第一章
如果相親時遇到絕色。
“呸。”
張寒的回答向來言簡意賅,她常說薛葵空長了個聰明腦袋,眼光太低,凡是五官齊整的男人,她都認為不錯。
“醒醒,醒醒。”
葉瀾瀾更是一針見血,在研究所呆了十年,久不見潘安,便覺公豬美。
薛葵想想也是,絕色還用得著相親?
卓主任的原話是這樣的。
“小薛呀,我這個侄子長得不錯,就是沒什麽文化,不瞞你說,大學沒讀完就出來做事了。”
大學肆業又如何。
如果按照許達的邏輯——男方的學位一定要高於女方——那麽她薛葵就得去騙個博士後回來做老公,還得趕在她讀博後之前:“沒什麽,隻要聊得來。其實我這個人挺膚淺。”
她二十歲之後就知道在人際交往中,適當的自嘲往往比吹捧來的有效。無論是在格陵大學的生物藥理實驗室,還是在格陵生物藥理所,百試百靈。再加上老娘時時耳提麵命“膽大心細臉皮厚,手腳勤快嘴要甜”,薛葵很快完成了從學生到老師的飛躍,一點不適應也無。
卓紅莉也確實屬意她的綠色無公害,超市裏的有機蔬菜一般,令人安心。她不喜歡二十多歲的女孩子睥睨一切的眼神,不喜歡快五十還得擔心自己世界的失衡。薛葵剛來共享設備中心報到的時候,素麵朝天,架副眼鏡,提著電腦包站在膜片鉗實驗室門口,恭恭敬敬地挨個打招呼,嗓門不震人,但中氣十足,同她在半年前的飯局上見著的那個女學生一模一樣。
那時薛葵的導師孟文祥七十大壽,謝伊夫在外出差,無法分身,命她出席應酬,孟文祥也是生物藥理這塊的老專家,門生洋洋灑灑坐了十幾桌,多數已經混得風生水起,帶著徒孫來拜壽。孟文祥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先是挑了幾個炫耀了一番,又講起手上幾個大項目,直誇許達和江東方兩個是人才,既是人才,自然就要庸才做陪襯,這抱怨就源自於某人順口帶出來的一句。
“記得江東方剛進實驗室的時候,是薛葵帶他。”
“別提她,一提她我就來氣。白培養了這麽多年,就業誌向居然是管大型儀器。”
不過這抱怨相對前麵的排場顯得十分微不足道,卓紅莉也沒放在心裏。後來氣氛熱絡,弟子們輪番來敬酒,孟文祥也有些醉意了,指著其中一個對她說:“就這個,做了兩年課題組的組長,現在告訴我想去你們所裏管膜片鉗,你說氣人不氣人。”
他的語氣真是有些發火;手底下好幾個小老板,包括剛剛留校的許達,就賠著笑來圓場。
“女孩子嘛,沒什麽事業心——薛葵,還不快和孟老師喝一杯。”
薛葵身後頭還跟著一大堆女學生結伴兒來敬酒,獨獨她腰板兒直,又擔了個大師姐的頭銜,站在最前麵,就成了箭靶。許達劈手奪了她的酒杯,倒得滿溢,江東方看不是事兒,想要站起來替她擋一擋,被許達一巴掌打了回去:“實驗能幫忙做,酒不能幫忙喝,你是師弟還是男朋友哇?”
全場皆笑倒,江東方麵紅耳赤如同麵前那杯紅酒。薛葵接了許達手裏的酒過來。
“許達,我千算萬算,就沒算到你留校了,不然我拚了命也延一年再畢業呀。”
“為啥?”
“給你刷瓶子。”
這是有典故的。
江東方給薛葵做小師弟的時候,許達常常叫自己帶的沈西西看文獻,叫江東方一個人加班替他刷細胞瓶。因為江東方為人內向又任勞任怨,所以薛葵一直都不知道。後來被她撞到兩次,知道許達是護著自己帶的那個嬌滴滴的小師妹,就有點生厭。後來隻要許達再叫江東方刷瓶子,她就大張旗鼓地召集全課題小組的人跟江東方一起勞動。許達原本是看薛葵老實好說話,才推舉她做組長,結果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得不認輸。雖然沈西西的嘴噘得半天高,還是得參加勞動。薛葵倒不是偏幫自己的師弟,隻是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她帶江東方,又不是為了培養個刷瓶子高手。事實證明,她的眼光沒有錯。
全場又笑倒,孟文祥也微微笑著,薛葵趁機就把酒敬上了,言簡意賅:“孟老師,我敬您。”
一仰脖,她就幹了,孟文祥象征性地喝了一點,後來薛葵同眾女生又挨個敬了一圈,同許達鬥了兩句,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卓紅莉把這事兒記在了心裏,謝伊夫是生物藥理所的名譽所長,她管著共享儀器這一攤,孟文祥當著她的麵說了這樣一番話,不是沒有深意的。後來薛葵的簡曆投到了所裏,她二話沒說,就要了。
其實工作了的薛葵和她在飯局上看到的也不一樣,在孟文祥實驗室那邊,她仿佛一條活潑的魚似的直擺尾;到了新的水域難免有點悶,但工作上她一點也不含糊,來了才一個多星期,正趕上所裏一個教授的基金項目中期評估,學生玩了命地補實驗,天天拖到晚上七八點還在測膜電位,她們共享中心完全可以強硬一點,六點準時關儀器,但薛葵毫無怨言,反過來安慰那個因為數據重複不出來而急得直撓牆的學生。
“這算什麽,我當年測熒光值,幾百個管子加過去,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麵了。那比這更不穩定。”
“薛老師,您真誇張。”
“怎麽,你撓牆不誇張,我淚流滿麵就誇張了?我看你這次的細胞和你一樣,狀態不太好啊,重複不出來也是情理之中。”
“那怎麽辦?張教授要我這個周末就把數據交給他。”
“時間是緊了一點,趕快把細胞狀態調一下,爭取明天再做一次吧。”
“唉,實在不行,就把第一次的數據給他算了。”
“同學,這可不行哦,不要弄虛作假。”
“我都博二了,再沒文章咋畢業呀!”
“同學,我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你,發文章這事兒,有驚,無險。我都能畢業,你也一定行。”
她總是這樣溫言軟語地勸慰那些做實驗的學生。有一次卓紅莉問她,為什麽讀了博士卻想做工程師,她的回答倒是很爽快。
“我不適合搞科研,沒多少想法。能掌握一門技術就不錯了。而且我們學校的共享儀器中心可是朝九晚五——唉,果然工作不容易呀。”
雖然這樣說,她從不曾消極怠工,無論工作到多晚,早上都能準時出現在實驗室,隻是有時拖著她那個大電腦包,顯得憔悴。
後來這樣久了,卓紅莉就問她,這樣工作難道不怕沒時間陪男朋友。
“我沒有男朋友。”
“是沒談過還是分手啦?”
“沒談過。”她回答卓紅莉的時候正在聚精會神地往培養皿裏挑細胞,所以十分簡短。
卓紅莉有點替她可惜:“抓緊哪。你年紀也不小了。”
“沒事兒,我媽常說一個蘿卜一個坑。隨緣吧。”
說著,她的眼睛從顯微鏡上移開,咧嘴衝卓紅莉一笑:“而且我這生活圈子太小了,難得認識什麽人。我也不想找搞生物的,有點近親結婚的意思。”
卓紅莉心裏就這麽一動:“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
薛葵隻知道卓主任是謝伊夫院士的夫人,並不知道她哥哥是何方神聖,否則今天的相親她打死也不會來。
她對於相親充滿好奇,絲毫不覺得一個女人到了要相親的地步是多麽可悲。相親不就是兩個完全不認識的人坐在一起吃一餐飯,吃完了,變路人,友人或戀人麽,那種因為一次見麵就結下滔天仇怨的,一定是雙方都有問題。
到了金碧輝西餐廳,領餐員引她到窗邊預定的座位,已經有個穿黑色恤的男子在那裏坐定,她還不由得忐忑了一秒——以她的作息習慣,不可能遲到哇——卓正揚一抬眼,便把薛葵煞到了八九分。
其實有很多因素,一來燈光太柔和,二來她剛剛在實驗裏拿到了不錯的數據,三來葉瀾瀾那個惡俗的潘安公豬之喻,促使他長了一張讓薛葵心潮澎湃的臉,連卓紅莉先前的鋪陳都沒有削弱他一分一毫的風采。
即使他沒刮胡子就出來了。呃……另外恤在相親場合是正裝麽?那她又何苦梳公主頭穿雪紡裙配大胸花?
“對不起,我遲到了。”薛葵別的本事沒有,自知自明還是有的,這一眼看上去就是留給美女的貨色,知道成不了,反而落落大方起來,心想卓主任真是抬愛,侄子有如此出色的皮囊哪怕找不到女朋友。
轉念一想,貌似近年都流行中性美,細長眼加厚劉海,他這種膚色和氣質隻怕市場有限。
卓正揚無需抬腕看時間就知道她根本就是踩著點出現的:“哪裏。很準時。”
他不喜歡沒有時間觀念的人,無論男女,一視同仁。所謂遲到是女人的美德,在他看來就是歪理邪說。作為卓開的老板,他總有求人的時候,但作為卓紅安的兒子,誰也不敢讓他等。他和展開自立門戶三年有餘,人脈越集越廣,想要提攜他的,想要被他提攜的,個個被虐到沒有脾氣,從頭學起。
“是嗎,看來我的表還挺準。”薛葵報以公式化微笑,嘴角上揚,露出四顆牙齒,“我爭取不遲到。等人很無聊。”
幸虧沒有遲到,試想如果她六點三十五分出現,滿麵春風地和卓正揚打招呼,卓正揚也站起來朝她迎去——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那就沒有後麵的故事了。
卓正揚沒接話。他不是不知道客套的說辭,但麵對薛葵,他實在說不出你很漂亮。
她的胸針大紅大綠,極其惡俗,而且襯得她臉愈發地闊;雪紡隻適合個頭嬌小或者骨格靈秀的女孩子,她完全穿錯;還有她的發型難免有裝嫩的嫌疑;還有她的包沉甸甸地仿佛裝了秤砣放在一旁——種種不勝枚舉。
他隻有過辛媛一個女朋友,挑剔天性是家族遺傳——他老爹卓紅安離婚多年,沒有找過其他女人。卓紅莉,他姑姑,也就是今天這場相親的策劃人,私底下是這樣對他說的。
“薛葵比你小四歲,剛剛二十七,端莊,溫和,最難得是一直讀書讀上來的,家庭背景單純,一畢業就招進所裏做工程師,她工作這半年,我一直注意她,這姑娘老實本分又不失風趣,你太悶了,找個互補正好。”
姑姑不是不知道他大學肆業,如今安排個女博士來相親,不知是出於一種怎樣的心態。可你不能期盼一個女性長輩除了盯著你的感情問題還能盯點別的。他和辛媛戀愛十年,姑姑就問了十年的何時結婚;辛媛走了三個多月,所有人都覺得他在崩潰,好吧,那他就做出一副崩潰的樣子,隨即身邊的人就做出一副“天可憐見,果然是崩潰了”的心痛模樣。
想他姑姑也算眼光毒辣,否則當年不會力排眾議下嫁鰥居的臭老九,如今風光無限的院士夫人送來這麽一個滑稽的,他反而沒了脾氣。
薛葵見他不說話,便知這如同武俠小說裏描寫的那樣,不待此招變老,須得變換話題了:“你點餐了嗎?”
卓正揚搖搖頭,隔著桌子把菜譜推到她麵前。薛葵見他腕表黑沉笨重,其貌不揚,並不知是 ,隻心裏嘀咕了一句這表真舊,隨即按了點餐鈴。
“我要商務套餐。”
“對不起,商務套餐隻有白天供應。”
“哦,不好意思。那就要水果沙拉和意麵。你吃什麽?”
“和她一樣。”
她最怕點菜的時候扭扭捏捏又諸多要求。如果今天是卓正揚點餐,她也會要一份一樣的,夠爽快。
旁邊一桌是年輕父母帶著小女兒吃飯,小姑娘粉嘟嘟地一團,穿了一件白色緊身衣,罩綠色無袖紗裙,顯得胳膊一截截地如同蓮藕般。服務員續水時,不慎潑上去,紗衣濕了半邊,年輕的媽媽趕緊要女兒把紗裙脫下來,小姑娘在座位上扭來扭去,尖叫著不許她剝自己的衣裳,分貝驚人。
卓正揚也被叫聲給吸引過去,見薛葵望得出了神,但表情並無厭意。
年輕的父親耐心正在被一點點耗盡,壓低了聲音厲聲嗬斥。經理拿條大毛巾趕了過來,對那小姑娘柔聲道:“小朋友,叔叔帶你和你媽媽去員工換衣間,那裏有吹風機。沒有人會看見,好不好?”
小姑娘立刻安靜下來,裹著毛巾,乖乖地跟著走了,薛葵釋懷——越是小姑娘,越希望被當作淑女來對待,怎可當眾除衫。想起自己還在相親,於是主動開口。
“卓先生做那行?”
她並非天生喜歡熱鬧喧嘩,也並非天生風趣幽默,隻是紮在人堆裏總自覺有義務暖場。如非必要,她並不喜歡和兩個以上的人一起吃飯,因為太累,其他人在品嚐美味,她的大腦卻在瘋狂運轉,要找到三兩個話題來填補空白,久而久之,就成了個中高手。
“改裝車。”卓正揚的回答很簡單。
“改裝車?是不是做翻鬥,大卡,消防車,灑水車,救護車之類的特型車種?”
卓正揚覺得有些意外,他凡是和外行說到自己的行業,十個有九個以為做的是賽車改裝,接著還要問他是不是賽車手,又或者大談,無數詭異的問題都問得出來,而麵前這個女工程師居然懂得一點門道,難道小瞧了她。
“不錯。”他終於露出了今晚的第一個表情——讚賞,“沒想到你也懂。”
“我父親也做這行。”薛葵心想這謬讚可不能心安理得地收了,“所以知道一點。不過也就這一點。”
她所言非虛,薛海光開了一輩子的車,和車打了一輩子的交道,生了薛葵這個女兒,凡是有輪子的東西都不會騎,包括汽車,一坐上駕駛座就覺得沒法平衡。
“你父親叫什麽名字?”卓正揚開始回憶這一行裏麵有沒有薛姓長輩,如果這餐飯必須吃完,那至少談一點對業務有幫助的話題。
“薛海光。大海的海,光芒的光。”
不認識。卓正揚想來想去也沒遇到過叫這個名字的同行。
“認識才怪。隻是替人打工而已。”
不知為何他有點厭煩她的笑容。姑姑說她是個親切而風趣的人,但這笑容下麵是多麽明顯的疏離。
“哪家公司?”這回變成他問她答了。
“姬水玉龍。”
姬水玉龍他知道,遠星的重卡生產基地,沈玉龍做銷售起家,國企改革時撿了個大便宜,現在也算風生水起。
他在思索沈玉龍的時候,薛葵在想,得,這個話題又老了。那接下來談什麽呢?這人長得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怎麽可能主動挑起話頭。
況且她雖然口口聲聲說不找同行談朋友,但也實在厭煩了外行在聽說她是生物專業時必問何為克隆羊,有思想的會問轉基因食物到底會不會影響健康,最近比較流行黃禹錫醜聞。
不過如果他開口,她倒很願意淺顯易懂地講講,並贈送三兩個小笑話,非常適合飯前開胃。
但卓正揚已經心不在焉。
沈玉龍上次來格陵,通過辛媛和他見麵,表示想發展卓開這邊的業務,因為卓開這邊的底盤價格比遠星低——他已經不滿足於做遠星的下屬工廠了。
卓正揚雖然知道沈玉龍是何老一手提攜,不該撬他牆角,但也不免有些心動。憑著展開的公關能力,卓開並不愁訂單,隻是同家裏和銀行借的錢就那麽多,生產力跟不上。
如果和姬水玉龍合作,無疑是個雙贏的格局。
但是辛媛現在已經投靠遠星。沈玉龍畢竟沒和他簽定了合同。卓開簡直就好像先天不足的嬰兒,放在育兒箱裏,又突然被斷了電。
卓正揚不做聲的時候表情是極臭的,這讓薛葵更加坐立不安——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冷場。冷場能把一個人的尷尬清清楚楚地擺到台麵上,有礙觀瞻。幸好金碧輝上菜極快,兩份海鮮起司燴意麵和水果沙拉很快就送上來了,兩個人互相禮讓了一下,別別扭扭地開始吃飯。
薛葵一直在減肥,如非必要的應酬,晚上並不吃東西,又攤上這尷尬到死的局麵,更是沒有胃口。
她挫敗地吃一口,停一會兒,而卓正揚似乎胃口不錯,當展開來電話的時候,他已經快吃完了。
當確定鈴聲是來自於卓正揚的電話時,薛葵如釋重負又略感失望地放下了刀叉。
“遠星剛剛發布了大力神係列車型。”展開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沉悶,“辛媛站在何老的身邊,十分風騷。看來轉正不遠。”
這是早就預料到的結局。
隻是冷不丁聽展開說出來,眼前風景,包括那個禮貌著安靜的女工程師,突然都變得冷漠而又滑稽。
“底盤型號。”
“軍用重型八乘八。按六乘六的價位計算成本。哼,要踩死卓開,何必如此大手筆。”
這是要以本傷人了。卓正揚突然覺得一陣惡心。當年將他和展開帶入這行的就是何老,他們決定出來單打獨鬥,最支持的也是何老,若是他也不可信,這世上還可信誰。
“正揚,咱們去喝酒吧。”展開真不愧是天字號第一快活公子,瞬間已經卸下包袱,“你我挑女人的眼光雖然很糟,至少還曉得哪裏有好酒可喝。”
卓正揚關上電話,對麵的薛葵也突然把背挺得很直很直,如同一開始般公式化地微笑著。
“很抱歉,有點急事……”他還沒說完,薛葵就十分體貼而誠懇地替他說下去了:“沒關係,我已經吃好了。”
“我要立刻趕去廠裏。”
“沒關係。哈哈,隻是我自認為長得不難看。”
她自嘲地快速說完,就按鈴召服務員,唇角始終保持一個弧度。卓正揚心事重重,沒注意她的語帶機關。他隻注意到了她麵前的食物沒有動過。
“要叫服務員過來打包麽?”
“好的。”
與其說辛媛背叛了他,不如說辛媛背叛了卓開;與其說辛媛投靠了何老,不如說辛媛投靠了遠星。而後者才是他憤怒的根源。但如果真是因此而怒,又正好應了辛媛離開時說的那句話。
“卓開,卓開,卓開有我的名字嗎?卓開和我同時掉進水裏,你先救誰?卓正揚,是你欠我。大力神的設計圖就算分手禮物。拜拜。”
薛葵提著電腦包和餐盒,在金碧輝的門口和卓正揚作別。
“謝謝你的晚餐。”
“不客氣。你去哪?”
“回宿舍。”
“我送你。”
這話客套過了頭,薛葵立刻謝絕:“謝謝,不用。我們兩個不同路。”
於是就地分割清楚,一人轉左,一人轉右,均有一種解脫了的輕鬆。薛葵走出了幾十米,回過頭去看卓正揚,他在人群裏,越來越遠,遠到看不清楚了。
他沒看中她,這是情理之中。不過有些黯然,倒是意料之外。
她繼續走,一麵走一麵掏出電話來。
“老娘。”
“哎喲我的小葵!怎麽樣,那個人怎麽樣?”
“那是相當的好呀。”
“真的呀?怎麽個好法?”
“除了有點邋遢之外,整個人很沉穩,眼睛看起來很聰明。”
“那你現在在哪兒呢?你們吃完了?他沒送你回家?”
“人家沒看中你姑娘我呀。說了不到十句話,就來了個救命急電,如今你姑娘我正越走離研究所越遠哪。”
“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要過街去拿車,我不想和他同一個方向,很尷尬。”
“傻姑娘呀!別灰心,大不了我和你爸上公園逮個更好的回來!”
“那我寧願近親結婚。”
“什麽?”
“唉,算了。我去逛街,你買單。”
“行,你也工作了,穿好看點,端莊點。”
“知道啦。你和爸注意身體,叫他少喝點!拜拜。”
“你也是,少吃早睡知道嗎!工作上努力!拜拜。”
薛葵掛上電話,又吐了一口氣,把心中的鬱結都驅走。這口氣還沒歎完呢,突然從身側掠過一陣疾風,慢慢減速貼近的飛車黨野蠻地伸出手,她的手機,她的電腦包,轉眼就被搶走。
“喂……!”
眼看得手,飛車黨立刻加大馬力,一溜煙地遠去。上一秒她還是穿雪紡的淑女,現在卻隻剩了一盒意麵抓在手裏,哭都哭不出來。
第二章
謝伊夫對妻子亂點鴛鴦譜的做法十分不滿。
“你也不想想紅安他們家是什麽個情況,怎麽能隨便給正揚介紹對象!”
卓紅莉年輕的時候是很愛對這個比自己大二十歲的丈夫撒嬌的;但是現在人老了,做不出肉麻的事情,而且謝伊夫是地位越高脾氣越大,磨盡了她與生俱來的嬌驕二氣:“怎麽算是隨便,小薛人還不錯。你要找門當戶對,放眼整個格陵市,有嗎?”
謝伊夫冷哼了一聲。卓紅安雖然是他的大舅子,但他有股知識分子的清高,和政客素來兩看兩相厭:“一個大學沒畢業,一個是博士,這能有共同語言嗎?再說了,我看正揚現在的事業也挺沒譜。”
“小薛為人隨和,又風趣……”
“別找借口。”
“辛媛走了之後正揚總是和展開混在一起,我擔心……”
“亂操心!”謝伊夫這下子怒了,他一向是個刻板的人,聽不得這些違反道德倫常的話。卓紅莉嫁給他三十多年,從嬌妻到老伴,但二十歲的差距始終沒變,他一直都是父親的姿態更多一些。
“你要是閑得沒事幹,家敏就快生了,你幹脆內退,回來帶孩子。就這麽說定了。”
卓紅莉正在給他衝人參茶,聽了這話,一股怒氣直衝頭頂。
謝家敏是謝伊夫和前妻生的女兒,神神叨叨的一個女孩子,三十多歲沒結婚,一直在美國讀書,年前突然回來,攜個希臘老公,很明顯的奉子成婚,謝伊夫還高興得不得了,逢人就說家敏事業家庭終於都全了,她隻不過是給正揚介紹了個對象——正揚還是她卓家的人呢——謝伊夫就氣成這樣,根本是借題發揮。
“你就是氣我當初沒把家敏介紹給正揚。”卓紅莉把茶送進書房,謝伊夫哼了一聲讓她出去,她一邊帶上門一邊憤憤地想,“也不想想家敏比正揚大幾歲!一個姑娘家,讀那麽多年的書!越讀越呆!”
她突然記起有一次在所裏吃午飯,薛葵似乎也提到過有出國讀書的打算——這小姑娘不會是扮豬吃老虎,就等著她介紹對象吧?
越想越不對勁,雖然她在人前人後都刻意模糊自己的家庭背景,但卓紅安在格陵也是舉重若輕的大人物,難保薛葵沒聯係在一起,話說回來,孟文祥那麽多徒弟,單單這個薛葵的工作那麽上心……
她不敢深想,立刻給正揚撥了個電話。
卓正揚和展開正在卓開的設計室裏抽悶煙喝悶酒,他沒告訴展開自己今天晚上去相親了,隻說是去應酬了一下。
商場上這種飯局太多,展開也沒追問。他一直都和卓正揚同喜同悲,現在卓正揚明顯的不高興,他就感同身受,低落無比。
他們兩個一起在大院裏長大,那些父親官銜高些的男孩子們玩官兵捉賊,總是強迫他和卓正揚做賊,然後不由分說地把他們兩個揍一頓。
太野蠻的生存法則,他差點就被打成了,而表麵上沉默寡言的卓正揚並不打算逆來順受,逮著個閱兵的機會,當著所有人的麵和孩子王張鯤生打了一頓,張鵬生嚇得去搬救兵,幾個警衛員合一起都拉不開,還是最後卓正揚擺出高姿態,主動放手。
兩個人掛著彩又被父親毒打,所謂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但自那以後,張鯤生再也不惹他們,轉而去欺負其他新來的小孩子,大院裏常常鬼哭狼嚎成一片。
他不明白何以卓正揚會袖手旁觀。
“他得自己想辦法。”
就這句話,展開對卓正揚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這人著實有原則。
卓正揚也覺得展開夠忍得。即使被揍成豬頭樣,展開也還能笑嘻嘻——他就沒看過展開和任何人翻臉。即使現在他們已經不混那個圈子,張鯤生還時不時會打電話給展開問候一下。
他知道展開小時候曾經差點被張鯤生猥褻,所以不明白展開怎麽還能對著這個人還談笑風生。
“柳湘蓮還和薛蟠拜把子呢,何況張鯤生的確是個人物。”
所以他們兩個真是從頭到腳,由內而外,截然不同。性格上的互補讓兩個人就成了死黨,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形影不離,卓正揚輟學,展開也覺得讀書沒啥意思,但卓正揚要做車改這一塊,展開初初是不知所措的——他學的不是這一塊。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長處在哪裏。
本來他在遠星的公關部如魚得水,卓正揚在設計部也有遠大前程,何老時時誇他們兩個是自己的左膀右臂,離了誰都不行。
但一個人如果對公司有舉重若輕的影響,那可不是什麽好事。任何人都能被取代的公司才不可撼動。尤其是在他和卓正揚開始被遠星的老臣子排擠的時候,何老本來是想保住所有人周全,但卓正揚不喜歡這樣的安排。同時為了擺脫卓紅安的勢力範圍,他們兩個赤手空拳跑到格陵創業。
辛媛會跟著來是他們沒想到的,她不笑的時候那一對丹鳳眼也是個笑模樣,不愧是遠星之花。
辛媛倒追卓正揚一年多,卓正揚總是有點淡淡的,展開知道,他不是不喜歡辛媛,就是這性格要人命。辛媛倒是一直不離不棄。他們兩個離開遠星,本沒打算帶著她——女孩子哪裏受得了這種艱辛,但辛媛就是有本事追到格陵去,展開和卓正揚在汽車工業園裏為了土地增值稅焦頭爛額,辛媛像仙女似的從天而降。
“正揚,我來了。你中午想吃什麽?”
那時候他以為卓正揚一定是以結婚收場,卓正揚也是這樣想——如果辛媛沒有帶走卓開的設計圖,如果辛媛隻是受不了創業的艱苦,如果辛媛隻是回到遠星工作,就算辛媛真的曾經做過何老的情人,他依然會和辛媛結婚。
愛情對他來說遠遠不如卓開重要。正如現在,他想的是新開的兩條生產線,怎麽辦。
“我想辦法找沈玉龍。”展開這樣說,“即使找不到他,我們還有幾張訂單在手上,卓開的損失不會太大。”
“隻怕你找不到。”卓正揚心想,很明顯沈玉龍就是個煙霧彈。卓開沒有遠星的實力,沒趕在遠星發布之前把大力神十八輪重卡生產出來,隻好另辟蹊徑。
“這是你的設計,難道你就這樣算了?”展開實在不明白卓正揚為何如此闊綽,大力神的圖紙作為分手禮物送給辛媛,“不甘心的難道隻有我?”
卓正揚沒接話,他的確不甘心自己的心血被打上遠星的印記,但若非如此,辛媛不會罷休。他不知道如何了解女人。
就在這時,卓紅莉的電話來了。
“正揚,你在哪裏。”
卓正揚清了清嗓子——讓姑姑知道他在抽煙可不得了:“我在廠裏加班。”
“怎麽又在加班?你該不會忘記去金碧輝吃飯吧?”
“事實上已經去過,不過廠裏有點事情,沒吃完就趕回來了。”
拿這麽爛的藉口搪塞,顯然是沒看上,卓紅莉一顆心終於放下:“沒關係!正好,正揚,姑姑也是急了點,那小姑娘確實配不上你,你可別生姑姑的氣。”
沒關係。哈哈,隻是我自認為長得不難看。
卓正揚突然想起薛葵最後說的那句話,原來她以為展開來電是救他於水火,他不由得有點歉意:“的確是有急事,您替我和她解釋一下。”
“行行行,”卓紅莉滿口答應,“你工作去吧,別把這事兒放心上了。”
連電話都沒有留,可見一點戲都沒有,她心滿意足,直奔謝伊夫的書房,得意洋洋地宣布。
“正揚沒看上小薛。”
“意料中事。你以後少做點媒,小姑娘我見過,絕不是表麵上那麽單純。”謝伊夫道,“何況她的家庭背景你又不清楚,萬一……”
“行了行了,我以後防著她點還不行麽。”
薛葵那曉得自己一覺起來,已被打入冷宮。
卓主任決定像自己保證的那樣,不再親近薛葵,其實作為中心主任,她主管基因點陣儀,離著膜片鉗三個房間,如果不是薛葵夠風趣有活力,她並不會天天往膜片鉗跑。
如今認定了薛葵有企圖,那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乎變成了別有用心,真是越看越厭煩。
比如今天在電梯口,薛葵那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明顯就是為了錯過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而傷心;等到了實驗室,還沒人來做實驗,她就坐著發呆;等有人來做實驗了,她又接連犯了幾個錯誤,雖然那個學生沒有說什麽,但卓紅莉發難了。
“小薛,我本來不想說你,但是你也太讓人失望了。你到底怎麽了?”
“卓主任,我……”薛葵本來想說我這是被搶了接近兩萬的財物,心在滴血哇,但卓紅莉沒有給她辯解的機會。
“我知道,昨天的相親不太愉快,但那並不能成為你消極怠工藉口啊,年輕人如果因為情感上的一些挫折就用工作撒氣。那是非常錯誤的!小薛,你也是個明白人,不要老想著投機取巧,不勞而獲。”
這好像話裏有話,薛葵模模糊糊地想著,不太確定卓主任到底指的是什麽。反正高高在上的人總是翻手雲覆手雨,和主管頂嘴是職場大忌,所以她全扛了。
“是的,主任。我以後一定注意。”
她不是沒被偷過,博一的時候,錢包放在外套裏,和同事們一起去買午飯,回來的路上想心事,突然覺得口袋一輕,立刻警覺回頭,一個少年手裏拿著折疊傘,怔得不敢動。
“不好意思。”
她反而來道歉,強行把少年的手從傘底拿出來,她的錢包還掛在一根長鑷子上呢。
失而複得,她追上同事,若無其事地繼續走——開玩笑,錢也就算了,那裏麵所有證件要辦齊了至少得半年!
後來無意中聊到這個,誰也不相信有人敢偷她。那個時候的確是沒人相信的,她能理解。
何時她薛葵也成了弱質女流,在大街上被人搶,搶完了至少有三分鍾不知道該如何自處,身無分文亦無通訊工具,站在報亭前麵,腦子裏過了一遍,不確定可有朋友願來雪中送炭,隻好權當飯後漫步,徒步走回宿舍。
以前總有人告訴她不要把所有的證件都放在錢包裏,她不聽,現在悔青了腸子都沒用。借室友電話打回家裏,被罵了個狗血淋頭,才想起該報警,於是又跑到警察局,聽說找回的機會微乎其微,她幾乎是忍著淚填寫完被劫財物清單。
她才工作半年,沒有什麽積蓄,家裏寄了五千來給她周轉,但是她又寄回去了——反正沒有手機和電腦,她也不是不能活。
回到與世隔絕的史前狀態沒多久,師弟就到所裏來找她。
“薛師姐。”
“江東方?你怎麽來了?”她有點驚訝,上一次和江東方見麵還是在謝師宴上,那次他喝多了,還是許達把他背回去的。
江東方一向麵皮薄,她總覺得他後來有點躲著她,其實這根本沒什麽,她見過形形色色的發酒瘋,很能體諒。
“打你的電話總是轉到語音信箱,所以隻好過來找你。”
“我手機掉了——你為什麽不打座機呢?我要麽在宿舍要麽在辦公室呀。如果這兩個地方都找不到我,就說明我不想被人找到嘛。”
江東方有些窘,在薛葵手底下三年多,他依然不知道怎樣像其他人一樣和這個師姐打打鬧鬧。大概是因為剛到實驗室的時候薛葵總是對他不苟言笑的原因,他對她是又敬又怕。
“院裏的膜片鉗壞了一個電極。我要到這邊來做一段時間的實驗。”
“我們這邊?我們這邊收費可不便宜,物理所不也有膜片鉗麽?離生科院又近。”
他不得不說是因為孟教授希望在薛葵這裏做可以不收錢。薛葵愣了半晌,心想這可真是禍不單行。
生物藥理所的儀器隻對中科院係統內的學生開放,如果格陵大學的學生想用這邊的儀器,一個樣三十,還得當場付清。她知道江東方的那個實驗,動輒上百個樣,還要做半年才會有結果,難怪孟教授想走走她的路子。
可是她才來多久,哪有這個本事說免費就免費,況且卓主任現在似乎不太待見她,以前每天早上都會過來和她拉家常,現在連麵都不見——早知道還不如去管液氮係統,那個比較便宜,逼急了往液氮罐裏一跳,一了百了。
她想了一會兒。
“這樣,我去找卓主任,想辦法給你算便宜一點。”
然後私下再少寫點樣品數,薛葵是這樣想的。反正這種事情到處都有,卓紅莉也沒說什麽,算是默許,薛葵就和江東方說定了,每個周末幫他做——這也是卓主任的意思,免得影響本所學生的實驗,當然是沒有加班費的。
“物理所做是一個樣二十五,我給你算一個樣二十二,開機費免掉,其他的到時候再說,你看行不行?”
江東方覺得有點對不住薛葵。
“薛師姐,剛才的話都是許達教我說的,他也知道不可能免費,但是這樣要求你,你就會想辦法給我們優惠。”
薛葵其實隱隱約約也知道一點,除了許達,誰還會費這心思算計她。
“你可真會挑時間給我說這個。算了,我不和他計較。”
“薛師姐,多謝你。”在薛葵麵前,江東方總有種錯覺,自己一直都是當年那個一無是處的小師弟,想要邀寵卻毫無頭緒,“許達說請你吃飯。”
“不用了。”薛葵擺擺手,她哪還敢赴這鴻門宴,“等你發了文章再請也不遲。”
說完,她例行公事般地露出個笑容,江東方知道那是送客的意思了,於是又客套了幾句往門外走,心卻雲裏霧裏地不知飛在何處,終於下定決心站住。
“對了,薛師姐,你說你手機掉了,新號碼是多少?”
“還沒買呢。”
他知道薛葵不至於缺錢到買不起便攜電話,這麽說就肯定是心裏有點不痛快。
這不痛快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招的,但他想要取悅薛葵,下意識地就脫口而出。
“呃,薛師姐,你看,你幫了我這麽大的忙,我幫你弄一個手機行不行?你喜歡什麽款式?”
薛葵想起江東方的老爹是某知名手機的格陵地區代理,江東方一直換手機比換女友還勤快。而她最不喜歡江東方的也正是這一點,記得他剛到實驗室的時候,哪像個做科研的,根本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一個月換了四部手機,三個女友,還弄壞了一個低溫離心機,薛葵的仇富心理大爆發,藉機對江東方咆哮了一次,她知道這樣不對,事後也想彌補來著,但這小孩已經留下了心理陰影,導致後來他看見她就怕得發抖。
“有電腦不?我手提也丟了。”
江東方泄了氣。早就知道,他就是變成條搖著尾巴來獻媚的小狗,也會被薛葵一腳踢開:“薛師姐,別開玩笑。我走了,再見。“
也是,誰會相信她失魂落魄到把電腦都丟了?薛葵歎了一口氣,走到窗前,隻覺得天邊一朵朵的晚霞湧過來,堵住眼睛,全是無奈。
第三章
接下來的幾個周末薛葵都在幫江東方做實驗,雖然卓紅莉周末並不上班,也看不見,但心裏還真是一直不太舒服——她把薛葵招進來可不是為了她胳膊肘向外拐,雖然拐向的是孟文祥。換個角度,薛葵的舉動不過是報答師恩,但卓紅莉既然已經對薛葵生了嫌隙,所以臉上就總是掛著嚴霜,讓她不敢再親近。
薛葵實在太忙,沒空細想為何卓主任突然一下子對她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人的際遇往往隻在一夜之間就翻天覆地,她隻是怪自己本來就應該和卓主任保持一點距離,也是她一開始太沒大沒小,連個人問題都和她討論,難怪她不喜歡。
她隻有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卓紅莉看她毫無悔意,就更生氣了,和其他的下屬親近的時候就免不了碎碎念了好幾句。所裏的人都說薛葵是靠孟文祥的關係被招進來的,但技術太差,脾氣不好,在卓主任麵前失了寵,隻是薛葵還瞞在鼓裏。
九月份的時候謝家敏生了個小男孩,謝家許久沒有新生命降臨,謝伊夫高興得給小孫子起了幾百個名字,就連一開始不太高興的卓紅莉都難免沾了些喜氣,雖然謝家敏隻喊她卓阿姨,但這個小家夥將來肯定還要喊她一聲奶奶,這是他們謝家的大孫子,她得負起養育的責任,所以心甘情願地打了提前退休的報告,準備留在家裏帶孫子。謝家敏是高齡產婦,生產了之後身體一直恢複的不太好,卓紅莉盡心盡責地伺候她,事必躬親,謝家敏做了母親之後多少能夠體諒當年卓紅莉的心情,所以態度也就放軟了。母女倆的關係是前所未有的和諧,卓紅莉這輩子就沒這麽舒坦過,謝家敏作風海派,不喜歡繁文縟節,但卓紅莉軟言軟語地勸了她一次,竟然也答應了給兒子擺個滿月酒。
那是個星期五的下午,卓紅莉一時風頭無兩,得意洋洋地叫卓正揚開車來所裏,載大家去吃飯。卓正揚也正好沒有事,就和展開一人開了一輛商務車過來,薛葵還是聽所裏的小女生嘰嘰喳喳地討論樓下來了兩個大帥哥才知道卓主任要請共享中心所有人吃飯,而她顯然不在邀請之列。
薛葵心想,這就有點嚴重了。
卓正揚和展開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卓紅莉還沒有下來,謝伊夫又從飯店打電話來催,於是上樓,卓紅莉還在和其他人閑聊,見卓正揚出現,挺得意的對大家介紹。
“這是我侄子卓正揚。”
卓正揚有禮貌地和大家打招呼,然後告訴姑姑那邊已經在催了,卓紅莉一下子緊張起來,趕緊催大家都下樓,等電梯的時候突然想起她還有一點資料應該搬回去,便和卓正揚回辦公室去拿。
薛葵從膜片鉗室出來,就正好看見卓紅莉在等電梯,旁邊還站著卓正揚,抱了一大摞資料。
明顯,卓正揚已經不記得和她吃過飯了。薛葵心想,雖然時機不太好,但這個時候不說,再沒機會。
“卓主任,恭喜。”
“嗯。”卓紅莉懶得搭理她,從鼻子裏哼了一句。
薛葵可沒打算就這樣混過去。有不滿,請當麵鑼對麵鼓地攤出來。
“卓主任,我是哪裏做的不夠好?”
卓紅莉沒料到她會突然來這麽一句,一下子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如果我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對,您千萬不要姑息。”
她言辭懇切,笑意微微,卓正揚一下子就想起來了——這個穿白大褂,剪了男仔頭的技術員,就是曾經和他吃過飯的薛葵。
她比上次見麵瘦了一圈,頭發極短,神采奕奕,手裏拎著一大筐細胞瓶,壓得她的肩膀微微朝一邊墜。
卓紅莉其實欺軟怕硬。一時有點無措,想也不想就否認。
“哪裏哪裏,小薛,你一直都挺努力,人又勤快……”
叮。
話還沒說完,電梯到了,卓正揚按住電梯:“沒事,你們繼續。”
卓紅莉隻好硬著頭皮說下去:“我對你真沒意見。哈哈,小姑娘太多心了,是不是有誰說閑話?”
薛葵笑微微地否定:“怎會。我過去有年輕不懂事的地方,您多包涵。”
她自覺已經盡力,十分暢快,心中鬱氣一掃而空;卓正揚饒有興味地看著她,這一套起承轉合哪像是初入社會的書呆子?
他還以為她隻會冰冷客氣,沒想到竟也有咄咄逼人的一麵。
“要不一起去吃飯?”卓紅莉隻好發出邀請,“在金穗,一起走。”
“真不好意思,去不了,實驗還沒做完。謝謝主任。”這是真話,梁教授的學生還在撓牆呢。
卓紅莉如釋重負:“那算了。小薛再見啦,以後有什麽事情,記得打電話給我。”
“一定。主任再見。”
電梯門一關,卓紅莉就崩潰了。她一向在所裏八麵玲瓏,哪被人欺到身前這樣逼問過?好在薛葵說話還算巧妙,又打了她個措手不及,她暈頭轉向地挺不是滋味,竟然覺得有點虧欠了薛葵。
“唉,這個小姑娘人是挺好的,就是不懂事。”
對,就是不懂事。卓紅莉不喜歡倚老賣老,也不喜歡倚小賣小,借著薛葵的自我批評原諒了她。畢竟小姑娘已經長大了。
“她怎麽氣您了?”
“早過去了,不提,不提。”
卓正揚就明白了。
兩人下了樓,展開已經和其他人打成一片,鶴立雞群,談笑風生,專等他們兩個。一群人熱熱鬧鬧地上了車,突然有個人不識趣,說好像把薛老師給忘了,卓紅莉剛要解釋,卓正揚先開口了。
“剛才電梯口碰到,她在做實驗。”
“要不然再給她打個電話。這人不齊也不好呀。”卓紅莉心想這是表現大度的機會,拿出手機卻想起沒有薛葵的電話號碼,“誰有小薛的電話號碼,報一下。我親自給她打。”
“那是那是,主任的麵子她豈敢不給。”
後座的人紛紛掏手機,報出一串數字,卓紅莉打過去,響了三聲,轉到語音信箱。
“這小姑娘就是認真,做實驗從來不開機——小薛啊,我們在金穗,你做完實驗還是來吧,我們等你。”
薛葵自然是收不到這條訊息。平時鮮少有人打電話找她,所以竟無人知道她手機被劫。
酒席吃到一半,卓正揚覺得有點胸悶,就躲了出去,站在風地裏點燃了一支煙,沒抽兩口,展開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的身邊:“卓總,借個火。”
“你怎麽也出來了?”
“再喝就掛了。”展開笑嘻嘻地也點上一支,“我看至少有一個排的小姑娘對你有意思。考慮一下吧。”
他可不認為辛媛的離開對卓正揚個人而言有任何影響力,也知道卓正揚開得起這個玩笑。
“沒興趣。”
“你對什麽有興趣。”
剛才在酒席上,卓正揚本來隻是塊靚豬腩,人見人愛;卓紅安又特意派人送了份大禮,隨便探望兒子——得,這豬肉漲了價,人人都愛,又自覺買不起,躲躲閃閃,曖曖昧昧。展開看在眼裏隻覺可笑又可惜。
霓虹照得一地光怪陸離,卓正揚突然想起那個在蒼白的頂燈下提著一筐子細胞瓶走過去的背影。
“等一下,我打個電話。”他記性極好,尤其對數字敏感,剛剛報了一遍的電話他能記得清清楚楚。
依然轉到語音信箱,
“薛老師,我是卓正揚。請回電話。”
“哪個薛老師?”展開好奇地問。
“藥理所的技術員。”
展開喝多了,有點鈍,就沒繼續問下去。
“我明天上午去姬水。”
“沒必要求沈玉龍。”卓正揚凝視著街對麵的一張電影海報,“我們的汽車模型一向交給哪家公司製作?”
卓開每組裝一種汽車,就會推出對應的汽車模型,一方麵是給買方做參考,一方麵也是留作紀念。
“格陵海澄模型公司。”
卓正揚指指對麵的海報:“是不是那一家。”
展開順著他的手看過去,是一張剛剛上檔的《變形金剛》海報,以及變形金剛發燒友見麵會的號召,讚助名單裏赫然有格陵海澄。
在展開的印象中海澄的大老板趙劍群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變形金剛狂熱分子,不然也不會做這一行,自以為是擎天柱,娶了個老婆跟威震天似的。
“海澄在這一行是老大。趙劍群為了這個見麵會,還想從美國引進一輛,可惜海關沒通過。”
卓正揚計上心來。
“展開,我有個想法。”
展開愕然,待卓正揚講完,他立刻反對。
“正揚,這不可能讓卓開賺錢,不對,應該是賠錢。”
“置於死地而後生。”
“所有的設計圖都要重新改過,要拿到美方授權,要開新生產線……你看看日期,十月八日。來不及。”
“來得及。”
展開張了半天嘴。
“唉,正揚,如果我是個女人,一定死心塌地跟著你,打我踢我都不走。”
卓正揚一笑:“甜言蜜語留給趙劍群。這事沒他不成。”
“你放心,他要是知道了,哭著喊著都得和我們合作。”
卓紅莉離開了生物藥理所,原先的魏副主任轉了正,剛一上任就不許薛葵再幫江東方做實驗。
“這機器的消耗誰來負責?啊?”在例會上,魏主任捧著茶杯,慢條斯理,“本來膜片鉗就是個精密的儀器,要是壞了,還得從國外訂零件,一拖就是小半年!我這是防微杜漸。所以不要再讓外麵的學生來做實驗了,給錢也不做。小薛,你明白嗎?”
薛葵心想謝天謝地,不用加班了:“明白。”
私下魏主任又把她單獨叫到辦公室去。
“我不是故意針對你,你想想看,如果這個也在我們這裏做,那個也在我們這裏做,我們哪裏忙的過來嘛,我也是為你們考慮。對了,江東方在你這裏做的實驗數據拿來給我看看。”
薛葵不敢不從,乖乖地拿來給魏主任。魏主任看了幾頁,有些惱火。
“怎麽統統都是字母代號?這誰看得懂。”
薛葵十分無辜:“我不知道。江東方也沒和我說過。”
“他不是你師弟麽。”
“早人走茶涼了。”
每次江東方來做實驗,總像以前那樣對她匯報實驗進展,薛葵心想這真是學問長了心眼沒長,那些小姑娘到底愛他什麽?
搪塞了幾次後,她明明白白地告訴江東方。
“江東方,你以後不要再和我討論實驗,我不看文獻好多年,聽不懂。還有,你每次拿來的樣品,不要乖乖地寫上細胞種類和劑量,用字母和數字代表知道嗎。天哪,難道我以前沒有教過你麽!”
江東方當然是知道的。許達告誡過他很多次,他們在做的這種藥用肽即將進入臨床一期研究,國內好幾家單位都虎視眈眈,想要分羹而食,數據絕不能外泄,即使對薛葵也不能講。
但是薛葵是他的師姐,這種藥用肽也是她最先合成出來,為了保密,很多做出來的數據根本沒有發表,也沒有放進畢業論文裏。薛葵都犧牲成這樣了,如果瞞著她,他江東方算人嗎。
“我以為你會想知道。畢竟你也做了三年。”
“我不感興趣。”薛葵斷然道,“要是我有興趣,就推遲一年畢業,和你一起發這篇文章了。明白嗎?你是不是還和那個白蠢的小姑娘在一起呢?真是,你也越來越蠢了。”
“沒有,沒在一起了。”江東方剛說完就後悔得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他和白純不過是互相看的順眼就處了一陣子,分分合合的,不知演戲給誰看。他條件不錯,身邊從來不乏女孩子圍繞,做科研常常會陷入焦躁的情緒中,他渴望被安慰被依賴,但是羞於在薛葵麵前承認,“其實我和她就是玩玩……”
江東方絕望地想,這話豈不是更蠢。
薛葵懶得理他——她早知道一個男人的才幹和情感世界並無必然聯係。江東方在生物方麵有天賦,在追女仔方麵也很有天賦,幸好他還有基本道德,從不在實驗室內發展,否則她早就把江東方給踹一邊去了。
“你下次來的時候帶上沈西西,就不會亂說話了。”
不過現在江東方再也沒機會對她說。她不得不充滿歉意地告訴江東方,以後這裏不能做膜片鉗,但魏主任要數據這件事情她絕口不提。
江東方的失望在她意料之中,但又有什麽辦法呢,她也是打份工而已。
魏國棟常有悲壯心理,覺得卓紅莉隻是憑著院士夫人的頭銜才能踩在他頭上二十多年,他是淺灘困龍,落毛鳳凰,一朝翻身就要轟轟烈烈來一番大作為,誰知道一個資曆淺的薛葵都敢和他陽奉陰違,這一氣,頭發掉得更多,每天坐在他的主任辦公室裏,摸著頭頂,就想怎麽叫薛葵也不痛快。
薛葵心知中年男子尤其是自認懷才不遇的中年男子容易鑽牛角尖,麵子上做足了畢恭畢敬,魏國棟想下手,又不知怎麽打薛葵那張無比溫順的臉。這時候上麵突然發了紅頭文件,要求藥理所和其他處於鬧市的研究所年前一起遷到生物科技園去,他就先把薛葵的事情擱下了。
藥理所在格陵最繁華的商業區後麵,是一棟冬暖夏涼的老房子,每天下了班穿過幾條小巷子就到晶頤廣場,隨著城區規劃,遷址是大勢所趨。但也不能說搬就能搬,生物科技園設計加建設了五年多,現在總算有模有樣,敞開胸懷歡迎全城生物精英。藥理所是責任細分到各個科室,實驗耗材,大型儀器,該打包的打包,該拆的拆,實在帶不走的,還得打報告申請留下,這樣實驗基本處於半癱瘓狀態,所有人都放大假,薛葵落得清閑,請假回家了一趟。
快樂不知時日少,回格陵的時候,薛海光正好也要到格陵出差,就把她捎上了,商務車直接從高速下來到格陵汽車工業園,薛海光給了薛葵十塊錢,叫她自己坐公汽回市區。
“爸,你叫我在這裏下車算怎麽回事?”
“我還有事要辦,你自己回去。”
薛葵氣得要命。每次都這樣,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其實就是想聽女兒撒個嬌而已。
“開什麽玩笑,我絕不下車。”她抓住安全帶不鬆手,“你不是一直想去我所裏看看麽,我們馬上就要搬家,現在不看以後就沒機會了。”
“有什麽看頭!”薛海光不屑一顧,但車上其他的同事紛紛勸他至少和女兒吃個中飯再分手嘛,眼看大中午的,趕回市區就錯過飯點了。薛葵在一旁拚命點頭。
“就曉得吃!”薛海光數落了一句,“得得得,我們在這附近隨便找一家吃飯。”
商務車慢慢滑行在工業園的主幹道上,薛海光記得附近有一家小飯館還算幹淨,就準備轉彎過去,猛然看見人行道有個熟悉的身影,就探頭出去打招呼。
“展部長!”
展開嚇了一跳,立馬記起這個人是姬水玉龍的配送主任,曾經在沈玉龍的飯局上出現過,酒量驚人。
“薛主任!好久不見。”
薛海光沒想過他還記得自己,頓時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
“吃了沒?一起一起。”
卓正揚不過係個鞋帶,追上來的時候展開已經和薛海光拉扯在一起了,鄉下人熱情大方,硬要拉展開一起去吃飯,任展開再舌如巧簧也推不掉,薛葵看不是事兒,趕緊下車。
“展部長,隻是一起吃個便飯,何必客氣。”
展開心想姬水玉龍果然財大氣粗,連配送主任都有秘書,於是笑道:“這位小姐怎麽稱呼?”
“薛老師?”
薛葵回頭,看見卓正揚穿著帶帽球衫,黑色牛仔褲,略有意外地看著他們。
卓正揚?
薛海光也見過卓正揚,在沈玉龍的飯局上,他對卓正揚的印象不好,但你要他說說為什麽印象不好,他又說不上來。
“卓總,這倒巧了,一起一起。”
卓正揚望向展開,展開好笑又好氣:“這是姬水玉龍的薛海光薛主任。硬要拉我去吃飯。你看……”
卓正揚心想這薛葵不給自己打電話,現在又父女倆一起上陣請吃飯,不免有些失笑。哪裏沒有飯吃,何必承姬水玉龍的情。
“對不起,我們還有事。”
“什麽事都沒吃飯重要,一起一起。”
“是啊,一起吧。”薛葵說的很小聲,無論什麽情況下,她總是十分堅定地站在父親這一邊,父親招待客戶,有時她也作陪——但和卓正揚吃飯?
幸虧老爸知道她相親未遂還被打劫就已經大動肝火,沒顧得上追究那個男人的姓名職業,否則今天的場麵豈是尷尬兩字可以形容。
薛海光隨車帶了幾個司機準備拖底盤,都是粗人,一聲呼嘯,架著卓正揚和展開的胳膊就往商務車裏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綁架。卓正揚和展開眼看逃不掉,為形象著想隻好乖乖上車。
汽車工業園和生物科技園中心線上開著一排小飯館,薛海光常去的那一家就叫實惠飯館。坐下點菜,正好是吃飯的點,服務員忙的連倒茶的時間都沒有,薛葵見一桌子就她一個女的,就主動擔起給大家倒茶的責任,還負責寫菜單,薛海光一疊聲地問服務員要啤酒,卓正揚堅決製止。
“沒有中午喝酒的道理。”
薛海光立刻就想起來為什麽自己不喜歡卓正揚——這人喝酒不爽快。
“你下午還要開車呀。”薛葵在薛海光耳邊道,“別喝了。”
“我怎麽也要和你喝一杯呀。”薛海光笑眯眯地望著女兒,他就這麽一個女兒,從小就又聽話又爭氣,疼愛的得不了,“服務員,來兩瓶啤酒!”
薛葵心想,得,喝一杯吧,不喝哪能脫身。
菜還沒上來的時候,大家都在熱烈地說話,互換名片,都是薛葵聽不懂的生意經,她冷眼旁觀,卓正揚果然是個不愛交際的人,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長袖善舞的展開替他說,他隻是偶爾應付一兩句,茶倒喝了不少,薛葵隻好一杯杯地給他續。
“遠星的大力神係列也交給玉龍做了,我這次就是來拖底盤,”薛海光很得意,“這個設計真是了不起,不比差。”
展開怕卓正揚跳起來打人,但後者並沒這種想法。
“我也覺得很不錯。”
展開差點一口茶噴出來,看卓正揚一本正經的模樣,於是就著胡鬧下去:“那是,不看看出自誰人之手。”
薛海光還以為他們在說遠星的辛總設計師:“辛媛這姑娘真是沒話講,誰說女孩子不能做汽車這一行。”
薛海光這人相當容易自來熟,口氣熟稔如同在說自家孩子,難得展開的信條是眾生平等,一視同仁,並無親疏遠近。
“哪是哪是。”展開突然覺得胃口大開,辛媛的離開乃是卓開之福,遠星之禍。
“哦,忘了向你們介紹,這是我女兒。生物專業,嗬嗬,剛剛讀完博士。”
薛海光給薛葵一個眼神,薛葵心想,反正每次總要提到她,那就說吧——說來說去不就還是那麽一套,反正她二十七歲在父親眼裏也隻有七歲,比同齡人更早不尿床是光榮,比同齡人讀的書多那更光榮。
但她畢竟不是七歲,知道不該擺臉色,不該任性,即使做不出與有榮焉,也要一切以老父親的喜好出發。
於是站起來和卓正揚還有展開握手。
“卓總,你好。展部長,你好。”
“博士?了不起。”展開就是會說話,“一定很聰明。哪像我,大學都沒讀完。”
“哪裏聰明,”薛海光一拍大腿,“找不著工作才一直供她讀下去。越讀越呆,手機和電腦丟了小半年,我不給買她就不用,嗐!”
薛葵簡直想拿起筷子自插雙眼——得,不乖乖接十塊錢坐公車的報應。
這菜才剛上來,是不是到吃完的時候就八出卓正揚是和她相親的那個人了?那她還要不要活?
“格陵治安一向很好。”卓正揚想起她那個沉甸甸的電腦包,“在哪裏丟的?”
“說起來還真氣人,又不是嫁不出去,學人家跑去相親,那男的簡直不是東西,吃完飯,你即使沒看中也應該送女方回去嘛,這是個禮貌問題,結果她自己走在路上就被搶了,幸虧人沒事。”
在眾人的關切安慰中,薛葵嘿嘿了兩聲。
她中學時常常發噩夢赤身裸體在公告欄前看成績,哭都哭不出來,這種感覺真是久違。
“薛老師可有報警?”
薛葵心想這關你卓正揚什麽事。
“有。我還指望能找回來呢。”不然幹嘛不買新的。
卓正揚便閉嘴。展開這次沒喝酒,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其他人附和了兩聲,順帶著討論了飛車黨竟已猖獗如斯,薛海光也就是說說泄憤而已,說完了氣也消了。
“多吃點。你在家都吃的太少!”
“真的?”薛葵一下子興奮起來,小聲地問父親,“有沒有瘦?”
薛海光知道女兒終身奮鬥的事業就是減肥:“你媽也是,把你頭發剪這麽短!”
“你姑娘我追求的就是更短,更瘦,更漂亮。”
她和薛海光是近乎耳語般地說話,其他人都在吃飯,也沒顧得上去聽,他們兩個素來不憚於在席間上演父女情深,卓正揚看薛海光親昵地揉著薛葵的頭發,女兒又對著老父親笑。
那笑燦若明霞,十分動人。
席間展開去了一趟洗手間,薛葵一開始不覺得怎麽,又吃了兩口,突然明白過來,便張大了眼睛望著展開,又望望卓正揚,卓正揚裝作若無其事,一頓飯熱熱鬧鬧地吃畢,薛海光叫人來買單,果然展開已經結過了。
薛海光自覺失策,十分不好意思。
“這原本應該我請客的嘛,怎麽反而讓你們請客了?”
“哪裏哪裏,您是這行的老前輩,我們還要多跟您學習。”
薛海光被這句話誇得飄飄然。他一向覺得自己在大舅子的手下做個配送主任是大大地屈了才,卓正揚和展開都是這行裏的後起之秀,難得對他如此尊重,便要把一片心都拋了出去。
“好好好,下次來姬水,我請你們吃最有名的錦繡雞。”
展開和薛海光一行人斡旋,卓正揚站在一邊,看薛葵偷偷地從薛海光的外套口袋裏拿錢包,薛海光仿佛後腦勺上長了眼睛似的,抓住女兒的手,拍了兩下。
“你說給我十塊錢搭車。”
“唉,養了個小討債鬼。”話雖這樣說,薛海光還是笑眯眯地拿了一疊大鈔出來,自然不會真的隻給十塊,把零鈔全塞給了薛葵,“我這可連打牌的錢都沒了。”
他是個粗人,除了給女兒錢和叫她用功讀書之外,並不知道如何表達父愛;薛葵收了錢,做足滿意的表情。
“各位前輩,我先走了。”
等上了公車,薛葵往窗外望,薛海光一行人已經開車遠去。薛葵歲從姬水來格陵讀書,一年隻有兩個假期回家,加一起六個星期。從到,十年的時間,和父母在一起不足十分之一。
她性格其實古怪又乖戾,見麵太多,就彼此憎恨。整個青春期都是在和父母的吵鬧中度過,姬水到格陵是四百六十七公裏的距離,反而感情增進,學會如何孝順,學會如何交際,學會如何活下去。
薛海光一年來格陵不超過五次,有時候來了也未必有時間見她,她覺得父女情深虛無縹緲,可是父母不在這裏,卻又覺得那孤獨實實在在。
孤獨得狠了,知道這樣不好,她隻當自己是棵樹,樹下有個胖姑娘在吹泡泡,一串串,一串串,瞬間破裂不見,但總還有五顏六色不斷升起,看著十分歡喜。
等到了藥理所,恰恰趕上下午的例會,趕緊把卓正揚和展開的名片往抽屜裏一扔,就趕去會議室,等開完會回來,想把兩張名片收好,卻再也找不到了。
第四章
趙劍群聽說卓開願意提供一輛卡車,並不太在意。
國內做重卡的廠家他不是沒有去聯係過,總找不到適合他心水的那一款——跟他挑老婆似的,看一眼就知道嘿就是這個——他屬意的是遠星的大力神,但和辛工談了幾次,知道這女人絕對做不出他要求的改動,況且價格又談不攏,十分失望。
這女人難道是嗑藥做出的設計?
他做汽車模型這一行的終極夢想就是能夠在晶頤廣場上豎起擎天柱的一比一模型,最好能夠自己站在擎天柱的掌心裏咧大了嘴傻笑。但等真離夢想近了,才知道隻是無限趨近,光是孩之寶公司的授權,他跑斷了腿也毫無門路。
展開知道趙劍群是被打擊怕了,不敢抱太大希望,對付這種童心未泯的家夥,就得給他來點驚喜,於是叫卓開的司機直接把十八輪重卡開過來,因為是半夜,不算招搖,趙劍群遠遠地在四樓的辦公室朝下看了一眼,激動得差點沒有從窗戶跳下去——藍底紅色火焰,強力遠光燈,終於來接他啦!
等直麵心目中的大英雄,他才發現不對勁。
“這是遠星的大力神。”
“不,這是擎天柱。”
趙劍群有點懷疑,他知道展開長袖善舞,詭計多端,行內有人叫他狐狸,隻差一個精。
“那你叫它變給我看看。”
“你以為它真是擎天柱。”
展開避重就輕,趙劍群無語,但是人家夠意思,他不能沒意思。他嫉妒卓開如此順捷地拿到美國方麵的授權得以改裝國內重卡。
他以為汽改這一方麵卓開還隻是個小角色——或者是他小瞧了?
“我希望能有擎天柱變身後的模型。”
展開知道趙劍群肯定會得隴望蜀:“那當然。一輛重卡,一件模型,一左一右擺在晶頤門口,那才叫酷。但模型還未做好,一點收尾工作。趙總是否願意隨我坐這車去卓開看看?”
求之不得。
在卓開的廠房看到變身後的擎天柱模型,趙劍群就差跪下來膜拜了,淚眼漣漣地知道自己多年的心願在卓開的幫助下已經實現。
“小展!了不起!”
展開心想,真正了不起的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了,拚了個把月還換不來你趙劍群的喝彩?開玩笑,卓正揚天生就吃這碗飯。
“哪裏哪裏。”
真正是睡覺有人送枕頭,趙劍群小宇宙爆發,接下來的場地租借,集會申請,統統一帆風順,就等著卓開的模型做出來。
辛媛在遠星收到這個消息,不敢不讓何祺華知道。
“看來卓開並沒有像我們預期的那樣一蹶不振。”
何祺華對著落地鏡整理衣領和皮帶,辛媛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將手中的球帽捏得變了形。這是意料中事,她卻恨得雙眼充血。
“卓正揚瘋了。”
“胡說。”他示意辛媛拿帽子過來,辛媛回過神,替他戴上。何祺華不太滿意,又自己壓了壓帽簷。
何祺華一向喜歡風韻正好的熟女,尤其喜歡辛媛的野心勃勃和不顧一切,給他漸如枯槁的生活帶來了不少刺激。
女人這種生物,什麽都好,就是喜歡口是心非。
“正揚從不做無謂的事情。”
卓開目前生產的幾種車型,完全不如遠星有競爭力,除了大力神。何祺華要得到大力神的生產權,就是為了給自立門戶的卓正揚一點教訓。但卓正揚竟然能想到從模型授權入手,改裝大力神,將卓開這個牌子炒開去,他何祺華不得不佩服這個年輕人的市場洞察力。
當然,如果他沒有設計天賦,也幹不成。在遠星的時候,設計部最晚下班的總是卓正揚,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正是活力四射,他居然一點消遣都沒有,不眠不休,仿佛隻為汽車而生。
何祺華喜歡卓正揚的聰明和幹勁,但卓正揚有時候就是正直的過了頭,不懂變通。錦衣玉食長大的孩子,不懂什麽叫白手起家,看人眼色,教導起來實在費力。
遠星的老臣子在他耳邊吹的風,有些是挑撥,有些也不無道理。
辛媛一開始並不是他的女人,但他對女人一向很有手段。他從來不要求辛媛能夠像對待卓正揚那樣對待自己,自然也不會像卓正揚對待辛媛那樣對待她。他有過的女人,哪個是因為愛情跟著他?他清楚得很。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這女人會舍棄愛情退而求物質,男人要負很大一部分的責任。
“卓開還有兩三筆貸款沒清,偏偏有人看在卓紅安的麵子上,恨不得送他印鈔廠。”
“他既姓卓,就受得起。”何老示意辛媛去拿牆角的高爾夫球具,辛媛踩著高跟鞋,一溜小跑地過去扛起整套裝備。
生意場上,不變不通。他卓正揚再不張揚浮誇,也得明白這個道理。
“不過我是不是該說你夠本事,把他逼到這種地步?”何祺華捏了捏辛媛的臉蛋。
卓正揚不得不借助父親的力量,不得不炒作卓開全是拜自己所賜,他身不由己,順應大流的時候一定在恨著她。這種折磨讓辛媛有種隱隱的快感。
她從未愛人到這種境地,純粹,又不純粹,愛恨交織。愛的時候哭著喊著要做他腳底下的泥,恨的時候又挖空心思想和他同歸於盡。她當著卓正揚的麵拿走大力神的圖紙,就是希望他生氣,發怒,動用一切力量羞辱她,折磨她,甚至毀滅她,那麽她就會立刻拋棄何老許諾的一切,撲到他腳下去,痛改前非,死心塌地,跟著他吃糠咽菜也毫無怨言。
她一直明白卓正揚和她是同一類人,愛到極致就恨到極致,摧枯拉朽,毀滅一切。
但是卓正揚沒有生氣。他隻是有些苦惱,苦惱卓開會受到打擊,而不是他卓正揚失去了戀人。
試探卓正揚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否則他們定可風平浪靜共度一生——全中國十三億人口,卓正揚想要找到那個令他意亂情迷的女人,幾率能有多大?
但再給她一個機會,她還要繼續挑釁。她不能讓卓正揚占盡上風,否則生不如死。
他們出了俱樂部,坐上球車出發,何祺華看來心情極好。
“今天和老楊打球,若有雙鷹算你的。”
辛媛露出迷人微笑,何祺華看待錢財十分淡泊,汽車別墅全入她名下,雙鷹隻是逗她開心的小禮物。
他同楊雙全打一杆五十,雙鷹十三番,還不夠遠星一張基本訂單。
她自然也要做足這個價位的善解人意。
“看來您還是希望他回遠星。”
何祺華哈哈大笑。
“你明日啟程,去格陵汽車工業園考察。我會通知沈玉龍接待你。”
自從薛葵畢業後,交由江東方和沈西西負責藥用肽的研究。
沈西西是個漂亮的江南女子,嬌小玲瓏,天真爛漫,在父母嗬護下長大,頗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味,江東方一直對她有點意思,礙於薛葵的冷眼旁觀,不好下手。現在薛葵走了,兩個人又是負責同一個項目,便有些革命情誼,曖昧漸生。白純幾次見到,又不止沈西西這一樁爛事,早對江東方失去信心;江東方書讀得越多越清高,隻覺和學舞蹈出身的女朋友共同話題越來越少,初初最心儀的純真活潑變作愚蠢聒噪,感歎薛葵果然眼光毒辣。
所以兩個人近乎是翻臉的狀態,隻是還沒分割清楚。
既然沒說清楚,白純要去晶頤看電影,江東方就得陪著她過海逛商業區,白純喜歡熱鬧,看見晶頤廣場門口的擎天柱大模型,尖叫連連,拉著江東方拍了幾十張照片。周末本來人流量就大,再加上這全城盛事,摩肩接踵,兩人不得不手拉著手以防走散,一時間仿佛又回到熱戀狀態,十指緊扣,羨煞旁人。
廣場上新聞采訪車停了好幾輛,和那輛十八輪重卡比起來氣勢實在矮了一大截,白純又狂拍一通,她麵容姣好,身姿優美,往人群中一站,豔光四射,一下子就被電視台盯上。
“下麵我們來采訪這對情侶。小姐,請問您對變形金剛感興趣嗎?”
“以前不,現在超迷!這卡車太棒啦!哪裏來的?我沒見過這麽酷的卡車!”
“那先生您呢?”
“和她一樣。”
兩人站在卡車邊上十分渺小,白純跳著想看看觀後鏡中的自己,手長腳長的江東方一把將她抱高,白純又箍著他的頭笑如銀鈴,一時間兩個人都覺得怎會分手,真是笑話。
等看了電影出來,江東方想起自己還有一批數據放在藥理所,於是提議和白純一起過去拿,白純說這是吃飯時間,薛葵師姐未必有空,江東方置若罔聞。薛葵正在關機準備下班,見江東方和白純一起過來,想起自己曾經罵白純是白蠢,十分不好意思,尷尬非常,而江東方則是立刻甩開了白純的手,朝薛葵走過去,又不敢走太近,站在斜後方喚她名字。
“薛師姐。我過來拿數據。”
“好。白純,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啦。”
白純冷冷地點了點頭。
“江東方,我到外麵等你。”
“不用不用,進來。”薛葵招手示意白純也進來,“快下班了,這邊也沒什麽人,不要緊。”
江東方一眼看見她換了手機:“薛師姐,你可算回到信息時代了,號碼多少?”
薛葵便把號碼告訴他,一麵又和白純沒話找話。
“你們到這邊來玩?”
“來看電影。”白純又高興起來,把數碼裏麵的照片秀出來給薛葵看,“晶頤那邊有個這麽大的擎天柱模型!超有感覺。”
“確實。”薛葵瞟了幾眼照片,“咦,這個被采訪的人我好像見過。”
是展開展部長,作為卓開之花,他當然也要出席,同電視台合作采訪,擴大影響麵。
“哦,這人叫展開,還是什麽卓開公司的公關部長,那輛十八輪重卡就是他們公司提供的,他還想叫我去做車模呢,多可笑啊,我聽說卡車的車模都是胖子哪!薛葵姐,你這麽漂亮,這名片你要不要?”
她把展開的名片一晃一晃地往薛葵麵前遞,薛葵從抽屜裏抽出一張空白光碟。
“白純,你能不能別擋著薛師姐做事?”
江東方有點惱火,薛葵一邊說不礙事一邊把光碟放進光驅,燒錄數據。
“他們也不是隻做卡車,各種特種車型都做,比如消防車,救護車,灑水車,垃圾車,翻鬥之類。”
“薛葵姐,你懂得真多。”
“就這麽一點而已。”很快數據拷好了,薛葵把光碟交給江東方,“行了,你再沒數據存這兒了,我明天就全部刪掉。希望你實驗順利,早發文章。”
“薛師姐,要不一起去吃飯。”
“心領啦,你和白純再老夫老妻,我也不好意思做電燈泡呀!”
“那一起走。”
“藥理所的樓梯間沒燈嗎?非得拽上我?我還得收拾一下,你們先走吧。”
江東方便很窘,看薛葵穿上白大褂繼續做實驗去了,隻好和白純下了樓,一走出藥理所,白純就把江東方的手甩開,一個人急急地走在前麵。
“怎麽了?”
白純恨的要死,不說話。
“去哪吃飯?”
“江東方,我們分手吧。”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本來這次出來,江東方也設想了無數的可能性,他是準備要白純開口,這樣顯得是她甩了他。白純是個好姑娘,不做作又大方,但是一想到沈西西,他又覺得和白純的確貌合神離太久。
但場麵話還是要說說。
“白純,別耍小孩子脾氣……”
“得了吧江東方,我還不了解你啊?心裏樂開花了吧?我和你分分合合也有好幾次啦,哪一次你真攔著我了?哪一次不是我自己又巴巴兒地跑回來?我都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這次是真的了,分吧分吧,你累,我也累。”
“白純!”
“我知道你和那個沈西西不清不楚很久了,別辜負了我的期望,你們兩個可一定得成了。反正薛葵也不會喜歡你。”
仿佛一道驚雷劈過,將江東方心底最不為人知的角落照得雪亮,他惱羞成怒。
“白純,她是我師姐!”
“你激動個什麽勁兒,被我說中了吧?要不是今天到這裏來,我還一直以為是沈西西呢!原來一直都不是!江東方,你真窩囊。”
江東方回到實驗室的時候,沈西西還在。她很少會留到這麽晚,她知道江東方今天和白純出去了,多半會玩到深更半夜,但是無論多晚,江東方一定會回到實驗室來看看細胞。
她就這樣有些失落又有點期待地等著江東方出現,給自己找了一點整理資料的活來做。
她確實是個天真的小姑娘。剛進實驗室的時候她覺得許達大師兄很不錯,而且許達也很照顧她,無微不至,照顧到她都有點誤會了,後來才知許達早有女朋友,還是生物製藥大公司的千金,許達剛畢業,兩人就訂婚了。
沈西西家教甚嚴,做不出第三者插足的事情。許達喜歡招蜂引蝶,方圓三百裏內凡是長得齊整點兒的女性都要調戲一下,但是沈西西自覺和他曖昧很掉價——許達再能幹,將來還不是要入贅到女方家裏去?
薛葵每每在實驗室和許達針鋒相對,互相譏諷,都讓沈西西覺得這個師姐真可悲——那時她已經看不上許達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覺著實驗室裏的人都麵目可憎,獻殷勤的隻會讓她惡心,和她同期的江東方她也壓根沒有放在心上,不就是個公子哥兒麽,在薛葵手底下畏畏縮縮,可憐;走馬燈般輪換女友,可恨。
但是突然江東方就出了頭,接著薛葵的實驗做的風生水起,孟教授向來是不愛誇人,但次次例會上都把江東方當作榜樣大加讚賞。也難怪,全實驗室的人加一起都不如江東方看的文獻多,他腦袋裏裝女人,心裏裝文獻,互不幹擾。
有一次沈西西做實驗的時候酒精燈突然爆了,江東方正好在旁邊,二話不說把她推到一邊去,自己拿濕毛巾把火撲熄;又有一次她弄壞了薛葵的樣品,嚇得直哭,江東方替她扛;後來她接著許達的課題做不下去,江東方把自己實驗的一部分劃出來給她做,一步步想好,計劃好,就差手把手地教,孟教授對這種相親相愛十分滿意,鼓勵他們兩個合作做一篇大文章出來。
江東方是因為同窗情誼才幫她麽?她不這麽認為。但她和江東方,絕無可能。她等江東方,隻因為兩人是。
九點半,江東方出現了,這讓沈西西有點小驚喜。
“江東方?今天回來的早啊。”
她發現江東方麵色很差,就知趣地沒有問下去。江東方穿上白大褂竄到細胞房去做實驗,沈西西停了一下也跟著進去了,看見江東方完全失魂落魄,移液管幾次戳到手,趕緊拍拍他的肩頭提醒他注意。
“怎麽?和白純吵架了?”
江東方哪敢讓沈西西知道事實以及事實之全部。
“她說分手。”
沈西西頓了一下,默默地走出去。
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是做不成實驗了。額頭抵著細胞台上的玻璃屏休息了一會兒,依然心亂如麻。突然又悲從中來,覺著實驗啊,數據啊,文章啊,都是空的,沒意思。
痛徹心骨地恨當年那個冷嘲熱諷,叫他回去讀三百篇文獻再來賣弄的胖女人。
他定了定神,穿上外套準備回家去,在電梯口看見沈西西,她還沒走,等他。頂上一盞昏黃的燈,照著她細碎的頭發,有點江南煙雨的感覺。
她看他出來,微微一笑,十分令人寬慰。
“我看白純隻是說氣話,你哄哄她。”
江東方抖擻精神,想要再世為人。
“算了,老拖著她也不好。”
“得了吧,你們男生根本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我看白純喜歡你。喜歡的要命呢。”
“不提她行不行。”
“行行行,你是老大行不行。”
“我本來就比你大。”
這樣一來,似乎又有意思了。
第五章
秋高氣爽,最是一年中通體舒泰的季節。魏主任大約是荷爾蒙分泌漸趨正常,頭發不掉了,心情不鬱悶了,薛葵的麻煩也不找了,她便如同一尾鮮魚般活蹦亂跳,開始熟悉水域。
薛葵和同事們不是關係不好,隻是人到了她這個年紀實難再結交密友。本來覺得一同吃飯,一處工作已是底線,再要發展其他,恕難配合;但卓主任一事給她警示不小,吃飯工作固然重要,印象分卻不僅僅來自於此。
她自信能夠扭轉劣勢。你做多少事,用幾分心,總要對得住自己的實力,並非做給旁人看,旁人心底還是有數——年青人難得是不浮誇不張揚,態度端正,節製有禮,如今更是待人熱忱,謙恭得體,同事雖然覺得薛葵有些變化,但又說不出這小姑娘特別之處。
想來想去,不過就是初入社會,身上帶著些天真靈動罷了,奇的是,這薛葵的身上,看不出年歲痕跡,仿佛時光定格,十年後怕還是這副模樣,永遠的笑如微風,淡雅如斯。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卓紅莉是隨風往事,流言漸歇,如今的薛葵已成“親切溫柔,風趣幽默”的技術骨幹,三不五時還和女同事約著一起逛街,若有心事傾吐,乃是絕佳聽眾,難得並不搬弄是非;或有男同事示好,一概先謝抬愛,再表立場,絕不拖泥帶水。
如此相處兩三個月後,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的印象深植人心,若非大事,難以撼動分毫。
今日中午共享中心一群人在食堂吃飯,薛葵細細講起格陵大學附近有家米粉館,粉條糯滑,牛腩香軟,更難得是湯汁稠厚,加入牛筋來小火慢熬,價格平,十年不變,是她學生時期常去光顧的老字號。
她並非老饕,但深知飲食男女,吃是本能欲望,果然一幹同事個個垂涎欲滴,起哄叫她請客。
“沒問題。附贈每人一隻外焦內嫩的虎皮蛋。”
魏主任聽得眾人歡呼,便端著餐盤轉過來體察民情。
“什麽事這麽高興?”
“薛葵要請大家吃米粉。”
工薪階層,哪有大吃大喝的道理。小聚一下,圖個熱鬧。薛葵心想既然有人嘴快講了出來,那怎能不邀請魏主任。
“魏主任,同去?”
魏國棟笑裏藏刀。
“小薛啊,你父親做汽車生意,怎能隻請大家吃牛腩粉。”
薛葵就算不知兵臨城下,也絕不會妄言:“魏主任您真幽默。隻是給人打份工……”
“哪有,姬水玉龍的沈總是你舅舅,你父親負責運輸配送,兄弟兩個打天下,了不起呀。”
薛葵戳著米飯,朝眾人無奈一笑——心想這是從何說起?亂彈琴。
生物同汽車差十萬八千裏,所以並無人知道姬水玉龍是什麽企業,但隱隱感覺來頭不小,便噤聲聽薛葵如何接話。
薛葵能怎麽說?十年前她浮誇無比,在學校裏到處炫耀自己的父親是姬水二汽的副廠長,那個時候有公務車十分罕見,更何況還管著幾十輛東風大卡。炫耀的太多次,自己都當了真,真當薛海光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做出一副趾高氣昂皇帝女模樣。
班主任知道了,就把她叫到辦公室裏大大地誇讚了一番,激勵她成為姬水鎮第一個女狀元,她得意忘形,就替父親答應了幫班主任搬家。
結果和薛海光交涉未果,直接罵得狗血淋頭,薛海光逼著她回學校去告訴班主任,別說沒有能力,就是有能力,也不會調度車子來幫忙。老師該一門心思教好書,怎能想著從學生身上拿好處,學生該一門心思讀好書,怎能想著拍老師馬屁。麵對義正詞嚴的父親,薛葵虛構的世界分崩離析,宛如青天霹靂,不知如何自處。
當時還在遊手好閑的沈玉龍聽說了之後隻覺得外甥女傻。
“嗨!你直接來找大舅多好,大舅想辦法幫你辦成了。”
她還真相信。時間日期都訂好,結果沈玉龍突然消失,怎麽都找不到。
麵對班主任鐵青的臉孔,她隻好哭著打給父親——哦,那時有便攜電話也頗值得炫耀。
畢竟救女心切,薛海光親自開了一輛大卡來,總算是圓了場。自那以後,她就常常做夢赤身裸體站在公告欄前看成績,一年一年地往下掉,往下掉,勢不可擋。
“魏主任您真太抬舉我爸了,這都哪跟哪呀。我爸他就是退了休閑著沒事,在廠裏幫幫忙而已。”
魏主任哪裏肯信,薛葵這話就說的太假。誰不知道姬水玉龍的前身就是姬水二汽?薛海光沈玉龍合夥在破產申報中撈了一大筆,他自認為有義務替天行道——這種靠侵吞國有資產起家的暴發戶,不能占盡便宜。
他直入正題。
“小薛,現在所裏要搬家,你嘛就想個辦法幫幫忙。兩輛卡車,足夠了。”
建設節約型社會,首要一條就是動用所有的關係省錢麽?薛葵哭笑不得。這搬家費所裏肯定可以報,魏主任替誰節約呢?
“我做不到。”
魏國棟哪裏想到薛葵會斷然拒絕,一時沒反應過來。
“什麽?”
“魏主任,您這是難為我。要不我幫您打聽打聽物流公司哪家收費比較便宜?”
無需權衡利弊,她知道真的解決了這件事情,魏主任自然對她另眼相看。但食髓知味,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今天借卡車,明天就可能是悍馬——那是不是整個藥理所的婚喪嫁娶都得她包?
她自覺沒有這個能力無限提供車輛。她姓薛,不姓沈。姬水玉龍是沈玉龍打下來的江山,和她薛家一點關係也無。
魏主任臉上便有些不好看——這技術員資曆不高,脾性挺大。他說了句你們慢吃,拔腿就走。
同事都知道魏主任明顯是為難薛葵,但你說這小女子看著有個樓梯都不緊著往上爬,豈不是傻的可以。
“薛葵,要不你還是想辦法求求你大舅,免得魏主任麵子上不好看。”
薛葵撥弄著飯菜,並沒有失去胃口。
“不談那個了。我們什麽時候去吃牛腩粉?”
又過了兩個星期,窗外的桂子樹映著明媚陽光,依然香得濃烈。藥理所已經正式停工,整理實驗桌,預備第二天的搬家大計。
實驗桌總是最後整理的,紙張書籍都打包,免得搬運時候灑出來,還要把易碎物品都裹上海綿裝箱,你若看不開,收拾屋子真是又髒又累;若看得開,就時時有驚喜,久已不見的一些零零碎碎,在邊邊角角裏搜羅出來。薛葵搜到一包奶糖,大概是哪個學生送的,沒過期,就拆開來大家一起嚐嚐,歇氣兒的當口,有人抱怨格陵區政府沒事找事,硬要學生物的都南遷,不知是何居心。
“得了吧,我們已經夠幸運,想想動物所,上千隻雞,鴨,兔,鴿子,還有豬仔,更麻煩。”
大家就自動開始想象高級知識分子趕著豬仔招搖過市,頭上還飛過一群鴿子——那畫麵真是有喜感。哈哈哈地笑過了還覺得不過癮。
“薛葵,來講個笑話吧。”
薛葵正整理試劑公司的名片。
“行啊,聽過的捂上耳朵。”
於是就講個老笑話,短小精悍,正收尾——
“天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三年湊齊一船人,容易麽我?’”
大家笑得直彎腰,突然就鴉雀無聲;薛葵背對著門口,心知肯定有人在後頭,扭過頭,見是魏主任。
魏國棟的辦公室自然有人替他收拾,照原樣給他搬到生物科技園,哪勞他老人家大駕,所有人也隻當他今天下午不會出現。
誰知道他一臉陰沉,悄無聲息就站在那裏。
“小薛啊,搬家公司聯係好了沒?”
薛葵暗驚——你何時委我如此重任?
大敵當前,不可自亂陣腳。
“找了幾家不很滿意,準備再看看……”
,這貓如果要找老鼠的麻煩,做也是錯,不做也是錯,撒謊就更是錯,職場大忌啊。
“還看看?明天就搬了,你還看看?你還看看?你這人做事太不負責任!”
薛葵這下有點慌,心想前段時間魏主任挖空心思折磨的,明明是卓紅莉留下來的心腹劉建軍,怎麽虛晃一槍又對準了她?
她怎麽也是個小女子,魏主任就非得這麽不依不饒?
她哪裏知道魏國棟到卓紅莉家裏去了一趟。
卓紅莉抱著孫子心情愉悅,招待他坐——她一向不把魏國棟當敵人,也不當朋友,就一下屬,退休了,魏國棟還是她手下,說話口吻就有點端著,問他共享中心情況如何,大家可好,她走之前訂的一些零件有沒有到貨,魏國棟本來是好意探望,哪裏承想卓紅莉依然踩在他頭上,就不太高興。
不高興歸不高興,他隨口問了一句。
“名字起了沒?”
小家夥哇哇大哭,兼之一泡尿撒卓紅莉身上,卓紅莉一邊手忙腳亂地叫保姆拿尿布拿毛巾,一邊嘟噥了一句,魏國棟沒聽清,追問了一句,卓紅莉再說,又沒聽清,魏國棟不依不饒再問,卓紅莉火了。
“阿波羅謝!阿波羅謝!聽清楚了沒?”
卓紅莉最恨這長毛女婿吃番茄還要去皮,即使如此,也算是人民內部衝突,但女婿要給謝家長孫起個希臘名字,還得隨爺爺,叫阿波羅,就激化成了國際矛盾。謝家敏告訴老公,入鄉隨俗,也要起中國名字,長毛女婿不懂事啊,說,中文名字,那就隨外公,叫謝伊夫,不挺好麽。
謝伊夫頭一次被女婿氣得雙手亂戰,上次看他在陽台天體浴也沒這麽惱火過。魏國棟吃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要告辭,卓紅莉突然想起來卓正揚問她拿薛葵的電話,於是又喊住他。
“小薛的電話你有沒有?”
薛葵不就這麽殃及池魚了麽。
“你說你是不是不負責任?嗯?現在這時候還怎麽找車?啊?你要是不行,就早點說,你看看,你看看,其他同事都被你連累了……”
多說多錯。她閉上嘴,打算讓魏主任借題發揮一下,就當自己倒黴。但心裏畢竟不服氣,手底下就重了點兒,一本名片來了個天女散花,魏國棟大為光火,心想這還給我發脾氣哩,你薛葵隻簽了兩年的合同,隨時可以走人!抓著一張劈麵而來的名片就要撂兩句狠話。
“你……嘿,這不是卓主任侄子開的那家公司麽?”
如獲珍寶,趕緊輕輕放桌上。薛葵一看,果然是展開的名片,大概是白純那天來,擱這兒的。
啊,卓開。她還是得到了一張卓開的名片。雖然是展開部長,聊勝於無。
她想趕快拿走藏起來,又被魏主任劈手奪去。
“嗯,卓開……也是搞汽車的……”
兩個女同事過來摟著薛葵就往門外走,薛葵心想名片啊,別被魏主任拿走了——不用她操心,魏主任已經把名片塞她手裏。
“小薛,別說我不給你機會將功補過,從卓開弄輛車過來。看在卓主任的麵子上,卓總肯定得幫這個忙。”
眾人都給薛葵打眼色——快拒絕!以你薛葵的聰明,稍稍想想就知道卓正揚那種冷若嚴冰的人豈可隨便指使,展開又是老奸巨猾,渾水不知深淺,魏主任這是拿你當探路杖呀。
薛葵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的時候,已經拿起話筒。一回魂就趕緊掛上,冷靜了一下,終覺避無可避,隻好繼續打。
按鍵時手指頭微微發抖,按一下,跳一下。仿佛有股電流一直竄到她心裏去,整顆心在冰火裏,又痛又麻。
讀書時總是她同試劑公司業務員講價格,磨贈品,常常訂了幾千塊的試劑最後教授一句話不要,還得她打電話過去抱歉,兩頭受氣,還覺得全是自己的錯,那時候一看到電話就害怕,聽見電話鈴聲就想吐,仿佛全是找薛小姐,薛小姐。
但現在這忐忑,又截然不同。明明是打給那個看起來很會做人的展開,同他周旋應該不成問題;但又恨不得立刻摔了電話抱頭鼠竄。
她怕得要死,又想得要命。
因為卓正揚一定同展開在一起。
卓正揚和展開正在看上季財務報表。趙劍群自從那個集會之後,多次想和卓正揚展開桃園三結義,卓正揚哪有這興致,展開就一個勁兒地和趙劍群打哈哈——全城共襄盛舉後,不出所料,有民間和官方組織都表示出購買模型的強烈意願,包括那輛卡車,價位十分令人心動。趙劍群本來想自己收藏,但老婆河東獅吼,質問他準備把那麽大個模型放哪裏?放床上?你跟擎天柱過去罷!
於是趙劍群和展開一合計,幹脆來個拍賣會,信息在網上發布後,居然還有海外傳真表示競標意願,可見中國製造業多強悍,什麽都是 的才最好。展開知道卓正揚不愛湊熱鬧,況且以他們兩個的背景,最好也不要湊這種和國際友人有關的熱鬧,就全權交給趙劍群負責。趙劍群剛聯係到一個美國的大客戶,慧眼識珠,對生產重卡的卓開有興趣,就殺到卓開來見兩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佛爺。卓正揚繼續做事,展開和趙劍群去會議室談,忘帶手機,電話響,卓正揚順手就接了。
“哪位。”
他最近抽煙很凶,嗓子有些啞,否則薛葵絕對聽得出;現在她整個人心慌意亂,直接把臨時想的一套說辭擺出來。
“展部長您好……”
“他在忙。我是卓正揚。您哪位?”
薛葵當場就想摔電話了,兩眼直發黑。
“喂?”
趕緊轉個人稱繼續公關下去。
“卓總您好。我是薛葵。”
薛葵。
“等等,我叫他聽電話。”卓正揚剛剛把手機拿開,就聽見話筒裏一疊聲的不用不用,聲音細小又慌裏慌張,仿佛是拇指姑娘在手舞足蹈,他失笑,重新將手機貼上耳朵。
“卓總,這事找您也是一樣。”
“什麽事。”
“我們所要搬家到生物科技園去……想弄兩輛大卡,您看方便不方便。”
“什麽時候。”
“明天……明天上午。”
“上午不行。沒有司機。下午三點如何?”
他竟然答應了!
“喂?”
還如此爽快!
“喂?”卓正揚心想,卓開附近就有發射塔,信號幾時變得這麽不好?於是又重複了一遍。
“下午三點如何?”
薛葵兩耳中仙樂齊鳴,一時間隻曉得多謝,卓正揚見展開推門進來,說了句再見立刻掛斷,展開挑了挑眉。
“那是我的電話……誰打來的?”
“薛葵。”
“哪個薛葵……哦,薛海光的女兒。她有什麽事情?”
“借車。”
“嘿,才見了一麵就借車,如今的女孩子真是善於利用資源。”
“我已經答應了。明天下午三點,你帶兩個司機過去。”
展開這才開始重視——卓正揚已經在他麵前提過三次薛葵的名字。三次!
“卓總,我們是創業初期,企業的精神文明建設相當重要,不可公器私用。”
內心戲則是——這種資質平庸又拿腔作調的小姑娘,你卓正揚瘋啦?瘋啦?
“閉嘴。”
“我若閉嘴,卓開哪有工開。”
卓開起死回生,展開愈發風騷起來,他同卓正揚兩個一個是卓開的葉,一個是卓開的根,根深葉茂,共享榮華富貴。
“對了,張鯤生那邊有沒有消息?”
展開一拍腦袋:“我是說你怎麽好端端地想起來聯係張鯤生!看他是公安係統的,所以幫你查薛葵被劫的東西?嘿,卓正揚,你瞎操什麽心……難道同她相親的就是你?!”
“對。我沒有送她回家。但並不是因為我沒看上,是她堅持。”
卓正揚回答得十分誠實,展開被氣得幾欲死去,又不甘心。
“我說你那個姑媽,真是……真是……好事多為。這不亂來麽!”
若是謝伊夫聽見這話,定要引為知音。亂來之所以被正經人唾棄,就因為總會有餘波陣陣,不絕於世。
展開和卓正揚從小一處長大,還真是不知道對方喜歡什麽樣的女人。他認為卓正揚天生悶騷,享受被人倒追,大院裏環肥燕瘦,不乏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的範本,哪個真能撼動卓正揚分毫?卓正揚不假言色的態度,總讓展開覺得他的性取向是個千古謎團。
辛媛把他逼成那樣兒,他都不發怒;隻說和這女人無拖無欠;展開才明白卓正揚隻是沒遇到。
沒遇到不可怕,遇到才可怕。卓正揚這完全就是被他老爸帶壞了,弱水三千,隻在一瓢裏溺死或渴死。
他不是不知道卓紅安的世侄女程燕飛還一直在老家等著卓正揚。程燕飛少校心高氣傲,追求者甚眾,好家夥,要知道卓正揚對這麽個女人有意思,破碎的不僅僅是心,還有自尊哇。
在展開石化的目光中,卓正揚摁熄了煙頭。他前段時間趕設計,夜深人靜,連展開都去休息室睡了,他還在核對幾種材質的型號,日光燈的鎮流器裏有電流通過,帶動細鋼片嗡嗡作響,不知為何總聯想到公車發動的聲音,想起那次吃飯,上了公車之後她又衝薛海光揮手的模樣,笑容極平靜又可憐——車一開動她同她的老父親就會越來越遠,直到下次見麵。
他不知一個人的笑,竟分這麽多種。千變萬化,回味無窮。
“正揚,你別嚇我。我膽小。”
“展開,我不是非她不可。”想想不確切,加一句,“至少目前為止。”
展開心想,莫非是我想多了?莫非卓正揚隻是練練手?……才不是!生命有千千萬萬個不穩定因素,萬一這樣,萬一那樣,萬一走到最壞那種可能,隻怕他也無力回天。
完啦完啦,老房子要著火了,展開內心狂喊,他非得把這星星之火摁熄在煙灰缸裏不可。供應商擺出三四份合同,開出天價來,態度強硬,絕無轉圜餘地,他都有能力蠱惑人心,天花亂墜地亂扯一通,叫對方心甘情願接受自己的報價,還自以為賺到——這叫無商不奸。
但這次,是對付知識分子。還是知識分子裏最頂級最滅絕的那種。他又生氣又委屈,仿佛回到小時候,隔壁家的小姑娘欺負他不懂俄語,在他麵前大聲誦讀,他就翻出本字典摔過去,她哭,他被揍,兩敗俱傷。
他給張鯤生打了個電話。
張鯤生還以為是那找飛車黨的事兒呢,正要說找到了,展開來一句這事兒你甭跟我說直接找卓正揚,然後就嘰裏咕嚕說了一通,語氣中極為自己的大計洋洋得意。張鯤生聽得是啼笑皆非,大罵他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這種惡作劇也做得出來?本不欲幫他,但展開大罵張鯤生沒良心,看他這麽愁苦都不幫忙,他這麽愁苦還不都是因為張鯤生在他小時候留下的陰影,所以張鯤生得負全責……
張鯤生最怕展開罵街,羅嗦就算了,囂張得簡直不能聽——於是趕緊答應作為男二號參演這場好戲,保證演足全場,值回票價。
第六章
午飯過後,薛葵在藥理所等卓開的車。
這是最後的狂歡,搬到新所,又將投入日複一日的乏味工作當中。怎樣都是消磨生命,不如從事喜聞樂見的娛樂活動。
所以大家搬了凳子圍著紙箱打升級。牌是搬家時搜出來的,少了一張也玩得津津有味。薛葵牌技超爛,隻有觀戰的份。從淩晨開始下的雨一直不停,她穿了雙網麵球鞋,從宿舍一路走過來,十隻腳趾凍得發抖。
“小薛,你很冷麽?”
薛葵笑笑。
“還好,就是穿錯了鞋。”
“天氣預報說今天沒雨。”
有人接了一句。
“魏主任還說搬了新所漲工資呢——補交通費。”
“反正宿舍就在新華街,你要不要回去換一換?”
薛葵心想,三點差一刻了,萬一趕不及——卓正揚最恨人遲到。
“我早就發誓永遠不再相信氣象台,可還總被它騙。真是奇怪,每次看新聞必定要看完天氣預報才安心。”
“嗬,現在還有女孩子看新聞。”
“我喜歡羅京好多年。哪怕他發線漸高。”
眾人嘻嘻哈哈地笑,劉建軍手裏一副好牌,得意道:“我要打得你們落花流水!”
“哪兒那麽多廢話,放馬過來!”
又打了一會兒,雨聲漸漸小了,一個叫盤雪的女工程師皺皺眉:“我聽見外麵好像有警車的聲音。不止一輛。”
“哪有。”
“是救護車吧?”
“活這麽大歲數了,警車救護車的聲音分不清楚麽?一個是烏拉烏拉,一個是拉烏拉烏。”
“那有什麽區別?!”
話雖這麽說,一群人都湧到靠街的窗口去看熱鬧。
“真是警車。”
“嘿,往我們這兒開呢。”
“別不是來逮魏主任的吧?”
“這消息沒收對呀,魏主任今兒沒來。”
“跑路了。”
“別瞎說。”
“哎呀,那後麵的帶蓬大卡是卓開的車。”
“是嗎?”
薛葵拿起桌上的外套,笑道:“我下去看看——可別把路給堵死了,小巷子裏不好掉頭。”
卡車一拐進來,後麵跟著的兩輛警車也露了麵,儼然一副保駕護航,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張鯤生的車打頭陣,正正停在藥理所的大門口。他正要關警笛,展開連忙阻止:“哎哎哎,開著。”
接著一貓腰就下了車,衝樓上窗戶裏露出的數個腦袋大力揮手,笑得顛倒眾生。
“薛老師,下來吧,我到啦。”
他一臉誠摯,心裏得意翻了——薛葵啊薛葵,我可是給足你麵子,警車開道,閑人回避,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招惹卓正揚。
數張變作慘綠的臉同時轉向左下方,展開順著目光提示,看見一個穿棕色中長外套的女孩子站在數米開外,手插在口袋裏,看來是已經站了一會兒了。
張鯤生看得真切,這薛葵麵無表情突轉作笑意盎然,快步迎上來:“展部長!”
兩人仿佛在井岡山上勝利會師,盡管警笛大作,半點尷尬也無。革命同誌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倍感親切。
做過特種兵的張鯤生不由讚歎——這臨變之鎮定,反應之敏捷——展開一定小瞧了她。
薛葵方才麵無表情是在看車牌——嘿,藍底白字,格開頭,末了還有一個警,公安係統。擋風玻璃下的市政廳通行證是黃色,最高級別。
藥理所一個清水衙門,竟有這麽大的能耐,要展開動用警司的座駕來示威?
無論如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不如先擺低姿態。
警笛未關,漸漸地吸引了路人駐足圍觀,要看看藥理所到底犯了啥事。本來就是商業區,人是越擠越多,甚至有人對著從警車上跳下來的便衣指指點點,猜測那腰間鼓鼓囊囊是不是別了槍。藥理所眾人嚇得不敢下樓,躲在窗戶後麵看薛葵如何斡旋。
她主動同展開握手,隻盈盈一握,就抽了回去,仍舊插在口袋裏,似乎有些不勝寒,順滑無比的短發下,一對剪水秋瞳流轉顧盼,又對展開甜甜一笑,溫順乖巧,隻等他開口。
展開突然有點理解何以卓正揚會喜歡這個女人。他同她見了兩次,隻覺得她的短發醜到極點,凡是個人,剪了這種頭都不該出門有損市容;但偏偏她又笑得十分忘憂,仿佛身處一馬平川,處處花開的盛世,平安幸福。
真是無法不動人心魄。一個女人,可以醜到極致又美到極致,不簡單。
相處久了,隻怕欲罷不能。
“薛老師我沒遲到吧?”
“展部長您這是逗我玩兒呢?”薛葵看一眼仍然警笛大作的警車。她倒是能表現出受寵若驚的傻樣,照單全收,叫展開的處心積慮成了一場空;但其他同事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這是叫她薛葵及整個藥理所明白骨頭輕重,敢叫卓開派車。
“哪裏哪裏,”展開一臉真誠熱情,若被人識破此乃偽裝簡直就是看不起他浸淫商海這麽多年的磨煉,“嘿嘿,薛老師,這馬三立的相聲我也愛,逗你玩!”
嗬,原是衝她而來。麵如冠玉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的商界精英展開在薛葵眼裏頓時化作穿開檔做鬼臉搞破壞的小屁孩。
但她不是三歲小姑娘,梳羊角吃手指跳皮筋,哪能真的揍他一頓,然後反客為主,大哭大鬧——我何時搶了你的洋娃娃?
真是無頭公案。
張鯤生心想,下車吧,倘若是這樣絕頂聰明的女子,展開交待的任務倒是有趣得緊。
“薛老師,您好。我叫張鯤生。初次見麵,多多指教。”
薛葵便也笑吟吟地同他握手,張鯤生覺得那小手冰涼且滑,不由莞爾——原來這小女子也處於備戰狀態,緊張得很。
“張警司,哪裏初次見麵。我常看警訊。”
“哦?可有裨益?”
“一直躍躍欲試想反詐欺,怎奈天下太平,好失望。”
“哈哈哈哈哈!”
甫一交手,便知對方深淺,一敗塗地的展開還不知道自己敗在哪裏。
張鯤生不怒自威的模樣,令無數罪犯聞風喪膽,竟然嚇不倒這個弱女子——她居然還能令張鯤生開懷大笑?
薛葵簡直想指著展開的鼻尖大笑——這招式花哨是花哨,哪有實質殺傷力。你卓正揚若是不願意幫忙,大可直說,難道我薛葵還會軟磨硬泡,撒嬌發嗲?
開警車來抄家又如何, 想叫我難堪害怕?
哼,能管你要車,就不準備要麵子。隻要能達到搬家的目的,你開灑水車來也無任歡迎。
她完全沒發現,明明挑釁的是展開,自己卻遷怒於卓正揚。
“好了,你們等一會兒,我上去搬東西。”
張鯤生心想,展開已經敗下陣來,不做足戲碼怎麽行。
“女孩子不必擔擔抬抬。尤其是這麽漂亮的女孩子。薛老師,你不必動手,我帶了人來。”
薛葵沒這習慣。學生物的女生都沒這習慣。江東方還沒跟著她的時候,六升的液氮罐她一個人搬來搬去,練就一身銅皮鐵骨。
她上樓的時候,還不忘轉過頭來對展開嫣然一笑。
“對了展部長,樓梯口的兩箱試管是易碎品,您搬的時候可千萬小心,別傷了手。”
什麽?他展開幾時說過要幫忙?
張鯤生脫下外套,挽起袖子:“展開,你這件阿曼尼可不便宜。要不然我幫你脫。”
展開氣得發抖,他九代單傳,嬌生慣養好多年,現在做苦力?
張鯤生帶的人和他一起當過兵,身手極其矯健,一個個拎著紙箱就敢從二樓往下跳,其他大件扛在肩上就跟玩似的,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可比。有人大聲叫好,還鼓掌。展開一臉鬱悶,氣喘籲籲地搬著紙箱自樓梯上下。
真是丟臉。
“展部長,要不歇歇?”
就連比他矮一個半頭的薛葵也仿佛參孫一般,丟下這麽一句就提著兩把凳子跳開——展開挫敗無比,隻想撞牆。
“啊,那牆髒得很。展部長,您頭上落灰啦。”
不到半小時,全部家當順順利利搬上卡車。一幹同事自然要隨車前往,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薛葵聽見有人大聲議論藥理所怎麽回事,家當都被清了?
“瞧瞧,瞧瞧,還有警示帶圍著,肯定是全部運回去協助調查。”
“刑事案件?殺人啦?”
“怎會,沒看見張鯤生警司嗎?專管民事案件,肯定是貪汙腐敗欺詐之類……”
薛葵心想,幸好魏主任在科技園那邊接應,否則非得被這抄家的陣勢給活活氣死,不,氣死之前還要先炒了她。真是好險好險。
第二回合,峰回路轉,展開完勝,那叫一個得意地笑,得意地笑,笑得薛葵極不受用。
展開雖然累,但是暗爽,見薛葵東張西望,好似有點不知所措,就吆喝了一句。
“薛老師怎麽了?上不去?沒關係,我拉你一把——”
薛葵大聲回答,確保所有人都能聽見。
“不是,我看展部長帶沒帶封條。拿兩根啪啪往門上一貼,多威風。這搬家就算圓滿了。”
張鯤生忍住了,但他的部下沒忍住,噗哧噗哧都笑了;展開僵在原地,無聲呐喊——你先不仁我才不義,這怎麽倒過來成我欺負你?
薛葵暗歎,久未和許達交手,毒舌功力似乎不如當年。不過她一心一意隻怨恨和她通電話的卓正揚,偏執地覺得今天的事情都是卓正揚一手策劃,擠兌展開實屬不對。於是默默跳上車去,此時雨突然又下了起來,一行人擠在大卡上,前有警車開道,後有警車壓陣,那叫一個愁雲慘霧,陰雨連連,警笛烏拉烏拉了一路,所有人都默默無語,高級知識分子最愛胡思亂想,一車的碩士以上文憑擁有者,隻覺終點乃是刑場,十分憋屈,這一憋屈,就瞪著薛葵——畢竟這事兒她經手。
薛葵低下頭去,心想,這事兒大大地不妙哇,不止兵臨城下,還腹背受敵。不過越到絕境,她越有韌勁,抬臉衝大家一笑。
“大家生我的氣麽?應該的。這事兒我沒辦好。我不找借口。”
都自我批評了,誰還能責備她?眾人轉念一想,這事兒本來就是魏主任做的不地道,怎能叫一個技術員出麵去借車,卓開是什麽地位?廟小菩薩大,不能怪薛葵。
“那展部長是不是故意的?”
“不管有意沒意,以後千萬不能和他們打交道。”
“人家就是不想和你沾上邊兒才大鑼大鼓地鬧這麽一番呢。”
“唉,這下子連那些趕豬過海的技術員都不如了。”
“好了好了,打起精神來,想想待會見到魏主任該怎麽說。”
“說什麽說,都是他的錯。”
薛葵沒參與討論,她在想,展開這隻老狐狸的招數,隻怕還沒全部使出來。
展開同卓主任不同,不能用同樣招式化解——對付這種小屁孩,就要每一招都擊中要害再替他抹眼淚。
好,她要大開殺戒了。
卓正揚連噴嚏都沒打一個,哪裏知道展開惡作劇。他在辦公室裏聽見外麵警笛長鳴,覺得很吵想關窗戶,就看見四輛警車護送卓開的大卡呼嘯而過,十分招搖。
他立刻打給展開。
“你搞什麽鬼。”
展開嘴硬。
“你可知過海隧道這個時間多堵?我這是服務周到。順便替卓開打廣告。”
“警笛關掉!”
卓正揚掛了電話。
展開心想,卓開之神發怒了,後果很嚴重啊。轉頭罵張鯤生。後者已經十分順從地關了警笛。
“你沒事吧?從這條路上走!”
“這是必經之路,展部長。”
“你不會繞個圈子?從,從……”
“從哪裏都走不過去好不好?汽車工業園和生物科技園在一條主幹道上。其他小路我的車能過,大卡能嗎?”
展開氣呼呼地不說話。張鯤生隻好勸他——有人要搶走死黨,展開當然很無措,他完全理解。
“哪一天你戀愛了,卓正揚可不會做這種無謂的事情。但是你今天這樣做,卓正揚將來可能打擊報複。”
展開知道自己做的不對。何止不對,簡直就是胡鬧。但不能半途而廢。
“我要為卓開灑盡青春和熱血。我要為祖國重卡事業的騰飛貢獻所有的力量。我絕不戀愛。戀愛讓人變傻變蠢還變老。我不能變老。我是卓開之花。”
難道你現在就不蠢不傻?快三十歲的男人了,再怎麽唇紅齒白,麵如皎月,也別指望青春永駐。
“……容我吐一下。”
“總之,你一定得按計劃進行。”
張鯤生心想,這小子,真是油鹽不進。
“海葵這種生物你可知道?昆士蘭的東海岸有種巨型海葵,陽光明媚的時候,映得海葵豔麗無比,她永遠懶洋洋地隨波逐流,自得其樂,絕不主動攻擊人類。但你若有意冒犯,一定被蟄得生不如死。”
這叫什麽來著?哦,先撩者賤。
展開想了想。
“……海葵不是植物嗎?”
張鯤生的手微微發抖。
“展開,我說過很多次,你要多看書。”
“嘁!”
不鳴警笛的警車,威懾力頓減。魏主任看見卓開如此賞臉,還警車開道,笑得合不攏嘴,得意之極,立刻發出邀請。
“展部長,您幫了這麽大的忙,請一定賞臉吃頓便飯。”
展開心裏笑得死去活來——就怕你不請,請就吃死你。
“這可真是盛情難卻。我知道有一家館子不錯,不如大家一起上車,同去同去。”
“那當然那當然。卓總若能大駕光臨就更好啦。”
展開臉色微變——你想看我和卓正揚翻臉?惡毒啊惡毒。訂在大富貴,就是為了阻止卓正揚前去。
“行行行,我打給他。但他不一定來。他不愛應酬。”
薛葵和一幹同事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為即將到來的美味大餐而歡呼雀躍,薛葵暗呼不妙啊不妙。什麽叫客隨主便?展開現在反客為主,大有深意。
“薛老師,請上車。”
張鯤生開車門做個請的手勢,薛葵剛上車,想招呼其他同事來坐,張鯤生已經迅速回到駕駛座上,關車門,呼嘯而去。
他單刀直入。
“薛老師,展開叫我追你。而且務必得手,然後飛掉。”
薛葵這一驚非同小可,條件反射地朝旁邊一縮,緊緊靠住車窗。
表情已變得厭惡至極。
嗬,原來她也會驚慌失措。
“不必害怕。我能說出來,就是因為覺得困難重重,倒不如棄暗投明。”他衝薛葵咧嘴一笑,“你不是想反詐欺麽?我願協助。”
薛葵立刻冷靜下來。張鯤生是公眾的正麵形象,能對她怎樣。
“張警司,我到底哪裏得罪卓正揚?就是因為要了兩部大卡?”
“你怎麽會認為是得罪了他?”張鯤生啼笑皆非,“哦,今天這事兒,完全是展開的惡作劇。”
“那我到底哪裏得罪了展開?”
“哈,這個不該我來說。你自己觀察吧。展開隻是鬧情緒,並非真心要你難堪。”
觀察?她怎麽觀察。
一個電話打到薛葵手機上。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哪位?……啊。……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跟著去?展開花錢的手段可是一等一地高明——卓正揚隻是想想,並沒有說出來。
虧她靈氣逼人,不知這叫引君入甕麽?
張鯤生專心開車,又聽見她嗯了一聲,手機仍通著,扭頭來問他。
“卓總問在哪裏吃飯。”
張鯤生明白了。這展開,壓根兒沒準備叫上卓正揚。卓正揚怎麽可能去大富貴吃飯。
他要在大富貴對這幫書呆子下毒手了。
“大富貴。”
“大富貴?!”大富貴就是展開口中的“不錯館子”?
張鯤生聽出她的怒火在唰唰上漲,嗬,果然是海葵女子,要反擊了。
“展開早已訂了位。薛老師何不靜下心來享受美食——若卓正揚肯來,定然無事。”
第七章
當車子停在大富貴門口,服務生來開車門時,魏主任怔住了——他隻是想在小館子吃一頓而已。專吃海鮮的大富貴?如何報銷!
展開訂了二樓的珊瑚廳,酒紅色布局,當中一棵兩尺來高的珊瑚富貴逼人,薛葵很自然地坐下,張鯤生奉旨溝女,自然坐在薛葵旁邊,魏主任嗅到危險氣息,不敢坐。
展開過來攙扶。
“魏主任怎麽了?暈車?服務員,把燈光調暗一點,太刺眼。”
薛葵心想,你就是把燈關了,大家也知道這是個銷金窟。
魏主任一臉苦相,又不敢說實話,就開個玩笑緩解氣氛。
“我在想剛才經過虎鯊廳——不會真有隻虎鯊在裏麵吧。”
“那裏有一副虎鯊骨架吊頂。”薛葵看著菜單,順口答道。展開一揚眉。
“薛老師來過?看不出來。”
薛葵心想,你看不出來的事兒多了。
“來過幾次而已。”
經理認得展開,親自來下單。大富貴的菜單上僅有圖片,標時價二字,一堆人你推我讓,哪敢下手,魏主任哆嗦著說展部長見多識廣,來點來點,展開就不客氣了。
“現在螃蟹很好,一人一客白燴皇帝蟹如何?配花雕。對,就是我放在這兒的那一壇。”
經理忙不迭點頭:“展部長正是有眼光,我們的皇帝蟹今早剛剛從阿拉斯加空運過來,諸位一定要嚐嚐。”
薛葵最不愛聽這種場麵話。
“是啊是啊,你們家螃蟹總是剛剛運來的。飛機停你家樓頂上呢?時差都不倒。”
經理這才驚覺薛葵也是個熟麵孔,一時又想不起。
“這位小姐真是會講笑話。”
“承讓。”
展開實在好奇。
“薛老師,您這是和誰生氣呢?”
“展部長,我哪有生氣。我隻不過遇人說鬼話,遇鬼說人話。”
簡直是自取其辱。展開悻悻然。若他知道卓正揚正飛車趕來,隻怕要暈倒。
“薛小姐可有鍾意的菜式?”
薛葵笑吟吟接過菜單。
“我哪裏會點菜……在座的女士有多少?一,二,三,四,五,六,嗯,六盅冰糖官燕燉乳鴿,紅棗換成雪梨。你們看行不行?”
她不是不知道吃。沈玉龍發家後喜歡帶著她到處去吃,高中輟學的他能讓身為大學生的外甥女驚詫莫名,覺得很愜意。他的兒子早已送往澳洲留學,他自認當薛葵是女兒般疼愛,予取予求。但薛葵木心木麵,吃到什麽都波瀾不驚——那時候姬水二汽正為破產焦頭爛額,薛海光作為留守人員,一個月僅有一千多的工資,偏偏沈玉龍一頓飯吃掉父親三年的薪水隻是小意思——落差太大,她反而麻木。
揮霍如斯,哪裏開心的起來。官燕,她想著就難受——但今天太鬱悶,癲狂一下又如何。
所有女孩子開始拚命回憶剛才看到的菜單,但隻能記起養顏滋膚,美容聖品,潤肺補氣,秋季大補十六個字——那還管價錢幹嘛。反正輪不到她們付賬。
薛葵趁熱打鐵。
“男士一人一盅冬蟲夏草燉團魚怎樣?不要拿冬蟲草唬我,我會掀桌子。”
啊,沈玉龍的外甥女。怎麽脫胎換骨,如此動人。
經理頭一次見人拎著現鈔來吃雙色黃唇肚,就是沈玉龍。白色唐裝,外套格紋西服。沈玉龍的老婆馮慧珍,穿得如同孔雀開屏。這小姑娘最樸素,穿運動服,背雙肩包,一副大學生模樣。
那餐飯後來沒吃完。因為沈夫人把桌子掀了。他聽當時在旁邊服務的人說,事先並無半點預兆,沈玉龍隻是在吹噓自己如何聰明,如何把握時機,陪遠星的機要秘書去泰國旅遊一番,簽回來一單大合同——薛葵立刻連人帶椅子朝後閃——沈夫人一聲怒吼,掀了飯桌。滾燙的湯水四處飛濺,所有人都不能幸免,隻有她沒事。
那一次沈玉龍要多沒麵子就多沒麵子。而沈夫人再也沒有出現過。
“那大學生好像知道自己舅媽要發病似的。”
薛葵當然知道。泰國色情業發達,誰知道沈玉龍有沒有去鬼混。馮慧珍是隻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就發病。掀桌子她遇到過不下數次,練出來了。
“展部長的桂圓多放一些,越多越好。”她指指展開。
展開不知道吃多了桂圓會流鼻血:“咦,我不愛吃桂圓,我愛吃龍眼。”
你就丟人吧。那有什麽區別?
“啊,那就放龍眼好了。多放一點。”
服務員進來服務,卓正揚挾著一陣寒氣,站在門口。他穿一件休閑夾克,裏麵是黑色套頭毛衣,襯得人愈發英挺。
“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一雙軍用長靴蹬得地麵咚咚作響,經理趕快親自加座位。
“卓總,稀客稀客。”
“坐這裏就很好。”卓正揚手一指,在薛葵和張鯤生中間。張鯤生洞若明燭,立刻讓開。
他已經坐在她身邊了。一股莫名的壓力讓薛葵有烏雲蓋頂的感覺。
“卓總。”
“叫我卓正揚就可以。”
薛葵心想,你我何時到了可以直呼對方名字的地步,於是把菜單遞到他麵前。
卓正揚凝視著她的麵孔,微微一笑。
“你們點。我無所謂。”
不點拉倒。
遂下放菜單,叫其他人點。誰還敢點?這隻怕就去了大幾千。魏主任隨便點了幾樣時蔬。然後張鯤生又點了幾樣平價海鮮,卓正揚接過菜單,直接遞給一直站在他身側的經理。
經理在他耳邊低聲道:“給您單獨蒸條小蘇眉?”
“多謝。”
薛葵聽見了,微微地皺下眉頭。
眉開眼笑,大富貴的名菜。蘇眉是越小越好吃,連牙齒都是藍色,仿佛吸足大海精華。
唉,果然空有一副好皮囊。一大桌子人吃飯,就給你一個人蒸蘇眉,好意思麽。
魏主任心想這不想辦法不行,一個勁兒地使眼色給劉建軍,兩人出去嘰裏咕嚕說了半天,回來的時候哭喪著臉,又發短信到薛葵手機上,薛葵一看,這樣。
“小薛,此地可否記賬?我同小劉現金不夠。”
薛葵算是知道為何魏國棟這麽多年都隻是個副主任,根本原因哪是卓紅莉。
記賬,記誰的帳?竟如附骨之蛆。她是沈玉龍的外甥女,所有人都在指指點點,沈玉龍的外甥女。哈,當然有錢。
突然覺得很厭倦。真要在魏國棟這種人手下打一輩子的工?太無趣。
她迅速回了兩個字:放心。
她敲敲麵前的酒杯。
“諸位,安靜一下。我有件事要說在前頭。我同展部長吃過飯,展部長這人很有意思,吃一半就溜去買單。今天可千萬不能,大家把展部長盯緊,決不能讓他離開半步。”
魏主任收到短信,頓時眉飛色舞起來。早知道這薛葵有背景,怎會不出手。
“展部長,你今天就別想站起來。”劉建軍坐在展開旁邊,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微微使力。
張鯤生心想,這讀書人橫起來那是毫無章法,十個展開也不是對手。充滿憐憫地看著展開。
“起來就罰三杯。”
卓正揚想的又不同——這活脫脫一個小薛海光煽動眾人對展開窮追猛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她語帶機鋒,又比薛海光多一分溫柔刀的本事。
等蘇眉端上來,就放在卓正揚麵前,誰敢和他搶,他隻吃蘇眉同時蔬,大家都在說話,討論菜式,張鯤生見多識廣,每一樣海鮮都能講的頭頭是道。
卓正揚一聲不吭,置身事外。
薛葵心想,隻要有卓正揚這部強力冷氣,如何不冷場。尚好,此桌上還有幾架暖風機,你要格格不入,誰理你。
卓正揚這邊愛意漸升,她卻開始冷卻。於細微處見真著——我相親至今掛念的那人,原來不是你。
展開重整旗鼓,開始出擊。
“薛老師。”
“展部長真客氣,叫我小薛或者薛葵就行。”
展開壞壞一笑。
“薛葵,剛才鯤生說你是海葵。你能不能從生物學的角度講講這海葵有什麽特色?”
薛葵心想,嘿,這種比喻是頭一次聽說。這種問題是第一次聽見。
其他人已經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都是學生物的,這些基本常識還是知道。
“海葵?六放珊瑚亞綱……”
“……熱帶海區……”
薛葵隔著卓正揚衝張鯤生笑:“難道您想看我打筋鬥走路?”
(作者按:海葵的行動方式有一種是觸足翻滾,俗稱打筋鬥。)
展開這個文盲哪裏知道,就聽見一桌子人嘻嘻哈哈地笑,張鯤生也笑。
“展開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說薛老師如同海葵一般明媚,虧得又叫這個名字。”
“薛老師真是風趣。”
張鯤生對薛葵調情,卓正揚哪有看不出來的道理。
他鮮少見女孩子放低身段自開玩笑,都形象至上——嗬,她一直都很放得開。
“哪裏哪裏。”若不是你太悶,何必我在這裏耍猴戲?
展開決定回去查查海葵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這頓飯,吃得跌宕起伏。眾人拚命敬酒給展開,展開吃到一半,內急,起身,話還未出口,就被擋了回來。
“展部長,您這可就不對了。”
“罰罰罰,罰三杯。”
“好好好,我喝。但我真是要去方便……”
“您就坐下吧,這一招可不管用啦。”薛葵一隻手搭上展開的胳膊,硬把他拉回座位。展開彷徨不知所措,四處張望求援,張鯤生和卓正揚都不預備幫忙,他隻得乖乖坐下。
忍。
卓正揚笑著搖頭——嗬,展開這次是遇到鬼靈精。薛葵可不是遇到難事隻會背地哭泣的小女子。
張鯤生便同薛葵一直說話,以安慰展開。
“薛老師,我有句冒昧的話要問問——你有沒有男朋友。”
卓正揚覺得胸悶,拿出香煙,十分紳士地垂詢薛葵。
“你是否介意我抽支煙。”
薛葵隻搖搖頭,仿佛這不是什麽重要問題,她對張鯤生的問題“更感興趣”。
“沒有。”
“嗬,這麽漂亮的女孩子怎麽會沒有男朋友。是否眼光太高?薛老師喜歡那種類型?公安係統內好男兒大把。”
“是麽?那先海選。到了決賽我們再談。”
笑聲差點掀頂,展開開心得忘記想撒尿這事兒了。
“鯤生,你應當可以免於,直接晉級。”
薛葵心想,小屁孩,就你愛搗亂。俗話說女性的心理年齡領先男性十年,在展開的身上果然得到印證——微微一笑,也不搭話。
盤雪工程師麵相凶惡,給人感覺十分拘謹,見氣氛貌似融洽,意麵拌帶子燴魚翅上來時,便講起自己惟一一次同男朋友吃飯的傷心往事。
事先節食三周,勒上淑女套裝,作溫柔狀;男方也是平頭整臉,使盡了渾身解數,想要逗美人開心,笑話確實講得好,小姑娘高興過了頭,一根意麵從鼻孔噴出來。那小子嘴角抽搐兩下,從此避而不見。
也是在金碧輝。可見金碧輝的海鮮焗芝士意麵全城有名。
她這話說出來,自然是全場大笑;笑過了,有個平靜聲音響起。
“這是你的福氣。那人不懂得你隻會越來越好。隻怕他將來娶了老婆,蜜月期時,吃意麵從鼻子噴出來。那還怎麽後悔。”
大家想想也是。不過這話說在此時太嚴肅。
“薛老師果然見地獨特。”
薛葵還有一半沒有說完。那是今晚才悟到。
若那男子第一印象太好,將來隻會越來越失望。現成樣板放這裏——他的問題不是沉悶,而是自我。
卓正揚大悟。怪不得那次相親,她穿得雖然正式,卻怪模怪樣。原來是想叫他知道,隻會越來越好。
“薛老師如果和人相親,會不會梳公主頭穿雪紡配大胸花,帶著手提,一副隨時要走的模樣?”
薛葵心想,你在這堵我呢?
“您猜對了。我穿雪紡非常難看。”
一群人哈哈笑,不知怎麽的就扯到相親這一社會風氣,在座都是快三十的單身漢,多多少少都有相親的經曆,十分羨慕卓正揚和展開這樣的佼佼者,不用相親,自有美女投懷送抱。
薛葵心想,若是同卓正揚相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同人相親,隻有一次。也在金碧輝。”卓正揚難得在眾人麵前發表意見,全體噤聲,聽他講下去,豈料就這一句,沒下文。
接著薛葵手中湯匙不小心滑落,燕窩湯濺在衣服上,連聲道歉,服務員趕緊上前收拾。
盤雪對卓正揚的相親對象十分羨慕。
“能和卓總相親的女孩子,自然秀外慧中,百裏挑一。”
“不錯。”
“那後來呢?”
“當時遠星發布大力神係列車型,我沒吃完就離開。若再坐足十分鍾,隻怕她要走黴運。”
展開喝高了興奮,舉起手來。
“我可以作證。那天是我打電話。啊喲正揚,你若說你在相親,我死也不擾你。”
服務員遞上濕毛巾讓薛葵擦拭衣服上的汙漬。盤雪極為好奇卓正揚的敘述方式。
“為什麽倒黴?”
“不是說看不上才有福氣麽。”
薛葵霍然站起。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間。”
落荒而逃。展開內急如焚,瞅準空子想跟著去,劉建軍格守職責,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展部長,你我同歲,喝一杯。”
“同歲也要喝一杯?”
“你我都屬虎,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於是又嘻嘻哈哈起來。
薛葵在洗手間裏決定了兩件事情。
第一,她得結帳。沈玉龍很愛給她錢,名目眾多,花樣翻新,她做家教,他也給她一筆置裝費,實在卻之不恭。這些錢她都存在一張卡上,幾年下來,是筆不小數目。手機電腦丟掉的那一次,她沒想到要用,但今天是形勢逼人,以後有了錢,再填上去。
第二,她要辭職。再怎麽隨波逐流,也不能留在發臭的海域。辭職之後何去何從,她尚未想好,但她四肢健全,餓不死。
在鏡子前麵,她看看自己的模樣,並無不妥,應當見得人。
她同自己說——抖擻十二分精神,將這場秀做完,便大功告成,可以謝幕回家。死也不要安可。
今日吃飯的這些人,應當敬而遠之,尤其卓正揚。
有高挑女子進來,渾身酒氣,對住鏡子整理頭發。
她驚人美麗,足有一百七十公分,穿鵝黃色針織小衫,纖穠合度。頭發濃密蓬鬆,眼神不可一世。
嗬,她薛葵何時才能變成這種任性妄為的女子?
辛媛見一個發型極糟的小姑娘對她笑了一笑,並不理睬。小姑娘也不尷尬,施施然出去。
這頓飯吃得她有些膩,偏偏沈玉龍就愛大富貴。現在哪還有人吃魚翅撈飯,辛媛深嫌他老派兼惡俗。
但他能力確實強,從投機分子到企業家,轉換極快,並無不適。
她電話響了。是何祺華。
“在哪裏?路上可順利?”
“正同沈玉龍吃飯。”
“的確。他應當為你接風洗塵。”
辛媛微微一笑。她來格陵,帶一張千輛重卡生產合同,沈玉龍怎敢不小心翼翼,盡心伺候。
“他說卓開轉型,專做重卡,正同外資洽談。”
國內重卡的年產量才一萬輛,僅占需求量的百分之四。這萬輛重卡中遠星占百分之八十五,四分之一又交給姬水玉龍來做,養活百名員工不成問題。
這年頭,做重卡就是暴利,就是機遇。卓開鹹魚翻身,在何祺華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
“你若同卓正揚舊情複熾,我祝福你。”
他是否暗示什麽?
“討厭。”
辛媛掛上電話,繼續補妝。
另一邊的珊瑚廳,卓正揚對張鯤生道。
“你吃飽了。”
“我最愛的鯰魚還沒上。”
“不,你吃飽了。”
威脅意味太濃厚,張鯤生可不希望卓正揚和展開一起變成小孩子瘋鬧,兜口兜麵一拳打過來。
張鯤生立刻起身,拿外套。
“諸位,不好意思,我局裏還有一點事情,必須先走,諸位慢用,這頓算我的。再見。”
他對卓正揚附耳。
“我現在就出去找薛葵。我帶她去兜風。”
卓正揚心想張鯤生還是沒變化,欠揍。便跟著他出門口,張鯤生穿上外套,回頭一看,了然於胸,喔了一聲。
“果然。展開是為這個找薛葵的麻煩。他今日起要同人分享摯友,你多體諒。”
“你少來攪局。”
嗬,還是小時候的卓正揚,簡單直接,目的明確。若惹怒了他,殺無赦。
“薛葵雖好,但不值得我為她死。哦,別忘了告訴展開,雖然今天任務失敗,我依然愛他。希望他別生氣。”
“請兩位盡快結婚。”
張鯤生哈哈大笑,揚長而去;不一會兒,薛葵自洗手間出來,看見有人在昏暗的走廊上抽煙,竟是卓正揚,側影忽明忽暗。
她頓時麵紅耳赤。
再怎麽無欲則剛,首次遇到這種事情,還是會變成軟腳蝦。
若在平時她一定能注意到所有的服務員都無影無蹤,這種場麵,十分危險。
“薛葵。”
她不想回應,這人令她又羞又憤;但卓正揚不需要她說話,他隻是看了一眼她的球鞋——她必定很冷。
“你穿多少碼的靴子。”
“我不穿靴子。”
卓正揚打開錢包,拿出一張黑卡。
“待會用它付賬。”
“我可以入姬水玉龍的帳。”
卓正揚輕笑,覺得十分滑稽。
“那你為什麽借卓開的車。”
薛葵轉身就走;卓正揚幾步追上,捉住她的手腕,薛葵一反手就劈麵打了過來,又快又狠。
卓正揚按住她的腰,直接抵在牆上——嗬,居然練過功夫。她還有多少麵是他不知道的?
薛葵使勁掙紮,花雕後勁十足,卓正揚正好借酒行凶,兩人貼得太近,一動便碰到尷尬部位,薛葵遂不敢亂動。
她眼中有不屑及厭惡,毫不避諱,惡狠狠地盯著他。
“卓總,你若要讓我難堪,有很多方法。”
這下子,她離他更遙遠。
“我承認我用錯了方法。可要讓你聽我說話,就隻能這樣。薛葵,我要追你。”
辛媛從洗手間出來就看見卓正揚將一個女人壓在牆上,曖昧之極。
她夢遊般走近幾步。
卓正揚正俯下臉去要吻薛葵,後者聽見高跟鞋的聲音,掙紮著跑了,途中還差點摔倒。卓正揚有些懊悔,直起身來,望著薛葵跑掉的背影,慢慢地,又靠回牆上,點燃了一支煙。
嗬,這不是卓正揚。卓正揚不會意亂情迷。
辛媛如同五雷轟頂,張了張嘴,什麽都說不出來。
卓正揚這才發現突然闖出來的女人是辛媛。
“辛工。好久不見。”
這語氣十分平和,但辛媛沒意識到。
她的所有怨恨在看到這個男人的瞬間土崩瓦解。
“你……怎麽會來。你對海鮮過敏。”
“這裏蘇眉很好。”
他是北方人,一吃生猛海鮮就呼吸困難。奇的是,隻有蘇眉不會讓他過敏。他母親帶他來吃過幾次,難得那經理還記得。
珊瑚廳裏衝出來一個人,是展開,臉上掛著兩條鼻血,仰著麵橫衝直撞,差點帶倒辛媛。
他直奔洗手間,砰地一聲關上門。
卓正揚再不理辛媛,他靠著牆,在一盞貝殼燈下抽著煙。
他想他若是現在回去席間,隻怕薛葵要跳窗逃跑。
他知道自己太霸道。小時候母親帶他在河邊散步,草叢裏一隻隻的蜻蜓升降來去,十分可愛,母親不許他去捉,他卻毛手毛腳地撲過去,一氣捏死好幾隻。
他還覺得奇怪呢,隻是輕輕捉住它,怎麽就死了?
“唉,你的霸道毀掉了這些小生命。你這一點就是隨你爸,不知道從別人的角度考慮。”
長這麽大,他依然學不會。或者從未有機會學習如何循序漸進地獲得一個女孩子的芳心。
“正揚。”
辛媛近似哀求地喊了一聲,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卓正揚當她阿貓阿狗,張三李四;展開則壓根沒有認出她。還要怎樣的羞辱才能明白她對這兩個人乃至卓開,已經毫無影響力?
她挺直腰杆,從卓正揚身邊走過去。沈玉龍在虎鯊廳內,見辛媛現身,連忙站起來。
“辛工,正好正好,你最愛的溏心鮑配白粥,還有兩碟小菜,內子親自炮製,十分可口。”
她重回繁華,十分安心。
“大家一起吃,一起吃。”
另一邊,展開從洗手間出來,一臉水淋淋,氣急敗壞。
“卓正揚,別說我不提醒你!珍愛生命,遠離薛葵!不,是海葵……不!是薛葵!”
第八章
薛葵在被窩裏縮成一團,頭一次不想起床,不想上班,就想躺著,直到地老天荒。
這人一旦有了辭職的念頭,便會全身心完全放鬆下來,真是罪過,罪過。
她呆望著搭拉下來的枕巾,經過了一夜的輾轉反側,腦子裏居然還都是卓正揚的那句話。
薛葵。我要追你。
他為什麽要這樣?
自然不是因為喜歡她。
那他又會怎樣做?
仿佛小時候捉迷藏,小朋友手拉手圍成一圈,她被蒙住雙眼困在中央,什麽也看不見,伸著手保持平衡,四麵八方都是吃吃吃的笑聲,又有細碎的腳步聲,偷偷跑過來拍她的背,一下,兩下。
踉踉蹌蹌地轉身,什麽也抓不到。氣憤地扯下蒙眼布,她們又大笑著四散開。
她不喜歡這種你追我趕的遊戲。她喜歡跳房子,一層層升上去,一個人玩也可以很開心。
卓正揚的霸道,會破壞她世界裏的平衡。她不能再想了,要想點別的才行。
她同藥理所的合同還有八個月才到期。這個時候辭職,勢必要想一個很好的理由,才不能影響接下來的求職——
嗬,她何時找過工作?這份工作也是孟教授體恤她匆匆畢業時的茫然無措,她收下,因為最省力氣。
每個月扣除三險一金,將近兩千。無房無車,但能填飽肚子,節省一點,甚至可以在回家時給老爸老媽買一些禮物。
這樣他們就會很高興。父母對子女的要求從來都很低。
他們老早就說,一直都說,葵葵,隻要你夠用。隻要你高興。我們有手有腳,有工作有退休金,並不需要你養。當然如果你能出國最好,我們一直都希望你出去,出去看看……
她閉上了眼睛。她隻想一輩子留在格陵。留在最靠近姬水的城市。
她一直以為自己無論如何會做下去。做到四十多歲身體微微發福,說不定還會有更年期症狀,抱著雙臂,翹著二郎腿,大聲嗬斥二十來歲花枝招展的女學生。下班去買減價菜蔬,殺回家給老公孩子做飯,老公是有謝頂跡象的公務員,腆著啤酒肚看報紙;孩子頑劣,有進入青春叛逆期征兆,整日網遊;飯桌上一家人嘰嘰喳喳,西裏呼嚕地吃著滾燙的飯菜,談房屋貸款,談孩子升學,談周末回姬水看爸媽……
想到這裏,她捧著臉頰微微地笑了。
“薛葵,你還睡哪?”室友打她被子,“再不起來,要錯過班車了!”
賴到最後,還是得去。老娘常說,做人要有始有終。她翻身坐起,開始往身上一件件地套衣服。
“唉,魏主任怎麽隻補交通費,還應該給我們補青春損失費!平白無故人生要在車上度過兩個小時!你說氣不氣人?薛葵,咱們今天開始九點半睡覺,你說行不行?反正我們兩都沒男朋友,早點睡也沒關係。”
“行。”
“唉,我說昨天那三個男的,張警司,展部長和卓總,還真是優質,就是俗稱的鑽石王老五嘛!隨便套牢一個,我還工作個鬼,給他做飯洗衣生孩子就挺好。我看盤雪一直對卓總暗送秋波呢,王芳都有男朋友了,還不是一直找展部長說話?可惜呀,越是條件好的男人越是花心,危險。你別不相信,據說這男人的野心會同時映射在愛情和事業上……”
室友滿嘴牙膏沫子,薛葵微笑著聽她嘮叨。
“哪裏聽來的歪理邪說。”
“真的真的,”室友來了勁兒,“你也學過動物行為學呀,一夫一妻那是多罕見的現象?所以我一直特別看得開。我這麽寬容的大奶,埋沒在藥理所,天理不容!”
薛葵心想,八成沒睡足,鬱悶著呢,但真是妙語連珠,醍醐灌頂——卓正揚不過當我是鶯鶯燕燕,追逐有趣,應該不是當真。
心中大石放下,她便開起玩笑來。
“你是碩士研究生,可以更有追求一點。”
“讀書為了賺錢,嫁人為了花錢,哪樣更輕鬆?我為啥讀生物,就因為某人說了一句‘二十一世紀是生物的世紀’!唉!到底原話是誰說的?!真是不負責任。”
“給你重新選擇,你讀什麽?”
“家政專業!我隻恨格陵大學沒有這門課,所有女生都應該旁聽四年,學分計入總成績,相親嫁人,作為指標。”
“……我建議你讀個博士學位。知道我為什麽念生物嗎?”
“為什麽?”
“因為的兩位創始人和百度的李彥宏都娶了生物女博士做老婆——二十一世紀,真的是生物的世紀啊。”
一個多小時的班車坐得她昏昏欲睡。到了藥理所,整個人還未能清醒,懷裏被塞進一個包裹。
若是清醒到能看見寄件人地址,她肯定直接推掉。所以說公車上的售票員,常常會叫醒打盹的乘客讓座,睡眼惺忪,稀裏糊塗,自然乖乖認命——此招成功率百分之百。
她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拆,赫然見到她久違的手提及電話,外加一雙女式軍用迷彩長靴。
與卓正揚昨日穿的乃同一款,真是觸目驚心。
靴麵上放一張卡片,灰色暗紋,極工整的藍黑鋼筆字。
“薛葵:
手提及電話,我已致電張鯤生表示感謝。
不許再節食。
卓正揚”
財物失而複得,使她對卓正揚充滿感激;但是下麵那句話,使她立刻由感激變成嫌惡。
這是什麽囂張態度!她的生活方式豈容他來置喙!
她將卡片一撕兩半,再撕四半,扔進廢紙簍——啊,保潔員會看到,還是拿回去偷偷燒掉比較安全。
“薛老師,誰給你寄的包裹?哇,這靴子真漂亮。”
她恨不得把麵前的東西全部吞下去,慌不擇言。
“同學,同學。”
惡向膽邊生,她決定讓卓正揚吃點苦頭。
最好能從此交惡,永不來往。
有意同卓開合作開拓亞洲市場,以技術入股,卓開提供場地資金。
遠星也是這種合資方式,所以卓正揚知道這樣會大大削弱中方的自主開發能力,不能隻圖短期暴利而貿然簽約。他接受史密斯先生的邀請,決定帶幾名核心技術人員前往底特律談判,展開英語未過四級,被卓正揚勒令從頭開始惡補,留守卓開。
這是早就訂好的行程。他一向工作至上,但現在竟然有些不想去。
現在美國東部行冬令時,他落後十三個鍾頭,更難追上她。
“有翻譯,為什麽不讓我去!”
展開在一旁憤憤然。昨天飯局他最狼狽,喝湯喝到鼻血橫流,在洗手間處理完畢,本想找薛葵晦氣,卻發現她已經趁混亂溜走;最後又得知一個噩耗——竟是張鯤生埋單。
“你闖禍,我收拾,這很正常。何必欺負一年薪水不足以付賬的小姑娘?”
搞了半天,竟然耍的是一套七傷拳。鬱積於胸,他看誰都想吵架。
“你說桂圓同龍眼有何區別?不就一個幹一個鮮麽?她那表情仿佛我是文盲!”
一群人拿著護照機票想笑又不敢笑,誰曾見過風流倜儻神清氣閑的展部長如此小雞肚腸耿耿於懷?
“你們先去邊檢。”
卓正揚攬著展開的肩膀走到一邊。
“辛媛回來了。”
“什麽?”
“辛媛回來了。”
展開一下怔住。繼而冷笑。他和卓正揚不同,他不能原諒辛媛對卓開的傷害。
“她記性沒長,膽子倒變大了,哼哼。”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要看住卓開。”
他絲毫沒想過也可叫展開看牢薛葵,別叫其他男子近水樓台。
追求薛葵和創立卓開不同,不須展開幫手。
“放心。”
自機場回到公司,展開就看見問詢台的數名接線員笑得花枝亂顫,明明已是上班時間,顯然心不在此。
他走過去,因為辛媛的事情還有些餘怒,說話便尖酸起來。
“在卓開工作竟然如此開心?我想應該延長工作時間,給你們預留一個鍾頭開懷大笑。”
小姑娘嚇得噤聲,指指桌上鞋盒。
“展部長,是那個……”
展開莫名其妙地拿起鞋盒,上麵赫然寫著四個大字。
查無此腳!
他打開來,是一雙女式軍用迷彩長靴,外加四片碎紙,拚湊起來一看——頓時把辛媛丟到九霄雲外,仿佛發現敵情般亢奮而又警惕地四下張望。
“這誰送來的?指名誰接收?”
“全城快遞。說放在前台就可以了。”接線員怯生生道,“展部長,我們見沒有包裝,就打開來看了看……我們絕對不會說出去!絕對不會!”
展開氣得一跳三尺高——他是覺得卓正揚不應該喜歡薛葵,但是現在既然喜歡上了,那薛葵就應該感激涕零,叩謝祖上積德!卓正揚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家世背景有家世背景,哪裏配不上她一個小小的生物技術員?
她不收卓正揚的禮物就算了,居然還堂而皇之地寫上“查無此腳”四個大字放在問詢處任人觀瞻,真是可惡之極。
“你們現在愛怎麽八卦都可以,盡量八到沒意思為止。但卓正揚回國後還有流言蜚語,就全給我下車間掃鐵屑去。”
拎著鞋盒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開始盤算怎麽對付薛葵這個囂張的女人。
靈光一閃,拿出卓正揚登機前存放在他這裏的手機給薛葵發短信,內容如下:
親愛的葵葵:
你為什麽不收人家的禮物~人家好傷心!你這般頭發隻有兩寸,年薪不足三萬的灰姑娘,叫人家去哪裏再找嘛~不要和人家玩欲擒故縱嘛~
算啦,我不強求。天下美女何其多,總有人配得上這雙水晶鞋。
他忍著吐把短信發出去,自覺十分高明,得意地在辦公室裏蹦達了一陣,緊接著開始工作,同幾家客戶聯係電話回訪,又去車間轉了一圈,約了幾個外資委的幹部吃飯,總算閑下來休息一會兒,才隱隱覺得不對勁。
這薛葵,怎麽也該有點反應吧?
他預著是要來一場硬仗,同薛葵唇槍舌劍一番,結果她居然裝聾作啞?真是失望。他甚至跑下樓去用公用電話打給薛葵,那邊喂了一聲之後,他立刻掛掉。
沒關機呀。
失魂落魄地回到辦公室,問詢處的小姐見他十分傷感的模樣,欲言又止:“展部長!我……我有件事情向您匯報……雖然……雖然薛小姐說不必驚動您了……”
展開立刻撲向問詢處,硬生生把桌子撞歪了。
“哪個薛小姐?”
“就是退還鞋子的薛葵小姐嘛。剛才您不是下車間麽,我接到一個電話,是薛小姐打來的,她問‘卓總在不在?’我想,如果是一般人我就官方回答啦,但是這個薛小姐很明顯是認識卓總的嘛,告訴她詳細點也沒關係,所以我就回答‘卓總今天上午九點的航班飛往底特律了,您有重要的事情嗎?我可以在卓總抵達後幫您聯係他。’薛小姐聽了之後沒說話,沉默了幾秒鍾之後,特別溫柔地問了一句‘那展開小朋友在不在?’我覺得好奇怪,為什麽展部長成了展開小朋友?但我還是很認真地回答‘在,剛下車間去了。’然後她就笑著說‘我明白了。哦,不必告訴展部長我打過電話。謝謝,再見。’展部長這個薛小姐好有禮貌又好奇怪哦……展部長?展部長?展部長你怎麽了?快來人啊!展部長昏過去了!”
魏主任慢悠悠晃進膜片鉗室,隻覺得今天的薛葵成熟穩重,落落大方,枯燥無味的白大褂也顯得格外端莊。
“小薛。”
“魏主任早。”
“哈哈,早,早。昨天你和張警司怎麽一起先走了呢?哈哈,這錢到底誰付的呀?”
“張警司。他和展部長是好朋友。我們沾光。”
“哎喲,看不出他還滿豪爽。”
薛葵嗯嗯了兩聲,還有學生在做實驗,她無暇分神。
“你記一下這個數值。。”
“哎呀!我終於做出來了!”
“當然。這次不撓牆了吧?”
“薛老師,您性格真好,不像以前管膜片鉗的老師,脾氣凶不說,技術也差的要命,哼,幸好出國了,叫外國人鬱悶去吧!您要是在藥理所一直做下去,說不定以後能當主任呢。我看魏主任對您挺器重。”
薛葵笑一笑,學生的想法總是十分天真。她做學生的時候,也有過許多不切實際的想法,那時候總是躊躇滿誌,覺得整個天下都要向自己低頭。
最終還是大徹大悟,學會以妥協的姿態不妥協,否則如何生存。
“別說啦,把下一板細胞遞給我吧。”
那天晚上十點多,她接到卓正揚的電話。
早上就說好了,提前到九點半睡覺。頭一次早睡,翻來覆去睡不著,迷迷糊糊中聽見電話鈴聲,意識裏不想接,又條件反射般地接了。
“薛葵。”
“嗯……”他聽得電話那頭的女子呢喃如夢,“哪位?”
“卓正揚。”
“嗯?哪位?”
“卓正揚。我……”
“你可知現在幾點?”她拔高聲音,毫不留情掛掉。
他賭氣般不屈不饒接著打。他一抵達底特律,就迫不及待地用機場電話打給她。他不是沒算時差,但天底下哪有年輕人十點就睡覺?
底特律是早上九點多,他醒著,他想聽聽她的聲音,她怎麽可以睡。
她直接關機。他又打到她的前手機上。她沒想這麽遠,每天晚上都會乖乖地給一切電器充電。
響了很久,終於接了,但是沒人說話,一陣抵觸的呼吸聲。
呼吸裏還帶著一股寒流,空曠而又深遠。
卓正揚突然一陣心慌,知道自己又做了蠢事。
但就是控製不住自己要這樣笨拙,要將薛葵越推越遠。
“……你在哪裏?背景聲音很怪。”
“陽台。”
她不想吵醒室友。抓起手機就往陽台跑,她倒要聽聽看,卓正揚不遠萬裏地打電話到底有何急事。
這次輪到卓正揚沉默。直到接機的史密斯先生拍他肩膀。
“卓,行李到了。你在和誰通話?到了酒店再聯係吧。”
“我女朋友。”他拿低話筒,看見一行人拖著行李,專等他一個了,“再等一下……”
“誰是你的女朋友?卓正揚,你不要亂說話!”又是拇指姑娘般的細小和慌亂從話筒那邊傳過來。
他突然悟到,原來可以這樣逗她,令她手足無措。
“年輕人果然濃情蜜意,剛下飛機就打給女朋友。”西方人總是不避諱這樣的熱情似火,史密斯先生爽朗地笑著,“為何不帶她一起來,我們可以安排帶的雙人套房,三百六十度全海景,送上香檳同玫瑰,絕對浪漫。”
“她怕羞。”卓正揚聳聳肩,“下次吧。”
薛葵氣得臉上一陣發燒。平日裏的牙尖嘴利全忘光了,偏偏卓正揚的聲音又極溫柔地傳過來。
“我明晚六點再打給你。去睡吧,晚安。”
第九章
格陵大學藥理實驗室的文章投向《》,不到一個月,修改意見反饋回來,需要補一個背景實驗。
的口吻十分激動,盛讚中國人竟可在藥用肽這一全新領域做出驚人突破,許諾隻要來得及,定將它作為下一期封麵故事。
消息傳遍實驗室,頓時炸了鍋。本是投石問路之舉,竟讓江東方歪打正著,一擊即中,實在不能不說是幸運之極。
江東方自己還不知道,他和沈西西戀愛以來夜夜笙歌,快中午了才手拉著手晃到實驗室,許達故作深沉地在辦公室門口喊住了他。
“江東方,你那文章有消息了。過來,看看編輯的意見。”
他還懵懵懂懂,見許達一臉嚴肅,心想八成沒戲——也是,以博士研究生身份向《》投稿,就好比流浪漢向格陵第一美女求愛,被拒,甚至申請限製令,也不算沒麵子。
沈西西知道其他實驗室有投同等份量雜誌結果被全麵封殺的先例,怕江東方受不了這種打擊,趕緊安慰他。
“沒事,大不了投其它……”
結果一看,沈西西尖叫連連,知道失態了,又捂住嘴,淚光閃閃地望著江東方,江東方看著電郵中那些溢美之詞,腦中一片空白。
隻有薛葵說過的那句話。
“江東方,這藥用肽做出來了,你一輩子都不用愁。”
言猶在耳,辦公室裏其他課題組的老師也紛紛來同他熱絡。
“小江,這留校做副教可跑不掉了。”
“格陵大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教。”
“過兩年升教授,建起自己的實驗室,前途無限。”
“或者出國深造,也是一條光明大道。過兩年回格陵做講座,那才風光。”
江東方跟著薛葵做這麽久,知道這種事情當冷靜處理,不可得意忘形。除非見到太陽真的升起,否則任何光芒都隻是假象。
“這裏說我們前期所做的病例調查,樣本單一,看來要補一個生物學重複實驗。”
“太簡單,”許達笑嘻嘻道,“找薛葵搭橋,再去第一醫院取病人的血液樣品回來做兩例就行。我看編輯八成是想用這個圖做封麵照,當然要多拍幾張候選。”
“那我立刻預定質譜,爭取下個星期出結果。”
沈西西崇拜地望著江東方的側臉,覺得他從未如此有魅力。他仍支住下巴,全神貫注地一條條細讀修改意見,並不在意其他人或真或假的奉承抬舉。
她愛他工作的嚴肅認真,更愛他私下的輕狂浪漫。矛盾如江東方這樣的天才,是她沈西西的男朋友,何其有幸。
“那我們找薛師姐商量一下吧。”
嶄新的女朋友在側,溫柔婉約,天真爛漫,江東方不太願意想起薛葵。又逢誌得意滿之時,好不容易擺脫了薛葵的陰影,卻又不得不一再承她福澤,蒙她恩惠。
白純說的不對,他和薛葵啥事兒也沒有。他就是怕薛葵,不,不是怕,是討厭。
討厭至極。
他快熬出頭,不願再叫師姐。
“不一定非要找薛葵。咱們直接打電話去血液科。”
許達直搖頭。
“血液科的蘇主任脾氣古怪的要命,反正我製不住這種五十來歲的更年期女性。我和她一說話,血壓就唰唰唰地往上飆。”
“我來。”沈西西自告奮勇,這篇文章她不能白白地擔了個第二作者的名號,“我來打電話。”
江東方眼睜睜看著沈西西放下電話就委屈地哭了。
“蘇主任說,我們得和病人溝通,簽署知情同意書,還要我們自己幫病人抽血,她完全不參與——怎麽可以這樣!我記得以前薛師姐做病例調查時,蘇醫師還親自到實驗室來指導她呢。”
“我就說隻有薛葵能做這事。”許達苦笑著說,“這關係是她跑下來的。她真是忍得,蘇主任罵她跟罵孫子似的,她也不當回事兒。得得得,江東方,我知道你怕薛葵,我來給她打電話。”
喜歡活潑單純小女生的許達總覺得薛葵陰險虛偽,所以才討老女人歡心。薛葵太過毒舌,也是許達的大忌。但今天薛葵並沒和他鬥嘴的意思。
“薛葵,第一醫院的蘇儀醫生你還記得不?”
“嗯。”
“我們想在她那裏取點血液樣本補實驗。”
“嗯。”
“你別光嗯呀,幫個忙嘛。”
“什麽忙。”
“除了你,誰還能製得住那女人,一年到頭都更年期。”
薛葵心想,自從蘇儀醫生當麵評價許達一臉的利欲熏心之後,他簡直就嫌惡上了所有不愛他的女性。
偏偏許達又以在薛葵麵前口無遮攔為個人愛好,簡直沒得治。
“許達,話不要說的這樣難聽。她已經被醫院返聘,至少還能做二十年,而我能幫你們多少次。你們總得培養個人出來,和她建立好關係,以後取樣也方便。”
“是是是,薛姐,我喊你薛姐還不行麽?這次你就帶沈西西去,教教她怎麽哄更年期的單身老女人。”
薛葵心想,你的孟薇總有一天也會變成更年期的老女人,到時候,哭去吧。
“行。叫她下午兩點,第一醫院門口見。”
沈西西遲了十分鍾才到。
她看見薛葵站在醫院門口,提一袋橙子,穿一件棕色中長外套,和學生時期並無不同。那個時候薛葵就常常一臉嚴霜地站在實驗台前,大聲地問江東方怎麽還不來。
她終於畢業了,但江東方的噩夢遠遠沒有結束。
沈西西同江東方去藥理所做過幾次膜片鉗,總覺得薛葵被時間忘在那間空曠的實驗室裏了,青絲依舊,朱顏不改。
她對於他們這些師弟師妹來說,永遠都是那個模樣,有一點點的溫度,又把握不住。
“薛師姐。對不起,我遲到了。”
“沒關係。走吧。”
她事先給蘇主任打了電話,約了兩點半。蘇主任今天下午做專家門診,病人十分多。全部拿著病曆堵在門口,個個臉上一股懨懨之氣——白血病走下銀幕,其實毫無美感。
薛葵同蘇醫生打了個招呼,蘇儀正同一個小男孩的母親講為什麽要給他裝靜脈插入器,講得口幹舌燥,見薛葵恭恭敬敬地和她打招呼,隻翻了個白眼,又繼續說下去。
“我們把導管埋入上臂這個位置,以後采血和注射就方便多了,不然插得滿手針眼,還是孩子受罪。至於父母一定得上點心,保持清潔……”
不能不說沈西西有點幸災樂禍——薛葵還不是照樣在她這裏碰了釘子?
薛葵不以為然,在門診室外的長椅上坐下來,開始剝橙子,又遞給沈西西。
“吃不吃?”
沈西西不喜歡醫院,更加不喜歡在醫院吃東西,於是搖搖頭。
“我們在這兒等?”
“嗯。這橙子不錯,挺新鮮。”
“這麽多病人,我們要等多久?”
“我們說說話,就不會很久。”薛葵吃著橙子,“江東方怕我還情有可原,大家都是女孩子,你怕我幹嘛。”
沈西西訕笑兩聲。
“薛師姐太嚴肅。”
嗬,原來她在師弟師妹的眼中竟留下了這樣的印象。臨畢業的那一年,實驗做的她急火攻心,快答辯了又橫生枝節,她以為藏在心底就沒事,原來不如意都已經擺在了臉上。
薛葵微微有點怔然;沈西西以為她不高興,委屈著摸出手機開始給江東方發短信。
“我惹薛師姐不高興了,。”
江東方看到短信,一股護花之情油然而生。
“別怕她。一切師兄師姐都是紙老虎。打倒他們!”
不過是吃一個橙子的時間,蘇主任已經出來了,一拍薛葵肩膀。
“過來吧。”
到了窗戶邊上,蘇主任皺著眉頭,嗓門很大:“你不都畢業了嗎?怎麽還要補實驗呢?小孩子的血能隨便亂抽嗎?”
薛葵十分習慣她這樣麵冷心熱的性格,麵上笑容不改。沈西西怯懦地躲在她身後,不敢正視蘇主任的臉。
“是一個師弟的文章,要用我以前的數據,但是樣品數不夠。”
蘇儀還是皺著眉頭。她不是不喜歡薛葵——薛葵很會低眉順眼裝乖巧,看在她也不容易的份上,蘇儀並不太為難她。
但其他人抓住薛葵這一點來敲詐她,就很過分。
“叫他自己來和院長申請!這還沒完沒了了不成。”
薛葵放軟聲音。
“蘇主任,他畢竟是我帶出來的,能幫一點是一點。辛苦您了。還是和上次一樣,我們隻要醫院做完常規血液檢查剩下的樣本,絕不給病人造成負擔。總而言之,給你添麻煩了。”
沈西西頭一次見識到薛葵是如何為了課題同社會上的人打交道。她甚至有點可憐薛葵。
蘇醫生終於點了頭。
“好吧。不過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薛葵心想,下一次,下一次我就不管了。
“這個是我的小師妹,叫沈西西,很勤快又能幹,以後她來取,您看行嗎。”
蘇儀有點懷疑地看著沈西西這張生麵孔:“她?靠不靠得住?”
“沒問題。我們實驗室組織義務獻血,她這麽瘦小,年年都去,一點不發秫,真的很難得。”
沈西西有些錯愕。她不知道薛葵居然把這種事情記得如此清楚。
當時她是看大家都參加,不好不去,委委屈屈地獻了血,在薛葵眼裏竟然是她勇敢的證據。
蘇儀多看了沈西西兩眼。
“行。沈西西是吧,下個星期一中午十一點過來。帶上冰盒。”
“多謝你,蘇醫生。”
總算把這個任務給完成了,薛葵鬆了一口氣,把沈西西送到電梯口。
“記住了,血液科是每個星期一上午抽血檢查,千萬不要遲到。蘇醫生不喜歡遲到。”
沈西西遲遲疑疑道:“薛師姐,你不和我一起走麽?要不,回實驗室去,咱們一起吃飯吧。”
薛葵感歎,真是未出社會的純真啊,才幾點就吃飯,客氣成這樣。
“我還有點事情,你先走,沒關係。”
沈西西心想這橙子還沒有送出去呢,薛葵肯定和蘇醫生另外有話聊,於是和薛葵道別。
“薛師姐,謝謝。”
“不客氣。”
眼看著電梯關上,薛葵提著橙子回到血液科。這橙子並非買給蘇醫生——蘇醫生也看不上這點好處——她追上一個護士,從背後拍了她一下。
“楚倩。”
“哎呀,薛葵!什麽時候來的?我怎麽沒看到你。”
“您多忙啊。”
楚倩是她高中同學,讀了護校之後在這裏工作,要不是她介紹,薛葵也不可能認識蘇醫生。
第一次在這裏等足四個鍾頭。蘇醫生巡房,巡完房又會診,她就等,一直等,等到蘇醫生撥冗接見她,說的那些話,同她對沈西西說的並沒有不同。無非就是不肯幫忙,就是不肯。
她知蘇醫生是站在病人角度,無可厚非。但她是課題組的組長,她得爭取。於是耐心地一點點地磨,磨到蘇醫生終於點頭。
她把橙子交給楚倩,楚倩心領神會地笑了一笑,接過來。
“你終於想起我和這幫小朋友啦?哼,上次來還是十月份呢!”
薛葵立刻認錯。
“我錯了,楚護士長。”
“得,你有這份兒心就不錯了,哎,我說,那個蘇醫生的兒子據說和他女朋友分了,我看要不你和蘇醫生套套近乎……你別笑,又帥又有錢,他來得勤,你也來得勤,就是每次都錯過。”
“我每次來你都這樣說,說了多少年了?我就是被你說老的!”
“我是說真的,薛葵,你多大年紀了?我女兒都上小學啦!”
“得了吧,你再嘮叨橙子就不新鮮了。”
楚倩笑著走進兒童病房。這間病房裏的小孩子都是查出病症之後被父母遺棄在醫院裏,依賴著社會福利署的資助才能得到維持治療,這幾年,也慢慢地長大了。
沒有父母,他們需要更多的疼愛。薛葵曾被一個剃光腦袋的小姑娘使勁抱住叫媽媽,她不覺得自己竟然已經衰老如斯,隻覺得心痛,便嗯嗯地應著,抱著她直到蘇醫生過來將她帶走。
自己如此健康已是天賜,不可再妄求。
她自持優越於這些病人,帶了巧克力薯片等小孩子愛吃的零嘴來討好他們,結果被楚倩全部丟掉——隻有新鮮的潔淨的水果,他們才可以吃。有些孩子會纏著粘著抱住她,有些又情緒波動的厲害,向她吐口水。
白血病,可不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唯美動人,本性善惡,這裏看的太清楚。
“小朋友們,想不想吃橙子呀?哎哎哎,不許摸,有細菌。阿姨幫你們剝皮,乖乖地坐好哦。不可以狼吞虎咽,要慢慢地吃,知道嗎?”
薛葵有些感冒,所以不能進去,這一點上楚倩不講情麵。
她立在玻璃窗前看了一會兒,走了。
楚倩看著小病人吃完水果,才想起薛葵還在外麵。趕緊興衝衝地出來找她。
“哎,我都打聽清楚了,蘇醫生的兒子叫卓正揚,是做……薛葵!薛葵!嘿!一轉眼的工夫就走啦?”
沈玉芳堅決不同意女兒辭職。
“為什麽要辭職?還有八個多月,無論如何撐下去。”
“媽媽,媽媽,媽媽,”薛葵下巴擱在桌子上,一疊聲地撒著嬌,“不想撐下去。”
“我的姑娘哎,你什麽時候變得毫無鬥誌了!”
“我要回姬水。我要在家裏躺著,睡了吃,吃了睡。啊,我可以去養雞養鴨,養魚養花,媽媽,媽媽,你想想看,生物女博士回鄉致富,多光榮。”
“胡說八道!你讀了這麽多年的書,回來當農民?不要辭職,知道嗎?至少先聯係好國外的學校,我一直都希望你出去長點見識……”
“我知道,你說了好多年。”
“本科畢業了,你說你不想去美國,我們說去英國自費也可以……”
“哪有那麽多錢嘛,真是說得輕巧。”
沈玉芳恍神了——總有一天,葵葵會明白為什麽他們一定要她出國去,隻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她不能說,不能說。
還是那邊媽媽媽媽的叫聲喚醒了她。
“那你現在讀完了博士,申請博後那麽容易,為什麽不出去嘛。”
“我就知道你崇洋媚外,平時就專看外國電影。做博後還不是給人打工。做完博後回來更難找工作呀。”
我根本就沒打算讓你回來……
“慢慢來呀,乖女兒。考慮一下媽媽的建議,好嗎?”
“不。不。不。我就不!我就不!”
沈玉芳覺得頭大。
“你這個孩子真是油鹽不進!……是不是談戀愛了?”
“沒有!”薛葵憤憤然,“我不談戀愛!”
這一通電話打了足足一個多小時,最終沈玉芳還是以母親的身份成功地說服了薛葵,一邊申請國外的博士後,一邊繼續做藥理所的工作。薛葵十分孝順,一旦答應了就不會改變,大局已定,沈玉芳十分高興。竟聊起一個他們從來避而不談的話題。
“我的腿複元得很好,現在每天晚上都和你爸出去散步,一個多小時也能走下來。”
有些過去了的事情他們從不會主動提起。比如沈玉芳的車禍,比如薛葵的暴食症,除非當事人願意談。
不是放不低,而是沒必要。
“嗯,我就說一定要多走走。適應了就會和以前一樣。”
“對了,你大舅去格陵了,招待一個遠星來的女工程師,可能會和你聯係。”
她不喜歡遠星。她憎恨遠星的一切人和事。但薛海光和沈玉芳隻當她是小孩子心態。
“嗯,我知道了。”
才掛了這一通,又來一個。
“喂?”
“你!”
話筒那邊傳來一個氣急敗壞到極點變成沮喪的聲音。
薛葵一下愣住——卓正揚,她完全忘記此人說過要打電話。
“我足足撥了一個鍾頭的號碼。”他十分委屈,“一個關機,一個占線。”
“啊!對不起,是我媽媽的電話,打得久了些。”
慢著——她為什麽要說對不起?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
卓正揚聽見她打開了電視,有激越的樂曲傳出。
“提醒一下,你在和我通話。”
“我要看新聞聯播了。”
卓正揚覺得不可思議。
“很少有女孩子關心國家大事。”
薛葵放粗聲音道:“卓正揚,其實我是男人。兼有戀母情結。”
話筒那邊輕哼一聲,卓正揚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喑啞。
“你哪裏像男人。”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大富貴走廊上的那一幕,尷尬了數秒。
“兩小時後,我要去參觀汽車大樓,同人談判——對方十分傲慢,而且蔑視中國人——你有沒有什麽要對我說。”
薛葵沉默著抵抗。
卓正揚又好氣又好笑——這小丫頭的非暴力不合作他已經領教過,豈會再栽跟頭。
“如果順利,一個星期我就回來。”他故意頓了頓,“如果不順利,我就會每天這個時間打給你。”
果不其然,薛葵立刻回答。
“我祝你一切順利,真心真意。”
難道我回來就不纏著你了麽。卓正揚覺得她真是狼狽又可愛。
“我去和卓開的工程師開會。明天再打給你。”
“……卓正揚,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她知道自己在縱容彼此,但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沉溺於這種歡愉,暫時看不見無窮惡果。
假如有個人天天淩晨五點起床給你打電話,隻因你們之間有十三個鍾頭的時差,那你還能聽得見什麽。管它內容如何空洞,都是天籟。
女孩子虛榮驕縱,皆由這種人寵出來。
同卓正揚聊天,哪怕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長時間的沉默都不會再覺得冷場。
他會將話筒放在陽台上,教她聽落雪的簌簌聲,底特律的冬天低至零下十八度,積雪足有十幾英寸,薛葵驚奇地發現原來卓正揚也會打噴嚏流鼻水,他在房內走動,打開藥瓶,倒水吃藥,得意洋洋地報告今日體溫已降至三十八度半。
又或者他打開衣櫥,考慮今天穿什麽帥氣地去參觀工廠,最後還是決定裹成狗熊般地出門。
他們甚至聊起在大富貴吃蘇眉那一次,薛葵才知原來他對海鮮過敏。
“怎麽可能!我們相親時吃的就是海鮮焗芝士意粉。”
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傻瓜。相親都快過去大半年了,她居然還記得,這不是授人以柄麽。
卓正揚恍然大悟。
原來她也愛我。遠從第一眼開始。
這個認知令他十分欣慰。
“那是冷凍食品。”
的確,不算新鮮。她學生物,知道生猛海鮮內的組胺才是過敏的罪魁禍首。
似乎他從未離開過一般。似乎他們一直都是情侶。他不同她討論工作,隻講些有的沒的,譬如昨天在街上看到黑人圍住汽油桶烤火,大啃排骨;底特律市民大白天在市政廣場上滑冰,阻住政府要員鳴笛不停的車輛;免費贈閱的《大底特律時報》上登出格陵影視紅星的動向,顯然主編是海緹的擁躉。
一隻土包子細細地描述資本主義國家的一切,另一隻土包子在大洋彼岸安靜地聆聽。
終於薛葵開始懷疑他到底是去旅遊還是工作。
“你又不是我的同事,為何要和你談工作。那會悶著你。”
他隻有和薛葵通話的時候,不必想到談判。他這般自信強大,怎會鬥不過高傲的美利堅人,隻是時間問題。
不是同事,那是什麽。薛葵不願想太多,貪戀這一刻的輕鬆自在。
他言傳身教,如何分享彼此生命。無論精彩還是平淡,有時候竟然超過一個多小時,陪她看新聞聯播,直到薛葵終於煩躁起來。
“我根本就不知道電視上在講什麽。卓正揚,你暫時不要和我說話,讓我看完天氣預報好不好。”
他完全不理。無賴般地繼續講他如何忙裏偷閑跑到中國城吃飯,糖醋魚甜得膩人,蔬菜半黃不青,全都變了樣,薛葵隻好關掉電視,去冰箱裏拿牛奶。
他愛聽她將牛奶倒進杯子裏的聲音。高興於她養成了晚上喝牛奶的習慣,總比什麽都不吃要好。
“對了,昨天展開小朋友又叫我買飯給他吃。難道你出差不給他發工資麽。他仿佛被你拋棄了一般,總在我們食堂門口流浪,好可憐。”
那雙退還的靴子已成曆史,打不死的展開小朋友又開始了對薛葵新一輪的騷擾行動。
卓正揚可沒忘記展開打電話給他時,興高采烈地描述自己第一次敲詐薛葵,如何帶領卓開公關部一堆小女生,浩浩蕩蕩跑到藥理所的食堂堵住不甩卓正揚的薛大小姐,理直氣壯地以沒有飯卡為名,強迫對方給他們買飯。
薛葵被小女生們盯得如芒刺在背,心想不和小孩子一般計較,趕快伺候他吃完了回去。結果展開吃撐了十分迷糊,在科技園內迷路,不得不打給薛葵求助。
因為薛葵嘲笑他是“米醉”,展開十分不平。
“正揚,你知道什麽叫米醉嗎?就是吃多了澱粉會腦部缺氧……我是因為米醉才不記得回卓開的路。米醉不等於蠢,那為什麽薛葵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頭豬呢?不行,我明天要去問個清楚。”
每天走三千米去藥理所吃乏善可陳的午飯,並不合常理。但卓正揚和薛葵都沒想更多。
展開隻是一個話題,不是一個問題。展開隻是一個小朋友,愛搞怪怕寂寞的小朋友。
今天她通話時聲音十分疲累,卓正揚追問,她講起自己逛了一天的街。
“唉,我真討厭這種應酬。來了個遠星的工程師,指名要我陪同購物。我就沒有見過比她更能逛街的人。鞋跟足有五寸高,令人無比崇拜。”
卓正揚嗅到了一絲危險。
“她叫什麽名字。”
“辛媛。”
他失算了。在大富貴見到辛媛的時候應該說清楚來著。辛媛並不高明,但精明。
精明的手段對薛葵可能更有效。
“她十分健談。我喜歡這樣的人,免得我要不停地說話。即使是每句話都會提到她的前男友,我也覺得很有意思……”
“她不會再約你出去。你也不需要再見她。”
薛葵一愣。卓正揚說話的語氣……
辛媛同她說的那些話,原本隻是瑣碎,現在卻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來。
“我的前男友在格陵做汽改。”
“他有一對濃密的眉毛,眼睛很亮。”
“我有時候就是嫌他太瘦了一點,抽煙又凶。不過氣色很好。”
“他手臂很結實,穿格子襯衫配領背心,真是迷人。”
“他畫設計圖的時候很專注。他做每一件事情都很專注。這樣的男人怎會不優秀。”
她試穿新衣,每一件都合襯無比。薛葵提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站在她身後,她轉圈,有些落寞。
因為替她拎著包的不是那個男人。
整整一天她一直在講她的前男友,沒有名字的前男友。他有多麽好,多麽優秀,他們一起逛過這裏,一起逛過那裏,那個時候她挽著他的手,他替她拎著包,一起去晶頤廣場看電影,然後去頂樓吃火鍋。他吃得很快,但會點一支煙等她慢慢吃完。
她還在想辛媛一個女子為什麽抽三字頭軟中華,原來那是同卓正揚一模一樣的愛好。
還有挑選內衣時說過的那些話,她隻道辛媛是不避諱,現在想起來,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光微笑著站在那裏,心不在焉地附和,想的卻是要趕快應酬完了回去等卓正揚的電話。
多傻。
不都是說給她聽的麽。明顯是在大富貴就已經盯上她了。也許大舅都知道,也許……
“我見她,因為沈玉龍是我舅舅。如果大舅要我去陪她,我就得去。我是姬水玉龍的編外人員,拿薪水的。”
“薛葵……”
他想說談判已經接近尾聲,一切等他回來自然可以解決,她搶先道。
“你明天不要打電話。”
卓正揚怒了。
“薛葵!”
薛葵也不理,自顧自接下去。
“我師弟發了文章,要請所有人吃飯唱歌。”
她也有社交生活。不應每天五點半就開始坐立不安,六點準時窩在沙發上與他聊天。
不知道誰先掛線。嘟嘟嘟的斷音裏,是辛媛掉著眼淚說的那段話。
“就算我有錯,也抵不過和他十年的感情。除了我,誰也不可能回到十年前,陪伴二十歲的他。”
古人不也這麽說麽。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薛葵。每一次你都是引火自焚。
第十章
一夜成名,那種美妙滋味,難以言傳。
江東方和沈西西拖著手在生科大樓裏,看見新近貼出來的賀報,明明白白寫著“賀藥理實驗室近期研究成果榮登《》雜誌封麵故事”,大紅紙張,淋漓墨汁,雖未貼出江東方的名字,但消息散播如同春日裏的花粉,人人都知是孟教授手下的男學生,英俊高大,聰明能幹,吹得神乎其神。
前一日,誰知道他。如今訂萬元試劑,哪怕放在抽屜裏任其過期,也沒人敢說半個字。江東方的實驗桌繼承自薛葵,一切實驗用具也繼承自薛葵,所以薛葵來到實驗室,便自然而然地坐在桌前,有不認識她的師妹,還木著臉問她是否試劑公司的推銷人員,請去辦公室同老師洽談。
嗬,換做以前,是她僵口僵麵。她展開笑容,正想和這兩位小姑娘聊聊,許達戲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蔣晴,黃芳,你們兩個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這位是你們的大師姐薛葵,江東方的師父。江組長是你們的天子,薛葵就是老佛爺,還不快喊人。”
薛葵暗歎,真是好久沒來實驗室了,江東方幾時多了個“天子”的外號。蔣晴和黃芳亂糟糟地一齊叫她“老佛爺”,“薛師姐”,薛葵便也開玩笑地說“平身”,許達得意地直笑。
“這兩個是江東方帶的小師妹,蔣晴,黃芳——對了,你們兩個不也是從格陵理工考過來的麽,那和老佛爺是校友了。”
何止是校友,簡直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蔣晴甜甜地笑。
“我聽說過薛師姐。”
薛葵有些驚訝,這蔣晴和她至少有四屆的差距,居然聽說過她。
“你也是生物科技班的麽……”
她一句話尚未問完,江光緒同沈珍妃過來了。
江東方一見自己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穿墨綠色高領毛衣的女子,心知是薛葵為了參加晚上的活動而到實驗室集合,立刻將手搭在沈西西的腰上,十分親昵地朝自己拉近。
“薛葵,你來啦。”
“嗯。江東方,恭喜你。”
薛葵迅速站起來,將座位騰給江東方。
“孟教授呢?我看辦公室裏老師們都不在。”
“出國考察去了。”
江東方的突然轉換稱謂,他和沈西西的親密,她一點都不在意。
江東方便覺得十分無味,放開攬著沈西西的手,可又不願意放棄攻擊薛葵替沈西西報仇的大好機會。
“我還以為你真的節食,所以才訂了晚上的位子。”
他哪裏是懂得幽默的人,配上僵硬的表情,薛葵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嗬,你不知道十人以上的飯局才請得動我麽。”說著,她又轉頭朝向許達,“怎麽著,孟教授一走,人心都散了?我看實驗室都沒什麽人哪。你這個老師當的真是失敗。”
“嗨,薛葵你還不知道我啊,我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是啊是啊,許達,你是一直都散,形散神不散那種——哎喲,許達,原來你是一篇散文哪。”
“這說的什麽話,我要是散文,你薛葵就是一篇議論文。”
薛葵和許達一對青年相聲演員又開始娛人娛己,沈西西是見識過這兩位的,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做觀眾,不吝嗇地賜予笑聲;蔣晴仔細觀察,覺得薛葵同其他二十七八歲的女博士也並無不同,沉謹內斂,端莊得體,不由得暗自生疑,一捅黃芳的胳膊。
“黃芳,你說這個老佛爺到底是不是那個薛葵?”
黃芳對薛葵的事情也略有耳聞。
“你說那個薛葵啊……”
蔣晴正要繼續說下去,就覺得有冷冷一道眼神掃過來,心下一凜,再看時,薛葵又根本沒留意她,正在和許達看實驗室新拍的照片。
“嗬,你們又去釣魚啦。這簡直就是實驗室的傳統項目了。”
“那當然,你看看這遊艇……”
薛葵見蔣晴望著自己,便禮貌地笑了笑,又不是初次見麵的那種笑容,仿佛在格陵理工兩人就見過,學姐學妹般地自然親熱起來。
蔣晴隻能折服——這女人,絕不簡單。
江東方隻願同實驗室眾人狂歡,而不是自找麻煩。薛葵的存在,可以抵消他所有的快樂。
他們在格陵新視聽的頂樓吃自助,完全不需要他動手,沈西西賢良淑德地拿了他最愛吃的鴨脯和刺身,醬汁幫他調好,淋上,隻差送他嘴裏,他也高興不起來,沈西西嘟著嘴作生氣狀,他才勉勉強強地吃了幾口,覺得還是不錯,便問沈西西想吃什麽,他去拿。
沈西西說要吃冰淇淋,他不許。他知道她在生理期,不能吃冷飲,隻肯幫她拿一些熱食。
他看不慣。看不慣薛葵隻拿水果,看不慣她隻飲檸檬水,看不慣她同許達談笑風生,而把自己當作隱形人。
明明主角應該是他。薛葵應該對他極盡恭維能事兼痛哭流涕地懺悔當年對他太苛刻。
薛葵今天確實無法做到左右逢源。
她白天去見了辛媛,晚上又要同這群人吃飯——一半都是生麵孔,名字也記不熟——她不慣一天像打仗似地緊張。
但是辛媛的事情又不得不趕快解決。她使勁閉了閉眼睛,要把白天的事情都拋諸腦後。
江東方看見了,不無刻薄地想,既然這麽累,又何必來吃這一頓,一位六十八,花的可是他江東方的錢。
有人起哄叫江東方敬薛葵,也是,他今日一切,都拜薛葵所賜,所有人都在提醒他不可忘本。但薛葵沒有坐在那裏坦然受之,主動同他輕輕一碰杯。
“我以前對你太苛刻。你不要放在心上。”
皆因你一直俯視我,所以才容易低頭。江東方心想。全然忘記剛才的要求隻是這樣而已。等薛葵做到了,他又不滿足。
想到白純那句話,簡直如同刻在心上一般,越想忘記越往心裏鑽,江東方咬牙切齒地喝了一杯,又續上一杯。沈西西拽拽他的袖子,柔柔勸道:“你少喝點兒,多吃菜。”
他們兩個是公開的情侶了,許達還以為薛葵不知道呢。
“薛葵,你不知道這兩位吧?”
薛葵微微一笑。
“我知道。上個月和同事來這邊吃牛腩粉,看見了。”
沈西西唰地一下麵紅過耳,望望江東方,江東方沉著臉看薛葵做了個十指緊扣的手勢。
“十指緊扣,旁若無人哪。”
許達拚命鼓掌:“薛葵,你真是深藏不露啊!這事兒我還是上兩個星期才知道的呢。”
“不藏著怎麽辦?跳出來說,哎,兩位,過來吃,這邊有位置?”
沈西西挺不好意思的,立刻將話題岔開。
“薛師姐,我也應該敬你一杯,上次取樣的事兒,還多虧你幫忙。江東方,你真是不知道,那蘇醫生態度差極了,我都不明白薛師姐怎麽忍得下來。”
“想想以後說不定我也會變成她那樣兒,就十分心平氣和。”
“怎麽會!”
於是笑笑算過,薛葵覺得有些疲倦,轉而同蔣晴閑聊。
“蔣晴,你是生物科技班零幾級的學生?”
蔣晴一直在注意薛葵吃什麽,喝什麽,沒承想薛葵突然把話題轉到她這裏來了,愣了一下,趕緊接話。
“零四級。”
“哦,那麽你進校的時候我剛畢業。怪不得沒見過你。”
蔣晴想說並不是那樣的。
她讀的是理工附屬中學,高一時,很多男生專門跑到大學校園裏去看那個坐淩誌車上下學的香奈兒美人,傳聞沸沸揚揚。
僅僅一年,便以悲劇告終。
吃完飯之後,大家直接坐電梯下樓去訂好的包廂唱歌,新視聽的生意一向很好,電梯裏鬧哄哄地人擠人,為了避免超載的尷尬,薛葵和許達沒有同其他人一起下去,等下一班電梯的時候許達對薛葵說了一件事情。
“薛葵,有件事兒江東方還不知道。孟教授的兒子不是學經濟的麽?決定自己開家公司生產我們的藥用肽。打算說服江東方技術入股。”
“嗯。”
“這事兒還不到時候明著和江東方說。”許達道,“他和沈西西談朋友之後,一直想提前畢業去美國讀博後,其實你也知道讀博後有啥好的,就是錢多一點,中國人在國外發展總歸是個二等公民。你勸勸江東方留下來,安安心心在實驗室裏當個老師。過兩年,等條件成熟了,自然有更大的發展空間。你是他的師姐,他聽你的。”
薛葵沒吱聲。
在包廂裏坐定,大家點歌,許達素有麥霸之稱,一隻麥克風直接裝進口袋裏不許別人來奪,薛葵不愛唱歌,但記得誰誰誰的拿手曲目都是些什麽,向來是點歌小姐。但今天坐在點歌機前,突然想到現在老人去了一半,新人愛唱什麽她又不知道,就叫蔣晴過來幫忙。
江東方覺得不夠醉,又叫服務員拿兩打銀子彈過來,沈西西覺得今天江東方有點失態,隻當他是太高興,就湊到薛葵身邊悄悄道:“薛師姐,你勸勸江東方,叫他別喝了。他一喝就上臉。你是他師姐,他聽你的。”
怎麽個個都覺得江東方聽她的。薛葵笑著搖搖頭。
“你都勸不動,我怎麽勸得動。你想唱什麽歌?”
她先點了許多鬧哄哄的歌,旋律簡單琅琅上口,把氣氛炒起來,接著又一個個熱門歌曲點上,反正總有人會唱,一開始大家都放不開,隻有五音不全的許達霸著麥克風,簡直叫人忍無可忍,終於有人看不下去開始跟著唱,漸漸地又有師弟師妹過來,小心翼翼地問有沒有哪首哪首歌。緊接著七嘴八舌地要唱這個要唱那個,薛葵又沒有三頭六臂,哪裏忙的過來,隻好宣布投降,讓他們自己點去。
薛葵離開點歌機,過來坐在江東方身邊,沈西西趕緊給她讓位子。
“江東方。我有點事情和你說。”
“說吧。”江東方已經有七八分醉意了,摟住沈西西,似聽非聽。
“你將來有什麽打算。”
有什麽打算?和你薛葵有什麽關係。
反正你薛葵又不在我的將來裏麵。我是要做大事業的人,而你隻會在藥理所的膜片鉗室裏消磨生命。
江東方看了沈西西一眼。
“將來我不知道,不過明天我知道——我要和沈西西去領證。”
薛葵有一霎那的恍神。結婚?江東方和沈西西要結婚了,卓正揚和辛媛也會結婚……
“啊,恭喜恭喜。”她重新振奮起來,“祝福你,沈西西。”
“我要和她一起出國,我已經拿到了幾個。我準備提前畢業。”
薛葵心想這就有點天真了。
“你要提前畢業?孟教授不會答應的。”她特別看了一眼沈西西,“況且沈西西現在還達不到畢業標準,簽和你出去,等於是把這幾年的研究生學習都舍掉。不如等多一年,等沈西西有了文章,你們再一起……”
江東方聽不下去了,猛地站起來。
“你不過能控製自己吃東西而已!少來管我!”
正好是兩首歌之間的間隙,許達陶醉地謝著幕,江東方這麽大聲地丟下一句,全然不顧其他人的反應,摔門而去。
他在洗手間吐了一回,清醒了許多,決定回去和薛葵道歉,結果在走廊上看見濃妝豔抹的白純,正靠著牆打電話。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定睛一看,的確是白純。
“我在號房間,趕緊的,快點來……鄧導都來了,你還不快點!”
他一把拽住白純的胳膊,發怒地看著她那張美麗的臉龐。
“白純。你在這裏幹什麽。”
白純先是嚇了一跳,緊接著不慌不忙地甩開江東方的手。
“哎喲,江東方啊。好久不見。”
江東方又抓住她的胳膊,怒火熊熊燃燒。
“我問你在這裏幹什麽。”
“你幹什麽我就幹什麽!放手!”
展開從包廂出來,看見白純被一個醉醺醺的男人騷擾。本來想上前幫忙,再一看,嘿,不是白純的前男友麽。
於是他就好整以暇地點了一支煙倚在牆邊看戲——人家兩夫妻吵架,他可不湊熱鬧。
他今天本來應當去接機,但按照卓正揚的要求,他把辛媛送到機場去就回來了——看來這兩人是要在機場來一場最後的談判;他想閑著也是閑著,就給薛葵打了個電話想蹭飯,結果被薛葵嚴詞拒絕——大人有應酬,小孩不得參加。
展開很生氣,打聽到她是來新視聽,就約了幾個朋友一起過來吃飯,唱歌消遣,但找了半天也沒看見薛葵在哪個包廂裏,正好碰到白純等幾個藝術係的小姑娘在這邊玩,白純說起想進娛樂圈,正好他的朋友當中有做這一行的,一拍即合——這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江東方以為他展開逼良為娼不成?
那邊還在鬧。
“得了吧,白純,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我怎樣了?我怎樣了?江東方,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這和我怎麽沒關係?”
“怎麽有關係?”
兩人有關係沒關係地糾纏了半天,展開看見的包廂裏麵又衝出來幾個人,企圖將江東方和白純分開,白純先推了沈西西一把,江東方怒了,一巴掌打下去。
蔣晴看的清清楚楚,江東方的這一巴掌,打中了正勸白純鬆手的薛葵,她半張臉頓時腫脹起來。
“薛師姐!”
“薛葵!”
江東方的怒火瞬間熄滅,傻傻地舉著右手,又害怕又心痛。
展開一看,也慌了,趕緊丟了煙就衝過來,掄起胳膊一拳揍上去。
“臭小子,你他媽的打誰哪?”
白純尖叫道:“展部長,別打他!”
“薛……薛師姐。對不起。”
江東方終於明白,他不怕薛葵生氣,他隻怕薛葵不在乎。
還有白純扶著薛葵,那種憐憫的眼光,簡直令他無處容身。
薛葵被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無法思考,隻好捂著臉擺擺手。
“沒事沒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
江東方知道自己那一巴掌是用盡了全力,薛葵肯定受不住。許達也愣住了,薛葵定了定神,回到包廂拿了外套和包出來。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你們慢慢玩。”
“我送你回去。”展開立刻追上去,薛葵低著頭,想了想。
“行。江東方,你也過來送送我吧。”
江東方知道闖了大禍,幾乎快要哭出來,搓著手跟在薛葵的身後。薛葵想了想,沒坐電梯,改從沒有人的安全通道下去。
“江東方,你力爭上遊,總不會隻是想把我踩在腳下吧。”
“我早已被你甩得很遠了。不必再把我看作對手。”
“提前畢業的事情你得想清楚,畢竟實驗室沒有這樣的先例。無論留校還是出國,選擇你覺得對你和沈西西最好的路就行了。目光應該放遠一點,不要光看著眼前。”
江東方看著薛葵腫著半張臉,還在細細地說著這些。一時間心如刀絞。
“薛師姐。對不起。我……以後……”
“沒有以後。你們以後都不會再見。”展開冷冷道,“你再出現在她周圍,我見一次揍一次。滾。”
薛葵責備地瞪了展開一眼。展開就再接再厲瞪著江東方。
“行了,江東方,你回去吧,這才剛開始玩,別因為這事兒壞了興致。”
江東方看著展開護著薛葵往大廳走,知道自己是多留無益,悻悻地往樓上走,許達就在樓梯口逮他呢。
“江東方,你今兒個過了啊。是我叫薛葵勸你留校的,有什麽不高興你衝我來。”
江東方懵了,許達乘機大罵一通。
“江東方,薛葵是你師姐,更是你師父!記得嗎,你剛進實驗室的時候,是不是弄壞了低溫離心機?幾萬塊的東西啊,那個時候孟教授就想把你趕出去——如果你那時候被趕出去,以後哪個實驗室都不敢要你——是薛葵跑去對孟教授說‘我帶江東方,他出錯,是我沒教好。如果您把江東方趕走了,再來一個,又要從頭教起,再弄壞一兩樣設備,多不劃算。’就因為她一直在孟教授麵前保你,你才賠了兩千塊錢算了事!這事兒她都不放在心上,也沒和你說,但我看你就是從這件事情開始怕她又恨她,現在翅膀硬了,想報仇了?是不是今兒特地請她來就是為了作踐她?”
“我……”
“你以為我不知道哇?謝師宴上你喝醉了,是我把你背回去的,記不記得?你說了啥知道不?你一路上就瞎嚷嚷恨死薛葵了,她不就是對你嚴厲了點兒嗎?至於嗎?你還是男人嗎?”
“我不恨她!”江東方心中十分悲苦,嘶著嗓子,“我壓根兒不恨她!我喜歡她!但是我恨我喜歡她!嗚嗚嗚嗚……”
許達愣住了。他可沒想到原來是這麽一層。
他心想,可不能任由這樣下去,於是坐在樓梯上,輕輕地拍著江東方的背,輕言細語地安慰他。
“江東方,這不對,知道嗎?你有沈西西了,沈西西哪一點不比薛葵強?比她漂亮,比她年輕,比她有情調,對你又好,是不是?我要是沒孟薇,我都選沈西西。薛葵那和我們不是一路人……”
江東方突然想起,前年的冬天,放寒假了,他和薛葵還留守在實驗室裏做實驗,那時候藥用肽還沒篩出來,他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表達蛋白,十分枯燥無味,周末還要加班。他做了一段時間,怨氣很大,薛葵說好吧,如果下雪,你就不用來。
他便每天祈禱周末下雪。但總是不下雪。終於下了,他又不敢不去實驗室,在床上翻來覆去很久,憤恨著起床,比預計時間晚了三個小時。到了實驗室,看見她的傘放在外麵,雪沒化淨,他想,進去認個錯就算了唄,大不了被罵兩句。反正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結果他怯懦地悄悄地走進實驗室,就聽見薛葵一個人在那裏唱歌。
窗台上白皚皚的積雪映著陽光,他永遠忘不了,是孫燕姿的同類。她聲音低沉,別有一番韻味。
他呆住了——薛葵從來不唱歌。如果讓薛葵知道他聽見這歌聲,不知道又會怎樣折磨他。
他走又不敢走,留又不敢留,保持著一個姿勢,哆嗦著聽她唱完這首歌。
唱完了,她還誇了自己一句。
薛葵小朋友,唱得不錯。
她一直做實驗,沒有回頭看一眼。她並不知道他在那裏,聽見這首歌。
他永遠也不會是她的同類。他跟不上她的腳步,越來越遠。
他厭惡薛葵,是因為這女子已深深融入他生命之中,難以割舍。如同粉瘤一般,並不要人命,但存在於斯,不可忽視。
江東方撲倒在許達懷裏痛哭失聲,許達不免得也眼眶濕濕。但他心知肚明,這江東方不過一時意亂情迷,總有成熟長大的一天,便會覺得這場暗戀不過青春遊戲罷了。
另一邊,蔣晴黃芳陪著沈西西在洗手間裏整理。既然不能談白純,就談另外一個有故事的人。反正八卦都是貢獻出來消磨時間的。
“沈師姐,薛師姐看起來好瘦哦。”
“嗯,她一直吃的很少。”
“真的嗎?她不會是暴食症好了之後又得了厭食症吧?”
“什麽?什麽暴食症?”
“啊?師姐不知道嗎?那是我高一時候的事情。那時候薛師姐應該是……是十九歲吧?聽說她和一個有錢的老頭子同居。結果那個老頭子把她甩了,她就患了暴食症。這事兒當時在我們學校還算是轟動了一陣子。那個老頭子還常常來接她去看病呢。”
“你確定?”
“哎呀,這種事情都不是當事人親口說的,誰能確定呢。不過她以前真挺漂亮的。”
蔣晴停了停。
“又漂亮又風騷。真的,我們學校超多男孩子喜歡她。也難怪,她那個時候一身名牌,上下學都有車接送,跟個公主似的,唉,真不知道她家裏人是怎麽想的,就任由自己的女兒做這種事情。”
沈西西沒注意蔣晴的補充。她想起她一直不能確定的一件事情。她很想去問問江東方。隻要一個答案,而不是想改變現狀。
江東方,你是不是把薛葵和文獻一起裝在心裏了?
第十一章
辛媛如同被抽去魂魄了一般,自機場回來就浸在浴缸裏,一聲不出。
直到何祺華的電話打過來,她也是有氣無力。
“怎麽,不高興。”
“沒有什麽特別值得高興的事情。”
“何必不高興,卓正揚今日回國,第一個見的可是你。”
辛媛坐直了身體,覺得濕淋淋的皮膚一陣緊似一陣的寒冷。
她冷冷地想,沈玉龍真是體貼過了頭——也是,如今他的外甥女釣上了卓正揚,自然是要盯緊些。
“不錯,他第一個見我。而我立刻向他求婚。”
話筒那邊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我不知道你會這般任性——不過他一定會答應你。”
“對。他一點也不猶豫。他說既然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應該沒問題。他還說明天就去登記。”
辛媛還記得在機場咖啡廳裏,卓正揚說這話時候的表情和十年前如出一轍,冷淡而又疏遠。
她才知道原來她和他的距離,十年來沒有變過,不曾遠,也不曾近。
“我就知道。”
“可您不知道的是,今天早上卓正揚的女人約我見麵了。她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何祺華略感好奇。
“嗬,她主動約你。”
辛媛一開始也想不通為什麽薛葵要主動約她。她以為自己已經說的很明白,這個小姑娘想通了就應該乖乖地躲角落裏哭去。但沒有想到她隻是十分平靜地約她出來,坐在她的對麵,說了這麽一段話。
“請問你到底想要什麽。如果你不知道,我來告訴你。你想要卓正揚。很簡單,去告訴他,你喜歡他,向他求婚。你們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應該沒問題。新世紀,女追男不可笑,你在怕什麽。你說得對,沒有人能回到過去,陪伴二十歲,一無所有的卓正揚。那好,隻要你覺得是卓正揚有負於你,你有資格叫他用一輩子來還。”
“哈哈,”何祺華覺得這卓正揚的女人真是辛辣得一塌糊塗,“辛媛,你我心知肚明。卓正揚從來不是一無所有,你對他也從來不是一心一意。她這樣說,你怎麽還不死心。”
辛媛咬著牙。想起薛葵後來又拿出紙筆,寫了一行字,折起來,交給她。
“這會是卓正揚的回答。哦,對了,你上次購物還有幾張發票在我這裏,我會直接交給沈玉龍,不必擔心報銷的問題。再見。”
她這一天也是驚嚇連連。傍晚的時候展開突然來接她去機場,她莫名其妙,展開隻說是卓正揚要一下飛機就看見她。她問起展開,卓正揚是不是在追薛葵,展開看上去比她更驚恐,幾乎把車開上隔離帶。
但他很快就恢複平靜,冷笑著同辛媛講起另外一件事情。
“卓正揚拿到了新型重卡自主開發權。”
“恭喜。”
“我聽說他在今天早上的最後一輪談判裏是這樣說的:‘這是最後一次。無論談不談得攏。我已經訂了傍晚的飛機票,我一定要回去見一個人。卓開的未來還有很多可能性,但是如果錯過了這個女人,我再也沒有任何選擇。’”
“辛媛,你說這個女人是誰。我這人沒信仰,但因果這一說,實在太強悍。如果不是你拿走大力神的圖紙,背叛卓開,卓正揚不會遇到薛葵;如果我他媽的不認識薛海光,不和他們一起吃飯,不去作弄薛葵,卓正揚也不會變成了現在的非她不可。”
“你在他身邊十年,他有沒有背叛過你?沒有。是你選擇了走,卓正揚無義務在原地等你回來。”
可是盡管這樣,她在機場見到卓正揚的時候,想到薛葵的字條還在她的手袋裏,她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氣。
“卓正揚,我們結婚吧。”
她就是想看看卓正揚的反應到底會是怎樣。機場的咖啡廳裏,卓正揚也坐在她的對麵。她總覺得薛葵就在他旁邊,如影隨形。
卓正揚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答應了。
“好。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既然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應該沒問題。明天我們就去登記。我隻有一個條件:婚後你不得再參與卓開的任何事務。”
她立刻翻包,找薛葵寫給她的紙條,找到了,打開來看。
他會和你結婚。但我不打算祝你們幸福——反正你隻是想要挑釁——引火自焚去吧。
她一語道破天機。辛媛灰心喪氣。這的確就是她的目的,她來格陵的目的。
在不愛自己的男人身邊繼續蹉跎五十年,想起來就可怕——放手才是正解。
何祺華聽到這裏,簡直想要鼓掌。
“辛媛,你總算對卓正揚死心了。做完手頭的事情就乖乖回來吧。”
“這個叫薛葵的女人,實在是……”
話筒那邊霎時沒了動靜,仿佛連時間都停止了。
“那個女孩子叫什麽。”
“薛葵。沈玉龍的外甥女——需要看緊姬水玉龍同卓開的聯係麽?沈玉龍利用遠星的資源私下接活,可不是一次兩次。”
“我暫時不想談這個。”
良久,何祺華低沉而悠遠的聲音傳了過來。
“辛媛。你可還記得我們什麽時候達成協議,陪伴彼此。”
她當然記得,但她以為何祺華絕對不會再提。
那是一場沒有女主角的訂婚宴,男主角是何祺華。她同卓正揚也出席了那天的盛宴。
卓正揚在那天終於對一直倒追他的辛媛產生了厭煩,直截了當地說他根本不愛她。也不想去愛什麽人。
她知道他身世背景,知道他身邊除了展開沒有女人,於是死纏爛打,要跟他在一起。她在樹後麵踮起腳吻他的嘴唇,緊緊地抱著他,可是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威脅,因為這個吻,她會到處去說她是卓正揚的女朋友。
“隨便。”他無動於衷。有沒有女友在身邊,他根本不在乎,他隻是走到離人群稍遠的地方去,辛媛知道他隻是要去抽支煙,而不是特意避開她。
她十分氣餒。而何祺華突然走出來宣布訂婚宴由於女主角身體欠安而取消,宴會變成了和諧的聚餐。但她看見了何祺華私底下暴怒的麵孔,他走到湖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她是因為太失落,所以才呆呆地站在何祺華身邊一動不動——若是平時,誰也不敢太過靠近何祺華,他是那麽的高高在上,隻能仰望——不知道站了多久,何祺華發現了她。
何祺華當時隻覺得,她長得不錯,主要是一直默默站著,不哭不鬧,聽話乖巧。
於是他問她:“你叫什麽名字?我怎麽從來沒有見過你。”
“我叫辛媛。”
後來發生的事情太過順理成章。辛媛從來不問何祺華那個未婚妻的事情,她隻覺得那個神秘的女孩子實在走寶。何祺華對情人都這樣體貼,更何況是妻子。
錯位了。一切都錯位了。
他那個自暴自棄的未婚妻,居然和卓正揚走到一起。十年的時間,本足以使他忘了這一切。他老了,未必可以從頭來過;可他不理解,沒法理解。
他不願再在辛媛麵前回憶,柔聲道:“我十分想你,你幾時回來。”
“我也是。哦,對了,下個月是您的生日呢,您想怎麽慶祝?”
何祺華又說了幾句,掛上電話。想了想——他才五十歲麽?所有人都叫他何老,他也覺得自己很老了。
原來才是知天命的歲數啊。
“同其它四十歲的老人家相比,你有頭發,沒肚腩,長得也算英氣。我當然喜歡你。”
噢,關於她,他的確一張照片,一封信都沒有留下來。
他與薛葵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三十五歲。那個時候女人愛上他,還不僅僅因為錢而已。他年青又有魄力,隻身南下,考察格陵地區的汽車工業。當時尚未有人看好格陵的發展,他算是眼光獨到,決定做一些長線建設,姬水二汽的薛海光在行內小有名氣,於是便應他邀請前往姬水,當時還有沈玉龍作陪。
他在姬水二汽轉了一圈,斷定這國營企業弊病太多,遲早要被淘汰,並不值得注入資金,他又有內部消息,知道格陵要建全亞洲最大的汽車科技園,所以就不想在姬水這塊浪費時間。
他去意已決,薛海光極力挽留,請他到家中吃個便飯。
姬水是鄉下地方,地廣人稀,薛海光這樣置了田地建起兩層別墅的人家非常多。他們一行人坐在一樓大廳裏聊天,馮慧珍和沈玉芳一起在廚房裏忙活,薛海光喚女兒下樓來見何先生,她隻揚聲拒絕,粗暴無比,顯然是被寵壞了。
快開飯了,沈玉龍的兒子沈樂樂急吼吼地從門外衝進來,腳邊上跟著的一隻小土狗,見家裏來了陌生人,嚇得躲在沙發底下汪汪大叫,突然蹬蹬蹬從樓上衝下來一團雪白的嬌小身影,蓬著頭發,光著腳丫踩在地板上,抱住一身泥水的小狗就親。
他還記得那隻小土狗叫乖乖。薛海光的女兒把小狗裹在自己雪白的睡袍裏,一個勁兒地安慰它乖乖不怕,乖乖不怕,對其他人類正眼都不瞧,徑自上樓去了。
薛海光一臉尷尬。
“都被她媽媽寵壞了。見笑,見笑。”
他倒是從那一刻開始覺得姬水這個地方,很有意思。吃飯的時候薛葵也怎麽請都請不下來,頭頂上的預製板隔音效果很差,他聽見她蹦蹦跳跳,一會倒在床上,一會又拉開椅子,哎呦一聲,大概是摔倒了。靜一會,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觥籌交錯,笑語喧嘩的飯桌上,他就隻聽到這些。大概也隻有他能聽到這些。
他後來幾次到姬水,都沒有再見到薛葵。來得勤了,成了姬水二汽生死存亡的關鍵人物,薛葵才漸漸露麵,穿著校服,從水果盤裏拿蘋果,丟向空中,又接住,哼哼唧唧地說“何先生好”。
他便輕佻地笑。
“薛小姐好。”
她總是趁薛海光看不見的時候朝他翻白眼。在她心裏父親應當是無所不能的,怎麽還要仰他人鼻息。他不在意這個,他隻在意她的臥室裏到底有些什麽,她總是窩在裏麵,藏一些三十五歲男人不會明白的十五歲小女孩的秘密。
薛海光是個很絮叨的人,許多關於薛葵的事情,他都是從他口中得知。慢慢地他知道薛葵的成績不錯,知道她的脾氣相當差,知道她動不動對父母頤指氣使。薛海光氣極了也會扇她兩巴掌。打完了又後悔的不得了。
沒辦法,計劃生育,隻有這一個。偏偏又長得十分漂亮,實在太疼愛。她骨子裏的惡魔脾性,十分對何祺華的胃口,被沈玉龍看出來了,於是起哄,說不如認個幹爹吧,差二十歲呢。倒杯茶就成。
她也不管大家下不下的來台,直接惡毒地拒絕。
“電視劇裏麵的幹爹都不是好東西。”
薛海光氣得揚起手來,她示威般地把臉湊上去,薛海光真要打,他趕緊製止。
“小孩子嘛,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他想,他的確不是個好東西。
後來姬水二汽在他的策劃下申請破產,改革重組,大幅度裁員,那時候民怨極重,全部衝著保不住他們的薛海光。乖乖被吊死在薛葵的窗前,她怕極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都覺得自己瘋了,以融資方的身份千裏迢迢地從北京趕過來,隻是想要安慰一個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絕對不會漂亮的女孩子。
而他壓根兒沒見到她,她被送去外婆家裏避風頭——有人寫匿名信,恐嚇要毀掉薛海光的女兒。
他動用了幾處關係,處理了這件事情。
她那個時候,眼淚真是多。多到讓他再也想不起來她一臉驕縱的樣子。耿直的薛海光和圓滑的沈玉龍相比,他更喜歡後者,所以他做出了對自己生意有利的選擇,而把薛海光徹底地忘在了腦後。
後來在格陵見麵,是他沒有想到的。那時候很作興應酬裏麵加兩三個女大學生充充場麵,她帶了幾個同學出現在沈玉龍的應酬裏,她年滿十八,普通的大學新鮮人,麵帶公式化的微笑;沈玉龍叫她敬酒,她就敬;叫她唱歌,她就唱。沈玉龍還開玩笑,當年何老多喜歡葵葵。葵葵,你也該意思一下吧?
她便嘴角帶一絲冷笑,坐到他身邊,甜甜地叫幹爹。
他十分興奮。第二天叫司機去接她,以幹爹名義接她出來玩——他想她會把司機罵個狗血淋頭,但沒想到她真的來了。
她那時候真是古怪又乖戾。高興的時候勾著他的頭親他臉頰,又或者女王般地把額頭湊過來,說我允許你吻我,這裏;不高興的時候,把他桌上的玉貔貅狠狠地摔個粉碎,又或者擅自從他的辦公室打出去,說取消掉上一筆交易——我管你上一筆交易是什麽!
他喜歡看見她赤裸裸的拜金欲望,什麽都想要,簡直可以吞下整個世界。她又回到了十五歲,無憂無慮,野性瘋狂漫漲。她隻害怕一件事,她害怕讓父親知道她和何祺華調情——薛海光會先打死她,然後自殺;他摟住她,說不必擔心。果然,她在他的公寓裏住了一年,沒有讓任何姬水玉龍的人知道這件事情。連他身邊的其他女人,都不知道有這麽一個小姑娘存在。
他對她百依百順,一心隻等她到了適婚年齡,變成何夫人。他可一力撐起她的世界。
她十九歲生日,他送她婚紗,她嚇傻了,又很快地高興起來,主動地親親他的嘴唇。
他心裏覺得好笑,誰會相信,他何祺華有一個女人,交往了一年,親密程度僅此而已。他把她接到北京家中,舉行了一個盛大的訂婚宴,一點都不用她操心,她隻管穿著婚紗,盤腿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融化了的冰淇淋滴在奶白色的綴花蓓蕾上,她大驚小怪地叫他拿紙巾來擦。
他對她一向縱容溺愛,堂堂北方汽車集團的主席,抽了紙巾,乖乖地幫未婚妻擦婚紗上的奶油。
她化了濃妝,比她實際年齡看起來成熟許多。
“那麽沈玉龍會來麽?”她問,帶點神經質的興奮。
“當然。有很多人。”
“很好。”她咯咯地笑著,“他肯定想不到,您的未婚妻會是我。我要成為何夫人。我會比他更有錢……你比他有錢,對吧?”
他笑著點點頭。他知道沈玉龍對她有過怎樣的精神虐待,而她要一並還回來。他不在乎用整個姬水玉龍來換取美人一笑。
她看著自己的訂婚戒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三克拉的白鑽襯著她纖細的手指,還嫌不夠大。
“我要比這更大的結婚戒指。更大更好看的那種。粉紅色的!”
他真的就細細問了她對結婚戒指的要求,她一邊舔手指一邊天馬行空地描述,於是他出去打電話給設計師,而她居然打破窗戶跑掉了。
等手下把哭哭啼啼的她帶回他麵前的時候,她說她錯了,她害怕,怕得要死,害怕嫁給他。她害怕麵對觀禮的賓客,她怕得要死——最關鍵的是,她不願意看見自己的親人真的因為她而傷心絕望。
他恨她如此的坦白——她哭著大叫,說自從決定訂婚以來,他的每個吻都讓她作嘔;他是一手毀掉姬水二汽的人,她怎麽會忘記。她一開始接近他,隻是為了報仇,後來是為了金錢,但她對金錢的欲望最終沒能戰勝她對他的厭惡。
他在她身上用掉許多時間,不願再去耗費精力打造一個何夫人,所以堅決不肯取消訂婚,頭一次對她大發雷霆;她尖叫哭泣,顫抖求饒,他心軟了——訂婚宴可以取消,但是婚約不能取消。她可以回格陵繼續求學,二十歲必須結婚。
他怕她再哭再哀求,所以一年之內都沒有去見她,反正他不愁女人投懷送抱。但等他再次踏上格陵的土地,要帶走自己的小妻子時,她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保姆一直不敢告訴他,她得了暴食症。她在他麵前也不停止,一口氣吃下六人份的牛排,外加十八個雞蛋,兩升牛奶。她不停地吃糖,吃巧克力,隻要他看不見,她就抓住一切可以吃的東西吃下去,做夢都在咬床單。
他強行帶她去看心理醫生,沒有用。不讓她吃,她就狂躁無比,打人摔東西,猶如困獸一般嚎叫。
他知道怎樣她才會好起來。他取消了婚約——他不能帶著一個兩百磅的女人在身邊,對他那個圈子裏的人介紹這是我的太太。
好在他身邊還有辛媛,他很快就過去了。上帝造人總有失敗的時候,他權當薛葵是一攤爛泥,丟棄在格陵,任她自生自滅。從此他再也不去想她。他隻當作沒有過這麽一個人。
他想他是對她溺愛過了頭。今時今日,他倒要看看,這個薛葵,如何幸福美滿地和卓正揚生活下去。
展開本來真的打算把薛葵送回宿舍,但在大堂裏他接到一個電話,是卓正揚打來。
“……嗯。你和她談過了?……哈哈哈哈哈!”
展開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他看看還在一旁摸著臉的薛葵,轉頭對電話那頭的卓正揚小聲道:“那個勸辛媛向你求婚的人才在我這裏。她剛剛被人打了一巴掌。你快來,我們去揍那個臭小子。”
“展開,你在和誰通電話?”薛葵警覺地盯住他,又重複了一遍問題,“你和誰通電話?”
展開吞了一口口水,非常無辜地看著她。
“人。”
薛葵聽他這樣回答,就知道是卓正揚了。她心慌意亂,圍上圍巾,同展開招招手。
“我先走了。再見。”
“叫她在門口等著我。”卓正揚厲聲道,“我已經看見你們了。”
他的車硬生生地在新視聽的門口來了個飄移,停住。氣勢如此磅礴,全場目光唰唰唰地全投向那個從車上跳下來的男子——比較破壞氣氛的是,卓正揚剛下車,就打了個噴嚏。
薛葵一言不發,立刻從另外一側實行突襲,撒腿就跑,展開一把拽住了她的衣領。
“薛葵,你真當我是小朋友啊?乖乖站著。”
薛葵抓住展開的胳膊,眼裏全是惶恐和哀求。
“我害怕。求求你……”
“給我過來。”
不等展開有所心軟,卓正揚已經一把捉住了薛葵,展開立刻鬆手,十分得意地看著卓正揚把薛葵塞進車裏——就如同當初薛海光把他們兩個塞上車一樣,今天可算報仇了——薛葵拚命掙紮,卓正揚從車窗外幫她把安全帶係上,繞到另一邊上車,薛葵還想跑,卓正揚立刻鎖住車門,發動引擎,揚長而去。
他引頸望了半天,也沒看見如他期望的那般薛葵強行跳車,在馬路上翻滾幾道的畫麵。覺得有點失望。
不對啊,他一直都不希望卓正揚和薛葵在一起的嘛,怎麽現在又輕易讓他和薛葵單獨走了呢——他應該扒住車頂跟上去的嘛!
想來想去都覺得失算。
“算了。展開,對你而言,才是珍愛生命,遠離薛葵!”
沒想到你對我的認識如此深刻。
卓正揚把車停在了郊外荒無人煙的地方,薛葵張皇四望,開始從口袋裏拿手機,卓正揚眼疾手快,一把搶走。
“你在怕什麽。”
薛葵傾身想要搶回來,卓正揚捉住了她的下巴。薛葵渾身一激靈,哀求地看著他。
他仔細看她的臉頰,果然腫得厲害。
“是誰打你。”
“這隻是一個意外。”
她重新坐回去,心裏十分煩躁。她不喜歡這種任人宰割的處境,臉色便僵了下來。
“卓正揚,要殺要剮,請給個痛快。”
卓正揚點燃了一支煙。反正在這裏,薛葵是跑不掉的,他就是要慢慢地說。
“沒想到你對我的認識如此深刻。”
他一邊說一邊止不住地咳嗽,薛葵才覺得不對勁,伸手去探他的額頭,燙的驚人。
“你在發燒。”
“我知道。”
他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伸手去握住她的左手,薛葵原本以為他是不喜歡她碰他額頭,沒想到他抓住了就不放。她努力地攥緊拳頭,不讓他得逞,但卓正揚強起來也十分可怕,硬是把薛葵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開,兩人十指緊扣。
卓正揚一雙眼睛冷冷地盯著氣憤不已的薛葵。薛葵被他盯得發毛,隻好往車外看。
“是你叫辛媛向我求婚。”
“對。”薛葵冷冷道,“她不親自試過怎會死心,還會來糾纏我。”
卓正揚輕笑一聲。
“我坐了十二個鍾頭的飛機回來,收到這樣一份大禮,是不是應該表示一下感謝?”
薛葵心裏咯噔一下,但已經來不及了,卓正揚突然捧住她的雙頰,大概是燒得糊塗了,居然一下子咬住了她的鼻尖,唔了一聲以後移下去吮住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太燙了,薛葵暈乎乎地想,哈,一支煙灰缸同一支啤酒瓶在接吻,真可笑。
很快她就什麽也想不起來了。她沒舌吻的經驗,不知道怎麽回應亦或者根本不應該回應,眩暈裏卓正揚握著她的手貼近自己的胸腔,他的心亦跳得十分激烈,等他意亂情迷地放過她的嘴唇,她立刻轉頭到另一邊,喘了半天。
“以後不許喝這個牌子的啤酒。”偏偏卓正揚又非常冷靜地來了一句,“我不喜歡。”
她想她得找點什麽來說。
“……卓正揚,你在發燒!”
他就開始耍無賴。
“對。我存心的,我要傳染給你。你得和我一起生病。”
那她還能怎麽說,卓正揚一橫起來,她就沒轍。她歎了一口氣。
“辛媛怎麽樣了?”
“你這種置諸死地而後生的方法,她十分受用。”卓正揚道,“好了,我們可以不必再提到她。”
薛葵冷靜下來。處理完這件事情,她還有一件事情要解決。
“卓正揚,我幫你處理掉辛媛,你是不是也可以幫我一個忙。”
卓正揚看著她決絕的側臉,突然意識到她將要說什麽。斷然拒絕。
“不。絕不。”
薛葵才不管他的斷然拒絕多麽具有威脅性,她總要把她想說的說完。
“卓正揚,你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而我根本隻想過平凡的生活。所以我們應該放過彼此。”
“辛媛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你我的過去,不應當從其他人口中得知——十年前,我曾不擇手段勾引遠星的何祺華,又不擇手段同他解除婚約。”
她雙手直發抖。她從來沒有想過何祺華這三個字會再次從她口中說出,遠星的何祺華,凡是做汽改的人都應該認識。
本來她覺得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可以瀟灑拋諸腦後;現在卻如同天塹一般橫在她和卓正揚之間。這件事,何祺華曾經親口答應她,絕對不會告訴第三個人,但是她現在選擇對卓正揚坦白,以坦白來換他放手。
“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但我並不能否認這件事情發生過。卓正揚,現在的我隻是在壓抑愛慕虛榮,反複無常的天性。如果和你在一起,我遲早會被打回原形。”
卓正揚本來完全不在意。但她的描述勾起了他心底某個模糊的回憶。
原來是她。
那麽她並沒有認出他來。
他突然頭痛欲裂,幾乎不能思考。薛葵打了個噴嚏,緊接著又打了個噴嚏,他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太冷了,我先送你回去。”
薛葵籲了一口氣。如此果斷,真是個明白人。
“多謝。”
一路兩人無言,薛葵開了車窗,吹著冷風,卓正揚專心開車,將她一直送到宿舍樓下,薛葵下車,衝他揮揮手,微微一笑,隱沒在黑漆漆的樓洞中。
他知道她這個意思是再也不要見麵了。他想他不能停在這裏,於是機械地發動了車子——但並不知道要開向哪裏去。
十年前,在何祺華位於北京的家中,舉辦過一場訂婚宴,據說未婚妻是不滿二十歲的嬌憨少女,但最終誰也沒看到她的廬山真麵目。甚至有人懷疑她是否真的存在過。
大概隻有他看見了。辛媛拉著他到草坪上,硬要和他確立關係,他狠狠地拒絕了她,然後想去停車場抽支煙,那裏人比較少。就在他剛剛拿出煙的時候,她穿著婚紗跑過來,一張濃妝漾開的臉,根本無法分辨五官,她扯著他的衣服——他大概是她逃出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一對纖細的胳膊直發抖。
“我不想嫁給何祺華。我不想嫁給何祺華。我怕!我怕!我錯了,我再也不敢這樣了……你可不可以幫我離開這裏。求求你。求求你。”
他覺得很厭煩——她不想嫁給何祺華關他什麽事情。為什麽今天所有的麻煩事都找他。
於是他十分粗暴地甩開了她的胳膊,大步走開。
那個小姑娘嚇傻了,眼淚汪汪地四下看了一圈,決定橫穿停車場到湖的那一邊去。但是她的婚紗目標太大,很快就被何祺華的手下抓住了,她嚎啕大哭,被賞了好幾個耳光。他倚在車邊冷漠地看著這一切,展開過來找他,看見了,十分稀奇地問他發生了什麽。
他不想憑著一點捕風捉影就亂下結論。
“不清楚。不過今天的應酬大概可以早一點結束。”
果然,沒一會兒何祺華就出來宣布,女主角不舒服,訂婚宴取消。他沒多呆,和展開一起走了,辛媛叫他,他也不聽。
他那個時候,就是這種別扭脾氣。
後來的一年裏,他青雲直上,進入遠星核心,漸漸地也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那個女孩子不自愛,得了暴食症,何祺華把她扔在格陵,再也不提結婚的事情。
他想,她一定是毀了。
卓正揚突然一陣心悸。他靠在方向盤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依然無法呼吸。他閉緊雙眼,那個女孩子痛哭失聲的模樣從未如此清晰過。
“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帶我離開這裏。我要去找我爸爸。”
薛葵回到宿舍,室友已經睡下,她十分輕手輕腳,但還是發出了少許聲響。
“……薛葵你回來啦。”
“嗯。”她輕輕回答,“對不住,吵醒你啦。”
她和衣躺下,扯過被子蓋住身體。還是覺得很冷很冷,於是蜷縮成一團,止不住地發抖。
“沒事兒……你那邊散場了?”室友睡夢中又追問了一句,“怎麽樣?唉,我那幫師弟師妹,有什麽好事從來不預我一份。還是你人緣好。”
“就是湊個人數。談不上什麽人緣好不好。”薛葵輕輕答道,“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室友翻了一個身,沉沉睡去,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裏傳來一陣陣壓抑著的抽泣聲,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她迷迷糊糊地嚷了聲“誰?誰?嗯,嗯,睡,快睡。”
於是又睡著了——當然不是薛葵。怎麽會是她,她隻會笑,從來不哭的。
第十二章
沈西西同江東方如期登記,結為夫婦。兩人在實驗室裏廣派喜糖,以許達為首,所有人都開始稱呼她為江沈氏。
讀書人就愛開這種文縐縐的玩笑。她甜蜜的要命,從此不再避諱,人前人後娃娃音喚他“東東”,拖長了語調,大肆撒嬌——這是新婚夫婦的情調,夜間另有更私密的昵稱,一種摻雜了靈魂和肉欲的歡樂,不足為外人道也。
他們雖然結了婚,但真正戀愛的時間不足三個月,尚在蜜運當中,兩人就像喜糖盒子上的卡通小人一般孩子氣,一舉一動退化到七歲,連體嬰似的纏在一起;天氣漸冷,沈西西三天兩頭地感冒,江東方畢竟是課題組組長,覺得沈西西時時刻刻粘在身邊太難集中精神搞科研,於是叫她在家裏養病,不必去實驗室了。江東方雖然多情,但對沈西西好的沒話說,早上出門絕不吵醒她,做好了飯菜放桌上,自己帶個便當隨便對付一頓,晚上回來再哄委屈到眼濕濕的沈西西起床,幫她戴好帽子圍巾和手套,出門去吃大餐。
這種生活簡直可以一眼可以望到八十歲的盡頭,稍微有點空虛。因此通過婚姻變得敏銳的沈西西多了一個很邪惡的愛好,就是想想自己認識的那些女孩子,哪些還是處女,哪些已經不是——白純肯定不是,蔣晴應該不是,黃芳應該是。
最後她總是會想到薛葵。薛葵是不是?她覺得是。
但薛葵不是被包養過麽?
她十分混亂。她最終沒有去問江東方那個問題。蔣晴後來又陸陸續續地講了許多薛葵的過去給她聽,她明明知道那些添油加醋的傳聞不該太相信,但還是在這種窺探他人私隱的過程中得到滿足——女人麽,不八卦,不成活。但是她聽過就算,絕對不會再告訴江東方,她隻是同情薛葵——據蔣晴說,那是一個禿頭大肚腩五短身材滿麵油光的猥瑣老男人——基於這種同情,她原諒了江東方。
如果江東方真的喜歡過薛葵,那她捍衛的不僅僅是薛葵的形象,也是江東方的眼光。
她站在道德的製高點,憐憫地望著眾人,十分聖潔。擺酒的那一天,她主動打電話邀請薛葵,而薛葵因為高燒並發肺炎,隻能在電話裏說聲恭喜,無法出席。她專門打聽到薛葵的宿舍地址,跑去探病,她不知道薛葵住的地方條件這麽差,一條小巷子裏,繞來繞去也找不到,最後才打聽到那個停著一輛灰色跑車的筒子樓,就是藥理所的宿舍。
薛葵正倚在床頭看文獻,一張臉瘦得隻有巴掌大小,裹在一條灰色絨線圍巾裏,說話聲音很輕,淡淡地笑著,伸出手來討喜糖,她看薛葵的手背上有許多打點滴留下來的針眼,手指尖都快變成透明色了,十分心疼地問薛葵是不是唱歌那天晚上著了涼,薛葵並不回答,而是問她還有沒有去血液科取樣,沈西西想起去采了幾次樣,但是最後並沒有對蘇醫生道謝和告別,就有點不好意思,知道這條人脈很難再續起來。
“拿些喜糖去給她們不是很好麽。”薛葵想到藥用肽的臨床試驗可能還需要病人配合,於是輕聲道,“大家都是愛沾些喜氣的。楚倩護士長是我的高中同學,你可以去找她。不要怕難為情。”
沈西西心想,好吧,既然是你說的,我就去做。閑聊了幾句,她看見薛葵的案頭擺著一套少年兒童彩繪精裝版百科全書,笑著問她怎麽還看這個。
“哦。買給一個小朋友的生日禮物。”
沈西西有些懷疑。小朋友,是極親昵又極疏遠的稱呼,再結合蔣晴講過的那些話……
“多大的小孩?”她試探著問。
薛葵心想,是啊,多大?
“八九歲的樣子。”
沈西西頓時覺得這世界一片黑暗——薛葵有私生子。薛葵有私生子。
人類無遠弗屆的想象力由此可見一斑。
她心慌意亂地起身告辭,叮囑薛葵一定要好好休息,她戴手套的時候,薛葵心想一定要讚美一下,就輕輕捏著沈西西的手說:
“戒指真漂亮。玫瑰花型很適合你。沈西西,你好幸福。”
江東方家裏有錢,結婚開銷一概由江父承擔,但這枚戒指是江東方自己拿出了平時的積蓄,傾囊買下,鑽石事小,但他從未問過她的指圍,竟然大小剛好——他實在是一個有多少便做足多少的好男人。
聽了薛葵的祝福,沈西西幾乎落淚。
“薛師姐,你也一定會幸福。”
回到家裏,江東方正在燒飯做菜,她同他說自己去看了薛葵,江東方並不以為意,隻叫她趕快換好衣服出來吃飯。
這複式公寓是江父一次付清房款,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樓下的車庫裏還停著一輛標致——這一切和薛葵宿舍裏的清冷寒酸形成了巨大反差。
沈西西暗暗發誓。她一定要竭盡所能,愛護薛葵。
話雖這樣說,她卻因為新婚燕爾,完全忘記了薛葵說的該去血液科派發喜糖的事情,等想起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個多星期,她急急忙忙地拿了一匣喜糖打的去了醫院,按薛葵的提示,直接找到楚倩,楚倩不客氣地收下了。
“你才多大啊,就結婚啦?哇,這戒指真是漂亮。你老公是你同學啊?怪不得,嘖嘖嘖,小姑娘真是有福氣。”
兩人都是已婚婦女,這關係突然一下就拉近了,沈西西才知道血液科的各位都是麵冷心熱,打起交道來並不困難,她本來想親自道謝,但找了一圈,沒有看見蘇醫生。
“蘇主任剛剛走,她兒子每個星期四來接她吃晚飯;沒事,我們會告訴她你今天來過,糖我們也會留一份。”
幾個未婚小護士一提起蘇主任的兒子,就滿麵紅暈,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
“蘇主任的兒子怎麽可以長得那麽帥!”
“帥也就算了,人家還很有家底呢。”
“所以你就別想啦,他肯定是要娶高幹之女的嘛。”
“也不一定,如果他喜歡自己高幹子弟的身份,幹嘛跑到格陵來自己創業。我說啊,他最難得的是有孝心。”
“哎呦,這你都看出來了。那你趕快去討好蘇主任,她一高興,就欽點你做她兒媳婦啦。”
“喂喂喂!誰也不要和我搶,我可是要把我的高中同學介紹給他的。你們哪個比得上薛葵又漂亮又聰明——沈西西,你說是不是?”
沈西西隻好賠笑,趕緊告辭出來,給東東打了個電話,匯報今天的行程。
江東方正在一團混亂中。他給蔣晴布置了一個課題,一開始蔣晴還興致勃勃,決心大幹一場,但是很快她發現這個課題中有放射性實驗操作,便開始打退堂鼓;但她又不直接告訴江東方自己害怕,結果等放射性元素到貨,要開始做實驗了,江東方才知道蔣晴一靠近同位素實驗室就會嚇得發抖——那這樣還怎麽做實驗呢?
“江師兄,我真的不敢做。”蔣晴嚇得直哭。
江東方沒說什麽,叫她穿好白大褂,戴上鉛手套——蔣晴以為江東方真的要眼看著她去死——畢竟這個課題是她的,她沒有義務叫江東方替她做,雖說江東方以前也幫沈西西做過類似實驗,但沈西西是他老婆呀!
她一臉淒苦地穿好衣服,到同位素室去,結果發現江東方已經穿好防護服在那裏等她了,他正柔聲同沈西西通電話。
“嗯,我還有一點實驗,要晚一點回去……嗯,好,你要乖……嗯,拜拜。”
他收線之後就對蔣晴說:“我來做。你站在我背後拿著射線探測器,隨時監測有沒有汙染。”
蔣晴覺得江東方真是酷斃了——他是在用自己的身體幫她擋住射線啊。
“江師兄,謝謝你。”
“本來女孩子就不應該做這個。是我沒考慮清楚。”江東方根本沒想太多,“對了,你一定要站在我背後,不要亂動。”
整個實驗過程中,蔣晴就乖乖地站在江東方的背後,江東方一邊操作一邊對蔣晴進行講解,蔣晴看著他寬闊的後背,突然很想靠上去,但是她很快就清醒過來。
“江師兄,你怎麽一點都不怕射線照射?我聽說輻射會致癌欸。”
“我是男的,不要緊。”
“江師兄,我聽說薛師姐以前也做過這個實驗,你也幫她做?”
她能感覺江東方的動作突然停了一下。
“沒。好了,不要和我說話。”
她明白江東方是要集中精神,放射性實驗操作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萬一含放射性元素的液體接觸到皮膚會造成很大的傷害。
很快江東方就做完了。
“行了。把探測器關掉,你先出去吧,我把實驗台清理一下……”
蔣晴鬆了一口氣,她轉身欲走,結果一腳踩上自己鬆散的鞋帶,她哎喲一聲,本能地想要拉住江東方,江東方被她帶倒了。
“小心!”
兩人雙雙倒地,但江東方還是把蔣晴護在了懷裏,蔣晴紅著臉站起來,卻發現江東方把左手背在身後,麵對著她,臉色鐵青。
“你出去等我。”
蔣晴看他臉色不好,立刻知道出了什麽事情。她乖乖地走出實驗室,很快就聽見探測器又拚命地響了起來——這麽說,江東方被汙染了!
她急得團團轉,江東方從裏麵把實驗室反鎖起來,過了很久,他才打開門。
“蔣晴,你進來吧。”
她立刻進去,江東方的左手上很大一塊拚命擦洗過的紅印,而剛才他們做實驗的台麵,也有清理過的痕跡。
“蔣晴,你用探測器掃一下,看還有沒有殘留輻射。”
“江師兄,你被汙染了?”
“放心,你沒事。是我的手背沾上了一點兒。”
“江師兄!”
江東方很疲憊。他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錯。他不得不承認,蔣晴提到薛葵之後他就有點心不在焉,以前薛葵做這類實驗的時候十分謹慎,總是提醒他要注意要注意——他今天怎麽這樣不小心!
“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訴你沈師姐。”
江東方發生實驗事故的時候,沈西西正在回家的路上。下班時間,很難打的,她隻好坐公交車,幸好第一醫院是終點站,有座位可以坐。
等紅綠燈的時候,她看見旁邊停著一輛灰色的奧迪,她不知道奧迪也生產跑車,她前麵坐著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婦,男的探頭出去,吹了聲口哨。
“。這車老貴了。”
沈西西便多看了一眼,以她一個外行的眼光來看,這車的確很拉風,就好像一匹蓄勢待發的狼一樣,隨時準備衝出去。
“有錢人。”女的說,“格陵多少暴發戶呀。我上次還看到一老頭子開保時捷呢。大冬天的敞著篷,真是作孽。”
那男的繼續探頭去看車牌,口中嘖嘖有聲。
“何止有錢。真是稀奇,掛軍車牌還等什麽紅綠燈。要是我,直接壓上行人道。”
“得了吧你。”
那車的車窗突然降下來。從沈西西的這個角度,她隻能看見那個駕駛者的手臂,那人穿著一件很有質感的棕色毛衣,稍微挽起來的襯衫袖口,露出清瘦的腕骨,修長的手指,優雅而不失力量。
“嘿,是個帥哥。”她前麵的那對夫婦可以看見駕駛者全貌,於是交頭接耳,“說不定是被他身邊那個中年女人包養呢。”
沈西西沒看見那個中年女人,也沒有聽見那對夫婦的評語,她隻是近乎癡迷地看著那個人的手指,一下一下,緩慢地敲打著方向盤;一會兒手不見了,再出現時,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支煙。
她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這車;而且是在一個這種車絕對不會出現的地方。過了一會兒她看見蘇醫生從車上探出頭來,望望天空,又縮回去。
“今明兩天肯定要降溫。你注意多加點衣服。”
“知道。”
這時候綠燈亮了。卓正揚恍了一下,啟動車子。
蘇儀覺得兒子精神狀態不太好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最近一個月都這樣。對她還是有問有答,十分貼心,就是很明顯地有消極情緒。
她記得上一次這種狀況發生在十二年前。她對卓正揚說爸爸媽媽過不下去,離婚了。
這事兒鬧得很大,按照卓紅安的身份和意願,離婚是絕對不可承受的,為這個某位專管家務事兒的領導人還特地找她談了幾次話,但是她堅持,毫無原因地堅持,堅持到最後,卓紅安簽字了。
卓正揚那個時候在沈陽某軍校念書,他的未來已經完全規劃好,不需要她這位母親保駕護航。或者說她除了賦予他生命以外,好像真的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就那性格,誰也不愛親近,她甚至覺得她和卓紅安離婚,卓正揚根本不在乎。
所以卓正揚是在放假回家後才知道這件事情。她正好打包完行李要走,卓正揚手插在口袋裏進門,她直接就宣布了。
“我和你爸離婚了,你跟你爸過。我要去格陵第一醫院工作,你們爺兒倆以後要是有空,可以來旅遊。”
卓正揚的反應是他們所想不到的。他一聲不響地退了學,什麽都不要,甘願從零做起。卓紅安和她都慌了,用了很多方法想讓他回家,他完全不為所動。
她一直以為兒子對她感情寥寥,原來並不是這樣。後來他到了格陵,和她重新取得聯係,她慢慢才知道那個時候是多麽無助的內疚感在折磨著兒子——他覺得自己對母親關心太少,也是導致這個家破裂的主要原因。
如果你對自己深愛的人感到內疚,那除了束手無策還能怎麽辦。
她有時候也覺得很討厭——卓家人怎麽都是這個德性,什麽事兒都藏心裏。非要她一步步地逼問,才會一點點地坦白。
“你怎麽回事?工作上麵不順利?我聽展開說,你們拿到了什麽 的技術許可,還要聯合好幾家工廠做重卡,利潤很高。”
不然你哪有錢換車——不過蘇儀再深想一層,他好像就是情緒剛開始不對勁的時候換的車。
她要是知道卓正揚換車的真正原因一定會哭笑不得。
“聽他亂吹。”
“不是工作?那就是感情問題。”蘇儀看見兒子的嘴角牽動了一下,於是繼續道,“有女孩子讓你不高興了?還是你讓哪個女孩子不高興結果導致你自己更不高興了?”
卓正揚沉默。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其實他一直避免深想這個問題。
如果她隻是說承蒙錯愛,他怎會輕易放手。
現在他明明知道她病了很多天,卻隻有勇氣把車停在她樓下,看她戴著口罩去趕班車,她燒得厲害,和同事說話時還是一雙眼睛盈滿笑意,可是沒多久,她不再出現了,隻有她的同事一個人孤零零來去,他想她一定病得很重。
果然,上個禮拜,展開生日,奔走呼號,大肆提醒所有人他已到而立之年,要做魅力男士,張鯤生大罵他盡做一些隻有女人才做的事情,他也不管,按著電話薄一個個地打過去勒索禮物,張鯤生也極有意思,送了一隻大水族箱過來,養滿色彩斑斕的熱帶魚,上麵非常醒目地刻著“恭祝卓開汽改展開部長三十大壽,張鯤生敬獻”,展開皺著眉頭看了很久,才稍微順眼了一點。
那段時間卓開前台接線員就光顧著簽收送給展部長的各種禮物,有大有小,有重有輕,花花綠綠,簡直就好像提前過聖誕節似的,每一次拆開都有驚喜或者驚訝,他知道展開給薛葵打過四次電話,每次都對禮物提出更加具體的要求,要夠分量,夠檔次,夠精彩,夠內涵,結果薛葵的禮物送到,的確很沉,很大,包裝精美,大家一起打開,是一套少年兒童彩繪精裝版百科全書。
附一張卡片,七個字。
展部長:生日快樂。
展開的表情可謂精彩絕倫,一個電話追過去“致謝”,要請她吃飯,她百般推脫不掉,甚至主動提出把病曆傳真過來讓他驗明是不是真的得了肺炎。
他聽說她是高燒並發肺炎,隻想立刻飛奔去看她。但是他不能。他被困在十年前的停車坪裏,被她拽住胳膊,苦苦哀求。
他說要一起生病,都做不到,何況其他。
“好了好了,你不能老是忙著工作。你都三十多啦。哎,我們科室的楚護士長一直想要給你介紹一個來著,她的高中同學,我見過,人挺好的,又端莊又溫和,家庭背景也不複雜……”
他突然就想起姑姑在給他介紹薛葵的時候說的那番話,這個世界上還有第二個薛葵麽?
“不用了。”
第十三章
薛葵的室友和盤雪換了房間。
原因很簡單——她明明是薛葵最親密的室友,作者卻懶得給她起名字,還不如叫盤雪搬來和薛葵一起住。
盤雪十分高興。她喜歡薛葵外柔內剛的性格,與自己的外剛內柔正好互補。她長得很凶,留一頭怒張的長發隻是為了避免有小孩見到她唇上的汗須而喊她叔叔,令她羨慕的是薛葵的短發無比柔順,她剛剛搬進去,就忍不住摸了摸。
薛葵對於這樣的親昵有些抗拒,但是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嫌棄的意思,隻是對盤雪笑笑。
“我兩天沒洗頭了,很髒呢。”
“薛葵,你的發質真好。”盤雪由衷地讚美,“我想你長頭發一定好看。”
“等它堵住水池的時候會更好看。你會恨不得晚上偷偷拿把剪刀把它都鉸光。”
盤雪當然不會這樣做,但樸實的她喜歡薛葵的幽默靈動。薛葵對她而言,是奮鬥目標,而這奮鬥目標是她二十八年黯淡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情。自從大富貴吃飯那次薛葵幫她說話,她就覺得這個平時毫無存在感的同事很優秀,而她越觀察越覺得這種優秀難以企及。
她摸完了薛葵的頭發,視線就一直沒有離開過薛葵。她發現薛葵有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張鮮豔的菱角嘴,唇角微微上翹,臉龐白皙透明,下巴的弧線又是那麽的柔潤。
她裹著白色的羽絨衣坐在床上,就像個瓷娃娃——盤雪這樣想。
正在看文獻的瓷娃娃開口說話了。
“盤雪,你看我做什麽?”
盤雪向來是有什麽說什麽。
“薛葵,你真是越看越好看。”
薛葵心想,那隻是因為你才搬進來,否則前室友怎麽從來沒說過呢。
她慢吞吞地翻過一頁紙去,做些批注。
“我也是這樣覺得。但是如果我有你那樣又長又密的睫毛,就完美了。嗯,最好還搭上你那兩條長腿。”
嗬,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身上也有閃光點。合住了一個多星期之後,薛葵已然走下神壇:原來她也會發牢騷,原來她也會犯迷糊,原來她也有起床氣,原來她也看韓劇,原來她也節食以求保持身材——薛葵並不願有個盲目仰望自己的室友,她隻需要表現日常的坐行起居,盤雪就潛移默化地變得自信起來。她病情最反複的兩天,晚上必須留院觀察,盤雪自告奮勇地陪床,聽著薛葵在高燒裏一直喊爸爸媽媽,覺得她真是又可憐又無助,想著明天一定要帶薛葵好好地去吃一頓飯,不能再讓她節食了;結果最後盤雪還是睡死過去,比薛葵醒得還晚,等她睜開眼睛,薛葵已經穿好衣服,神采奕奕地坐在床邊喝牛奶,俯身對她笑。
“早啊,盤雪。”
她頓時覺得,天底下的男人都會想要躺在這裏,換取睜開眼睛時薛葵的一句早安。她沒有把這話講給薛葵聽,因為她知道,薛葵隻會笑一笑,然後完全不當回事兒地把話題岔開了去。
薛葵的病在住院之後終於慢慢地開始好轉,星期四盤雪下班回來,薛葵竟然已經自行起床,把宿舍打掃了一遍,梳洗停當,坐在那裏上網。
“咦,你好點了嗎?”
薛葵關掉了申請海外博後工作的頁麵,伸了個懶腰。
“我覺得我是回光返照。”
“呸呸呸,不要亂說。對了醫生不是說你應該出去走走嗎,今天發工資了,咱們去逛街吧!銷品茂在大減價呢。”
薛葵也想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但逛商場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銷品茂?那裏空氣不流通,很悶,逛久了臉都是紅的,缺氧。”
“那我們就去晶頤,反正很近。”
薛葵想起自己曾經陪辛媛在晶頤逛足一天。
“算了。還是去銷品茂吧。”
兩人說走就走,鎖住門的時候薛葵啊呀一聲。
“我忘帶電話。”
“算啦算啦,如果有人要找你,可以打我的電話嘛。”
沈西西回到家中,直接去樓上書房查奧迪的各種相關資料——她喜歡裏努力維斯和裴勇俊,如同她此刻迷戀奧迪裏那隻手的主人。小怡情,大傷身,她當然分得清輕重緩急。後回來的江東方也是心事重重,見客廳裏黑著燈,還以為沈西西沒有到家,便慢吞吞換了拖鞋,挪進客廳,將自己摔倒在軟綿綿的沙發裏。
他明明知道磷三十二放射性有限,遠不如一包煙的危害性大,但不知道為何此刻心中充滿悲壯情感——換了是誰在他身後,他都會出手相救,不限於蔣晴。
但為什麽不是薛葵?
薛葵當年做這類實驗,事先相當謹慎,同他一起去上操作培訓,兩人一起拿全班最高分,猶不滿足,又做一次預備實驗,覺得萬無一失,便開始著手正式實驗。躍躍欲試的他覺得自己是男生,當有紳士風度,於是想要對薛葵說他來做就行了,偏偏許達在旁邊起哄。
“都準備好啦?來來來,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送薛組長和江師弟去做放射性實驗。”
他當時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真的就劈哩啪啦地拍起手來。薛葵立刻冷冷丟下一句。
“很亢奮?你不用去了。看文獻吧。”
她就是這樣。一旦他做的不夠好,或者出了醜,就會直接惡毒地叫他什麽都不用做,看文獻去。她的實驗桌上堆著小山一般的案卷,他總是被埋在那裏,一個人看文獻。也就是那個時候他養成了習慣,知道自己惹她生氣了,立刻自動自覺地伸手去拿一份來閱讀。薛葵不喜歡對住電腦屏幕看文章,總是一份份打印出來,一份份做好批注,他看的時候可以先看她的筆記,一串串中英文夾雜的解釋,簡單明了,讓他少走了許多彎路。
後來他看文獻比她快了許多,可以自己先做注解,但是他看完了還是原樣放回去,生怕薛葵不再落筆;他也自己搜索文獻,打印出來放在桌上希望她能夠稱讚自己勤力——嗬,薛葵並不吝於稱讚他,也不吝於為他爭取權益,實驗室座位緊張,空間也不大,她曾經不知從何處搬來桌椅,見縫插針地放在冰箱旁邊,給還隻是小師弟的他一個位置。
他那段時間總是背對著她默默看文獻,然後她會走過來,用食指戳戳他的背。
“江東方。該做實驗了。”
他從未如此地思念薛葵。他拿起手機給薛葵打電話。六聲之後,無人接聽。他不依不饒地繼續打,繼續打。
沈西西覺得餓了,才發覺江東方居然還沒有回來帶她去吃飯,她摸下樓去,借著窗外透進來的一絲微弱燈光,看見江東方正坐在沙發上打電話,她一時溫柔滿溢,悄悄地走過去,戳了戳他的背,正要撒嬌,江東方突然一下子跳起來,抱住了她,不顧一切地吻住了她的嘴。
兩個人一起倒在沙發上;沈西西溫柔地回吻著他,覺得江東方今天有些不一樣,可是不一樣在哪裏,她被堵住了嘴,說不出來。江東方因為常常做實驗的原因,四肢都很結實有力,沈西西摸著他滾燙的胸膛,暈乎乎不知怎地就想起那輛奧迪裏的神秘男子。
換做那人的臂彎,又該是怎樣的魅惑迷人。
沈西西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想,但是控製不住。當江東方的勁兒上來時,她驚醒了。
“不行……老公……不行……”
沈西西的嬌嗔,立刻讓迷亂的江東方回到現實。
他懊悔得隻想去死——這是沈西西啊!江東方,你在想什麽?
你又能想什麽。
“對不起。我忘記你在生理期。”
沈西西憐愛地摸著江東方的臉,附在他耳邊輕輕道。
“老公,我愛你。”
江東方更緊地抱住了她。
“老婆,我抱著你坐一會兒,好不好?”
“好。”
一對小夫妻依偎在一起,靜謐無語;過了一會兒,江東方親親她的臉。
“你餓不餓?”
沈西西點點頭,又搖搖頭,搬弄著他的手指。
“我已經好久沒有去實驗室了。孟教授該說我了。”
“沒關係。你不用操心畢業問題。”
“可我還是想做一點事情。”沈西西靠在他的胸膛上,輕聲細語道,“薛師姐對我說,藥用肽還可以做一點後續實驗,我想,我還是繼續去蘇醫生那裏取樣吧。”
女孩子逛街那是非天崩地裂不能停止。一樓一樓殺上去,薛葵算是知道為什麽盤雪的腿又直又細,全是逛街逛出來的。明明是要買外套,又在靴子專櫃流連忘返,逛完了,咦,旁邊的化妝品在做促銷,盤雪的睫毛又濃又密,連專櫃小姐都諂媚著上來問是哪家的睫毛膏,她十分得意。那專櫃小姐舌如巧簧,又轉過來對薛葵推銷一款腮紅。
“這位小姐皮膚真好,又白又嫩,如果兩頰再添一點點顏色就更漂亮啦,你男朋友會更喜歡你的喔。”
薛葵就抓住盤雪的手,故扮天真地問:“你真的會更喜歡我嗎?”
盤雪嘿嘿地笑:“我怕你太好看,被別人搶走了。不許買。”
專櫃小姐臉都僵掉了,兩個人大笑,薛葵想想還是道歉。
“不好意思,我隻是買不起。”
兩個人都在研究所裏孵實驗,隻要麵孔幹淨清爽就行,何必塗脂抹粉,給誰看呢。
她大病初愈,覺得耳清目明,故而十分活躍,盤雪也感覺出來了,本來擔心她身體扛不住,現在也不擔心了,笑嘻嘻地同她講:“薛葵,你一定能馬上找到男朋友。”
“我不想找。”
盤雪心想,大家都是二十八歲,怎麽會不著急終身大事。
薛葵想的卻是,我要出國了,找什麽男朋友。
說不定她的將來要重新規劃,三十歲的女博後,大約隻能對著一個更老的男博後,一起實驗,一起生活,依然是要在現實裏做一對平庸無奇的夫婦。
“唉,我家裏逼我去相親。”盤雪歎道,“又約去金碧輝吃意粉。”
薛葵的心便有點揪揪地痛,強顏道:“慢慢地吃。不要怕。”
盤雪見她在看一件男式運動衫,便打趣道:“還說不想交男友,那為什麽看這個。”
薛葵笑笑,同她一起走開去挑選相親時要穿的正裝。
她想,她曾經是隻能穿這種衣服的。
自從和卓正揚攤牌以來,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同何祺華的事情,越難受於卓正揚的即刻消失,過去就越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
何祺華對她有企圖,她一直都是知道的,從十五歲開始,他看她的眼神哪裏是在看一個孩子。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看見很漂亮的牽牛花,於是一路摘下來放在帽子裏,何祺華的車緩緩地尾隨著她,一直看她,一直看她,她跑,車也開快,她慢慢地走,車又放慢速度,怎麽也甩不掉。她想起臨睡前嚼著的口香糖,早上往往黏在頭發上,怎麽也撕不下來,必須剪掉一大綹頭發才能解脫,令人無比痛恨又無比沮喪。
可是沒有人會相信。如果大家都在場,他根本不看她。如果大家沒有注意到,他就會對她笑,笑得如同一隻正在結網的蜘蛛,慢慢朝她籠過來,她渾身都起雞皮疙瘩,抖得厲害。她隻希望姬水二汽快點熬過最艱難的時光,薛海光和沈玉芳去格陵出差,就有人半夜砸她家的窗戶,她關了燈躲在被子裏,一片黑暗中聽見院子裏的乖乖在狂吠,吠到最後變成哀嚎,還有男人的笑聲,肆無忌憚,她隻能捂住耳朵說乖乖別怕,乖乖別怕,葵葵別怕,葵葵別怕……
她知道乖乖是沈玉龍殺的。因為他要和工人同一陣線,以得到他們的支持。姬水玉龍建廠,他又拉了薛海光和其他人一把,好像一切恢複正常了,她依然是不愁吃穿的小公主,那些對她發出過威脅的人也好像忘記了所有的恩恩怨怨,諂媚地對她笑,沈樂樂還說表姐,我要出國了,你陪讀,好不好?
沈玉龍對她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記她,沈玉龍帶她看這個花花世界,慫恿她帶著自己的朋友一起出來玩,她是沈玉龍的外甥女,是所有這些叔叔伯伯的小輩,但那些人的笑,和何祺華一模一樣。張寒和葉瀾瀾去過一次,再也不肯去,勸她也不要去,可是她不能不去。她不去,別人就看出來了。她隻能裝傻,裝著高興,裝著不懂人事,她的笑容就是那個時候練出來的,甜美,知性,隨和,溫柔,天真,隨便點單。有人說沈總的外甥女真是漂亮,做學問可惜了。她笑一笑,同那人碰杯;又有人說葵葵來唱歌,你不是最愛唱這首歌麽,她抓起話筒就唱“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
何祺華的司機來接她,她是揣著水果刀下樓的,可是到了跟前,她又改變了主意,無比順從地上車,因為從此可以隻應酬何祺華一個。但是事情發展失控,她膽怯了,恨不得在自己麵孔上劃幾刀,又沒有勇氣,她隻有不停地吃,吃到吐為止,何祺華來格陵想要帶她走,她穿的就是這樣一件男式運動衫,看著他的震驚麵孔,是何等的快意。何祺華不會娶一個兩百磅的女人,沈玉龍也不會叫一個兩百磅的女人去陪酒,她終於再世為人,婚約一取消,她便要把那一年的荒唐全部節製回來,仿佛毒癮的戒斷治療一般,難受,反複,掙紮,還有旁人的白眼,譏諷,但她反而從未如此的平靜,想通了很多事情,她要做她自己,十五歲那個聽見乖乖大叫,然後跑下去抱它親它的薛葵,終於可以繼續生活下去。
直到馮慧珍再次企圖自殺,開車突然撞向路障,結果死到臨頭又後悔,硬生生地轉彎,車的側麵撞凹了一大塊。
沈玉芳在副駕駛座上,失去了一條腿。她不得不草率地畢業,立刻找工作,安定下來。
盤雪看中了一件鵝黃色雙排扣束腰小外套。
“薛葵,我去試衣服,你在外麵等我好不好。”
薛葵點點頭。倚在櫃台上,微微覺得臉發燙,有些氣喘,她想起自己夏季時也來這個櫃台買衫,導購小姐拚命建議她買那件高腰淑女裙,她堅持買了雪紡。
有人要看她身後陳列的衣服,朝她靠過來,她立刻讓開,可是那人繼續靠過來,她又低著頭讓開了,那人的胳膊伸過來,撐在她身側,她不明所以地抬起頭,望進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裏去。
她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繃直每一根神經,反射般地咧嘴一笑。
笑得真辛苦。
卓正揚心想。與其讓她這樣為難,還不如不現身。可是她同她朋友在化妝品專櫃前麵打打鬧鬧的時候,不是還活蹦亂跳的麽,怎麽漸漸地她的臉色越來越潮紅,完全是發燒的症狀,反應都變得無比遲緩,垂著頭,有氣無力。
他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臉——難以置信短短一個月她居然會瘦成這樣。薛葵哆嗦著直發抖。
“卓正揚!”
蘇儀叫兒子去付款,一去杳無音信,她隻好一路喊著一路找過來,結果就看見卓正揚正同一個女孩子說話,再看,那女孩子不是薛葵麽?
“薛葵!真巧啊!咦,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薛葵趕緊同蘇儀打招呼,“就是有點累。逛久了。”
“唉,這裏的空氣特別不流通,逛久了就是容易不舒服,”蘇儀看看自己的兒子,又看看薛葵,“你們……算了算了,還是我介紹一下吧,薛葵,這是我兒子卓正揚,卓正揚,這是薛葵,楚護士長的高中同學。”
她特意這樣介紹,結果發現薛葵的臉一下子就轉成蒼白了,虛弱地笑著。
“這世界可真小。”
“正揚,原來你早就認識薛葵了啊,”蘇儀轉而問兒子,“怎麽認識的?”
卓正揚聽見薛葵氣息微弱,隻想趕快結束這場談話。
“她是展開的朋友……”
“哦,送展開十萬個為什麽的就是你呀!”蘇儀哈哈大笑,“那小子的確應該接受一點文化教育。”
蘇儀說的話薛葵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茫然地去望盤雪,後者還在對著鏡子左照照,右照照,美得不行,薛葵喊了一聲盤雪,她才趕緊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
“咦,卓總,真巧啊!”
盤雪突然發現,卓正揚的唇角也是微微上翹的,和薛葵的一模一樣。
蘇儀心想,怎麽又來了一個,這個看起來也不錯嘛:“薛葵,這位是?”
“我同事。”薛葵低著頭,眼前驟然發黑,又慢慢地恢複光亮,“盤雪,這位是蘇醫生,卓總的媽媽。”
於是一堆人就在那裏說好巧好巧,有緣有緣,薛葵從始至終盯著地板,胸腔裏一陣陣的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意識到自己的心跳十分不規律,便緊緊地靠著櫥窗,不讓自己倒下去。偶爾抬起頭來,什麽也看不見,茫然地笑著說是啊,好巧。
“那我們去樓上的茶座坐下來慢慢聊嘛,薛葵,你說好不好。”
她艱難回答。
“好。你們先去,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間走,她想她絕不能倒在這三個人的麵前。要死也死在洗手間裏。她低著頭慢慢地走,盡量保持正常的姿態,每一步都在耗盡她最後一絲氣力,她耳朵裏嗡嗡作響,轉彎了,她終於扶著牆滑了下去,最後的意識是有人從後麵快速跑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媽媽……我要死了……”
“不會。不會。”那人緊緊地捉著她的手,貼著她的臉,聲音直發抖,她被攔腰抱起,蜷曲著,靠近那人的胸膛,“我們馬上去醫院。”
她沒聽清最後一句話。她不知將被送到哪裏去,她隻希望那裏沒有卓正揚。
第十四章
仿佛回到小時候。
她曾經出水痘。傍晚散步的時候還興高采烈,抓著父母的手,穿過護城河上的橋洞,來回奔跑,引得回音陣陣——她最愛這種遊戲,瞬間變得十分強大,仿佛沒有什麽可以難倒她。
結果半夜裏就發起高燒,周身不適,丘疹一陣陣地發出來,又腫成水皰,結成痂蓋,恐怖異常。沈玉芳按著她的手,把指甲剪得光禿禿,免得她抓傷自己。她自小身體健碩,不常生病,就算生病,也很少走到打針吃藥這一步,這水痘來勢洶洶,鬧得她胸悶惡心,咳嗽嘶喘,喉嚨裏如同冰浸火燒一般,吞咽困難也就算了,還吃什麽吐什麽,吐得稀裏嘩啦,一片狼藉。
她皺著臉對沈玉芳感歎。
“媽媽,我好痛苦。”
沈玉芳就當作笑話對醫生講。
“小丫頭片子,哪裏知道什麽叫痛苦。學了個生詞就亂用,真是。”
確實。未曾看過人間百態,誰敢說自己懂得什麽叫痛苦。命運總是排山倒海,一浪高過一浪地打過來,想要叫她永世不得翻身。但她至今有手有腳,四肢健全,已是幸運。旁人年少輕狂,錦衣玉食,可以玩頹廢玩消沉,她玩不起。她隻能從下水道裏仰望星空,小小一隅,安身立命即可。
可為什麽卓正揚就是不肯放過她?甚至還要闖入她的夢裏,令她痛苦並歡喜著。夢裏,她竟是被卓正揚送去醫院,一股氯仿混著苯酚的熟悉味道,盤雪和蘇醫生忙亂的腳步聲,叫她不要怕,又叫卓正揚別慌,醫生同她測血壓和心跳,大約在說病床不夠,到走廊上打點滴去——小姑娘再愛美,怎可生著病還拚命節食,要不要命了?
薛葵暈暈沉沉地靠在卓正揚的肩膀上,吊一支葡萄糖,他的大衣裹住她全身,內襯一層兔毛,十分溫暖舒適,她稍微好過了一點,眼前仍是一團漆黑,口齒不清地說著謝謝。
因為是做夢,她的靈魂在日光燈下飄來蕩去,看見卓正揚緊緊地摟著她,下巴抵著她的頭頂,仿佛要把生命力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她身體裏去;沒一會兒,他又心痛於她一直虛弱地說著謝謝,就低下頭來輕輕地蹭她的鼻尖和臉頰,又在她唇邊吹氣,十分曖昧而溫柔。
“噓。噓。不要說話。”
她一直知道自己其實是個輕弱的人,所以才要絕然同卓正揚一刀兩斷,以免後患無窮。如今貪圖一絲夢境中的親昵,竟不想醒來。明明知道盤雪和蘇醫生就在麵前,現實生活中,不該同他這樣親密,引人誤會,但就是控製不住自己要任性地把冰涼的手伸進他的袖子裏,感受他肘彎處的體溫——反正隻是做夢,無需負責,如同他在底特律那段時間,每日煲電話粥,明明知道是飲鴆止渴的做法,也不能停止。
卓正揚也一如那時寵溺她。她的腳趾凍得瑟瑟發抖,不安地挪來挪去;他注意到了,立刻脫下她的鞋子,用圍巾把她的腳層層包裹起來,擱在自己腿上。
薛葵便湊上去親他的麵頰,以資獎勵;他反應很快地轉過臉來,輕輕碰了碰她的嘴唇,一句話說得又危險又魅惑。
“薛葵,你怎敢說你不愛我。”
她嗬嗬直樂。她幾時說過不愛卓正揚?做夢或生病的時候,她坦蕩得很。她生平隻愛兩種東西,一種是別人送的,一種是自己一眼看中的,而卓正揚,就是卓紅莉送來的一見鍾情。對,她第一眼就愛上了那個穿恤一臉陰鬱的男子,她想的是卓主任大概也有窮親戚,窮親戚又鬱鬱不得誌,性格差,脾氣壞,悶頭悶腦,中途落跑——可是他身上的氣場就是這樣吸引她,毫無理由。
如果他真的隻是平凡人一個,她當然要拚命點頭,願意同他交往直到結婚生子,一起變作禿頭男和黃臉婆,在浮躁生活裏相濡以沫,可惜兜兜轉轉大半年的時間流轉過去,才發現他們中間隔著無數溝壑,千變萬化,層出不窮。
冷靜如她,自認沒有摩西劈開紅海的神力。
打完吊針,她被送回去休息,蘇醫生,盤雪和卓正揚站在門口小聲地說話;過了一會兒,什麽聲音都沒有了,什麽光亮也沒有了,她感覺床一沉,有人在她身邊躺下。
“葵葵,睡吧。”
嗬,夢還沒有結束,真好。如果永遠不醒來,最好。
但她不是睡美人,沒人給她永遠沉睡等待王子親吻的權利。薛葵戀戀不舍地閉住眼睛,抱著枕頭,翻滾了幾下,才覺得不對勁——她的床哪有這麽大這麽軟,還有一股陌生而冷冽的味道。
她猛地睜開眼睛,房間裏一爿黑暗,但這種空闊感絕對不屬於她和盤雪的那間蝸居,等她適應了黑暗,發現床頭櫃上有台燈的輪廓,她探手過去,才碰到燈座,觸摸式的台燈就亮了。
薛葵傻了眼。
房間裏暖氣十足,她穿著自己的棉質睡衣,抓著那張從小陪伴她的繈褓,躺在一張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床上。床頭櫃上除了台燈,還有電子鬧鍾,幾本汽車雜誌,同一隻黑色的金屬相架。
她拿起相架,那裏麵的一家三口齊齊站在北方陸軍軍官學院的門口,衝著她笑,笑得十分舒心。
卓正揚竟然也是會這樣笑的。站在蘇醫生和卓紅安中間,笑得如同朝陽一般燦爛,還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高傲氣質。
她捧著相架,愣愣地看著一身戎裝的卓正揚,半晌才明白過來,抖著手把照片放回原處。
她想她知道這是哪裏。
而這個認知,快要殺了她。
卓正揚正在書房修改設計圖。
卓開同 有技術合約,為迎合亞洲市場,下次史密斯先生來格陵時,卓開必須拿出更完美的重卡內部設計。具體工作卓正揚同設計部一班同事已經做的七七八八,還差雙前橋係統做一點小小改進就十分完善,本來今天星期五,他應該去廠裏,但是為了照顧生病的薛葵,他請假把所有資料帶回家裏工作。
展開最近的心思全在那隻大水族箱上,小孩子一旦有了新奇的玩具,就會變得聚精會神,乖巧聽話,所以沒有追問卓正揚為何突然請假,也沒有注意到工作至上的卓正揚最近變化甚巨——這種變化本來是足以讓展開不顧形象,堅決抱住卓正揚的腿,不許他請假的。
他正在分析矩陣圖,突然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因為周遭安靜,所以啪嗒啪嗒聽得十分清楚,他皺起眉頭,看見薛葵的睡衣在書房門口一晃而過。
他斷定她沒有穿拖鞋,正要出聲教育她的邋遢無狀,書房的門被推開了,薛葵穿著厚重睡衣——上麵還印著一朵朵的向日葵——一臉複雜地站在門口,她嚴肅地看著穿白色襯衫,套粉紅色手織毛衣的卓正揚,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目光,打量著她。
她也打量他——兩人同時覺得對方的裝扮十分滑稽可笑。但這種場合,嘲笑彼此顯然十分不合時宜。
“醒了?”他看她容光煥發,知道是打針吃藥起了作用,於是又將心思轉移到工作上,“穿好拖鞋,稍微等一會兒。”
她如蒙大赦,劈哩啪啦光著腳丫子就跑了;過了一會兒,卓正揚想,還是先吃飯吧,免得餓著她了,於是摘下眼鏡,關了電腦,走出書房,正要打開臥室的門,發現她從裏麵把門反鎖了。
薛葵啊了一聲,有點口吃。
“別、別進來,我在換、換衣服。”
他失笑,從褲袋裏拿出鑰匙,把門打開,薛葵嚇得噗通一聲從床上摔到地上,但是卓正揚並沒有進來,隻是伸了一隻手,摸到牆邊的頂燈開關,按下,臥室裏頓時變得一片通明,然後他又將門帶上。
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什麽也不說,仿佛兩人之間有什麽默契似的,薛葵最恨的就是這種情況,他淩駕於她的一切道德準則之上,令人不知從何抗拒。她換好衣服,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看著地麵上自己的影子,才想起自己的電話從昨天到現在都不在身邊,於是走出臥室去找卓正揚。
開放式廚房裏,卓正揚正在按照母親的叮囑處理她精心準備的病號餐。蘇儀再三強調不可微波加熱白粥,必須燉在瓦斯上,緩緩攪動,免得粘鍋,竹蓀雞湯一直燉在爐子上,三個鍾頭前已經轉成小火慢熬,卓正揚完全不懂做飯,一切食材都是蘇儀早晨上班前購來,心裏懷著是給未來兒媳婦做飯的磅礴情感,拚命買了許多,一門心思要把薛葵養胖一點。她又賴不住兒子的請求,寫了一張隔水蒸蛋的貼士給他,雖然是最簡單的做法,還是不放心,於是勒令他不許吵醒薛葵,一切等她下班再說。
但是現在薛葵提前醒了,卓正揚有些討她歡心的意思,於是挽起袖子,從冰箱裏拿出兩顆雞蛋,在碗邊敲碎,一邊攪拌,一邊看流理台上貼著的步驟,東張西望地找香油和細蔥,薛葵就站在客廳裏,離他有兩丈遠,已經回神變作金剛不壞之身,十分有禮貌地發問。
“可不可以借電話用用?”
他看一眼她的裝扮,換上了昨天逛街時穿的呢絨大翻領外套,腳上卻是昨天她室友送來的毛拖鞋,很大兩隻熊腦袋攢在一起,笑得牙不見眼,她的童心未泯,勾得他玩性大起,於是放下碗,拿毛巾擦手。
“你說什麽?我聽不見。”
她隻好走到他身邊去,看他揭開竹蓀雞湯的鍋蓋,然後瞪它,仿佛用目光就能撇掉上麵一層浮油似的。
“我想借電話打給盤雪。”
“當然。電話在客廳。”他鬼鬼一笑,“不過要先讓我親一下。”
薛葵頓時麵紅過耳,卓正揚就愛看她慌亂的模樣,大力攬過她的腰肢,俯身在她麵頰上親了一下,薛葵也不躲閃,隻是在他親完了之後,當著他的麵,冷冷地用手背擦了擦他剛才親過的地方,轉身去客廳打電話。
盤雪正在實驗室裏玩蜘蛛紙牌。她管流式細胞檢測儀,程序複雜,很少有人來用,薛葵的來電就這麽及時地解救了百無聊賴的她。
“盤雪。”
“薛葵!你醒啦?好點沒有?哎呀,我還想著待會下班去看你……”
“等一下,等一下,”薛葵心中有無數問號,統統難以啟齒,“盤雪,為什麽我會在卓正揚家裏?”
盤雪才覺得她這個問題奇怪呢。
“啊,這個說來話長了。昨天咱們在銷品茂不是碰到卓先生和蘇醫生嗎,你也真是的,不舒服就不要硬撐嘛,我和蘇醫生都進電梯了,突然發現卓先生不見蹤影,我們沿著原路找回去,才發現他跟在你身後,你搖搖晃晃好像要暈倒似的,我們都來不及幫忙,他一個箭步衝上去,就把你撈起來了……喂?喂?薛葵?你在聽嗎?”
薛葵心底狂叫——為什麽這一切不是夢?是夢,就很美好,是現實,就太殘酷了。
“我問你為什麽我會在卓正揚家裏,不是問你發生了什麽。”
“咦,你是他女朋友,當然由他照顧你。薛葵,你真的很過分,談戀愛也不告訴我!虧得我還一天到晚霸住你,卓先生肯定特別有意見了!你是不是想看我再犯錯誤啊!”
薛葵無奈地捂住臉,想起盤雪曾經對她講過的一件事情。
盤雪在本科時期有一個非常要好的閨中密友,兩個人好得跟雙胞胎似的,形影不離,恨不得同食同寢,後來她的閨蜜和一個男孩子互有好感,隻是還沒互剖心聲處於曖昧階段,大大咧咧的盤雪沒有看出來,依然天天拉著閨蜜作伴,那個男孩子就特可憐地跟在她們身後,連想請自己心儀的女孩子喝一杯奶茶都沒機會。最後兩個人沒成,雖然原因是多方麵的,但是盤雪後悔的不得了。
“薛葵,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沒心沒肺了,況且蘇醫生也一直說要親自照顧你,那我還能說什麽呢?萬一晚上你的病情有反複,我又睡死了,怎麽辦?所以我就收拾了一些你的東西送到卓先生家裏,你不是不抓著小被子睡不著麽,所以我把小被子也給你送來了,貼心吧?哦,對了,薛葵,我有件事情要問你,差點忘記——大富貴吃飯那次,卓先生說他曾經和人相親,那個人是不是……”
薛葵立刻截住話頭,心想,這可真是矯枉過正。
“盤雪。求求你不要問。”
“好,我不問這個,我問別的。你在醫院打點滴的時候,同卓先生在醫院走廊上你儂我儂,不是熱戀中的情侶做的出來嗎?肉麻兮兮的,蘇醫生還把我拉到一邊問你們兩個交往多久了……”
“我,我當時在生病。我根本沒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我知道你在生病,薛葵,那你想要誰來照顧你呢?讓完全沒有發現你不妥的我來照顧你嗎?我可不敢承擔這個。我一直以為卓先生是個很冷酷的人,真是錯的離譜。去醫院的路上,他左手開車,右手還緊緊地握住你,連闖了好幾個紅燈,蘇醫生都嚇了一跳,說他以前很遵守交通規則呢!對了,這一個月以來停在我們樓下的車就是他的——薛葵,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但是我不想再做蠢事,有傷陰鶩。”
“等一下,盤雪,你不能這樣,”薛葵扭頭看看廚房裏的卓正揚,壓低聲音道,“你就是要把我丟在這裏,至少也該留下來陪陪我。難道我們兩個交情就這麽淺?”
“嗯?”盤雪揚起眉頭,想了想,“你和蘇醫生睡臥室,卓先生睡沙發,你叫我睡哪裏?對了我告訴你,怎麽樣可以讓卓正揚更喜歡你,你等他起來的時候對他說早安……”
盤雪聽見話筒那邊傳來一陣笑聲,是卓正揚,他同薛葵說話。
“猜猜看昨天晚上你說了什麽。”
然後電話就斷掉了。盤雪呆呆地望著話筒,突然咧嘴笑了起來。十分心滿意足,伸了個懶腰——好一個情意綿綿的冬日啊。
薛葵不知道是應該立刻回憶一下昨天晚上有沒有對蘇醫生說什麽不該說的,還是應該質問卓正揚為什麽偷聽她講電話,卓正揚看她一臉混亂,便摟住她索吻,免得她胡思亂想,薛葵拚命咬緊牙關,他也不著急,隻管闔著雙眼在她嘴唇上輾轉摩擦,良久,薛葵從胸腔裏歎了一聲,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脖子。
他剛剛嚐過白粥的味道,唇齒之間還留著糯滑的香氣,兩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吻了很久才戀戀不舍地分開,卓正揚又咬咬她的鼻尖。
他特別愛碰觸她小巧微翹的鼻頭,以感覺她的喘息熱熱地撲在他的嘴唇上。
昨天她生病後的依賴表現給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心。她不是不會愛,隻是不敢愛。既然如此,他可以更耐心更主動一些。
“吃飯。”
他回到廚房盛粥,聽見客廳裏電話驟然響起,不小心被燙了一下,趕緊摸摸耳朵,衝薛葵喊了一句。
“接電話。”
薛葵坐在沙發上,垂頭喪氣,隻覺得自己站在地獄最深處狂笑,充滿墮落的罪惡感。他要親她,她就給他親,他要她接電話,她就幫他接——她薛葵是否順從乖巧得過了頭?
“你自己接。”
“好。那我過來的時候還要再親親你。”
薛葵趕緊拿起電話。展開急吼吼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
“卓正揚,我上當了!我買了一包金針菇!太可惡啦!”
想來是業務上的問題。她急急跑到廚房裏把話筒遞給卓正揚。
“展開說他買了一包金針菇。是代號?還是你來接吧。”
卓正揚也不明白,於是接過電話,薛葵的手指在他手心裏一滑,立刻躲開,他不想將她逼得太緊,於是專心去聽展開說話。
“什麽事?”
展開站在水族箱前麵直跳腳。裏麵一叢叢金黃色公主海葵搖曳生姿,在他看來卻是示威——明明拿回來的時候還是一塊鮮藍色軟軟滑滑的肥皂片,伸展開卻成了金針菇。
早知道海葵是這副德行,他才不買!
“軟體缸可真難伺候,我買了一大堆過濾器,造流泵,石頭,砂子,樹根,外加兩條小醜魚,就為了襯托這一包菌類?那我還不如種點蘑菇。”
卓正揚這才明白他意指什麽,看看正在十分賢惠地拿筷子和調羹的薛葵,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的一句話。
“展開自幼失恃,多多少少有點戀母情結。薛葵又是個母性極強的人,他們兩個相處起來才比較輕鬆自在。正揚,你不是不敢愛,隻是不會愛。薛葵這樣的女孩子,我是真的覺得你襯不起,反而比較適合展開。”
因了剛才的深吻,他躊躇滿誌,要證明給母親看,她大錯特錯了。
“那就拿過來加菜。我聽說金針燉番茄十分美味。”
“什麽?”真要吃了他的海葵,展開還是十分舍不得,“不要開玩笑。”
“我正在做飯,你來不來。”
“就你那手藝,不去。”
展開掛斷電話,抱著手看小醜公子快樂地在公主海葵的卷須裏鑽來鑽去,拚命地用嘴去拱它的觸手,但公主海葵隻是卷成樹枝狀,安詳地任由公子小醜胡鬧。
水族店的老板告訴他,新手最好從奶嘴海葵入手,容易養活;但是他不肯,非要買名字最動聽的公主海葵,老板就逼他發誓,倘若養死,與人無尤。深入研究過百科全書的展開想,不就是六放珊瑚亞綱海葵目的 麽,憑他的聰明才智,哪裏就養不活?
尤其是卓正揚發出了要吃掉它的恐嚇之後,展開下定決心,這叢海葵,一定要在他手上養的漂漂亮亮,健健康康。
薛葵隻擺了一副餐具。卓正揚突然想起她晚上隻喝牛奶。
他不由分說,又拿了一副碗筷出來,盛好白粥,放在她麵前。
“這裏沒有牛奶。你得吃飯。”
薛葵沉默著抵抗。卓正揚對她這一招已經習以為常,非常平靜地把一碟碟熱好的家常小菜都端出來放在飯桌上,還有他第一次做的隔水蒸蛋,可是薛葵看也不看一眼。
他不生氣。他幹嘛和她這麽多年的習慣較勁,他要慢慢地讓她改過來。
“薛葵,你聽清楚了:我卓正揚的女朋友,一日三餐都必須和我一起吃。如果不肯吃,我就喂她吃。如果喂她都不吃,那我就陪她一起挨餓。”
在他的強勢要求下,薛葵覺得自己的辯解十分虛弱無力。
“卓正揚,你知道的。我們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
他不著急。他有殺手鐧。
“那你昨天晚上為什麽抱著我媽一個勁兒地叫我的名字?對了,據說你還講了許多情話,你確定要在吃飯的時候聽我一一講出來?”
薛葵隻覺得從未如此難堪過。還不如真的赤身裸體站在公告欄前看成績單。
“我要回家。”
卓正揚隻肯做一點退讓。
“吃完了就送你回去。”
可她真的不想吃。這種狀態,誰還吃得下?她覺得一團委屈堵在喉頭,連呼吸都十分困難。她知道這事情發展下去,隻會像出水痘那一年,吃什麽吐什麽,更加難看。她偏過頭去,大腦瘋狂運轉,思考著脫身的方法,卓正揚看她遲遲不落筷,決定履行自己說過的話,一言不發坐到她身邊,舀起一勺白粥送到她嘴邊,薛葵猛地站起來,聲音裏已帶了哭腔。
“求求你,不要這樣。”
她的示弱令他更加難過,不知道到底要怎樣的甜言蜜語才能哄她吃東西,於是放軟了態度。
“你知不知道你虛弱到了心律不齊的地步?如果再這樣節製飲食,會猝死。”
他們兩個是不同世界的人。薛葵終於狠狠地說出了她一直都想說的話。
“卓正揚,你得天獨厚,養尊處優,不會明白一個人要有多強大的毅力才能約束自己。不要繼續摧毀我的意誌,我討厭你,討厭碳水化合物,也討厭這種放任自流的生活狀態。”
她說的是實話。卓正揚會喚醒她身上所有的劣性,這次生病更是讓她看清楚了這一點。在卓正揚麵前,她的堅強獨立都變得不堪一擊。
卓正揚緩緩地放底手,調羹在飯桌上輕輕磕出一聲,再無任何動靜,兩個人就這樣坐著,良久,他才作出反應,聲音十分沉痛。
“原來你覺得同我一起就是自暴自棄。薛葵,你這話太傷人。”
薛葵冷冷道:“我哪裏說錯?隻是話說得重了點,你就覺得受不了。”
那如果換卓正揚來經曆她的一切,豈不是要去自殺。
卓正揚完全沒了胃口。他一言不發地推開椅子,走進臥室,薛葵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心想他大概是徹底對她失望了,於是跟進去拿行李。
“你不用送我,告訴我這是哪裏就行了,我自己搭公車。”
卓正揚皺眉看著她,手裏拿著一本相簿。
“我幾時說要送你回去。”
他在床邊坐下,翻開相簿。
“薛葵,你過來。”
他翻出一張照片,遞到薛葵麵前。是他和何祺華的合影,穿晨禮服的何祺華,薛葵驚得直跳起來,卓正揚按住她的手,強迫她坐在自己身邊,哪裏都不許逃。
她認得這身衣服,記得這張照片的拍攝日期。她那天還幫何祺華整理過領結,誇他是個帥氣的中年人。
“這張照片,攝於八年前遠星何祺華的訂婚宴。我和展開,當時都是遠星的員工。訂婚宴開始前,我到停車坪抽煙,一個女孩子跑過來求我帶她走,可是我無動於衷。”
薛葵疑惑地望著卓正揚的側臉,這件事情她完全沒有印象,她當時慌裏慌張,隨便抓住個人就求救——她甚至早已忘記她是否求救過。
“我從底特律回來的那一天發現那個女孩子就是你。你說你討厭我,那你知不知道我又多麽憎恨自己。”
薛葵完全沒有想過卓正揚竟然還有這樣的心結,於是拍拍他的背,十分溫柔地安慰他。
“所以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補償我?你真傻,為什麽不早說呢,當時我很混亂,發生了什麽根本沒有印象。這都是很無謂的東西,根本不應該影響你現在的生活,你不要再想這件事情了,好不好?”
卓正揚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刻撕掉了手中照片。
“好,那你也別再因為這種無謂的過去折磨自己。”
薛葵腦中一震,在卓正揚突如其來的反擊下,她突然失去了否認的勇氣。
“你……你少管閑事。”
卓正揚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住薛葵,盯得她垂下眼簾,伸手把他的臉推到一邊去,卓正揚從床頭櫃上拿了一本汽車雜誌,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頁。
“據說昨天晚上有人哭著喊著說很喜歡我,今天卻突然拒我於千裏之外,這不是自我折磨是什麽。不要說你是燒糊塗了,我發燒的時候可沒你這麽別扭。”
薛葵無話可說。這就是授人以柄的惡果。
“你有多麽的不在乎我沒救你,我就有多麽的不在乎你所謂的缺點。誰會在意那些?”他把雜誌丟到一旁,抱住薛葵,“據說你還想讓我抱抱你。可是你太瘦了,抱著讓人心痛。”
薛葵心想,這蘇醫生怎麽什麽都和她兒子說!她又一點都不記得,無從對證。
“想不到我們是無話不談的母子吧?”他攬著她的腦袋,小狗似的蹭她的鼻尖,黏黏地喚著她的名字,“我餓了。我們吃飯好不好?”
真是她命裏的克星。還不如克死她算了。
在他期待的目光裏,薛葵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點了點頭。
“好。”
第十五章
最近蔣晴覺得天底下最不般配的夫妻,當屬江東方和沈西西。
她想破了腦袋,也不明白豐神俊朗,優秀無匹的江組長,為什麽娶白目癡呆,平庸無奇的女人為妻。許達常說沈西西是自己的關門弟子,已經將十八般武藝傾囊相授,但其實他帶沈西西的時候出於護花心態,對她要求極低,沈西西簡直被慣得不像話,堂堂生物係博士研究生,居然連的搜索功能都不會使用,每次要使用生物信息學方麵的軟件,就大喊大叫如同溺水一般。
“東東,東東,救我,救我。”
薛葵和許達不一樣,對弟子要求非常嚴厲,曆經四年時間,培育出江東方這樣一株奇葩,樣樣精通,十項全能,任何生物難題到了他麵前都能迎刃而解。
“用嚴謹查找功能,”江東方滑著鼠標,三下五除二就幫愛妻搞定了,“你看,是不是這條代碼?”
沈西西旁若無人地抱著江東方撒嬌。
“老公,你真是我的小叮當。”
這個時候蔣晴往往在一旁做實驗。三百八十四孔板一孔一孔地加樣,焦頭爛額——江東方看都不看她一眼,隻是叫她動作快一些,免得樣品蒸發掉了——她對於江東方總是言聽計從,十分配合,江東方也常常在許達麵前誇她越來越勤快,越來越伶俐。
蔣晴不無惋惜地想,沈西西根本不是個值得被江東方寵愛的女人。
對,隻是惋惜,不是嫉妒。江東方值得智慧與美貌並重的女性陪伴左右,而不是這個越長越回去的沈西西。實驗室每天九點簽到的規矩,對已婚婦女沈西西簡直就是一紙空文,她要麽就不出現,要麽就中午才晃過來,說就天下無敵,要幫江東方做實驗,做就有心無力,一次江東方的樣品交給沈西西讓她放進培養箱,結果江沈氏順手擱在台麵上,去玩掃雷了,蔣晴在一旁看的一清二楚,帶點幸災樂禍的意思沒做聲,結果那一整組的樣品全廢掉,她知道那是江東方的心血,得意地等在一邊看這夫妻兩個如何吵架。
但是江東方隻是歎了一口氣,一點都不責怪愛妻,反而是沈西西因為這件事情十分難過,為了發泄情緒,在淘寶上買了兩千多的衣服,還是江東方付賬。這怎能不讓蔣晴頓生“人比人氣死人”的悲歎。
更過分的是,這個沈西西,結了婚,連體質都改變了,號稱自己和東東吃不下生物大樓的專供午餐,每天帶著情侶便當來拯救老公的胃,兩個人窩在休息室裏,頭挨著頭,甜甜蜜蜜地吃東西,這更讓每天忙得隻能吃蹩腳蓋澆飯的蔣晴難過——沈西西還沒回到實驗室之前,有一段時間江東方覺得帶便當太麻煩,蔣晴就自告奮勇地每天中午幫他買午餐,江東方愛吃牛肉,她可以偷偷地把自己碗裏所有的牛柳都撥給他,買了幾次,她就不作聲了,一到飯點就故意東摸西摸地找點事情來做,非要等江東方疾呼肚餓,問她吃過沒有,需不需要帶一份的時候,她就矜持地搖搖頭又點點頭,同他一起去午餐供應點選餐,再帶回實驗室一起吃。
那個時候的江東方什麽都吃,哪有沈西西說的那樣挑食!
她覺得那次汙染事件是她和江東方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可以投射出許多事情,和江東方一起吃中飯是她每天實驗生涯最快樂的時光,但是現在沈西西回到了實驗室,她就連這點權利也被剝奪了。
真的太過分。
其實種種這些,在於江東方不過是愛護師妹,想手把手地把她教出來,在於蔣晴,卻是大有深意。她怎麽看沈西西,都不覺得她和江東方有夫妻相,怎麽會結婚?真是草率。她見過太多這種因為和前女友分手,所以匆匆投向另外一個女人懷抱的例子,江東方是不是因為那個白純,所以很快和沈西西結婚?她號稱是生物大樓的八卦中轉站,也打聽過白純的消息,聽說她已經投身娛樂圈,開始新的生活,便覺得世事無常,因為江東方再也見不到那個讓他傷心難過的女孩子了。
沈西西回到實驗室,就隱隱覺察到了蔣晴的這段心思。別看她每天隻是坐在實驗桌前打瞌睡或者貓在網上淘寶,但江東方是何等優秀的人物,現在小姑娘道德觀念可不比從前,即使打上了已婚標簽,也照搶不誤,更何況蔣晴現在不比剛進實驗室那陣兒拘謹,經常大出風頭,連江東方都不得不承認,蔣晴進步神速,幾乎可以獨當一麵。
她同蔣晴在議論八卦中產生的戰友情感,不至於讓她可以將丈夫拱手相讓,她知道江東方肯定看不上蔣晴,但總在跟前晃來晃去,也是個心腹大患。她對許達提了幾次,旁敲側擊地表示江東方已經結婚了,不適合帶師妹,但是許達不以為意,他的信條是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況且江東方怎麽可能看得上蔣晴,有句話說的好,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啊。
可是許達想了想又覺得不對,趕緊補充一句。
“你就是江東方的滄海巫山,知道不?別胡思亂想啦。”
沈西西不會在江東方麵前上演明爭暗鬥的戲碼。那是沒有自信的女人才會做的事情。她裝傻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甚至還提出了以後每天也幫蔣晴帶午飯的建議,蔣晴當然是受之有愧,連連拒絕,沈西西不堅持,但和蔣晴的感情更深了一步,常常一手牽著江東方,一手牽著蔣晴,看在許達眼裏,十分嫉妒——如今時代開明,不許蓄養姬妾,這江東方怎麽還能左擁右抱,坐享齊人之福呢?真是氣煞他也。
蔣晴倒是很怕沈西西特別親昵地喊自己的名字,因為那種情況下,就表示她又不得不出賣一兩條關於薛葵的八卦來換取沈西西的好感。
而她現在隻能編造故事了。
“蔣晴!”
沈西西又喊她了。她剛剛做完一組實驗,磨磨蹭蹭地不想過去,但是沈西西一疊聲地喊,江東方笑著說:“沈師姐喊你,肯定是有事情,你就過去吧。”
蔣晴心裏視死如歸,臉上還是掛著笑容。
“沈師姐,什麽事情。”
沈西西抓住她的手,哎呦一聲。
“你的手好冰啊,肯定是剛才做實驗的時候泡了冰水,快,拿著這個暖手袋。”
“謝謝。”
沈西西裹在江東方的外套裏,同蔣晴竊竊私語起來。
“蔣晴,上次那件事情你打聽到了嗎?”
蔣晴心裏咯噔一下。頓時覺得手裏捧著一團熱火,扔又扔不掉,吞又吞不落。她早已後悔,當初不該為了拉近和沈西西的距離而出賣了薛葵的秘密,她明明知道那個開淩誌的中年猥瑣男是薛葵的大舅,所謂的被包養隻是從薛葵的自暴自棄揣測而來,完全子虛烏有,就算外麵的風言風語再惡毒,她作為薛葵的直係學妹,明明知道事實,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脫口而出了最荒謬的版本。
但是這個錯誤如同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凶神惡煞般從山頂滾落,她已經無力阻止,隻有粉身碎骨。
沈西西還在翹首期盼她講出那件事情的真相。
“哪件事情?”蔣晴也開始學著裝傻。
“就是薛葵有個小朋友的事情啊!”沈西西以為她真的忘了,捅捅她的胳膊,“我上次不是叫你去問問格陵理工的同學嗎,到底是不是真的?”
蔣晴知道沈西西想聽肯定的回答,但是這樣的話,她就萬劫不複了。
“他們都不知道。”她想混過去,“是不是你弄錯了?”
沈西西心裏是想幫忙薛葵的。她甚至希望能看看薛葵的小朋友,告訴薛葵,她並不是一個人在承受這一切。她不能允許這件事情不清不楚。
“哎呀,你能不能……”
“你們在說什麽呢?”江東方突然走過來,沈西西立刻轉開話題。
“哦,我們在說,第一醫院血液科幫了我們那麽大的忙,我們是不是應該請他們吃頓飯?出來玩玩什麽的,反正我們也好久沒有聚餐了。”
這也是她早就策劃好的一件事情,隻是趁機說了出來。
“最近大家實驗都忙……”江東方有些為難,“況且蘇醫生脾氣那麽差,隻怕她不肯來。”
“她最近脾氣變得可好呢!”沈西西立刻回答,“而且血液科的小護士們都很漂亮哦。”
這樣一說,實驗室裏的單身漢們眼睛都綠了,立刻起哄江大組長要為他們的終身幸福開拓道路,江東方禁不起這軟硬兼施的,就去向許達申請經費。許達天生愛熱鬧,這個提議正中下懷,當即就和江東方,沈西西商議時間地點,沈西西說周末人太多,不如定在星期四晚上,她又知道一家日本料理,寬敞明亮,環境幽雅,非常適合吃飯聯誼,於是就這樣一錘定音,沈西西興高采烈地去打電話定位子,江東方想了想又問了許達一句。
“要不要請薛葵?”
許達玩著手裏的筆,皮笑肉不笑。
“你愛請就請唄。”
江東方並沒有多想,立刻決定不請。
“算了,反正她節食。”
他要向前看。自從上次實驗事故他差點把沈西西當成薛葵之後,他知道不能這樣下去了。他同沈西西有大好前程,不可耽於過去,薛葵屬於過去的一部分,要統統埋葬。
沈西西每個星期一去血液科取樣,並不會碰到卓正揚。因為卓正揚和蘇醫生總是星期四一起共進晚餐,她便想他一定是一個極自律且有原則的男人,其他小護士的隻言片語又印證了她的想法,卓總的生意做得很大,他很聰明,他同美國人合作,他帥氣逼人,他……漸漸地她不滿足於隻是聆聽,她開始每個星期四提著水果去拜訪血液科一幹美女,終於讓她見到了卓正揚。
那是在電梯外,他穿一件米色風衣,顯得那麽的頎長英挺,裏麵是黑色的套頭毛衣同仔褲,他去按樓層,沈西西激動得想尖叫——就是那隻迷人的手,她怎會認錯。卓正揚的整張臉,整個身體,整個人散發出來的光芒,和讓沈西西癡迷不已的那隻手臂完美地融為一體。
她暈乎乎地同他一起到了血液科,聽他的靴子蹬在地麵上的聲音,聽見楚倩喊他卓先生,他嗯了一聲,自然有小護士去通報蘇醫生,蘇醫生還有幾個病人,他耐心地等著,病房附近不容許有手機信號幹擾,過了一會兒他就走出科室去打電話,她故意走近他的身邊,聽見他對話筒那頭的人說了一句話。
“等一會兒我去接你。”
她不知道他打給誰。但他說話時那種溫柔寵溺的表情,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一個讓他百般寵愛的女人。沈西西很清楚,卓正揚這樣的男人,不會沒有女朋友。她想,他的女朋友一定天真可愛得不食人間煙火,就像個洋娃娃,被他小心翼翼地嗬護著。
眉眼濃烈的男子,感情也一定非常濃烈。被他那樣的手臂擁抱,被他那樣的嘴唇親吻,夫複何求。
她理直氣壯地給蘇醫生打電話約時間,以聯誼的名目。蘇醫生本來是不想去的,但是又怕自己不去,那些小護士也不好意思去,就有些為難。
“星期四?星期四我沒空,我要和我兒子還有他女朋友一起吃飯。”
卓正揚果然是有女朋友的。沈西西更加不能放過了。
“沒關係,您可以帶他們一起來,真的,人多熱鬧呀。”
若是別人,蘇醫生肯定就拒絕了,但薛葵是沈西西的師姐,想來也不用避諱。
“行,我和他們說一聲。”
就算這樣說定了。沈西西掛上電話,高興得原地蹦彈了幾下。
卓正揚。
薛葵。
這兩個名字對沈西西來說,都有著特殊的意義。她自認為要的不多,她的生活,因為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而變得十分充實,她愛薛葵,也愛卓正揚,雖然一個是居高臨下,一個是卑躬屈膝,出發點十分不同。她沈西西作為一個已經獲得幸福的女人,希望薛葵能得到幸福,雖然她的幸福因為那個戴百達翡麗表的優質男人的出現顯得有些小小的缺憾,但是殘缺不也是一種美麽。
她從未如此地期待看到卓正揚的女朋友,她要站在江東方的身邊,看看那個女孩子和卓正揚到底有多甜蜜,是不是比她和江東方更幸福。
到了約定的那一天,沈西西簡直不知道穿什麽才好,臨出門口了還換衣服,最終選了當初和江東方父母見麵時穿的白色洋裝,江東方也很喜歡她穿這套短大衣配及膝毛裙,說她像個洋娃娃,沈西西很高興——自從她覺得卓正揚應該是喜歡天真女生以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變得越來越幼齒——她幫江東方選了一套同色係的衣服來搭配自己,結果兩個人足足遲了十分鍾才到大野料理,穿和服的服務生體貼地拉開包廂的門,其他人看起來也是剛剛入席就位,正在歡聲笑語地互換信息。
江東方和沈西西這一對夫婦,當場笑容僵住。
江東方想的是,我明明沒請薛葵啊?她怎麽不請自到了?這不是添亂麽。
沈西西想的是,不可能,卓正揚的女朋友不可能是薛葵。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但事實又是如此的殘酷。蘇醫生的身邊坐著令沈西西意亂情迷的卓正揚,卓正揚身邊坐著的穿咖啡色針織長衫的美女,千真萬確就是薛葵。
她的頭發長了許多,發梢微微燙卷了,看上去十分動人。而卓正揚今天穿的是有銀色紐扣的桃紅色襯衫配英式領毛背心,這種輕佻的用色搭配,讓沈西西心旌蕩漾,不能自拔。
“哎呀,可算把你們盼來了,”許達拍拍桌麵,示意大家安靜,“沈西西我就不用介紹了吧?這位帥哥是江東方,沈西西的老公,薛葵為我們實驗室培養出來的棟梁。大家鼓掌。”
鼓掌聲中,薛葵便對江東方笑一笑。她的出現似乎嚇壞了這個師弟,她突然想起電話裏好像有他的未接來電,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問問他,結果卓正揚在桌子下麵用力一握她的手,她就全忘光了。
“這是你師弟?”
薛葵點點頭。
“他很厲害。業務很強悍。”
本來蔣晴的旁邊給沈西西和江東方預留著位置,但沈西西不知道為何,突然就冒了一句。
“薛師姐,你過來和我一起坐嘛。”
薛葵剛想站起來,被卓正揚摟住了腰不許她動,一切都在桌子下麵進行,暗潮翻湧,誰也看不見,她站不起來,隻好對卓正揚說:“這是我師妹沈西西。我和她感情很好的。”
卓正揚便衝沈西西笑笑。
“那你坐到薛葵邊上來。”
這是卓正揚和她說的第一句話。
聖旨頒下,沈西西立刻坐到了薛葵身邊,任由江東方和蔣晴坐在了一起。她這個位置,是她有生以來最接近卓正揚的距離,但似乎又難以再接進一步。
她依然抱著一絲幻想。但蘇醫生接下來的話,無情地將她拉回殘酷的現實。
“葵葵,你和正揚坐近一點嘛,不要擠著小沈了。”
任是誰都聽得出來,蘇醫生隻不過是希望薛葵能夠化解和男朋友第一次出現在熟人麵前的尷尬,薛葵聽話地朝卓正揚身邊挪了挪。
蘇醫生什麽時候開始叫薛葵“葵葵”了?沈西西無助地望來望去,最後目光停留在楚倩身上,後者正和身邊的護士姐妹們交頭接耳,達成一致了就抬起頭衝著薛葵曖昧地笑。
“薛葵,你這保密工作做的也太好了吧?虧得我們還一直想幫你們撮合來著,結果你悶聲不響就和卓先生交往起來了,這是不是叫姻緣天注定啊?”
“怎麽不是,”許達立刻接口,“名字都妙得很,正陽和葵,天生一對。”
卓正揚心口微微發熱,並不想去糾正許達的這個錯誤,但是沈西西不知為何立刻脫口而出。
“不是太陽的陽,是飛揚的揚。”
薛葵拍拍沈西西的肩膀,發現後者僵硬得如同一座石雕。
“還是你和江東方的名字合襯。東東西西,多有意思。”
東東西西。沈西西朝江東方望去,他正在和蔣晴說話,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老婆在另外一頭孤立無援。
薛葵不想大家的話題停留在她和卓正揚身上,就和沈西西聊起天來。
“沈西西,你氣色真好。”
“是嗎,我覺得薛師姐你長胖了呢!”
她知道這話是薛葵最不愛聽到的,果然薛葵的笑容滯了一下,蘇醫生及時出來擁護薛葵。
“我就覺得葵葵太瘦了!胖一點才好。正揚,你待會看著她,別又吃兩口就不吃了。葵葵,你放心,伯母是醫生,不會硬逼著你吃,但是隻吃兩口肯定不行。”
許達一拍大腿:“薛葵,我是說蘇醫生對你那麽好,原來是在培養兒媳婦啊!”
沈西西於是去看薛葵,看薛葵對許達的話有什麽妙語連珠的回答,但是薛葵隻顧著為難地看著卓正揚,卓正揚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什麽——沈西西豎起了耳朵也聽不見——薛葵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瞪著他,卓正揚啥也不說,滿不在乎地去拿桌上的水杯,薛葵就把茶杯推得遠遠的,卓正揚一伸手就拿起了她的茶,一邊喝還一邊看著她,示威。薛葵起先還無聲地用眼神譴責他,後來實在拿他沒辦法,就隻好歎了一口氣,把他的茶杯拿到自己麵前來——反正彼此的口水都吃過了,換杯茶也沒什麽大不了。
這個小插曲,除了沈西西和江東方,誰也沒看到,大家都在各聊各的,誠如沈西西所說,人多熱鬧,大家都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聊天,隻有沈西西,她一邊靠著薛葵,一邊靠著黃芳,一個已經被卓正揚占據了全部心思,一個又向來和她沒有什麽共同話題。
她希望薛葵幸福,也希望卓正揚幸福,但是他們兩個在一起,這種聖潔的情懷就變成了發狂的嫉妒。
他們不應該加在一起比她和江東方幸福。不可原諒。不可原諒。
卓正揚發現薛葵的師妹對著他發怔,禮貌地報以笑容,又去同母親說話——他是笑給薛葵的師妹看,而不是對著她沈西西笑。這讓沈西西的心十分失落。
果然。人人對於幸福,都是得隴望蜀。
過了一會兒,壽司,刺身,蕎麥麵都上了桌,沈西西注意到薛葵假模假樣地吃的很慢也很少,而且裝精,隻吃卓正揚夾給她的刺身,壽司很容易有飽腹感,大家吃吃歇歇,沈西西也覺得悶氣,往後麵一靠,不經意地看見卓正揚的手臂很自然地摟著薛葵的腰,薛葵係了一條腰帶,他就一直玩弄著那條腰帶上的金屬扣,薛葵正同許達說起實驗室的近況,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警示他不許胡鬧,他趁勢抓住她的手指,薛葵掙紮了兩下沒掙紮開,就十分順從地任由卓正揚同她十指相扣,又把她往他懷裏摟近了一些。
他們竟是如此的親密,如無人之境。
沈西西如此不掩飾自己對卓正揚和薛葵的關注,終於引起了卓正揚的注意。但他的目光隻是淡淡地掃過她那個方位,就回到了薛葵身上,帶著微笑聽她同許達鬥嘴。
她怎會不明白。她沈西西之於卓正揚,沒了薛葵這個媒介,什麽都不是。江東方,許達,蔣晴,黃芳,這滿桌子的人,都遊離於卓正揚和薛葵的世界,他們兩個之間,嚴密無縫,誰也不能介入。
她特意點了海鮮刺身,是這裏的招牌,可是卓正揚一筷子都沒動。她鼓起全身的勇氣,對卓正揚說了第一句話。
“卓先生,這北極貝很鮮美,你嚐嚐。”
卓正揚沒說話,或者說壓根沒聽見她細若蟻呐的聲音,還是薛葵偏過頭來對沈西西解釋。
“他不能吃海鮮,過敏。”
沈西西恨死了薛葵。這個女人憑什麽了解卓正揚的一切。不,他們並不是愛的多深,他們在一起,隻是因為蘇醫生喜歡薛葵,而卓正揚太孝順,所以才順從母親的意願和薛葵在一起,不信你看他們的衣服,壓根不搭色。天底下哪有情侶穿衣服的時候不考慮到對方?
她十分後悔,坐在這裏。看著自己的神和一個需要救贖的靈魂談情說愛。她悵然想起自己和江東方的媽媽處得不太好,因為婆婆對她諸多要求,尤其是看不慣江東方每天做飯給她吃,多次暗示沈西西應該學點廚藝,一個大丈夫天天下廚算什麽?沈西西隻當耳邊風——今天能要求她做飯,明天是不是就要求她抹地了?半點都不可退讓。
正因為她覺得天底下的婆婆都是要和媳婦搶兒子的,所以她更加不明白為什麽薛葵可以如此輕易討得蘇醫生的歡心,難道蘇醫生看不出來薛葵的一切都是虛情假意和裝腔作勢?你看看她吃飯的樣子,那種做作的表情,難道這些長輩就是喜歡這種女孩子麽?
醒醒吧,她多虛偽!虛偽!虛偽!虛偽到了讓沈西西難以忍受的地步。
許達講個軼事。說是藥理實驗室畢業出去的男男女女,結婚後生的都是女兒,某某大師兄生的女兒,某某大師姐生的女兒,某某老師也生的女兒,某某雖然生的是兒子,但那是在生了小孩之後才進實驗室的嘛,江東方和沈西西將來肯定也要生女兒,最好生兩個,幹脆就叫江南,江北,多好聽。
沈西西的舌頭已經完全不聽自己使喚,插了一句。
“那你怎麽不說我們實驗室出去的女孩子,很多都結過兩次婚。”
她完全沒有想到這讖語把自己也繞了進去,她完全就是想看看薛葵和卓正揚的表情,薛葵已經吃完了,喝著茶,慢悠悠反擊許達。
“許達,你難道不記得,我們隔壁那家病毒實驗室,生的都是兒子,以後做親家真是輕鬆方便,走兩步路就到了。生的小孩也都做生物,子子孫孫無窮匱也,一起為生物的世紀添磚加瓦吧。”
大家就笑,完全忘記了沈西西剛才說的話,蘇醫生還當了真,追著問怎麽會這樣,薛葵解釋說大概是實驗室酸堿環境不同,蘇醫生點點頭,又放了一句狠話。
“我看這事兒也不一定,反正你們將來生了小孩,就叫卓雪,諧葵葵的姓,男女都能用,多好。”
眾人哄堂大笑,薛葵也跟著苦笑,壓根不敢去看卓正揚的臉,隻聽見他也難得地笑出了聲音,深情地捏著她的手指,好像在暗示什麽似的。
她茫然地想——難道卓正揚不是一心想要得到她而已麽?難道他還真的打算和她生個小孩子不成。開什麽玩笑。
沈西西頹然,她同江東方還沒有生孩子的打算,難道卓正揚和薛葵已經有這個打算了?難道他們打算結婚?卓正揚就這樣確定薛葵是他的另一半麽?會不會太草率?
在她眼中,薛葵幸福的過了頭。她不配。她要讓卓正揚認清楚這個女人,是不值得他喜歡的。
而女人一旦有了這種心思,就會自作聰明。她很快地和薛葵聊起來。
“薛師姐,你上次不是買了一套百科全書,說是送小朋友麽?他喜不喜歡?”
薛葵心想,還真不知道呢,於是問卓正揚。
“展開喜不喜歡那套書?”
“喜歡得不得了。”
蘇醫生也笑。
“展開就是個小孩子,葵葵,你說的沒錯!可惜他出差去了,不然今天把他帶來,和許達那簡直是一對活寶嘛。”
卓正揚低聲嘟噥可惜展開已經有張鯤生了,薛葵聽見,懲罰地拍拍他的手背。
“不要亂說。展開小朋友喜歡那個水族店老板的女兒。”
不然他三天兩頭地跑到蕩漾水族店去買魚。出差了,還把自己的水族箱交給她打理。那個小姑娘是格陵大學海洋生物專業的學生,叫遊賽兒,薛葵以前也見過,是一條很陽光很朝氣的美人魚。
沈西西見此計不成,又故意說自己結婚以來也胖了幾斤,向薛葵討教塑身的方法。薛葵勸慰她並不胖,叫她放寬心,沈西西不依不饒,她不到一米六,但是骨骼很細小,所以並不顯得胖,薛葵已經說得很清楚,叫她不要再問這個問題,但她還是一個勁兒地捏薛葵的胳膊和大腿,想要找出一絲絲贅肉和脂肪。薛葵躲來躲去,笑著求饒,卓正揚難以覺察地皺了皺眉頭。這些,被嫉妒衝昏頭腦的沈西西全部都看不見,她隻想拚命地傷害薛葵。
“薛師姐,我可想不出來你以前得過暴食症!你覺得我和你誰看起來瘦一些?”
薛葵笑了,她回答的聲音很小,隻能讓沈西西一個人聽見而已。
“當然是你。因為你骨頭輕。”
沈西西知道她是話裏有話,那個淩厲的薛葵並沒有消失,出其不意地就給了她一拳。她突然委屈地哭了起來,拉開門衝出去,江東方急忙跟在她身後,一個勁兒地安慰她。
“怎麽了?怎麽了?”
“你們都欺負我!你們都欺負我!”
“誰欺負你了?西西,不要哭了好不好?你看,本來挺高興的,何必弄成這樣……”
“你高興?你高興什麽高興!”
她有點崩潰,江東方好聲好氣地勸著她,她卻愈發忘形起來,一巴掌拍到江東方的臉上去,江東方半晌沒說話,掏出餐巾紙往她懷裏一塞。
“你就哭個夠吧。哭完了,想通了,再進來。”
她的幸福原來全是假象,瞬間分崩離析。沈西西傷心得一敗塗地。
房間內卓正揚同薛葵說著話。
“你這個師妹很無聊。”
薛葵沒回答,沈西西下手有點重,捏得她真的很痛。卓正揚十分體貼地隔著衣服替她揉著,她又好氣又好笑——得了吧,你這是乘機占便宜,哼。
“她就一小孩,別大驚小怪。”
卓正揚又湊過來對她咬耳朵。
“幹脆我們先走,去看電影。”
薛葵一聽這個就頭痛。她和卓正揚交往兩個星期,果然如同卓正揚說的那樣,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吃,還天天晚上看電影。
但他哪裏是看電影,簡直就是以看電影為名,行鹹豬手為實。不然又何必一邊看一邊罵惡俗,浪費他們這幫納稅人的錢,然後不看屏幕,隻看她的臉,看得她不得不同他四目相對,他就示意她喂他兩顆爆米花,順勢咬她的手指,或者吻得她透不過氣來,親完了還清清喉嚨,故意問她剛才屏幕上都放了些什麽。
她哪裏知道!她隻知道,再這樣下去,他們要被全城院線列為拒絕往來戶了。他們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對電影工作者的極度不尊重。
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惡趣味。他家那麽大,想對她做什麽,回去做就行了,何必非要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裏情意綿綿,她又不敢喊,暗地裏推他,掐他,可是他大概是銅筋鐵骨,她對他一點傷害也造成不了,反而他的報複又狠又準,如果不想散場的時候嘴唇又紅又腫,她還是乖乖認命比較好。
她要是知道卓正揚不肯在家裏約會,是怕一時情難自禁做了出格的事情,肯定會拚命點頭,每天乖乖買好票,同他看電影。
反正也不會需要太久。熱情常常難以為繼,他對她的興趣應該不會持續很長時間。那個時候她會自動自覺離開他。免得落到辛媛一樣下場。
一想到這裏,她反而又眷戀起和他如此親密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多不好。待會和大家一起走,我們去晶頤看電影。”
“行。”
天知道那部電影他們已經看過三遍。不過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內容是什麽,估計卓正揚也不知道。
沈西西還是回到了飯桌上,她的解釋是剛才嗆到芥末了,大家也就沒有追問。吃完飯後,江東方表示可以送卓正揚和薛葵回家,薛葵搖搖頭,謝絕了他的好意。
“不用了,我們去晶頤逛逛,你送蘇醫生。”
“你們走過去啊?”蘇儀關切地問,“有點遠呢……哦,哦,走吧走吧,散散步也挺好的,正揚,你的車怎麽辦?”
“待會再回來取。”他摟著薛葵,一副要美人不要靚車也不要老娘的模樣,“媽,我們走了,你路上小心,到家了打給我,我把電話調到振動。”
沈西西看見他的奧迪停在街對麵,反觀江東方的標致,頭一次覺得寒酸起來。江東方並沒有這樣的感覺,真誠地招呼著蘇醫生,楚倩,蔣晴三個上了車,其他人有的坐許達的車走,有的去公車站搭公汽,三三兩兩地就在門口分開了。
“這麽年輕就有車有房,真是好福氣啊。”
楚倩上車了之後這樣讚美著,她是真心實意,她和她老公都是普通工薪階層,還住房貸款就已經很緊張了,遑論買車,但是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沈西西卻覺得這話是說出來諷刺她的,於是將臉轉向車外,無意中看見了先出發的卓正揚同薛葵。
她終於發現,卓正揚和薛葵都穿著迷彩軍用長靴,十指相扣也就算了,還貼的那麽緊,薛葵正仰著臉同卓正揚抱怨什麽,卓正揚笑著捏捏她的鼻子,兩個人的身上都散發著特殊的氣場——他們是如此的與眾不同,沈西西一眼就能看到,甚至能看到他們的幸福滿溢。
她終於明白為什麽蘇醫生身上的戾氣減少了這麽多,原來是因為薛葵成了她的準兒媳婦。
蘇醫生也看到了兒子和葵葵。她心滿意足地歎息道:
“唉,我這輩子也沒什麽心願了,就希望他們兩個能好好的。你也知道,現在很多女孩子又任性又驕縱,啥事不會,還自以為是個性,葵葵就不同了,溫柔大方,知書達理,我就喜歡這種一直讀書讀出來的女孩子,背景簡單,人品純良。雖然她對家事也是一竅不通,難得她肯跟著我學。正揚雖然寵她,她也不嬌氣。”
楚倩十分乖巧地附和,幫薛葵搏印象分:“那也是因為主任人夠好,對薛葵就像對自己親生女兒似的。薛葵有您這麽開明的婆婆,真是走運。”
連江東方也點點頭。
“是啊,薛師姐人真的特別好,對我們這些師弟師妹很照顧……”
沈西西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一種出人意料的冷靜狀態,她回過頭來看坐在後座上的蘇醫生,如同毒蛇一般開始吞吐信子。
“是啊,我也很高興薛師姐能得到幸福,你說是不是啊,蔣晴。”
蔣晴不知道沈西西怎麽會突然扯到她,但預感到了沈西西將要說的話。她臉色灰白地看看坐在她身邊的蘇醫生,蘇醫生也一頭霧水。
“是啊是啊,哈哈,你們都挺關心師姐的嘛。”
沈西西幽幽歎了一聲。
“她以前很苦的。”
楚倩根本沒弄清楚狀況。
“沈西西,你說什麽呢?薛葵家境還不錯,沒受過什麽苦……”
“唉,我不是說這個。”沈西西完全不顧江東方震驚的臉色,“我說的是以前格陵理工的傳聞……當然啦,隻是傳聞,不一定是真的……但是我覺得,不告訴您,似乎有點知情不報的意思,你說是不是啊,蔣晴。”
回到家中,江東方還來不及換鞋,就把老婆拉到客廳裏。他勁有點大,沈西西哎呦了一聲。
“幹什麽,你弄痛我了。”
“沈西西,你今天是怎麽回事?”
“怎麽?”
江東方滿心怒火,從未像今夜這樣覺得自己娶了一個魔鬼。
“你剛才在蘇醫生的麵前都說了些什麽!”
他因為開車,無法阻止沈西西的胡言亂語,心都快要痛死了,卻還隻能聽沈西西平靜地吐出那些傷害薛葵的話,到了最後,還是蘇醫生聽不下去了,厲聲命令江東方停車,她和楚倩互相攙扶著下車的時候差點摔了一跤;蔣晴過了沒多久也下車了,三個人簡直就是落荒而逃。
“我說的都是真的!都是蔣晴告訴我的,你要找麻煩,找蔣晴去。”
她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做了非常可怕的事情,但卻有一種淋漓盡致的痛快感覺,她終於把蔣晴告訴她的事情,全部告訴了蘇醫生,她心目中那個單純善良的準兒媳婦原來曾經被包養,曾經暴食,曾經是一攤爛泥也似的廢物,誰都不會瞧一眼,偏偏這裏卻有無數的傻冒把她當作天使,這對生性潔淨的沈西西來說,是不可容忍的事情。
“你就這麽恨她?要這樣破壞她的名聲?沈西西,你知不知道你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麵目有多麽的猙獰!”
“我為什麽不恨她?因為她,我像個小醜,變成了一個到處講人是非的壞女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明明就愛著薛葵,”沈西西一個勁兒地捶打著江東方的胸口,“你明明就愛她!江東方,你可真有眼光!一個被包養過的賤貨,你還當女神似的供在心裏!”
江東方揚起左手,沈西西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舉起胳膊護住臉,但是江東方控製住了自己的怒火,老婆是用來疼的,不是用來打的。她有錯,是他沒有教好,不能這樣粗暴地對待她。
雖然江東方的巴掌沒有落到她臉上,沈西西也已經不堪承受了,她倒在沙發上,痛哭失聲。江東方緩緩地在她對麵坐下,決定開誠布公地和她談一談。
“對,我愛過薛葵。這就是我和白純分手的原因。但是我和你結婚並不是為了逃避這種情感。沈西西,我很看重婚姻,這是我對你的承諾,我不想破壞它。”
“你愛著薛葵來娶我,江東方,你不是東西!”
江東方酸楚地想,她說的不無道理。
今天晚上是個分水嶺,他看清楚了自己在薛葵心中的位置,他永遠都隻是個師弟而已,薛葵對他永遠不會有超出同門的情感,如果他能夠像卓正揚那樣強勢,也許今天不是這樣的局麵,但是誰知道呢?他已經有了沈西西。他的的確確愛著沈西西,她的天真,她的不諳世事,她的迷糊,她的脆弱,她的善變,他都很清楚,也做好了一切包容的準備,但薛葵呢?薛葵堅強,獨立,不需要他。他一直以為隻有他一個人愛著薛葵,現在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更強大的男人要來照顧她。
他放棄了。心甘情願。
“我愛你,沈西西。我曾經愛過薛葵,但那已經過去了,從現在開始,我再也不會想她,再也不會見她。我希望你能原諒我以前對你犯下的錯。”
對於江東方的剖白,沈西西完全聽不進去,她隻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受到了很大的傷害,這種傷害不僅僅是江東方帶來的,所以不能江東方一個人道歉了就算。
“可是我不幸福!因為你愛過薛葵,所以我不可能再幸福了!我不原諒!我不原諒!”
“你不原諒是因為你看上了卓正揚,而且你覺得薛葵配不上神一般的他。”江東方冷冷道,“沈西西,對於幸福,不要太得寸進尺。”
他說中了沈西西心底最隱私的秘密。他不是瞎子,沈西西今天的一反常態,她一定要坐在薛葵身邊,她的目光一直跟著卓正揚打轉,她針對薛葵,對她又捏又掐,都是因為這個。但是他知道,這隻是一種不切實際的迷戀,就好像他不會阻止沈西西喜歡基努李維斯,喜歡裴勇俊,偶爾也容許她想象這兩個大帥哥為了她爭風吃醋——卓正揚隻是突然離沈西西太近,讓她一時間分不清楚現實和理想罷了。
“沈西西,我剛才說的話,說過算數。從現在開始,我們應當學著彼此忠誠,無論身體還是靈魂。”
“你能做到嗎?你先問問你自己能不能做到!”
他想他可以。這個世界上沒有他江東方立定決心卻做不到的事情。
“我可以。”
第十六章
“卓正揚。”
薛葵的聲音很輕,幾乎是貼著卓正揚的耳朵,咬牙切齒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噓。”他豎起食指抵在薛葵唇間,表情非常嚴肅,“看電影要保持安靜。”
銀幕上光影交錯,映得兩個人的臉一片斑駁,卓正揚見薛葵真的安靜了幾秒,便又不懷好意地貼近她嬌嫩的唇瓣——
“卓正揚!”
薛葵捂住他的嘴,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我們有兩張票。”
“我知道。”
“那為什麽我們要擠在一張座位上?”薛葵從他的外套裏露出個腦袋,焦躁地挪動著身體,奈何他的手臂如同鐵鏈一般箍著她腰,牢牢地將她安放在他的大腿上,還迫使她的麵頰貼緊他的胸口,“萬一遇到熟人……”
得了吧。這部悶死人的法國文藝片,票房一片慘淡,整個電影院裏零零散散地上座率不足百分之十,他們兩個周圍可以說是人跡罕至,吻到渾然忘我也沒人注意。
“不要亂動。”他的舌頭擠進她的唇間,靈活而熱情地挑逗著,薛葵一下子又什麽都想不起來了,隻能緊緊地攥住雙拳,免得失去意識。
他的親吻一如既往地讓她意亂情迷。她無法判斷這越來越急的心跳聲屬於自己還是卓正揚。
她膽顫心驚,怕卓正揚的熱度過去了,自己還沉溺其中,他手段太高明,看看辛媛就知道她的下場會是怎樣。
也許她會成為第二個辛媛,變作怨婦去糾纏他的下一個女人。周而複始,永墜輪回。
她突然想起展開知道她和卓正揚開始交往時的那個表情,震驚得如同看見外星人降臨,瘋狂掃射地球人,隻來得及說了一句老房子著火啦,立刻遠離火災現場,逃往上海出差,完全是拒絕接受摯友新歡的態度,也難怪,他和卓正揚這麽多年形影不離,突然插進來一個女人,實在難以招架。
而她這所老房子熊熊燃燒,大概在展開回來之前就會燒成灰燼了,讓風一吹,毫無痕跡。那時候又會是誰被帶到電影院來,同他耳鬢廝磨?
“我們走吧。”卓正揚輕輕蹭著薛葵的鼻尖,聽著她的呼吸聲,無比渴望把她帶回家去,“回我家。好不好?”
“嗯?”薛葵自他頸窩處抬起頭,完全不曾意識到他這句話的深層含義是要把她吃幹抹淨,一雙眼睛水霧蒙蒙地望著他,“不看了?”
他失笑——他們哪裏看過這部電影?他們的親吻比男女主角還多。
思索了一會兒他又堅決地搖頭,摸摸她的頭發。
“算了,還是繼續看吧。”
他想,不能叫她繼續坐自己腿上了。於是放她下來,坐回自己的座位,薛葵瞪了他一眼,溜到離他五個座位遠的地方坐下,這時候蘇儀來電,他接起來聽母親說了幾句,就遠遠地遞給薛葵。薛葵看他,他揚揚手裏的電話——那意思是,媽媽要和你說話——薛葵擔心他耍詐,側身搶了電話又趕緊縮回座位上,貼著耳朵嗯嗯了兩聲,繼而捂住話筒,對卓正揚示意自己要出去接。
卓正揚就隻好一個人麵對銀幕上的惡俗鏡頭。他不愛吃爆米花不愛喝可樂更加不愛看電影,薛葵不在身邊,讓他覺得興趣索然。雖然她隻是出去了半分鍾不到,對他來說就好像半個世紀那麽長。他百無聊賴地站起來,出去找薛葵。自己都覺得好笑——在薛葵麵前,他卓正揚怎麽變成情竇初開的小男生了?
薛葵正站在大堂裏同蘇儀通話。
“嗯,好的。……嗯。您別這樣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嗯,拜拜。”
她收線,轉過身來就看見眼神仿佛在控訴她遺棄的卓正揚。
“你怎麽也出來了?”
“我媽可真喜歡你。”明擺著大吃飛醋。
“什麽呀。蘇醫生說,血液科有個麻醉師的小孩要報考格陵理工的生物係,看我能不能提供一些導師資料。我周末要和她一起回學校。”
卓正揚有些別扭。他們交往了兩個星期,她還是改不過口。
“薛葵。不許再叫她蘇醫生。叫她媽媽。”
“不要開玩笑!”
他想他可能又嚇著她了。
“那就叫她蘇阿姨。”
她懷疑地看著他,一隻手指住他的鼻子。
“這是談判策略,對不對?”
他哈哈大笑,摟住她的肩膀。
“不看電影了,我們走吧。”
兩人從電影院出來,慢慢走回大野料理去拿車,薛葵一邊走一邊看路邊的櫥窗,卓正揚就陪著她看,走走停停的,沒多大一會兒,他開始覺得不太對勁,再走過半條街,他已經可以確定這種不對勁因何而起。
如果不是他們今天提前從影院出來,恐怕還發現不了,他低頭揚起嘴角,自嘲——他不知道自己的警惕性竟然退步了這麽多。
“卓正揚,你看那件衣服。”薛葵拽拽他的袖子,“……你在笑什麽?”
“沒什麽,我隻是笑我自己變遲鈍了。你想要麽?那就進去買。”
“不是,我隻是想說盤雪一直想要一件這種顏色的修身短外套,配仔褲長靴。”她拉住卓正揚,不讓他走進店裏去,繼而拿出手機拍照,“新貨上櫃,照張相回去給她鑒定。你幫我看著,萬一店員以為是我商業間諜,衝出來毆打我,你要幫我擋。”
每次都這樣。他想要給她買點什麽,她總是四兩撥千斤地糊弄過去,作為男人給女朋友買東西不是天經地義麽,尤其是他現在對薛葵的寵溺,已經到了恨不得能夠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來送給她的程度,隻要她指指天空說好啊,我要那一顆。可是她好像生怕和他有錢銀瓜葛,總是什麽也不缺,什麽也不要,清心寡欲到了極點,就是吃飯看戲,也堅持。那雙靴子還是他花言巧語地騙她說是托張鯤生弄來,不用分文,她才肯穿。他覺得奇怪,她做技術員的工資不應該能夠應付這麽大的花銷。
薛葵對於他的疑問是這樣四兩撥千斤的。
“說出來你不要不相信。我曾經中過彩票三等獎。”
他怎麽可能相信。但是薛葵笑而不答,隻說錢很夠用。他甚至懷疑,再這樣下去,他載她上下班,她會付汽油費。
其實薛葵也很焦躁。和卓正揚交往以來,她平時省吃儉用存的那點錢已經花掉了一半。
兩個星期而已啊,她可是攢了三四年。從卓正揚吃蘇眉那一次開始,她就應該了解到他的衣食住行全是要最好的,她根本沒法跟上他的腳步。薛家的家訓是寧可沒飯吃,不可欠人錢,女孩子要經濟獨立,尤其是在男朋友麵前,所以她從來不要卓正揚的東西,也不使用信用卡,每天取一千塊現金放在身上,再眼睜睜地看它一張張地飛走——現在光是吃飯和看戲,已經讓她荷包大傷,萬一哪天積蓄花光了,她總不能伸手向薛海光要錢拍拖吧?
等卓正揚對她失去興趣,那可真是慘絕人寰的人財兩空啊。
她拍完照,歎了一口氣。不行,她得和卓正揚談談,不能老是花錢如流水般地約會。她拉拉站在一邊沉思的卓正揚:“走吧。”
卓正揚是非常想把薛葵拉進去,然後命令她選衣服,他付錢,如果她不肯,他們就一直呆到打烊為止,可是今天不行。他還有點別的事情必須先處理。
兩個人慢吞吞走了大概一個小時才回到大野料理附近,卓正揚把薛葵領到車前,讓她上車,然後打開音響,鎖上車門。
“在車上等我。”
薛葵手放在車窗上,從後視鏡裏看見卓正揚大步地朝他們身後的一輛出租車走去,她不明所以地探頭出去想要看個清楚,但是一個滑直排輪的小男生呼嘯而過,停在了她的麵前,手裏還拽著一隻白色氣球。
“嗨,美女。送給你。”
薛葵看見那氣球上的畫和字,立刻縮回頭,手忙腳亂地想要把車窗升起來。
“多謝。不要。”
那小孩才不管這麽多,直接把氣球從車窗塞了進來,便滑走了。而另一邊的卓正揚也攔住了剛剛載上客的出租車,敲敲後座車窗。
“下車。”
司機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他們。
“喂,怎麽回事。”
那乘客兀自鎮定地說:“沒事,開車。我不認識他。”
“這可奇了,那你跟蹤我幹什麽。”卓正揚從車窗裏伸進一隻手,揪住他的衣領,“或者我把你從車窗拉出來,或者你自己走出來——不要考驗我的耐心和力氣。”
司機決定不參與這件事情,一個勁地叫那人趕快離開自己的車子,卓正揚把那人連拖帶拽地拉下來,他還非常強硬地指責卓正揚侵犯他的公民權,直到卓正揚強行打開他的包,拿出數位相機及名片夾,他才舉起手示意卓正揚他並沒有任何惡意。
“冷靜,冷靜。卓先生,我有偵探執照。大家都是混口飯吃……”
卓正揚看了看相機裏的照片,立刻將相機狠狠砸碎。他製住了那人的脖頸,低聲怒喝。
“是誰雇傭你來跟蹤我們。”
喉骨快要被捏碎的私家偵探開始覺得自己不應該接這筆生意。麵前這個男人很明顯是軍旅出身,擒拿手法實在不好對付。他跟蹤這對戀人也有一段時間,他們和其他熱戀中的情侶一樣,眼中隻有彼此,絲毫沒有覺察到他的存在,他也得以拍了許多香豔刺激的照片交差,今天他們提前從電影院出來,他應該按兵不動,直接到大野料理附近堵他們,一時的失誤,結果就被逮住了。
不過即使現在穿幫,他也已經收到了很大一筆賞金,夠了。而卓正揚這個人——還是不惹為妙。
“嘿,卓先生,我不知道他是誰。也許是你女朋友的父親,年紀上差不多,而且表現的非常在意她同你的交往。不過像卓先生這樣的青年才俊,他實在不應該太擔心……”
卓正揚明白了。他鬆開製住私家偵探的手,甚至還幫他整了整衣領,咧嘴一笑,笑得非常冷酷。
“多謝提示。另外請轉告你的同行,所有人,如果覺得自己的生命很輕賤,盡管來跟蹤我和我女朋友。我卓正揚說的出,做得到。”
卓正揚朝自己的車走過去,心裏盤算著怎樣對薛葵解釋——他擔心她已經從後視鏡裏都看見了。
他非常後悔自己的粗心大意,竟然連這種蹩腳的跟蹤手法都沒能馬上識破。他上車,看見薛葵拿著一隻氣球,呆坐著,後者看見他進來了,立刻用指甲把氣球掐爆。
“你……”她總不至於連個氣球也要趁他不在的時候自己買吧?
“我沒有下車。”薛葵有點語無倫次,但在卓正揚看來是心虛,“我,我就是買了個氣球,還爆掉了。”
她把氣球的殘骸緊緊捏在手心裏,那上麵畫了一朵向日葵,還寫著好久不見四個字,沒有題頭,沒有落款,但她知道這是誰發出的奪命問候。
以前何祺華總是會趁她睡著的時候,把整個天花板都飄滿氣球,等她醒了,就坐在床上,拿記號筆來畫上一朵朵的向日葵,畫到最後何祺華也會參與進來,幫她畫滿整個屋子,那個時候太空虛,對於這種無聊的遊戲竟然樂此不疲。
現在他是用這個氣球告訴她,他回來了。
薛葵本來想和卓正揚商量一下,以後不要天天去飯店吃飯,如有必要,她可以學燒菜——自己做總比外麵吃便宜——但是現在她哪裏還有心思說這個。
何祺華的出現,讓她很困擾。她不知道何祺華是否還想從她這裏得到什麽,也不清楚自己能給他什麽。
因為都存了心事,所以這次卓正揚開車送薛葵回家,兩人竟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卓正揚一反常態地一定要把她送上樓,薛葵隻肯讓他站在門外麵,讓他看著自己把鑰匙插進鎖孔,十分安全,下一秒就能進門。
“盤雪在呢,你進去不太好。”
“行,那我走了。”卓正揚親親她的額頭,“你晚上不要到處跑。”
“都這麽晚了,我跑去哪裏。我又沒有夢遊症。”她咕噥了一句,卓正揚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她。
“葵。對不起。”
他突如其來的道歉讓薛葵一時摸不著頭腦,不過他這麽親密的碰觸立刻讓薛葵警覺起來。
“什麽?……等一下!不要在這裏欺負我,盤雪會聽見的!”
她低聲喝止,大力把卓正揚推開,打開門衝進去,立刻關上。盤雪正在客廳裏上網,笑得一臉詭異。門上又傳來篤篤篤三下叩聲。
“明天早上來接你。晚安。”
靴子踩得地麵山響,漸漸遠去,卓正揚下樓了。薛葵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解開外套,又把手中的氣球殘骸扔在門後的垃圾桶裏。
“我們的門真的很薄。”盤雪壞笑著說,“不過再薄也比不上你的臉薄。薛葵,你的臉紅得就快燒起來啦。”
真是奇怪,薛葵和卓正揚談了兩個星期的戀愛——到底他們兩個是不是都全無戀愛經驗——每天晚上薛葵都是紅粉緋緋的一張臉回來,仿佛小姑娘情竇初開似的,也太濃情蜜意了吧?
薛葵拿出手機遞給她——要想堵住盤雪的嘴,最好的方法就是轉移注意力:“這是我今天在專賣店看到的新款冬裝,是不是你一直想要的那種款式?”
“就是這個顏色!配我的暗金色長靴最好了,喂,薛葵同誌,你周末有沒有空應酬我一下,陪我去逛街?”
“對不起,我沒空,我要陪蘇……蘇阿姨去格陵理工。”
盤雪一下子泄了氣。
“唉,未來婆婆出馬,我哪有競爭力。可是你不陪我,我很沒有心思去逛街。”
“改天吧,好不好?”薛葵摩挲著盤雪的背,哄著她,“我一定會陪你去。而且你想想,現在剛上市,肯定不打折,我們等耶誕夜打折的時候再去買,好不好?”
“耶誕夜,哼,你肯定陪卓正揚啦。”盤雪一邊翻看著薛葵手機裏的相冊,一邊不滿地朝好友抱怨,翻著翻著她覺得十分奇怪。
“咦,薛葵,為什麽你的手機裏麵淨是一些花花草草,爸爸媽媽的照片?你和卓正揚都不拍照的?”
薛葵一愣。再想一想,的確。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耽於肉欲的快樂,從來沒有拍過照。好像有一次她到樓下去等卓正揚的車,卓正揚在車上給她拍了一張,她也沒看照的如何,倒是卓正揚說要用來做手機桌麵,但是她不太確定,因為沒看過。她不是那種會拿著男朋友的手機翻看隱私的人。
“你以為我們是十七八歲,還要把大頭照貼滿全身以示私有不成。”
“這是情趣吧?是不是卓正揚不太上相?據說這生活裏的帥哥一般都不上相。”盤雪繼續翻看她的手機,薛葵也沒有什麽不能讓人看的內容,就任由她胡鬧,盤雪一邊看一邊歎氣,“短信也隻有兩三條,千篇一律的‘我在樓下了。’‘我到了。’——就這些報平安的短信啊?”
“總不能報平安還打電話。很貴。”
盤雪對她的不解風情翻了個白眼,繼續看。
“通訊記錄倒是很多,全是卓正揚,卓正揚,卓正揚……這就是他在你手機裏的代號?”
“不然?”
“你們總該互相有個昵稱吧?貓貓狗狗什麽的。”
薛葵搖搖頭,想把電話從盤雪手裏拿過來。
“人老了,沒有這麽多花哨。盤雪同誌,這所有的浪漫情結,就留待你談戀愛的時候一一實現。”
“哎,不是,薛葵,做人要積極向上。談戀愛應該會使一個人變年輕,但我反而覺得你這兩個星期簡直好像老了十歲。”
薛葵心想,你試試一個星期花幾千塊,不加速衰老才怪。
“對了,我想我們這棟樓又有個灰姑娘要出閣了。今天有輛加長賓利向我問路呢。當然啦,還是你的奧迪比較酷。”
加長賓利。
“你有沒有注意車牌?”
“沒注意。好像是京字頭的。京什麽的。”
京 。薛葵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車。他竟然已經找上門來了。掛著以她的名字縮寫和生日數字為車牌的加長賓利,本來是要送給她的訂婚禮物。
她覺得厭煩。何必這樣偷偷摸摸。為何不正大光明地出來和她講清楚?是否他仍然覺得她還是當年那個不堪一擊的薛葵,所以要對她進行精神虐待?
電話響了,盤雪打趣道:“卓正揚報平安來啦。”
薛葵看了看來電顯示。
“不是,是我師弟。喂?江東方嗎?”
盤雪繼續上網,足足有三分鍾,她沒有聽見薛葵說任何話。還以為她已經掛了呢,再一看她,她的臉色已經變得卡白,扶著桌子。
“薛葵?你沒事吧?”
薛葵沒有聽見盤雪關切的詢問。她仍在聽。又足足過了五分鍾,她才用六個字結束了這場談話,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不。我絕不原諒。”
盤雪從來沒有聽過薛葵如此冷酷的聲音,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怎麽了?”
“沒什麽。”
掛上電話的薛葵立刻去衛生間洗臉,她把暖水瓶裏的水倒出來,恍神中全倒在了水池裏,她又去拿臉盤,擰開水龍頭接水,接了一盆冷水,把手浸進去,搓了兩把毛巾。
“喂,薛葵,我先睡啦,你待會出來的時候記得關燈。”
“好。”
“唉,你有專車接送,可以睡懶覺。我不先睡明天怎麽趕班車……等一下,等一下,薛葵你千萬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不是要讓卓正揚也送我,他那張撲克臉……完了完了,我怎麽還是老說錯話啊。唉,我果然不適合同蜜運女生多來往。”
“好。”
她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嚐試著露出一個笑容。她明天還要去見卓正揚,還有蘇醫生,也許何祺華也會出現,還有很多很多人,她得笑,笑得無懈可擊才行。
辛媛接到了卓正揚的電話。她將電話放在車載會議桌上,按下免提鍵。
“嗨,卓先生。”
“他是不是到了格陵。”
辛媛抬眼望了望坐在她對麵的何祺華。
“是。”
何祺華翹著腿,手指敲擊著桌麵。
“正揚。我老了。我要退休了。我願意用整個遠星來換葵葵。”
話筒那邊傳來卓正揚第一反應下說出的話,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她是我的。”
他掛斷了電話。
第十七章
魏主任知道薛葵最近春風得意馬蹄疾。一輛奧迪風雨無阻,來往接送,那柴可夫斯基還是卓紅莉無比矜貴的大侄子卓正揚。不過槍打出頭鳥,他可不敢做第一個向卓紅莉匯報八卦的人——誰知道卓紅莉對於薛葵和她侄子交往持何種態度,萬一是不讚成,萬一要棒打鴛鴦,那他魏國棟豈不是馬屁拍在馬腿上。
所以一方麵要對薛葵倍加關愛,一方麵又要在卓紅莉麵前裝聾扮啞。他最近對薛葵已經完全出於一種培養接班人的熱忱,做足十分提攜她,兼之把她當作小輩而非下屬般親近,一刹那薛葵又成了藥理所的叱吒紅人,她深知這都是托卓正揚的福,自覺不值得抬愛,但雷霆雨露,皆是皇恩,魏主任的一片赤誠,薛葵收是收到了,但能不能報答,又是兩回事。
星期五魏主任照例十點多才到藥理所,先去收發室拿格陵晚報,結果就看到了寄給薛葵的一個長扁禮盒,掂掂分量,搖搖聽聽,好像是衣物,於是親自送到實驗室去給薛葵。薛葵卻不在,原來謝伊夫所長召開臨時會議,剛剛散會,他又熱心地跑到會議室,在眾人麵前把禮盒親手交給薛葵。
“小薛呀,你的禮盒,我幫你拿過來了。”
薛葵接住,上頭又是什麽都沒寫,隻有她的名字,她頭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該不會卓正揚把昨天那件衣服買下來了吧。魏主任反正閑著,背著手站在一邊笑眯眯地看著她,其他同事包括盤雪在內也起哄,讓薛葵當著大家的麵拆,薛葵隻好笑著攤攤手。
“這件衣服恐怕是盤雪心儀的那一件。”
盤雪瞪大了眼睛。
“薛葵你不要嚇我啊,這卓正揚總不至於把你追到手了還來個曲線救國吧。”
“就是就是,怎麽著,隻曲線盤雪,不曲線我們?至少請大家吃個飯嘛!我們要求也不高,大富貴就行。”
“這要求還真不高……”薛葵正在撕包裝紙的動作突然停住,甩了甩手,抬起頭,四周看了一下,“包得也太嚴實了,誰有剪刀?”
倒沒有人自告奮勇地過來幫忙撕扯,而是魏主任無比慈祥地把自己的瑞士軍刀第一時間貢獻出來,薛葵說了聲謝謝,還沒割上去呢,先傷著了手,一串血珠子湧出來,她哎呀一聲,丟了利器,盤雪趕緊扯了兩三張紙巾幫她止血,好在所裏酒精棉球,碘酒什麽的都有,立刻消毒,包紮好,薛葵小心翼翼地翹著受傷的無名指,把禮盒推到一邊去,表情十分厭煩。
“不拆了。”
主角受了傷,再多事的人也不會想要看禮盒裏是什麽,眾人呆了一會兒,就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去,薛葵何時把禮盒帶走了,也沒有人注意。
她把禮盒拿進自己的實驗間,關上門,抵住,然後輕而易舉地將禮盒拆開。果不其然,裏麵躺著一條十分眼熟的緞麵婚服,奶白色的綴花蓓蕾簇擁在胸口,附網麵頭紗同一對蕾絲手套,左手無名指上套住一隻極其奢侈而高調的粉紅鑽戒,攢著一圈寶石,戒麵有一顆榛子那麽大。
隻有何祺華會做這種無聊事。卓正揚不會隨便買禮物。他十分嚴謹,不會心血來潮討好她。
薛葵嘴角噙住一絲冷笑,將婚紗展開,觸感依然很流滑,如水銀般瀉到地麵上去,若不是手指受傷,她倒很想試試那戒指大小——她現在的戒圍比當年小了半號,不知何祺華是不是細心到連這個也沒漏過。
禮盒過大,實在引人注意,她扯了隻大號垃圾袋把衣服揉成一團扔進去,準備下班的時候帶走——如果何祺華認為她的十年蟄伏是一種逃避,那就痛痛快快地來個了斷吧。
“你今天晚上不要來接我。”中午吃飯的時候,薛葵對卓正揚說,“我大舅來格陵了,我得去見他。”
沈玉龍到格陵,當然是迎接何祺華聖駕。但是卓正揚不打算問。如果薛葵想說,她會自己講出來,不需要他強迫。除了順從地讓他親吻撫摸之外,其他方麵,她一向寸步不讓,但又婉轉到讓你覺得她的種種行為不是出於倔強心理,純粹都是你自作自受。
所以她要,他就,她不要禮物,他就什麽也不送。雖然這樣有時候會讓他覺得肝火上升——這和基督山不在仇人家中吃一粒鹽,有什麽區別?都是為了將來可以愛憎分明。
他不明白為什麽同她交往必須要保持如此親密而又疏遠的距離。
交往以來她提出來的唯一一個要求,也不過就是今天中午自己跑到卓開門口,站著等他,他出來的時候,熱情地揮著受了傷的手,說好想吃牛腩粉,不管他願不願意,都挽住他的胳膊,死拉活拽地上車,穿過大半個城市,到了格陵大學,竄進附近小巷子裏一家沒有店名但有狂多吃客的米粉鋪,直接對坐在窗口一排吃的極香的人說麻煩讓讓,讓讓,硬是擠出兩個位置來,歡天喜地坐下,叫老板來兩份牛腩粉加蛋。
他知道這種小巷子裏常常藏著老饕名店,一嚐之下,果然名不虛傳,早知道這樣,就應該由著她的性子多來這種食檔,而不是看她在高檔優雅的餐廳裏,對住滿滿一碟香茅銀鱈犯愁,吃,不喜歡,不吃,太浪費。
“唉,你不知道我有多討厭這種應酬。”薛葵瞪住碟子裏的雞蛋,用筷子一陣猛戳,“好煩,又不得不去。”
她並不希望卓正揚在生物科技附近呆太久。否則收到禮物的事情一定會傳到他耳中。未下班前盤雪還來探望了幾次她的傷勢,全然不是要討要禮物的模樣,反而是對於自己又妨礙到蜜運情侶十分灰心,她好生安慰了一陣子,盤雪才放下心中重擔,把衣服的事情忘個精光。米粉鋪是她能想到的最遠食府,又平價又好吃。等到了之後她才想起這裏環境嘈雜,衛生馬虎,更加沒有停車場,卓正揚恐怕不會喜歡,但是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嚐過幾口之後大讚美味妙不可言,她當北方人不太能吃辣呢,沒想到卓正揚還加了許多辣椒,大汗淋漓地脫了外套,還要求她一定要吃完。他從來不說假話,她又想起兩人過去也曾在實惠吃過飯,可見卓正揚並不是身驕肉貴的人。但為什麽交往以來都去一些高檔餐廳呢?
薛葵若知道卓正揚的本意隻是希望能夠用各種珍饈美味盡快地解決她的節食問題,肯定要為癟癟的荷包大哭一場——完全就是溝通有問題嘛。
她今天去見沈玉龍,意在何祺華,她想她總得和何祺華談一次。這種敵暗我明的局勢,她不喜歡。以前的何祺華吃軟不吃硬,固執多疑,又老謀深算,但十年以後,什麽都有可能改變,今天晚上隻好見機行事。
“我知道你討厭。”他想起她同辛媛逛街那一次,也在他麵前下意識地抱怨過,“我陪你去。”
薛葵咬著筷子,有些為難。
“可是你以什麽身份去?我還沒告訴家裏人我們的事情。”
啊?她的便宜都快被他占光了,原來他還隻是地下情人?真是佛都有火。
卓正揚放下筷子,從外套裏拿名片夾,他記得應該有一張薛海光的名片。
“喔,找到了。”他開始撥打薛海光的手機號碼,“我來告訴他。”
“別別別。”薛葵趕緊伸手去奪卓正揚的手機,“別嚇他,你也知道他不喜歡你……”
完蛋,一不小心說了真話。
卓正揚完全愣住,一副“明明我是萬人迷為何還有 ”的不解表情。
“為什麽?”
薛葵也不知道怎麽說。難道說乃是因為你不夠放得開?
她眼巴巴地望著卓正揚,用眼神哀求他不要打電話給薛海光告訴他這個噩耗,她簡直可以想象薛老爹肯定會第一時間被雷飛到火星上去:“這個,大概和眼緣有關……”
卓正揚把手機放在桌上。
“等你看不見的時候我再打給他。”
“不行,我……”
她一句話沒說完,瞟見卓正揚的手機桌麵,短發微笑的女子,果然是她的照片。她悄悄地拿起他的手機,這應該是他來接她上班的時候照的,她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笑得如此富足,仿佛隻要看著卓正揚出現就已經幸福滿滿,所有的起床氣都煙消雲散。
卓正揚哪裏知道她這麽多心思,任由她把玩自己的電話,埋頭繼續吃麵。這種感覺真是奇妙,薛葵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他縮小了藏在電話裏貼身攜帶,甜蜜而安全。她是極容易因為一點小事就感恩的人,而這事情若是卓正揚做出來的,便有了蝴蝶效應,暴風一般席卷全身,全然領悟麵前這人一直堅持不懈地敲著她的心門,時急時緩,絕不停歇,一直要敲到她肯開門為止。
她怎能如此的不體諒。
卓正揚已經吃完,見薛葵麵前的一碗牛腩粉幾乎沒有動,便敲敲桌麵。
“別玩了,好好吃飯。”
薛葵乖乖地把電話放回他的口袋裏,笑著望入他瞳仁深處,一張小臉盈滿愛意。
“我今天晚上應酬完他們,陪你看九點半的電影好不好?”
這可是她頭一次主動提出陪他“看電影”。但是卓正揚並不想冒險。他同張鯤生打過招呼,而張鯤生建議他未能確定安全之前,最好不要再去這種公眾場合做出一些太親昵的舉動。
“你到家之後打給我。”他答非所問,“其實電影一點也不好看。”
這小女子眼中的羞怯立刻轉為不解,又變作平靜的了然,不過這了然,大概不是他的本意。
“知道了。我馬上就吃完。”
她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食物,吃飯落於人後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卓正揚知道她是不願意讓人等,奪她的筷子,叫她慢慢吃,反正他中午沒有事情,她置若罔聞地大口飲湯,結果有點嗆住,抬起眼睛找紙巾,突然看見窗外有個女孩子敞著風衣,低頭走路,而她身後跟著一個最多十五六歲的小男生,手裏拿著一把傘,慢慢地靠近她。
薛葵都已經看見傘下的鑷子了,立刻站起來,但下一秒她就被卓正揚按回座位。卓正揚把外套交給薛葵保管,自己快步走出店鋪,攔住小偷,從他手裏拿回錢包,遞給那個懵懵懂懂的女孩子,女孩子瞪大了眼睛,一瞬間笑容燦爛,拚命對卓正揚道謝。
可是在薛葵看來,那女孩子的笑容不是因為錢包失而複得,而是因為幫她出頭的是個帥哥——看她不停地道謝,還拿出手機討要電話號碼,難道不是為了結識他?
她什麽也不想吃了。匆匆結了帳,拿著卓正揚的外套走到店門口,呆呆地看著那個女孩子仍然纏住卓正揚說話,恨不得立刻上前表明自己才是卓正揚的正牌女友,喝退所有鶯鶯燕燕——一瞬間她失望得簡直想哭:原來我也有嫉妒心。那又有何立場記恨沈西西的惡毒。
“真的很感謝啊。我的錢包裏不僅有錢還有銀行卡學生證身份證什麽的,要是掉了,我哭都沒地方哭去。現在哪裏還有人肯見義勇為,你真是個大好人。”
“不客氣。”要換在平時,卓正揚一早轉身走人,但是他想拖延點時間,讓薛葵沒有負擔地慢慢地把飯吃完,“下次走路注意點。”
“嗨,我平時可注意了,就是今天有點心不在焉……”女孩子一句話沒說完,後麵追上來一個同她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氣喘籲籲地一拍她的肩膀。
“老婆,你跑那麽快幹嘛?我打你電話你也不接,別生氣啦。”
“我在和恩人說話,怎麽接電話啊!”那女孩子對住老公把眼一瞪,又對卓正揚十分感謝地微笑,“總之謝謝啦!呃,那邊是不是你女朋友?那我們先走了……還不快走,討厭死你了。”
“怎麽了?怎麽了?你被偷了?那小偷呢?竟然敢偷我老婆的錢包,不想活了,我要打死他。”
“得了得了,反正已經沒事,咱們快去吃飯吧。”
她嬌嗔著挽住老公的手,兩人親密地一起走掉了,卓正揚轉身看見薛葵拿著他的外套站在熬製牛腩湯的大鍋旁邊,端的是膚如凝脂,眉眼分明,活脫脫一副生招牌似的。
“嗬,米粉西施。”他捏捏她的臉蛋,拿過外套,自然地牽住她,“吃好了?”
她突然掙脫了他的手,彎下腰去係鞋帶,聲音輕微帶點顫音。
“等一下,我鞋帶散了。”
她也會因為愛而患得患失,又怎能對江東方的坦白及道歉說出絕不原諒的話來。她有什麽資格。
他開車總是全神貫注。薛葵靠在椅背上,入神地看著卓正揚的側麵。她喜歡他黑鴉鴉的頭發,喜歡他無意識地抿著嘴,喜歡他毛絨絨的衣領裏露出的半截脖頸,也喜歡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臂,他做什麽都專心致誌,無論開車,還是製圖,或者在廚房裏做那蹩腳的隔水蒸蛋,這種認真的態度,對大部分的女性都有著超強的殺傷力。
“看什麽。”卓正揚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得嘴角上翹,但仍專注於路麵交通,沒有去看她。
“你最近都沒有抽煙。”
“戒了。”她身體不太好,他就避免在她身邊抽煙,要知道吸二手煙的危害比吸煙者本身傷害大得多。
薛葵並不知道這一層,隻想這人還真是有自製力,說戒就戒。從她出生起薛海光一直嚷著要戒煙,到現在依然每天半包。她歎了一口氣,想起另外一件軼事。
“以前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出去,爸爸總是讓媽媽坐副駕駛位。無論我怎麽任性撒嬌,也隻能坐後麵。每次我都氣得要命,說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坐這個位子,誰也不許和我搶。不過下一次總是被攆到後座上,真是討厭。現在終於可以坐在你旁邊……”
這句話引得卓正揚看了她一眼。
“我暫時還不想結婚。”
薛葵一愣。她隻是把童年的趣事拿出來說笑,並沒有任何催婚的暗示,卓正揚何必這樣回答。
但他這個回答,又未免太傷人。
她的心慢慢地縮在了一起,縮得很緊很緊。
“不要慌,我還沒說完。現在想想,能夠坐副駕駛的人,和司機的關係一定很親密。但遇到車禍,死亡率又是最高。真的很沒意思。”
沈玉芳就是坐在馮慧珍的副駕駛座上而出了事,她怎麽能忘記。
卓正揚眸色一沉,不想回應她這麽尖刻的話題,直接把車開到一邊停下來。他沒法在行駛途中和她講道理。那樣才是對她生命的不尊重。
“為什麽哭。”
“什麽?”薛葵下意識地否認,“我沒哭。你看我的眼睛。”
“你係鞋帶的時候掉眼淚。”他一針見血,“薛葵,我不聾不瞎不啞,聽得到也看得到,難道關心你,你還要撒謊。”
沒想到他竟然如此敏銳。薛葵深吸一口氣,大方坦承。
“我難受。我難受所以掉了兩滴眼淚,這樣又如何?我不是隻會笑,卓正揚,我偶爾也會哭,抱歉讓你受驚。”
她的語帶譏諷氣得他一拍方向盤——又是這樣,仿佛他的關心隻是多此一舉。他早就想和她吵一架,把事情都攤開來講,問問清楚到底在她心裏他算什麽?可是看見她緊緊鎖起眉頭,眼中充滿無奈,悲哀和倔強,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握住她的手。
“你不需要勉強去見何祺華。我來和他談。”
他怎麽知道何祺華到了格陵?薛葵雖然知道卓正揚灑脫,絕不會計較何祺華的事情,但畢竟還是有些自尊,於是立刻強硬回絕。
“你不要管這件事情。”
卓正揚咬緊牙關。這是交往以來她頭一次以倔強的姿態來拒絕他的好意,連掩飾一下都不屑。
“好。隨便你。”
沈玉龍最近有點煩。他一直避免攝入過多油脂,但肚子還是越來越大,醫生說上了年紀的人難免堆積脂肪,要多做運動,但他哪有時間,全副心血已經投入在事業上,不眠不休。幸好他的付出沒有白費,姬水玉龍的生意蒸蒸日上,馮慧珍一年多沒犯毛病,獨子沈樂天又即將學成歸國,要說唯一的遺憾,那就是葵葵。
唉。為什麽她到現在還不結婚?可是因為青春年少時的自暴自棄而自卑?
每每想到這一層,他就對身邊這個剛剛進來坐下的外甥女充滿憐愛。雖然他不知道薛葵的暴食症結所在,但他一向覺得女人麽,書讀得越多,感情越脆弱,越愛鑽牛角尖。馮慧珍和沈玉龍剛剛結婚的時候也是個文文靜靜的知識分子,讀書人和二流子的婚姻誰都不看好,偏偏她就是認定了沈玉龍,體貼關懷的不得了,沒錢也死心塌地跟著他,可是自從丈夫發家之後,馮慧珍就開始疑神疑鬼,認定他斂聚不義之財,在外搞七撚三,結果患上重度躁鬱症——所以在沈玉龍的眼裏,所有知識分子都是定時炸彈,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要炸死他。
“葵葵,來啦。咦,你的手怎麽傷了?”
“實驗的時候不小心割破了,沒關係。”
在何祺華的示意下,辛媛給薛葵倒了一杯清酒。薛葵把酒杯湊到唇前,淺淺抿了一下,帶點撒嬌的意味。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剛剛才下班。就罰一口好不好,我氣還沒喘過來呢。”
在姬水,女孩子結婚並不受年齡限製,很多葵葵的兒時玩伴,孩子都已經上小學,二十八歲還沒有結婚對象,會被唾棄。他並不是偏心自己的外甥女,但葵葵長得真是美貌,又溫柔大方,如若不然,他的老友吃喝玩樂時為何都喜歡叫上她?個個把她當自己的女兒一樣疼愛。他也十分得意地將外甥女當作寶物一般炫耀,聲明隻許遠觀不可褻玩。她罹患暴食症,他甚至還掉過兩次眼淚,試圖為她找心理醫生同纖體公司,她卻斷然拒絕。
沈玉龍隻知如何同正常的美女打交道,一旦偏離常性,他就會如同冷處理自己的老婆一般,離得遠遠,永不再見。等到薛葵恢複纖穠身段,他就又把滿滿寵愛擺了出來,定要補足這幾年的虧欠。
“葵葵啊,還不快叫幹爹。”沈玉龍笑眯眯地看著薛葵,左手旗幟般地指向何祺華,好像怕她不認識一般,“何老一到格陵,第一個想見的就是你。這起碼也有七八年沒見了吧?快叫,快叫。”
“幹爹。”薛葵微微一笑,無比聽話,如同當年。滿座賓客,一多半她都識得是老麵孔,隻是已經忘記姓名,沈玉龍又一一教她打招呼,有幾個還大張旗鼓地站起來,要同她握手擁抱,說是太久沒見,葵葵更瘦更漂亮了,這讀書人氣質就是不一樣。誰說女博士可怕,葵葵不就是內外兼修的大美女麽。
上座的何祺華微微一笑,便替薛葵擋了。
“你們還真會裝客氣,坐下坐下,又不是國家領導人會晤,握什麽手。”
都是同遠星有業務來往的客戶,想著這可是何祺華唯一公開承認的義女,最好別唐突了,便訕訕坐下,薛葵不知道會約在大野料理,有些奇怪。再看滿桌菜肴,竟和昨天點得一模一樣。
“真巧,昨天我和同事才來過。”
“對對對,要多參加社交活動,別老是窩在宿舍裏讀書,”她除了包之外還拿了一個大垃圾袋,沈玉龍撥弄了兩下,“這是什麽?衣服?”
“白大褂。大舅,你別碰,有毒的,我準備拿回去洗。”
沈玉龍立刻把手縮回來。
“哎呀,葵葵,我都說過很多次,不要做這一行,整天和有毒試劑打交道,對身體不好。大舅給你換個工作——去海關怎麽樣?女孩子嘛,不要太累了。”
“再說吧,現在這邊合同還沒到期呢。”
薛葵意識到何祺華一直在打量她,便抬眼衝他一笑,笑容中充滿孺慕之思。何祺華在有人的時候,並不會表現出對她的任何綺想,而是如同長輩一般地慈愛關懷。
“葵葵同十年前一模一樣,還是個學生麽,一點也沒有變。”
他在私家偵探的照片上看見過現在的薛葵。有微笑,有大笑,有平靜,有熱鬧,有旖旎風光,也有細水長流。但那都是同卓正揚黏在一起所表現出來的生機。現在她突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麵前,不施粉黛,穿一件樸實的格子呢牛角扣外套,沒了卓正揚的護航,這美人頓時令他那顆衰老的心重新期待地跳動起來。
“多謝。”
她看何祺華身邊的辛媛,殷勤布菜,服侍周到,一副老夫老妻的模樣,心下洞明,覺得自己前一陣子的耿耿於懷真是十分可笑兼無謂,但立刻醒悟現在這種心態更滑稽——嗬,原來我也需要優越感,需要證實了辛媛並不值得卓正揚愛才可以理直氣壯地同他交往下去。
卓正揚。原本想到他隻會心口發燙,現在卻是整顆心都縮在一起發痛。中午那一場算不算吵架?她不知道,隻是他已經不再想去“看電影”,大概離對她失去興趣也不久了,更別提他對婚姻的強烈抗拒,一句“我暫時不想結婚”能夠說明太多事情。
她覺得自己並沒有看錯,卓正揚一開始就隻是想要占有她罷了!多少甜言蜜語,不過是為了哄她心甘情願。而她居然還真的十分受用,鴕鳥般埋入沙土中,寧可悶死,不願麵對現實。
現如今她的劣性又在卓正揚的放任下漸漸抬頭,以銳不可擋之勢,撕破層層偽裝,搖旗呐喊,威脅著要讓卓正揚看清她的真麵目,不過是個脆弱多疑,又妄自尊大的平凡女子。尚未陷進去之前,她已經對卓正揚表明自己愛慕虛榮又反複無常,但男人大約是聽不進去這種話的。交往以來她也小心翼翼維持氣度舉止,不願意過早被打回原形。但是隻要稍加撩撥,本性就暴露無疑——她和沈西西唯一不同,不過是一個透過旁人聚焦自己,一個透過自己聚焦旁人——她就是這樣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如何在強光下掙紮狼狽,醜陋而虛偽。
何祺華看她慢慢品嚐麵前的珍饈佳肴,似乎神遊天外一般。她的神態,她的舉止,已經和十年前大不一樣。以前的她多麽敏感易怒,又用囂張跋扈來掩飾,蹩腳得令他心痛——那才是真正的薛葵。他要讓真正的薛葵回來。
“我還真是老了。”何祺華自嘲,“今天心血來潮,同人打了幾杆,按了兩個小時才恢複過來,真是不認老也不行。葵葵,你說呢?”
“哪裏,”薛葵輕聲曼語,“我記得您以前特別喜歡唱一首歌,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大家都誇薛葵會說話,沈玉龍立刻覺得外甥女的書沒有白念,這大學生,應對作答就是有本事,正要誇她兩句,電話響了,他出去接聽,是地稅局的戚自強,他一麵應付著一麵走,無意中旁邊包廂的門開了,看見卓開的卓總同格陵市商業罪案調查廳的張警司正在吃飯,於是互相點了個頭示好,又繼續同戚自強斡旋——戚自強同人在洗腳城捶骨,叫沈玉龍也去,當然也就是叫他去買單。到了年底,稅務上麵的事情哪個老板敢不陪著小心。
“好的,好的,好的,我馬上來。”沈玉龍爽快答應,重又進來包廂,想著滿座的人,他也很難同何祺華說上幾句話,還是應付戚自強比較著急,“何老,這戚處說是有緊要事,我得立刻趕過去,你看……”
“是嗎。”何祺華伸伸手,示意他把電話拿過來,“我來聽聽他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喂,戚處嗎,我是何祺華。……哈哈,托福托福。……這就是有天大的事情,吃完飯再談,行不行?……嗯,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再見。”
他把電話還給沈玉龍。
“行了。過兩個小時再去,他們一時半會也完不了。”
“哈哈,那就聽您的了。葵葵,吃這個羊肝,對眼睛好。”
沈玉龍心想萬幸,否則他走了,葵葵肯定不會願意和這些人坐在一起吃飯,她有知識分子的通病,太清高,看不起生意人滿身銅臭,以前叫她出來玩,她也總是繃著臉,活像玷汙了她的書卷氣似的,不然就笑得極假,純粹應付。殊不知出來吃個飯唱個歌什麽的,也就是娛樂一下,在座哪一個的年齡不是足以做她的長輩了,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呢。
可這隻是老伎倆。何祺華借戚自強使力,把沈玉龍調開,又要做的刀切豆腐兩麵光,叫人看不出什麽破綻。眾人安安樂樂地吃完這頓飯,談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薛葵同辛媛兩個人雖然同為女性,但並沒有怎麽交流,席間有人問起為何薛葵近年來都不出現,她隻說是學習太忙,於是又有人批判起這教育製度之不完善,女人就不應該有博士研讀資格,免得在實驗室裏消耗青春。薛葵笑而不語。飯後沈玉龍開悍馬送薛葵回宿舍,他的駕駛技術太差,怕轉彎倒退之間刮花了車,就棄車和薛葵一起慢慢地走進去,在樓道裏又硬是塞了一疊錢給她,要她喜歡什麽就買什麽,別苛著自己,薛葵當然是千恩萬謝,又問了一番姬水家裏的情況。
沈玉芳的車禍一直都是沈玉龍的痛處,雖然出錢給妹妹裝了假肢,但仍覺不夠,遠遠不夠。
“要不是為了樂樂,我早和你舅媽離婚了,這老婆子,唉!他媽的就會累人累物。”
每次都這樣說,薛葵就當作是例行公事一般地問了一句。
“舅媽現在好嗎。”
“反正一年多沒犯毛病。大概是樂樂快回來,最近情緒特別好。她還叫我問問你,要不要做點醃菜送過來,你以前不是最愛吃她醃的豇豆條麽。”
“別,還是讓她多休養休養吧。大舅,你快走吧,別叫地稅局的人等。”
“行。對了,你那衣服有毒,別自己洗,丟洗衣機裏攪,再不然送到幹洗店,知道不?別舍不得錢。”
兩人又閑閑地說了幾句,沈玉龍就走了,薛葵不想上去再下來,就在門洞裏等著,她的宿舍在三樓,能聽見盤雪出來陽台晾衣服,玻璃推拉門一陣陣地響動,還有抖動衣物的聲音。有隻流浪狗跑過來,哀哀地叫,渴望地嗅嗅她提著的垃圾袋,知道沒有食物,失望地跑開。
何祺華的加長賓利終於出現在巷口。
他們遲早是要麵對麵地坐下來談。不把過去分割清楚,不能展望未來。辛媛早被支開,隻有何祺華坐在暖意融融的車廂裏,脫了外套,穿一件鐵灰色開領毛衫,自保鮮櫃裏拿出一盅楓糖遞給她,又要去開威士忌,薛葵冷漠地看了一眼,搖頭阻止。
“戒了。”
何祺華毫不在意她的疏離,把楓糖放到一邊——這曾經是她最愛的甜食,一次可以吃下十盎司,澆上一點威士忌,更是人間絕品。吃多了的時候,她兩頰紅通通,對住窗戶吹風,放聲歌唱,而他多半會從後麵摟住她,聞她身上甜甜的氣味,頓覺銷魂蝕骨。
“戒指合適嗎?我訂的是五號半的戒圍,比你以前的尺碼小了半號。”
薛葵推開楓糖盅,把手裏的垃圾袋往桌上一放。
“我隻是個小人物,受不起如此重禮。心領了。”
他摸摸頭發,並不尷尬,也沒有把婚紗收回去的意思。他快五十歲,竟然還滿頭烏黑,也不稀疏,不得不說是保養得極好,雖說大眼睛的人容易顯老態,但他的麵皮並不鬆垮,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下巴有些突出,算得上堅毅,不像沈玉龍那樣三層疊在一起,讓人生膩。
“葵葵,我要退休了。”
“恭喜。”
“澳大利亞和加拿大,你喜歡哪個?”
“我喜歡格陵。”
他撫摸著裹了小羊皮的胡桃木把手,心想,啊,她有戒備心。否則早就發現自己一雙運動鞋踩在當年最愛的那張海雷凱地毯上了。
“我記得你說過,想做個牧羊女,可是你又喜歡吃魁北克的楓糖。住的地方房間不能太大,因為你怕空曠;但是遊泳池又不能太小,因為你喜歡遊泳。”
他麵前的美人看來有些急躁,緊緊鎖住了兩條眉毛,拚命忍耐。為何要東拉西扯,這不是何祺華的風格。
“說重點。”
“嫁給我。”
“絕不。”
他緊接著她的話尾求婚,一點喘息的餘地也不留;但薛葵料定了他會這樣說,即刻厲聲拒絕,整場意料之中的對話,僅僅持續了一秒半。車子依然在緩速前進,滑入繁華夜色,畫一個圓,從起點回到終點,毫無進展。
何祺華從鼻腔裏吭了一聲。格陵百分之六十七的動力來自可再生能源,綠化覆蓋麵達百分之九十五,空氣極其清新,陪她的那段日子通體舒暢,百病全消,再回到北京,竟然患上鼻炎,十年以來隻賴於一隻鼻孔呼吸,要慢慢習慣。此番再度踏上格陵的土地,病情還是毫無起色。
他想,多住些日子,可能會好些。
“葵葵,我們都沒老。所以這中間的十年,應當消失。在我的身邊,你可以隨心所欲,愛怎麽樣就怎麽樣,永遠做十五歲的薛葵,有周身的缺點也沒關係,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不會有人比我更能包容你。”
真好聽。他總是一語中的,知道她害怕什麽,需要什麽。可她為何卻在拚命地想那個不願意結婚的卓正揚,希望他此刻就在身邊,握著她的手,給她一點反擊的勇氣。
可是他不在。不在又如何?若是沒有遇到卓正揚,若是何祺華在半年前出現,她的回答依然不會改變。
“如果你要當這十年不存在,那也別忘了我有多麽的憎惡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不值得。”
他翹起腿,審視地望著薛葵,她當年可是流著淚說出這番話的。現在她是如何克服了對他的恐懼,而僅僅剩下憎惡?
“其實你根本沒有得過暴食症。”
她不作聲,算是默認。何祺華突然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從胸腔裏發出,十分沉穩。
“你讓我非常生氣。為了哄你不再自暴自棄,我甚至自動放棄了婚約。不過現在也都無所謂了,以前因此而答應過你的事情,現在依然有效。你的父母絕對不會知道你曾是我的未婚妻,沒人會知道過去的破事兒,我們都應該往前看。”
“謝謝你的高尚。”
“用另外一種方式來感謝我。”他把鑽戒從手套上取下,把玩著。
於是她這樣感謝,定要將溫情脈脈的麵紗從中裂開,冷冷地不留任何餘地。
“我就是把十根手指都砍斷,也不會戴你的戒指。”
他看她的雙手交疊著放於膝上,十指纖長修細,突然想要撫摸她溫婉如玉的手背,問問她的手指為何受了傷。
“葵葵,你還年輕,話不要說的這麽滿。我並不高尚,也不是多麽的非你不可。隻是沒有得到你,始終是一種缺憾。而這種缺憾,也許會讓我做出一些卑劣的事情。我之所以把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是因為我要和你重新開始。你不怕我了,沒關係。薛海光,沈玉龍怕不怕?姬水玉龍怕不怕?”他攤開左掌,給薛葵看他無比深刻的生命線同事業線,“別忘了,汽車這一行,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找你,給足你四個星期的時間養傷和考慮。如果你想享受戀愛,隻管繼續和卓正揚在一起,哪怕和他上床做愛,我也不會介意。隻是四個星期後的今天,我們一定會在月輪湖旁的私人會所結婚,然後去長島定居。如果你選別的路,那就等著看其他人的下場會如何。”
他的威脅看來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薛葵沉思良久,似在權衡利弊,何祺華也不催她,隻看她攥緊了雙拳,鬆開,再攥緊,再鬆開。最終她下定決心,抬起頭來嫣然一笑,傾國傾城。
“我已有答案,不會更改。”
第十八章
今年的全國汽車峰會在格陵舉行。十二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五日,地址是月輪湖畔的天驕俱樂部。
前一個星期照例由精算協會在格陵晚報上頒布出這一年來汽車行業的各項榜單,重卡銷售仍是遠星第一,占市場份額的百分之七十九,但潛力榜上,殺出一匹黑馬,乃是卓開,拉開眾人,遙遙領先,對於一家還沒有上市的公司來說,實在是不小激勵。隨榜附贈的還有金融學家和資深人士的專業分析,薛葵向來隻看新聞同娛樂八卦,財經專欄她實在沒興趣,趴在沙發上找了找,發現沒有姬水玉龍,有點失望。卓正揚聽她直歎氣,知道是虛榮心作祟,就解釋給她聽。
“玉龍是遠星的子企業,沒有上榜資格。”
薛葵疊起報紙。第一輛開上川藏公路的大卡,是姬水二汽出品。現在卻淪落到靠別人賞飯吃,她直起身來,兩隻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九十年代初,姬水二汽有一支廣告,大卡車隊如同長蛇陣一般,轟隆隆開過川藏公路,穿山越嶺,十分威風。”
卓正揚咦了一聲,自辦公桌前起身,過來挨她坐下。
“我看過。不過做生意就是這樣,優勝劣汰,成王敗寇。”
他能感覺到薛葵有些不高興。
“對,你最能幹,行了吧?卓總。”
姬水二汽最鼎盛的時候薛海光隻是副手。改革伊始廠長調往機械局,薛海光轉正,才知道留下來的是一堆爛攤子,風光不由他,不風光全賴他,實在很倒黴。可是在卓正揚看來,薛海光空有一腔熱血,技術和生產方麵都十分缺乏,當然要被淘汰——即使他是薛葵的父親,也不能文過飾非。
“我的確很能幹,而且百折不撓,永不放棄,你不能否認這一點。”
他意有所指;薛葵飛紅雙頰站起來,把他湊過來的臉推到一邊去。
“我爸比你好多了!他又高又帥,又清廉又正直,而且對我媽特別好,你連他一個小手指頭也比不上。”
她還故意把小手指頭伸到卓正揚眼前示威般地晃了晃,卓正揚眼疾手快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指一把勾住,把她拉進懷裏,深深地凝望她那雙剪水秋瞳。
“我對你不好麽。我……”
“什麽?”她追問。卓正揚很少有訥而不言的時候。
他笑著搖搖頭:“悶聲發大財。不告訴你。你先回答我,我對你不好麽?”
他的計較讓她心底有個地方莫名地揪成一團。薛葵認真地想了想,在他麵頰上香了一下。
“你對我很好。好的不得了。”她並不矯揉造作,對她好,她便有感恩的心,“簡直今生今世無以為報啊,卓大人。”
“不行,別避重就輕。”他自喃,捧著她的麵頰輕吮唇瓣,“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對你有多好。你有時候真是薄情得令人生恨。”
“哪有……”
她輕輕扭動著腰肢想要掙脫,但畢竟還是被他欺負了。窗戶外麵飄著雪,室內卻一片旖旎,他箍住她的背脊,越來越緊,但畢竟還是鬆開了。她悻悻地摸著自己又紅又腫的嘴唇,哪有這樣的,大白天在辦公室裏他也敢。
“讓我休息一下,”他倒是心滿意足,就勢在沙發上躺下,伸直兩條長腿,又把腦袋枕在她腿上,調整到一個最舒服的角度,手指捏捏鼻梁,“翻資料翻得我眼睛痛。等展開回來了,非要教訓他一頓不可。”
展開。薛葵想起那天打電話回來,心想果然不應該讓小孩子知道大人親熱,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傷害。
“你教訓他幹嘛,他是個好孩子。”
卓正揚捏著鼻梁,忍俊不禁。這還真是和蘇儀的想法對上了。
“隻有你把他當孩子看。卓開的客戶,他是男女通吃,大受歡迎。”
“英文裏都是用做主語,小孩無性別喔。”這才是他受歡迎的原因吧。
卓正揚想得比較深遠——展開被自己的女朋友喜愛,想來婚後不至於限製他與老友來往,十分高興。
“你的好友除了盤雪,還有誰。”
“我有兩個死黨,一個叫張寒,一個叫葉瀾瀾。不過都出國啦,她們常常喊悶,叫我也過去呢。”
提到老友,她聲音一下子歡快起來。但卓正揚一想到薛葵還有兩個閨蜜遠在大洋彼岸,拚命想要把她也騙過去,立刻把話題岔開。
“喔。聊聊伯父伯母吧。”
他很有興趣學習一下這一對薛葵心目中模範夫妻如何相處。
她一雙手不知道放在哪裏好,就輕輕地拍著他的手臂,一下一下。她聲音低沉柔和,如同冬日暖陽映在麵上,賞心悅耳。
“我爸我媽……我爸是個非常大男子主義的人。平時特別喜歡對我媽呼來喝去,又是個甩手掌櫃,家裏的事情從來不管,都是我媽一個人張羅。說出來你都不信,我爸連家裏的電飯煲怎麽用都不知道。可是兩年前,我媽住院了,我爸一個人家裏,廠裏,醫院裏三頭跑,從頭學做飯,學洗衣,學打掃房間,我媽出院的時候,家裏和平時一樣幹淨整潔,而且我爸還做了一桌子的菜等她。厲害吧?所以啊,對一個人好不好,不在平時,而在患難。俗話也說,患難見真情嘛。”
“你喜歡這種相處方式?”他閉著眼睛,今天是周末,本來應該出去玩,但是為了迎接下個星期的峰會演講,他不得不周末還留在辦公室準備資料,原本是展開該做的事情,他做起來並不十分得心應手。好在有美人作陪,看報紙看文獻,嬌小的身影坐在沙發上安安靜靜,不吵不鬧,給他莫大支持,“那我以後也什麽都不做。等你伺候我。”
她飛來一記溫柔刀。
“行啊。我把你砍斷四肢養起來。”
她倒是喜歡對他語言施暴。仿佛天性中無拘無束的那一麵正在複蘇。
“你舍不得。”
他是有多少愛都會表現出來的人。在薛葵宿舍過夜已經是上上個星期的事情,不知是不是因為兩人和好更勝當初,所以睡得特別香甜,醒來的時候薛葵已經梳洗完畢,俯下身子笑嘻嘻地對他說早安,那一刻他立即下定決心要摒除一切幹擾和她結婚,一直到兩個人七老八十都黏在一起,早上醒來看見彼此,便是莫大幸福。
隻是他的身份仍然隸屬於北京軍區的特種大隊,軍婚要政審,可能會困擾她。所以他正在想辦法讓卓紅安點頭把戶口臨時調出來。但這件事情還沒有辦好之前,他不想讓薛葵知道。
“你看我舍不舍得。”她溫暖的手心貼著他的臉頰,“對了,剛才遊賽兒對我抱怨,說水箱壁上長了很多青苔,要買兩條清道夫放進去替公子小醜做衛生。公子小醜最近精神不太好呢。”
“什麽?”卓正揚對於海洋生物認知甚少,但對展開留下的水族箱很有愛心,遊賽兒就是瞅準了這一點,頻頻向他伸手添置裝備,“告訴她,上次買蛋白質分離器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藉口,換一個。”
渾然不知自己被遊賽兒利用來做外交的薛葵耐心解釋:“清道夫就是吸盤魚。它會貼在缸壁上吃魚食殘渣和水藻,我也覺得蛋白質分離器不夠好用,還是生物除汙最科學。”
她突然打了個激靈,手指從卓正揚的臉上縮回來。卓正揚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略轉了一轉,她又輕輕地按著他的肩膀。他清奇的肩骨線條藏在薄薄的肌肉下麵,摸起來很舒服。
卓正揚,你知道嗎。野生的吸盤魚是吸附在大型魚類身上,在對方捕食時嚐一點殘羹冷炙而生存的小角色。如果大鯊哪一天覺得自己身上的吸盤魚不聽話,不乖了,就立刻把它甩掉。除非海域裏有其他鯊魚願意收留它,否則隻有死路一條。
姬水玉龍,就是遠星身上的一條吸盤魚。
她的一語雙關畢竟隻是心裏話,不可對卓正揚說。而卓正揚躺在薛葵的腿上,又被她輕輕撫摸著,存在感如此踏實,抵消掉他的一切不安。
“行。隻要你喜歡。”他語氣中頗有點老婆寵溺孩子,他就寵溺老婆的意味,“十分鍾後叫醒我。”
可是她舍不得叫醒他。他的手交叉放在腹部,腕表的秒針,電腦的風扇,空調的暖風,細微的聲音,她豎著耳朵一一鑒別,滿意於一切都靜謐得恰到好處。
兩個星期前卓正揚留在她的宿舍過夜那一次,她睡得其實並不好。隔天早上,她先起來也是免得叫他看見自己蓬頭垢麵的模樣。卓正揚側著身子,偏著腦袋,樣子十分木訥,如同裏見過的那頭小獅子,趴在一塊大岩石上,表情嚴肅地睡死過去。他的下巴輪廓刀割一般堅毅,一夜之間冒出了無數青髭,更有男人味道,蠢蠢欲動想摸一下,又不敢。
卓正揚醒過來的毫無征兆。幾乎是一睜開眼睛,薛葵還在出神地望著他。四目相對,她心都嚇停了,結結巴巴地說早安,其實看得出他也是有些尷尬,手撐在床上,支起上半身,揉著眼睛,唇角一抹溫柔笑意。
“早。”
聲音裏麵的睡意還沒有完全消去,他看看腕表,喔了一聲,便掀開被子,翻身下床。她拿了新牙刷新毛巾給他用,自己收拾床鋪,他在洗手間裏做什麽,她不去看,也不去聽。等他清清爽爽地出來,一把抓住她,無賴般地拚命往她臉上蹭,不是親,隻是拿胡茬紮,生痛生痛,可是又很快樂。
“我媽擔心得真多餘。”後來在車上,薛葵從未見過卓正揚這般的快活,“對了,提醒我拿一隻剃須刀放在你那裏。”
終因她強硬反對而計劃擱淺——這將置她的同居密友盤雪於何地。她的反對都不能減弱卓正揚一絲一毫的快樂,路上接到個電話,說是某財經雜誌約他做訪問,她正在喝牛奶,他這麽怕交際的人居然在望了她一眼之後,一口答應。她有些不解,過了一會兒他也才反應過來。
“咦?我怎麽會答應?真是色迷心竅。”
豈有此理,居然賴她頭上。她不滿地翻了個白眼,他一笑置之。那個笑容,包羅萬象,又得意又安和,一刹那她眼前風景飛逝,暈眩中聽見卓雪在後座上大吵大鬧。
“下次我要坐在爸爸身邊!我要坐在爸爸身邊!”
她猛地回頭,那個穿白色洋裙的小囡囡嘭地消失了。
這種心理暗示太危險,需保持頭腦清醒,免得動搖軍心。偏偏盤雪也來湊熱鬧,神秘兮兮地說卓正揚和她有夫妻相,尤其是嘴唇部分,說的時候那個眼角眉梢掩不住地曖昧流動,就差直截了當地問她是不是已經和卓正揚生米煮成熟飯?那什麽時候舉行婚禮?這紅包包多少才合適?有無造人計劃?……她哭笑不得,想要岔開話題,盤雪還自顧自地在那裏羨慕兼哀歎。
“我要是能找到一個男人像卓正揚對你那樣對我就好了。我們所美女也不少吧?卓正揚每次來接你的時候,好幾個都在偷偷打量他。可是卓正揚的眼裏,隻有你這個每天做完實驗一臉疲憊愛理不理的薛葵。說到這,我都要替卓正揚抱不平,哪個男人不是到手了就不珍惜了,你看看他,每次你上車係好安全帶他還要親自檢查一遍,我都看著呢,薛葵!薛葵!你真是好命。”
好命什麽。
她已經打定主意,既然何祺華這麽逼人,那她就立刻出國。生物這種基礎學科,美國人永遠需要廉價勞動力。早在一個月前,還未和卓正揚交往,她已經拿到國外幾家學校,因為排名差,薪水低,所以一直想要回絕,但是和母親溝通之後,沈玉芳勸她不應將事情想的太美好,隻要先出去了,一切都可以慢慢適應。於是未到,她就一拖再拖。何祺華對她下最後通牒的那一晚,她攥緊了拳頭,決定遠走高飛,就不相信他有通天本事,還能追殺她到美國某個不知名的小鎮去。
如果說他對付姬水玉龍就如同捏死一隻螞蟻那麽簡單,那姬水玉龍這隻吸盤魚,除了作為要挾她的籌碼,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不值得她付出代價。
至於蘇醫生的一番話,更是堅定了她離開格陵的決心。從小到大,隻有薛海光和卓正揚對她的寵愛,不讓她為難而又貪圖更多。可是理智告訴她,她得斬斷羈絆,遠走高飛。等到了太平洋的彼端,讓所有人都能得到解脫,才是最好的結局。
卓正揚睡得極香,腦袋沉沉地壓著她的腿。這個男人是她心頭摯愛,可惜不能長久。
她最近常常想不起卓正揚的模樣,隻記得他某句話,某個動作,手臂的力量,嘴唇的溫度。於是也悄悄動手拍了幾張他的照片,可總覺得失真,不是卓正揚。待見了真人,又會驚歎,原來他的眉毛是這樣的,眼睛是這樣的,鼻子是這樣的,嘴巴是這樣的,一切都鮮明在她的眼底,轉瞬又全部忘記。周而複始,她隻好放棄。
多看兩眼吧,薛葵對自己說,免得以後連個念想都沒有。
盤雪沒想到薛葵能言而有信到了願變尾生抱柱而死的地步——薛葵早先答應了耶誕夜和她一起買衣服,居然過了兩個多星期還記得,那衣服也應了薛葵的話,耶誕夜買兩百送一百,著實劃算。盤雪實在需要一個人幫她殺開血路,得到戰衣。
感激涕零的盤雪由最初的惴惴不安變成了“反正薛葵和卓正揚還有一輩子的耶誕夜可以一起度過,我占一個應該沒關係”的坦然。金碧輝的規矩是當天座位當天訂,於是她一大早就開始撥電話,口口聲聲要訂雙人情侶座,那邊負責訂座的男士詳細地記下了盤雪的姓名和單位,突然咦了一聲。
“你又相親?這可是耶誕夜……”
嗯?盤雪一怔,但那邊似乎知道自己失言,立刻掛斷。等下了班,兩人在耶誕頌歌中衝到金碧輝,排隊的人已經成了長龍,盤雪自得於有先見之明,大剌剌報上名號,那戴著小紅帽的領餐員笑得如同一朵花似的,對住手中的對講機說“盤小姐到了,兩位,都是美女”,然後把盤雪和薛葵領到窗邊的無煙區,這個位子盤雪最喜歡,可以看見街上的車水馬龍,霓虹閃爍,伸手可及的書架上又擺著許多最新雜誌可供翻閱。
“這是我相親寶座啊,薛小姐,今天可算和你來了一次。”
“嗯,盤小姐,今天能和你共進晚餐真是三生有幸。”
兩人坐定,一高大帥哥來招待,盤雪遮住臉,把菜單推給薛葵。那銘牌上寫著顧行知三個字的大堂經理不推薦她們點耶誕夜情侶套餐,非常坦誠地說隻是形式主義,況且兩位並不是情侶——盤雪怒了,一拍桌子。
“我們不像情侶?就點這個。”
薛葵攤攤手。的
“就算我們像情侶,也不像冤大頭啊。我吃比目魚焗飯,你吃什麽?”
“好吧,和你一樣。還要兩客鮮果冰淇淋。多放冰渣,不要草莓。”
顧行知頓了一下,看了盤雪一眼,倒也沒說什麽,寫單,複單,下單,一氣嗬成,末了還沒忘記彬彬有禮地說一句希望兩位能在金碧輝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金碧輝什麽都好,就是這個人最討厭,”盤雪對著顧行知挺直的背影指指點點,他都拐彎了,她還伸長手臂繼續戳戳戳,“我每次都填意見卡投訴他,怎麽還不走人呢?”
“什麽深仇大恨值得盤雪同誌如此斤斤計較。”
“就是我相親那次,鼻子裏噴意粉,他正在幫我續水!我窘得掉眼淚,他裝作看不見多好,還把紙巾盒放到我麵前,借由收拾桌麵幫我擋了擋,讓我好擦幹臉——你說過分不過分!”這種事情,真是一輩子的恥辱,最好寫入盤家大事記,讓後人都牢牢記住,有這麽個姓顧的家夥,見過她最難堪的一麵,“後來每次相親,撞邪似的總能遇到他,一看到他我就想起自己噴意粉,那才叫心理陰影!所以次次成不了都是他害的!都是他!”
原來是這樣。
“他這明明是幫你。”薛葵把半年前相親時看見顧行知幫小朋友換衫的事情講給盤雪聽,“能夠把小姑娘也當作淑女看待的男人太少啦。雖然這些都是他的分內事,但是能夠做得如此體貼入微,確實難得。”
“他的分內事讓我覺得很尷尬!”盤雪嗤之以鼻,伸手去拿書架上的最新雜誌,“對了,薛葵,我再確定一下,你今天陪我,卓正揚不會生氣吧?”
“會。不僅會生氣,還會和我分手。”
盤雪嚇得一本雜誌掉在地上,早有服務生幫她撿起來,端端正正放回桌麵。
“啊,薛葵,你不要嚇我!”
“唉,我隻是覺得每次你這樣問,我回答‘不會,他有會要開’太沒新意。”薛葵翻著一本時尚周刊,找到了自己最喜歡的填字遊戲,拿了筆開始做,“我都不知道你在害怕什麽,仿佛我們兩個在偷情。你再擔心,我就要懷疑你的確想撬卓正揚牆角了。”
“怎麽可能嘛!我撬你的牆角才差不多……等一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開個玩笑……”
“好啦。你就這樣想,是你好心陪我過耶誕夜,好不好?”
這樣一來,盤雪還真舒心了許多。她是個很容易說錯話做錯事的人,但是和薛葵做朋友就有這點好處,她的任何唐突作為,薛葵都不生氣。
薛葵專心致誌地玩填字,盤雪無聊地翻著雜誌,顧行知一直在她視線範圍內,她就惡狠狠地盯著這個人,要從他的一舉一動裏找出破綻好填投訴單。他在做品酒示範,他在協調布菜送單,他在聽無線對講裏傳來的指示,又同一個貌美如花的服務生低聲交談,那女孩子莞爾……她扭過頭不看,突然瞪大眼睛,以違反人體力學的姿勢開始偷窺隔壁那一桌,還拿著叉子在薛葵麵前揮來揮去,差點就戳到她的額頭。
“薛葵,薛葵,那人在看的財經雜誌,封麵好像是……”盤雪使勁伸長脖子,“你男朋友卓正揚!還有一個人,不知道是誰……那人把書擱桌上了……看不見……不知道還有沒有一本。”
她們兩個都甚少關心財經,這種雜誌擺在報亭裏她們看都不會看,就算有個卓正揚在上麵。盤雪在書架上翻來翻去,也找不到第二本,薛葵讓她別找了。
“他的確做了個采訪。反正是談重卡,很無聊的。”
“怎麽沒意思,一定很有意思,卓正揚今天不能陪你,就讓這本書陪你囉。……先生,先生,可不可以和你交換雜誌?”
那人顯然關注經濟局勢多於盤雪手中的八卦新聞,所以沒睬她。沒一會兒,有個服務員小跑著過來,體貼地放了一本同樣的財經雜誌在桌上。
“盤小姐,您是要看這本雜誌麽?”
盤雪一把抓起來。
“對對,就是這本!”
“這是我們顧經理的私人藏書,希望您看完了……”
服務員的悄聲細語淹沒在盤雪興奮的大叫裏,薛葵望了那服務員一眼,微笑著點點頭表示明白。服務員看起來好像有點無奈又想笑,好脾氣地退下。
“你看,真的是你男友!”
封麵用藍天下的重卡車頭做背景。左邊是端坐在車門踏板上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不過四十出頭,穿一身休閑西裝,得體大方,左腿蹺於右腿上,單手支顎,嘴角微微下耷,儀容莊嚴,若有所思;而卓正揚站於右側,靠住前燈,雙手插袋,身形慵懶同時又從眼中射出淩厲氣勢,相比較那中年男人的正襟危坐,他的粉紅色手織毛衣配灰色圍巾顯得有些隨意而輕佻,不過現如今的年輕企業家,都是這種調調。
“一師一徒,亦敵亦友——大力神同破冰者,重卡市場各領風騷……”盤雪念了一遍標題,開始口無遮攔,“怎麽平麵照的卓正揚看起來像電視劇裏的大反派。”
薛葵心想卓正揚也確實不上相,他那深邃五官壓扁了之後,顯得有些陰沉。
“相由心生唄。”而且,他的確壞極了。想到她昨天說不陪他參加耶誕夜的舞會,一方麵是早和盤雪有約在先,一方麵是因為不想去麵對他的同行——她想他也應該知道一多半人都是她曾經在沈玉龍手底下應酬過的——卓正揚用一種令她印象深刻的方式來抱怨,想起來臉上就直發燒。
她有點不自在地並攏雙腿,把圍巾拉高到連下巴都遮住。
在盤雪看來薛葵是因為她的話而尷尬,吐吐舌頭恨不得把剛才說的話都嚼嚼吞回去。
“嗬嗬,嗬嗬,你看卓正揚旁邊的這個人,年紀大了些,不夠帥,可是很有味道。”
她淡淡看了一眼,轉著手中的圓珠筆,重又專注到填字遊戲當中。
“那是遠星何祺華。”
在聽薛葵解釋遠星是重卡行內龍頭老大之後,盤雪有了新的奮鬥目標。
“哇!做汽車這一行的男人都好有型。我要向我媽申請,下次和這種男人相親。或者,你看卓正揚能不能給我介紹……”
她還沒說完,香噴噴的比目魚香腸焗飯上來了,熱情的服務員問她要不要續水,冰淇淋是現在上還是待會上,岔了兩三次,盤雪就忘了要卓正揚介紹男友的事情。一邊吃飯一邊翻看雜誌。
“正文在這裏,”她翻到五十六頁,“全是卡車的照片……一大堆數據……都什麽喔,也不問問情感生活。我還以為會看見你的名字。”
薛葵噗哧一聲笑出來。
“這不是八卦周刊。他們賣車不賣身。”
“沒意思,”盤雪嘟噥了一句,把雜誌遞給薛葵,專心吃飯。薛葵放下勺子,悄悄拿起來看封麵。
她本來對自己的毛線活並無自信,但這樣一看,似乎也中規中矩,並不丟人。卓正揚還是側麵最好看。頭發太長,應當剪一剪。
她壓根沒有注意何祺華。隻當他不存在。正文裏用表格對比遠星大力神和卓開破冰者的各項數據,又有三四張插圖細細剖析兩種重卡的內外構造,破冰者同大力神相比,采用了更為先進的液氣複合懸掛係統,車橋可經受時速裏的考驗,主減速器是國家第二機械局自主研發,車廂采用人性化格局——不是行內人士,絕無可能看得懂。
不知為何,編者唐虹的後記倒是寫了洋洋灑灑一大篇。盤雪是沒看到,絕不亞於八卦小報。
本次采訪中,何祺華坦承大力神亦是卓正揚作品,現如今國內重卡市場性價比最高的兩種車型,皆是出自這個不到三十五歲男人所領導的研發團隊。是剽竊或者饋贈,兩人並未達成一致,雖不至於到立案調查的地步,但也確實影響了兩人接受采訪的氣氛。
原本將師徒約在一起是要給個驚喜,但顯然驚嚇更多。從始至終,兩人對話,不超過十句。
……據信卓開有意收購遠星麾下姬水某生產基地,條件優渥,何祺華本是來格陵散心,卻不得不應付各種突發狀況。
“他令我招架不及。就快沒時間結婚。”
這顯然是玩笑話,因為卓正揚淡淡回擊。
“你哪來的新娘。”
果然是缺少幽默感的男人,說笑話的時候眼睛亦不會彎。相比較何祺華的傑尼亞,現如今肯穿手織毛線的男子,太難得。一條樸素的圍巾,竟然也能坦然圍在脖上——昭告天下,業內第一黃金單身漢,已是名草有主。
也對,兩人實在不同。何祺華說是身不由己,他原是第二機械局的公務員,八十年代後期辭職,是第一批下海經商的弄潮兒,正好有個機會做海外某知名重卡的在華行政顧問,而卓正揚卻是因為見過一支重卡廣告,在川藏公路上飛馳如電,極其威風,於是立定決心入這一行——似乎隨意了一點,但卻一心一意,風生水起。
“不知為何,在很多事情上,我們都是殊途同歸。”
看來重卡界執牛耳者這個位置,卓正揚是勢在必得。
“不錯。你我眼光驚人相似。幸也不幸。”
何祺華是知天命年紀,相比較卓正揚而言,顯然更加勘得破,無意中提到自己同未婚妻十年坎坷,終於要修成正果。言語間滿是自在寫意——實難想象五十歲的人還有步入婚姻殿堂的浪漫情懷。或者說婚姻賦予他重煥青春的魔力,可謂是大愛晚成。
對於卓開爭取重卡自主研發權,是否與未來軍方裝備換血計劃有關,卓正揚依然諱莫如深。
“若是把握不住現在,怎麽談將來。”
小編愚鈍,很難領會,一師一徒,亦敵亦友的關係底下有多少角力鬥智的暗湧。
業界流傳,說何祺華一手調教出來的得意弟子,現在卻挑明了針鋒相對。甚至說何祺華的退休,大概也是因為受到了卓正揚的威脅,要急流勇退。
……這次峰會意義非凡,因何祺華榮休,要另選接班人出來,遠星其他股東都虎視眈眈,何祺華孤家寡人一個,到底從哪裏挖出來個人材,若是卓正揚回遠星主持大局,便是皆大歡喜。但他隻一句沒興趣就打發掉。的
“我喜歡格陵。以及這裏的一切。”
看來實幹派的卓正揚是個特立獨行的人。而何祺華,更多地羈絆於世俗真情。采訪結束後,兩人匆匆離開——加長賓利同奧迪這次是否又殊途同歸?
吃完又坐了一會兒,盤雪想把封麵和正文偷偷撕下來,薛葵哭笑不得地阻止了她,兩人結賬。
服務生收了盤雪的卡,並不急著走,而是俯身看她填意見表。
“請問您對我們有什麽意見和建議?”
“我對你們的大堂經理有意見沒建議。”盤雪嘟噥了一句,“別看我寫什麽啊,麻煩你去把發票拿過來,謝謝。”
結果發票裏刮出十塊錢,盤雪高興得要命,一時也不想投訴顧行知了,把意見卡放進口袋帶走,兩人走出金碧輝,街上風聲歌聲皆清冷,門口有個穿皮夾克的男子,看來也是剛剛到,站在那裏似有所待。
“盤小姐。”的
竟是顧行知。不穿製服的他真是難以辨認——原來也是個和她們一樣的真人,不止會說客套話。
“哦,顧經理。”盤雪的表情明明白白寫著“你怎麽認得我”六個字。
顧行知心想,你次次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投訴我,想不記得也難。
“耶誕快樂。”
“嗯嗯,你也是。”盤雪含糊了兩句,又應酬一句,“你下班了?”
“我和同事調了班。”顧行知雙手插袋,看看薛葵,又看看盤雪,“你們去哪兒?”
“我們去逛街。”但是為何要讓他知道自己至今相親不成,隻能和女孩子一起逛街,“晶頤那邊。”
“喔,我也往那邊走。街上人太多,你們兩個女孩子不安全,我送你們。”
街上人很多才安全吧?盤雪覺得這個理由著實牽強,她甚至異想天開——顧行知是不是看上薛葵了,薛葵這麽漂亮。
薛葵還未結婚,當有自由選擇的權利,顧行知這人……其實挺不錯。
可是她怎麽又走在顧行知和薛葵的中間了!她酸溜溜地換到另外一邊去,裝著聚精會神看櫥窗,給他們兩個獨處機會,直到櫥窗上映出顧行知的臉。
“盤小姐,前麵有一家花茶店,檸檬汁很清爽,要不要試一下。”
盤雪十分警惕,嘻嘻哈哈說才吃過飯,不渴,你們喝你們喝,不用管我。薛葵看了她一眼,停下腳步,無奈地一笑。
“我還有點事情,先走了。顧先生,你陪盤雪行不行。她啊,特別粗心。被人偷了也不知道。偷了別人的東西,也沒知覺。”她一語雙關。
盤雪有點泄氣。
“薛葵,我什麽時候偷過別人的東西?你不要走嘛,喂,喂……”
可是薛葵揮了揮手,很快地消失在人群中了。剩下盤雪一個孤立無援。她想顧行知應當很快走開,然後兩人分道揚鑣。
但是事與願違,她明明因為想甩開顧行知所以加快步伐,可是無論走多快,顧行知都能跟著上,兩個人比賽似的越走越急,最後顧行知受不了了,按住她的手臂。
“盤小姐,我沒見過女孩子走路這麽快。”
呃?盤雪想,那你可以不用走這麽快嘛。薛葵都走了。這樣想的時候,薛葵的短信到了。
她查看短信,顧行知就站在她身邊等她,看她的臉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
“怎麽?”
盤雪傻傻地舉起手裏的電話,聲音有點變調。
“薛葵罵我蠢。說你想追我。還說整個晚上,金碧輝的全體員工都在幫忙。”
顧行知毫不尷尬地展顏一笑,那不是他工作時的模式化笑容,而是自然的,不加任何修飾的高興。
“盤小姐。”盤雪每個周末到金碧輝相親,都可以坐最喜歡的位子,為她服務的都是他,難道她覺得隻是偶然,“對你,我從來不隻是做分內事。”
盤雪嘭地一聲就炸了,腦袋裏一直機械地重複 , 的旋律,突如其來的美好耶誕夜,她有點負荷不了。
“等等,等等,顧行知,我在你眼皮底下相過三十二次親!”
“所以?”
“這太奇怪。”
“我不覺得。”
“我覺得我最終應該是和一個相親男在一起……”
“我覺得美女應當愛郵差。”
“什麽?”
他想,不急。可以慢慢講給她聽。
顧行知勾勾手指示意盤雪把意見卡拿出來,盤雪不知道他一直在關注,不好意思地把卡片給他。
“……你投訴我和服務生打情罵俏?!”
“難道沒有!”
“……走吧。”
“去哪裏?”的
“你說呢?”
兩人淹沒在耶誕夜的滾滾人潮中。穿皮夾克和羽絨服的情侶那麽多,幸福多有相似,當好好把握。
總有人踢到鐵板也不放棄。展開是舞林高手大受歡迎是正常,卓正揚這專職壁草,賴不住軟磨硬泡,被前一陣子為他做訪問的唐大記者拉去跳舞,他把行動電話放在風衣口袋裏,擱在椅背上,展開跳得太累,便坐下來休息,喝點紅酒。
他挺惡毒地想,薛葵不來,是不是因為不會跳怕出醜?有可能。看她那細胳膊細腿的,協調性肯定很差。說不定就摔一個四腳朝天,哈哈,哈哈!
所以說不要背後講人壞話,卓正揚的電話突然響了。他咬著煙頭,把電話拿出來,屏幕上顯示“我的葵來電,是否接聽?”
展開並不知道她在卓正揚的電話裏,叫做我的葵。他按下了接聽鍵,故意不說話——明明知道這樣不太好,卻賭氣地想,你也接過她打給我的電話,你也什麽都不說。
“你猜我在哪裏?”薛葵十分溫柔的聲音響起,“我被盤雪拋棄了。”
他匆匆掛了電話,這曲華爾茲還沒有結束,他暫時看不見卓正揚的身影,於是自己出去接薛葵。
私人會所的正門對著明鏡般皎潔的月輪湖,薛葵在湖邊上等著,看見有人從燈火通明的大廳出來,竟是好久不見的展開。
可是緊隨其後的還有何祺華。她趕緊躲到一邊的臘梅樹下,臘梅開的正盛,她拉了一把展開,後者真是善解人意,立刻抱住她,免得她被發現,她越過展開的手臂,看何祺華同工作人員握手,他們似乎在說什麽,但是聽不清。終於一番寒暄之後,何祺華上車,揚長而去。
她鬆了一口氣。展開趕緊放開手,然後倒打一耙。
“你幹嘛?喔!吃我豆腐!”
“少來。展開,好久不見!上海好玩嗎?”
“就那樣唄。”展開咳嗽了兩聲,“這什麽花,香得讓人頭昏。”
薛葵替他掃盲。
“這是臘梅。卓正揚呢?”
她喚卓正揚的名字,有一種不同的味道。她喚自己的名字,便沒有這種感情——展開愣了愣。
“在裏麵。”
她便要進去,展開跟在她身後,心裏有種衝動在醞釀,突然裏麵傳來歌聲,有人唱黃舒駿的《單純的孩子》,五音不全地哼著,偏偏每一個字又咬得十分清楚。其中有一句是別讓你的無知驚動了他的心事,展開嚷起來。
“他唱錯了吧!應該是別讓你的心事驚動了他的無知。”
“是嗎?”薛葵停住腳步,“我沒聽過這首歌。”
“他唱錯了。”展開十分嚴肅地點點頭,“就是別讓你的心事驚動了她的無知。這樣才對。”
“……好好好,錯了錯了。”薛葵心想,真是小孩子,為一點小事斤斤計較,“我們進去吧。”
“等一下。”他從自己的外套裏拿出邀請卡,掛在薛葵脖上,“沒有這個,他們不會讓你去正廳。說是為了防止商業間諜。”
他扯扯那邀請卡。
“真不知道有什麽好防範的,做我們這一行的人,哪懂禮義廉恥。這玩意兒,隻防君子,不防小人。”
“那你呢?”的
“太受歡迎了不是什麽好事,”他伸個懶腰,“我去湖邊轉轉,散散身上的香水味——熏得我鼻子痛。”
他直直走下台階,頭也不回。踩著草地,看見對岸有煙火綻放,便坐下來,出神地望著,姹紫嫣紅,忽而不見。
很快心情就平靜下來。他想,他遲早會和沒認識她的時候一樣好。
“慢慢來,不著急。”
他對自己說,摸出一支煙,想起卓正揚似乎很久不抽了,嘴角扯出一個微笑,點燃。
圓形大廳有一間間辟出來的小室,可以私下談話。舞池裏燈光很暗,不時有人開門,關門,強烈的燈光瀉出來,映出兩個人的身影,其中一個明顯是卓正揚。
他們隻是虛掩著門。那女人對卓正揚說了什麽,大概是發出邀請。而卓正揚婉言拒絕。
“我有女朋友。”
“我也有男朋友。”唐虹聳聳肩,“而且他也不陪我過耶誕夜。”
她並不掩飾自己對卓正揚的好感。對她而言,都市男女來一場情感快餐,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不過也許卓正揚是個拘謹的男人,不太容易突破心防。
卓正揚隻和唐虹在做采訪時有接觸,完全沒料到她今天會這樣,而且完全不懂得知難而退。他懶得再說,麵無表情地轉身,就看見薛葵站在門口,一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真遺憾。”唐虹倒是無所謂,從薛葵身邊走出去,“卓先生,再見。”
他坦蕩,並不怕薛葵誤會。看唐虹出去了,便將門反鎖,叫其他人不能來打擾他們。薛葵頭一次見卓正揚穿西裝打領帶,和她一樣戴識別卡,不知為何竟然覺得滑稽,輕輕地笑了一聲。
卓正揚沒想到她會突然出現,但也沒有追問,拉著她在書架前的沙發坐下。
“怎麽,想我了?”他手臂放在沙發靠背上,看她穿了一條絨呢長裙配白色毛線衫,突然掀開她的圍巾,手指按住那塊粉紅色淤痕。薛葵白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打開。
“我們坐著說說話好不好。別動手動腳。”
“行。你冷不冷。”
薛葵點點頭。他過去把壁爐的火升起來。
“卓正揚。你真是看了姬水二汽的廣告所以入這行?”
他點點頭。的
“你看了?我還以為你對財經雜誌沒興趣。”他停了停,“那你為什麽讀生物?”
“因為有人騙我說,二十一世紀是生物的世紀。我是不是太容易上當了?”
卓正揚大笑。
“他沒騙你。女孩子學生物頂好不過。最好還要讀到博士,如李彥宏,李安,古林,佩奇,都娶了生物女博士,事業又如日中天。所以說我找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他半真半假的調侃著,可薛葵的語氣十分為難。
“卓正揚。難道你想和我長久下去。”
這話說得真傷人。
“難道你隻是想和我玩玩?”卓正揚有點惱火,“負心多是讀書人。這話果然不假。”
薛葵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誰比較吃虧,他反而成了被玩弄的一方?
他坐在壁爐前的矮凳上,背對著薛葵,不說話,薛葵以為他生氣了,過去靠住他的背,他也不理,她扳過他的腦袋來——他哪有生氣!眨著眼睛,狡黠地看著她。
“你不是叫我別動手動腳麽。”
她親親他的嘴。
“對不起。”的
“你沒可能離開我。”他鬆開火鉗,抱住她,“我想我畢竟還是一眼就看中了你。你跑不掉。”
“說真的。其實你沒必要對姬水玉龍……”
“那我也說真的。我並沒有收購它的意向,隻是用了一些方法來對付何祺華。讓他在格陵的這段期間,不能來打擾你。”
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
“你不會去他的婚禮,對不對。”他埋在她柔滑的發絲裏,含糊地問。
“當然不會。我都不知道他從哪裏來的自信,以為我會屈服。”
“那你願不願意讓外麵的那些人知道,你是我卓正揚的女朋友,未來的妻子。”他的話有種強大的震懾力,“以後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現在也沒有人可以傷害我。”她輕聲細語,“我不要形式主義。”
“嗬,我始終隻能做你的地下情人。”他輕輕蹭著她的鼻尖,“你是不是覺得這樣比較刺激?”
“得了吧,你總在動搖我。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做得出來……”
“什麽事情?”他故意追問,“說來聽聽。”
“你少煩!”
“說來聽聽。”
“少煩!卓正揚……不要動手動腳……”
耶誕夜後的星期五晚上,薛葵說要去買點日用品,卓正揚非要同去。
她是想買點東西帶到國外去用,不想叫卓正揚跟著,但是後者根本不聽,薛葵根本拗不過他,於是兩個人一起去超市,雖說是薛葵要用的東西,卻完全在聽卓正揚的意見。買什麽色係也都要聽他的。
“喂,我不喜歡這個顏色。”她把購物車裏麵的毛巾放回貨架,“也不喜歡這個牌子,你有沒有看它家的牙刷有多貴?”
“可我用的這個顏色,這個牌子。”
“所以呢?”薛葵都不知道他怎麽想的,“我本來就說不要買,你真是……”
卓正揚想了想。
“你說得對。都買新的。我來付錢。”
“喂喂喂,”薛葵眼睜睜地看卓正揚把貨架上的東西一樣樣地丟進購物車裏,毛巾,牙刷,漱口杯,浴巾,沐浴露,洗發水,完全脫離了她的本意,“你買這麽多有的沒的……”
她突然噤聲,遠遠地看著卓紅莉推著一車紙尿布過來,她身邊還跟著謝家敏,抱著小小謝。
“這種透氣性不好……我和你說,千萬不能叫小保姆來做……又不是她的孩子,她肯定不上心……”
“媽,你看,正揚。”謝家敏一眼看見卓正揚,撞撞卓紅莉的手肘,“嗬,好一陣子沒見,談朋友啦。”
卓紅莉有點目瞪口呆。麵前這個神采飛揚的小姑娘真的是薛葵?為什麽和她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女孩子完全不一樣。
薛葵想站遠一點,卓正揚卻摟住了她。
“姑媽。”
“卓主任。”
“正揚……小薛?”卓紅莉結結巴巴,“真巧,你們來買東西?”
薛葵想撲到卓正揚剛剛買的這一堆東西上去——買日用品,完全一副在同居的模樣。卓紅莉的目光在上麵掃了一圈,又落到卓正揚的身上。
“嗯。”
小小謝隻有四個月大,抱在謝家敏的懷裏,咿咿呀呀地流著口水,伸手來抓薛葵的頭發。薛葵完全被他一雙大大的綠色眼睛吸引住。
“好可愛,他叫什麽名字?”
“謝朝旭。”謝家敏笑眯眯地回答,“嗬,他很喜歡你,喔,喔,他想你抱抱。”
“不要不要,”薛葵趕緊搖頭,“我這個人毛手毛腳的——阿姨握握你的手,好不好?”
謝家敏喜歡她這樣謹慎,薛葵伸出手輕輕地捏著謝朝旭的小指頭,卓正揚不等卓紅莉發問,先談起另外一件事情。
“姑媽,方叔說文件袋放您那裏了。”
老方是卓紅安的警衛員,前些天來格陵,給卓紅莉帶了點東西,還有個文件袋,說是卓正揚要的材料,他走的比較急,又一時找不到卓正揚,就把東西放在了卓紅莉家裏。
“對,你看你什麽時候方便過來拿。是什麽東西?你爸封了口,我也不方便看。”
“我明天過去拿。”
謝朝旭哦哦聲地把薛葵的頭發都扯亂了,她也不生氣,撓著他的下巴,學他咿咿呀呀地叫,逗得他咯咯直笑。
“這麽小,可以出門哦?”
“那怕什麽。希臘那邊的小孩子都在地上亂爬。”
“看起來很靈光的樣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好可愛!”
“真奇怪了,他平時不太喜歡陌生人呢。”
“喔,大概因為我身上有小被子的味道。”
又聊了幾句,卓正揚說還要去買點食物,於是和卓紅莉謝家敏說再見,卓紅莉一邊走一邊感歎。
“怎麽兜兜轉轉,兜兜轉轉,還是和她在一起了?”
“那小姑娘您認識?”
“藥理所的技術員,叫薛葵。我以前介紹給正揚來著——這小姑娘真不簡單。還是把正揚套牢了。”
“媽,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您是沒看見,那薛葵逗旭旭的時候,正揚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她。”謝家敏微微地笑著,“甜蜜得不得了。”
“唉,我也是管不著囉。咱們去買番茄罐頭,促銷價。”
“好。”
這邊薛葵還在讚歎謝朝旭如此可愛。
“你沒看見他的眼睛,忽閃忽閃的,長大了肯定很聰明。”
他心裏一動。的
“要不,我們生一個?”
薛葵很認真地想了想。
“要不,等展開再長大一點?”
兩個人笑作一團。又去選了些吃的,在收銀台,薛葵拿出錢包準備付賬,卓正揚說等等,就近從貨架上拿了一盒,放到薛葵麵前。
“那些我付,你付這個。”
薛葵羞得臉都紅了,一個勁兒地對收銀小姐解釋。
“他喜歡開玩笑。嗬嗬,嗬嗬。”
“哪有,我從來不開玩笑。”
薛葵瞪著他,躲得遠遠,他提著購物袋過來和她會合,一起回家去,她幫卓正揚把買來的水果和食物分門別類地放進冰箱裏,卓正揚站在她的身後,房間裏暖氣很足,他隻穿一件白色帶銀條紋的襯衫,倚在門口看她。
他這種眼神,明白得讓人一覽無餘。她早就做好了這個準備。她站在流理台邊,手抖抖地想要拿個杯子倒點水喝,可是他已經過來了。
又是長長的接吻,彼此的嘴唇仿佛黏住了一般舍不得放開,卓正揚抱住她,沒怎麽使勁地讓她坐在流理台上,薛葵暈頭暈腦地想起媽媽說過女孩子坐著的時候一定要雙膝並攏才有規矩。她想夾緊膝蓋,因為這個姿勢實在太難看。
但是卓正揚已經欺身貼住,這下子變成了她的小腿纏住他的腰了。她膝蓋發著抖,拚命朝後縮,碰到了水杯,幸好裏麵沒有水,骨碌骨碌轉了幾圈,險些掉下去,卓正揚好像手上長了眼睛似的,反應敏捷地接住了,推到一邊去。她還想抓住些什麽,偏偏無所依靠。
“別害怕。”他喑啞著聲音,“抱緊我。”
她遲遲疑疑地用手環住他的脖子。他的頭發摩擦著她的臉頰,酥酥麻麻的感覺。
他的手恣意起來。伸進毛衣內,解她的扣子,又狠狠地扯著襯衫下擺。輕車熟路地鬆開腰帶,手心貼住她平坦的小腹,目的很明確地慢慢朝下滑。
如同千百隻蝴蝶一起鑽進她的胸口,她又脹又痛,又羞又惱,上次的記憶一下子全浮現在腦海裏。蜷住的腳趾,難抑的嗚咽,還有他正炙的情火。
“你又來!……”
他自她胸前抬起頭,看她的皮膚慢慢變成緋紅色,輕輕咬了一下。無意外地引起她的一陣顫栗。
“你不喜歡?”
她咬住嘴唇不說話,把頭偏到一邊去,卓正揚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著自己。
“嗯?”
促狹的反問,他拱著她的身體,非要她回答,她捶一下他的胸口,聲音同動作都十分虛弱。
“你去把燈關掉嘛。”
“好。”
她想把內衣肩帶拉回去,但是來不及,啪地一聲室內全暗,等他回來的時候,她有點不確定,摸著他的肩膀,發現他已經把襯衫脫掉了,這樣一來,她穿著毛衣反而顯得不倫不類。
她摸著他赤裸光滑的胸膛——哪有胸毛——氣惱地拍了他一下。
“你又騙我!”
“誰叫你相信我。”
他說話的時候,她覺得他嘴裏含著什麽似的。
“你在吃什麽?”
“糖。我怕嘴不夠甜,哄不住你。”
他頂頂甜蜜地說了一句。對嗬,他們買了一包奶糖,放在飯桌上了。
他示意她也嚐嚐糖的味道,渡到她嘴裏,又要來搶,她處於喪失意識的狀態,哪裏爭得過他,結果糖掉到地上去了,他輕笑著,手卻不停。
“別管它。”他輕輕咬了一口她的鼻尖,又含住她的舌頭。
她不知道是他技巧嫻熟還是她太敏感,卓正揚說這樣不會痛,果然兩次都不痛,就是腦中一片空白,隻有他那隻罪魁禍手的動作讓她無處可藏,羞恥並亢奮著。她做實驗不能留指甲,捏著他的肩膀又使不上勁,恨他恨得要死,總想叫他也嚐嚐這種苦楚。
她發出一聲悲鳴,身體仿佛在風暴中顛簸,抖個不停。
“葵。”
“嗯?”
“葵。”
“嗯。”
“葵!”
“正揚……”
他一疊聲地喊著她的名字。有種渴望。她的手掛在他的胸膛上,又隨著他的牽引慢慢地摸下去,摸下去——恍然大悟,他為什麽一個勁地喊她名字又什麽都不說。
她麵熱心跳地握住,對於能否取悅他毫無把握。偏偏他又靠過來,咬著她的耳朵,說了一句悄悄話,她一下子全身都燒得通紅。
“你!……你……”薛葵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用什麽來形容他的惡劣,說輕了不解恨,說重了又舍不得,“你……居然……你……怎麽能……想著我……做……做……”
“你是我女朋友,我不想你想誰。”她的拘謹反而讓他情緒高漲,“我是情不自禁……”
他真是越來越敢講。她氣急敗壞地想要放手,但是他纏著不許她鬆開,有點無賴的意思,她恨得咬了他的舌尖又拚命搖著腦袋。他緊追不舍,就有辦法吻她吻到暈頭轉向。
“葵……”
她的心都化了。
原來電視上,小說裏的描寫都是紙上談兵。她是頭一回用手幫他愛撫,無比笨拙地做了一次,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興奮之餘又好像特別難以滿足。沒多久又來了一次,她手有點酸,靠著卓正揚休息,後者貼著她的胸口,用力吻她頸窩,她想告誡他別這樣,不然她又得一天到晚拉高衣領,可是沒力氣出聲。
算了,隨他吧。隻要他高興。
她把用來擦手的紙巾揉成一團扔掉,然後回抱他。有一種暴風雨過後很平靜很安謐的感覺。上身裸裎的兩人都舍不得把衣服穿上,但一層層的汗發出來,濕涔涔地,她身上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止不住地發抖,卓正揚伸手去摸索剛才扯下來的衣服,隻摸到自己的襯衫,於是給薛葵披上。
她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氣,手從空蕩蕩的袖口伸出去,窸窸窣窣地摸著扣子。他去開燈,她手有點發軟,哆嗦著手指,怎麽也扣不上,他隻好過來幫她穿,她的小腿貼著他的腰際,慢慢地磨蹭著。
“把這件衣服送給我好不好?我一直都好想有一件你的襯衣。”
“全送你。”聽了她的話,他又饑渴難耐地伸進襯衣撚揉挑逗起來。“……所有都給你。”
“都送給我,你穿什麽。”她吹氣如蘭,輕輕地喘息,“……別……別碰那裏了……”
“不穿。”
伶牙俐齒如她,在他說了這種露骨輕佻的話之後,除了打他兩下,又沒有別的辦法。
“你打的一點都不痛。”
他甚至有點喜歡被她輕輕地拍打——歌裏不也是這樣唱的麽。
我願做一隻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願她拿著細細的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他全身緊繃,纏住她的舌頭,把她的興奮吟哦全吞下去——他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了,想提前履行丈夫義務。
“你今天留下來好不好。”
他眼簾半閉,睫毛顫抖,薛葵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心狂跳著。
“我……我沒有小被子睡不著。”
“那我們就不睡。”他語氣裏的邪惡明明白白地在說別懷疑我的能力,“反正明天是周末。”
“……”她腦中突然閃過剛才在超市的畫麵,“你真買了……”
“對。”
“你……”她吹氣如蘭,不明白如此激烈後卓正揚怎麽還可以鎮定地站著,“唉!我……”
他想她不願意。
可以理解。他溫柔地幫她重新扣上扣子,薛葵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你要是把我留下來,我可就不走了。”
“當然。”他反手去摟她的腰肢,“當然。”
“我說真的。不走了。真的不走了。”
這對他來說真是求之不得。
“永遠留下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葵,如果哪一天我們又鬧別扭,你也一定不要走。”
“也許哪一天你會趕我走。”
“怎麽可能。”
“我說如果。”
“如果我做這種傻事,你就一耳光扇醒我。千萬不要留情。”
“你明明知道我不舍得打你……”
她腳軟到走不了路,卓正揚把她抱進臥室去。
“上次也是我抱你進來。”
“然後呢?”她突然有點亢奮,吃吃地笑,“你是不是做了什麽?老實交代。”
“能做什麽?你在生病。”他語氣中有些氣惱,“我真希望你沒空生病。”
她覺得有點累。卓正揚壓在她身上,讓她有點吃力,才不安地嚶嚀了一聲,他已經抱著她翻了個身,她趴在他的胸膛上,躲避著他的嘴唇,繼續吃吃地傻笑。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連喘息都有點困難。
“等一下!……等一下!最後一句話,最後一句——我是不是很美?”
“一般吧。就是比較耐看。越看越好看的那種。”他可不是在這種情況下什麽假話都說得出來的男人,他喜歡實事求是,“不過,我最近總是記不得你的模樣。大概是我老了?”
“我也老了……我們都老了……正揚,原來真話才是最動聽。”
展開拚命打卓正揚的電話。通了沒人接,再打家裏的座機,沒人接,看看牆上的鍾,十點差一刻,想了想,又打薛葵的電話。
終於有人接了。是卓正揚,聲音很含糊,隱隱有怒火。
“你最好有很重要的事情。”
展開沒空細想自己攪亂了什麽。
“我們的破冰者在川藏路上翻了。”
“什麽?”卓正揚提高了聲音,但立刻平靜下來,“有沒有人員傷亡?”
“沒有。”
“安全員呢?保險公司呢?地方交通呢?展開,這種事情不必讓我知道。該怎樣處理,我們有流程……”
“正揚,和我們追尾的是沈陽軍區的重卡。廢了一門裝甲炮。押送官是羅非。他要見你,我去也沒用,涉軍衝突地方上不能管。張鯤生說,不是我們的責任,也不是錢的問題。”
卓正揚明白了。這個昔日的好同窗,真是陰魂不散。
他掛上電話,轉身發現薛葵不見蹤影,他啼笑皆非地把被子掀開,她露了一對眼睛出來。
“誰?”
“還能是誰。”
這個展開,總在關鍵的時候打電話。相親那次,還有這次。可是次次又的確十分重要。
薛葵縮了縮身體,很明顯已經失了興趣;卓正揚想了想,又不得不翻身下床。
“你要走?”的
她聲音裏有點遺憾。
卓正揚摸摸她的頭發,順著摸到她脖頸,她哎喲了一聲,更深地躲進被子裏,他有點好笑又有點氣餒。
“你就不會要我留下來?”
“工作要緊。”
他親親她的額頭,起身去浴室,衝完涼回來,薛葵正裹著被子,要下床。
“我的衣服……在廚房……”
“你躺著,不要管。”
他從地上撿起襯衣,想起已經送給薛葵了,笑笑扔給她,又去衣櫥裏拿衣服,很快穿好,薛葵看他拿出旅行包,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準備一切,又打了幾個電話,最後,他把她的衣服和一把大門鑰匙一起交給薛葵。
“我要去雅江,得馬上走。這幾天,你就住這裏。我會叫展開送你上下班。你不要單獨行動。對了,我和姑媽約了明天見麵,你幫我去拿個文件袋回來。”
她嗯了一聲,又追問了一句。
“你要去多久?”
“三到四天。”他看她好像有點失望,於是改口道,“三天。三天我一定回來。”
三天,那就到了星期一。她的飛機是星期二上午。
“好。我等你。”
第十九章
卓正揚連夜飛往成都,一落地有人來接,借了輛普通牌照的牧馬人,一路飆行至雅江,正午時分經過康定,他給薛葵打了個電話。
“喂。”
他聽見那邊是展開的車載音響震耳欲聾,以及遊賽兒的大嗓門。
“安靜!安靜!電話!電話!”
“這誰聲音比你大了?”展開一邊調小音量一邊吼回去,“剛才吃那麽多,你怎麽不米醉!”
“卓阿姨的糖醋魚真美味。”遊賽兒嗜好美食,一說到吃就雙眼發光,“棒極了。我們下次還能去嗎?”
“能啊,你又不是不認識路,自己走去唄。”展開薄唇一抿,“最好你自己打兩條魚送過去,哦,不對,兩條哪裏夠,你一個人就能吃五隻魚頭,三碗白飯——這樣,遊賽兒,你幹脆扛一袋米去入夥得了。”
遊賽兒知道展開這是拿她開涮,但和他針鋒相對是最沒創意的事情。非要順著他說,讓他有力沒處使,有氣沒處發。
“蕩漾賣的都是觀賞魚,不能吃。而且你不覺得卓阿姨家的米飯也很好吃嗎?聽說是才送來的東北大米,格陵這邊沒得賣。一粒一粒珍珠似的,軟中帶硬,很有嚼勁。”
卓正揚在那邊聽得真真切切,隻當展開和遊賽兒在打情罵俏,便同薛葵講話。
“文件拿到了沒。”
“拿到了。”
“姑媽留你吃飯了?”
“嗯。”
“怎麽?精神不太好?”他聽得她聲音中有一絲虛弱,“不舒服?”
薛葵以手撫額,悄聲道:
“唉。這對小冤家從早上一直吵到現在,從天文一直吵到人文,從地理一直吵到倫理,吵得我頭痛。”
卓正揚這次去雅江處理事故,把薛葵交托給展開照顧,展開自己不是很有信心,幸好有個死皮賴臉的遊賽兒自告奮勇在旁邊插科打諢,三人行總比兩個人在一起要安全一些。
但是這賣魚的也太反客為主了點,到謝伊夫家裏去拿文件,人家客氣地說多待一會兒,一起吃飯,遊賽兒就拚命點頭說好啊好啊,然後就從十一點硬生生等到十二點開飯——雖然謝伊夫和卓紅莉喜歡她天真爛漫,心地純淨,但哪有大學生這樣不懂事,真是令人難以忍受到了想要替她老爹老媽代為管教的地步。
所以展開就極盡惡毒之能事,盡量挖苦諷刺毒舌刻薄,或明或暗,或重或輕,或急或緩,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若說薛葵對付展開的方法是見招拆招,那遊賽兒就是大音希聲,大象希形,無招勝有招,展開的伶牙俐齒,舌燦蓮花,到了大智若愚的遊賽兒麵前,統統敗下陣來。
“你就當演習。”
什麽?薛葵一時沒聽明白,那邊傳來一句“信號不好,到了再打給你”就收線了。她還來不及說注意安全——她曾聽父親說川藏線的路麵狀況很差,雖然卓正揚開車謹慎,但仍甚為擔心。
展開和遊賽兒還在如火如荼地鬥嘴。
“……謝朝旭多喜歡你呀,笑得咯咯聲,你去給他做童養媳。一日三餐有保障。”
“那你怎麽辦。”遊賽兒問道,“我還要幫你養公主海葵呢。”
“我?……什麽我怎麽辦?遊賽兒!你管我怎麽辦!薛葵!我們把她扔下去行不行?啊?把她扔下去吧!”
雅江是個小縣城,一眼望得到底,漢藏混雜,頗具民族風情,照展開的說法,肇事的司機被羅非扣住,揚言他卓正揚不出現就絕不放人。
卓正揚非常厭煩羅非的處事風格。他們兩個是大學同學,睡上下鋪的兄弟照道理說交情應該很好,但羅非太過爭強好勝,處處都要和卓正揚分個高低,從越野長跑到實彈射擊,從軍事理論到諜報偵查,糾纏不休,卓正揚的退學,對於羅非來說簡直就是千古遺憾——他一直對程燕飛表示,他並不是不如卓正揚,隻是卓正揚太早退出曆史舞台。
這次有了機會,他一定要和卓正揚來一場決鬥,叫程燕飛看看,他羅非並不是千年老二——如果一個人已經偏執到這種地步,那你就不要想他會做出什麽理智的事情。
可卓正揚不想被羅非要挾。一旦纏上,這家夥就沒完沒了。他沒耐心,要同羅非鬥快。來的路上他已經看見一輛已開頭的越野吉普停在雅江兵站外麵,他沒有稍作停留,直接到了縣城。
羅非畢業後在沈陽軍區總裝工作,常跑這條線,混得極熟,隨便在街上一打聽,都知道那個瘦瘦高高一張方臉的羅少校,而康巴漢子大多對外族人還有戒心,何況卓正揚還是個生麵孔,並不太願意交流,卓正揚到了縣武裝部,那負責人又十分為難。
“卓公子,您就饒了我吧,羅少校早就打了招呼。我這兩頭都不好得罪,難啊!唉!您看這樣行不,我豁出去這張老臉,請兩位一起吃個飯……”
卓正揚最不喜歡聽見別人叫他卓公子,掉頭就走。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縱使他再有手腕,搭不通天地線也沒用。
他不想做無用功,加之開了一天車,有點累,所以他決定早點休息,明天再想辦法。
薛葵接到卓正揚的電話時,正在網上準備退飛機票。
“怎麽樣?路上順利嗎?”
“還行。”
“有沒有高原反應?”
他輕笑。
“這裏海拔不足四千。我還不至於虛弱到這地步。”
“我看網上說成都最近氣溫略有回升,但未來四十八小時仍有降雪可能。”
“還好。往年這個時候都封路了,現在川藏線上還有車來車往,非常熱鬧。你要充分相信武警的能力,他們的路段養護做的非常好。”
他這是安慰她,其實一路上過來,他隻見到軍車和幾輛遠星的大力神,本來冬天就是汽車業的淡季,加上整個川藏線冰厚坡陡,雪山矗立,十分危險,誰也不會冒險此時進藏。
“喔。”薛葵想起父親也在這條線上,那卓正揚說的應該是真的,於是籲了一口氣,“卓正揚,今天星期六,明天星期天。”
“我知道。”他想她是在暗示,故意停了一下,逗她,“事情有點棘手。可能無法按時趕回格陵了。怎麽辦?”
“不行!”薛葵脫口而出,有點著急,“你一定要按時回來!否則……否則我就打你了。”
他知道她不會打人。可是又不禁想起她的小手輕輕拍在他身上的感覺。
“我很想你。想抱著你。”
“我也是。”她低語,“可是,事情真的很棘手麽?你告訴我,看我能不能幫上忙。”
他不太相信她能幫上忙,但是既然她問了,他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因為他並不覺得程燕飛在他和羅非的恩恩怨怨裏麵是個重要角色,所以就略去了。
“現在的問題是,我在雅江這裏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比較困難。不過沒關係,我會想辦法。大不了和他打一架。反正以前也經常這樣。”
她驚呼一聲。他想,文化人果然多不能忍受流血事件。
“你不用擔心,他打不過我。把他揍一頓,他能消停個大半年。”
“你這又是何必……卓正揚,如果有認識的人是不是會好一點?”
“至少多個幫手。羅非不讓我帶上展開,就是這個道理。”
“你在雅江哪個招待所?告訴我。”
“你要來看我麽?那不行。”他促狹地笑。
“為什麽。”薛葵倒不是真想過去看他,她另有打算,但是卓正揚這語氣太奇怪了,“我為什麽不能去看你?”
“以你的體力,在這裏接吻會窒息。”
薛葵就知道自己不應該多問這麽一句。
“……我真想把手伸過話筒去打你!告訴我你的地址。”
為了讓她安心,他告訴了薛葵自己住在雅江縣康巴賓館室。
“那你好好休息。”
他還想再聊一會兒,可是薛葵隨便應付了幾句就掛了電話。他躺在床上,考慮著明天如何行動,羅非應該還想不到他會如此迅捷就到了雅江,估計還在等他自投羅網。羅非哪裏像個軍人,簡直就是土匪。對待土匪就不能客氣,直接打死最好。迷迷糊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一陣砰砰砰的敲門聲把他驚醒,卓正揚去開門。
薛海光抓了個氧氣袋吸氧,蔫了吧唧,灰頭土臉地站在門口。
“伯父?”
薛海光正難受著呢,眼睛澀澀地抬起頭來。
他送遠星的大力神去內蒙,一接到女兒的電話,就立刻折返,趕在夜間管製前回到了雅江,高原反應讓他頭昏腦脹,也沒深究卓正揚這稱謂的微妙之處。
“嗯。卓總,你好。我還聯係了一個老朋友,過一會兒就到。”
卓正揚立刻想到了薛葵說的“也許我能幫得上忙”。
原來說的是薛海光。而他今天早上所看到的遠星大力神,也正好就是薛海光親自押送的車隊。幸好隔得不是很遠,所以薛葵一打電話,薛海光就能立刻趕到。
“您叫我小卓或者正揚就行。請進來坐。”
薛海光大步走進房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氧氣,把氧氣袋放到桌上。
“這裏挺簡陋的。不過川藏線上都這個標準。”
卓正揚想了一下,覺得應該要拿水給未來老丈人,薛海光擺擺手表示不用,從大衣口袋裏拿出個保溫杯來,旋開蓋子,喝了一口。
“您怎麽來了?”
“說起來也巧,我押車去內蒙。過新都橋的時候,咱們是不是遇到過?你,開個牧馬人?”
卓正揚點點頭。薛海光覺得和他交談就是有說不出的別扭,於是切入正題。
“葵葵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是藥理所搬家的時候卓總幫了大忙,欠你個人情,又說你現在在雅江這兒遇到點困難,叫我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麽忙。”
“她原話怎麽說的?”卓正揚皺起眉頭,“她說是還人情?”
薛海光心想,這人真是奇了怪了,剛才說話沒聽明白?
“嗯嗯。到底是啥事?您隻管開聲,看我能不能幫上點忙。”
卓正揚不回應,隻是麵色陰沉地拿出電話;薛海光奇怪地看著他——他好像是要打電話,又好像不是很確定,斟酌了一會兒,還是把電話放回去了。
兩個人都有心事,一時無話,薛海光咳了一聲,拿出香煙。
“抽一根?”
“戒了。”
“有毅力。”
“女朋友不喜歡。”
“哈哈,我老婆也不喜歡。戒不掉,沒辦法。對了,你們的車發哪裏?這麽惡劣的天氣也敢上路。”
年底是汽車銷售淡季,薛海光以為隻有遠星有車發,沒想到卓開也有,更沒想到他們也敢走這條線。
“香格裏拉。我們招的司機都是退伍的汽車兵。”
正在這時,又傳來敲門聲,一個四十多歲,頭纏紅穗,眼聚精光的康巴漢子出現在門口。
“薛哥!”他一進來就和薛海光大力擁抱。薛海光使勁兒拍了拍他的肩膀。
“巴措!好久不見!來來來,我介紹一下,這是巴措,來自傑珠村,西俄洛的鄉長。巴措,這是卓正揚,和我一樣,做汽改的,格陵人。人齊了,卓總,你講一下大概的情況吧。”
三個人打過招呼之後,卓正揚就把羅非扣押司機的事情告訴了薛海光。薛海光一聽居然是涉軍事件,就有點為難。
“卓總,坦白說,以前姬水二汽還在的時候,我在這條線上多少也有點人脈,如果是個普通角色,我現在就能幫你把事情解決了。但是這羅少校,坦白講,我薛海光沒打過交道,也不願意去打這個交道。巴措,你怎麽看?”
“他為啥針對您?”巴措問,“川藏線上的人都知道羅少校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您看起來也是個人物,為啥不能和平共處。在我們西俄洛,男人和男人較勁,要麽為了女人,要麽為了好馬。”
卓正揚非常尷尬,隻好避而不談。
“我和羅非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我也希望借由這次的事件能夠有個了斷。兩位並不應該被牽扯進來,是我沒有考慮周全。”
薛海光心想,一定是為了女人。媽的,我連夜趕來解決卓正揚的風流鳥事,這算啥。得,趕快把這個人情還上,兩清。
“卓總,話不能這樣說。俗話說的好,一個好漢三個幫,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巴措抵得上三個幫手,我抵得上三個臭皮匠。咱們現在不把羅非當少校看,咱們就當他是個土匪,綁了咱們的人,咱們怎麽把人給弄出來。咱們是不能和土匪講道理的,對不?要不這樣,巴措,你想辦法混進兵站裏,把司機給弄出來,咱們來個瞞天過海。”薛海光又轉向卓正揚,“隻要司機安全了,你和羅非怎麽談都有了底氣,對不對?”
巴措點點頭,一副完全不把這個當回事的模樣。
“太簡單了。我有個兄弟每天清晨都往兵站送補給,弄個人出來,不難。”
卓正揚想了想。
“見機行事吧。多謝您的幫忙。”
“嗨,客氣啥!”薛海光大手一揮,隨口來了一句,“以後葵葵還要您多照顧。”
卓正揚立刻答應。
“一定。”
仗義每多屠狗輩。
巴措果然神通廣大,卓正揚和薛海光還在吃早飯,那司機就跟著巴措後麵進來了,見到卓正揚跟見到親人似的,大罵羅非不是個東西。原來這個司機未複員的時候在羅非手下做汽車兵,這次出了事故,當場已經認定責任是一半一半,羅非以敘舊為名,把他軟禁在兵站裏,他也不知道自己成了羅非和卓正揚談判的籌碼,直到巴措出現要帶他離開,兩人一溝通,他才知道羅非有這麽一肚子壞水。
“敗類!我呸!我一定要寫信揭發他公器私用,媽的,真給我們軍人丟臉。”
卓正揚心想,再不和羅非徹底把這事解決了,他非走向邪門歪道不可。雖說他們廢了一門裝甲炮,可破冰者也被他們吞了兩輛,剩下的事情應該交給保險公司處理,他羅非濫用私刑,就是置自己的前途於不顧。
他和羅非約了時間見麵。羅非同意了他的提議。
卓正揚,薛海光,巴措。三個人開著牧馬人出城,薛海光還特意換了一身輕便的衣服,看是否需要幫忙。
“伯父,您不要進去。”
“對,薛哥,您在車上等著。”巴措跟著卓正揚一起跳下車,兵站門口拴著兩隻藏獒,薛海光也不太敢靠近。於是就在車上吸氧,還是覺得不舒服。不僅僅是缺氧,更重要的是心裏難受。
星期二肯定趕不回去送葵葵。他是故意的,他不想看女兒上飛機。
葵葵長這麽大,還沒坐過飛機呢。頭一次坐飛機,就要飛那麽遠,沈玉芳給她準備的行李,恨不得有兩個葵葵重,她怎麽拎得動。
他抹了一把臉。終於哄得葵葵肯出國。一個月前她開始申請,現在已經拿到,她是在格陵出生,有兩百多個國家的免簽證護照,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他們的苦日子終於到了頭。何祺華,還有沈玉龍,兩個殺千刀的王八蛋,葵葵一定要離他們遠遠的,遠遠的。
他把一包氧氣吸得幹幹淨淨,遠遠地看見卓正揚和巴措踏出兵站的大門,朝他走過來。
“程燕飛一定是個漂亮姑娘。”巴措說,“能讓兩個男人為她決鬥,了不起。”
卓正揚立刻解釋清楚。
“那和我沒關係。我的女人在格陵等我回去。”
薛海光待他們到了跟前,問了句:“辦完了?”
卓正揚點點頭。
“辦完了。”
“順利不?”的
“還行。”
他的手放在車門上,思忖了一下。
“伯父,你來開車吧。我不太方便。”
薛海光不明就裏,看了看巴措。
巴措揚了揚下巴,薛海光才注意到卓正揚的右手袖底露出半截繃帶。
“行,我來開。”
“兩人都掛了彩,隨便包紮了一下,還是得去縣衛生所看看。”巴措道,“很精彩的搏擊。我做仲裁。卓總,我佩服你。男人就應該用這種方法解決問題。我想羅少校以後都不會再騷擾你和你的女人。”
“謝謝。”
薛海光嗤鼻。為了個女人,搞成這樣,有什麽意思呢。
周日,也就是卓正揚和羅非打架的那天,同樣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發生了另外一件重大的事情。
沈玉芳沒有任何預兆地到了格陵。
薛葵剛剛開始在藥理所工作時,她來過一次,所以還記得路線,下了長途汽車坐出租車,一路顛簸到了宿舍樓下。盤雪睡眼惺忪,下床開門,見是一位伯母,大包小包仿佛投奔親戚一般,當場愣住。
沈玉芳一挑眉毛,熱絡地同她打招呼。
“你就是盤雪吧!葵葵呢?”
盤雪蓬鬆著頭發,點點頭,又搖搖頭,明顯不在狀態;沈玉芳暗忖現在的小姑娘也太散漫,就算周末也不應該睡到日上三竿,兩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沈玉芳還沉得住氣,盤雪啊了一聲。
“我是我是。您是……”
“我是葵葵的媽媽。她不在?”
因為薛海光臨時有出差任務,而沈玉芳的腿不方便,所以薛葵早在兩個星期前已經和她講好,自己一個人走。張寒和葉瀾瀾一直通過電郵和電話提醒薛葵要帶些什麽,就差親自飛回來幫她準備,薛葵大力謝絕,她們遂決定留在洛杉磯接她,抵埠立刻打電話報平安,絕對萬無一失。
但沈玉芳依然不放心。在她看來,薛葵還是繈褓中咿呀嬉鬧的小丫頭,哪裏懂得自己準備行李,還有格陵這邊的工作人事,如何交接清楚,思來想去,就是不保險,又絮絮地準備了很多東西給她帶去那個啥都沒有的番邦,所以就不作聲地自己來了。
盤雪心裏明鏡似的——這薛葵自從星期五停電去了卓正揚家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兩個人還不知道有甜蜜地在度周末呢。她無法控製自己不邪惡地幻想薛葵和卓正揚在一起的畫麵,就好像看電視劇裏的男女主人公衝破萬難,情濃繾綣時的快樂——這戲份可沒預著薛葵的媽媽啊!
“她出去了,出去了,阿姨,我來打電話給她,我來打,我來打。”
王母娘娘駕到,盤雪哪敢怠慢,趕緊堆上笑容,自告奮勇打電話叫薛葵回來。薛葵十分吃驚——沈玉芳自從安裝假肢之後,從來沒有單獨一個人離開過姬水。
若是下定決心不去美國,原來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已經站在起跑線上,發令槍都舉起,你突然說退出,方方麵麵總要有個交代。先是寫信對那邊錄取她的教授道歉,然後又打給張寒取消約定,被盤問了半天,美國方麵正是聖誕假期,張寒一時興起,竟要約葉瀾瀾飛回來看看是何等美人居然能讓薛葵不要江山,薛葵這種情況下就隻有被調戲的份兒,好說歹說打消了她們兩個的念頭,又計劃退機票,結果打折機票不能退轉改簽,四千五百八打了水漂——這一係列的瑣事弄得薛葵是身心俱疲,但想到卓正揚有星期一一定回來的承諾,便沉下心來,隻等對他坦白清楚自己這些天來的猶疑不安,再告訴父母自己已經下定決心,要留在卓正揚身邊——須知這才是最難解決的環節,薛海光和沈玉芳對於她的前程有著超出常人的執念,沒有卓正揚在身邊支持,她覺得自己根本無法開這個口。
但母親的突然出現,打亂了她所有計劃。
“媽媽,你怎麽來了?”她急衝衝地進門,跑得全身都是汗,一邊扯圍巾一邊問,“你的腿……”
“啊呀,沒事沒事,我就是來看看你。”沈玉芳拉著女兒在床邊坐下,笑眯眯地摸著她的臉龐,“我的寶寶,兩個月沒見,怎麽臉長圓了?”
盤雪越看這一對母女眉眼越像,又都是溫柔親切的性格,於是自來熟地插了一句。
“阿姨,我覺得薛葵這樣就挺好看,瘦了反而顯得憔悴。”
她笑嘻嘻地還想補充戀愛讓薛葵越來越漂亮了,薛葵看了她一眼,幾乎不能察覺到地搖了搖頭。盤雪就硬生生地把話吞回去了。
沈玉芳端詳著女兒:衣服,新的;褲子,新的;手袋,新的;抓在手裏的圍巾,新的;的確,新天地新氣象,應該都換成新的;還有靴子,她怔了一下——二級軍需品,未在市麵上流通:“靴子新買的?”
薛葵縮了縮腳。
“嗯。”
沈玉芳便不再說什麽,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一一打開。
“我就是給你帶了點東西。你看,花生,杏仁,核桃,榛子,鬆仁,開心果,都是你愛吃的……盤雪,你也拿一點。”
說著沈玉芳極熱情地騰出個紙口袋,每一樣都均一半給盤雪,盤雪連連推辭,但那堅果不知如何炮製,和市場裏賣的完全不同,聞起來特別誘人,她剛剛起來又是腹中空空,一邊說不要一邊連吞了幾口口水,薛葵笑了。
“盤雪,你不要客氣,拿著吃吧,我奶奶自己炒的,可好吃了。”
“那就謝謝啦。” 盤雪不客氣地拿走,占據了半張桌子,大吃起來,“太棒了,杏仁炸成金黃色好好吃,還有核桃仁,甜甜的,又不膩人,花生鹹香鹹香……”
她大快朵頤,又硬生生刹住——薛葵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盤雪拿出個袋子,又每樣勻一部分放好,薛葵這才了解到她是準備留給顧行知這個老饕嚐嚐,不由莞爾。
“媽媽,這裏麵還有什麽東西?”
“對了,不是說飛機上不讓帶液體麽,可你又愛喝蜂蜜,奶奶就弄了些野蜂蜜來,”沈玉芳從袋底掏出一大塊包得嚴嚴實實的固體蜂蜜,打開,一股濃鬱的蜜香飄出,琥珀色上麵析出一層淡黃色的糖霜,“你帶到美國去,每天敲一點下來泡在溫水裏,可以化一大杯,你每天喝一點,喝完了我再給你寄。唉,我的寶寶,就這樣走了,媽媽真舍不得。”
盤雪一下子就咬了舌頭。
“薛……薛葵……你去哪裏?你要去美國?什麽時候?”
“是啊。”沈玉芳抬眼看盤雪,一臉燦爛,想是鐵板釘釘的事情,也不用再隱瞞,“馬上就走啦,星期二的飛機。”
薛葵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臉色凝重地轉向盤雪。
“盤雪。我想單獨和我媽媽談一下。”
“好,好。”盤雪手忙腳亂地抓了一把榛子,想想又特難受,放下,拍拍手上的灰,踩著拖鞋就往外麵走,關門的時候,夾住了沈玉芳的一句話。
“葵葵,你保密工作做的真不錯……”
盤雪站在門口,才發現自己沒穿外褲,一條滑稽的紫色毛線褲讓她沒法動彈,隻好傻愣愣地佇著,不知道去哪裏——薛葵為什麽說走就走?這是在做夢吧?她和薛葵難道不是好朋友嗎?至少,至少應該對她說一聲,而不是突然就這樣走掉吧?
她喜歡薛葵。她以為自己和薛葵已經很親密,但突然又變得很遙遠。
而宿舍裏,沈玉芳才剛剛開始盤問薛葵。
“葵葵,你不會還沒辭職吧?”
薛葵搖搖頭。的
沈玉芳有點生氣,但並沒有責備女兒。
“葵葵,你這樣做就不對了,我早就說過,雖然辭不辭職不影響你出國,但是你要給單位一點緩衝時間,不提早告訴所裏你的決定,一時半會讓他們去哪裏再找個人接手你的工作呢?”
薛葵不敢聽下去,抱住沈玉芳的胳膊,撒嬌道:“媽,你剛才說我走,你舍不得,這樣,我不走了,好不好?我把機票退掉,我不走了。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你啊,每次都這樣,讀博的時候還三天兩頭打電話回來說不想讀,遇到一點困難就喜歡嘴上叫叫,不就是個辭職的事情嘛,明天去說一聲,趕緊把手續辦了,畢竟是你理虧,客氣一點,委婉一點,他們不會為難你。要不然,媽媽陪你去?反正你也不回來了,就是撕破臉,也沒關係。你啊,以後千萬不要遇到一點難事就瞎嚷嚷,我又不在你身邊,看你怎麽辦。”
薛葵一身溫柔刀的本事都傳自沈玉芳。現在師父出手,小徒弟哪有招架之力?
“不,媽媽,我不辭職,”薛葵背脊上直冒冷汗,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麵對母親,語無倫次起來,“我不出國。張寒和葉瀾瀾都知道。約瑟夫教授那邊我也寫信道歉了,就是機票沒退成,四千多,我會賺回來,真的。”
沈玉芳張口結舌,晴天一個霹靂打下來,她也慌了神,不明白怎麽女兒又變了卦。
“為什麽?葵葵,你總要告訴媽媽為什麽。”
薛葵緊緊地攥著拳頭,拚命回憶卓正揚的模樣,可是麵孔模糊,不能給她一點支持。
“……我喜歡上一個人。我答應他要留下來。”
“誰?叫什麽名字?做什麽的?是你同事?還是以前的同學?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盤雪在門口站了一會,覺得冷,百無聊賴決定去原來的宿舍呆呆,就聽見裏麵傳來一聲暴喝。
“是他?!你們兩個怎麽走到一起了?”
薛葵想到沈玉芳會有所反彈,但沒想到如此激烈,不知所措地抬眼望著她。沈玉芳強抑心中怒氣,柔言道:“葵葵,你聽媽媽說,門當戶對的說法自有它的道理,相同家庭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人才會有共同話題,才能融入彼此的生活,卓正揚是誰,他家裏是個什麽狀況,我也聽你爸爸提到過一些,我們這樣的小老百姓,沒必要去高攀他們,知道嗎?”
“媽媽。我喜歡他。他……他也喜歡我。我們兩個在一起,和家庭背景什麽的都沒關係……”
“好,好,”沈玉芳不耐煩道,“如果你真的覺得他喜歡你,為什麽一個月前還答應我要出國去?”
薛葵不知如何回答。
“……那個時候我不確定。”
“現在你就確定了?”沈玉芳恨不得一掌摑醒女兒,“傻丫頭,你才和他交往多久?確定什麽確定!他說了要你留下來?還是許諾了要和你結婚?”
“……沒有。但我就是想留下來。”薛葵的倔勁也上來了,“我確定我現在走,一定會後悔。”
“你這是什麽話?早幾年前我們就說好了要走,隻是個時間問題。現在每樣事都已經準備好了,你又反悔!”的
“出國有什麽好?去做二等公民,累死累活,錢又隻有那麽一點!”
薛葵無心的反駁,聽在沈玉芳耳中卻是驚心動魄——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錢!錢!錢!
“葵葵,你聽媽媽說。你和卓正揚沒結果。”
“媽媽!我留下來不是一定要和他有結果!”
沈玉芳又急又氣:“傻丫頭,我是怕你上當!和這種人交往,有什麽好處呢!他們哪有真心真意,不過是想玩一玩……”
沈玉芳緊盯著薛葵,急急地說著,恨不得立刻讓她改變主意,薛葵不敢看母親的眼睛,扭過頭去,沈玉芳目光一掃,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葵葵。”的
她翻開薛葵的衣領,脖子上有兩處曖昧的瘀傷。沈玉芳不發一言,開始解薛葵的外套,薛葵想要掙紮,但又怕傷著母親,兩人的手臂攪在一起,薛葵被掐了好幾下,終於沈玉芳把她的衣服全部解開,難以置信地看見女兒的前胸上吻痕星星點點——她白著一張臉,重重一把將薛葵推開,眼中滿是厭惡唾棄。
這樣的眼神讓薛葵十分難受。她機械地把衣服穿好,木然地垂著頭,什麽也不想說。但沈玉芳爆發了,她開始脫薛葵的靴子。
“媽媽!”
“這是他送的,對不對?對不對!”
沈玉芳把靴子從窗口扔了下去。她不需要薛葵的回答,開始動手翻抄薛葵的東西,新的手袋,新的手機,新的皮夾,新的內衣,她不再發問,自動默認為全是卓正揚的禮物——他用這些包裝薛葵,然後再從她身上一樣樣地脫下來。
薛葵眼睜睜地看著沈玉芳把衣服手袋皮夾全部扔出去:“媽媽,求你了,不要扔!不要扔!”
曆史終於重演。一刹那沈玉芳覺得薛葵都是新的。她頹然坐下,看著這個她從始至終完全無法控製的女兒。
“薛葵。走過夜路,你怎麽就不怕鬼呢。”
“……媽媽,你說什麽?”
沈玉芳嘶聲尖叫:“我說,有過一個何祺華,你怎麽就不知醜!”
沈玉芳的聲音忽大忽小地從房間裏透出來,盤雪癱坐在地上,止不住地瑟瑟發抖,她不是有意偷聽,但這門板真的太薄,擋不住卓正揚的甜言蜜語,也擋不住沈玉芳的風刀霜劍。
“你是不是和卓正揚住一起?他對你不規矩,你倒挺享受!薛葵!你不自愛!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麽樣子,和十年前被何祺華養著的你有什麽不同!”
薛葵的聲音很細微,盤雪聽不見。隻有沈玉芳,像母獅般爆發著,雷霆之聲上達碧落,窮盡黃泉,也不停歇。
“你有什麽事情我們不知道?別忘了,你是我生的!你大學頭兩年,一分錢也沒向家裏要過,不讓我們去探望,但是我們偷偷去了理工大好幾次,看見你穿名牌,坐名車,不住寢室,不上課,和何祺華那個王八蛋搞在一起!”
盤雪聽見薛葵也提高了聲音。
“你們都知道!那為什麽不救我!”
“薛葵,你有什麽資格來教訓我?你那時對我們什麽態度?嫌我們窮,嫌我們沒用,你心態失衡,我們說的話會聽嗎?何祺華貪你什麽?貪你年輕貌美!你貪他什麽?貪他有錢有勢!我們呢?我們那時候能有什麽選擇?我們也不要臉了,心想如果何祺華能給你奢華的生活,我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結果呢,你得了暴食症,不漂亮了,他不要你,我們要,十年,十年的時間,你定定心心地開始節食,開始學習,開始上進,我們以為你改了,但沒有!你一變回原來的模樣,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拜金主義者!”的
走廊上不時有人出沒,看見盤雪坐在地上,宿舍裏又傳來叫罵聲,好奇地探頭探腦。沈玉芳的音量始終沒有降低的意思,出離憤怒。
“這樣就傷你的心了?這樣你就難受了?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傷心?我們有多難受!你看看你自己,愛錢是嗎?那怎麽不知道自己賺!讀了個博士出來,隻當一個小小的技術員,一個月拿兩千塊,你讓我們怎麽想?即使這樣,我們可曾對你說過半句狠話!”
薛葵的聲音裏麵帶了哭腔。
“我當時隻是想盡快安定下來!因為你需要人照顧!難道我不想像許達那樣留校,難道我不想繼續做藥用肽?我的課題做到一半不要了,為什麽?因為我想畢業,趕快找到工作,每周有休假,可以回去照顧你!”
沈玉芳的反駁又快又狠,直指要害。
“你照顧我了嗎?一直是你爸爸,你奶奶他們在照顧我!你每次回姬水,都做了什麽?連吃帶拿,伸手要錢,全是我們寵出來!你遇到問題的時候隻會叫苦,隻會逃避,你根本就是不敢走入社會,才一直讀書,一直讀!我怎麽就沒看出來,你一直貪圖最舒服的那條路,卓正揚也不過是你的一個避風港而已!如果他隻是個不名一文的臭小子,如果再出現一個比他更有錢的男人,你還會喜歡他嗎?不會!薛葵,我太了解你了!你就是個投機分子!誰能讓你獲得最大的利益,你就緊緊地抓住他,以前是何祺華,現在是卓正揚——我怎麽養了你這樣愛慕虛榮,反複無常的女兒出來!”
她深植心底的瘡疤由自己最親密的人一手揭開。那種殘酷,簡直要把她的心血淋淋地撕成兩半。
“媽媽!既然你對我有要求,為什麽從來不說?你總是說,隨便我做什麽,隻要開心就行……”
“是,我對你要求低,沒想到你對自己要求更低!畢業這兩年,你都做了什麽?你自己都說過,就是隻猴子,訓練一下,也可以做你的工作!薛葵,這就是你的未來?你看看媽媽,你看看爸爸,爸爸的頭發,這幾年都白了一半!為什麽?還不是為了多賺點錢把你送出國去!可是你連一點點也不願意報答我們!”
薛葵的聲音痛苦得變了調。
“媽媽!你要我怎樣報答!你說!你說!”
所有的聲音都沉寂下來。盤雪木然發現,今天太陽很好,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灑進來——門突然洞開,沈玉芳一臉肅殺地揚長而去,薛葵跟在後麵,拚命地拉住母親。
“不行。媽媽。不行。媽媽,我愛他,我也愛你和爸爸,我們能不能找個兩全其美的方法?行不行?啊?行不行?”
沈玉芳拚命甩開她的手。
“薛葵,如果你真要留在格陵,我希望你是為自己,而不是為別人。指望著別人給你幸福,沒用!沒用!你還怪我們不救你,我們為了讓你回來,做了什麽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因為你就是個白眼狼!白眼狼!”
她雖然不討長輩喜歡,但也不至於會傷了父母,從小到大,沈玉芳一句重話都沒有對薛葵說過,無論她做錯了什麽,都以激勵為主,批評為輔,長期壓抑的情緒今天終於全部爆發,熊熊燃燒的怒火簡直可以將方圓三百裏燒得寸草不生,更何況多年母女情分。
薛葵整個人都傻了,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拖著腿僵硬地下樓去,盤雪站在樓梯口,靠住欄杆,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但又不由自主地多餘了一句。
“薛葵,薛葵,何祺華……是和卓正揚一起上封麵的那個人?”
薛葵置若罔聞,她動作緩慢地扶著牆,艱難地下了一級台階,又下一級台階,腳底一滑,險些滾下去,盤雪抓住她的胳膊。
“薛葵!”
“我去送我媽媽。她腿不好。”薛葵啞著嗓子,喉嚨裏發出嘶嘶聲,“我去送我媽媽。”
星期一上午九點,遠星的車隊重新出發,薛海光來同卓正揚告別,發現他正在打點行李。
“卓總?你也準備上路?”
他知道卓正揚的傷口頗深,川藏線的路麵又太險惡,開車的時候分分鍾有傷口爆裂的可能。
卓正揚嗯了一聲:“我答應了女朋友,今天之內一定趕回去。”
恰巧這時候巴措進門來,已經換了漢人的服裝。
“沒關係,我來開車。不過成都正在下大雪,雙流機場可能會關閉。”
薛海光皺眉。的
“我看你還是過兩天再走——現在的女孩子也太不體諒。”
“我不覺得。”卓正揚拎著旅行包準備出門,“對了,您有沒有什麽話要我帶給薛葵?我回去會遇到她。”
薛海光想了想,從外衣口袋裏拿出一串很豔俗很劣質的綠鬆石手鏈。
“我在新都橋買的。你要是碰到她,就給她。”
“好。”
薛海光能從卓正揚的目光中看出自己的禮物有多掉價,他無奈地笑笑。
“太俗氣?”
“不是。”卓正揚把手鏈收進口袋,“我不知道她喜歡這個。”
“她不是喜歡這個。她隻是喜歡收禮物。”
“是嗎?”卓正揚放下行李,認真地看著薛海光,“原來她喜歡。”
薛海光拿出一包煙來——不知為何,他此刻特別有傾訴的欲望。
“她小的時候我和她媽媽經常出差,每次都叫隔壁的阿姨代為照看。那時候工作忙,哪裏想得到買禮物哄她開心,有一次我們半夜裏回來,去隔壁接她,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早睡著了。我們一掀被子,看見她兩條小胳膊裏還緊緊地抱著我和她媽媽的結婚照,她媽媽當時就哭了。她一醒,也跟著哭,一大一小抱頭痛哭,我沒有辦法,想起還有半包水泡餅沒吃完放在兜裏,就拿出來哄她說是買給葵葵的禮物,她破涕為笑,大半夜的,把餅幹吃的幹幹淨淨。後來每次出差,要是有空,我就去商店裏給她好好地買個娃娃,要是沒空,我就在地攤上隨便挑個啥送給她,哪怕再不值錢,她都喜歡的不得了。久而久之,這每次出差不給她買上點什麽,心裏還真不舒服。”
卓正揚默默地聽著薛海光說薛葵小時候的事情,並不發一言;薛海光彈一彈煙灰,又狠命地吸了一口。
“這次她去美國,我再買禮物,就沒那個情調了。”
卓正揚本來心中漾滿柔情,嘴角微微上揚,聽了這句話之後,臉上的笑容不知所措地凝固起來:“她去美國幹什麽……出差?旅遊?我怎麽……沒有聽她說過。”
“做博後。”薛海光漠然道,“過兩年穩定下來,我就和她媽媽移民過去。”
說到這裏,他有些激動,半截沒抽完的煙狠狠捺在窗台上,慘灰色的煙跡,他想他說的有點多,卓正揚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看。也是,誰願意站在這裏聽個老人家發牢騷呢。他撣撣褲子上的灰,抖抖肩膀。
“走了!卓總,後會有期。”
卓正揚回到家是星期一晚上十點。他的鑰匙剛剛在鎖孔裏一轉,就聽見客廳裏有桌椅拉動的聲音,緊接著有人劈哩啪啦地踩著地板跑過來,他打開門,一副溫軟的身軀撲進他的懷裏,一雙手臂纏住了他的脖子。
是薛葵。她一直呆在這裏。
她緊緊地抱著卓正揚,臉貼在他冰冷的外套上,心中又驚又喜:“我一直看天氣預報。成都下雪,機場關閉,我真擔心你回不來。”
卓正揚鬆開手指,旅行包啪地一聲落在地板上。他回抱她,激吻她,將她抵在玄關的牆壁上纏綿索吻,好像是一對小別的新婚夫婦一般渴望著對方的溫暖懷抱,風雪兼程地趕回來,他全身都是冰涼的,包括舌頭,包括傷口裏溢出的血——嗬,哪一個傷口更痛一些?手臂上的,還是心口的?
薛葵完全沒有意識到卓正揚有何異樣,他一向都是這樣情炙如火,也不管剛才兩人糾纏時門都被撞成了敞開狀態。萬一有人——算了,她也不管了,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捂暖麵前這快失去溫度的愛人,她溫暖的手心,貼著他的麵頰,他真是冷得要命!
對麵的住戶出來倒垃圾,看見這一幕活色生香,極大地了一聲,薛葵聽得真切,不好意思地彈開,用手背擦擦嘴;卓正揚抵住她的額頭,微微地喘息著,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將門重重帶上。
第二十章
門撞擊時發出極大的聲響,玄關裏的燈沒開,隱隱地從客廳透過白熾燈的光亮來,這是他的家,在格陵住了三年的家;卓正揚僵了一下,薛葵搓著他的手指;他又俯下臉來找她的嘴;薛葵嘻一聲躲開,啄一下他的唇瓣。
“冰冰涼。外麵是不是很冷?我一天沒出門。”
“不知道。”的
他突然就對她寫滿熱切的臉失卻了興致;終於忍住誘惑,鬆開她。脫下外套,換了拖鞋,走進客廳,把旅行包往桌上一放,他看見桌上鋪著紙筆,她在他回來之前,似乎在寫信——薛葵趕緊過來一邊收拾一邊問他。
“你吃了沒?都這麽晚了,應該吃了吧?”
他盯著她手裏的信紙,她又彎下腰去撿剛才因為太快起身而掉下去的鋼筆,有幾點墨水濺在地板上,她懊惱地唉了一聲,直接用手指捺掉。
“我不餓。那是什麽?”
薛葵把沒寫完的信夾在一本大部頭的《分子克隆》裏,她隔著桌子衝他笑,但這笑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般地飄在她光潔如皎月的臉龐上,虛無縹緲,飄忽不定。
“哦,我寫信呢。”
她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可是卓正揚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怪怪的。她想他是累了,又或者事情沒有處理好。
“對了,我媽媽拿了一些幹果過來,很好吃,我放在茶幾上的果盒裏了。還有一包蜂蜜,我泡一杯給你嚐嚐。”
她急衝衝走進廚房,抽了一根筷子來敲蜂蜜,拈了一小塊在溫水裏,看它慢慢化開,變成琥珀色:“香極了,卓正揚,你……”
卓正揚跟在她身後進來,從冰箱裏取了一瓶蒸餾水。一邊擰著蓋子一邊走回客廳。
“文件袋呢。”
她想他真是有些不妥。若是平常,以她的冰雪聰明一定能估到不是工作的事情——他向來公私分明——而是薛海光說了些什麽,但是沈玉芳才跟她鬧了一場,磨鈍了她的靈氣。她將蜂蜜水放回流理台,怔怔地看著他在茶幾邊坐下,喝著涼水。他又問了一遍,她才哦了一聲。
“我放在床頭櫃了。”
她便去拿;卓正揚低頭喝水,一股寒氣侵入四肢百骸,他劇烈地咳了起來;他聽見她走進臥室,又走出來,一個棕色的牛皮袋被輕輕地放在了茶幾上,她坐在了他的身邊,許是看出了他的不高興,便也不說話,隻是小心翼翼地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手又伸過來,環住他的腰,他轉過臉去看她,恰巧對上她一雙盈滿愛意的眼睛。
兩人的嘴唇近在咫尺,卻沒有接吻的衝動。他錯開目光,又喝了一口水。薛葵曉得不該問。問一個情緒低落的人你怎麽了,無疑是雪上加霜的舉動。
“我去寫信,你一個人待會兒?”她柔聲道,“我剛剛洗完澡。如果你……”
她沒說完,立刻發覺自己也太露骨了一些,羞紅著臉想要站起來;他的確是聞到她身上有股檸檬的清香,是新浴液的味道。
甫一離開,他就牽住了她的手,她的食指指尖上還有一塊墨跡;她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他隻是更緊地纏繞住她的手指,隱隱用著力。
那意思明明白白地寫在他的臉上——不要走,陪我坐一會。
她攏了攏半幹的濕發。她的頭發生得極快,自他們交往以來就沒有鉸過,現在已經披肩,掃得她脖子冰涼地發癢。
她溫順地坐回他身邊,蜷著腿,盡量地靠近他,什麽也不說,就坐著,抱著,發出心滿意足的歎息。
你我都有仰望愛人的時候,愛到極致原是這樣卑微。為了他可以飛蛾撲火,萬死不辭。沈玉芳罵了她,傷的她體無完膚,幾乎就要相信自己是母親口中那個齷齪淫亂的女兒。沈玉芳又叫她分手,她曉得母親因了她生出極重的自卑感和無力感,正因為這樣,才口不擇言——她都知道,也能明白。
隻是和何祺華,和卓正揚,那是完全不同的,旁人不了解,她一個人明白也夠了!全天下隻有一個人可以讓她放棄這段感情,那就是卓正揚本人。
她依偎著愛人坐在這極寒的夜裏,心便一點也不痛了。但在卓正揚這邊,卻是一陣緊似一陣地發冷——她從不吝嗇這溫柔的肢體觸摸,可是心卻離得太遠。他想起小時候玩磁石,不小心掰斷了,斷裂的兩頭之間便產生極大的斥力,追著拚上去,它隻會逃,隻會逃,怎麽也無法還原。
他摸著她的頭發,薛葵有些不舒服,說了一句“濕的,別摸,冷。”他的手滑下來,落在她的腰側,裝作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明天元旦。想去哪裏玩?”
“沒安排。”她搖搖頭,“我不過元旦,街上總是人擠人。”
“就呆在家裏?”他谘詢她的意見,“自己做飯吃?”
“好呀。”她低語,“我會煮泡麵,你會蒸雞蛋,至少餓不死。”
“那二號呢?”
“二號要上班啦。還有一大堆事情呢。”
“你答應過我留下來,不走了。”
“總不能把膜片鉗搬到你家吧?”她吃吃地笑,“笨笨。”
她莫名地興奮起來,叫了他幾聲笨笨,仿佛終於給他找到了個愛稱;他想她是不預備走了;也許正是因為他的那句話而留下來。薛海光的消息至少落後了一個月,他不知道已經換了天地。
誠然,聽到她要出國的那一刹那,他是覺得整個天地都坍了;仿佛回到十二年前,興致勃勃地趕回家去過元旦,結果迎接他的是父母離婚,母親拖著旅行箱遠走天涯的殘酷;十二年來,任何突發事件都不能再傷害他,直到這一次。
她居然要離開。
他腦袋裏隻盤旋著一個念頭:不講清楚不許走。不,講清楚了也不許走!
巴措載他到了成都,雙流機場因為跑道積雪太厚而關閉,他一定要回到格陵,於是弄了架先往北京中轉,可是沒有人敢飛。飛行中隊的大隊長是他父親的發小,命令自己的兒子舍命陪君子,雪一停就升空,氣壓驟降導致卓正揚傷口爆裂,血灑得到處都是,那飛行員歎一句。
“見過不要命的,沒見我們倆這樣的。”
那一刻他真是誰也顧不上,真要是墜毀一了百了反而輕鬆,他沒法理性思考她為什麽要走,恨不得一回到格陵就掐死她,又想大概是他太寵著她,慣著她,從始至終都以她的意誌為先,忍著不碰她,她就蹬鼻子上臉了——幹脆二話不說把她關起來瘋狂做愛,看她還跑到哪裏去。她是不是太天真,真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不成?浸淫商界這麽多年,他什麽下流招數沒見過?她不過是逼著他做一回小人。
可是一回到格陵,她撲進他的懷裏,他的全部恨意立刻冰消雪融,她畢竟是沒有走,聽話地留在家裏等他,他怎麽忘了她曾經說過,他們的事情不要聽別人來說。
可是她絕對動過離開的念頭,回想每一次情意綿綿,她的靈魂總是遊移不定,仿佛下一秒就可以瀟灑抽身離去;這個遲來的認知讓卓正揚無法當作沒事發生。他想他們應該開誠布公地談一談,而不是在這裏旁敲側擊地刺探心意。可是抱著她的時候又沒法說,他試圖自她的手臂裏抽出身子,薛葵嚶嚀一聲,緊緊地抱著他,不肯撒手,他拍拍她的後背。
“薛葵,坐好,我有話要和你說。”
“不。”
“快坐好。”的
“不。”
他又好氣又好笑——苦苦追她那段期間,何曾想過有一天她會這樣纏著他,實在是神跡——十二個小時來的積鬱一掃而空,將她抱到自己腿上,麵對著自己坐下,順勢偷香一記,她窩在他的頸側,摸摸他的下巴。的
“胡渣。紮人。……你怎麽還是冰涼的?”
他清了清嗓子。他想在今年之內把這件事情解決。她不出國的話,薛家那邊一定會炸鍋,他也會落一個“拐帶良家婦女”的惡名,這事兒就麻煩了,就他看來,薛葵單槍匹馬肯定處理不好。
“誰叫你這隻暖水袋不盡責。”他故意色色地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貼住她的後背;她凍得一跳,又眨著眼睛看他。
“你要和我說什麽啊,卓大人?”
“幸虧有你爸幫忙,事情解決了。”
她的小手也窸窸窣窣地伸進他的衣領裏,貼著他的胸口,想叫他暖和起來,他有些興奮,眼睛黑亮亮地望著她。
“你小時候有沒有玩過百獸棋?”薛葵低語,“大象吃獅子,獅子吃老虎,……貓吃老鼠,老鼠又吃大象,所以呀,還是我爸爸最厲害。”
“你是不是有戀父情結?”他想起薛海光送給薛葵的綠鬆石手鏈還在外套口袋裏,外加一條他在路上買的犛牛骨鑰匙扣,正好用來拴住他送給她的鑰匙,“我吃醋。”
“好極啦,我正愁沒有追求者讓你緊張一下,”薛葵吃吃地笑,刮一下他的鼻子,“笨笨,連我爸的醋你也要吃。”
“不許這樣叫我。”
他想,從小到大誰敢說他笨,隻有這女人不怕死,一再挑釁他的情緒底線,於是狠狠吻上去,一時間房內隻有唇舌碾吸的聲音,他想,不對啊,本來是要和她談正經事,怎麽談著談著就變味了?
“你沒和我爸說我們兩個的事情吧?”薛葵躲著他的嘴,想起一個問題,“他肯定要傷心死。”
“來不及。你爸對我說,你要出國,傷心得不得了。”
他懷中溫熱的可人兒突然就僵住了。咬著嘴唇,薛葵稍稍直起身子,整了整衣服,離開他的大腿,坐到一邊去。
她想他從進門到現在,情緒變了幾番,對她忽冷忽熱,可最後還是抱著她求歡——他是不是根本不在乎她要走?看,他的手又摸了過來,纏住她的手指,想要把她拉回去。
他到底想怎樣?是不是想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親熱了再說?
原本以為自己看得開,所以獻身也沒關係,但是已經被沈玉芳罵過不自愛——有什麽比親人的辱罵更能讓人難過的?薛葵突然覺得一股怨氣衝上心頭,甩開了他的手。
“上個月我的確答應了媽媽出國,那時何祺華威脅我和他結婚,我沒有辦法,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永遠離開格陵。”
雖然能想到薛葵離開的理由絕對不會中聽,但猛然聽她這樣雲淡風輕地說出來,卓正揚還是感到了一股怒氣漲滿整個胸腔——上個月?上個月他們不是在熱戀嗎?她怎麽能一邊和他卿卿我我,一邊想著遠走天涯?
他殺氣騰騰地插嘴。
“這就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法?嗯?那我呢?”
薛葵噤聲。整件事情裏,她的確摒除了卓正揚的存在。本來就是,那個時候也沒預著要和卓正揚有個什麽結果。
“不然?爸爸媽媽一直很希望我出國,這樣是皆大歡喜。”
卓正揚眼底峻色一斂,騰地站起來,帶倒了茶幾上的蒸餾水,水汩汩地冒出來,灑在地毯上,又濺上薛葵的小腿,她躲,他伸手一撈,把瓶子扶起來——他想他是太寵著她了。寵得她連皆大歡喜的布局裏都沒有預備他一份。
這樣下去絕對不行,他在她心裏到底是個什麽位置?可有可無的玩伴,遊伴,床伴?他必須得讓她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在哪裏,再想辦法求得薛父薛母的原諒。
他走到落地窗附近,開始思索應該怎樣說教一番才能不讓她太傷心——沒想到自己大學肆業,還得負起教育博士女友的責任。
“薛葵,離開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你這樣做,不過是把問題全部丟給留下來的人。”
手機響了,沈玉芳打來,薛葵沒有接,張了張嘴,不明白卓正揚怎麽突然數落起她,雖然他沒有說出口,但不就是在罵她自私懦弱嗎。
何苦來!她留低,負盡所有親人,卓正揚還要教訓她,以彰顯自己一身浩然正氣?
“我知道我自私……”聽她這樣說卓正揚皺眉道“我不是說你自私”,薛葵很快地接下去,“抱歉,我天生就是這樣的人,遇到問題隻會叫苦,隻會逃避,你現在明白了吧?”
她反彈的太厲害,卓正揚有點招架不住。他覺得自己隻是說了一句很普通的話,怎麽就鬧得她咄咄逼人起來。
“薛葵,不要借題發揮。你現在不僅是對自己沒有信心,對我也沒有信心。就算你留下來,依然沒辦法解決問題……”
她自詡長袖善舞,八麵玲瓏,沒有擺不平的人事,可現在卻成了走也不對,不走也不對,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裏外不是人,還無計可施,於是脫口而出。
“我為什麽要對你有信心?”
這話一說出口,她的心就痛得難以忍受,她不知自己是拿著一把雙刃劍,將彼此都刺傷,覆水難收,卓正揚怒火衝天的同時想起自己在直升機上的種種設定,暗忖本來就不應該還試圖和她講道理,她完全沒有身為女朋友的自知,什麽傷人就講什麽。
卓正揚大步走到薛葵跟前,一把攥住她的衣領,想著怎麽樣給她點顏色看看,是就在沙發上還是把她抱到臥室裏去;薛葵也感覺到了他周身熊熊燃燒著的怒火——對,她對卓正揚沒信心,為什麽還留在這裏?她和媽媽鬧翻了,然後像個乞丐似的蹲在他家門口,乞求著他的一點恩惠來活命,她還有沒有一點自尊了?
他看來是準備把她從沙發上拖起來……他現在是不是打算把她扔出去?薛葵扭打著卓正揚的手臂:
“我自己會走!放開!放開!”
她有手有腳,能走會跳,不需要他下逐客令,她還想著給蘇阿姨寫信,坦白一切,簡直就是荒唐到了極點!
她現在還想著走。卓正揚一言不發,一把將她推倒在沙發上,用膝蓋頂住她,開始撕扯她的衣服。他的手一直都是冰涼的,摸著她光滑柔膩的肌膚,莫名其妙的亢奮感越來越高漲,他把她翻過來,伸手去摸她內衣的搭扣。
他沒對她用過強;他總是從愛撫開始,從不會這樣直接魯莽;薛葵隻當是他終於忍受不了自己要開始清算;他脾氣本來就不好,沒必要到了這個時候還對她陪小心;她咬著嘴唇,拚命地躲著他的手,恨自己沒有尊嚴——這些衣物被沈玉芳扔掉,她還巴巴地撿回來!卓正揚,就算這些衣服都是你買的,你也沒必要這時候都拿回去吧?難道你想把我脫光了丟大街上?媽媽說得沒有錯,她不應該接受他的禮物,因他隨時隨地可以收回,而她卻必須遭受這樣的侮辱。
她的臉埋在沙發裏,嘶聲大叫:“無恥!無恥!”
這就叫無恥了?她應該把力氣留著待會喊。卓正揚毫不留情地把她的臉扳過來正對著自己,驚見她淚痕斑駁,一張小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駭然地鬆了手;手機仍然不屈不饒地響著,事態已經脫離原來設想的軌跡,卓正揚心想,趁著自己還有點理智的時候,讓彼此都冷靜一下。他起身,薛葵渾身無力地滑下去,癱坐在地毯上,頭發遮住了臉龐,看不清表情。
“接電話。”
她手指痙攣了一下,去拿手機,手機在沙發的另外一邊,卓正揚替她拿過來,碰著了她的手指,她抖得厲害,他厭煩地將手機扔下,本來還想幫她披上外套,但已全無興致;她摸索著拿起電話。他坐到一邊去,又喝了一大口冰水,感覺平複了一些。
“媽媽。”
“薛葵。”沈玉芳的聲音裏含著冰,“你在哪裏。”
薛葵的心砰砰直跳,難道母親又到了格陵?她不敢騙沈玉芳,隻好含糊答道。
“外麵。”
“現在幾點鍾。你在外麵。”沈玉芳慢慢地,冷冷地,一字一句,“薛葵,我本來覺得昨天對你說的話太重了,想著不該對你發火,想安慰你兩句,但是我剛才接到你爸的電話。”
“嗯?”薛葵不明就裏,“爸爸怎麽了?”
“你讓他幫忙處理卓正揚的事情對不對?你為了一個卓正揚,非叫你爸在理塘掉頭,趕回雅江,川藏線上啊!薛葵!大冬天,路都凍實了,天又黑的早,你爸每次走這條線都要吸氧,身體差成這樣了,還是你說什麽他就做什麽——你想害死你爸爸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
薛葵嚇得眼淚都縮回去了,她完全沒有想到過會有這樣的局麵。
“爸爸……爸爸沒事吧?媽媽,你別嚇我!”
“這次是運氣好,沒出事,但是下一次呢?你爸有義務幫你討好卓正揚嗎?沒有!還有,你知不知道卓正揚趕去雅江處理什麽事情?為了個叫程燕飛的女人決鬥!這是你爸親口對我說的——你叫你爸去幫卓正揚處理桃色糾紛,薛葵,你還有沒有點人性?”
薛葵哭得肝腸寸斷:“媽,我錯了……嗚嗚……我錯了。你別罵我了,我也不好受。”
沈玉芳的心跟著揪了起來。她是一路哭著回姬水的,也扇了自己幾巴掌,不該對女兒那麽惡毒地指責,可是薛葵和卓正揚戀愛以來的種種舉動實在太令人失望。
“我沒有告訴你爸你和卓正揚的事情。也沒告訴他你不打算出國。我不想影響他開車。你等他回來自己和他談!”的
沈玉芳重重地掛上電話。薛葵蜷縮著靠住沙發,抱著膝蓋大哭起來。她突然覺得爸爸媽媽變得很陌生。她一直引以為豪的就是一家三口的關係好像朋友一般親密隨和,但原來真相是如此殘酷,他們不過是用彼此隱瞞來粉飾太平。
爸爸媽媽已經變了,卓正揚也是,整個世界都這樣陌生,為什麽隻有她還是過去的薛葵?
她逼迫薛海光,又逼迫卓正揚,逼迫他們一定要按照她的旨意來行動,全然沒有想過會給他們造成怎樣的影響。
“別哭了。”卓正揚心想沈玉芳一定是說了什麽不好的話,過來想要抱住她,“怎麽了?葵,告訴我。”
她抽噎著使勁推他,他吸取了教訓,沒有硬來,坐在她跟前,握著她的手,她哭了很久,掙紮著伸出個指頭來探他鼻息,他不明白,她指頭抖著,試了半天,不知道他有沒有呼吸,又嚇得直掉眼淚。
“你怎麽回來的?機場都關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
“傻丫頭,虧你還是生物學博士,這世上哪裏的鬼?我好好的,沒事。”他吻了吻她的手指,又把她的腦袋靠近自己的胸口,叫她聽自己的心跳,“我坐直升機在北京中轉。”
至少她沒有因為一時任性毀了這兩個人。
以後,也不會了。
“程燕飛是誰?”她哭得精疲力竭,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又突然打住,“算了,你沒必要回答我。”
她搖搖晃晃站起來,他壓抑著的怒氣又開始探頭。雖然他和燕子沒什麽,但她就不能表現的在乎一點?
“她是我發小。”他想她未必懂得北京話裏“發小”的意思,“對門鄰居,大學同學……”
薛葵馬上就想起了沈玉芳說的話,惡狠狠地接過他的話尾。
“門當戶對。”
卓正揚怒不可遏。這個女人把他推給辛媛,又把他推給程燕飛,他還把她當個寶,想要和她結婚——他抓起茶幾上的文件袋砸進她懷裏。
“打開看看。薛葵,打開看看。薛葵,像你這種人上戰場,準保第一個做逃兵!”
他給她點時間反省自己的錯誤,氣衝衝地走進浴室,砰地一聲把門關上;殊不知這句話,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洗了澡,又拿過醫藥箱換藥,盡量不讓自己去想薛葵在外麵幹什麽,她總該有點覺悟了吧?他換好衣服,看見梳子上有兩根長發,是她的,他的心突然一下子就軟了。
怎麽辦呢,別的女人他都不放在眼裏,隻有薛葵,一再輕易地惹怒他,而他又總是想要以眼還眼地報複回去,叫大家都別好受。彼此折磨,如死循環。
他打開浴室的門,心想得這次,無論如何得好好和她談一談,還有她媽媽。
“薛葵,我們明天回姬水。”
沒人理他。他一眼看見茶幾上的果盤翻著,空空如也;文件袋已經打開了,全部文件都被扯得粉碎,大門鑰匙放在桌上,所有他送給她的東西都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邊,包括那雙軍靴——她已經收拾收拾走掉了。
第二十一章
盤雪照例是回家過元旦,2號早上直接去藥理所,看見薛葵正上樓,道了聲元旦快樂。時間尚早,沒有什麽學生,薛葵拿著豆漿一路走一路喝,盤雪站在膜片鉗門口,隨口一句。
“元旦去哪裏玩啦?”
其實她惴惴不安,隻恨自己為何頭殼壞掉,還去問薛葵何祺華是誰。她一向唐突慣了,薛葵又縱容著,所以愈發驕縱起來,直到這一次,問完就後悔,後悔完了又想知道真相,想的抓心撓肺,寢食難安。
平靜無波,單調枯燥的一滴水,遇到了曾經電閃雷鳴,波濤翻滾的一片海,一直覺得生活乏善可陳的盤雪想融入到薛葵精彩絕倫的生命當中去。也對,薛葵這樣沉靜而無爭的氣質,當是千錘百煉,為什麽她以前就沒有看出來過。她翻來覆去地回憶沈玉芳的隻言片語,字裏行間可以肯定的是年輕時候的薛葵曾經被那個她覺得很有味道的何祺華包養,並且和家裏鬧得很僵,現在沈媽媽要求女兒和卓正揚分手,而薛葵拒不答應。
如果是其他她所不認識,不了解的女人做出這種事情,她一定會認為是道德敗壞,唾棄到底;但薛葵,是薛葵,她最好的朋友,她甚至是在薛葵的幫助下才和顧行知走到一起,不,就算薛葵沒有在其中穿針引線,她沒有和顧行知戀愛,她依然是要無條件地支持薛葵。因為她了解現在的薛葵,也堅信,沒有人可以逼迫到薛葵做什麽,她任何決定,都是自己對自己負責,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已經少之又少。她柔到極致,又無堅不摧;自由率性,又果敢有加,那個何祺華太老了,還是年輕而優秀的卓正揚才襯得起她。
不可否認這是有一種獵奇心理作祟。盤雪這輩子一直遵從於父母家長的意願,讀書升學戀愛,全由長輩一手策劃,一個被束縛太久的女孩子,看見身邊有同齡人行使自由意誌,便覺得是替自己活了一場,心有戚戚,絲毫不怕又有任何矯枉過正的嫌疑。她甚至有種感覺——說起來真是不好意思——她那枯燥單調的生活,因為認識了薛葵,而豐富生動起來。
“在宿舍孵著唄。”
“沒和卓正揚出去玩?不過外麵人是多,打折都打瘋掉了,”盤雪看薛葵這模樣,大概是已經把那些事情拋諸腦後——她也的確是這種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便講起31號晚上血拚的盛況,有些可惜自己衣服買早了,“比耶誕夜還便宜一百多呢!”
“可是你提前穿在了身上。”薛葵笑著說,“光這一點,值。”
又閑談了幾句,都是盤雪不停嘴地講顧行知,顧行知這樣,顧行知那樣,仿佛個寶貝不停炫耀,薛葵知道她隻需要聽眾,便不作聲地抿著嘴笑,有學生拿了樣品來做實驗,薛葵轉身去開機器,一雙運動鞋踩在地板上,悄無聲息,那學生笑嘻嘻:“薛老師今天沒穿軍靴?以前每天都聽您的靴子踩在地板上咚咚聲,覺得特別有分量,特別踏實。”
盤需也去瞄薛葵的腳,一雙半舊網麵運動鞋,從夏天穿到冬天。薛葵開了機器,一邊調整機械臂一邊回應:“好的,等天暖和了,我穿雙木屐,鞋底釘上鐵片,那聲音一定更踏實。”
“薛老師就會拿我開心。”那學生看來心情也不錯,一邊同薛葵笑著,一邊拿樣品架,冷不防十幾支裝在透明塑膠管的樣品翻落在地,“啊呀,糟糕!”
藥理所用的是黃藍綠三種顏色的小碎格水磨石地板,市麵上最便宜的貨色,塑膠管跌落下去,可以同地板混為一體,根本看不清楚。
薛葵陪著學生蹲下去一支支地找,感慨道:“這地板不僅可以用來測色盲,還可以訓練視覺神經網的分辨極限,盤雪,你去拿個掃帚過來掃掃這塊,撥動一下說不定就看得見了——向青蛙學習。”
盤雪隻覺得她那個色盲測試圖的比喻真是讚絕。新所的地板不如舊所好,花花綠綠不說,顏色總是霧蒙蒙,半新不舊,看來看去果然像體檢時候用來測色盲的圖案,她拿了掃帚來慢慢地掃。
“說到這個,我和顧行知昨天在錦繡吃了道湖北菜,叫辣的跳。”
“什麽是辣的跳?”那學生好奇地問。
“喔,”盤雪一邊撿樣品一邊解釋,“鹵牛蛙。牛蛙灌了辣椒水,表麵上肉質鮮嫩,一口咬下去,辣得顧行知跳起來啦。好了,還差一個。”
薛葵沒說話,猛地站起來,有點頭暈目眩,便站起來扶著實驗台定了一會兒,盤雪同那個學生繼續找,實在是找不到了,學生一跺腳。
“得,我現在回去再製一份過來,薛老師,你等我十五分鍾!”
“行。”
她慢慢地坐下。盤雪也走了,空蕩蕩的實驗室裏隻有機器自檢的哢哢聲。
十二月底的時候,薛葵曾和卓正揚一起去專做湖北菜的錦繡吃飯,同行的還有展開和遊賽兒,湖北菜並非以辣出名,況且她自認為格陵大的牛腩粉已經很辣,於是對這道毫不起眼的牛蛙掉以輕心,一口下去,頓時辣得她心髒麻痹,雙眼發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摸索著去拿桌上的茶杯,一杯接一杯地牛飲還沒辦法緩過氣,幸好遊賽兒點了果蔬冷盤,她接下來的時間就隻能吃那個冰冰舌頭,否則一定自燃;偏偏卓正揚和展開吃得興致勃勃,等結完帳出停車場,卓正揚看她嘴唇都腫了,便問她到底有多辣。
“讓我試試看。”
他故意挑逗,俯身過來,她想,真是一切皆為接吻的理由,搖著頭無奈道:“我覺得快要噴火了——你說有多辣?不行,回去要喝點牛奶。”
“何必那麽麻煩。”那時他們已經到了宿舍樓下,站在樹旁的陰影裏,卓正揚扳著她的肩膀,俯下臉來吻她,呼出來的氣息都是火熱的,“其實我也很難受,幫我解一解。”
她才發現上了當。他的口水辣的要命,刺激得她的眼淚從緊閉的眼角溢出來,流進鬢發裏,又沾濕了他的大拇指,整個人好像在燃燒,燒得魂魄不齊,他溫柔而又激烈地吸吮著她的舌頭,不放過齒頰的角角落落,一開始她口腔裏沒有任何感覺,麻木得無法回應,後來慢慢地恢複,就促狹地開始挑逗,他大吃一驚,擠壓著她,抵在樹幹上,又護著她的腦袋,長吻之後,他把印著樹幹紋路的手背給她摸摸,兩個人貼著額頭傻笑——那是他們最銷魂的一次接吻經曆。
“好一點沒有?”他戀戀不舍地蹭著她的鼻尖,“下次在家裏做來吃。”
“不。”想都不要想,這種對健康有害的東西她再也不會碰,“你也不許吃。”
“為什麽。”
“不許就是不許!”免得你找別人接吻去火,但是她沒有說出來,“卓正揚,沒有本姑娘陪同監督,不許你再吃這道菜,明白否?”
卓正揚看著薛葵,心想,這可是有點管著我的意思了,薛葵,你可知道這對男人來說是什麽含義?
他十分受用。看著她宛如秋水一般清澈的眼睛,他說出了醞釀已久的話。
“搬來和我一起住。”
不出所料,她的臉唰一下就紅了,開始趕他走。
“走啦走啦,明天還要上班呢。”
現在回想起來,那才是他們一起去采購的真正原因。他買了足夠兩個人用的東西,是準備要開始同居生活——還有文件袋裏的結婚資料,他為什麽想要和她長久下去?尤其是在她變得如此糟糕的時候!
“薛老師?”學生拿著樣品過來了,卻看見薛葵在走神,“薛老師?”
“喔,抱歉抱歉,”她拍拍兩頰,“我這是假期綜合症。開始吧。”
沒有卓正揚了,薛葵。至少現在沒有。是你主動割斷一切。不變回原來的自己,怎找得到來時的路。
元旦過後,春節之前,藥理所各實驗室都開始瘋了似的補實驗應付考核,就連平日裏最清閑的盤雪也忙了個腳不沾地,精疲力竭,連帶著神經都變得遲鈍起來,直到連續兩個中午她都在食堂和薛葵碰到,才驚覺不對。
“薛葵,你怎麽在這裏。”
“吃飯。”薛葵揚揚手中飯盒,“不然?”
“你不用陪卓正揚麽?”盤雪的腦袋裏還都是紛雜的數據在亂飛,自問自答,“不過也是,年底,大家都忙。顧行知兩個星期沒調休了……”
薛葵沒有接話,隻是看著窗口的飯菜,亂炒亂燉,她有點犯惡心。
其實卓正揚從來不忙。即使是設計破冰者的那段期間,基本上朝九晚五,大把時間同她戀愛,隻是薛葵不得閑,她處於社會食物鏈的底層,蠅營狗苟的小人物,忙的不可開交。
“展開說你以前在遠星的時候常常加班,現在倒很清閑。”
卓正揚的個性十分專一。沒有遇到薛葵,他專注於工作,所以幹的昏天黑地;遇到她之後,卓正揚野心勃勃,江山美人都要攬入懷中,互不幹擾。
“工作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如果忙到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就背離了我的初衷。”
他這豈不是在指責她的工作擾亂了進食,她無奈地攤攤手。
“卓大人,我也想睡了吃,吃了睡,每日隻擔心衣服襯不襯指甲和唇蜜的顏色。我是法國三大空想主義者轉世投胎,烏托邦的生活最適合我。”
他坐在一邊看報紙,對她的心思十分明了。
“那是因為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等合同期到了趕緊換一個。你喜歡做什麽?”
她喜歡什麽?她做了五年的藥用肽,說沒感情是假的。即使現在還常常看文獻追蹤國際上的報道,老是擔心自己跟不上這個領域的發展。實驗講究的是個手感,兩年不碰,很多技能隻怕早已退化。
盤雪還在喋喋不休:“……況且老黏著很容易厭倦。顧行知說……”
嗬,盤雪現如今是言必稱顧行知,熱戀中的人總是這樣。她有沒有過失態地在盤雪麵前一直提到卓正揚?有沒有?也許有,也許沒有,全無印象。
“今天的西蘭花很好,薛葵,吃一點。對了,還有香腸,我媽媽自己做的,顧行知都說好吃。”
盤雪打開保鮮盒的蓋子,極力推薦,薛葵看了一眼碼得整整齊齊的香腸片,全精瘦肉,裝在保鮮盒裏,油光汪汪,有些反胃,婉拒。
“現在自己家灌香腸準備年貨的真少。如果加點肥肉就更棒。我媽媽也做了一些,下次帶來給你嚐嚐。還有蛋餃和年糕,吃火鍋最好。”
盤雪心想,母女果然是沒有隔夜仇。看來是已經和好。本來盤雪和媽媽也是這樣的相處之道,氣頭上什麽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發泄一通反而有利於打開心結,天底下的母女大概都是這樣,非要互相傷害才能證明愛有多深。她想,薛葵不會走了,要和卓正揚相親相愛地過下去了,沈媽媽也一定會被卓正揚對薛葵的愛打動,由反對變成支持——新的一年,就把過去的不開心統統拋諸腦後吧。
“好啊好啊,薛葵,那邊有空位,我們一起吃。”
同事看她的眼光有些奇怪;薛葵心想,母親在宿舍這麽一吵一鬧,也不知道旁人聽到了幾分,盤雪是她的朋友,自然挺她,但其他人呢?也許正等著和她“閑話家常”吧。
薛葵有些躊躇:“我想回去喝點熱水。你們吃,我先走。”
她打了一份西蘭花和菜薹,加二兩飯,回到實驗室去,吃了沒有兩口,果然又全部吐返出來,她連喝了兩杯熱水也壓不住,胃部一抽一抽地痛,對她的敷衍十分生氣;她把飯盒推到一邊,趴在實驗台上等這陣痛感過去。
節食的時候,她也曾躍躍欲試地想要試試扣喉,考慮到對身體傷害太大而沒有付諸行動,現在倒好,前天,昨天也是神經反射般地全吐出來,若不是喝牛奶同豆漿,她可能無法堅持到現在——開什麽玩笑,難道沒有卓正揚她就吃不下飯麽?這算什麽心理暗示?
一想到卓正揚,她更是反胃得厲害;衝到洗手間裏幹嘔起來。
她下手太重。那天晚上她看到信封裏的結婚文件,頓覺來了個大逆轉,不但不能接受,反而激得她強烈反彈,站起來宛如困獸一般直打轉,覺得吸進胸腔裏的每一口空氣都在逼迫她尖叫出來——不能結婚。不能結婚。現在的她連自己都討厭,哪裏配得上卓正揚的愛。她撕掉所有文件,獨獨留下卓紅安寫給卓正揚的便箋,貼身放著,心裏想著要去趕末班車回宿舍,好好思量清楚,卓正揚追出來,要捉她回去,她又慌又怕——他總有辦法動搖她,她又要跟著他回那個自己完全做不得主的世界,貪圖一晌歡愛,全然不顧後果——於是仿佛參孫附身,沒頭沒腦地拿手袋大力打他,裏麵裝著分子克隆,裝著蜂蜜幹果,至少也有十幾斤重,打得手袋上兩個金屬扣子飛脫,打得他整條手臂都被血浸濕,她才惶惶然地住手。他就那麽鮮血淋漓地抓著她的手,血一直流到她的手指上,他才鬆開。
他說了句什麽?哦,他說,薛葵,別讓我覺得自己很可悲。
他們大概就是從那一刻開始,默契地達成了分手的共識。若有時間考慮,她本來可以做的更漂亮一些,更委婉一些,留些餘地給彼此——可是那個時候,她什麽也想不到,恨不得割袍斷義,以表自己的決心。
她擦擦嘴角的酸水,突然有些心悸:莫非懷孕了?她幫卓正揚用手撫慰的時候兩人靠得太近,似乎有幾滴濺到大腿內側——不可能!才幾天的時間而已!她已經把所有他的東西都還給他了,況且哪有這麽快的妊娠反應——她暗笑自己還是個學生物的,這點常識都沒有。
怎麽會笑得比哭還難看?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想想看,薛葵,想想看,在大富貴那一次,你看著鏡子,說了些什麽?你說要辭職,兩個月過去了,為什麽現在還在這裏。
她放在盥洗台上的手微微使力,又攥成拳頭,大步走出洗手間。
第二十二章
這世界本來就不是沒了誰就不能活。
元旦之後,卓正揚一直讓自己很忙。專注於卓開的工作,大把事務要處理,程燕飛工程師代表機械二局從北京飛來談合作,的確就是關於軍需裝備升級的五年規劃,並非因為他姓卓——他創造了國內唯一一家有自主開發權的合資重卡基地,破冰者的質素,有目共睹。不同它合作,是機械二局的損失。
畢竟是一起長大的交情,他,展開,張鯤生做東,為燕子接風洗塵。程燕飛籍貫湖北,於是在錦繡設宴,講明了不許帶家屬,張鯤生的老婆朱靜好從來沒有露過麵,展開說是換了好幾輛出租車才甩掉遊賽兒。
“那家夥自來熟,人來瘋,千萬不能找她。”他把賣魚的丫頭的惡行放大了幾百倍來講,引得一幹人笑個不停。張鯤生見卓正揚興致始終不高,想著怎麽都是發小聚會,何必黑著個臉,便附耳道,“卓正揚,你剛才是沒去機場,我同燕子擁抱,竟然覺得氣悶。這小姑娘,小時候跟個瘦皮猴似的,怎麽越來越迷人。”
卓正揚倒不覺得程燕飛有什麽變化,和以前不是一樣麽,兩個眼睛一張嘴——他把菜單遞給程燕飛。
“燕子,喜歡吃什麽,隨便點。”
卓正揚和展開都是獨生子;張鯤生有個弟弟;他們都是把程燕飛當妹妹一般地看待,並無其他;程燕飛笑盈盈接過菜單,一雙妙目顧盼之間,卻在卓正揚身上流動。
“我喜歡吃什麽,你不知道?”
大家便說起小時候燕子家的蓮藕燉排骨那叫一個絕,又香又甜,天天放個大瓦罐燉在門口的小爐子上,香飄四裏,他們常常夥著一塊去偷喝,燕子就站在門裏麵,笑嘻嘻地給他們放風。
“蓮藕燉排骨。這裏的招牌菜。”張鯤生見卓正揚儼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趕緊圓場,“還有涼拌茼蒿。你骨子裏真是個南方人。”
程燕飛略感失望。她精心裝扮,隻想在機場第一眼就看到卓正揚,她以為他會出現,倒不是為了談雅江那事兒——羅非真是傻極了,她可沒有要求他做這些,他不過是自取其辱。卓正揚是何等人物,羅非就是千年老二的命,配不上她。
她今年也快三十,不是沒談過戀愛,身邊的大好男兒一抓一大把,卓正揚算是混得最差,但是看來看去,還是他夠膽識同魄力——把那些公子哥丟到格陵來打天下,非得廢掉一批不可。他又夠坦蕩,機械二局表明合作意向,即刻做出計劃書來,他知自己是最好的,無需避嫌。
“我看正揚今天有點累啊,工作太忙?我要在格陵呆一段日子,合作的事情,慢慢來。長做長有嘛。”
她又點了幾樣菜下單。點主食時,特意問經理有沒有茴香餡的餃子,展開笑道:“你踢館不成?湖北菜館哪有這個。”
“你們都愛吃嘛。正揚?我記得你小時候能一口氣吃二十個。”
卓正揚眼神有點呆,盯著麵前的碗碟——薛葵骨子裏是什麽地方的人?她祖籍說是湖南,卻一向吃得清淡,偶爾食辣,不喜五辛,但吃到了最多就皺皺眉頭;他思來想去,居然不知道薛葵愛什麽。她總是淡淡的,除了第一次相親的時候她拿主意之外,其他時候吃飯都是他作主點菜,偶爾問她,她就聳聳肩。
“隨便咯。你吃什麽,我吃什麽。或者我吃什麽,你吃什麽。真好,咱們兩個都不挑食。”
她真的不挑,隻有不愛吃,沒有絕對不吃——噢,還是有的。一次蘇儀包茴香雞蛋餡的餃子送過來給他們嚐嚐,薛葵實在捱不住這種香料的氣味,舉手投降。
“唉,我鼻子痛。卓正揚,你愛吃就吃光它,不過,吃完了別親我。……說了不準親……不要靠過來……討厭!你鬧得我也要漱口了。”
南方人確實很少經得住茴香的味道。他故意對著她一口一個,吃得極香,她轉著眼珠子想要適應,於是自己催眠自己。
“茴香,雙子葉草本植物。富含營養。我小時候不愛香菜,現在還不是吃。卓正揚,給我一個餃子……半個,半個好了……我覺得應該可以吃下去……真的很香……太香了……太香了!不行!不行!拿開!拿開!”
她把他喂到嘴邊的筷子撥開,苦著臉去廚房喝水,他站在她身後幸災樂禍地笑。
“下次你不聽話,就拿這個治你。”
“下次你吃茴香,通知一聲我好回避!”
卓正揚並不是有多喜歡茴香,隻是小時候父母愛吃,常常跟著吃,習慣了。薛葵不喜五辛是因為熟食發淫,生啖增恚,但並不幹涉他;現在茴香已經遙遙領先四個馬身,他就陪著不吃囉。反正中國地大物博,吃的東西五花八門,不缺這一樣。反而是她心存愧疚,以為他犧牲很大,如果兩個人一起去超市買速凍食品,他會故意在茴香餃子麵前停一會兒,搖搖頭,再走開,薛葵一定會挽住他的手臂,討好。
“你想吃就買嘛。我受得住。”
“算了。又不是非吃不可。”其實潛台詞是吃它不如吃你,卻要故意做一副大義凜然模樣,“凡是你不喜歡的,我要堅決抵製。”
然後就可以仗著她的愧疚感為所欲為。他愛慘了她紅著臉低低呻吟的模樣,她欲迎還拒的嬌軀,在他的百般引誘下漸漸舒展——他曉得這有點卑劣,但確實管用,否則以她那保守的個性,兩個人恐怕還隻停在擁抱親吻的階段。他要她看文件袋裏的結婚資料不能不說是出於這種心態,他以為她又會心存感恩,沒想到她會把所有禮物留下,又帶走自己的一切東西,毫無頭緒,他不知道哪裏又惹著她,惶惶然看壁鍾已是11點多,無暇多想就已經追出門口,電梯朝下,他直覺載著那別扭的丫頭,趕緊從安全通道跑下去,深更半夜,小區裏除了巡邏的保安沒有別人,他一眼就看見她穿著舊衫,拎著手袋,後背筆直地走在路燈下。
活脫脫就是當年母親離去的情景。他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大力地將她扯向自己。她慌得如同遇見攔路劫匪,這驚恐的模樣更加引發了他的無名怒氣。
快轉鍾,樓頂有人放煙火,姹紫嫣紅,砰砰作響,兩人對話時都帶著隱隱的火藥味。
“你去哪?”
“回家。”
“方向反了。”
他拉著她折返,她使勁抽回手。
“我回宿舍。卓正揚,你讓我回宿舍,行不行?我要想一想……”
“太晚了。跟我回去。”她拚命搖頭,他覺得體溫急劇下降,怒火又唰唰飆升,“薛葵!別不知好歹……”
他話還沒說完,薛葵掄圓了胳膊,拚命地用手袋砸過來,裏麵裝了鐵塊似地沉重,她其實力氣不小,卓正揚不躲,也不放手,就看她什麽時候才停止,她沒頭沒腦地打他,打得手袋上的兩個金屬扣都飛了,幾滴血濺到她臉上,她才發現卓正揚整條手臂已經被血浸透。
她驚惶地抬起頭看他;他慢慢地縮回手,越痛越冷靜,越冷靜越悲哀——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薛葵麽。他認識的薛葵敢於穿著不搭調的衣服說自己不難看;他認識的薛葵敢於當麵問卓紅莉為何不待見她;他認識的薛葵敢於坦誠自己不光彩的過去;他認識的薛葵敢愛敢恨,柔中帶剛,為何現在變成別扭難纏,暴戾任性的小丫頭。
現在的她似乎並沒有像她在大富貴宣言的那樣會越來越好,而是漸漸失去自我。
她說了句什麽?哦,她說,卓正揚,我已經被你打回原形了!能不能放了我?
他們在一起不合適。一開始她就說過。他以為沒關係,那都是她想多了;沒有什麽不能解決;可原來,她一直耿耿於懷。
他避免回應她的請求,縮回手臂,痛得閉住眼睛——作為男人,絕不可能放她一個人深夜回家,兩人一起去了醫院,重新清洗傷口,麻醉,縫針,足足折騰了兩三個鍾頭,她一直站在遮簾外邊,慘白著臉看值班醫生把他的袖子剪開,傷口處的血肉翻裂,觸目驚心。
醫生一廂情願地把卓正揚當作了維護女友手袋而光榮掛彩的男子漢,亂調侃:“你們遇到搶劫?有沒有財物損失?報警沒?我還以為就我上班呢,沒想到這歹徒也不休息。”
護士十分捧場地微笑;卓正揚和薛葵如何笑得出來。
“新傷舊患的,注意點,別沾水,別拿重物,留疤是免不了了,小心影響日常生活。”
他們兩個在急症室裏等展開來接,護士拿了兩個蘋果來給薛葵,說是新的一年要平平安安,甜甜美美;她去洗了蘋果,想要遞給他,見他眼神不善,縮回手,咚咚咚地跑走了,他坐在急症室外麵,心想深更半夜的,還到處跑,氣得胸悶,才站起來要去找她,她拿了一床毯子咚咚咚地又跑回來。
“一個蘋果換一床毯子。你披著,小心著涼。”
在於她,是分手後的輕鬆,要做朋友式的關心,他追出來的時候頭發還是半濕不幹,披著毯子,中東來客一般,她一邊啃蘋果一邊笑。
“卓正揚,你像個阿拉伯人。”
他最後一次想要挽回。
“回家好不好?我叫展開不用來了。”
她片刻輕鬆立刻煙消雲散。手裏拿著半個蘋果,神色堅決。
“不。”
那一刻他聽見心底有什麽東西碎了,一片狼藉。
“正揚?”程燕飛見他發愣,“怎麽啦?你想吃什麽?”
他自回憶中抽離,定了定神。
“隨便。”
“別問他,”展開道,“他夢遊呢。給他二兩米飯加雙筷子,蹲一邊吃去。”
“送客餃子接風麵,吃麵條吧。”
“還是鯤生實在!服務員,把這幾瓶酒都給我開了。”
展開知道卓正揚是怎麽了。元旦淩晨兩點鍾,他被卓正揚一個電話從被窩裏挖出來,去醫院接他,遠遠地看見卓正揚和薛葵兩個人站在醫院門口,活脫脫兩個門神,一左一右,隔得老遠。卓正揚明顯是傷得比較重的那一個,可是卻叫他送薛葵回去。他不敢忤逆,把薛葵送回宿舍,一路無言,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問了一句。
“怎麽?沒事玩吵架?”
薛葵噗哧一聲笑出來,摸摸他的頭,細聲細氣地來了一句。
“展開小朋友,爸爸媽媽即使不在一起了,依然還是愛你的。”
他足足想了三分鍾,才明白薛葵和卓正揚分了!但分手了,依然會把他展開當作朋友。去向卓正揚求證,他冷冷說一句。
“我們隻是暫時不見麵。不會有分手這種事情發生。”
話雖如此,他也確實沒有看見卓正揚和薛葵再聯係。汽車工業園和生物科技園離得那麽近,開車隻要五分鍾,他就硬得下心腸,怎麽也不去見她。就連謝朝旭百日,卓紅莉請客,卓正揚也不去,展開負責賀禮,得以坐家屬席,席間有人來敬酒,竟認得他,一疊聲叫展部長,展開完全沒印象,隻顧著找薛葵的身影,便尋不著,十分失望。卓紅莉同他一一介紹,又指著花枝招展的四位適婚女青年道。
“這幾個,……,還有盤雪,是我們共享中心四小天鵝。都是美人啊。”
展開對盤雪倒是麵熟些,盤雪也記得他,被領頭敬酒的劉建軍遮住了半張臉,還釘著展開的眼睛,分明是說給他聽。
“如果薛葵不辭職,就是五朵金花。”
這一驚非同小可。飯局接近尾聲,展開才裝作不經意地問卓紅莉。
“怎麽?薛葵沒來?”
“辭職了。”卓紅莉歎道,“這小姑娘其實挺有孝心。當年孟教授叫我錄用她,也講過她家裏的困難。母親好端端的出了車禍,胡亂畢了業,胡亂找份工,現在家裏穩定下來,也是要做事業的人了。誰說女孩子沒有事業心,隻是不像男人,家庭總是放第一位的。她同我辭行時不停說感謝的話,眼淚含在眼眶裏,看得我真難受。”
眾人皆歎,薛葵這一招金蟬脫殼使得妙極,將所有流言蜚語掐死在繈褓之中。走了的人多是說些好話,誰知將來會不會再遇到?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況且還擔著這麽大個孝女的頭銜——誰都聽見了,被母親罵的臭頭也不駁訴——當然隻是記得薛葵的好,平日裏工作上多有上進,想來也不是渾渾噩噩之人。
“我倒是希望她回孟教授那裏。他那裏說是有個博士要提前畢業了出國去,正好空出個位置來。這也算是我完璧歸趙。”
謝伊夫對卓紅莉微微一笑,顯是覺得她這話說的十分得體,又去含飴弄孫,把展開丟在一旁,展開半天動彈不得,隻覺得恍惚回到大富貴的飯局上,那個能說會道,機智靈動的薛葵,重返人間。
隻是所有一切都從他人口中得知!他們仿佛兩條直線,有了一個相交點,隨即漸行漸遠。怎會這樣?
散場之後,他撥開重重人海,找到了薛葵的閨中密友。盤雪自持連薛葵穿70C的罩杯都知道,所以冷眼看待展開這自稱是卓正揚鐵哥們的家夥,展開無奈之下隻好說自己就是薛葵口中的小朋友,盤雪才打開心防,同他蹲在街邊的陰暗角落裏嘰嘰喳喳說了一通。
盤雪見他抽煙,無比深沉地也想要一根來試試,被展開拒絕,順便把自己的煙也掐了。
“其實她辭職了也好。”盤雪說,“她不和卓正揚交往了以後……我哪知道卓正揚怎麽說,薛葵這邊說是分手了!我們兩個一起坐班車回宿舍的時候她說的,說完了還不讓問原因——你們有錢人都是花花公子,玩弄感情。”
展開維護朋友:“誰玩弄誰還說不準呢!卓正揚被她打得左手都快廢掉了,做什麽都魂不守舍,畫著圖就暫停,開著會就暫停,說著話就暫停,那眼神,不知道有多空洞!”
他一指路邊的流浪狗:“看見沒?就那樣的!”
盤雪反擊:“薛葵前兩天吐的厲害,去看醫生,急性胃炎!醫生說可能是神經過度緊張引起的,要放輕鬆——我就沒見過胃炎得這麽高興的!”
“……卓正揚好幾天沒換衣服,穿一件白色帶銀條紋的襯衫,死也不換。”
“……薛葵有黑眼圈了——你可知這是美女大忌?”
兩個人爭先恐後地訴說著死黨分手後的慘狀,甚至瞎亂編造黑夜裏哭醒,酒吧裏買醉的戲碼,隻弄得是哀鴻遍野,末了,盤雪總結。
“我覺得他們兩個還是互相喜歡對方的。展開,你說呢?”
這不廢話麽。隻是——
“薛葵有很多壓力在身上,卓正揚幫不上忙,又太急進。”
盤雪點點頭。
“他們性格磨合的不夠好。薛葵其實挺防人的。”
“卓正揚欲求不滿的時候會臭臉,把圖紙都撕碎。”
“薛葵打人可痛了!我也被打過一次。”盤雪指指自己的胳膊,“女參孫。”
於是又開始拚命揭死黨的短,展開心想,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缺點多多,可又那麽真實,不就是兩個平凡人,非要鬧得雞飛狗跳,身邊一群人幹著急麽!?
“得,我和你一起回宿舍去看看她吧。”展開站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就當幫卓正揚探病了。”
“這個時候?她恐怕在晶頤看電影呢。”
“她一個人看什麽電影。”
“我也不知道……哦!我知道了!因為她和卓正揚談戀愛的時候每天看電影來著,所以看電影以寄托哀思。她連續看了一個禮拜了!”
“我們去找她。你怎麽能放任她一個人在外麵遊蕩,萬一出事了怎麽辦?”
“啊?”盤雪有些為難,顧行知和薛葵,兩個她都愛,可是不能兩個都要,“我把她交給你了——我男朋友在宿舍等我呢。他每天十點才下班,我們就這點時間能見麵。你也體諒體諒我嘛。”
展開一下子就明白了。薛葵哪裏是看電影寄托哀思,完全是為了給這一對小情人讓位置。
“重色輕友!我自己去找她。”
“展開!”程燕飛氣呼呼地打斷了展開的回憶,“吃飯吃到你們兩個都魂不守舍。真是要命!”
展開搖了搖腦袋,把薛葵甩出去。
“和賣魚的丫頭呆的太久,人都變傻了。我自罰三杯。”
“少喝點,你想把車留這兒啊?”張鯤生哈哈一笑,又對展開附耳道,“至少得把正揚送回去,燕子又得瑟了,灌他呢,你提防著點兒。這人心情不好容易倒。”
展開去看桌子那頭的卓正揚,酒杯已經換成茶杯,豪爽得來又穩如泰山,程燕飛給他斟滿。專門從北京帶來的至美一五七三——估計又是拿她老頭子的人情。
“小時候鯤生欺負我,你都不幫忙,你呀,沒心沒肺!喝一杯。”
卓正揚也不言語,垂著眼簾一飲而盡,展開攔都攔不住。兩瓶見了底,程燕飛又拿一瓶過來。
“嗬,多年不見,酒量還是這麽好!正揚,記得當年你要退學,咱們在馬路牙子上蹲著喝酒,我和展開都吐得稀裏嘩啦,就你還能走直線——你啥時候也醉一回給我看看嘛。”
卓正揚微微挑了挑眉,展開才看見他眼睛裏已經蒙上了一層瑰色,又危險又深沉。也不知道卓正揚是聽懂了還是壓根沒聽,靠在椅背上捏捏鼻梁。
“行啊。”
他又拿起筷子,指著桌上那盤快見底的辣的跳,揚著嘴角衝一頭利索短發的程燕飛笑。
“不過,你說不許我吃,怎麽還點這個?”
第二十三章
薛葵去剪頭發。
盤雪推薦了新華街一家性價比極高的小店,剪頭一律十元,總共二十平米不到的鋪麵,四名發型師,兩男兩女,個個身懷絕技,剪出來的頭型十分清爽。
“你想剪多短?”
“盡量短。耳朵露出來。”
“現在是冬天,露耳朵會不會太冷?”發型師撥弄著她的頭發,“小姐,你是否燙過離子燙?頭發很柔順。據說頭發柔順的人都很溫柔……”
薛葵心想,服務業的通病,和她一樣怕冷場,搜腸刮肚想話題。
“前一段時間燙卷過。不要鬢角。”
“喔。”那發型師看來有些尷尬,掩飾道,“這麽漂亮的小姑娘,剪男仔頭,可惜了。”
“不可惜。打理方便。”
她頭發生長極快,一個月能長兩三寸,現在不必為了一句“你頭發還沒有我頭發長”而隱忍著發梢掃住脖頸的不舒適感。
“行,我幫你剪點毛邊出來,一定可愛。”
隔鄰有容長臉蛋的小姑娘一名,硬質頭發,烏黑發亮,自來卷,蓬鬆如大圈套小圈般堆在腦袋上,要求全部燙直。負責的女發型師也是個耿直脾氣,大力反對。
“羅小姐是吧?依你的發質,燙直了過兩天一定卷回來,我勸你不要癡心妄想,不如留長,燙大波浪,一定好看。”
臉頰微凹的羅小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燙直。”
雖然發型師對這兩位女性的美發要求都頗有微詞,但顧客為上,職業操守隻允許他們做建議,不能硬來,薛葵的發型師專注修發,羅小姐的發型師卻很愛侃。
“羅小姐看起來很有氣質,是不是學藝術?”
“我做財務。”
“財務?會計?”
“差不多。”
羅小姐的發型師看來是容不得自己有錯誤,杠上了。
“呃……那一定也是在高校任職,多有書卷氣。”
羅小姐沒出聲,算是默認,發型師大喜,揮了揮手裏的陶瓷夾。
“哪所學校?”
“格陵大。”
“格陵大?我一個表妹也在格陵大讀書,生物係。”
“哦,巧。”
“她叫黃芳。孟文祥教授的學生。”
“不認識。”
發型師下猛料,就不信羅小姐不動容。
“她同我說,生物係有個俊朗如同格裏高利•帕克的教授,早些時候同比自己小三十歲的女學生私奔了,是不是真的?”
她聲音極大,連薛葵也聽見了,不由得怔了一下——夏天的時候,江東方在藥理所做實驗對她講過,綜合實驗室的羅清平教授同做畢設的女學生一見鍾情,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立刻同發妻宋玲教授離婚,接受國外大學聘請,遠渡重洋去。
這事情,在生物係可不算什麽。做學問看的是實力,不是禮義廉恥。這也是為什麽她想要回格陵大工作的一個原因,科研單位不比事業單位懶散,隻要學術過硬,你的私生活無人敢置喙。
“是真的。”羅小姐慢吞吞道。
“聽說這教授的老婆孩子都在格陵大工作,這臉可丟大了。”
“還好。”羅小姐吹了吹落到眼睫上的碎發,“不覺得。”
她這話頗有些深意;薛葵看了她一眼,恰巧羅小姐也在看她,突然對她一笑,好似認得一般,薛葵也覺得她很麵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哪裏見過;女發型師見羅小姐實在寡言少語的厲害,也覺得索然無味了,遂一心一意同她夾頭發;薛葵很快剪好,起身去付錢,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一個動作給了錯誤的暗示,那羅小姐扭頭對薛葵說:“嗨。薛葵。再會。”
啊,羅清平的女兒羅宋宋。薛葵想起來還在格陵大時,同她打過幾次照麵,可一隻腳已經伸出門口——隻匆匆對羅宋宋一笑表示心照,就離開了。
薛葵看了看腕表,決定去晶頤看九點半的電影,散場十一點,正好顧行知離開。售票窗口的玻璃屏映出她毛茸茸的頭發,神采奕奕。商業區滾滾車流,霓虹迷彩,在她身後排隊的一對情侶跟絞股糖一般纏著嬉鬧,直撞她背脊,連聲說抱歉。
“沒關係。”
自打辭職後,薛葵心境開朗了許多。像她這樣一個人看電影,太孤單,兩個人看電影,又太擁擠。大家都不合時宜,多多體諒。
售票員遞出票來:
“小姐,可要爆米花同可樂?單身套餐加兩元送紙巾一包,很劃算。”
喔,真有商業頭腦。可惜她看鬼片,紙巾不如耳塞有用。她搖搖頭,乘直達電梯上頂樓影城。
辭職已有一個星期。現在想想辭職前的煎熬,竟也不算什麽。人的宏觀修複能力如此強大,始料未及。
地球沒有因為卓薛分手而停止轉動,但時間確確實實地變慢了,慢到每一天似乎都可以用十天來計算,三九天氣,比流感病毒傳播更快的就是流言蜚語,生活枯燥無味,確實需要調味品。評判他人卑劣生活,大有妙趣。捕風捉影的人天分極高,把薛葵的風流韻事同卓正揚的負心薄幸聯合起來做新年第一份談資。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她和盤雪同吃同住,和沒有卓正揚的時候一模一樣,但就是回不到過去。她想,可能是平時太隨和,竟然許多人來問她同卓正揚怎麽了?分了?嘖嘖嘖,真可惜,分明是男才女貌嘛。
隻有盤雪不問。
“這有什麽可問的。肯定是誤會。你們應該講清楚,別像電視裏那樣折磨來折磨去,煩死人了!你們一定會和好。薛葵,真的,隻要你把自己想的都和卓正揚講一講,他肯定能體諒。哦,對了,你們結婚,我要做伴娘。我要拿九千九百九十九的開門紅包,痛宰卓正揚一頓。而且你要把花球扔給我——你們是西式婚禮吧?”
是否因為盤雪是旁觀者,所以比我更有信心?薛葵恍惚地想著,殊不知電視裏的那些男女主角,都是因為最後會破鏡重圓才抵死纏綿,人生沒有腳本,誰知道這一刻放棄,下一刻能否拾起?
終於辭職。因為已經交了一月份房租,所以還可以住到月底,辭職時做足功夫,開歡送會,請客吃飯,又專門去拜訪卓紅莉同魏國棟,不管平日如何相處,總還有值得感謝的地方,想著他們的好處,聲情並茂,卓紅莉竟不知她和卓正揚分手,當她是要辭工全心全意照顧愛人,便說正揚事業做的大,確實需要賢妻,薛葵說業已分手。卓紅莉震驚之餘,薛葵又平靜道。
“許達說的不對。我不是沒有事業心。其實我喜歡做研究。藥用肽正進行一期臨床,我一直關注。真想回去做老本行。”
卓紅莉想到自己放棄事業相夫教子,不知同性還有這麽大的進取心,一時竟感染了她;雖然什麽都沒講明,臨走時再三挽留吃飯,薛葵拒也拒不掉,還是卓紅莉突然又放棄,送她出來;電梯口正正好遇到卓正揚,他大概和謝家敏是路上遇到,幫她提著購物袋,謝家敏手裏抱著謝朝旭,兩人有說有笑;薛葵頓時明白,夜宴名單中有卓正揚,卓紅莉不好留她。她同卓紅莉告辭,又同謝家敏打個招呼,電梯門狹小,兩個人不得不側著身子禮讓——那一刹那他好似微微有攔她的意思,可還沒等她來得及想對策,已然擦肩而過。
她想,薛葵,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乃是你的心在動啊。
叮。到了。
這部新上映的鬼片,拿片場裏發生靈異事件做賣點,據說國外首映時還嚇死觀眾一名。薛葵抱一瓶蒸餾水坐在黑暗瑞安靜地睜大眼睛,人鬼不都是一樣的愛恨情仇?隻不過鬼的經典形象多半是女性,大約是女性更加善感,更加偏執,死也不願放過。特技確實抓人,女鬼倒立著追殺負心漢,頭顱在地上骨碌骨碌地轉動,摩擦出火花,觀眾和音效一起發出尖叫,那對情侶都滾到一塊去了,抱著發抖,想看又不敢看,從指縫裏朝外麵張望,不知劇情發展到哪裏,旁邊薛葵做解說員。
“女鬼是變態狂的女友。女主角的肚子裏有個小寶寶的冤魂,所以吃不飽。”
“哇,她居然一點都不怕。”
這有什麽可怕。前兩天她來看電影,散場時看見展開站在外麵一紙箱上,高出眾人足足半個身子,頗感意外,上前拍他,他呼地一聲跳下來。
“薛葵!……真巧!”
“你來看電影?遊賽兒呢?”
“別把我和她扯在一起。”展開麵露不豫,一句話就談崩,在他和薛葵來講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但他就是非常的介意,“我就該著和個賣魚的約會?”
他現在頗能體會她提到程燕飛時卓正揚的心情——不忿,怨懟,氣憤,種種負麵情緒水漲船高,薛葵一怔,立即認錯。
“我錯了。走吧。”
她一邊說,一邊不停步地朝電梯走,展開跟在後麵。
“我剛才在晶頤門口,被輛吉普撞了。”
“啊?”
“我要過馬路,他不減速,硬生生撞在我的腰上。”他拍拍自己的風衣口袋,“我就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大眼瞪小眼——當然,我大眼,他小眼——然後我很輕蔑地哼了一聲,他一溜煙跑掉了,真可笑!”
“你沒事吧?撞到腰!萬一內傷怎麽辦?痛不痛?”
展開突然一折脖子,歪著腦袋看她,眼神渙散。
“薛葵……其實我是鬼……”
薛葵嚇得直跳起來,一刹那,手裏的蒸餾水都掉了,展開看得出她是真惱,但又隱忍下來,輕輕一句。
“別開玩笑啦。”
“玩笑玩笑,玩玩才會笑嘛。”
他和她的關係始終玩玩打打,沒法更進一步。不能太親密,也不會太疏離。這樣如何談她和卓正揚的事情。他真的已經克服,隻是有些不甘心。
“要不一起走?”
“行啊。”
“你去哪。”
“回宿舍。”
“走吧。”
又看了一會兒,她對血淋淋的畫麵興趣索然,實在沒有心思看完這部戲,起身出去,外麵燈光明亮,才開機,便收到一串短信。署名全是卓正揚。
她站在海報下從頭查看。
“葵。我很想你。”
她抓抓頭發,有些迷惘。大廳裏隱隱可以聽見電影中的女主角慘叫。
“不是你!我不信!我不信!”
她回複完畢,又看下麵的。
“理理我吧,別太狠心。”
“你又在看電影呢吧?手機也不開!”
“快開機。我們給燕子接風,正揚喝醉了。上出租的時候說要去新華街。”
“我們到家了。還有燕子。她問你怎麽還不出現。我說找不到你。她說既然如此,她來照顧正揚。”
“我把手機又搶回來了。正揚不許我給你發短信。我現在懷疑他在借醉發揮,好打消燕子對他的想法。否則怎麽可能把燕子當成你又不酒後亂性的?”
“如果有盤雪的電話號碼該多好。至少可以發動她去找你。”
“我以後再也不發短信了。害死人。所有手機都應該有緊急情況自動開機功能!”
“薛葵。我已回家。留衣衫不整,秀色可餐的卓正揚和程燕飛獨處一室。你就哭去吧。”
“乖。展開。不要鬧。”
展開收到這條遲來了半個鍾頭的短信,他連驚詫的力氣都沒有了。發了這麽多訊息,她居然隻認為是惡作劇?最後一條短信的恐嚇,她完全無視?
他把手機往闔目而臥的卓正揚身上一扔,大步走出臥室,又把門帶上;張鯤生去買解酒藥還沒回來,程燕飛脫了外套在廚房裏忙活著燒水,打開冰箱,嘟噥了一句“什麽都沒有”又關上,再走回客廳,坐下,環顧四周,甚至拿起桌上的果盒來看——哪有半分女人的氣息?
她翹起二郎腿,一雙桃花大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展開。
“你們編了個叫薛葵的女人出來騙我死心對不對。”
展開無可奈何地瞪著她,如果卓伯伯不是那麽低調——他怎麽就打了個電話來隨便問了問薛葵的情況——他應該上長安街上敲鑼打鼓一番,昭告天下卓正揚要結婚了,免得燕子這樣的未婚女青年依然存有綺思。
“燕子,我送你回酒店。”
“那正揚怎麽辦?”
程燕飛今天算是一償夙願,終於把卓正揚給灌醉了。一開始她還沒看出來,卓正揚喝酒不上臉,隻是一雙眼睛越來越嫵媚,看得程燕飛是小鹿亂撞;中途又去了兩次衛生間,回來跟沒事人一樣,誰也不知道他是去吐。
“等鯤生回來了,我再送你走。”
“怎麽著?怕我把卓正揚吃了?”程燕飛揚著眉似笑非笑,“展開,我到底是哪一點不像女人?你們一個兩個都把我當哥們兒。”
“燕子,說句話你別不愛聽:咱們是一塊光屁股長大的。這友誼早就超越了性別。你又何曾把我們當男人看?別把卓正揚給例外了。”
程燕飛臉上陰晴不定。
“我不走。你和鯤生也不清醒。我湊合著在沙發上躺一晚上就成。”
“燕子,別自己找罪受。”
“我樂意。酒店多沒勁兒,我就樂意住這裏,明天給你們包餃子吃,怎麽樣?”
展開心想,這哪是來談合作。
“你和羅非真是一路人,不幹正經事,扯麵大旗搞小動作。”
“少提他啊。現在是八小時之外,男未婚女未嫁,我有機會。”程燕飛不以為意地順順頭發,“當年,我就是拉不下臉,不像辛媛那麽死纏爛打,否則有她什麽事兒。”
“鬼扯!”
“展開,你和我說說:這薛葵到底是什麽人?很漂亮?很會來事兒?身材不錯?纏人不?特會發嗲吧?我聽說格陵的女孩子都自恃矜貴……”
展開冷下臉來,他聽不得程燕飛這樣形而上學。
“別說那些沒譜的。薛葵就是讓卓正揚心動的女人。”
程燕飛瞬間拉下臉,要刺展開幾句。就聽見門鈴聲,想是張鯤生回來了,便衝過去開門。
“鯤生……”
她一句話說了半截;看見張鯤生身邊站著個穿牛角扣格子大衣的女孩子,帽子上一圈黑色毛邊,堆著一條粗針圍巾,打扮是平淡無奇,偏生一張臉仿佛會在黑暗裏發光似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彎起來衝著她笑,笑得她有些……心虛。
張鯤生擠進門來:“燕子,快讓我們進去,外頭冷。哦,這是薛葵,剛才樓下遇著,一起上來。薛葵,這是程燕飛,你和我們一樣叫她燕子就行。要不,叫她燕子姐也成,畢竟大你兩歲。”
“燕子姐。”
薛葵到玄關處脫鞋子——卓正揚愛幹淨,她也不喜歡把踩了泥濘的鞋子踩進客廳裏去——遍尋不到當時在超市裏買的毛拖鞋,再一看,程燕飛腳上穿的可不就是。她的目光從程燕飛的腳往上移,直看到她充滿戒意的眼睛裏去,隻一眼,薛葵回過頭,穿著長襪就往客廳裏走,展開從沙發上直蹦起來。
“薛葵!……你可來了。”
“不是給你發短信,說馬上就到麽。”
展開一怔,薛葵已經越過他推開門走進臥室,卓正揚躺在床上,背對著門口,被子卷在腰際,一動也不動。程燕飛已經幫他脫了外套,隻穿一件樽領毛衣,即使屋子裏開著暖氣,也頗有些冷。
薛葵在床邊坐下;展開,張鯤生和程燕飛都簇到門口看;卓正揚蜷著身子,胃裏翻騰得厲害,迷迷瞪瞪地覺著陷在一團霧裏;突然有一雙冰涼的小手過來幫他蓋被子,在他頭發上捋了一把,又摸摸他的耳垂——卓正揚皺了眉頭,心想這不是第一次。剛才回來的路上燕子就幹過。怎麽正說反說,橫說豎說,明說暗說,她都油鹽不進。真以為他沒脾氣?
他不耐煩地低喝。
“燕子!手拿開!”
那雙小手略微一頓,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頭,他猛然睜開雙眼;又聽見一個魂牽夢縈的聲音。
“卓正揚,你真醉啦?”
他抬起眼眉,看她近在咫尺的臉,嗬,奇怪了,莫非是發夢?
他的薛葵在脖頸後麵有顆痣,他伸手去摸——她微微一顫,這也是薛葵的反應,敏感而膽怯——摸到了,滿意地笑了,按著她朝他俯身過來。
“葵。”他喃喃地,親她兩片嘴唇,熟悉的甜蜜味道,“嗯,是你。沒錯。”
第二十四章
薛葵被他捺住動彈不得,一隻手支在身側,另一隻手朝後麵揮揮,展開立刻心領神會將門帶上,程燕飛一臉不甘。
“她就是薛葵?很平常麽。就是皮膚白一點,胸部大一點,聲音嗲一點——嘁,原來正揚喜歡這樣的。”
展開心想,傷自尊了。想叫燕子承認自己不如人簡直比登天還難。
“所以正揚不喜歡你。你與眾不同。”
程燕飛氣得直翻白眼,又聽見臥室裏爆發出一陣大笑,駭然——卓正揚何時笑得如此張揚舒暢?須臾,薛葵臉紅紅出來,快步走過客廳,目的地是廚房,那裏的水已經沸了,壺嘴發出蜂鳴聲;程燕飛猛地起身——展開拉也拉不住——她執意越過薛葵,關上煤氣。
“我都沒注意,水開了。鯤生,你買的解酒藥呢?”
她從消毒櫃裏拿出玻璃杯,儼然一副她說了算的模樣;這個叫薛葵的女人倒是一點不尷尬,伸手到流理台下,抽出一麵托盤,將玻璃杯放上去。
“燕子姐,是藥三分毒。我來泡點蜂蜜,可以解酒。”
“這哪有蜂蜜……”
薛葵從第二扇櫥櫃的最下麵一格裏拿出蜂蜜出來放在流理台上;她一眼看見有兩個杯子放在水池附近,顏色豔俗,隻傷人眼,她微微一笑,拿起來。上次她和卓正揚去超市購物,卓正揚問她什麽杯子好看,她專門惡搞。
“紅配綠最好看。你紅我綠。”
他真就買了一對大紅大綠的杯子,不過還沒有用過。
程燕飛根本正眼都沒看過這對杯子。眼睜睜地看著薛葵兌溫水,泡蜂蜜,她不用像程燕飛一樣到處翻,就知道這家裏的一碗一筷,一碟一杯放在哪裏。程燕飛看她自如來去,有些黯然——原來事情不是她以為的那樣,但又是她看到的那樣。
薛葵遞給程燕飛一杯,又出來招呼展開和張鯤生。
“喝一杯解解酒。不然明天一準頭痛。”
“多謝。”
她進房去把紅色杯子遞給卓正揚,展開的這個位置,可以看見她放下水杯,摸著卓正揚的頭發,似乎說了些什麽,卓正揚非常委屈地點了點頭。那眼神,又跟被遺棄的小狗遇到原主人似的,含著眼淚,水汪汪,說不出有多惹人憐愛。薛葵按按他的太陽穴,他點點頭;按按他的喉嚨,他點點頭;按按他的胸口,他點點頭;突然抓住她的手——接下來被金陵雪馬賽克,展開沒看見,隻知道薛葵惱了,一床被子掀過去,將卓正揚兜頭兜麵罩住,直直地走了出來,將門帶上。
“他說是有點難受,睡一覺就沒事了,總會代謝掉的。”
“那就好,”張鯤生看展開有些恍惚,便答話道,“今兒是有點過量了。你可別生氣。”
“怎麽會。”
薛葵打定主意不談醉酒事件,一談免不了要和程燕飛正麵衝突,那是她不願意做的事情。便把話題岔開去,她和張鯤生很久沒見,問了些近況,張鯤生最近忙著手上幾個大案,連警訊也不上了,展開是常見,說起話來也就親密許多,程燕飛頓覺自己變作外人,十分拘泥,即刻鬧著要走。
“我也困了。展開,明早的會議改到十點半。車間參觀改在下午。請勿遲到,包括卓正揚——卓開的企業文化建設也在考察範圍內。”
說到工作,她又丁是丁,卯是卯。
“你這小妮子還真拽起來了。行,知道,程工。”
薛葵站在玄關處送他們。
“路上小心。再見。”
她關上門,慢慢走回客廳,捧著綠色水杯喝水,看牆上壁鍾,已是快十一點,上一次是這個時間出走,這一次又是這個時間留下來。真是奇妙的輪回。
“薛葵!薛葵!”
卓正揚聽見大門砰地一聲,客廳靜下來,知道閑雜人等都走光了,於是揚聲叫她的名字,那聲音淒厲不足,撒嬌有餘——薛葵哭笑不得,男子漢大丈夫,怎麽和她小時候一個模樣,便不理他,任他在床上亂翻亂滾,哎喲一聲,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音,薛葵站起來衝進去,看見卓正揚已經掉到床的另一邊,隻露出一隻手,握著電話。
“你好好地躺著休息,何苦又扳來扳去。”
卓正揚沒吱聲;薛葵沒奈何地從床邊繞過去,想把他扶起來。
“快起來,地上冷。”
“你也來吧。”
結果被他這麽伸手一拉,就跌到他身上去了,卓正揚又把枕頭,床單,墊褥一股腦地扯下來,將兩個人裹得嚴嚴實實,僅僅露出兩個腦袋,用枕頭墊住,兩個人靠在床頭櫃上,卓正揚興致勃勃地翻起手機蓋。
“薛葵,你給我發了不少短信哪。咱們一起看看。”
什麽?薛葵被他攬著,狐疑地望向手機界麵,果然有一串未讀訊息,她一個激靈,趕緊去搶——她看完了展開的第一條短信就立刻回複了“乖。展開。不要鬧”,而上了出租車之後才開始慢慢地一條一條回複,展開是估計沒等到,失去了耐心。
“不要念!給我。”
他的手臂長,手機舉在半空中薛葵怎麽也夠不著,急得用手肘撐住他的胸膛支起上半身,卓正揚輕輕一甩,薛葵一不小心滑下來,手掌按住了他的敏感位置,卓正揚低吟一聲,輕笑。
“安可。葵,安可。”
薛葵想到剛才問他哪裏不舒服,他也這樣促狹,頓時麵紅過耳,訕訕地背過身子去。
“男人喝醉了是很危險的。薛葵。”卓正揚從後麵抱住她,“我不想給你留下壞印象。乖乖地不要動,我們看短信。”
“不看行不行?”
“喔,那我念給你聽:‘我沒有不理你。你總得給我一點時間回複你和下樓坐車。’‘對,我中途退場了。’‘我不在新華街。我在來的路上。大概還要一刻鍾。’‘謝謝她,心領了。’‘等我到了再看。不管怎樣,喝太多一定會難受的。’‘盤雪的電話號碼是69703288。她男朋友的電話要不要?’‘卓正揚認為發短信很娘娘腔。展開,戒了吧。’‘你到家了還拿著卓正揚的電話幹嘛。我十分鍾之內到。第二扇櫥櫃的第三格放有蜂蜜,用溫水泡了給他喝一點。旁邊的幹果你吃。上次沾了水,我都擦幹淨了才收起來,應該沒有壞。’”
“唉。”被識破的薛葵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我還真不想來。可是一聽說程燕飛在這裏,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下一秒就已經在攔出租車了。”
卓正揚把手機放到一邊,輕輕地擁著她,仿佛抱著一件失而複得的寶物。
“傻丫頭。她是我,展開和鯤生的妹妹。”
“不,她是茴香。”
這個比喻倒是搞笑。他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裏悶笑,又轉過她的臉來,對她鼻尖嗬氣。
“我今天沒有吃茴香。也沒有吃辣的跳。”
“我以為我們分手了。”薛葵喃喃道,“你的手臂還痛不痛?”
“不要自以為是。”卓正揚一聽她自說自話就頭大,“所以說女人太獨立了真不是好事情,為何在你身上就是體現不出我的重要性?”
“你在這裏啊,正揚。”她抓著他的手指,放在自己胸口,“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一直在這裏,跳脫出來的這幾天,你還在這裏,怎麽辦?你快把它拿走,我就不為難了。”
溫香滿懷,他幾乎是立刻原諒了她的任性。裝作沒有意識地把手擱在她胸脯上,繼續“教訓”她。
“薛葵,偶爾鬧鬧脾氣是情調,但不要一任性就亂撕亂打,你想想看看,那些文件要重新辦,又得一段時間。而且,我怎麽對爸說呢?說不小心把文件放進碎紙機了?還是說一陣龍卷風把它們都吹跑了?你教教我。”
她哪裏知道?他手掌發燙,燙得她神誌不清,已經把以前的事情全忘了。
“卓大人生氣啦?”
“我不是生氣,我是拿你沒辦法。”他輕聲引誘著她,解著她的衣服扣子,“把衣服脫掉睡,不然明天起來得感冒了。”
薛葵順從地把胳膊從袖子裏退出來,喝醉了的卓正揚不僅愛說教,還很體貼,她就說了心裏話。
“我撕掉它們是免得你一時鬼迷心竅,和其它未婚女性閃電結婚。尤其是程燕飛和辛媛。其實我很介意——當初你為什麽會被我猜中,接受辛媛的求婚?”
“我了解她。她會反口。”
“萬一她順水推舟呢?”
“沒有萬一。別忘了我是談判高手。”卓正揚肯定道,“我同幸福相比,她更喜歡後者。……等一下,既然你不知道辛媛會反口,為什麽把我推給她?”
“你……把手拿開……”他懲罰地把手伸進她胸衣裏,薛葵嬌喘起來,“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麽……不要……”
她極力躲來躲去,反而讓卓正揚更加促狹,一下子將她壓在身下,一雙手不安分地撫上她的腰側。
“每次都做不成。我怕你以為我不行。”
“你……卓正揚,你根本沒有醉!書上說酒精會抑製性中樞神經元……”
卓正揚大笑。
“實踐出真知,我們要打倒教條主義。”
“……你行,你行還不成嘛!別鬧啦!……你明天早上還有會呢,展開說要來接你,他會笑我們的!”
“薛葵小姐所言甚是,”卓正揚蒙上一層醉意的眼波說不出的迷昧,他鬆開手,“好吧,我做柳下惠。真的是最後一次了。睡覺!”
他支起上半身,開始脫衣服。薛葵手枕在腦袋下麵,看著他。
“程燕飛。你會不會和程燕飛。”
“嗯?”卓正揚窸窸窣窣地脫著毛衣,“你說什麽?”
“我說程燕飛。如果我沒撕掉文件,你會不會一賭氣去和她結婚。”
“嗯?還沒聽見。訊號不好。”他把脫下來的衣服都堆到一邊去,抱著薛葵不撒手,“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會不會和程燕飛……卓正揚,你故意的。”
“故意什麽?真沒聽見。”他打了個哈欠,“累。我困了。”
這哪還有心思說。薛葵白了他一眼。
“卓正揚,你小時候是不是愛抱著洋娃娃睡覺?這姿勢很老道嘛。”
“你想不想試試看,我是不是把你當洋娃娃了。”
“……我閉嘴。”
他伸手去關燈,房間裏一片黑暗。
“薛葵,我是否曾令你不快樂。”
薛葵搖搖頭。
“我迷失過。不是你令我不快樂。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和你在一起會變得糟糕。在這種心理暗示下,我真的變得越來越糟糕。可是跳出來一看,原來都是作繭自縛。”
卓正揚睜開眼睛,熱熱的鼻息撲在薛葵的臉上。
“那你願不願意回來。”
“我……不知道。雖然說我不想再為了愛患得患失,但也許哪一天我又會變得神經兮兮,然後跑掉。跑掉之後自己回來,周而複始。直到……”
“直到什麽?”
“我也不知道。卓正揚,我就是這樣的人。怎麽辦呢。”
“能怎麽辦?”他閉著眼睛,“我要吸取這次的教訓——你跑到哪,我追到哪。”
“我躲起來。”
“你能躲哪?自己殼裏?”
“世界這麽大,總有個地方你找不到我。況且,你那麽忙,也許過一段時間就把我忘了。你我的生活,都不是隻有愛情。”
卓正揚閉著眼睛歎了一口氣——這丫頭,有時候就是太認真。
“那我說實話:萬一走不開,我就在這裏等你。一邊工作,一邊等你,不會太難熬。不過,別讓我等太久啊,過個四五十年你還不回來,我就隻好把遺產全捐出去了。”
展開和張鯤生一起送程燕飛回酒店,然後離開。兩人站在酒店門口,嗖嗖的冷風吹過來。
“展開,回見。”
“去哪兒?再找個地兒繼續喝唄。”
“都幾點了?咱們倆明天都有事兒。”
“沒勁!回見。”
展開沿著馬路慢慢地走,他喝得其實不多,但也有點飄忽,方才光顧著卓正揚那一頭,誰也沒注意他其實也吐了。
不過這樣在夜風裏散散步還挺暢快的,就是冷了點。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蕩漾水族店。鐵閘早拉上了,但從縫隙裏隱隱地透出點光來,還有電影配樂聲,他拔腿登上台階,砰砰砰地亂砸起來,裏麵傳來遊賽兒不耐煩的呼喝聲。
“誰啊!沒人!”
“沒人?那我走了。”
“展開?你等一下。”遊賽兒過來開了一扇小門,“進來吧。”
展開彎著腰進去,一股熟悉的魚蟲味撲麵而來,展覽箱裏的氧氣泵咕嚕咕嚕地冒著氣泡。他歎了一口氣。
“這熱帶魚活得都比我舒坦。恒溫28度。現在空調都不讓開到25以上。”
“人能和魚比嘛?魚多脆弱啊。隨隨便便整兩下就死了。你冷麽?把這個熱水袋拿著。”
遊賽兒正在看一盤老掉牙的錄像帶。背景音樂是《天使》。王菲空靈的聲音中,一對俊男美女正在泳池中暢遊。
“這到底是什麽電影,我每次來你都在看。一會在學校裏,一會在海邊,嘿!這女的尾巴不錯。”
“那當然,她是美人魚。”
“鯉魚精?”
“我不知道她什麽魚種。你是不是來借廁所?廁所在後麵,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去。”
“……我口渴,要喝水。”
“行,等一下啊。”
她說是要給展開拿水喝,卻把杯子推給他,不錯眼地盯著屏幕,顯然是劇情發展到了關鍵時刻;展開搖搖頭,自己起身去倒水;重新坐下的時候晃了一蕩,撞在遊賽兒身上。遊賽兒趕緊挪開雙腿。
“小心你的水,莫灑在我的腿上。”
展開挪開一點,坐在她旁邊,好整以暇地啜飲著杯中滾水,似笑非笑。
“遊賽兒,你沒毛病吧?真以為自己是條美人魚?你是個人我都受不了,你如果是條魚,我就……”
“我不是魚。古往今來,超越物種的戀愛都沒有好下場。除了這個。”她指指屏幕,“美人魚變成人類重新上岸了!”
他還真是趕得巧,終場字幕慢慢升上來,遊賽兒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
“展開,你到底來幹嘛?”
“我來對你說一聲謝謝,就這。”
“謝什麽?幫你打理水族箱?你現在想起來啦?哈哈,開玩笑的,沒必要感謝我,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切經費我都找卓正揚報銷。”
展開微微斂起麵容。
“你換過海葵,我看得出來。死了幾棵?”
遊賽兒一愣。金黃色公主海葵實在很難得,她也跑了幾家店才有貨,形態大小上已經盡量做到一致,怎麽還被發現了?
展開把她的沉默當作隱瞞,不耐煩道。
“你瞞不過我這雙眼睛,快交待。”
“得得得,我交待。第一棵,你一走它就吐粘沫。水渾得不行,我爸都出馬了,可回天無力;第二棵是晚上突然停電,凍死了;第三棵是卷到過濾器裏去了,機毀人亡。現在這一棵,是第四棵,我怕她又卷到過濾器裏,就換了清道夫,終於接受住重重考驗,在你的水族箱安家啦。”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或者直接把死了的海葵一扔……”
“有點常識行不行?沒了海葵的保護,公子小醜怎麽活?我沒你想象的那麽偉大。就是看不慣你一副有錢人家子弟的拽樣,想叫你知道我才是海洋生物界的一把好手。況且你那麽喜歡海葵,我再怎麽解釋,你也一定認為我沒盡力,還不如不解釋。”
遊賽兒攤開雙手,平靜地看著展開的眼睛。
“你想要的是活生生的海葵,不是理解我。所以我懶得說。”
她說完了之後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展開一向覺得她是個勢利,自來熟,裝傻充愣的臭丫頭,這番話倒是說的他有點發怔了。
“遊賽兒,我要是一直沒發現,你不覺著吃虧?”
“不吃虧。我跟在你身邊也認識了不少朋友,你要知道,小本經營的魚店,沒閑錢做廣告,隻好厚著臉皮直銷。養魚真可以助運,展開。”一談起生財之道,遊賽兒興奮起來,“上次咱們去卓主任家吃飯還記得不?後來謝家敏叫我送了一缸水芋加兩條小烏龍過去,隔了沒幾天,謝伊夫被評為終身教授了。運氣這玩意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展開細長雙眼微微眯起。
“嗬。原來是我看錯了你。”
他的笑容有點疏離;遊賽兒心一沉。她確實借了展開的名號在外強買強賣,展開這人看著滿不在乎,心裏清楚得很,以後恐怕沒有什麽機會見麵——他既然知道了這件事情,斷然不會再被她利用。果然,沒坐一會兒,展開就起身告辭了。
“喂,展開,好歹相識一場,如果有生意,介紹給我。”她的確喜歡展開,可是同金錢利益比起來,她目前隻能顧及後者。遊賽兒暗暗告訴自己別忘了要臉皮厚,抽幾張名片遞過來,“我現在是店長了。互相關照吧。”
“行。”展開把名片揣進兜裏,衝她揮揮手,“遊賽兒,回見。”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展開依約來卓正揚家和他會合,後者開了門,一掃昨夜醉意。
“進來,一起吃早飯。”
展開早已聞到白粥香味,讚了一聲,又看見卓正揚尚未剃清爽的下巴上一道口子,隱隱滲著血,知道他一向用刀片,穩當得很,從未失過手,便打趣道:“怎麽?宿醉未清?”
卓正揚笑而不答,薛葵從洗手間追出來,手裏拿著一張創可貼。卓正揚迎上去。
“我自己來。你去吃飯。”
說著就進浴室,又將門一關,薛葵交叉著雙手站在展開麵前,不知他會這麽早到,有些訕訕。展開怔了一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薛葵不明所以;展開看著她重複了一遍,薛葵摸摸自己額頭,摸到一片泡沫,大為尷尬。幸好尚有隨機應變的本事,快步走進廚房。
“我來盛粥。展開,你坐。”
展開明白卓正揚的傷口何人所為。這可算是閨房樂趣?
不知為何,他的心髒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難受;情緒也已經不會因為這種場景而激烈到將手機扔進黃浦江。隻是有些尷尬。卓正揚同辛媛一起十年,展開從來沒有想過要避諱什麽,也不用避諱什麽;今日才真真正正明白到張鯤生所說的“要與人分享好友”的深遠意義。
尷尬之餘又有點撞破好友蜜事的得意加心酸;薛葵在廚房裏忙碌,將稠香的白粥盛出。展開倚在門口閑聊。
“薛葵,你要做出付宜室宜家的好模樣,隻怕天沒亮就起來了吧?”
“還好。你不知現在電飯煲有多智能化。臨睡前加入米和水,定好啟動時間就OK,到點飄出來的粥香,還可起鬧鍾作用。再煎兩個荷包蛋,營養全麵又清淡可口。”
她攤攤手:“不過荷包蛋要等卓正揚出來才有,我不會開煤氣。”
展開驚訝得下巴落了地——連煤氣都不會用,這還算個女人嘛?
薛葵心想,這個的確很說不過去。她在家裏的時候沈玉芳從來不讓她接近廚房,還是讀大學之後才學會了自己下麵條。
“我來。”展開脫下外套,挽起袖子,“你去拿筷子和調羹。”
“行。”
生煎荷包蛋他最拿手。一手執鍋柄,小火燒熱,一手敲碎蛋殼,蛋清蛋黃擠入鍋中,瞬間騰起一股油香,略鏟一鏟,輕旋一下,翻個麵,數個十秒,起鍋,撒點鹽末或淋點醬油,蛋黃還在薄薄一層白膜下隱隱流動。
他母親是上海人。尚在世的時候,清晨常會熬些白粥配什錦大頭菜,加兩根油炸鬼,他未起身便聞得到,饜足地喝上兩碗,簡直從胃一直舒坦到心裏去。
“展開小朋友,很厲害嘛。”
薛葵衝他豎大拇指。
“這就厲害了?你要求可真低。什麽時候再露兩手給你看看。”
有一刻,他覺得卓正揚似乎並不在場。直到他自浴室出來,和薛葵在客廳裏說話。
“對了,便箋。要給你看。”
展開聽見薛葵穿過客廳去拿自己的手袋。
“看,我沒騙你吧。加上署名也就十四個字。”
“嗯。”聽起來卓正揚很滿意,“我想,還是我給你爸打電話吧。”
“別。我來打。”
“中午有麵試?”
“對呀。”
“那我幾點來接你?”
“你也很忙,我自己坐車過去。”
“加油。你一定行。”
“那當然。你也加油。”
展開將荷包蛋裝盤送出去。
“大功告成,吃飯。”
“嗯,展開你坐對麵。”
“Why?我一向坐你旁邊。”
卓正揚是要盯著薛葵吃飯才把展開趕到對麵去,沒想過他會這樣難纏。
“你不嫌擠得慌?還是你沒吃就飽了,想去沙發上坐一會兒?”
展開可不如張鯤生好打發。
“不嫌。擠一擠暖和。你家空調多少度?真冷。”
“我們響應政府號召,18度。”
“……那你怎麽不幹脆把窗戶打開,吹著冷風喝粥?”
“好了好了,你們挨一起,我坐對麵。”
“薛葵,別理他。”
“你們北方有集中供暖,到了南方,反而比我們更冷。可以理解。”
“往年這個時候什刹海都凍結實了。咱們啥時候一起去溜溜冰刀,怎麽樣?”
“行啊。”
薛葵躲避著卓正揚詢問的目光。
“別預上我。一來我不會,二來我非常非常害怕滑倒。”
“怕什麽,學滑冰哪有不摔跤的。”展開拍胸脯保證,“我親自教你,保證摔個兩三次就會了。免得卓正揚狠不下心。”
薛葵隻好說實話。
“我摔跤的樣子好醜的。其他人還曉得用兩條胳膊緩衝一下,我完全不行,每一次都是直挺挺地側臥下去,摔得半身麻痹。知道那兩句詩麽?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每次我一摔跤,就隻能想到這個!”
展開非常想笑,但是被卓正揚的眼神製住了。他隻好咬了一大口荷包蛋,和著笑一起落肚。
“別光顧著說話,吃飯。”
“讓我說一會兒嘛,先熱熱身,麵試就不緊張了。”
淡淡的粥香,配上清淡可口的荷包蛋,還有輕鬆搞笑的話題——那詩怎麽說來著?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
吃過早飯後展開和卓正揚去廠裏,薛葵在家中收拾了一下,又打了好幾個電話,放下前事,和沈玉芳薛海光長談了一番,算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們稍稍說服,便敲定了晚上和卓正揚一起回姬水麵聖。
她並不想這麽趕,但昨晚卓正揚說如果和程燕飛談妥了就會忙到不可開交,所以不如趁現在有些機動時間,趕快澄清薛海光對他的誤會。
他做事就是這樣雷厲風行,任何問題都願意第一時間去麵對。她不同,不被逼到牆角就一直裝糊塗,稍微懶散一點就跟不上他的節奏——這樣倒挺互補,誰叫她時時刻刻需要一點助力,才能順順利利地走下去。
“我不想誤會越來越深。讓對方感受到誠意的最好方式,就是麵對麵開誠布公。你不也是用這一招對付我姑姑來著?”
她語塞,不知道原來他還記得那天的事情。
“當然記得。後來還一直給你打電話,想要約你出來,誰知道你手機丟了。”
“謔,你還好意思說,不就是和你相親那天丟掉的麽!”
他仗著已經把她的失物都找回來,一點歉意也無,反而湊近她的鼻尖,壞壞地噬咬。
“以為被我拒絕了,所以失魂落魄?”轉念又想到當時一定非常凶險,趕緊把她攬入懷裏安慰,“以後再也不會有這麽危險的事情發生,我保證。”
薛葵早不記得當時有多危險,於是點點頭。
“我相信你。哦!有件事情……”
“什麽?”
“就是撕文件那次……呃……其實有一樣東西我沒撕,藏起來了。”
“什麽?”
“你爸寫給你的便箋。我想如果撕掉了你一定會生氣,可是留下來又顯得很怪,所以一直放在錢包裏夾著。”
“寫了幾個字?”
“嗯?”
“你錢包放哪裏?我去看看。”
他要起身去開燈,薛葵怕他凍著了,趕緊製止。
“別,很短,我記得。”
“哦?背給我聽聽。”
她才覺得失言——自己說出來豈不是很難為情?可他還在黑暗裏等著呢。她握著他的手,壓低聲音說了六個字。
“‘我一直相信你。’真的,就這六個字。‘我一直相信你。’你父親的硬筆字寫的真好!就是太少了。睡吧,明天拿給你看就知道了。”
麵硬心軟的卓紅安師承陳祿淵,寫得一手好字,常常被下屬機關領導一臉誠懇地索要題詞,後來他輕易不肯再點頭,又不知道為什麽偶爾練練筆也被人拓下來到處流傳,他曾經因此發過一次火,變得惜字如金。
所以如果他給自己的兒子也隻寫了六個字,並不是不正常,但薛葵岔話題就分明是欲蓋彌彰。
“就這六個字?不可能。”
她不說話。卓正揚知道她搗鬼,伸手到她腰側去嗬癢,兩個人裹在一床被子裏,薛葵扭來扭去地躲閃,完全沒有用,笑得邊掉眼淚邊求饒。
“好了好了,我說我說!”
他停下來,聽她說。黑暗裏她停了一會兒,才說完了那張便箋上的內容。
“‘帶她回家吧。’再來就是你父親的署名。真沒了,真沒了!不信明天拿給你看。‘我一直相信你。帶她回家吧。卓紅安。’十四個字,不多也不少。”
他當然相信。從小到大,卓家的人都太有自我意願,一切事務,都是各自拿主意,就連旅遊這種集體項目,也是如果意見無法統一的話就分頭行動,在卓紅安看來這是充分尊重個人的表現,也體現出了一種信任,隻有兩件事,一次是蘇儀要離婚,卓紅安很是激烈反對了一陣子,還有就是那之後他說要退學,蘇儀開始反對了,甚至以複婚為交換,但根本無法約束他。那以後,他以為父親會對他的任何決定都持一種不支持,也不反對的態度,所以也就不太願意回家去。
卓紅安不喜歡打電話,也不配手機,父子間的交流也就越來越少,越來越淡。甚至連調檔這種事情,他也隻和方叔講,盡量不要驚動父親。
可原來不善言語的父親知道他的心結在哪裏。還專門寫了這張便箋,告訴他,其實他的一切決定,他依然支持——因為他們從未讓對方失望過。
“我想,你爸是認為十三個字不吉利,才加了個語氣助詞,湊成偶數。他平時是不是很嚴肅?喔,你床頭的照片裏麵,他就很嚴肅。蘇阿姨好親切。”
他抱緊了懷中戀人。
“叫他卓叔叔。還有,春假的時候,和我一起回北京吧。”
薛葵放下電話去趕一個麵試,物業管理還認得她,就是在路燈下拚命打人的野蠻女友,饒有興味地看看她,衝她點頭示意。
“今天可冷。”
薛葵來不及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回應。
“是啊。辛苦了。”
中午就在格陵大吃牛腩粉,一邊吃一邊苦惱,她和卓正揚都不會做飯,將來隻有餓死的命。然後莫名其妙想起“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古訓,笑得幾乎捏不住筷子。
麵試當是十拿九穩。孟文祥對她的回歸雖不說是熱烈歡迎,但至少也比其他競爭者更親切,想來是謝伊夫同卓紅莉替她說了情——如此一來,更是要比其他海歸博後更強勢一些,才不辜負了這一場完璧歸趙。
學習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她自認不曾鬆懈,對這兩年國際上的藥用肽研究進展了若指掌,侃侃而談,麵試之後藥理實驗室開會研究,不到一個小時,便決定了要她,下個星期開始,同兩年前許達一樣,做預備講師。薛葵會後同已經是講師的許達又談了一會兒,江東方一直為了出國的事情在院內奔波蓋章,並不知道這場麵試結果,和她隻打了一個照麵,累得眼睛都未抬,擦肩而過。她進電梯時,似乎聽見許達在笑,又聽見江東方啊了一聲,喊了一聲薛師姐,腳步匆匆而來,但電梯門已經關上了。
她,對這一對小夫妻似乎有點小氣。薛葵心想,來日方長,再看吧。
回到家中,她小寐了一會兒,恍恍惚惚聽見門鈴響,她畢竟對這裏還不熟悉,一時不知是誰造訪,從貓眼往外看,愣住。
是辛媛,多時未見,依然明豔照人,她穿修身長禮服,裙擺處如波浪般伸展,挽在手中。大冷天將胸背都坦露在外,勇氣可嘉。
薛葵沒有任何理由把卓正揚衣不遮體的前女友擋在門外。
“辛小姐,請進。”
辛媛說起話來如同照本宣科,薛葵隻能認為是何祺華專門教了辛媛一番,叫她來做傳聲筒。
“薛小姐,今天是你同何祺華先生結婚的日子……”
薛葵聽都不願聽,立即斬釘截鐵打斷。
“沒這種事。”
辛媛隻當沒聽見,繼續說下去。
“何祺華先生依足風俗去新華街接你,拿一封大紅包給你室友,被驅趕。”
“關於我室友的行為,我替她道歉。如果道歉不夠,請何祺華直接找我。我室友同整件事情毫無關聯,”薛葵話裏有話,“和二十來歲小姑娘鬥氣,不是英雄所為。”
“薛小姐,請隨我一道去月輪湖會所。”辛媛置若罔聞地欠欠身,“所有人都在等你,包括盤小姐。”
“你們!”
“盤小姐非要替我做伴娘,不好拒絕。薛小姐無需這麽激烈。”辛媛冷冷道,“你十年前答應了何老的求婚,也交換了戒指,雖然因為種種原因未簽婚書,但已經在監禮人麵前達成口頭契約。你毀約,於情於理都沒有立場。”
“一派胡言!我早已把戒指退還給他,而且也拒絕了他的結婚請求。況且,是他自願放棄!”
辛媛步步緊逼。
“薛小姐,是你采用欺騙手段毀約在先。即使四個星期前何老將結婚日期告知,你也隻是說有了決定,並未正麵拒絕,從始至終是你在給錯誤提示,你難道不覺得,欠何老一個解釋。”
薛葵張口結舌,釘在原地——難怪何祺華那樣自信。難怪他這四個星期都不出現,原來是要一點緩衝時間也不給她,當頭一擊,叫她這個法盲臨陣大亂。她怎麽忘記了,何祺華有哥倫比亞心理學碩士學位,商場也好,情場也好,他從不打無把握的仗,慢慢施壓,然後一舉擊垮對方,是他的必殺技。
天底下叫自己情婦來威脅準新娘的,他真是第一個。他同十年前一樣,就喜歡把她放在溫水裏煮,最後連跳出來的力氣都沒有。
薛葵站在玄關裏,緊緊靠著鞋櫃。今天她站在這裏送卓正揚上班,卓正揚故意磨蹭了一會兒,讓展開先出門,穿好了靴子又過來抱住站在台階上的她吻足十秒。
多想每一天都這樣。結果第一天就變了樣。
辛媛占盡上風,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薛葵聽見自己太陽穴處的血管畢畢剝剝地響著。
“辛小姐,你說得對。四個星期的時間足夠長,是我沒有放在心上,應該受到教訓。我跟你走。”
事到如今,退無可退,倒不如同他講清楚,她要無所畏懼,勇往直前。
對,勇往直前。
兩人下樓,辛媛開一輛甲殼蟲,薛葵不肯上車。
“怎麽。”
“我媽媽就是坐這種車撞斷了腿。”
“你不相信我的技術。”
“今天運勢低迷,還是謹慎一點的好。”
“好的。我叫他們送輛車過來。你喜歡什麽牌子?”
“大眾出租。你的裙子太緊身,請坐後座,免得影響司機。”
“如果出了事,不是正好避過?”
“年紀大了,不好做蠢事。”
辛媛笑一笑。
“我現在越來越明白為什麽何老對你欲罷不能。”
“請告訴我,我好改正。”
“你不能改。”辛媛慢吞吞道,“我想,卓正揚也喜歡矛盾而豐富的女人。”
第二十六章
月輪湖會所外的雙層停車坪上停滿跑車。做重卡的人,似乎個個追求速度,如癡如醉。
“去接你之前,我做了一個統計。這裏百分之二十的車,質價超過奧迪R8。百分之十的賓客,公司規模勝過卓開。百分之一的男人,容貌身家堪比卓正揚。”下車後,辛媛帶著薛葵從婚宴大廳外的員工走廊繞道,賓客如雲,都在品酒聊天,她對一心不願嫁給何祺華的準新娘笑笑,“薛葵,你會不會有些心動?從概率上來講,如果今天的賓客超過五千人,至少會有一個人比卓正揚好。在這裏逃跑,說不定會遇到他來拯救你。”
她這話說的真是酸倒牙根。薛葵聳聳肩。
“原來卓正揚在你心裏隻是個五千分之一。”
辛媛頓時氣結。她曾在薛葵麵前落了下風,要翻身,很難。
“你出來的時候隻拿了錢包,沒帶手機,要不要我借你電話打給卓正揚?嗬嗬,今日也有傳媒界人士在場,卓正揚和何祺華為個女人大打出手,一定很好看。你說是上財經版好呢,還是社會版?”
“這就是你想看到的?”薛葵反問道,“你想看,我還不樂意給你看呢。”
“你怎麽一點都不怕?”辛媛沉不住氣激道,“走廊盡頭有怪獸,吃掉你,連骨頭都不剩。”
薛葵不說話。
到了休息室,化妝師同婚禮顧問已經等在那裏,從籌備婚禮到現在,新娘一直不出現的情況她們也是第一次遇到,冷不丁進來兩個女子,一個盛裝,一個便裝,一個豔麗,一個嬌俏——到底誰才是新娘?
“薛葵!你……還是來了啊。”
暖意融融的房間內,盤雪穿著白緞伴娘禮服猛地起身。
她拿著重瓣向日葵做成的花球,手指在綁住花束的桃紅色緞帶上纏來纏去;薛葵從盤雪的臉上看到了……亢奮和激動?
她怎麽表現出這種隻有在大減價櫃台前人頭攢動,知道要打一場硬仗時才會有的視死如歸的表情?
盤雪對著薛葵眨眨眼。早知她活蹦亂跳,薛葵就該省下為她著急的力氣。
“你在這裏,我怎麽能不來。”
“我?”盤雪指指自己鼻尖,“我聽說你在這裏。他們耍詐!”
薛葵無奈。看來她和盤雪皆屬於讀書讀傻了的典型。與社會脫節,不知深淺。
“埋怨的話等等再說。”辛媛看看手表,“先換衣服,然後上妝。薛小姐,需要我幫忙麽?”
“我需要何祺華幫幫忙。他人呢?我剛才看他不在大廳。”
婚禮顧問雖然覺得新娘一臉陰沉很奇怪,但還是彬彬有禮地回答。
“新郎同監禮官在一起。從昨日到現在,擬了十幾份誓詞,都不太滿意。”
“他是對我不滿意。”
“薛小姐,您真會開玩笑。”
妝容師將婚紗架子推出來,輕聲問她是否現在換衫,薛葵搖搖頭。
“我要見何祺華。在這裏,談一談。大家都可留些麵子,留些餘地。”
辛媛過來按她手腕,回應。
“新郎隻會見新娘,薛小姐,請合作。”
“辛小姐。若固執己見,我怕你後悔叫我來。”
“換衫。”
“不。”
辛媛比薛葵高五六公分,雖然力氣不大,但是手掌冰涼,一股寒氣直沁入薛葵的腕骨,兩人僵持不下,盤雪衝上來扯開辛媛的手。
“別太過分了!叫你在陌生人麵前脫光光,你願意嗎?”
她又轉過來對著薛葵耐心勸導。
“薛葵,一人讓一步。你先換上婚紗。反正這麽漂亮,不穿白不穿。”
薛葵哈哈笑。
“穿了也白穿。”
盤雪把薛葵推進裏間,拉上遮簾,在她耳邊悄聲道,“薛葵,你別怕。”
她不怕。就是煩。她想息事寧人才不報警,何祺華偏偏逼她魚死網破。
“盤雪,對不起。”薛葵皺眉道,“我沒想到會把你牽扯進來。”
“這有什麽可抱歉的?哈哈,你看,我不是好好的麽。你相信我。相信顧行知。”
相信她什麽?怎麽還有顧行知?
“盤雪,你不怕麽?”
“我不怕。在你身上絕對不會發生不好的事情。我有信心。”
既然盤雪這麽希望和她並肩作戰,薛葵又如何能夠把她一個人落下?她須和盤雪達成統一戰線,讓事態先穩定下來,否則,還不知道腎上腺素猛增的盤雪會做出什麽事情——她哭笑不得,一件糾結的事情,因為盤雪的攪局顯得滑稽。
薛葵換好衣服,拉開遮簾,辛媛雙手交叉抱於胸前,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這樣多好。薛小姐。做人妻子就應該聽話受教,”辛媛轉向化妝師,“給她化妝。”
薛葵朝後退一步。
“慢著。說好了的,一人退一步。我要見何祺華。”
“對。叫那個老變態來。”
婚禮顧問和化妝師麵麵相覷,不知道是應該聽伴娘的,還是聽新娘的,還是等待第三個明顯不是伴娘也不是新娘但代表新郎的女人下達指示。
薛葵緩緩道。
“好了。我不叫你們難做。你們去告訴何先生,我餓了。”
“好的。”
在辛媛的示意下,工作人員十分恭順地魚貫而出,偌大的新娘休息室裏隻剩下三個人。盤雪想要說什麽,薛葵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她從來不化妝,看著梳妝台上擺著的腮紅,唇蜜等物,不由得想起在銷品茂逛街那一次,卓正揚尾隨其後,她病發摔倒,是卓正揚施以援手,她還傻乎乎地以為做夢呢。
現在,怎麽突然都想起來了呢?
沉默,難堪的沉默。終於,辛媛受不住先開口了。
“我真不明白,打個電話給卓正揚就這麽難嗎?是不是非要連我都覺得你悲情,覺得你可憐,良心發現,替你打給卓正揚,叫他來救你,你才開心?告訴你,不可能!我就是要眼睜睜地看著你被逼到無路可退,大家都別好過!”
她摔門而出。那麽大力,甚至連門上的花束都掉下來了。盤雪跳起來,抓住薛葵的胳膊。
“薛葵,卓正揚不知道今天的事情?天哪,顧行知還說我隻要盡量幫你拖住時間就好了,可是你分明就不想解決問題嘛!”
薛葵非常平靜地解釋卓正揚今天有重要會談。
“等我這邊解決了,和他一起回姬水。”
盤雪一瞪眼睛,又忍住。她還有第二套方案,雖然顧行知沒通過。
她們都看見了你穿婚紗的樣子。現在,我們來換衣服吧。”盤雪利落地剝開裙擺,“我不穿鞋子,這樣可以配合你的身高,背影也差不多,待會我穿婚紗從辛媛麵前跑過去,她一定會追,你就趁機跑掉。不,你不要怕給我帶來麻煩,今天的婚宴,顧行知是外包負責人,他會接應我,你直接去警局報案,對,找張鯤生警司,就告何祺華非法禁錮和惡意逼婚……”
薛葵聽傻了。這就是盤雪的計劃?盤雪當何祺華是什麽?她第一次跑掉所帶來的深遠影響直到今天還不能結束,如果今天來了之後又跑掉,固然會讓何祺華再次丟臉,但是她呢?她難道要終生陷在這夢魘中不可超生麽?
也許,她應該感謝何祺華給了她一個曆史重演的機會,讓她終於有機會修正過去那個不懂事的薛葵所做出的一切。
“……盤雪,把衣服穿回去。”
“什麽?薛葵,你不要怕給我帶來麻煩,顧行知會照顧我。”
薛葵真想問她是哪部電視劇給了你靈感。
“……這就是你的計劃?顧行知同意了?”
盤雪的眼珠子轉了轉。顧行知同意嗎?很顯然是沒有。她上了何祺華的車,顫抖著手給顧行知發短信,顧行知當時就叫她立刻下車,不要參與,她不願意,女孩子天生就有一種救贖的精神,尤其是盤雪這種從未遇到什麽大風大浪的女孩子,渴望刺激,幸好婚宴外包給金碧輝,所以顧行知立刻和原負責人交換崗位,趕來照應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友。
“他叫我姑且試試。”
可見顧行知是做好了要為她收拾爛攤子的準備。這一對戀人,還真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默契。
“不要給喜歡的人添麻煩,真的。偶爾為之是情調,常常犯錯就是大忌。”
盤雪用力地點了點頭。
“可是,薛葵,我總想著要幫你點什麽。真的。別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好。我的確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幫忙。”
她問盤雪要過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然後又把電話還給她,起身用力打開門,一直守在門外的辛媛聽得響動,機警地轉過頭來,休息室同會場之間隔著一條S字形綠化帶,草皮全由英國空運抵埠,四季常青,薛葵毫不猶豫地踩了過去,而辛媛卻有些不敢落腳,一咬牙,轉向一邊的員工通道。
“薛小姐!停下!”
她們仍舊把她放在溫水裏煮。
她闖入婚宴大廳,沒人攔她,倒是她的潔白婚紗顯得太突兀,引得個個行注目禮,她眼角瞥見了幾個遠星的大客戶,都是以前曾經應酬過的,手中拿著果酒,詫異地盯著她。嗬,她穿這一身倒是勝過千言萬語,的確,事無不可對人言,爸爸知道,媽媽知道,卓正揚知道,怕什麽!即使全世界都知道她薛葵曾經被何祺華包養過,又如何?她再也不怕了。赤身裸體站在公告欄下看成績又如何?那隻是一場噩夢。
婚禮顧問已經把何祺華引到婚宴大廳。她看見他同監禮人站在香檳塔下一麵交談,一麵往盤子裏夾小點心。
他穿一身黑西裝,剪裁合體,從背後看,簡直不像一個五十歲的老變態。
原來她一直不敢麵對何祺華。隻等著他來找她,問她,逼她,她再反抗,這樣,遠遠不行。
她喉頭發緊,發出幹澀的呐喊。
“何祺華!”
聲音緊張得變了調。何祺華錯愕地回過頭來。嗬,他的小小新娘。
他捧出裝滿曲奇的碟子。
“到我這裏來。”
監禮人手中拿著誓詞。賓客慢慢地圍上來,這可和他們平時參加的婚宴不同,新娘為何提前出現?
“祺華,給我們介紹一下。”
何祺華想要牽她的手,薛葵狠狠甩開,也不管周圍拋來了多少詫異的目光。
“何必他介紹,”薛葵隨手點了幾個人,一一叫出名字,連尊稱也略去,“好久不見!”
她從來沒有對姬水玉龍的衣食父母不客氣,何祺華略顯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對。十年前是她,十年後也是她。薛葵小姐。”
這些賓客大多數都參加過十年前何祺華的婚禮,聽了這句話,不由得大吃一驚,窸窸窣窣地響起一片交頭接耳之聲。被薛葵點中的人,想起自己曾經意淫過何祺華的未婚妻,這下性命堪虞,那種又驚詫又惶恐的模樣,不由得讓薛葵吃吃地笑了起來。
“別太吃驚了,各位。”
吃驚之後,還不忘了說祝福的話,無外乎離不開一樹梨花壓海棠,飛上枝頭當鳳凰的中心思想——變臉之快,簡直令薛葵拍案叫絕。
監禮人問是否現在開始。
她深呼吸,跳上餐桌,大聲道。
“宣誓?好。何祺華。送你一句。我薛葵,謹以至誠發誓,不賣笑,不求榮,不嫁你!終生不渝!”
眾人嘩然。嘩然之後是一片死寂,虧得何祺華還能麵不改色,對她微微地笑,包容她的一切任性行為。
“你累了。我送你去休息室。”
“好極了。”薛葵挽住裙擺,跳下來,“我們終於可以談一談。”
本次婚宴外包給全城最大的宴會承包商,知名餐飲公司金碧輝。負責人顧行知就在放著香檳塔的長餐桌另一頭,監督擺盤。這一場風波之後,賓客都覺得久聚無趣,四下散開,他倒是一直恪盡職守,突然一個人大力擊打他的背脊。他吃痛回身,看見是一臉沮喪的盤雪。
“喔,美女如何稱呼?”
盤雪大呼氣悶。
“薛葵和何祺華談判。我被趕出休息室。薛葵說叫我不要怕。真奇怪,為什麽薛葵非要麵對那個變態不可呢?難道我的計劃不夠好?”
“不,正是有你助力,薛葵才有勇氣,”他怕盤雪再次衝動,立刻安撫,“你做的真好。”
盤雪立刻得意。
“倒也是。”
“可以功成身退。”
“不行!我還是不放心。何祺華是老狐狸!你想想看,他和卓正揚一起接受雜誌采訪的時候,還故意匿名提到自己未婚妻,卓正揚該是多麽的難受卻又不能表露出來!這人太會玩心理戰!”盤雪焦躁地跳了兩下,“我們得通知卓正揚。薛葵這樣做不對,她總是覺得自己一個人就能應付得來!”
顧行知心知肚明,盤雪完全是因為無聊勝於對好友的關心才關注於這件事情。的確,戲劇化的人生不是誰都能夠經曆的,他這個女朋友需要一點刺激,一點浪漫,加一點虐,才會覺得人生圓滿——從這一點上來說,她也夠特別了。
“顧行知?”
他正想著如何開導女朋友,正好這時甜品公司的貨車到了。
“哦,結婚蛋糕到了,我得去簽收。”
“喂,顧行知,我都愁死了,你還簽收蛋糕?”
“這是工作。”顧行知清點完訂單上的所有甜品,簽收貨單,月輪湖會所也有自己的點心作坊,但手藝不如sweetsupplement 的大甜品師,盤雪垂頭喪氣地在顧行知的身邊蹭來蹭去,顧行知看她情緒不佳,親自切了一塊芝士蛋糕遞給她。
“甜食會讓人心情舒暢,吃一點。”
“顧行知,我現在是一副想吃東西的模樣?”
“你嚐一點。真的,嚐一點。你得放鬆。”
“得了吧!顧行知,你和薛葵一樣沒輕沒重!她在這個時候送提拉米蘇給卓正揚,你就非要我吃芝士……”
顧行知一筆劃出去,毀掉清秀的簽名。
“你說什麽?”
“薛葵打電話給甜蜜補給的全城宅急送,送一份提拉米蘇到卓正揚的辦公室。你說奇怪不奇怪!她被人逼到牆角,還掛念著卓正揚有沒有下午茶!”
顧行知終於明白為什麽他對盤雪放電無數次她都不明白。
“其實,你到現在也還是不明白何為美女愛郵差,對吧?”
“你又沒解釋給我聽。”
所以,如果我不解釋給你聽提拉米蘇的含義是“帶我走”,你也壓根兒不會明白薛葵送甜品的真正意思。
倔強如薛葵,能做到這樣,已是極限。
“盤雪。”
“嗯?”
他揉揉她的小腦袋。
“咱們不學他們的含蓄。”
“什麽?”
“薛葵很聰明,她會有辦法脫身。請拭目以待。”
第二十七章
沈玉龍位卑言輕,何祺華結婚,自然不在邀客之列。但他還正巧到格陵,陪兩名外省客戶辦事。
事辦完要輕鬆一下,還不到晚飯時間,便思量著搓搓麻將,無奈三缺一,其中一名客戶笑道。
“不急。叫小章過來。,就小朋友。
“小姑娘哪裏會。”
“莫小看現在的孩子,什麽都會,有時候還受不住。”
話說的曖昧,大家心照不宣;一個電話叫來救場。小章穿著樸素,落落大方,言語之間,竟頗像是讀書的,摸起牌來也很利索幹脆,中途小姑娘去上洗手間,沈玉龍便笑道。
“大學生?”
“格陵大。明年畢業,想著出國呢。”
“嗬,有誌氣。人長得也漂亮,懂事。”
“哪裏,不及薛葵一半。”
沈玉龍以為自己聽錯。
“陳哥,你說的什麽話。”
“啊,”客戶自知失言,輕描淡寫地扇自己個耳光,“瞧這張嘴,沈總,不要介意。”
話雖如此,沈玉龍心裏始終存個疙瘩。迷迷糊糊幾圈下來,輸三四萬,將牌一推,起身去洗手間,是放放水,轉轉運,卻一點尿意也無,貓在門口掏煙抽,聽見裏麵那小姑娘銀鈴也似地笑。
“怎麽沒叫薛小姐來應酬?不是又見到,比以前更迷人?倒是心癢癢地想見見。”
“?明眼人都知道,何老的禁臠啊,隻可看,不可動。”
“何老?不是幹爹麽。”
“哈哈,這你也信?幹爹沒個是好東西。情誼千金,不抵胸脯四兩,況且真是尤物……”
包房的門被砰地一聲撞開,沈玉龍像枚炮彈似的衝進來,拎住客戶的衣領就往牌桌上磕,事情來的太突然,小姑娘嚇了一跳,尖叫著去拉,被沈玉龍一腳踹開。
“王八蛋!叫你亂說!叫你亂說!”
客戶回過神來開始掙紮。
“沈玉龍!你他媽的瘋了不成!這事兒誰不知道啊,現在裝?要不是你外甥女爬上何老的床,姬水玉龍能有今天?呸!”
“去你媽的!我殺了你!”
另一名客戶也來幫忙,不過是幫著製住沈玉龍,三人打成一團,終是沈玉龍落下風,酒店經理來勸架,將兩人勸走,沈玉龍胸前掛著半拉領帶,歪在沙發上呼哧呼哧直喘氣。
他有一套自己為人處世的規矩,任何人進他的圈子就應該按他的想法來——為什麽不是這樣!他明明隻是把葵葵帶在身邊玩,這幫王八犢子居然動歪心思!還有何老——他抹把臉,心直發慌,何祺華,他咋就沒看出來!讓他怎麽對大姐交待!
不,都是假的。一定是弄錯了。
正在這個時候,馮慧珍的電話追來——沈玉龍每天必須給老婆打三個電話報備行蹤——馮慧珍左等右等沒等到晚上這通,就急吼吼地罵起來。
“沈玉龍,不是上午就辦完事兒了嗎?咋還不回來?是不是又在外麵玩人呢?也不嫌髒,不嫌臭!”
“臭娘們!閉嘴!”
“沈玉龍!你罵我!你憑什麽罵我?你不是人!你別忘了,你那些虧心事兒,我可都一筆筆給記著呢!怎麽著,想同歸於盡?”
她又拿以前的事要挾他。沈玉龍一時怒氣大漲。
“罵你咋了?你他媽的害完我姐,還要還害我是不是?你來啊!”
“你給我等著!”
“我他媽就等著,就在大富貴呢,抱著倆小妞呢,來啊!臭娘們!”
馮慧珍嘶叫著掛電話。沈玉龍暴瞪著血紅的眼睛,猛地將手機摔在地上。
“真他媽齷齪!齷齪!”
何祺華同薛葵回到休息室,兩人麵對麵坐下,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隻是找到最舒服的方式,來進行最後的談判。
他注意到薛葵是倚住沙發靠手,背脊僵硬,交叉起十指;但一會兒,又小臂橫抱貼近小腹,仿佛肚子痛——從小到大,害怕的時候就樣。害怕之餘,又想保持冷靜。
“別太緊張。”他為倒杯熱水,“拿著它,會好過。”
沒有接杯子。
“如果不介意。我想披上外套。”穿上自己的羽絨衣,感覺活氣又慢慢回到自己身上,“現在好多了。”
何祺華微微牽動嘴角,把熱水放到一邊去。
“其實你討厭和我說話。為什麽又想和我談談。”
“可是,總得和你談談啊,不然就這樣下去?”
他不僅僅是何祺華。記得他有哥倫比亞大學心理學學位,總以為他不會用學術派的那套來對付她,但四個星期前的那次交鋒,讓她不得不重新審視麵前的這位長輩。對,他是長輩。抱定這樣的信念,薛葵。
“談什麽呢?”
“最近格陵很冷。”
“對。全國範圍內的降溫。”
“不知道北方的冬天怎麽樣。但是南方這種濕冷濕冷的天氣,地上全結層冰棱子。”搓著手,“特別滑。摔了好幾次。”
“記得你以前特別怕摔跤。帶你去滑雪,不肯,因為摔斷門牙不好看。”
薛葵微微一笑。
“現在也怕。怕摔倒會骨頭斷掉。要知道已經快三十了,摔一跤定吃不消。可是沒辦法,得上班。不能抱著手,等著環衛工人來撬冰。對自己,別想著會跌倒,一步步,穩穩地走過去,不要一驚一乍,也不要掉以輕心,走過去就好。今年,一次也沒有跌倒過。”
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薛葵,十年前的你不會和我分享這種體驗。”
“十年前,也不認為有頭腦,有思想。現在對住我,心平氣和。不再暴戾任性。不好的情緒,能控製。”
“可是你剛才當住許多人的麵,說一輩子不嫁我。”
“讓我難堪?”
“隻要我們之間的互動,我都甘之如飴。”
他的話讓薛葵毛骨悚然。
“何祺華。我再也不會說‘寧可砍掉手指也不同你結婚’這種氣話,也不會說‘已經有決定’這種模棱兩可的話。但‘不賣身,不求榮,不嫁你’是大實話,不收回。”
“你和四個星期前很不同。”
“確實。”
“讓我很高興。”
“何祺華,你是不是有什麽要對我講?”
他的眼睛很大,總是讓商業夥伴覺得很誠懇,很可靠,他的方下巴,蘊含著讓人平靜的力量。
“薛葵,記住我將要說的話——我愛你。即使是從你什麽也不懂的十五歲開始,也絕不容許這份感情被無視。不要歧視老人家,你分得清什麽是占有,什麽是包養,什麽是愛。對你,不是占有,不是包養,就是愛。我愛你,薛葵。即使把這比喻為凍住的地麵,討厭卻又不得不經曆,也依然厚顏無恥地愛著。明白麽?直到今時今日回到格陵,我所做的一切也是因為愛。”
有些茫然。
“得不到是種缺憾,不是愛。”
他在梳妝凳上直起身子,左腿擱在右腿上。
“我那番話讓你這四個星期很不好過。”
“對。”
“就是要麵對過去,看人性醜惡的一麵。每個人都要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
“好,我負責。失去蘇阿姨的信任,和卓正揚分手,和父母吵架——夠不夠?如果不夠,還想拿走我什麽?”
“如果我說對這一係列的蝴蝶反應很滿意,你會恨我嗎?”
薛葵緩緩地搖搖頭。
“何祺華,我捱過來了。不恨你。相反,頭一次對你感到歉意。”
“不。這是比憎恨淡薄的感情,我寧願你恨我。”
他發現的她臉色有些為難。
“你一直對我很刻薄。如果當年有個十五歲的少年騎腳踏車在你身後追逐,沒有人的時候對著你笑,用他的手撫摸你的胳膊,在你乖乖死掉的時候不顧一切歇斯底裏地大哭而抱著你,也許你會愛上他。但是,我不行,就是不行,也沒辦法。”
“因為我不缺少父愛。”
“我也不需要個女兒。”
他審視她,心頭轉過千百個念頭。她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薛葵。
“反正來去,你就是不願意和我結婚,無論怎樣威脅。”
“對。”
“沒那麽容易。”
他起身猛地推開窗戶,遠處結冰的月輪湖在閃閃發光。
“我請了支樂隊。從幾個星期前開始向月輪湖內注入幹冰以催凍湖麵作為表演舞台。但是工程師今早上告訴我,失敗了,冰層平均僅得四寸厚,所以表演取消。”
薛葵看著遠處的湖麵,每年這個時候,結冰的月輪湖是極大誘惑,總會出事故。故而政府規定,冰層厚度不足尺,嚴禁市民下湖,且兒童須有家長陪伴。
“你們應該設立標示,警示路人。不許遊人在湖麵嬉鬧。”
“對。太危險。薛葵,如果你能安全地通過湖麵,走到對岸的賽艇訓練基地去,我就放你走。”
“欠你的,可以這樣還清?”
“對。看看外麵有多少賓客。他們大多數都參加過上次的婚禮。這一次,你又要跑。你在這四個星期裏受到的折磨,對我來說是遠遠不夠。在這裏,也得付出代價。”他拽著的胳膊,“去,你已經擺出姿態,試試看你的運氣。薛葵,為什麽不動?害怕?或者,現在要選條舒服的路?”
“不。”脫下高跟鞋,“想換衣服。可否請您回避?”
卓正揚的車離會所正門還有三十米,就已經看見賓客們蜂擁而出,結伴朝湖邊趕去。
“真的嗎?何老的新娘不願意嫁給他。”
“那女人發表聲明的時候,我在第一排,聽得很清楚。他是生意人,不可能在一個女人身上花費這麽多時間,卻什麽都得不到。”
“兩次栽在同一個女人手裏,也真夠嗆。如果是我,就讓她過刀山下火海,然後反口,賣去柬埔寨。”
“真無恥。她怎麽不有勇氣兩次拒絕何祺華這種人物?不賣身不求榮,如果是我,十年前就嫁了。”
“不錯,何祺華並未做婚前財產公證,若同他離婚,可分得可觀一筆。”
“為什麽要離婚?他風趣幽默,大方慷慨,情調同理性兼而有之,是不可多得的人生伴侶。”
“打住,打住,我們應當叫救護車同水警,而不是越扯越遠。”
“嗬,那樣的話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掉進冰窟,就是悲劇了。”
“那是何祺華應該考慮的問題。我們和她非親非故,看熱鬧就好。”
“不不不,她若喪命,就變作明日社會版頭條悚動新聞。如此一來,當攝下全部過程搏版麵。”
奧迪R8急打彎,朝湖邊駛去。防滑鏈削著地麵上的殘冰,打到人臉上生痛。
“嘿!毫無公德……那是卓正揚的車?”
“明知故問。”
“嘻,他同何祺華一向不對盤,怎麽突然來了。”
“不知。看看去!”
光滑如鏡的冰湖,撲麵而來的寒氣,湖水離岸還有半人高,雜草都凍住半截。
辛媛早已披上外套。
“薛小姐,冷不冷?”
薛葵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一句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的優柔寡斷將自己一步步逼到今天,那麽多賓客,要看何祺華這個出爾反爾的未婚妻怎樣自食其果。
“南方人隻會遊泳,哪會滑冰?非摔個大馬趴不可。”
“摔跤倒是小事,又不是沒有見過,好好地在冰麵上走,撲通一聲,就剩個窟窿了。”
“喔,這樣一來,她倒是不怕死。”
“無知者無畏。”
盤雪同顧行知站在圍觀者的最前麵,意圖拖延時間。
“不錯,他無權逼迫冒險。”
在場皆為公證,薛葵朗聲道。
“何祺華,我向你再確定一次。是否能順利通過冰麵,我們就兩清?”
“一言為定。”
“好。我們擊掌。”
她同何祺華一擊掌,立即縱身跳下湖去,身後傳來陣吸氣聲,湧上來看,小姑娘卻是踏在一塊凍結的船板上。
冰麵沒有破裂。穿著軍靴踏上冰麵,鞋底碾過冰屑,穩穩地踏出第一步。卓正揚說過,這雙鞋子設計時著重考慮野戰軍的作戰環境,抓地,防滑,防震,防雷,嗬嗬,今天在這裏,恐怕是大材小用。
其實湖麵很美,布滿樹枝同星星符號,但又最危險,任何一道小小的裂縫都有可能借由些花紋朝四麵八方延伸開來。豎起耳朵捕捉每個細小的訊號,但岸邊的人還在喧鬧,喧鬧聲越來越大,她什麽也聽不見。方才工程師估計這裏冰層最薄弱處僅有兩寸,而這種陷阱,隻能靠自己來探索。在這裏,人都覺得格外清冷。越冷越遊離,對岸還很遠,很想蹲下去摸下花紋,但又怕分神。才走十幾米,身上已經微微冒出熱氣。露在外麵的手卻是冰涼的,停下來,搓搓手掌。
岸上居然有人鼓掌同歡呼,定是盤雪帶領為她打氣。回過頭去,卻吃驚地睜大眼睛。
一個下巴上貼道創可貼的人正穩穩地朝她走過來,發如鴉羽,眉眼分明,他的軍靴踏在冰麵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如履平地般地輕鬆自在。
“不知道兒童下湖玩耍須家長陪同麽?”他牽住薛葵,隨意地如同飯後散步,“走吧。”
他的手心溫暖有力。薛葵歎口氣。
“真希望你不來。”
“為什麽?”
“我跌倒的姿勢向來不好看。”
“誰有空跌倒的時候還擺造型?”
“那倒也是。”
“如果牽著我的手還跌倒,那一定是你的問題。所以,抓緊。”
“好。我們慢慢走。”
他的口鼻裏呼出白霧,手伸過來挽住的腰,放慢腳步,閑閑地同她說著話。
薛葵才知道卓正揚自小就喜歡在什刹海滑冰,張鯤生同展開也是高手,難怪早上展開會有空去溜溜冰刀,而薛葵自幼在南方長大,從未見過這麽平整無際的冰麵,倒覺得稀奇多於害怕。兩個人哢吱哢吱地走著,走到湖中間的時候,岸邊的人聲已經都聽不見了,前也空空,後也茫茫,隻有他們兩個。
薛葵強作顏色。
“卓正揚,好像看見條魚從腳下遊過去。”
“幻覺。”
“卓正揚,不要再同我說話,也不要牽著我的手。要集中精神,我覺得的鞋底好像結了層冰。看!真的結冰,怪不得這樣滑。要跺兩下。”
原來她還是怕。卓正揚微微屈下膝蓋將打橫抱起,薛葵睜大眼睛。
“卓正揚,這樣不行。兩個人都危險。”
他笑。薛葵從他的笑容裏看到什麽。
“哈!又來。”
早就看中卓正揚浴室裏的體重秤。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偷偷跑去稱了一下,結果指針唰地一下指向120。
大驚失色,聽見後麵有人咕咕地笑,原來是卓正揚,他偷偷地伸隻腳過來踩在秤麵上。
“不要!腳拿開。”
他不僅不拿,還把她打橫抱起來。
“讓我看看一起多少。喔,兩百二。不算重。你得好好吃飯。”
兩百二?曾經差不多有這樣重。減掉個卓正揚,老了又給送來個卓正揚。
“總比看著你摔斷骨頭好。閉上眼睛,不會有事。”
薛葵乖乖地閉上眼睛,躺在卓正揚的懷裏,溫暖而舒適。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卓正揚不停地和她說著話
“提拉米蘇很美味。”
“是嗎。我自己一口沒吃到呢。”
“以後買給你吃。”
“嗯。今天工作順利麽?”對他的工作實在很不解,所以就籠統地問一句。
“除工作餐味道差之外,其它一切都很好。”
“那程燕飛呢?”
“怎麽還在吃醋哪?”他輕笑。
薛葵抵死不承認。
“沒吃醋!就隨便問問。接下來還要問展開呢。”
“展開,他很好。開完會他先走了。薛葵,不能老是問我,我也要問你。”
“好。你問。”
“今都做些什麽?”
“打電話,麵試,吃飯。”
“給爸爸打電話?”
“真聰明。他已經到家。心情很好。”
“有沒有替我問候一聲?”
“有。我們不是說好今天晚上回姬水麽,媽媽威脅會放狗咬我們。”
“喔,那怎麽辦?”
“我們家不養狗好多年。媽媽是開玩笑呢。”
“想不想養一隻?”
薛葵搖搖頭。
“不要。乖乖會吃醋。”
“那養個小孩好不好?”
薛葵猛地睜開眼睛,不知何時他們已經抵達對岸,毫發無傷,卓正揚把放下來,嗬,重新踏上土地的感覺真好。
“薛葵,嫁給我。”
盤雪遠遠地跑過來。
“薛葵!薛葵!”
又隻叫著她的名字,啥也不說。拚命地抱著她,薛葵有刹那覺得剛才卓正揚的求婚是自己的錯覺。
“薛葵!提拉米蘇是帶我走的意思,我知道!我知道!”
卓正揚先去拿車,路上遇到何祺華等人,薛葵越過盤雪的肩膀,看見何祺華同卓正揚說了什麽,又先伸出手來,卓正揚略略一握,就走了,何祺華不以為意,繼續朝薛葵走過來。
他想,她總算長大了。他霸著她十年,不管有意無意,能為她做的,也都做了。
“薛葵。”
“何先生。”
不再是他的小姑娘。卓正揚跳下湖的那一刻,他們兩個就成了不可分割的一體。這四個星期裏,他無數次想要放棄對她的折磨,想要把她帶走,讓她在他身邊這樣下去,但畢竟他還是堅持住最初的打算。
自辛媛對他說,卓正揚和薛葵相愛之後,他想著的,是叫這個孩子幸福。
看,現在多美麗,多動人。
薛葵,看著,看著我的眼睛。也許將來你還會置身比今天更危險更可怕的境地。身邊的人會一夜之間都變得陌生而不可靠,會很無助很茫然,也許,連卓正揚都不能幫助你。那個時候,想想今天所表現出來的勇氣。不要自殘。不要逃避。勇敢麵對。激烈的反抗傷害過一次,不希望再次受到傷害。無論何時,都要懂得保護自己,知道嗎。
他動動嘴唇,出來的卻是另外一番話。
“願賭服輸。諸位皆可為我作證,我會即刻動身離開,永不回格陵。”
他瀟灑地彎腰,身後眾人給他讓出條道來,辛媛迎上來挽住他的胳膊,給他力量。他聽見薛葵的那位室友在說話。
“薛葵!真有你的!你不知道,剛才卓正揚出現的時候,對他說一句‘是人就別強迫’,然後就跳下湖去追你,他在岸上,臉色都白了!”
都這樣想也不錯。他們都不知道,他有心理學專業背景,他知道PTSD的治療方法。他希望可以險中求勝。事實證明,他沒有錯。他如果不回頭找她,她輩子都要帶著他的傷害活下去。學術上來講,他更希望今天的試煉由薛葵自己完成,而不是憑借卓正揚的幫忙,但是,總算差強人意。
反正他這輩子也做不了她最愛的人。醫者不自醫,他倒寧願一份沒有結果的愛,成為他的隱疾,終生不治。
他並無勇氣真的去毀滅,也不認為自己有這個能力。
卓正揚的車駛過他們身邊,辛媛極快地看了一眼,被何祺華捕捉到。這場戲沒有辛媛,演不下去,但他並不想表揚辛媛。反正他也這麽大年紀了,把真相帶到棺材裏去的這份堅持,還是有的。作惡人也要做到暢快淋漓,不留餘地。
“辛媛,不嫌棄的話,還是我們兩個湊合著過吧。”
頭次見識到卓正揚為薛葵不顧一切。
心冷。再也熱不起來。
“好的。無論是駕駛小型機在紐約港上空盤旋,還是躲在長島別墅詛咒這對戀人,我都願意陪著您。”
“哈哈。保持住這份幽默感,你將終生受益。”
第二十八章
上門都是客.沈玉芳自然也不會特殊對待卓正揚,既然薛葵要帶這個人回來吃飯,那還是要好飯好菜招待.
可是薛海光想到自己的小姑娘這次回家會帶一個男人,十分生氣.
“卓正揚那家夥有什麽好的。冷漠,夾生,不會做人。”
沈玉芳一邊炒菜一邊耐心道。
“我這對眼睛還沒看這卓正揚長什麽樣子呢,等我看了再下評論。”
“什麽樣子?兩隻眼睛一張嘴。你還做這麽多雞鴨魚肉,不要錢啊?”
“我說,你蠢不蠢?難道他還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騙葵葵?”
“哦,怪不得你同意他們回來吃飯,是要看住丫頭。”
“開竅啦?所以叫你不要亂操心!”
“誰亂操心?雅江那一次,我好端端的活著,你還要把女兒罵一頓。我和你說,這筆帳留著慢慢算。”
“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人生就是要不斷完善自己,你總得給我留點進步的空間。”
“你和葵葵一個樣,衝動是魔鬼!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最冷靜最有文化,行不行?快把丸子端下來,別蒸過頭。”
“我接電話,你自己弄。”
沈玉芳恨不得一鍋鏟敲到老公頭上去。
“你就欺負我吧,你也沒誰能欺負了。喂,海光,薛海光!你的錦繡雞!湯汁都收幹了!別光顧著打電話!又是你那些牌友吧?你少打一天會死啊?。。。怎麽了?”
薛海光收了線,一臉鐵青地站在廚房門口。
“馮慧珍自己開車上格陵去了,保姆沒看住。”
“她的車牌不是早吊銷了麽?”
“天知道!沈玉龍被她堵在飯店裏出不來。她把人玻璃都砸了。又不讓報警。咱們得過去一趟。”
沈玉芳插足的鍋鏟先進垂了下來。慢慢地,她解下圍裙。
“走。”
“媽媽!我。。。我們回來了。”
薛葵和卓正揚站在薛家門口,喊了半天也沒有人來應門。裏麵倒是燈火通明。
“不在?”
“可是燈都亮著呢。”她從包底翻出鑰匙,開門進屋。薛家雖然是二層樓房,但房齡已經超過二十年,建房的時候沒有裝修風氣,後來一直不曾翻新——薛海光做了姬水二汽的廠長,更加要證明自己兩袖清風——樸素的四壁同簡單的木製家具,刷白的天花板,漆紅的窗欞,簡樸之極。
薛葵把鑰匙丟在鞋櫃上的玻璃碗裏,走進客廳。
“真奇怪。。。咦,有張字條。”
她拿起桌上便箋。
“葵葵:我們出去辦事。勿等。沈玉芳。”
卓正揚從她手裏拿過紙條來看,仍舊放回桌上。
“真不在家。”
薛葵看卓正揚臉色,卻又看不出來任何異樣——他已經在興致勃勃地四下打量,快活得很。
今天早上打電話回來還是友好氣氛,約一起吃晚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她立刻撥通薛海光的電話。
“爸爸,你們在哪?”
“我們在去格棱的路上。剛上高速。”
“啊?”
“你舅媽自己開車到了格棱,和舅舅在飯店裏大打出手。我們不能不去。”
“那我和卓正揚?”
沈正芳立刻接過電話。
“廚房有剩飯,拿醬油拌拌吃。”
“媽媽!我們都說通了,你怎麽能這樣。。。。”
“好了!煩不煩啊,是卓正揚和我親,還是沈正龍和我親?凡事總有個輕重緩急!”
薛葵歎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你要注意安全。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定!”
“行了,你爸在呢。晚上我再打給你。拜拜。”
在一旁的卓正揚看得出薛葵頗有占垂頭喪氣。但還是抖擻了精神對他微笑。
“你先坐,我去倒水。”
他搖搖頭,伸手抱住了她。不在也好。開了兩個小時的車,他想享受一下和她兩個人靜處的時光。
擁抱了一會兒,薛葵覺得別扭,輕輕掙脫開。
“很怪。”
“怎麽?”
“就是很怪。家裏沒有爸爸媽媽,難道不怪麽?以前他們每次出差,我都難受的要命。你餓不餓?我們先吃飯吧。”她走進廚房,“我看有沒有麵條。。。。啊!”
她探出個腦袋。
“卓正揚,我要上菜了!”
她興致勃勃地衝他招手,指著案台上一盤一盤如數家珍。
“珍珠丸子,糖醋排骨,媽媽做的;涼拌粉絲,手撕包菜,爸爸做的。。。還有錦繡雞!爸爸的拿手菜!哈,叫我們吃醬油拌飯,卓正揚,我們把這些菜都吃掉!然後裝作從來沒有這加速,叫他們還耍我們。“
卓正揚想起薛海光曾經說過如果到姬水,一定執行載他吃當地特色錦繡雞的許諾,摟了摟薛葵的腰。
“好。全部吃完。”
於是兩個人高高興興地把飯菜熱來吃,這一天發生太多事情,所以吃飯的時候都累得不怎麽說話,吃完飯,天也黑了,有少婦牽孩子到院子裏來玩,薛葵出去同他們說話,卓正揚在廚房裏洗碗,隔著玻璃看薛葵蹲在那裏逗那剛會走路的小孩子,尖叫歡笑聲不絕於耳。
“好累。”
薛葵趁燒洗澡水的時候,稍微帶卓正揚參觀一下,一樓是客廳,廚房同衛生間,二樓兩間臥室,中間隔書房。
她把貼著機器貓海報的房間門打開。
“你睡我的房間,我睡爸爸媽媽的房間。”
小小的一間臥室裝滿了十五歲女孩子的東西,俗氣又豔麗,配一頂雲帳的小床,堆放著許多洋娃娃,梳妝台上放著九十年代女孩子最愛的音樂盒,珠寶盒之類的小擺件,衣櫃有一扇門壞掉,半掛在轉軸上,吊著一隻中國結當把手。
衣物下有一隻鐵盒子,放著她的秘密,包括水泡餅的包裝袋。許多日記本,鎖住,鑰匙找不到。
她倒不覺得不好意思。空間逼仄,從床尾走過去開窗戶透氣,總會碰到書桌,又把凳子撞倒,她哎喲一聲。
“每次回來都不會住很久,所以擺設都清寒是以前的樣子。”
她的桌麵下壓著幾張小時候的照片,幼兒園時載歌載舞的模樣,還有戴紅領巾穿運動服和父母的合影。卓正揚沒有看過她小時候的樣子,就兩張照片看得意猶未盡。
“還有麽?”
薛葵從書櫃裏拿出相簿。從剛剛出生,到趴到床上一臉敢相,從坐在童車裏哭到穿著花裙子擺鄉土造型。
“看,乖乖。”
一隻很普通的小土狗被抱在一臉嬌俏的小姑娘懷裏,兩隻黑眼睛充滿柔情地望著鏡頭。薛葵看看卓正揚,又看看乖乖。
“話說回來,你的眼睛。。。和它真像呢。來,抱一下。”她笑嘻嘻地擁住卓正揚,又揉了揉他的頭發,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氣,“真像!”
怪不得第一眼就看中。
他極配合地湊上去吮她唇瓣,薛葵卻機靈地躲開了。
“雖然爸爸媽媽不在。在我家裏,還是老實一點吧。”
卓正揚摟住她的肩膀,繼續看相簿,時不時想要不老實一把,都被薛葵躲開。
“薛葵,你這擺明了是有主場優勢。”
“正確極了!”她把相簿一合,“水燒開了,你去洗澡,我看新聞。”
洗完澡之後,兩個人坐在客廳裏邊看電視邊等沈玉芳的電話。薛葵看卓正揚很沉默,以為他是有點介意,於是抱歉道。
“如果不是臨時有事,爸爸媽媽一定很想和你一起吃飯。”
“別道歉。”
他眼睛裏明明白白地寫著道歉不如接吻。
薛葵不想在自己家裏親熱。薛海光和沈玉芳和影子無處不在。對他的要求十分為難。但還是依言親了親他的麵頰。
再親親他的唇角。他今天真像個英雄,帶她走過冰湖,值得獎勵。
再親親他的嘴唇。一發不可收拾,濕吻。渾然忘我之後她完全克服了心理障礙,反過來調戲卓正揚。
“我手好冷。”
她嗬著氣,偷眼望向卓正揚,後者不知她有陰謀,便覆住她的手。
“見鬼,你的手比我還熱一些呢。”
“哪有,就是冷。”她把手伸進他的毛衣下麵,偷偷地解他的襯衫扣子。他的小腹上一點贅肉也無,一塊塊的肌肉,手感真好。
卓正揚喉頭發緊,清清嗓子。
“薛葵,你是不是在暗示什麽?”
薛葵正色:“當然不是。”
然後又笑嘻嘻。
“在我家裏,還是老實一點吧。說不定我爸媽什麽時候就回來了。我是真的冷。你別動歪心思。”
“真冷?”
“嗯。”
他把外套敞開,包住她。
“要不,你上樓睡。等伯母來電話了,我叫醒你。”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靠在他的身上,居然真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卻又聽得見電視裏的聲音,在講財經新聞。聲音越來越小,怎麽又變成了卓正揚在打電話。她翻了翻身,將臉更深地埋在他的外套裏。
“嗯。謝謝。很好吃。。。。對。。。。對。。。。這沒什麽。”
做夢吧?他在和誰說話呢?是不是提拉米蘇?她聽見卓正揚輕鬆地笑。
“我會很疼她。”
她迷迷糊糊道。
“卓正揚,你和誰通電話呢?”
“哦,她醒了。”他把聽筒遞給薛葵,“你爸的電話,快接。”
薛葵接過電話。
“爸爸。”
“葵葵。”
她聽見電話那頭薛海光的聲音似乎有些哽咽,不由得緊張起來。
“怎麽了?你和媽媽沒事吧?”
“沒什麽。”薛海光輕輕彈掉眼角的淚水,“。。。沒事兒,就是你舅媽一磚頭砸我背上,疼得厲害。。。。皮外傷,我們正在醫院呢。。。。你媽沒事兒。。。。舅舅腦門上挨了兩下,縫了四針。。。。舅媽吐的稀裏嘩啦,打了兩針氟呱啶,睡了。”
“喔。那你們什麽時候回來?”
“明天吧。還得先陪你舅媽去看醫生。”
當年那個馮慧珍呢?那個懷著沈樂樂,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的舅媽,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薛葵閉了閉眼睛。
我們都隻能自我救贖。
“媽媽呢?我要和媽媽說話。”
薛海光抬眼望望沈玉芳。沈玉芳坐在沈玉龍的病床邊上,無聲地流著眼淚,沈玉龍向薛海光要手機。
“我和葵葵說兩句。讓我和葵葵說兩句。姐夫,求你了,讓我和葵葵說兩句。”
薛葵聽見那邊沈玉龍幹嚎的聲音,皺了皺眉頭。總是這樣。和馮慧珍吵架,就到他們這裏來尋求安慰。找出種種自我辯護的說法,仿佛馮慧珍的病都是自作自受造成的,和他沈玉龍一點關係也沒有。
“明天回來再說。我先掛了。”
“行,再見。。。。你們兩個不要做壞事!”
他不太確定最後一句話女兒聽見了沒有,電話裏已經傳來嘟嘟嘟的忙音。
沈玉芳一邊哭一邊拍打著沈玉龍。
“你這個混賬,不是人,不是人啊!何祺華對葵葵的心思,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他對著葵葵淫笑,你還叫葵葵認幹爹!葵葵隻有十五歲,十五歲啊!你個混賬倒好,看她成大學生了,轉身又把她往何祺華懷裏推!你還敢說你對她好,好個屁啊好!天底下有你這樣對自己外甥女的嗎?啊?我上輩子欠了你什麽,禍害完我不夠,還要來禍害我女兒!”
接著又扇自己耳光。
“我也不是人,我也不是人啊!我怎麽就沒看出來,我的葵葵啊!媽對不起你。。。。”
“行了,行了。”薛海光勸著妻子,“別哭了。哭有什麽用呢?都過去了,過去了。”
“姐,我錯了。我錯了!我保證,以後再也沒這種事兒。再也沒有了!我和何祺華斷交!斷交!”
姐弟倆抱頭痛哭。薛海光慢慢走出病房,點著了煙;一個護士過來阻止。
“喂,醫院裏不讓抽煙啊,要抽外麵抽去。”
他點頭哈腰地應著,掐熄煙蒂。
有件事情,他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妻子。
當年薛葵罹患暴食症,他是如何拋棄了男人的尊嚴,跟在何祺華的屁股後麵求他放過女兒。
“何老,你看,葵葵都這樣了,你就高抬貴手,放過她算了,我給您再找十個八個漂亮小姑娘。。。我知道您看不上,我就這麽一說,您要什麽樣的美女沒有,可我就這麽一個女兒。。。您就當可憐可憐我這個老父親。。。”
他一直求,一直求,直到何祺華肯鬆口。
“我隻能還給你一個被毀掉的薛葵。”
“我也要。”
“好。你立刻帶她走。”
他高興壞了,因為何祺華金口玉言,說得出,做得到。他語無倫次地感謝著,說一定會報答。
不過何祺華並不要他報答。
“我可以為她做的不輸於你,為什麽所有人都認定我不會給她幸福?”
他當時不知道怎樣回答。剛才和卓正揚通完電話才明白。
若論付出,卓正揚隻是帶著薛葵離開逼婚現場,就已經可以讓她幸福。這種事情,比不來啊。
薛葵掛了電話,卓正揚關上電視。
“我和伯父已經說清楚,雅江的事情隻是誤會。”
“嗯。”
“今天的事情,也對他說了。”
“嗯。”
“我說會好好疼你。”
“。。。我聽見了。”
“所以,”他拍拍手,“你看,都解決了。”
“嗯。爸爸那邊的事情也解決了,他們已經住下,明天等舅舅舅媽出院了再一起回來。”她調皮地眨眨眼,“我們睡吧——你睡小床,我睡大床。”
“好。手機給我。”
他關機,取電池,連SIM卡都拿出來丟在桌上。
“你幹嘛?”
“你說呢。”
然後又把座機的電話線也拔了。關門,關燈,他好像在醞釀著什麽——薛葵突然覺得害怕,於是往樓上走。
“好累的,繼續睡。”
他也不說什麽,跟在她身後上樓,兩個人的腳步聲在黑暗裏令人心驚肉跳。她上到最後一級台階,也不知怎麽的,突然回過身捏了卓正揚一下,然後吃笑著想逃進走廊盡頭的房間裏去,可卓正揚一把就抓住了她。
他抱著她推開門,把她狠狠丟在床上,又壓了上去。
“薛葵,這次可是來真的。”
救命!
她還沒有喊出來就被她堵住了嘴,這回換他解她的扣子,她掙紮,他一使勁兒,她前襟上的扣子劈裏啪啦全迸掉了,他遊弋的大手,有一種讓人順服的力量。薛葵漸漸平靜下來,抱住了他。
“我愛你。”
“我更愛你。”
第二天,卓正揚先醒了。薛葵枕著他的手臂仍在沉睡。他的另一隻手擱在她的腰上麵一點的位置,那裏淤青了。
薛葵滿麵淚痕,眼睛都哭腫。雲帳也被扯亂了,罩著兩個人。她的臉在一片白色迷霧中,如同西式婚禮上新娘的麵紗。
昨天晚上雖然是她挑逗在先,可他真要做了,她又怕,皺著眉頭一個勁兒地哀他,正揚,正揚,有點告饒的意味,想叫他慢點,輕點,他忍了許久,直到確定她已經做好準備,但剛剛侵入的時候還是說不出的慘死,她壓抑著叫了兩聲,就無聲無息,隻有放在他胸口的手指痙攣起來,使勁地掐他,抓他,推他,捶他,力氣大的嚇人,告訴他她並沒有暈過去,但真的很痛!
她疼痛難耐地在他身上扭動著,拚了命地要逃開,而他卻抑製不住地興奮,箍住她,一邊律動,一邊狂亂地密密吻遍愛人,舌尖所及之處,點燃了他身上了的每一根神經,劈哩啪啦地燃燒著,燒毀了他所有理智,隻有最原始的本能,做的時候,她一直把臉埋在枕頭裏,一聲也不吭,連呻吟都沒有;他以為她是怕羞,喘息著喊她的名字,吻她的頭發,耳垂,想看她的眼睛,可她除了緊緊地抓著床柱,因了他肆無忌憚的掠奪而左搖右晃之外,什麽多餘的動作也沒有,他呻吟著伸手過去掰開她的手指,同自己十指纏繞,她狠狠地掐著他的手,十指連心,他低吼,也不知道是因為哪裏的窒感,動作愈發狂野起來,覺得和她做愛真是一件最最美妙的事情。
兩番歡愛之後,她靜靜地躺在他臂彎裏,蜷著身子背脊貼住他的胸膛,他吻著她的頸側,問她痛不痛,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再搖搖頭,模糊不清地說累。他精神還好,故意問了很多私密的情話逗她,她亂掐他手臂,就是一聲不吭。他聽她喘息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撫摸著她的大腿內側,略略使力地讓她趴在床上,蠢蠢欲動地想要再來一次——她劇烈地抖著,噴出來的眼淚濡濕了床單。
“停一會兒好不好?我好痛。。。一直都好痛。。。越來越痛!”
他一刹那心都要碎了。他以為她隻是放不開,可原來嘴唇都咬破了,粘在身上的汗漬,不是因為激情,而是因為疼痛,他想看看她是不是受傷了,於是伸手去開燈,薛葵一迭聲地說不要不要,他隻好縮回,伸手去摸索,想知道到底有多糟——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蹬著他的手,拚命地搖頭。
“不要!不要!我痛!我痛!”
他沒奈何地蹭著她的身體,哄著她,叫她不要哭,兩個人就抱著,什麽也不做。她不安地嚶嚀著,皺著眉頭,他放在她小腹上的手不斷地傳來熱量,讓她的疼痛有些紓解了,她抽抽噎噎地摸著他的臉,兩人的身體貼的極近,她不安地挪著腿,感受到了他的欲望沒有消退,抖著手摸著他的胸膛,他的小腹,一直摸下去,握住——他又好笑又亢奮,她都痛成這樣了,怎麽還想著幫他解決。他唏唏地叫她不要動,抓住她的手指,一翻身又把她壓在身下。
“我不要手指。我要你。”
哀兵政策總是那麽有用,他哄著她重新進入,依然是痛得要死,可她的甜美可人,加上前幾次總是被打斷,讓他實在忍不住又斷斷續續要了她幾次,每次她都拚命搖頭,抵死不從,但他總能哄得她心甘情願地用一雙結實的長腿纏住他的腰,實在令他讓他欲罷不能。
最後一次做的時候天都亮了,她才有點反應,至少不那麽痛了,身體的反應也不一樣了——結果在最陽失控的一刻,她哭叫著昏了過去。
薛葵鼻翼翕動了兩下。卓正揚突然覺得有些難為情——她大概現在是氣壞了——於是閉上眼睛裝睡,又從睫毛下看著她。她醒了,揉揉眼睛。睡意朦朧地看著卓正揚,他還沒醒呢——可是眼珠子動了一下,她趕緊閉上眼睛,又偷偷地抬起右眼皮,喔,睡著呢。
她摸他的臉,又拍了一下。
“壞蛋。”
她嘟噥了一句。被褥下兩個人的腿交纏在一起,讓她動彈不得,不過她也的確沒有力氣挪動身體,基本上就隻有手指和腳趾還能動一下,她揪揪卓正揚的臉頰,發現他的耳朵輪廓很漂亮——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他將自己的耳垂含在嘴裏,用舌尖挑逗,不由得心髒怦怦地跳動起來。
她曉得他忍了很多次,所以盡力配合他的索需無度,可實在是太痛了,她忍受不了,叫他停止,結果他還發脾氣——她想起來,他發脾氣好像是因為最痛的時候她哭著說你找別人去吧,我不要,我不要做了,卓正揚立馬僵住,靠近她的臉,幽暗的房間裏,他的眼睛閃閃發亮,話裏有隱隱的怒氣。
“你說什麽。“
她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麽傷人,哭叫著又重複了一遍,結果徹底地激怒了卓正揚。
他大發雷霆。兩人的身體還契合著,他把她抱到梳妝台前麵去,那時候天已經亮了,從窗簾縫隙裏透出光來,她能看見鏡中的自己以一個羞恥的姿勢跨坐在卓正揚腿上,兩個人的臉都被情欲燒得通紅,她崩潰地別過頭去,但鏡子裏反映出的一切已經深深地映在她的腦海裏,閉上眼睛也看得到。
“把眼睛睜開!”
他強迫她看著自己,眼睛怒火和欲火交織,一直要望進她的心裏去,隨即一言不發地扶住她的腰側,繼續侵略。摧拉枯朽一般,好像要把她完全吞下去,羞恥和害怕將她的敏感度放大了幾千倍,她怕的要死,無力地捶打著他的肩膀。
“我錯了!我錯了!不要!不要!我錯了!”
她才知道自己錯的離譜,激怒了他,這是她罪有應得。她再不敢喊痛,含著眼淚,咬牙強忍,他根本不懂得什麽是憐香惜玉,一味索取,但是到了最後一次,好像又有點反應,又漲又麻,全身好像被抽了筋一般地酥軟,卓正揚也感覺到了她細小的嗚咽聲,放慢了節奏,調整著彼此的呼吸。
“葵,我隻要你!我隻要你!”
如果他這個時候醒過來,還真是無法麵對呢——可是,他怎麽突然就睜大了眼睛?薛葵躲都來不及,他一臉壞笑地靠過來。
“你要掉下去啦。”
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已經把退到床邊的她一把撈了起來。
“好一點沒有。”
她嗯了一聲,卓正揚笑了,露出八顆牙齒——她隻在他床頭櫃那張照片裏見過卓正揚這樣的笑容。
“幹嘛這麽開心。”她有點難為情,“不要笑!”
“不知道。就是開心。你呢?”她嗯了一聲算作肯定;卓正揚替她蓋好被子,毫無預兆地來了句,“最喜歡哪一次?”
她差點瘋掉。雖然卓正揚是越來越不正經了,但也不至於這麽明目張膽吧?她打定主意裝啞巴,什麽也不說。可是卻又不由自主地開始思考他的問題——天,她已經被他同化了。
最後一次。他吻遍她全身,包括最最私密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說:“薛葵,我愛你。我愛你。你知不知道?到底知不知道?”
她皺著眉頭輕輕哼著。
“我知道。我知道。”
她知道才怪。他把她抱起來,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她全身都是粉紅色的,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初生的陽光透過窗簾縫傾瀉在兩人的身上,兩人契合的如此緊密,她怎麽還是這樣羞澀。
“葵,說你愛我。”
“我愛你。”輕如歎息,“我愛你。”
“不是。說,‘你愛我’”
他想她明白。她總是這樣不確定。誰說都不肯相信,即使在這麽銷魂的時刻,她也不是不肯敞開心胸。
他接下來的動作讓她哭叫著顫栗不止。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愛我!你愛我!”
一直到最絕妙的時刻來臨,她哭叫著昏倒在他的肩膀上,最後的記憶就是他輕輕擁著她,甚至不肯抽離——不行!不能再想了。
“幾點了?”
卓正揚記得筷的表好像是硌著了薛葵,然後就脫下來放在床頭櫃上了。
“在你那邊的床頭櫃上。”
她一動就覺得好像昨天有坦克從身上碾過去了一樣地疼痛。
“我夠不著。”
“我來看看。”他赤裸的胸膛掃過薛葵的鼻尖,去拿手表,“現在是北京時間下午六點十二分。”
“糟糕!爸媽。。。他們是不是要回來了?叫他們看見。。。”
“那就非得把嫁給我不成了。”卓正揚開始耍無賴,“就這樣抱著,繼續睡。”
“不行!卓正揚!快起來,快起來。”
“你起的來麽。”他故意輕佻地問,指過她的發鬢。
“。。。你起來。我。。。我裝病。”
“不。除非你答應嫁給我。。。。不要瞪著我,前幾次做都被打擾,估計這求婚也得求個四五次才行,我要抓住每一個機會。”
“。。。好啦好啦,我嫁給你。”
“既然這樣就更沒必要起來。繼續睡。”
“你!。。。糟了。蘇阿姨的信我還沒寄出去呢。這下要來不及了。”
“什麽信?”
她把對蘇阿姨的承諾講給卓正揚聽,他輕笑。
“原來是這個。媽媽隻是需要一個態度,並不真的介意。就算你寫給她,她也不會看。”
“我知道她不介意。”薛葵輕輕道,“你的爸爸媽媽都很通情達理。當然,我的爸爸媽媽也很好。”
“以後什麽事情都要有商有量。”
“嗯。喔!糟糕!”
“又怎麽了?”
“我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告訴過你。我爺爺當年去了台灣。。。四八年。其實他隻是個小副官,以為執行完成軍務,很快就能回家呢,我奶奶一直等啊一直等,可是他已經在台灣那邊成了一個家。再也沒回來過。”薛葵為難道,“這件事情,是不是也應該對蘇阿姨說一聲呢?”
卓正揚微微皺起眉頭想了想。
“爺爺的名字是不是薛沛遠?”
“咦?你知道?”
他笑著不說話。薛仔細地觀察著他的神色。他笑得越來越厲害,抱著她使勁地笑。
“。。。喔!是你外公蘇秉正騙走了我爺爺。哼哼,卓正揚,我就是來向討債的。”
卓正揚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哦!我終於知道為什麽莫名其妙就愛上你了,原來是這樣。”
薛葵皺皺鼻頭。
“你又不吃虧。”
“的確。”他又開始纏綿地親吻,“不吃虧。”
第二十九章
雖然老婆不在家,江東方最近過得不太壞。
他常打電話到嶽丈家裏找沈西西,隻是聊天,聊吃了什麽,將要吃什麽,幾點起床,幾點睡覺,看什麽電視,身體如何。
對於現在兩地分居的狀態,絕口不提,沈西西也很萎靡,江東方問,她就答,江東方不說話,兩個人就沉默,沉默到另外一個話題開始為止。
“我已經敲定了康涅狄格的一家研究所。”
“是嗎。”
“這家給的獎學金最高。”
“是嗎。”
停了一會兒,沈西西問道。
“那藥用鈦這一塊,誰接手呢。”
“薛師姐。”
“薛師姐?”她有些詫異。
“對。她回校了。”
“可是,想要回校不是很難麽,海龜博後都擠破頭。她真了不起。”
“是啊。她一向了不起。”
“孟教授又是個很難相處的人。我一直以為她很討厭薛師姐呢。”
“討厭的話,就不會讓她回來了。”
沈西西想,反正你都知道我討厭薛葵了,我這點小心思又何必瞞著你呢?
“她做人還真是成功。”
“是啊。哦,我到實驗室了,晚上再打給你,拜拜。”
他其實明白她的意思。前車之鑒,後事之師。他在塵世裏娶了一朵花,要好好嗬護,裝聾作啞。還沒到門口就聽見裏麵傳來許達的大笑聲。
“薛葵,你可又回到我手心裏來了。給我刷瓶子啊,不許返悔。”
“當然。”又是一把熟悉的女聲,“你隻要敢拿來,我就敢刷。”
徐達一眼看見站在門口的江東方。
“江東方,來來來。趕快拜見薛師姐,不,現在應該改口叫薛老師了。”
他不想叫她薛老師。她永遠都是薛師姐。繞過稱呼。
“不是下個星期一才上班麽?怎麽周末就來了?”
“我剛剛從家裏過來,給大家帶了點吃的。”薛葵指指桌上的瓜子花生等幹果,又撥開許達的手,“許達,你少吃點!”
“那不行,等會其他人來了,我連邊都沾不上。快,江東方,我們兩個把剩下的一分,毀屍滅跡。”
許達往江東方手裏塞一把花生,攏起塑料袋就跑——她和許達永遠最合拍,但又不是情人間的默契,而是工作上的惺惺相惜。江東方對她講一些現在藥用鈦的實驗進展,吃驚地發現原來她對國際動態了如指掌。甚至對國外做得相類似領域也能講得頭頭是道。
“康涅狄格州的一家研究所,已經遠遠超過我們的研究水平。”
“我接受了他們的邀請,去做博後。”
“喔,恭喜!”她顯然有些吃驚,不知為何,她眼中好像還有一閃而過的嫉妒,江東方堅信自己是看錯了。
“國外實驗環境的確比國內好。隻要靜得下心來,很快就有成果。”
“那你呢?”江東方問,“留下來之後有什麽打算。”
“哦。現在都是教研結合,我一個星期得帶兩堂實驗課和兩堂理論課。剩下沒有多少時間,先申請個青年教師基金。有了經費,才能招學生。”
“會很苦吧。”
薛葵頓了一頓。
“做什麽麽不苦呢?管大儀倒是不苦,可是很無聊。你將師從哪位教授?”
兩個人談的興起,差點忘記時間。直到薛葵的手機響起,她才如夢初醒。
“啊呀,我還要去機場接個人。先走一步。”
江東方連忙起身。
“薛師姐,我送你。”
“不必。”
“ 應該的。”
薛葵便不再拒絕,兩人便一起下樓,電梯裏,江東方試探著問了一句。
“你和卓先生,還好吧?”
薛葵笑而不答。
幸好那天晚上薛海光和沈玉芳快半夜才回來。
她餓了一天,卓正揚把飯菜熱好端到床上來給她吃,捧著熱乎乎的湯泡飯,倒也很甜蜜,結果一聽見樓下有動靜,她嚇得趕緊丟下筷子蒙頭大睡,留卓正揚和他們斡旋去,也不知道卓正揚和他們說了些什麽,沈玉芳來陪她睡,薛葵嚇得要命,沈玉芳倒是沒有對她的一樣大動肝火,隻是長籲短歎了一晚上,弄得薛葵也難過極了。
星期六他們又在姬水逗留了一天。薛葵心懷鬼胎,不敢多說多做,隻稱自己病了,歪在床上不肯動,還是沈玉芳大罵家裏有客人怎麽可以懶成這樣才把她死拉活拽地推下樓,結果得知卓正揚和薛海光一起釣魚去了。
她和沈玉芳一起做了些飯菜,然後陪著馮惠珍說說話。馮惠珍沒事人一樣,完全忘記了昨天還對自己的親人大打出手,摸著薛葵的手說她又胖了一點,不過這樣才好看,然後大講了一番輪回因果物極必反的道理,語重心長地告訴她一個人不能太幸福了,太幸福接下來就一定是悲劇諸如此類的讖言。
“葵葵,你媽媽斷了一條腿,那就是替你們擋災了,不然你們家不可能平平安安到現在,知道不?你找男朋友了沒?沒有才好,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看看你舅舅。”
薛葵必然是要坐在這裏聽這一番廢話。兩個小時後,她起身告辭。
“…… 走了?不多坐一會兒?有空來玩!”
馮惠珍還往她手裏塞錢,薛葵一定不要,臨走的時候給了小保姆。
“舅媽應該去醫院治療。”
“你舅舅不願意。”
“媽媽,舅舅會和舅媽離婚嗎?”
“不會。”
“為什麽?”
“他們兩個,誰也離不了誰。”沈玉芳看穿了她的心思,“我們也是,離不了你舅舅一家。葵葵,別想了。”
薛葵回頭去看,沈玉龍的家是姬水最漂亮的建築,前院裏甚至還修了噴泉雕塑,天氣冷,馮惠珍給斷壁的維納斯穿了一件大紅色棉襖。
光鮮外表下,是誰也想不到的腐朽潰爛。她牽著媽媽的手,慢慢地走回家。
卓正揚和薛海光兩個比他們回來得早,坐在院子裏聊天。
薛海光嗓門大,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所以相親的時候就已經看中我們家葵葵了吧?”
隔著萬年青,她看不見卓正揚的回應動作,薛海光還在大力推銷。
“我們家葵葵好啊!漂亮,聰明,溫柔,體貼,大方,就是偶爾有點小脾氣,不過女孩子嘛,那又不任性的……”
她急忙衝進院子。
“我們回來了!”
吃完晚飯她和卓正揚一起出去散步,拚命想要挖掘一下他和薛海光到底說了什麽,可是他怎麽都不肯說。
“沒說什麽,我都忘光了。”
薛葵有點生氣,加上薛海光又在卓正揚的麵前說了她任性,好,那就任性給他看看,甩開卓正揚的手自己回家,全然不管他人生地不熟的會不會迷路。幸好在沈玉芳趕她出去找人之前,卓正揚自己摸回來了。
沒事人一樣,沈玉芳問他外麵冷不冷,他笑微微地說還好。薛葵正一邊吃蘋果一邊看電視,見他回來,立刻上樓去。
上了兩三節台階又覺得不好,卓正揚同父母都不熟,她這樣做起不是讓他難堪?
沈玉芳在後麵喊她。
“薛葵,你今天到書房睡。讓客人睡臥室。”
嘩,不用她操心,看看自家父母的態度,卓正揚才是他們親生的!
卓正揚想說沒關係,他睡沙發就很好,薛葵不聽,卷了被子就往書房鑽,負氣早早睡了。
但其實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知道卓正揚和父母還在樓下說話,更加是氣到胸悶。
她怎麽突然就被排除在外?小時候父母常常要挾,說如果不聽話就扔掉再生一個,現在來了一個卓正揚,果然她就不寶貴了!
雖然她希望父母對卓正揚的態度可以轉變,但也不至於這樣快啊。
薛海光和沈玉芳以為她已經睡著,進書房來看她,她大氣也不敢出,緊緊閉著眼睛,聽見薛海光和沈玉芳竊竊私語。
“這個姓卓的小子好像也沒有你說得那麽不堪嘛。”
“明明是你說他這不好,那不好!”
“其實挺聰明,挺認真一小夥子。”
“嗯。和葵葵一開始形容的一樣。”沈玉芳話鋒一轉,“其實這些都不是重點。”
“嗯嗯,重點是他對葵葵好,葵葵也喜歡他。”
她覺得奇怪,短短一天的時間,爸爸媽媽怎麽看出來卓正揚對她好了?
“老頭子,你也看出來啦?”
“葵葵走到哪裏,他的眼神就跟到哪裏。兩個人一坐下來就手牽著手,當我們是透明。”
“葵葵想喝水,手也不鬆開。”
“我叫葵葵去洗碗,他也跟著去。頭一次,一個碗碟都沒打碎。洗得又快又好。”
“以前葵葵每次回來,都是我們帶她出去散步,這次換成卓正揚。”
“最難得,我和他聊天,居然能坐足兩個鍾頭聽我說廢話。”
“你又抓著年輕人聽你講奮鬥史?不嫌丟人!”
“老婆子,你這是丈母娘看女婿,口水嗒嗒滴。”
“放屁!滾回屋睡覺去!”
原來真的沒說什麽。薛葵心滿意足歎一口氣。薛海光的奮鬥時,她聽了無數遍,難怪卓正揚什麽也不說。
半夜,卓正揚翻陽台過來找她。她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身邊就多了一個人,溫柔地喚她名字。
“還生氣呢?”
她哼了一聲。轉身抱住了他。他穿襯衣長褲從陽台過來,全身冰涼。
“冷不冷?”
“還好。”他嘴唇發燙,“你不在,我睡不著。”
黑暗裏頭他的眼睛閃閃發亮,薛葵摸摸他的臉。
“……別叫爸爸媽媽看見。”
“知道。”
真不愧是軍人出身,拿被子把她一裹,輕輕鬆鬆又從陽台翻了過去,兩個人依偎著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卷了大包小包,開車回格陵。
這就是姬水之行的全部。她依然是那個連吃帶拿,不事稼穡的薛葵,沈玉芳這座火山,大概要經過一個世紀的休眠期才會迎來下一次的發作吧?
江東方看薛葵陷入回憶,輕輕咳了一聲。
薛葵抓抓頭發。
“我們挺好的,你們呢?”
她語氣輕鬆,江東方卻沒辦法輕鬆。
“還行。”
薛葵聽出了點什麽。
“我這次回來,肯定要被許達敲竹杠,到時候叫上她。雖然她不是我們實驗室的人了,但怎麽說也是你老婆嘛。”
江東方有些猶豫,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她實情。一直到快要走出院門口,他才鼓起勇氣,準備對薛葵傾訴自己和沈西西的現狀,可是薛葵卻突然露出微笑,快步朝前迎去。
卓正揚來接她了。
她上車之前,對江東方揮揮手。
“明天見!”
江東方也揮了揮手。他看得很清楚,卓正揚沒有下車,但是薛葵上車之後,是他親手幫她係安全帶。
他是過來人。一點點的細節裏,可以看出來的東西太多太多。
當天江東方又是很晚才回到家裏。
門口蹲著一個黑黢黢的人影。
“西西?”
他又驚又喜。上午通電話的時候還在老家,怎麽現在突然出現在這裏?
“嗯。”她站起來,“我走的時候沒帶鑰匙。”
他趕緊開門。
“快進來,凍壞了吧。怎麽也不給我打個電話呢?”
沈西西看著這個久違了的家。她不在的時候,江東方還是把這裏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
“你坐火車回來?”
“嗯。”
“吃了嗎?”
“沒有。”
“我也沒吃。出去吃吧。”
“不要。我不要出去吃。”
江東方怔了一下,打開冰箱。
“我看看還有什麽菜,你先休息一會。”
不一會兒,他就把菜做好端上來。西紅柿炒蛋,炒青菜,三鮮湯。
“吃吧。”
他們吃飯從來不會這樣沉默。而且沈西西總是吃得少說得多,恨不得一根青菜也要分三口來吃,但是這次明顯是餓狠了,一個勁兒的大吃大嚼,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全然不是江東方以前見過的淑女。
或者,這個才是真實的沈西西?
江東方想了想,對老婆說到一件事情。
“成輝生病了。我們抽空去看看他。”
“病了?”江東方的話讓沈西西一怔,成輝是他們的本科同學,目前在另外一家研究所讀書,“什麽病?”
“腫瘤。還沒確診良性惡行。”
沈西西放下筷子。
“肯定和他天天做同位素有關係。同位素是由計量累積效應的,他太冒失了,常常空著手就去清理試驗台。”
“希望他不是真的生癌。”
“嗯。要不給他買點什麽補品?還是送點錢?”
“你拿主意。對了,要不,把羅宋宋也叫上,都是同學。”
別人的生死總是無關痛癢。過了一會兒,沈西西換了個話題。
“薛師姐什麽時候上班?”
“下個星期一。”
“真快。”
“還行吧。孟教授希望她快點和我把藥用鈦這一塊都交接了。”
“她原來有事業心,真是沒看出來。其實何必呢,做少奶奶不是也很好。卓正揚當然養得起她。……他們兩個,還好吧?”
江東方停了咀嚼,看著沈西西。沈西西懶得做任何掩飾,沒精打采地盛了一碗湯。
“我的確還有點不舒服。江東方,我不想瞞著你。他們兩個讓我嫉妒。可能會嫉妒一輩子。怎麽辦?我就是這種小心眼的女人。”
“蟑螂!”
江東方突然指住她的右邊大叫一聲。
“啊!”
沈西西尖叫一聲,摔了碗就跳到老公懷裏去了。
“趕走它!趕走它!”
不對勁。現在是冬天,哪來的蟑螂。她抬眼看江東方,果然。他不過是騙她自動投懷送報。而且不打算放手。
“你騙我。”
江東方不說話。彼此的身體已經衝破了障礙,她總會感受到他的心意吧。
“你騙我!你騙我!”沈西西大聲控訴,就快哭出來了,“江東方,你總騙我!”
“西西,你就吃點虧,讓我騙一輩子行不行?”
她錯愕地看者江東方,她剛才說的話,他無動於衷?
“沈西西,我也做過同位素。也曾經發生過嚴重泄漏事件。如果哪一天,我和成輝一樣……”
她急急捂住他的嘴。
“沒這種事。你得騙我一輩子呢。說好的,不反悔。”
第三十章
不出薛葵所料,她返工後不到一個月,許達的猙獰麵目就露出來了。
“薛葵,你看工作已經完全上軌道了,是不是該意思一下?趁著還沒放春假呢,大夥樂嗬樂嗬,就當過年前的熱身嘛。”
她的辦公桌就在許達的旁邊,但他偏偏不在辦公室裏說,而是在學生例會上提出來,擺明了是要與民同樂,和老師們分開。
薛葵立刻點頭。
“好的。怎麽請,你定。”
許達沒想到她這麽痛快就答應了,心想,找個有錢男朋友果然人都變得不一樣,多豪爽!於是假意推脫了一下。
“怎麽能我定呢,客隨主便嘛。”
“你定。你一天到晚紙醉金迷,你有經驗。”
薛葵一向綿裏藏針,許達不以為意。
“不,不,還是你定。”
“幹嘛叫我定。我一向沒什麽好建議。”
沒有好建議就用銀子砸嘛!許達笑嘻嘻。
“沒關係,我們堅決擁護薛老師的任何決定。對不對啊,各位同學。”
大家都對這個新來的薛老師還摸不清楚狀況,也就亂哄哄地符合許達。薛葵舉起一隻手。
“好。大家靜一靜。農家樂。我老家,姬水鎮下的沈家村。兩天一夜,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許達一下子愣住。中招了!
“薛葵,你這不是忽悠我嘛!大冬天的上山下鄉,你要凍死我們不成?”
“放心,沈家村四麵都是山,擋住寒流,絕對冬暖夏涼的好地方。況且快過年了,家家戶戶都有上好的年貨屯著,保證好玩又好吃。願意去的報名,下個周末出發。”
不過她再怎麽保證,也沒想到卓正揚居然頭一個反對。
“怎麽才工作就要出差?”
她收了衣服從陽台進來,坐在床邊一邊疊衣服一邊耐心回答。
“不是出差,是出去玩。一個周末的時間,很快就回來了。”
卓正揚丟下手裏的汽車雜誌,過來幫她疊衫。
“周末?我也去。”
雖然兩個人處於親密同居狀態,她還是非常不習慣碰觸對方的內衣內褲,全部留給卓正揚自己處理。
“我們是高級知識分子的聚會,不帶你玩。”
兩個人住在一起也快兩個多星期,談戀愛的時候還不明顯,這一同居,薛葵才發現軍人出身的卓正揚內務竟是如此強悍,除了做飯,但凡洗衣,打掃,整理都又快又好,處處顯得她笨手笨腳。
卓正揚自律的生活習慣並沒有因為多了一個薛葵而有所變化,相反,是把薛葵也照顧起來了。薛葵很輕鬆的被納入卓正揚的生活軌道中,和他一起運轉,一點不適應都沒有——甚至很多以前她需要自己做的事情,都由卓正揚代勞。
天氣越來越冷,她變得十分渴睡,每天早上卓正揚把她叫醒去洗漱,等她回臥室準備整理一下的時候,床鋪總是整整齊齊,連被子都疊好。她隻能目瞪口呆地站著,以為又回到軍訓年代。
從姬水回來他們頭一晚住在一起就這樣。不是她不願意做家務,實在是插不上手。她還以為卓正揚隻是表現一下——男人麽,在做家務方麵有惰性很正常,何必一開始表現的太好?這讓她有些悵然。
但是兩個星期以來卓正揚雷打不動地“表現”著自己在內務方麵的優良傳統,並且把薛葵遠遠拋在後頭的時候,薛葵才覺得不對勁了。
不是她住進來之後卓正揚才變得勤快,而是他一直都這樣,即使加上她那一份,也比她麻利多了!
從小她看見薛海光和沈玉芳的相處模式就是男主外,女主內,但卓正揚居然內外兼修,實乃神人也。
這對卓正揚來說十分自然。畢竟是部隊大院裏出來的,井然有序的內務已經成了習慣,沒有起床號,六點半大腦自動清醒;但是薛葵想不通啊,她算什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米蟲?
她怎麽說都是個生物學博士,怎麽連大學肄業生都比不上呢?
想著就生氣。
一生氣,就覺得麵前這個十分誠懇願做司機的男人著實麵目可憎。
“我們哪有錢請卓總開車!別不切實際,你最近不也很忙麽。”
“現在是淡季。我想去。”
“那就別想。”
“一個人呆在家裏沒意思。”
這話說的薛葵心怦怦直跳。他們兩個以前不都是一個人活過來的麽?現在沒有了對方的陪伴,竟然會覺得沒意思了?
“……你休想動搖我的意誌,那麽多人,都很熟悉,如果你在場的話,大家可就玩鬧不起來了。”
“叫他們都帶上家屬。”
“……住不下!現在十三人已經很擠了。”
“所以說,不去最好。”
“……你就鬧吧。卓正揚,我怎麽就沒發現你這人特別會胡攪蠻纏呢?”
“我一向如此,你可別說我隱瞞天性。”
她又好笑又好氣,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皮厚兼無賴的頑劣因子,漸漸表露無遺。
有一次她抱怨:“卓正揚,留點家務活我做做嘛。雖然我知道你做的很快很好,但是我也不是不會做啊。每次都是你一個人全做完,我很沒有參與感。”
“參與感?”他想了想,“好。我知道了。”
結果以後兩個人做愛的時候,卓正揚不再自己伸手去床頭櫃拿套子。
“葵。去拿。”他總是含著她的耳垂,趁她意識不清的時候下命令,“幫我戴。”
這就是她向他要來的“參與感”!你說可惡不可惡!
“反正,就是不帶你去。你自己找展開玩。哦,對了,展開不是準備出國留學麽,我給他找了些國外大學的資料,你看看有沒有用。”
“他是去周遊列國,並不是真心想進修,你直接告訴他哪個國家美女多,風景好就行。”
薛葵心想,真是好命,三十出頭就可以退休環遊世界。不過這才是展開的真性情吧,想到什麽就做什麽,像這次的出國留學,那次一起吃早飯的時候一點風兒都沒透,但是從姬水回來,他就遞了辭職信,年後動身,想一想,還真是舍不得。
非常舍不得。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沒認全,出去豈不是要被人騙。
“說真的,卓開沒有他,行嗎?”
“卓開沒有我都行。別擔心。”
卓正揚看薛葵已經收拾完了,非常利落的跳上床,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她就寢時間到了。
“早睡早起身體好。”
薛葵的臉紅了,姿勢古怪的朝臥室門口退去。
“我去查點資料,你先睡。”
卓正揚看著她,她就看著天花板,立定主意今天一定要好好睡覺,不做別的。
“好吧。我給你把燈留著。”
薛葵退出去,又替他把門帶上,來到書房。
訂的新書桌新書櫃還沒有送來,她的文獻和卓正揚的資料堆在一起,手提電腦放在另外一頭書櫃的下兩格騰出來放生物專業書籍,她看了一會兒文獻,盯著一個英語單詞足足十分鍾,完全反映不進大腦,什麽也做不了。
她曾經和卓正揚坐在一起工作,結果她總是被影響的那一個,相反卓正揚完全是心無旁騖,壓根正眼也不看她;她探頭去看他的設計圖,他才意識到她的存在。
“怎麽?”
“這個……是什麽?”
她知道自己傻,還是忍不住指著他的設計圖一樣樣地問,難得他有耐心啟蒙,仔細回答,她卻聽不懂,光頂著他的嘴發癔症。他的嘴唇怎麽就那樣好看呢?上唇薄俏,嘴角微微上揚,說話的時候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微笑的時候弧度迷人,還有……接吻的時候有那樣濃情蜜意!
“我看你是聽不懂。其實對行外人來說也沒什麽意思,我一會兒就做完了,你先去睡吧。”
她想她就算是脫光了坐在卓正揚的大腿上,估計後者也會先做完工作再來收拾她。他怎麽就是能分得這麽清楚呢?真是氣人。
反正是看不進去,幹脆把書一扔,薛葵悄悄的回到臥室,在床邊喊了一聲。
“卓正揚?”
他睡著了。她輕輕地掀起被子的一角,躺上床去。
嗬。這就是同居嗎?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好像兩人三足一樣,一定要步調一致才能平穩前進。
她臉龐發熱,直起上半身來聽卓正揚呼吸聲。很平穩,已經睡著了。她有點點失望,更緊地貼住了他的背脊。
從小到大,她特別喜歡和媽媽抵著背睡覺,覺得很踏實,但是卓正揚的睡覺習慣是抱著她,非要兩個人麵對麵,彼此呼出來的氣息都噴在臉上。
“你別抱著我睡好不好?”
“為什麽?”
總不能說是因為這樣讓她沒法睡覺吧?
欲望存在於潘多拉的盒子裏,一旦打開,永不能鎖。
最離譜的一次,兩個人明明好端端地坐著吃晚飯呢,吃著吃著就開始吃對方的嘴,等她回過神來,已經做在他的腿上,如有他為所欲為的同時居然還在幫他解皮帶。
“卓正揚!……你自己來!”
卓正揚情火正炙。她裸露的胸脯在日光燈下有種蒼白點綴豔紅的美感,他才不耐煩他的沒經驗呢,還不如自己動手。手掌按在她光滑的背脊上,讓她靠近自己,想就在椅子上把她吃幹抹淨。
“不要在這裏!鬆手……”
她一個勁兒試圖從他手裏扯回自己的衣服。他故意把她的衣服都遠遠丟開,看他怎麽辦。他不明白,兩個人什麽都做過了,她怎麽就是不願意讓他好好的看看她呢?
“你真美!”
這種發自肺腑的讚美居然會讓他的薛葵氣得雙頰通紅,搶他的襯衫來遮住前胸。哀哀地求他。
“去房間裏好不好?啊?正揚……”
他非要她求了兩三次,什麽小雨傘在臥室裏啊,什麽好冷啊,到最後甚至連在椅子上做一定不舒服這種理由都搬出來,才抱著她進了臥室。等他把渾身癱軟的薛葵在抱出來追被繼續吃飯的時候,發現飯菜都凍透了,不得不重新熱。
薛葵最最氣憤的是,為這事卓正揚還特別得意。好像兩個人在床上說的私己話還不如一桌凍如磐石的飯菜有說服力——真是越來越囂張,以前怎麽就沒發現呢!
卓正揚還說,算了,開水泡著吃就行了,薛葵立刻阻止,不行!會把胃搞壞。
“有什麽不行?稀飯和泡飯不都是一樣的麽。”
“稀飯,稀飯是buffer啊!”
“Buffer是什麽?”
“緩衝液。稀飯裏麵的米和水是一體的……”
緩衝液?他不懂生物上的名詞,有壞壞的笑起來。那是什麽?
“……你!猥褻!”
她的回憶被打斷了——卓正揚擠她,把她往床邊推,咦?他的睡覺習慣一向很好,怎麽今天豎手橫腳的?
她好脾氣的往旁邊挪,他又擠過來,存心要擠扁她——豈有此理,他明明沒睡著!
薛葵伸手拍了一下床頭櫃。
“哎呦!我磕著了!”
果然卓正揚立刻翻身跳起來去開燈。
“磕哪了?我看看。”
她緊緊捂住額頭,哭喪著臉說流血了;卓正揚趕緊去浴室那醫藥箱,她大搖大擺的跟著進去,非常得意的抱著手看他。他從鏡子裏看見薛葵毫發無傷,把醫藥箱一關,一推。
“裝得真像啊。”
她不怕死的做鬼臉,卓正揚把她拉過來。
“不教訓教訓你,你就要上房揭瓦了。過來!”
“我錯了!卓大人,下次不敢了!”
兩個人在浴缸邊上胡鬧,腿貼著防滑磚冰涼徹骨,薛葵哎呦一聲,這回是真嗑著了,疼得眼淚直掉。
“正揚!我痛!”
“繼續裝,”他嘴上這樣說,手卻伸過去護住了她的後腦勺,“繼續。”
親吻過無數遍的身體,怎麽還是這樣誘人呢。兩個人的心裏都這樣想,鬧著鬧著就纏綿起來。
“把燈關了。”她拍了他一下,“回房間去。”
“不。”他就是不願意。
她不安的扭動起來,緊緊閉著眼睛,嚐試著把他推開,卓正揚促狹的用手指去勾引她,讓她戰栗著沒法思考。
“別這樣……”
“別怎樣?”
她微微睜開眼睛,在他耳邊吟哦。
“我不要手指。我要你進來。”
這種情話還是少說為妙,因為下一秒他就因為他的大力侵入而狠狠地再次撞上浴缸。
“痛!”
他喘息著。
“我也痛。”
痛過了之後又是一番欲仙欲死的繾綣,她總在高潮之後變得渾身無力,隻能窩在卓正揚懷裏喘息,他把她抱回臥室去,親親她的額頭。
“睡吧。”
薛葵一沾著他的胸口就睡著了;桌正陽卻親吻著她的手指,久久不能入眠。
她無名指上少了一樣東西,這讓他不放心。薛葵性格乖巧,笑顏如花,豈料這樣居然遭來新單位一幹單身青年男教師的覬覦。莫非現在男女比例已經失調到了這種地步,別人的女朋友也要搶?
一想到這個,卓正揚就憤憤不平的攬緊了她的纖腰,薛葵皺著眉頭嚶嚀一聲,翻了個身又睡著了,他十分耐心地把她翻過來,貼著自己。
一次他們在金碧輝吃飯,他隻是去了一下洗手間,回來的時候,座位上居然老實不客氣地坐著一個陌生男子,正對薛葵說話。
“薛老師,真巧。”
“是啊,方老師,真巧。”
卓正揚站在稍遠處,耳聰目明,聽見那不知從哪裏蹦出來的方老師故作深沉的來一句。
“花,喜歡嗎?”
“什麽?”他女朋友茫然了。
“就是每天傍晚送到您教師公寓的玫瑰。”
“很抱歉,我並不住教師公寓。您一定弄錯了。”
方老師傻掉。
“那……我的花……”
“我倒是聽說過有花送給我,但是未留姓名。所以我已經告訴室友,可以在簽收後直接把花扔掉。如果讓你有所誤會,真的很抱歉。”
“這……”
卓正揚看不見那人的表情,但也可以料想得到十分精彩。他走過去,薛葵看見他,便對方老師道:“我男朋友回來了。”
方老師立刻回過頭來看卓正揚,一看之下就蔫了。
無論如何,薛葵也不可能放棄麵前這個昂揚男子和他一起吧?
於是無趣走開,卓正揚懶得理他。
“薛葵,你申請了教師公寓?”
“對,每月伍佰的房租,直接從工資裏扣,很便宜。”
“可是我們住在一起。”
“萬一和你吵架,至少有地方可去。”
她脫口而出,即刻後悔。這種話應當爛在肚子裏,不讓他知道。
“這是你的心裏話?”
她脫身不得,隻好點頭。
“是。”
“把房子推掉。格淩市住房緊張,不要多占二十平方。”
“我……”
“如果真是吵得厲害,你留下,我回媽媽那裏去。”
“蘇阿姨一定會把你罵的臭頭。她送厚厚一疊信封給我,就是叫我隨時揭發你的種種惡行。”
不錯,自從兩人一起接機之後,蘇儀明顯愛護薛葵勝過他,種種偏倚態度,簡直令人發指。
“你知道就好。”
“可是我爸爸媽媽喜歡你!真是奇怪了,莫非因為你比較能賺錢?他們喜歡有出息的孩子多一些。”
“他們喜歡我,是因為我對你好。”
哪有戀人像他們這樣事先規劃好吵架後的局麵?
知道幸福來之不易,要好好珍惜。
他一向做事超於人前,不過因為那個莫名其妙的送花人,他得更快一些。
第三十一章
有這種隨時隨地妙語連珠的妻子,他可以預想接下來的人。
薛葵的外婆早已去世,老家的房子偶爾請人打掃一下,還算幹淨。
沈玉龍是個大孝子,早早建起全村唯一一棟三層小洋樓,光臥室就有五間,配備了沼氣發電,果然是薛葵說的冬暖夏涼,又遠離城市喧囂,無論白天黑夜都靜 謐無比,因為薛葵說要回來玩兩天,沈玉龍立刻叫人來大掃除,又把生活用品一並準備齊全,雞鴨魚肉,時菜果蔬全部堆在廚房,就差請兩個大廚來做飯。
“我們就是來體驗生活,舅舅,你別太著緊。我們自己動手就很好。”
隔壁鄰居家的小姑娘們一個個長的天姿國色,躲在院牆外頭看他們。
“原來沈家村出美女。 ”許達大笑,“快,江東方,看中了就帶回去。機不可失。”
小姑娘吐了口水就跑;江東方一摟沈西西。
“這不就是姓沈的大美女?早看中了。”
沈玉龍搓著手討好地笑。
“你們好好玩,好好玩,星期天我再來接你們。葵葵,有事打電話。”
“嗯,謝謝舅舅。開車小心。”
都是城市裏長大的小孩,到了鄉間新奇的要命,一起做飯做菜,薛葵早已表明自己不會做飯,幸好還有江東方這個高手在,自告奮勇地擔當起給十三個人做飯吃的重責。以許達為首的一小撮二流子非要上山去轉轉,薛葵就帶他們去了,叮囑江東方做飯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別弄傷了自己,沈西西一邊穿圍裙一邊回答。
“薛師姐,你放心。江東方是大廚,我是二廚,一定包你滿意。”
蔣晴等女孩子也留下來,洗菜擇菜切菜,沈西西站在灶台前給江東方打下手。
“老公,看不出來你會燒灶。”
“我也是鄉下人出身呀。”
其實江東方自己一個人也能行,但還是把沈西西的名字一直掛在嘴邊。
“西西,加鹽。”
“嗯!啊呀,倒多了!怎麽辦?”
“沒事兒,加點水。”
“老公,這個加點糖才好吃。”
“行,加!……好了好了,夠了夠了。這些該甜過頭了。”
“我嚐嚐!我嚐嚐!”
蔣晴心想,沈西西還是什麽都不懂。江東方還是事事遷就她。有什麽變化呢?沒有啊。
她把手浸在冰涼的水裏和黃芳一起洗著菜,不時笑著說兩句。天黑下來的時候,上山掃蕩的幾位回來了,為首的薛葵一臉鬱悶,許達跟在後麵,抱了一捆柴火。
“晚上生火啊,各位。”他又從口袋裏掏野山楂出來,“薛葵,你還自稱是這裏長大的,連這是啥果子都不知道!告訴你,這就是野果!”
“許達,你簡直就是鬼子進村!整個山頭就快被你掃蕩平了!別人家的棉花田你也要跳進去攪兩下,要是衝頭野豬出來,你是不是還要把它給收拾了加菜?”
“你給我把鳥銑,我就打給你看!我堂堂一個大老爺兒們,打頭野豬還不是小事一樁。”
“你去,你去,天黑了還有狼呢,快去打一頭給我們這些無知婦孺見識見識。”
大家笑得要命;吃飯的時候沈西西又多事,鄉間的貓貓狗狗都是放養的,嗅到哪一家開飯了,就鑽到桌子下麵討兩根骨頭,蹭到沈西西的腿,沈西西尖叫著站起來。
“貓!貓!快,趕走,趕走!”
江東方趕緊護住老婆,抱她,哄她,又趕桌子下麵的貓,薛葵包了幾根雞骨頭放在門外。
“行了,到外麵來吃吧。乖。”
大家都不知道原來沈西西有恐獸症。
“毛絨絨的,多可怕。”
“沒事,別怕。”
江東方去把門窗都關上,薛葵製止。
“別關太嚴實了,還燒著爐子呢,小心煤氣中毒。”
許達指著桌上一盆燉兔肉,底下炭爐子烘著。
“薛葵,我們十三個大活人,能被這炭爐子熏死?開什麽玩笑!”
“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不知為何,回到這裏,她總會想起馮慧珍說的那句樂極生悲。
蔣晴心情一般,吃的`不多,不過其他人都興致很高,對江東方的廚藝大加讚賞,江東方著重表揚了一下自己的老婆。沈西西大笑。
“我專給他搗亂來著,幸好沒影響大局。”
吃完飯,許達真把篝火生起來了,大家圍著說了一會兒話,沈西西鬧著要玩真心話大冒險。正好十三個人,拿了從A到K的十三張牌來抽。頭幾輪大家都玩不開,畢竟有些是剛進實驗室的小孩子,不好意思做些大膽的動作出來,都端著,許達百般開導無效的情況下,抽到K,而江東方是A。
江東方選了大冒險。許達嘿嘿直笑。
“江東方,你可算是栽我手上了。請你在場女性中選一個背著走一圈,括號,除了你老婆,括號完。”薛葵大笑。
“許達,你好歹是個讀書人,能不能有點禮義廉恥?”
江東方一點不遲疑地站了起來。
“行啊,由我來為大家做個榜樣,看看這真心話大冒險該怎麽玩。”
蔣晴不知為何,心中又充滿了期待。以為他總會選一個毫無瓜葛的人出來擋這一劫。
“薛師姐,就你了,出來吧。”
許達一拍大腿。
“江東方,別怪我沒提醒你,卓正揚當過特種兵,你確定要背薛葵?”
江東方點點頭。薛葵也很爽快地摘了圍巾,站了起來。
“我是無所謂。不過我最近重了不少,萬一你要是背不動我,我豈不是很沒麵子。”
沈西西插了一句。
“薛師姐,如果背不動你,沒麵子的是他。”
“老婆,給我加油。”
江東方真就蹲了下去。
“加油!”
他背著薛葵繞屋子走了一圈,回到原地,兩個人都毫無異常,嘻嘻哈哈地接著玩下去,這下就都放得開了,啥都敢講,啥都敢做,幸好還有薛葵把關,沒鬧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
快尾聲的時候,薛葵被蔣晴抽到,她選擇了真心話。
“我沒有什麽不能說的。但是如果叫我背你們,我非倒下不可。問吧。”
蔣晴微微一笑。
“就亙古不變的那個問題好了,我們在場的一共九個男生,薛師姐對誰最有好感。”
許達立刻補一句。
“除了我,除了我啊。”
“得了吧,許達,你我的感情那是已經升華了。革命情感嘛。”眾人哈哈笑了一陣,薛葵凝視著火光,“說真的,我一向覺得大家在一個實驗室裏,那就是同事,是手足,實在沒辦法發展男女之情。”
“薛葵,你這就假了啊。莫非我們這麽多帥小夥兒,你一個都看不中?”
“我這不是還沒說完麽。如果一定要我說一個非常欣賞的異性,那就是江東方。江東方,雖然說我是你師父,但你的成就將來一定遠遠超過我。沒帶你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天下第一,但是你玩玩打打的就是比我強。不瞞你說,有時候我特別嫉妒你。你有天賦,有定力,我不行。”
沈西西終於明白:從始至終,薛葵都沒有把江東方當作男人來看待。他是師弟,同行,對手,不是男人。
江東方訕訕地笑。
“不至於吧,薛師姐。你說的太嚴重了。我哪有這麽好。”
“不不不,”許達擺著手,“江東方,薛葵這是變著法誇自己哪,你是她帶出來的,將來你有什麽成就,還不是她的功勞?”
“許達!怎麽啥事兒被你一說都成陰謀了?”
最後許達落在了薛葵手裏。他選擇了大冒險。
“許達,你是不是特別怕說心裏話?”
“是啊,我特別怕。怕極啦!”
“你是不是以為我會讓你去背女孩子?想得美!就你身後那棵樹,給我爬上去。”
“上樹?上樹專長啊!瞧著啊,麻溜兒地!快,快,相機準備好!上樹啦!”
當天晚上蔣晴和薛葵睡在三樓的臥室,薛葵鋪床,蔣晴站在玻璃窗前往下看。
“看什麽呢?”
蔣晴指指院子,江東方正背著沈西西走來走去。
“嗬嗬,因為江東方背你,所以懲罰他?”
蔣晴怯怯地看薛葵一眼,後者拍拍的背。
“早睡吧。明早上帶你們四周轉轉,這邊有個水庫,挺漂亮。”
“嗯。”
關燈,兩人躺在被窩裏聊天。
“蔣晴,江東方向我推薦來你著。以後跟著我做藥用肽,好嗎。”
蔣晴高興地點頭。這是今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薛師姐,真的沒想到你會嫉妒江師兄。你其實不比他差呀。我們實驗室的蛋白純化係統是你一手建立起來,還有核酸雜交平台……”
“對自己有個精確的定位很重要。”的
女性和男性相比,從生理構造上來,確實處於劣勢。而在社會個大環境下,劣勢更加明顯。江東方可以做通宵實驗,薛葵不行,會擔心皮膚變差,會擔心健康受損,會擔心男朋友無人照顧,職場性要考慮的不比男性少,甚至更多。——所以要平衡。盡量平衡的生活。
,薛葵才是剛剛開始學習。
“。”蔣晴似懂非懂地點頭,“那覺得怎麽樣?薛師姐?”
“?不知道,再看看吧。”
“嗯。”
薛葵閉上眼睛。
“老婆,聽什麽歌呢?給我也聽聽。”
樓下,江東方仍然背著沈西西走來走去。
“聽。” 沈西西把耳機塞進江東方的耳朵裏。他頓一下,繼續繞著圈子。
“唱的真不錯。”
“嗯,最喜歡這一首。行了,放我下來吧。”
“沒事兒,再走走。”
“他們該笑話我們啦。”
“等這首歌唱完,們就去睡覺。”
“行。”沈西西靠在他的背上輕輕地跟著唱起來,“……都有可能,因為彼此信任,真的愛情不需要保證,會恒溫……”
第二天傍晚薛葵回到家裏,卓正揚正在書房。她到浴室梳洗,聽見外麵卓正揚來來回回的亂跑,喊了他兩聲。
“你幹嘛呢?”
“沒什麽。”
還沒什麽,她明明聽見他在翻箱倒櫃。算了,不問他。
薛葵自浴室出來,卓正揚倚在床頭,有氣無力的翻著雜誌。
“啊呀,好可憐,來,抱一下。”
她跳上床,趴在他身上,大施鹹豬手,他又在看新一期的汽車雜誌,她笑嘻嘻的指著其中一輛被卓正揚圈起來的跑車。
“這車簡直就像一隻大青蛙趴在地上,誰會買啊!”
卓正揚一頭黑線。
“不好看?”
“醜的要命!”
“也許顏色不對,如果換成銀灰色……”
“還是銀灰色的青蛙。沒你現在的車好看。”
“這是布加迪威龍。”
“你知我是汽車文盲,就不要說它的牌子,完全不懂。”
他悶悶的把雜誌扔一邊去。薛葵這才想到,他把這輛車圈起來,莫非是要買?他倒是說過幾次想換車。
她訕訕地去拿雜誌,第一眼沒看中也沒關係呀,仔細看看說不定就喜歡了呢。
“農家樂好不好玩?”
她瞪著那隻大青蛙。
“好玩。很好玩。烤紅薯可好吃了,我帶了幾個回來,是白心薯,已經蒸上了,明天早上可以吃。”
“你樂不思蜀。”
“哪有。什麽時候我們兩個一起去。反正外婆的房子空著,順便可以幫她打掃打掃。”
“去度蜜月?”
“少來。對了,這次回去看見爸爸。他說過兩天到格陵來一趟,有點事要和我談談,你有沒有空?”
“有,什麽時間?幹脆把我媽也約著一起見個麵。”
“嗯。你今天訂票了嗎?”
“訂了。二月三號的飛機票,一起回北京。”
他歎了一口氣。薛葵摸摸他的臉。
“別歎氣。歎氣對家裏人不好。剛才在找什麽呢?”
“丟了個東西。”
“什麽東西?”
他有點難以啟齒。
“算了,別找了。”
“對,有些東西,你越找它越不出來。你不找了吧,它就出來了。要冷處理,冷處理。”
她咯咯笑著滾到一邊去準備睡覺,把背脊露給卓正揚。
“給我捶兩下,累死了。”
卓正揚靠過來一隻拳頭抵住她的背脊。
“捶哪裏?”
“肩膀。”
“我總覺得有什麽東西硌著我了。”
卓正揚就壞壞的笑。
“你說是被什麽東西硌著了?”
薛葵羞得滿臉通紅,賞他一個白眼。
“是個很小的東西。硬硬的一小塊。”
她伸手去被褥下麵摸,摸到一個小小的環形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枚鑽戒。方形絨麵同流線型指環搭配的天衣無縫,樸實大氣,明顯是卓正揚的手筆。
她一生收到三次戒指,這一次讓她心動。
“卓正揚,這……倒是很別出心裁。”
卓正揚一愣。
他確實準備向她求婚。兩天前去莊羅珠寶買了婚戒,卻笨手笨腳不知道怎樣送出去,亂七八糟一堆事下來,結果把戒指給弄丟了!已經找了兩天,就是不見蹤跡,剛剛薛葵在浴室裏,他還找來著呢,沒想到就在床上。
“我……”他想解釋,薛葵咯咯地笑。
“卓大人,你以為我是豌豆公主?這樣求婚。”她掰著手指,“我算算,加上這一次,可有三次了,事不過三,我就……”
他把戒指套上她的無名指,笑著什麽也不說,吻上了她的嘴唇。
嗬,相親那一次,她的確曾經說過,我是公主,隻不過現在有些落魄難堪。給我一些時間,我會證明給你看。
十年前的停車坪,她也是個狼狽的公主。或者是好事多磨,他同她,終於大愛晚成。
卓正揚一拿到結婚資料就立刻和薛葵去民政局登記。據說明年流年不利,所以年底趕著結婚的情侶很多,卓先生桌太太從民政局出來,正巧看見一家車隊披紅掛綠遊城,大朵玫瑰和金粉作裝飾,車頭還有一對人偶並立,甜蜜之極。卓太太一時興起,捏了個巴掌大小的雪人放在卓先生車頭,沒眼睛沒鼻子,插一對樹葉當翅膀。
“回家。今天晚上大家還要一起吃飯呢。”
卓正揚對住嬌妻微笑——他隻覺得這雪人比勞斯萊斯的銀天使logo還要珍貴,一路上開的極慢,怕把它弄壞了。
原本互不相識的兩個家庭,突然間要因為他們的婚姻而熱絡起來,恐怕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但至少大家都很有誠意——三個家庭的關係,社會學家都搞不定的課題,小老百姓要難得糊塗啊。
當晚卓紅安發來賀電,他是個不善言談的老軍人,父子兩個向來打電話好似發電報,惜字如金,互問身體和工作情況就算完成任務,好在兒媳婦是暖場高手,說話體貼又周到,哄得卓紅安龍顏大悅。
“正揚從小性子強,臉臭。如果他欺負你,你告訴我,我教訓他。”
卓正揚在旁邊聽見,大呼冤枉。
“為什麽個個覺得我會欺負你?”
薛葵笑吟吟放下電話。
“誰叫你是冰山美人,難以親近。”
他頭一次聽薛葵用“冰山美人”形容向來體貼溫柔的自己,大驚之下居然忘記捉住她問個明白,讓她咯咯笑著逃掉了。
“卓美人,就寢啦。早睡早起身體好。”
有這種隨時隨地妙語連珠的妻子,他可以預想接下來的人生絕對不會煩悶。
張寒和葉瀾瀾風聞薛葵結婚,都沒有時間回國來鬧她,隻是在網上叫她把婚紗照傳過來看看。
大冬天的,她和卓正揚還沒那個閑情逸致拍婚紗照,於是把結婚證上的照片傳給她們,拍得相當爛,滿麵油光,枯槁蠟黃,她做賊心虛,覺得就是兩張縱欲過度的麵孔,不忍多看。
果然,張寒和葉瀾瀾非常小心翼翼的讚揚了卓正揚一番。
“五官挺端正。”
“嗯。登記照嘛,就是潘安也不好看。”
“對呀。絕色也不至於和我相親嘛。“
“能賺錢就行。什麽行業?一年掙多少?”
“重卡。不知。夠用。”
“夠用的範圍也很寬泛啊,薛葵同誌。”
“我不是我們家管錢的……”她心想,也不管做飯,洗衣,掃地——天哪,她簡直就是薛海光這個甩手掌櫃的翻版嘛!
“這樣不行!經濟決定上層建築,你要把金錢命脈掌握在你手中。”
“我在學著做賢妻良母,你們少出餿主意!”
三個人在msn上嘻嘻哈哈鬧了一番,那兩個打洋工的就得去做試驗了。薛葵對住msn上一溜灰色頭像發呆;展開的簽證下來,揚言要遊遍歐洲;遊賽兒沒了展開這個媒介,估計也不會再聯係;雖說相識滿天下,但深交的不多,結了婚的更沒有,想想又覺得隱隱的悲傷——這不是卓正揚在身邊就能解決的失落感,她的生活圈子原是這樣狹小。
難道馮慧珍說中,太過幸福反而若有所失?可是,她為什麽又要這樣在意馮慧珍的話呢?
日子水一般逝去,就快放假了,薛葵在實驗室裏發了一次喜糖,約定明年開春來了再請大家吃飯,齷齪都已經隨風而去,沈西西也過來湊熱鬧,看到薛葵的戒環光禿禿,於是抓過來看。
“最新流行這種式樣?鑽石呢?”
薛葵隻好把手心翻過來。一枚放鑽在掌心裏。
“還是不太習慣。做事的時候總會刮到,所以移到裏麵去。帶實驗課的時候,得取下來才行。”
眾人皆讚方鑽流火溢彩,沈西西笑得有點僵硬,抓了一把喜糖就走。
“可惜我和江東方年後就出國了,這頓飯吃不上啦。”
薛葵眼角瞥到她的背影。如果人人如此,自己的痛苦才是痛苦,別人的幸福才是幸福,那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行了,別紮堆了,幹活去吧。”
以老師的身份回到這裏,生活有了巨大的變化,每天上班下班,帶課備課,有空還要寫基金作總結,這都是薛葵喜歡的,工作起來也格外帶勁,想把混掉的那兩年都補回來。可能這輩子就是個學習的命,她和卓正揚兩個目前都在蘇儀門下拜師學藝,蘇儀對卓正揚並不嬌慣,叫他跟著薛葵一起學做菜。
“做男人不疼老婆有什麽用呢?行動上要做到,口頭上也要做到。”
卓正揚知道她發牢騷,說給父親聽。笑笑。
“我和薛葵打算春假的時候會一趟北京。”
薛葵心想著卓正揚在其他方麵已經比她強多了,總不能做飯也輸給他吧?落足十二分精神學習,
“是啊。”薛葵也湊過來,“蘇阿姨,一起去……”
“喂喂喂,討打。”
她總是不記得要換稱謂。
卓正揚有個習慣,晚飯後喜歡散散步,有時候遇到熟人,他會很老派地介紹,這是我愛人,薛葵。
而遇到薛葵的熟人,她總是直接說這是卓正揚。
“你老公?”熟人的語氣就有點不確定。
“對。”
卓正揚回家就教訓她,我是你老公,難道還要別人提醒?
她也想不通。
“以前舅舅舅媽結婚,我還喊了兩三年的小馮阿姨。就是改不過來。”
“後來怎麽改過來了?”
“我表弟出生之後就改過來了。”
“哦。這樣。”卓正揚故意拉長聲調,“我知道了。”
那天晚上他特別興奮,一直鬧她,她騰出手來去拿安全套,卓正揚捉住她的手腕,不許她拿。
“抱我。”
她頓了一下,順從地摟住他的脖子。
她其實有點擔心。她沒有準備要生小孩,正因為這樣,就容易往壞處想。實驗室裏有毒試劑那麽多,如果受孕,不知道會不會對小孩有影響?雖然幾率不大,但還是有可能啊。萬一生了有缺陷的小孩,怎麽辦?
這樣想著想著,薛海光突然來了,雙手血淋淋,說是殺了人,叫她想辦法拿筆錢出來好跑路,她哪裏有錢?薛海光說卓正揚已經是我們女婿了,找他要錢去,她大喊不要,沈玉芳木著臉說,我有錢,以前姬水二汽的時候,貪汙了好大一筆錢呢,在花旗銀行裏頭存著,葵葵,一直叫你出國你不聽,這筆錢怎麽取出來?我指望著和你們父女兩個一起移民呢。
晴天霹靂。她語無倫次的安慰著爸爸媽媽,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一邊說著話,張鯤生來了,薛葵,我不得不告訴你,我這些天辦的大案子就是遠星舞弊案,你爸你媽的案子都在這案子裏頭,你曾經是何祺華的未婚妻,要寫祝我們調查。他拿電話過來。你可以打給卓正揚。
可是打卓正揚的電話,怎麽都打不通,留言信箱裏頭是展開的聲音,說卓正揚和程燕飛去底特律出差了,住青梅竹馬套房,薛葵,算了吧,你去坐牢嘛,坐個兩三年回來,卓正揚也玩厭了,就回來了。
薛葵是被卓正揚搖醒的。
“怎麽了?你一直叫媽媽。”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什麽也說不出來。卓正揚看她不對勁,倒了杯牛奶給她,她抽抽噎噎地說。
“我夢見你和程燕飛飛去底特律。”
卓正揚劈手把牛奶奪下來。
“這是什麽鬼夢?開玩笑。她早回北京了。”
她捧著牛奶,吸了兩下鼻子,望著卓正揚。
“我還夢見……夢見爸爸媽媽出事了。”
人醒過來之後總是把夢給望得幹幹淨淨。她拚命的回憶自己的夢境,講出來給卓正揚聽。
“剛才覺得真可怕。可是現在醒過來,好像又沒事了。”
卓正揚拍拍她的肩膀。
“沒事。有我在。就算有事,也有我,知道嗎?”
“嗯。”
兩個人斷斷續續又睡了兩三個鍾頭,天亮了,小鳥在外麵的枝頭亂叫,廚房裏傳來白粥的香味,一切因為夜色而滋生的灰暗心思都消失了,薛葵含著牙刷在浴室裏想了想,生理期快到了,才會有這種念頭吧?開什麽玩笑,生科院那麽多教職工子女都活蹦亂跳聰明伶俐,再說了,爸爸媽媽那麽老實,怎麽可能殺人越貨貪汙犯法。
“今天我帶實驗課,從早上一直到晚上不停,我自己回家,你別來接我了。”
她差點遲到,實驗譚的教材和試劑都還沒有準備,到了藥理實驗室,她匆匆忙忙地換上白大褂,把外套掛在衣物間,又照例把戒指取下來,放在外套口袋裏。
“薛老師,有人找。”
“來了。”
她關上櫃門走出來,是負責實驗課助教的學生,兩個人一起說著話往實驗中心走,路上居然看見張鯤生和另外兩名便衣在等電梯。
薛葵腦袋轟地一炸,想起昨天晚上的夢來。
“張警司?”
張鯤生一向薛葵都是很親切地笑,這次也不例外。
“薛老師,好久不見。”
“是啊,沒想到在這裏遇見。”
“我來辦點事情。”
薛葵沒有多問;這時候電梯到了,張鯤生和部下一起進了電梯,突然又來了一句。
“薛老師,我下次來,就找你。”
卓太太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裏,已經走出去了,又轉過身來對張鯤生揮揮手。
下午五點鍾的時候,沈西西等江東方一起下班,江東方不在,去無菌室了,她百無聊賴地在他的座位前邊玩電腦邊等著,覺得有點冷,就去衣物櫃拿他的外套穿,大家的外套都放在一起的,並沒有隔間,她看見江東方的外套旁邊就是薛葵的那件羽絨服,羽絨服下麵,有一圈閃閃發光的東西。
是薛葵的結婚戒指。她看過一次,不會忘記。
她神使鬼差般地撿起來,對著曝光燈看,豌豆大小的鑽石,該有多名貴?
這枚婚戒對她而言,仍然有著巨大的。她褪下自己的戒指,想要試試看。
她的手指穿過指環。心裏明明呐喊著不能這樣,可就是無法控製自己。
戒指在第二關節處卡住了。
如釋重負。沈西西把戒指放回薛葵羽絨服的口袋裏,空著江東方的外套,蹦蹦跳跳地回去取暖。
這一天實驗做的可真是讓人心力交瘁。
她想到自己本科時候也是這種菜鳥,不知道給老師惹了多少麻煩,就沒脾氣了。
實驗需要團隊精神,尤其是大型實驗,一個人絕對不過來。結果今天有個小姑娘,怎麽也不肯和同組的夥伴分工合作,想要一個人獨立把實驗做完,結果一直拖到晚上作戰才拿到結果。
“下次沒必要這樣。同學。”薛葵對她笑,“我們要講究團隊精神。”
小姑娘以為她沒看見,就大翻白眼,覺得薛葵的牢騷隻是因為必須陪著她做完實驗才發,並沒有改正的意思。翻完了白眼又覺得自己態度不太好,一聲不吭地就走了。薛葵收拾完,回到藥理實驗室去,換衣服拿手袋,收拾整齊就往外走,路上打了個電話給薛海光,一邊說話一邊出了學校大門口,一抬頭看見卓正揚在馬路對麵,她收線——這人,大概是散步過來的吧——便使勁兒衝他揮揮手。卓正揚早看見她了,準備過來,薛葵嚇一跳,趕緊指指頭頂,示意還是紅燈呢,他做了個不好意思的手勢,然後在這邊等她。兩個人都是扔在人群裏找不到的裝束,她穿一件杏色羽絨服,他穿一件墨綠色軍大衣,跟鼓鼓囊囊的大狗熊一樣。
黑蒙蒙的夜色,昏黃的路燈下,滿目裏一片黯淡的色彩,她看著他笑,又好像想起了什麽一樣,摘了手套去口袋裏掏戒指,戴回手上。
綠燈。
她拎著手袋,歡快地朝卓正揚跑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