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自從年前決定辭去工作淪為自由人後,我的生活變得十分規律簡樸。
不再有無休止的加班,也沒有堆積如山的企劃和文案,不需要每日盯著計算機一坐便是十數個小時。
我現在為幾家平麵雜誌做插畫,有時候為出版社設計某本書的封麵,偶爾有舊朋友推薦會幫忙發布會或展廳店堂的舞美燈光設計,方式數量基本由我自己決定,雖時忙時疏,但若安排得當,每天不過3、4個小時的工作量。
時間好像忽然多了出來,剛開始的時候我無所適從,我不知道原來一天24小時是這麽的漫長。
輕微的神經衰弱、淺眠,我每天最多不過睡上4、5個鍾頭,再除去工作時間,剩下的十幾個鍾頭簡直象上天賜予的一份意外厚禮。
兩年多來無論被動主動,一直選擇了陀螺般飛速旋轉的生活方式,忽然停下來,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
脈脈閑閑說,“大好良材就這麽放任自流,真是有出息”,然後眨眨眼,“不過如果這樣比較快樂,那就這樣好了”。
我很快愛上這樣的生活。
從來也不打算去學法語、插花或女紅,也沒急急安排出遊采風。不是因為太忙才希望有空閑麽?為什麽空下來了又急忙排滿各種活動行程。
終於有大把的時間,我可什麽也不想做。就想睡覺、看書、逛逛超市下下廚房,也許還會打打電動玩玩遊戲,或者出去散散步。
睡不著不要緊,可以開了低低的唱機聽音樂。黃鶯鶯一把千回百轉的嗓音溫柔地唱,“I'm wondering how I come to be here……”
窗外的常青樹葉子嘩嘩的響,偶爾有車的引擎聲伴著燈光滑過,好像燈塔的光束掠過海麵,天花板上會有窗簾縫隙透過的光影一閃而過,縮在溫暖的被子裏感覺時間好像停滯了一樣,有時會忘了身在何方,是東京、巴黎、還是上海……嗬,如果當初留在媽媽身邊,今天的我大概就不是這樣了罷。兩三年的光景而已,已經覺得歲月催人老了,記憶模糊,恍若隔世一般。
隨著唱片,我輕輕哼唱,“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For once sh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保羅.西蒙和加芬克爾的老歌由黃鶯鶯唱來又是另外一番滋味。斯卡布羅集市,斯卡布羅集市,我的集市已經散場,你又會去那個集市留連。
天冷的時候,最喜歡蜷坐在窗台上曬太陽。
當初決定搬到這座老式公寓,一是看上這裏環境鬧中取靜、交通方便,另外就是一進房門就看見一個大陽台和凸出的露台式長窗,褐色的楊桃木窗台有一大半伸出去,人篤定坐上去,半躺著曬太陽,而且窗戶是向上推抬式的,並沒有安裝防盜鐵窗或窗紗什麽的,采光通風極佳。我立刻喜歡上,雖然房租貴一點也還是馬上簽下。
脈脈點點頭說,“也好,這裏環境簡單,離我也近,我好看著你”。咄,說的好像我是為禍人間的妖精,倒要你做這除魔降妖的大仙。
“曖,曉得你喜歡曬太陽,隻是小心別從窗台掉下去,還有,當心曬一臉雀斑。”脈脈揶揄我。
一直垂涎美女小麥般的蜜色皮膚,我則白的似一頭鬼,又怕冷,時時伏在太陽底下說要曬成古銅色方休。
開春後,我漸漸告別冬眠狀態,經常都會去公園走走,後來基本成了習慣,每天一早去遛個彎,把事情做完又無甚計劃時就幹脆帶了相機、速寫簿和小說去消磨時光。坐在闊葉樹下的長椅上,周遭十分安靜,隱隱有馬路上的車流人聲,空氣中是草葉花香,偶爾有鳥雀從我足尖蹦過,睡意漸漸襲來,小憩片刻竟是意外的舒暢。
而自從發現這座公園原來有個特別的園丁後,又添多幾分好奇與景仰希望能有機會碰見。四月的最後一天,我終於如願以償。然而,結果往往出人意表。
陰天。通常這種天氣我會渴睡,然而那天卻5點不到早早就醒,再也難以安枕,幹脆起身。
來到公園的時候,天色漸亮,已經有人在鍛煉。沒有太陽,光線略暗,連帶碧綠抽枝的新葉也蒙了溫柔的灰色,仿佛有點憂鬱的調子。
我漫不經心的沿小路走,時不時彎腰細細端詳一下花株。恩,最後一朵馬蹄蓮也頹敗了,鬱金香倒長的好,這種藍色的風信子在這樣的陰天顯得特別標致……我的目光很快落在一叢植物上,灰綠色的倒卵形葉片,枝幹挺立,重疊的粉紅色花瓣飽滿簇生,花苞下的萼片頎長、四處伸展,熟悉的香味……
仿佛誰在我頸項潑了一杯冷水,我不由戰栗起來,緩緩蹲下。
不需要查圖譜,我也知道,這是一株“約瑟芬皇後”,法蘭克福玫瑰,在灰色迷蒙的清晨,顯得格外嬌豔。
05
“為什麽叫約瑟芬皇後?”我聽見自己年輕清亮的聲音在問。
你知道約瑟芬?拿破侖那美麗而寂寞的約瑟芬皇後。離開拿破侖以後,約瑟芬購置了法國南部的梅爾梅森城堡,在城堡中,酷愛玫瑰的皇後聘用專家建立了宏偉的玫瑰園,收集種植培育大量玫瑰品種。在英法戰爭期間,約瑟芬為一位倫敦園藝家安排了特別護照,要他穿國戰爭線定期將新的英國玫瑰品種帶來法國。出於對皇後愛好的尊敬,英法艦隊甚至停止海戰讓運送玫瑰的船隊通行。這株玫瑰的命名就是為了紀念約瑟芬皇後。
“我不要做約瑟芬,贏得了全世界的玫瑰卻輸了愛人的心。太淒涼。”年輕的我仰起頭笑。
傻孩子!你怎麽會是約瑟芬。你是一朵天國玫瑰。唉,露絲,小露絲……
注視著盛開的花朵,我忽然覺得心酸。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但是這一朵玫瑰, 像所有的玫瑰,隻開了一個上午。
不知道蹲了多久,忽然有人拍拍我,我大驚,猛地一下站起來,動作太急,眼前一片發黑。對方也被我嚇一跳,“哎喲”一聲扶住我。
定定神才看清,原來是老年木蘭隊的劉家阿婆。
“小姑娘,你做啥。今天這麽早就來了,怎麽不來打拳?”劉家阿婆一向待我慈祥,聽見她溫暖的話語,我鼻子徑自酸了,然而還是笑了,“阿婆,我在看花。”
“喔喲,又是新種的?這棵月季開得真好。大概又是別人新送來給老喬的。”
聽出端睨,我不由一路打聽。原來老喬即是本公園的花王,孑然一身性情孤僻,獨獨愛花,所以幹脆搬進主管區域的花園兼園丁及看護,白天很少出沒,通常上午修剪一次花木,晚上才培土施肥。因為飼花有方,遠近頗有點名氣,也會有人求教幫忙調理自家或單位的植物,老喬也不要報酬,隻要求別人贈以花草以充酬金,不求名貴,但凡公園沒有的品種即可。老喬甚少朋友,但近來似乎結識一人言語很有些投機,那人經常會帶點花木給老喬,最近公園花草繁密、多有奇葩似乎都是那人的贈與。
末了劉家阿婆搖一搖我的手臂柔聲說,“小姑娘,不要每次來就看花花草草,要鍛煉身體喲,太瘦了也不好看哦。”
看著老人親切的笑容,忽然想起外婆也是這樣,喜歡搖一搖我的手臂然後才說話,我忍不住彎腰輕輕抱一抱老人,乖乖點頭,“我知道了,謝謝阿婆。”
回到住所,我卻無法安心工作,贈花給老喬的會是誰呢?世界這麽大,人又這麽多,哪裏來的那許多巧合。可是“約瑟芬皇後”,尋常花店園圃根本不見這種玫瑰,還有誰會特特去法國找了來,百般辛苦尋來卻又這麽大方隨便贈予。
猶如困獸,我在房間裏來回躑躅,想問老喬對方是誰,好幾次手已觸及門把卻又仿佛摸到了烙鐵迅速縮回。
晚上10點多的時候終於還是出了門。四月底的夜晚,雖然已經是暖春時節,然而陰天又是近午夜的時分還是很有一絲涼意。可我隻覺得躁熱,胡亂穿了一件舊棉布襯衣光腳套了球鞋就下了樓。臨出門口的時候一抬頭忽然看到牆上的鏡子,裏麵的自己看起來一反平日懶洋洋慢吞吞的和煦模樣,鏡中的我臉色比平時更白,臉頰上泛起異常的紅暈,眼睛明亮的連自己都不敢逼視。
我深吸一口氣,走了出去。
雖然夜已深,公園裏居然還有不少人,看起來基本上都是情侶,走路的時候需小心,經過葉叢繁密的暗處時常常會傳出親昵的竊語之聲。
兜兜轉轉許久,終於在公園北門一片灌木深處找到一列三間小小的房屋,應該就是花王的居所和培植花房了。左首一間屋子亮著燈,傳出悉索敲打的聲音。我猶豫了一下,上前輕叩半掩的房門。
“來了,正等你呢。”隨著一個蒼老的聲音不失愉快的響起,門開了,出現了一位須發斑白的老人,大概就是老喬。我的到來顯然屬意料之外,老人的笑容不見了,狐疑地打量我,語氣頗為生硬的問,“你是誰,什麽事?”
“我……”我有點張口結舌,是啊,我來做什麽呢?打聽一個可能的陌生人?想要知道什麽呢?無論答案是與不是又怎樣呢?
“沒什麽事就請走吧,我正在等人。”老人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在等誰?”想都沒想,我衝口而出。
“……”老人奇怪地看看我,回頭想關門。
“對不起,我太魯莽了。您是喬老先生吧,托您的福,可以在這裏看到這麽多漂亮的花草。”我急急抵住門,“恩,今天那株法蘭克福玫瑰是名貴的品種吧。”
老喬怔了怔,臉色稍霽,“小丫頭還有點眼光啊。你想問我種花的事?進來吧。”
我如釋重負,感激地笑笑進了屋子。地上一片狼藉,堆滿了培植花土、營養液、土鏟水壺和修枝剪刀。
接下來的對話我心神不屬,說起近一個月來新增的花草品種,我幾乎如數家珍。廢話,拍了那麽多照,回去查了那麽多資料,簡直就是做足了功夫,談起這些怎麽會吃螺絲。老喬高興起來,大概覺得我很是孺子可教,講話語氣漸漸和藹。
言語間我漸漸了解,最近多出的這許多植物品種原來都是一人所贈,也不知道他哪裏弄來,仿佛自己無暇顧及,又憐惜花草不忍塗炭,所以幹脆帶來交予公園的花王,恰好老喬又是愛花如命,兩人往來數次倒也把談甚歡。“年輕人很不錯!”老喬最後肯定的說。
“年輕人?”我微微有些失望,“很年輕麽?大概多少歲呢?”
“恩?”老喬有點詫異地看看我,“當然應該比你大,大概27、8歲的樣子吧。怎麽,小姑娘,你找人嗎?剛才你問我什麽來著,那個人是誰……哦,那位先生姓是,很怪的姓對吧……你認識他麽……”
老喬的聲音漸小漸遠,我的耳邊傳來巨大的轟鳴聲,“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小姑娘,你怎麽啦,不舒服嗎?哎,哎……”
我回過神來,朝老喬笑笑,自覺笑的十分淒涼,“我沒事。對不起,打擾了。我是小白,改天再來請教喬老先生園藝技術。”鞠了個躬,我推開門走出去。
“叫我喬伯就行了。你要走麽?是先生很快就該來了,他答應今天給我帶花來,你不等他……”
我回頭笑笑,“不用了,我不找人。隻是很喜歡那些花。”
在喬伯莫名其妙的眼光中,我走出牽牽絆絆的灌木叢。
天空開始下雨,一滴兩滴,冰涼的雨水打在皮膚上生疼。我渾然未覺,低頭慢行,沒有注意到前麵正好有人急急走來,錯身而過時肩膀用力撞了一下,我一個踉蹌幾乎沒摔跤。一隻有力的大手及時握住我的臂腕。“對不起,小姐你沒事吧。”
“哦哦,沒事,謝謝你。”我輕輕掙脫,繼續前行。對方退了一步讓過我,然後走進灌木叢。
灌木叢。走了幾步,我心念一動,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光線黯淡,隻看見一個高大的影子一閃就消失在一片樹影中。
不是。怎麽會是呢。剛剛的聲音聽起來雖然也那麽溫和悅耳,但不是他。他也沒那麽高大。如果是他,剛剛又怎麽會相逢不相識。
"露絲,隻要你在我方圓50米,我立刻會察覺。”嗬嗬,好多已經遺忘的話偏偏會在人猝不及防的時候突然想起。
雨勢漸大,情侶們一一散去,人聲笑語漸遠。我茫然四顧,喪失思想的能力,恍惚間發現自己已經站在“約瑟芬皇後”的前麵。
風大雨急,再高貴的玫瑰也顯疲態,花瓣淩亂、枝葉欹斜。我慢慢蹲下,伸手扶住花枝,“不用擔心,約瑟芬皇後幾乎無刺。你卻是一朵渾身長滿刺的天國玫瑰。”手指緩緩滑下,忽然一陣刺痛,我低頭一看,原來是折斷的一根旁枝,尖銳的一端深深嵌在指端。
嗬嗬嗬,我仰起頭無聲的笑,沒有刺的玫瑰也會傷人,長滿刺的玫瑰也會受傷。雨水順著臉頰流入口中,又苦又澀。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仿佛深陷流沙,身心逐漸崩塌。
06
昏亂間並未察覺有人走近,一把傘遮在上方,身後響起一個溫和關切的聲音,“小姐,你沒事吧。”我驀然起身,隻覺一陣暈眩,身體不受控製的傾倒,神智居然尚有一絲清醒,腦子裏還來得及自嘲一句,“忽喇喇似大廈傾,今天可算丟了一世英名……”然而,迎接我的不是雨水泥濘的地麵,而是溫暖寬厚的胸膛,一隻有力的臂彎接住了我。
眼前的金星旋轉,嘿,你相信嗎,人真的會眼冒金星。我勉力想要掙脫扶持,可手足酸軟,一時竟難以施力。
“小姐,你還好吧?你家在哪裏,要不要送你回去?小姐……”
我轉過臉努力睜大眼睛,模糊中看到一張年輕帥氣的麵龐,雙眼亮若晨星,正擔憂地注視著我。
我試圖說話,可張了張咀卻發不出聲音,濕透的衣裳裹挾在身上,一陣陣冷風襲來,我禁不住渾身顫抖,唇齒之間發出相互觸碰的“格的”聲。
“好吧,我們走。”對方簡短的說了一句,扔掉另一隻手上的傘,迅速除下外套披在我身上,一把將我抱了起來,大步向外走去。
一切動作發生在一瞬間,我來不及反對。事實上,我也不打算掙紮。不知道為什麽,雖然隻是個陌生人,卻令我覺得非常安心,他的聲音、眼神、乃至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道,都讓我覺得神經放鬆。在這樣溫暖有力的懷抱中,聽著心髒規則韻律的跳動聲,隻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與舒適。我放心的失去了意識。
仿佛患了間歇性失憶,腦中一片空白,朦朧中好像聽到有人在對話,聽不清也不願意去聽,我沉浸在秘密的黑暗世界裏,心裏隻想著就讓我這樣一直一直睡下去罷。
恍惚間有人掰開我的咀,一股熱辣嗆人的液體流入喉嚨,我激烈的咳了起來,猶自感到一隻手掌輕輕拍打我的背部,一條熱毛巾覆上我的麵孔。我突然清醒過來。
眼神漸漸聚焦,麵前的景象也逐漸清晰。
燈光柔和,淺藍色的環境色調讓人鎮定放鬆,這裏似乎是一間辦公室,我斜靠在沙發上,身上圍了厚厚的毛毯。麵前一個年輕人彎著腰,一手扶住我一手持了一支盛著琥珀色液體的玻璃杯,正靜靜看著我。
未及說話,旁邊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前天揀貓昨天揀狗,今天揀個大活人,你不是打算也扔給我養吧。”循聲望去,一個短發女郎斜坐在寫字台上,腳邊果然有隻黑色大狗,狗的肚子上果然躺了隻小小白貓,那景象十分趣致。心情再不好,我也忍不住笑出來。
“你是建議我把她帶回家麽?也好,小姐,你願意光臨寒舍麽。”年輕人亦笑起來,咀角彎彎露出潔白的牙齒。
“不用了,我看我還是回家吧。”我揭開毛毯想起身,頭一暈又跌坐在沙發上。“哎,”年輕人攥住我的肩膀略用力按了按,“你先喝杯白蘭地驅驅寒、緩一緩。”我順從的就著杯口喝了一口,卻又嗆咳起來。
“我來吧,笨手笨腳!”短發女郎推開年輕人接過杯子,我伸手想接過,卻抑製不住又打了幾個寒顫。“不要緊,你慢慢喝。”女郎放和聲音,給我一個鼓勵的笑。
“這是這裏的老板,麵惡心軟的羅家英小姐。”年輕人笑著說,“羅家英?”我看了看年輕人,他咀角擒笑頗為促狹的眨了眨眼。想到周星星同學的師傅在念花花草草的羅嗦模樣,我不禁莞爾,隨口衝出一句,“那我還汪明荃呢。”話一出口又後悔不迭。
“是敏哲!”那女郎果然發飆,一聲斷喝驚的我幾乎跳起來,“你一定要這樣取笑我的名字嗎!別理他.咦,會說笑了,那看來是沒大礙了。其實我的名字是嘉獎的嘉,殷紅的殷,叫我嘉殷吧。你呢?”嘉殷拍拍我,對我的俏皮話絲毫不以為忤,我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豁達的女生。
“我叫小白。是敏哲?是?”似曾相識的感覺浮上心頭,我轉過頭疑惑地看著年輕人,“是啊,他叫是敏哲,叫他阿敏就行了。‘是’這個姓很少見吧。才討厭呢,人家叫他的時候隻好‘是先生’長‘是先生’短的,好像個個低眉順眼在答應‘是,先生!是先生!”一樣。看他那麽臭屁的樣子真讓人討厭!”
嘉殷翻翻白眼,年輕人大笑起來,“嘉殷,你每次都要損一損我的姓嗎?真的這麽討厭我,幹嘛非要從紐約跟過來。”
“你……”嘉殷氣急,隨手拿起一個靠墊砸了過去。
身處在這兩個活潑親切的年輕人中,我覺得十分舒服,有一種老友重逢的感覺。
“小白,你現在好點了嗎?快拿毛巾擦幹頭發,毯子圍緊一點,你全身都濕透了……”嘉殷邊說邊掖掖毛毯,我忽然想起來,抬頭看阿敏,也是全身淋濕,正背著我們在擦頭發,白襯衣貼在身上,後背是個漂亮的V字,我抱歉地笑笑。聰明的嘉殷立刻感覺到我的不安,說,“小白你別擔心,阿敏壯的似頭牛,沒關係。”停一停又笑,“剛剛真是嚇壞人,象個強盜一樣抱個人闖進店來,幾乎沒一腳踹壞我的辦公室門,把客人都嚇倒了。我還以為他殺了人正移屍潛逃呢,沒想到是這麽漂亮的小姑娘,嘖嘖嘖,是我也要英雄救美啦……”
我不由臉紅,今天的確太狼狽了。恩,剛才的事!剛才的事!看著阿敏回轉身微笑的眼睛亮若晨星,今天一天從早晨到午夜的情形一幕幕飛速掠過我眼前,啊,那株嬌豔的“約瑟芬皇後”,喬伯提到的“是先生”,麵前的是敏哲。我豁然抬頭,盯住了阿敏,“是……阿敏,那株玫瑰,約瑟芬皇後,是你帶給喬伯的!”聲音略高,顯得有些尖銳。
“小白。”嘉殷詫異地看看我,又看看阿敏。阿敏也取下毛巾,露出有些淩亂的飛飛的褐色頭發,看著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的說,“哦,今天喬伯說的一個小姑娘找我就是你吧。是,那株玫瑰是我給喬伯的,怎麽,有問題?”
“你,是從哪裏找來的這株玫瑰。恩,那個,那個品種很少見。”我有些困難的說。
“嗬嗬,小白你很喜歡園藝嗎?眼光真好。對啊,那是我讓朋友從法國找了帶來的,喏,還不是嘉殷搞出來的。”
嘉殷也笑了,“小白,我這裏是一間沙龍酒吧,因為取名叫翡翠森林,總得有花花草草吧。因為會定期舉辦一些主題沙龍,所以會找些應景的植物,阿敏是做室內裝飾和庭院設計的,所以就把找植物的工作派給他。前兩天剛辦過一個玫瑰沙龍,是關於中世紀歐洲玫瑰在繪畫和詩文中的文化喻指與鑒賞,其中有約瑟芬著名的玫瑰園,所以特地去找了約瑟芬皇後玫瑰來作為本期沙龍的標誌。”
以前的植物就是那些出現在喬伯公園的花木麽?看我滿臉疑惑,阿敏笑著補充,“嘉殷是個無事忙,每次要我巴巴的找來她要的盆花,又不好好照顧,這裏環境嘈雜也不適合養花,我又沒時間,所以每次活動結束後我就把花帶給喬伯安置……”
哦,原來是這樣。隻是這樣而已。不奇怪啊,即便兩年多的時間,在一座城市裏要找一個人也是很難的吧。可是,以他的能力,想在哪裏找人都是不難的,除非,他從來不曾打算找到我。而我,我自己又何嚐不是。刻意保持低調的生活方式,一次又一次的辭職搬家,固然是為了躲開母親大人,又何嚐不是為了逃避他的目光,想要找他,隻需撥個電話即可。“這是我的露絲專線,隻為露絲而設,任何時候,隻要你想見到我,就可以撥通它。”可我從來也沒有撥過這個號碼,雖然它如烙印深深印在腦中,可我始終沒有勇氣去撥通它。如果有勇氣,我也不會選擇如今的生活。如果有勇氣……
“小白,小白,你不舒服嗎?小白……”一陣呼喚打斷我紛亂的思緒,才發現嘉殷在輕輕搖晃我,阿敏伏下身子關切的看著我。
“沒什麽,真的沒什麽。我,我隻是有點冷,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杯酒。”我勉強笑笑。
“當然可以,不過這可是89年份的白蘭地喲,很貴喔。”嘉殷笑著說,用腳踹踹阿敏,“阿敏,記在你帳上。”阿敏倒杯酒給我,笑答,“我怎麽好像記得這裏的藏酒都是從我書房搬家過來的呢。”“哼,和我付出的感情來比,這些酒哪裏能安慰我受到的傷害。”
我一口氣灌下一杯,辛辣的酒液沿著喉嚨一路下去,那種燒灼感令人覺得十分踏實,怪不得這世界有這麽多人愛喝酒,聽兩人又在言語相鬥,我又脫口而出,“嘉殷,你們在談戀愛嗎?”
阿敏笑而不答,嘉殷看了阿敏一眼有點泄氣的聳聳肩,“才怪,這個人啊,根本不會憐香惜玉,多少媚眼都是拋在石頭上!而且還會反彈耶,倒過來砸的我自己好痛!啊……”嘉殷誇張的倒靠在我身上,又坐直做出咬牙切齒的樣子,“所以啊,平時有事沒事我都要拚命使喚他,來彌補我所受的心靈創傷。”
阿敏忍不住笑,“羅小姐,你非要我拆穿你是不是。不知道是誰說的,開這間沙龍酒吧就為了看帥哥,而且是有文化有水準的帥哥。早知道你打這樣的如意算盤,我也懶的幫你取店名,白白糟蹋了那四個字。”話音剛落,又一個靠墊砸了過去。
嘉殷苦著臉說,“看什麽帥哥,這裏簡直就是恐龍集中營,連像樣的青蛙都難得一見。帥哥這麽搶手,大概早就名花有主,來這裏的就隻好是些狗尾巴花。要不是阿敏撐場麵,吸引不少美女,我這場子不知道多冷清。”
“哎哎,不要說的好像我坐台一樣。”阿敏抗議。
“能坐台說明你有魅力,誇你都聽不出來。告訴你哦,小白,阿敏可是個花花公子喲。不過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
……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許是嘉殷開朗的笑聲,我覺得身體漸漸鬆弛下來,忘卻了旋繞一天的緊張與不安,咀角慢慢上揚,真正笑了起來。
阿敏問我要不要回家,嘉殷卻挽著我不許我離開,“小白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好投緣埃。”“小白衣服濕透會感冒的……”阿敏責備的看看嘉殷。我搖搖頭,“不要緊,圍著毛毯很暖和,我也不想回家。”阿敏歎口氣,嘉殷則大為高興。
於是開始聊天。翡翠森林的往來人客、以往舉辦的幾次文化沙龍,還有嘉殷與阿敏各自遇到的瑣碎趣事,當然,兩人還時不時互相攻擊一下。我微笑著聽著,偶爾回應幾句,淺斟慢酌,居然也喝掉了大半瓶的白蘭地。
待到驚覺時間流逝,掛鍾指針顯示已經淩晨3點,之前打工小弟進來報告人客情況,嘉殷揮揮手說,“今天營業結束了,我們要安安靜靜聊天,你們收拾一下也回去吧。”
“好了,我該回去了,謝謝你們。”有了幾分醉意,我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腳底好像鋪了棉花,身體非常輕盈,心裏覺得十分愉快。
“小白你好像喝太多酒了。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阿敏溫和的問。
“櫻桃街。這裏是哪裏?不遠的話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咦,阿敏也住櫻桃街,正好順路。”嘉殷抱抱我,“小白,以後多來玩喔。對了,過兩天這裏會有個咖啡沙龍,你要來喔。阿敏,到時你記得去接小白。”
嘉殷就住在酒吧二樓,前門已經上鎖,我和阿敏從後門出來。外麵還在有點零星小雨,原來這裏就離脈脈公司不遠。脈脈會在幹什麽?也許還在加班吧。
拒絕阿敏的扶持,隨他繞至前門,上了一部出租車。到公寓樓下的時候,我下了車,剛想和阿敏道謝告別,卻看見阿敏也低頭從車裏鑽了出來,出租車緩緩開走。
不等我開口,阿敏微笑著說,“不管你信不信,我剛好也住在這裏。你是住這幢公寓,恩?”我點點頭,指指其中一個單元,“這裏三樓”。“那走吧。”阿敏上前拉開大門。時間太晚,老式的柵欄電梯已經上鎖,我們沿樓梯慢慢走上去。
樓裏非常安靜,大家都睡了吧。有多少人在做夢呢?做的是美夢嗎?為什麽這麽久以來我一直都不曾夢見過他呢?那麽想念都不會夢見他嗎?不是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那我每天都在想什麽呢?也對啊,我不是每天都在避免想那些遙不可及的記憶嗎?
“是這裏嗎?”阿敏的聲音打斷我的胡思亂想。我抬頭一看,已經站在門口,大門上貼了一幅漫畫,畫麵上是小新那隻著名的狗--小白。這是脈脈的傑作,她認定我這“小白”的名字就是打這部漫畫裏來的,我搬家到哪都會讓我畫張小白貼在門口,說權當看家吉犬,“比一般門神還靈呢。”脈脈說,想不到美女也有頑童的一麵,我真是被她打敗。“嗬,是啊。那麽,我進去了,今天真是謝謝你。”
摸遍口袋,我卻找不到鑰匙,大概出門太急忘記了。我彎腰揭開門墊一角,取出備用鑰匙開了門再放回原地,然後與阿敏道別。
阿敏笑道,不怕有賊嗎?我笑笑,不怕,家有惡犬。我就住在樓上,有事找我。好的,知道了。阿敏的笑容溫暖和煦,相識不久,感覺卻十分親切。他忽然伸手幫我撥開適才被風揚起粘在眉睫的一縷頭發,我沒有動,也不覺得唐突,抬起臉笑笑,“謝謝。”
“小白,”阿敏溫和的說,“今天你已經說了好多謝謝,進去休息吧。”
我最後道了晚安,慢慢關上房門。
沒有開燈,窗戶開著,涼風一陣陣灌進來,一滴一滴的滴水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不知誰家的狗忽然吠了幾聲又嗚咽著安靜下來。
我慢慢走到窗前爬上窗台斜躺下,外麵的路燈發出柔和的光,在薄薄的的雨霧中幻出隱約的光圈,顯得格外美麗。我輕輕歎口氣,闔上了眼睛。
07
第一次見到蘇永慎我才6歲。一點點大,桃子般臉孔,眼睛圓圓似小貓,蘇後來這樣形容當時的我。清晨六點多,我們走出日本成田機場。已經三月底了,但天氣還是很冷,寒意濃冽刺骨。我隻穿了一件小大衣和短短的格子裙,凍的牙齒相撞。
站在一邊的媽媽隻帶了小小兩件行李,手袋和化妝箱。媽媽也隻穿了長長的紅色薄大衣,細細的腰身,長長的鬈發,修長的眉毛直入發鬢,眼睛裏好像永遠有水波在蕩漾。媽媽有時會彎腰抱一抱我,用軟軟的聲音問,“囡囡,媽媽美不美啊?”我點點頭,媽媽就特別高興。唉,我一直都知道,媽媽一直是美女。
路邊的櫻花已經開了,層層迭迭象雲彩一樣,一陣風過,會有細細密密的粉色花瓣揚起,好像下雨一樣,非常美麗。然而,小小的我絲毫沒有被美景吸引,我隻是覺得好冷好餓。我不知道媽媽為什麽還不帶我去之前提過的美麗的象童話一樣的小洋房。為什麽隻是站在這裏,不說要走,也不說不走。
我沒有開口問。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有些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許多時候許多問題與其問不如不問。
一直佇立一旁的媽媽忽然疾步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又停下來。我沒有動,隻是抬起了頭。
黎明前的陰霾終於散去,太陽出來了,滿天的霞光,還有飛舞的櫻花。逆著光,有人向我們走來,看不清楚麵容,隻看見他的肩膀寬闊,步履穩定,長長的風衣在風中獵獵翻飛。
“明美,”他叫媽媽的名字,嗓音低低的非常溫柔,然後輕輕抱了抱媽媽,“你還是決定來了。”“是啊,永慎,我來了。”
忽然看見站在後麵的我,他放開媽媽向我走來,“這就是明美的小公主麽?你好嗬。”
“囡囡,叫蘇叔叔。”媽媽轉過臉說。
“蘇……”我有點困難的開口,牙齒又不合作的“格的”數聲。
“明美,你怎麽給孩子穿這麽少。”,蘇回頭責備媽媽,然後除下風衣蹲下將我裹起來,一把將我抱了起來。
溫暖而寬厚的胸膛,心跳聲撲通撲通強勁有力。我從來就不記得有人這樣抱過我,即便是媽媽,也隻是彎腰時若即若離輕輕一抱即放開。我睜大眼睛注視這個陌生的男人,清瘦的麵容,輪廓清晰的咀角,溫柔的眼睛,淡淡的溫暖的古龍水味道。我忽然做了一件從來不曾做過的事,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了蘇的脖子,將臉埋進了蘇的頸窩。
“永慎,囡囡喜歡你呢。”媽媽笑起來,聲音嬌嬌的非常動聽。
“明美,這麽多年沒見,你一點沒變,還是這麽美。”
“變了,怎麽會沒變。這裏,這裏已經變得千瘡百孔麵目全非了。永慎,你倒是真的沒變。永慎,這中間的時間都跑到哪裏去了,為什麽我們會這樣見麵。”
“明美……”
“好了,我該走了,囡囡就拜托你照顧了,過段日子我就會接她走。”
“好的,明美,你考慮清楚了?囡囡的事你不用擔心。”
“我考慮清楚了。那麽,永慎,再見。”
“再見。明美,祝你幸福。”
“小公主,”蘇用手指輕輕抬起我的下巴,我轉過臉,看見媽媽苗條的背影消失在櫻花樹旁,忽然打了個寒顫。蘇察覺到了,緊緊的抱住我,溫柔的問,“我們回去好嗎?”我點點頭。
“我們的小公主叫什麽名字?”
“茱麗老師叫我露絲瑪麗。”
“那叔叔以後就叫你露絲好嗎?”
“為什麽呢?”
“因為小露絲就象一朵白玫瑰一樣漂亮可愛,露絲就是玫瑰的意思。喜歡嗎?”
“喜歡。”
……
蘇離銀座不遠有一所私人住宅,一路上除了開車他一直緊緊抱著我,直到上二樓進了我的房間。房間非常漂亮,純白色的家具、窗簾與被褥,處處都有蕾絲和軟枕,地上一張好大的長毛羊皮。我好奇的四處張望,才發現原來家具上還用淡淡的銀色描出細細的玫瑰花樣,窗簾上、被褥上、沙發座榻上全用銀色的絲線繡著精巧的玫瑰花。就連屋頂的吊燈和床頭、桌角的台燈,都用了玫瑰花苞型的水晶燈罩。
“露絲公主殿下,喜歡房間的布置嗎?”蘇蹲在我麵前微笑著問。
“喜歡。謝謝。”我老氣橫秋的答。蘇揚起頭笑。
“蘇蘇蘇,”我口齒不清的叫,皺皺眉,“我可以就叫你蘇嗎?”
“當然可以,公主陛下。”蘇一本正經的回答,“在這裏,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可是不能去找媽媽對吧。”我低下頭輕輕的說。
“嗨嗨,小公主,怎麽啦。放心吧,媽媽很快就會來接露絲了。”蘇輕輕抬起我的下巴,給我一個鼓勵的笑。
“我知道,媽媽隻是又結婚去了。”
“你不喜歡媽媽結婚嗎?”
“不是的,媽媽說她結婚後會比較快樂,所以我願意媽媽結婚。”我伸手把玩蘇的袖扣,方形的銀色袖扣上鑲著湛藍的寶石,在燈光下熠熠生輝。“隻是,媽媽這次結婚,我就要離開外婆了,我很想念她。這個,很象外婆的耳環。”
蘇摘下一對袖扣放入我的小小掌心,“那麽露絲想念外婆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好嗎?”然後輕輕擁我入懷。
緊貼著蘇的頸項,頸邊的血管有韻律的跳動,臉頰還能感到須根的微刺,我忽然覺得十分安心,努力點了點頭,雙手攥緊了那副袖扣。
我這一生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寒意刺骨的清晨,一個男子向我走來,蹲在漫天飛舞的櫻花中,用他的風衣裹起幾乎凍僵的小女孩,給了她一個最溫暖的懷抱。
那年,我6歲,蘇30歲。
08
和蘇一起生活的兩個多月大概會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開始蘇每天帶我出去遊玩,從銀座到神廟、從東京到北海道,幾乎玩遍了日本、看盡時尚與傳統、體會現代或自然,嚐過各種壽司魚生料理以及法、德、西、葡大餐。
蘇為我買了許多衣物,每天幫我打扮的似公主,他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是,露絲公主。”
蘇總是穿一件長長的風衣,我後來一直認為,再也沒有見過男人穿風衣有蘇那麽好看的。風大的時候,蘇就除下他的風衣將我裹住抱起。我就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入頸窩,成熟溫暖的氣息讓我覺得無比安全。
後來我厭倦了日日外出,再也不肯出門,蘇咪咪笑說,“是,露絲公主。”
隔天蘇捧了一疊厚厚的精裝畫冊走進我的房間,我一看,統統是植物圖譜,其中一本繪滿了各式玫瑰,隻是上麵印的文字既不是中文,也不是日文,和以前茱麗老師教的英文也不太一樣。
“露絲,想不想學法文?”
“不想。”
“那麽露絲,想不想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種玫瑰?”
“想。”
“這本畫冊上是約瑟芬皇後玫瑰園中的玫瑰,幾乎包括了所有的玫瑰品種。”
“約瑟芬皇後是誰?”
“是拿破侖的妻子。拿破侖是法國的皇帝。1796年約瑟芬嫁給拿破侖,1804年她成為法國的皇後……後來她離開拿破侖,買了一座城堡並建造了玫瑰園。”
“為什麽約瑟芬會離開拿破侖?”
“因為他不愛她了。”
“那為什麽要結婚?”
“那時他們還是相愛的吧,隻是後來沒辦法愛下去了。”
我抬起頭,注視著蘇,“那麽,媽媽也是因為愛才結婚嗎?為什麽相愛的時間那麽短又不再相愛?”
蘇的神色溫存,雙手握住我小小的肩膀,“愛情就象玫瑰一樣,那麽美又那麽短暫,即使好好澆灌好好照顧也很快就會凋謝的。這不是誰的錯,這隻是我們的命運。”
我細細的端詳蘇,他咀角的微笑是如此的憂傷。我慢慢的點點頭,“那好吧,我就學法文吧。”
接下來的日子蘇每日都陪我守在家中,一起翻閱那幾本畫冊,其中看的最多的就是玫瑰譜。
蘇會用低低的聲音念出每種玫瑰的法文名字,然後介紹花期、特征和用途,他的法文發音柔和而圓潤,我會跟著念,念錯的地方蘇會溫和的糾正。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每天早上我一起床,蘇就會帶我去院子裏散步,有時候會看見院子一角多了一株玫瑰。蘇會問我,“露絲,這是什麽玫瑰?”我圍著玫瑰看了又看,邊挖空心思報出昨天剛學的品種名詞,“Rosa glauca Pourret?Rosa centifolia L.‘Andrewsii’?Rosa gallica L.‘Versicolor’……”有時候說對,有時候說錯。每次說對的時候,蘇會單腿跪倒舉起我的手彎腰親吻一下,一本正經的說,“露絲公主真聰明。”手背被蘇的須根摩娑的癢癢,我會仰起臉哈哈大笑。
就這樣,逐漸記下每一株玫瑰的名字,蘇會叫人從歐洲各地弄來許多玫瑰種在院中,然後邊看花邊讓我猜名字。
直到有一天下午,蘇和我趴在客廳落地窗前的地毯上看圖譜。蘇指著一株粉色玫瑰問,“露絲,知道這是什麽。”
“不知道。”
“這株玫瑰叫約瑟芬皇後。”
我皺起眉頭,“為什麽叫約瑟芬皇後?”
蘇剛想回答,門鈴突然響了。我站在蘇身後,看他打開大門,媽媽出現在門口。
“我來接囡囡走。這段時間謝謝你了,永慎。”
“露絲非常聰明可愛,和她相伴是一件快樂的事。你好嗎,明美?”
“我很好。我的小公主,快過來,媽媽帶你回童話中的城堡。”
我看著蘇,有點想哭可還是忍住了。我從小就知道,哭是沒有用的,眼淚除了讓人嘲笑什麽用也沒有。而且,媽媽會不高興。
臨上車,蘇蹲下來執起我的手吻了一下,微笑著說,“再見,露絲公主陛下。”
我看著蘇,問他,“我還不知道什麽是約瑟芬皇後,怎麽辦呢?”
蘇認真的回答,“下次,我保證,一定告訴露絲什麽是約瑟芬皇後。”
汽車漸漸駛遠,蘇的影子也漸漸不見,我是如此的堅信不移,他很快就會來告訴我什麽是約瑟芬皇後。
然而,經此一別,待我和蘇再次相見的時候,中間整整隔了12年。
09
18歲那年,我幾乎已經完全淪為一個不良少女。
媽媽那次的婚姻也沒維持太久,大約一年的時間就離了婚,她分得丈夫的一半財產,創辦了自己的珠寶設計和代理公司。
我離開蘇後旋即被送進了一家貴族女校,學習生涯苦悶而無趣,令我深深懷念和蘇一起生活的日子。
後來媽媽又結過兩次婚,結果分別是做了寡婦和離婚。她擁有的產業因此愈來愈大,除了珠寶集團,還涉及鋼鐵和商鋪。我們搬的房子愈來愈大,生活愈來愈豪華,而媽媽也愈來愈不快活。我14歲以後幾乎就沒見媽媽開懷笑過。
據說蘇在我被接走之後不久就離開了日本,似乎在歐洲和美洲一帶活動。
偶爾聽見媽媽和他講電話,“……不,快樂和幸福本來就是兩回事,還是不要太奢求會比較不容易失望……”“是,我又離婚了……那又怎麽樣,我愛的人不愛我,愛我的人是誰其實無所謂,而且結婚會讓我覺得自己還有存在的價值,哈哈哈……”
我從來不曾在他們的對話中聽到我的名字,我想,大概蘇已經把我忘記了。
在媽媽的生活中,我似乎隻是個影子,看見我的時候不在意,看不見我又會緊張。媽媽可能覺得,我花的錢越多就越幸福,給我的幾張信用卡可以無限額刷取。有時候我會惡意的去拍賣會用天價拍一條破破爛爛的項鏈,然後連同付款單據一起包好送給媽媽。媽媽隻是抱抱我,毫不在意的說聲謝謝。我16歲的時候已經172公分高,媽媽再也不需要彎腰就能抱抱我了。可是,她比以往抱我的時候動作更小更快。
家裏許多時候連人聲都沒有,安靜的讓人窒息,我覺得非常寂寞。
17歲開始我學會了逃學,日日在外麵廝混,結識了一幫小混混,每天不是打電動就是泡酒吧。
我心裏也明白,他們和我在一起,無非是因為我可以幫他們買單結帳刷卡。可是有什麽關係呢?人生如此苦悶,如果用錢能買來朋友和快樂,又有什麽不可以。
有時候會想起蘇的聲音和笑容,那麽溫柔又總是帶著淡淡的憂傷,他會低低的喚我,“嗨,露絲公主,我的可愛的白玫瑰。”
好像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對於我的墮落,媽媽十分震驚。她氣惱非常,渾身顫抖,卻努力壓抑自己的憤怒,冷靜的質問,“我的小公主,你到底是怎麽回事?有什麽煩惱嗎,告訴媽媽,讓媽媽幫你。”
我抬起下巴,冷冷的盯著麵前這個女人,這麽多年了,媽媽依舊那麽漂亮,時間在她身上似乎完全沒有起作用,她的身材依舊苗條的似少女,肌膚光滑嬌嫩,發鬢如雲眼似翦水,可是,她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她的世界裏沒有我。即使現在,她依然要保持高貴的淑女風範來同我“談判”。
我冷笑著哼一聲,“尊敬的女王陛下,我沒什麽事,您不用費心過問。”不等邊媽媽回答,我提起外套就衝出家門。
18歲那年,媽媽又要結婚了。
10
3月18日。那天是我的18歲生日。
中午的時候和外婆通電話,“囡囡,”聽到外婆慈祥的聲音,忽然覺得非常心酸,眼眶不禁濕了,“囡囡,你乖不乖啊,身體好不好,功課跟的上嗎?今年要考大學了吧,想好念哪一科了嗎?今天囡囡18歲了啊,外婆祝囡囡身體健康萬事如意喔。”
“外婆,我非常想你,我……我回來看你好不好。”我低頭把玩一副藍寶石銀袖扣,還是蘇給我的,這些年如他所說,每次我想外婆的時候都會拿出來看了又看。有時我會嘲笑自己,玩袖扣的時候大概不隻是想外婆吧,我難道不想念蘇嗎?
“不用啦,外婆也想囡囡。囡囡要念書啊,等念完書再來看外婆好嗎。而且你媽媽又要結婚了,你也走不開吧……”
什麽,媽媽要結婚?我的心裏好像忽然被人塞了一把稻草,又亂又悶,和外婆通完電話,我怔怔的坐倒在地毯上。
我站起身走出房間上三樓來到媽媽的書房門口,門虛掩著,媽媽正在講電話,“……是呀,剛剛起身,還沒吃飯……哪家館子好一點呢?……你剛回來,我們該好好見次麵才是……嗬嗬……”媽媽的笑聲嬌俏而愉快。我不記得媽媽這樣對我笑過。
我大力推開門,麵無表情的看著媽媽。
媽媽見我有些驚訝,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匆匆兩句掛上了電話,咀邊浮現一朵微笑對我說,“囡囡,你知道誰回來了……”
我粗暴的打斷媽媽,“你又要結婚了?”
媽媽一驚,趨向前來想要抱我,我躲開她的手臂,“是真的嗎?媽媽?你又要結婚了?”聲音尖銳的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媽媽,這麽多年,你一直在玩結婚的遊戲還沒膩嗎?你說結婚後你會比較快樂,真的是這樣嗎?為什麽不快樂還要結婚呢?是為了錢嗎媽媽?你擁有的錢還不夠多嗎……”
“啪”的一聲,我隻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咀角撕裂般的疼痛,接著咀裏慢慢充溢甜甜的血腥味。媽媽舉著手站在我麵前,臉色蒼白,身體簌簌發抖,全然沒了平日的鎮定與高貴。
“媽媽,我恨你。”我冷冷的吐出五個字,回頭就走。回到房間,拎起外套剛想出門,忽然看見電話邊的袖扣,我想了想還是伸手把袖扣塞進口袋,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家。
“喂淺草,我是小白,出來吧。恩,老地方,你通知阿暮、吉川他們幾個。BYE。”啪的一下闔上移動電話,我落寞的坐在新宿一家酒吧的路邊,看著路燈逐一亮起,霓虹燈光迷離繽紛,路上車水馬龍人流如梭。
離開家後,一個人在東京街頭躑躅,漫無目的也不知道該去向何方。看著路上的行人,有的成雙成對,有的三五成群,也有象我一樣一個人的,卻個個步履匆忙。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人生目標,為了別人或自己努力生活著,他們肯定有需要的人,一定也有人需要他們吧。我呢,一事無成,如此孤單,沒有人需要我,我又需要誰呢?
整整一個下午,我一直在走路。我覺得好累,可又不能停下來,因為一旦我停下來就會覺得更累。
走到平時常來的酒吧時,我實在支持不住了,腳一軟坐倒在路邊。
媽媽現在是在和結婚對象約會吧,她是個做事很有原則的人,約定了就不會改變,即便女兒離家出走也不能影響她的日程安排。就是因為這樣,我一次又一次的出走,最後還是一次又一次的回去。如果沒有人在意,我離家出走又有什麽意義呢?
淺草是我同讀一家女校的同學,家裏有點錢,父母離異後也跟母親住,平時母親忙於工作也很少關心她。我們經常一起蹺課逃學。其他幾個則是有時一起玩的朋友,都是些無業遊民。我大概很快就會變的和他們一樣吧,很多時候我會這樣想。
酒吧裏人聲喧囂,煙霧迷蒙,形形色色的人都來這裏尋求放鬆與刺激,舞池裏跳舞的人仿佛一鍋炸開的魚。
“小白,我們去跳舞啊!”不知道誰大聲嚷嚷。
“切……無聊”我哼了一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咀角的傷口被酒精撩的有點疼。
“小白還真是純情啊,在一起這麽久,從來沒見過小白抽煙跳舞,連衣服都裹的那麽嚴,哈哈……哎,小白小姐,你的名字裏又沒有白,為什麽要叫小白呢?”
“閉咀!喝你的酒,少羅嗦!”我很酷的一飲而盡。
小白,小白,多可愛的名字,是因為喜歡蠟筆小新嗎?喜歡那隻狗不是嗎?幾乎每個人都這麽以為。不對不對,根本不是這樣的。才不喜歡小新,我不能象小新那樣恣意調皮,因為我根本沒有象愛小新那樣愛我的爸爸媽媽。我叫小白,是因為曾經有人叫我作他的可愛的白玫瑰。可是,再可愛的玫瑰對人們的生活來說隻是點綴,需要的時候可以毫不猶豫的舍棄。
“小白對不起,太晚了,我要回去了。”淺草怯生生的說。
“好,那麽再見了,路上小心。那個長野,你送一下淺草。”我揮揮手,然後示意阿暮、吉川,“你們要不要走,我還要坐一會兒。”
“不不,小白我們陪你。”
“隨便你們。”
走出酒吧的時候,已近黎明,天空微微有些發白,街上行人稀少,有幾個醉鬼倒臥街頭。我已經有幾分酒意,冷風一吹,更覺得心口發堵,我踉蹌兩步撐著牆吐了出來。
“小白小姐,小白。”阿暮和吉川站在我身後猶豫著要不要扶我。
吐完以後覺得神智略微清醒些,我回身瞥了兩個一頭綠毛的小子,冷冰冰的說,“你們走吧。”
“好,好,那麽再見,小白小姐……”綠毛小子們唯唯諾諾點頭彎腰,從我身邊走過,未及反應過來,兩個人忽然各拽住我一隻胳膊,將我拉進了旁邊的小巷。
我勃然大怒,用力掙紮,飛起一腳踹在阿暮肚子上。阿暮“哎喲”一聲鬆開了手,我趁勢想甩開另外一邊,阿暮卻又撲上來扼住我的喉嚨,一陣窒息,我身不由己被拖出去幾步拐過小巷到了一個死胡同。忽然覺得身上的束縛消失,我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我豁然抬頭盯著麵前漸漸逼近的兩個人,“你們想幹什麽!快滾開!”
“對不起,小白小姐,我們喜歡小白小姐好久了,象小白小姐這樣純潔可愛的女孩實在讓人沒法抗拒。實在是對不起了……”
在他們撲過來的一刹那,我迅速一閃,兩人立刻作滾地葫蘆,我乘機爬起身就往外跑,邊跑邊喊起來,“有沒有人,有……”
剛拐進小巷,我的腳腕忽然被一隻手抓住,重心不穩一下又仆倒在地,然後又有人用膝蓋抵住了我的腿彎,同時抓住我的手反扭至背後,我再也無力掙紮。
突然,口袋裏的移動電話響起來,鈴聲在安靜的淩晨格外刺耳。不知道誰咒罵了一聲,一隻手扯下了我的外套扔在一邊,電話摔了出去猶自響個不停。
“哎,你按住她,我去關電話。別讓她喊……”阿暮的聲音。
隨即阿暮起身去揀電話,吉川緊緊扣住我的胳膊,一隻手用力捂住我的咀。
我的臉被勒的微微揚起,從牆體的縫隙中,我看見了天空第一抹霞光,新的一天開始了。
我放棄了掙紮,闔起眼睛沉入了黑暗的深淵。
11
你相信童話嗎?
我一度那麽相信,這個世界雖然太多的不快樂和不如意,卻依舊存在美麗的童話王國。我就是王國裏的公主。玫瑰是我的冠冕,玫瑰也是我的衣裳。我的騎士踏著櫻花而來。
可是童話猶如玫瑰,愛情也如玫瑰,連信念都如玫瑰。
那麽美麗卻又那麽短暫,即使好好澆灌好好照顧也很快就會凋謝。
6歲以後我不再相信童話。
絕望中,忽然覺得一陣躁動,有人在巷口呼呼喝喝,接著腳步雜亂,身上的壓製忽然消失。我立刻睜大眼睛翻身坐起,心裏不相信自己的運氣。不是不以為,或者能看到一襲熟悉的風衣。然而,我隻看到巷口閃爍的警燈,原來不過是巡邏的警察,恰巧路過看到巷內行跡可疑,走近一問,兩個小流氓立刻抱頭鼠竄。警察隻有一人,追了出去。我本想算數,卻發現我的外套被另外一人拿走,大概是為了錢包,忽然想起口袋裏的袖扣,我拔腿就追。
拿我外套的是阿暮,為人有些好勇鬥狠,顧不得那麽多,我隻想取回袖扣。前麵是拐角,阿暮跑了過去,我加快腳步。剛剛衝過拐角,一道寒光閃過,我一偏頭,一把匕首擦著脖子飛過落在身後地上。“混蛋!”我大怒。阿暮見勢不妙,丟下外套一溜煙跑進街邊花園。
我撿起外套摸遍口袋卻隻找到錢包,袖扣杳無蹤跡,再要追已是來不及了。
抱著一絲僥幸心理我原路返回。或者袖扣和電話一樣都掉在小巷裏了,我心裏暗暗祈禱,上帝菩薩閻羅王,隻要讓我尋回袖扣,我願意信奉你們全部。
巷口警察先生已經獨力擒賊,正四處張望涉案人員。慢著,旁邊另有一人,風衣獵獵,身型挺拔。嗬,大抵是各路神仙經過,憐我煢煢孓立。
無暇顧及警察的詢問,隻說一聲誤會了卻前嫌,警察頗有疑惑,吉川則感激涕零。所有的聲音場景統統淡出,我所聞所見不過隻一個人。
“露絲?”蘇遲疑上前,當年6歲小童如今已是亭亭少女,難怪他不敢貿然相認。
我凝視麵前的男子。整整過去12年,蘇與印象中英偉的騎士已相差甚遠。如今我看他已不需要揚起麵孔,眼角咀邊俱有滄桑痕跡,連兩鬢都不再烏黑出現了縷縷銀絲。然而有什麽關係,他看起來還是那麽英俊,歲月的流逝隻為他添多幾分沉靜的氣質。
我緩緩上前,張開雙臂摟住蘇的頸項,象6歲時那樣,將臉深深埋進他的頸窩。
原來媽媽中午是和蘇通電話。蘇從法國回來,午餐約會時聽說我離家出走。整個下午及晚上,蘇從銀座到新宿、青山、澀穀、原宿,幾乎找遍東京的電玩遊藝場所。後來聯絡我所有的同學找到淺草才輾轉打聽到我的所在,期間打了無數電話奈何我都不接。淩晨打最後那個電話時蘇已經在那家酒吧附近,隱約聽到鈴聲尋來卻隻看到地上的電話,焦急之下隻好原地等待,見警察押吉川而至時蘇幾乎沒打斷吉川的鼻梁。
站在蘇的麵前,感覺他的眼神如此溫柔的落在我身上,忽然就原諒他這12年來的疏離和不聞不問。
我的外套已被扯開一道口子,蘇除下風衣披在我的肩頭,忽然低呼一聲伸手探觸我的脖子。
我順手一摸,左邊臉龐與脖子相接的地方一陣刺痛,手上是溫熱粘稠的液體,一看竟是一手的殷紅。原來剛剛阿暮擲出的那一刀到底還是沒完全躲過。
立刻想起那兩枚丟失的袖扣,來不及解釋我轉身就想進小巷。
“露絲?”蘇一把捉住我,“丟了東西,恩?是這個還是這個?”左手是我的移動電話。右手慢慢攤開,掌心赫然躺著兩枚藍寶石袖扣,在清晨的霞光中晶光閃爍。
我一把奪過緊緊攥著再也不肯放手。
“疼嗎?唉,不要留下傷疤破相才好。我們去醫院好嗎?”蘇擔心的觀察我頸邊的傷口,取出一塊手帕展開疊成條形為我包紮。
留疤。破相。才不在乎。我搖搖頭。蘇並不知道,我剛剛甚至願意把靈魂交給魔鬼來換取這兩枚袖扣。
三月的春風掠過,我看到有櫻花的花瓣飛舞。無端端想起初次見到蘇的時候,媽媽曾低低的問,“永慎,這中間的時間都跑到哪裏去了,為什麽我們會這樣見麵”。
“我們去看櫻花,好嗎?”我終於開口說話。
沒有勸阻,沒有猶豫,蘇隻是點點頭,伸手擁我入懷。還是那樣溫暖。
我們來到上野公園。這裏大概可算是東京的文化中心,有成片成片的櫻花樹,每年四月的櫻花祭繁花似錦遊人如織。
隻三月份,櫻花未到最盛時,但早櫻初放也非常美麗。清早時分,人很少。我和蘇默默的沿著西鄉隆勝像、美術展覽館、文化會館、輪王殿、博物館、德川將軍墓到寬永寺一路走去,最後從法隆寺、表慶館兜回國家科學博物館。站在博物館白色廊柱前,看著前麵櫻花林地麵上俱是透過花枝投下的點點陽光,恍若夢中。
我回頭看看蘇,他忽然寵愛的揉揉我的頭,“露絲公主,我們回去吧。”
多麽熟悉的場景,我乖乖的點了點頭。
12
回到家中,遠遠就看見媽媽纖細的身影倚在門口,看見我們卻又倏然消失。
我徑自去了媽媽的書房。推開門,媽媽站在窗邊,背對著門,身體的姿勢孤獨而僵硬。我上前輕輕靠在媽媽背上,張開雙臂。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擁抱媽媽。
自此我洗心革麵重新做回好孩子。我不能忘記蘇在巷口初見我時眼中的心痛與不可置信。
蘇問我想念哪一科?
人生如戲,我們被派得的身份場景全不由自己作主。我想布置屬於自己的舞台。
我回答蘇,我要念舞美燈光設計。
蘇此次在日本逗留了兩周的時間,每天中午都會來學校接我去吃午餐,晚上則接我放學回家,晚餐後會陪我聽會兒音樂聊聊天再告辭。
蘇並沒有提“約瑟芬皇後”。也許他忘記了吧,我想。不知道什麽是“約瑟芬皇後”又什麽關係,重要的是蘇一直在我身邊。所以我也一直沒提。
快樂總是轉瞬即過。兩周以後,蘇又要離開。中午在一家法式餐廳用過餐後,蘇向我辭行。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臨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的笑容還是即刻消失,咀角立時掛了下來。
“嗨嗨小公主,我很快就會再來的,而且,”蘇揉揉我的頭,“還會給露絲帶禮物來。”
我抬起眼睛看著蘇,他的眼神憂鬱而深邃,令人無法抵擋,我不由頷首微笑。心裏卻知,自己早已魔障深中。無論蘇說什麽,哪怕他要我即刻從東京電視塔跳下,我也會毫不猶豫翻越欄杆。
為什麽,我尚未察覺卻已愛你至深了呢?望著蘇的車絕塵而去,插在口袋中的手攥緊小小冰涼的袖扣,我略為辛酸的笑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心無旁鶩埋頭K書,雖然一度荒唐欠下如山功課,仗著過目不忘的天賦異秉居然也蒙混過關,順利拿到大學入學通知書。
媽媽十分高興,特地擱置手上的婚禮準備,說要為我舉辦一次畢業酒會,屆時會邀請各界名流,然後又眨眨眼睛,“還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喔。”
對於舉辦酒會我本來不感興趣,無非是一些紳士淑女衣香鬢影敷衍應酬而已,說不定還會有人刻意帶來自家的公子小姐看看能不能藉此聯絡感情商談聯姻機會。可看見媽媽最後表情,我又不禁心存希望,或許蘇能趕來參加。
可是正如沙隆巴斯所說,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畢業酒會於我而言亦是五味雜陳。
酒會的當天下午,客廳庭院都已經布置完備,豪華有致,似足電影裏的布景。我冷眼旁觀,覺得索然無味。
剛想回房間,外麵卻一陣喧嘩,我懶洋洋的踱到門口,卻不由的睜大了眼睛。
從來沒有一次性見過這麽多玫瑰花,統統是盆花,一個品種,正從一輛國際快件托運箱形車上逐一搬下,隻一會兒功夫就堆滿了半片草坪,仿佛憑空出現的一片粉色海洋。
一瞬間,我心如明鏡。
卸完東西,車子呼嘯而去。隻餘下一個人背對房子蹲在花前。
我悄悄走過去,一下子伏在那個寬厚的背上,揚聲大笑起來。
蘇順勢站起來背著我走進花叢中。
“1997年,露絲公主成年祭,成為一名大學生。1997株‘約瑟芬皇後’。公主陛下喜歡嗎?”
“為什麽叫約瑟芬皇後?”我問。
“你知道約瑟芬?拿破侖那美麗而寂寞的約瑟芬皇後。離開拿破侖以後,約瑟芬購置了法國南部的梅爾梅森城堡,在城堡中,酷愛玫瑰的皇後聘用專家建立了宏偉的玫瑰園,收集種植培育大量玫瑰品種。在英法戰爭期間,約瑟芬為一位倫敦園藝家安排了特別護照,要他穿國戰爭線定期將新的英國玫瑰品種帶來法國。出於對皇後愛好的尊敬,英法艦隊甚至停止海戰讓運送玫瑰的船隊通行。這株玫瑰的命名就是為了紀念約瑟芬皇後。”
“我不要做約瑟芬,贏得了全世界的玫瑰卻輸了愛人的心。太淒涼。”我仰起頭笑。
“傻孩子!你怎麽會是約瑟芬。你是一朵天國玫瑰。唉,露絲,小露絲……”
我自蘇背後滑下,細細端詳教我疑惑了12年的玫瑰。灰綠色的倒卵形葉片,枝幹挺立,重疊的粉紅色花瓣飽滿簇生,花苞下的萼片頎長、四處伸展,香味清雅。
忍不住伸手想去觸摸,又遲疑著怕有尖刺。
蘇忽然從身後輕輕握住我的手,慢慢引導我撫摸花瓣、花苞、花萼、枝葉……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不用擔心,約瑟芬皇後幾乎無刺。你卻是一朵渾身長滿刺的天國玫瑰。露絲……”
蘇的手幹燥而有力,修長的手指把持著我的手掌,慢慢遊走在花叢中。他的下巴幾乎擱在我的肩頭,嘴唇離我的臉頰那麽近,我能感覺到一陣陣溫暖潮濕的氣體在耳邊輕微的嗬出,微刺的須根若有所無的摩擦著耳垂……
掌心漸漸汗濕。忽然我站了起來頭也不回逃也似奔進了房子,離開了那片令我暈眩的玫瑰花叢。
太倉促。我不知道蘇有沒有叫我。
回到房間我猶自心髒劇烈跳動。拒絕見任何人,我靜靜的坐在窗前,看著草坪上一片粉紅,直至天黑。庭院中的八角馬燈逐漸亮起。傭人敲門進來,放下一隻大禮盒。盒子附帶的卡片上是蘇的筆跡,龍飛鳳舞用花體寫著“給露絲公主”。
撕開漂亮的日本皺紙,揭開盒蓋,薄如蟬翼的半透明硬紗包裝中裹了一件晚裝裙子。
珍珠白的日本巢絲麵料在光線下會得微微閃光。簡單的吊帶款,裙身布滿星光般疏密錯落的繡著纖細的玫瑰花樣,都隻用一隻近乎白色的粉色絲線繡了極細的描邊,細細的肩帶其實是一串同色絲線纏繞而成的玫瑰花苞,不仔細看幾乎不會察覺。
我穿上裙子站在鏡前。鏡中的少女是如此美麗,仿佛暗夜裏含苞欲放的玫瑰。
我赤足跑出了房間。
我希望是蘇第一個看見我此刻的模樣。
一樓二樓均找不到他。經過三樓媽媽的書房時,門虛掩著,裏麵忽然傳出一聲幽幽的歎息。接著響起的是蘇的聲音。
我一下子站住了。
“明美,你知道嗎?露絲她愈來愈象當年的你。”蘇的聲音低沉而苦澀,“我……剛剛幾乎以為她就是你……”
媽媽咕咕笑,笑聲嬌俏輕快,卻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永慎,你還沒發覺嗎?囡囡她一直都喜歡你。這麽多年,一直在等你呢。”
“是嗎,我又何嚐不是等了這麽多年。明美,你明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我站在門口,靈魂逐漸飄離軀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房間的。
換下裙子,我穿上長袖睡衣褲,蜷縮在床角,裹了大毛巾又把自己埋入一堆靠枕中,還是覺得冷。
好像冬日午夜赤足站在冰涼的湖中央般冷。
那一夜的酒會我終於缺席。
我發起了莫名其妙的高燒。
陷入昏睡前我看見了外婆慈祥焦慮的臉容。嗬,我想我大概真的燒糊塗了。
一切歸於黑暗。
13
後來證明,我固然是發了場高燒,昏睡了近一個禮拜,卻到底沒有燒壞腦子。
那天我見到的確確然是外婆,原來就是媽媽之前說的意外驚喜。
我看住外婆,露出一個歡天喜地的笑容。外婆搖一搖我的胳膊寬慰的笑了。
我慢慢低下頭,避開旁邊蘇關切的目光。該忘記了,我對自己說,忘記那個溫暖的懷抱,也忘記那件獵獵的風衣罷。
蘇很快又離開了日本。我沒有追問他的去向。也始終不曾提起酒會的那晚我曾經過書房的門口。
一切都過去了。就算沒有,也終會有過去的一天。
媽媽的婚禮據說十分隆重。對方是某著名電子企業的財閥,待媽媽如珠如寶。婚後媽媽搬出去住,她這次的婚姻似乎非常美滿,一直到我離開日本尚且風平浪靜。
我和外婆一起生活,生活非常平靜。
我每天按時上學放學。在學校循規蹈矩,也不刻意特立獨行,布置舞台安裝燈材時會和男生一起搬搬抬抬,甚得老師同學青眼。沒課沒活動的時候我就乖乖回家,承歡外婆膝下,再也沒有去過聲色犬馬所在。
至少表麵上,我成為公認的好學生好孩子、標準名門淑女。
可是我知道,我的心裏有一個黑洞。深不見底。把我所有的叛逆、活潑、青春及渴望統統吸走。我不過是活著。
而且,從此以後喪失了好的睡眠。
常常在黑暗中大汗淋漓的醒來,耳邊猶自回蕩的媽媽清脆嬌柔的笑聲。一串又一串,一串又一串……
我本來以為大概就一直這樣生活下去了吧。可是生活戲劇化起來真的比電影還曲折。
這般簡單平靜的生活狀態大概維係了兩年。期間蘇也曾來過兩次,每次都是匆匆逗留。我還是一如既往喜歡擁住蘇的脖子,將臉埋在他的頸窩。隻是心情已經大不一樣。
每次我都深深貪戀那個溫暖的懷抱,一邊責備自己一邊又不無心酸的想,嗬,一年統共就這一次,下一次的擁抱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在我二年級的時候,外婆忽然提出要回國。無論我和媽媽如何挽留,外婆都堅持要走。媽媽於是不再堅持。
看著外婆一件件收拾行李,突如其來的恐懼攫的我透不過氣來,我決定跟外婆一起走。
這一次媽媽居然沒有反對。
外婆一遍又一遍摩娑著我的頭發,終於也點了點頭。
我辦理了停學手續。1999年3月,隨外婆離開日本回到上海。
那天我剛好20歲,在街角花園看到了這座城市的第一場雨。
櫻花的花瓣雨。
這裏與東京的感覺是如此的不同。
人、樓宇、街道、馬路、車輛,統統都不一樣。
空氣裏的味道嗅起來也不同。
就連盛開的櫻花、飄落的花瓣都有微妙的差別。
我突然高興起來。今後的生活也會不同吧。我要開始新的人生。以後的日子一定會多姿多彩。
我並沒有繼續讀書,很快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頗有名氣的廣告公司作包裝策劃。
意外之餘,我很有點躊躇滿誌,雖然不算科班出身,看來我還是有點天資的,要不怎麽應征麵試的人那麽多我卻能拔得頭籌。
可進了公司才發現,同事們似乎並不怎麽待見,尤其一個妖嬈美女,簡直處處針對時時找茬。
這個美女就是脈脈。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我能進這家公司根本與實力無關。這家公司的老板是蘇的商界好友。
然而當時並不曉得,隻覺這裏的人實在欺生,索性作派大方些,少點計較多點勤力。
因為我敏於行呐於言,加班從不推托,做事亦不偷懶,即便是搭台安裝拆卸的苦差也總是親自上陣,可說實在無可挑剔,三數個月下來,眾人的態度也就和緩下來。隻有脈脈始終不鹹不淡,我反正也無所謂親疏遠近,做好本份即可。
真正和脈脈惺惺相惜是那年八月份接的一筆臨時個案。幫一家法國珠寶公司做推廣,本來他們約了另外一家公司,結果那家公司臨交企劃案簽協議時忽然提出加碼,明擺著吃定對方已經訂了場子做推廣來不及換廣告代理。結果法國人大怒立時翻臉,由人牽線介紹了我們公司。時間緊急,我們全組人上下齊心熬了3、4個通宵拿出幾套企劃案交出去,法國人看過之後表示非常滿意,挑了其中一套要求一個禮拜內全部布置到位。
之前做方案的時候,大家幾乎嘔心瀝血,到最後隻餘脈脈、我及另外兩個同事,其他倒了一地全體就在會議室一起見了周公。除了另外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同事,我和脈脈看似混不相幹起勢暗中較勁,靠一杯杯黑咖啡硬是撐過來了。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才叫魔鬼式的冶煉體驗。發布會的展廳麵積足足4個足球場那麽大。不同於一般的珠寶展示,它一共分4個主題展區,包括珠寶首飾發展曆程、古典主義風情、新藝術主義線條、自然主義風格。不同的展區自然要有不同的展台設計和燈光效果,要求表現出深邃的時間長廊中掩映的各個時期珠寶文化麵貌。
開始以為交給專業的場館設計公司來安排即可,沒想到法國人諸多挑剔,許多光源架構都已經到位卻又推翻返工,兩天下來一看幾乎一事無成。
眼看時間愈來愈緊,我和脈脈等一幹同事幹脆食宿都在工地解決,沒日沒夜趕進度。大家隻好輪流休息,每次隻能睡2、3個鍾頭就得起來替換其他同事。工作更是具體到每一組水晶展櫃射燈隔板滑軌光距都要參與,辛苦的不得了。
我因為本身學過舞美燈光,還要配合專業人員一起在計算機上設計燈位角度旋轉運動軌跡,布線安裝調試時背著幾十斤上百斤的設備爬上爬下。脈脈通常很有默契的在地麵用對講機和我溝通交換效果意見。
展廳直到推廣發布會召開的那天早上才堪堪完成,試燈的時候效果驚人的好。來查看的法國人禁不住一起鼓掌。
我和脈脈互相看了一眼,兩個人的黑眼圈趕的上巴黎DIOR最新時裝發布會上模特最前衛的煙熏妝。兩個人不約而同悄悄從側門溜出去。脈脈忽然開口,聲音有點啞,“去喝豆漿?”我爽快的點點頭。
兩個人勾肩搭背走出展館時遇見別組同事,大家的下巴幾乎沒掉下來。
脈脈翻翻眼睛,略為粗暴的說,“沒見過玻璃啊!”然後我們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從此成為莫逆之交。
就這樣忙碌的生活著,我幾乎都沒有空陪外婆,蘇漸漸從我的舞台淡出。雖然仍然睡不好,卻也不大做惡夢了。
我大概太忙了。也許我潛意識中希望自己忙一點。這樣就沒什麽時間回想過去了。
我忽略了外婆的變化,她漸漸消瘦,我卻絲毫不察。我因此而永遠不能原諒我自己。
待有一天我加了通宵班疲倦的回到家時發現外婆不見了,鄰居趙姨告訴我昨夜外婆昏倒在家門口已經被送入醫院。趙姨責備的看著我,“幸虧昏倒在門口,幸虧是傍晚大家下班的時候,如果老太太半夜一個人在家出了事,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我趕到醫院,才知道外婆原來已經肝癌末期。
怪不得外婆堅持要回來。怪不得媽媽會同意我棄學同歸。
猶如萬箭攢心,我伏在外婆的膝頭發不出聲音。外婆反過來絮絮安慰我,一下一下輕輕拍我的脊背。
病情惡化的飛快,外婆卻堅持拒絕化療,她說,反正要走不如讓我走的體麵些,何必弄的焦枯脫發,省些功夫還能多看看風景多吃兩道小菜。
我想辭職專心作陪,外婆不許,隻說一切平平常常照舊我老太婆日子過的更自在些。
我淚盈於睫,終於還是努力笑著點點頭。
我還是一樣上班下班,但是盡量不再加班,有空就陪伴外婆左右。
三個月的時間一下子過去。外婆沒能熬到聖誕節,十二月初的時候永遠離開了我。
不知道為什麽我哭不出來。心裏象被剜空了,喉嚨口又仿佛塞了一塊大石。連喝口水都覺得痛,難以下咽。
媽媽從日本趕過來,她也沒有哭。嗬嗬,我們母女還真是象,我看著媽媽哀傷空洞的麵孔想。
媽媽想和我擁抱,我卻輕輕躲開了,她也沒有再勉強。
媽媽問我,“囡囡,要不要和媽媽一起回去?你還要繼續讀書的。”
我麵無表情的搖搖頭。
媽媽歎口氣說,“好吧,你一個人靜一靜也好。過一陣子我再派人來接你。”
我還是不說話。媽媽很快就回了東京。
公司放了我一個月大假。
我睡的更差,經常整夜整夜無法入眠。於是通宵坐在窗前,左手是外婆常戴的藍寶石耳環,右手是那副藍寶石袖扣,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這樣子過了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脈脈有時會來看看我,她也不開口與我說話,隻是每次都帶了生熟食物材料來,一進廚房就是2、3個小時。難得她是個最時髦不過的新潮女郎,居然弄一手好菜。常常戲法般變出一桌子好菜好湯。看她那麽辛苦還要為朋友操心,我再沒胃口也得勉力吃一點。
就這樣挨了半個多月,我整個人瘦的幾乎脫了形。
又一個通宵不眠的早上,我又坐在窗前發呆,忽然有人敲門,急促而又克製,三下後停一停然後又三下。
不會是脈脈,她不是這樣敲門的,而且脈脈來之前都會給我電話。
我最近的反應有點鈍,好久才想起來去開門。這時已經有鄰居開門出來查看,這種老式房子隔音未免是差些。
急忙打開房門,一邊向鄰居致意我一邊抬頭看來人是誰。
來不及反應過來,我已經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摟入懷中,剛想掙紮,我忽然嗅到熟悉的古龍水味道,而這個懷抱又何等的熟悉。
我下意識的伸手抱住對方的肩背,將臉埋入溫暖的頸窩。手心打開,耳環和袖扣都落在地上。
蘇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我的小露絲。我來晚了……對不起……我們去巴黎好嗎?就我們兩個。我們一起去巴黎好嗎?……”
我說不出話來,隻能點點頭,再點點頭。
人生那麽苦,我不要管明天。我隻想要現在。
14
蘇在巴黎16區有所宅子,靠近塞納河,傍晚時分白天的喧囂略略散去的時候可以隱約聽到河上遊船樂隊奏出的情歌。推開露台的落地長窗,可以看到斜對岸埃菲爾鐵塔的剪影,光華通透,巍然而立。從這裏去戴高樂廣場及香榭麗舍大街也十分方便。
初到巴黎,我精神頗為萎靡,蘇並沒有安排大量節目或排滿旅遊日程,隻是每日午後會帶我出去散心。
通常都是先到戴高樂廣場,廣場中央是著名的凱旋門,沿著香榭麗舍大街一路下去可以直到協和廣場去看噴泉、喂鴿子。正好是冬天,有蒙著頭巾穿長袍的阿拉伯人在廣場甬道邊賣新烤的栗子。蘇常常會買上一包塞在我手裏取暖,然後穿過馬路到廣場對麵的杜伊勒裏公園的大圓池旁坐下。周圍經常有許多孩子在嬉戲玩耍,看著孩子們如同天使般的笑顏,我會逐漸放鬆下來,有時和他們一起在水裏玩一會兒模型,然後將一包栗子分給孩子們。周圍的大草坪上三三兩兩的遊人和本地居民,一個個都表情閑適,非常享受這冬日午後的陽光。
聖誕節期間,巴黎處處都是節日的氣氛。街頭隨處可見的裝飾著彩燈的聖誕樹,還時常會有人打扮成聖誕老人的模樣在人群密集處分發一些特價傳單折扣券等。
有時我們走在街上,會突然冒出一個頭戴麋鹿角頂個紅鼻子披著紅鬥篷的人,戲劇化的對我鞠個躬,沒等我表示吃驚,忽然塞一支大大的棉花糖到我手裏,唱歌似很快念出一串音符旋著舞步就走開了。我的法文水平除了可以背幾個玫瑰品種就隻限於寒暄招呼,於是問蘇,蘇揉揉我的頭發咪咪笑的說,“他說你是他今天見過最美麗可愛的白雪公主,所以給你一份快樂的問候。”我小心翼翼舔一口棉花糖,糖絮入口即化,甜味在口腔中慢慢擴散開。我不禁莞爾。
漸漸臉上開始有了笑容,也肯好好吃飯,不到兩個禮拜我的神氣已經恢複了七八分。
過完聖誕節就該準備元旦了。今年不同往年,新舊世紀交接的千禧元旦,人們格外興奮。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蘇帶我去TAILLEVENT吃飯。法國人吃一頓晚飯花3、4個鍾頭是很平常的。等我們從餐館出來已經將近午夜。蘇忽然拉起我的手,“露絲,我們去一個地方。”
蘇一路開車前往埃菲爾鐵塔的方向。外麵十分熱鬧,離鐵塔越近人群越密,許多本來就不寬敞的街道兩側歇滿汽車。我們在練兵場公園附近下車,穿過公園隨著人流來到埃菲爾鐵塔前。
蘇緊緊握住我的手,有時會回頭衝我溫柔的一笑。
那天是陰天,天空密布厚厚的雲層。不知道哪裏開了射燈,極粗的燈柱直衝雲霄,光影在雲層上互相追逐,效果非常眩目。
蘇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時間是零點差五分。他略略低下頭,在我耳邊說,“小公主記得在新年來臨的時候許一個願望,千年一次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我抬頭注視蘇,蘇的眼中盛滿笑意,亮的仿佛聚集了滿天消失的星光。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人們開始大聲的倒數計時,9、8、7……3、2、1、0,人群發出轟然一聲歡呼,新千年到了。
巨大的禮炮聲響起,大朵大朵五色繽紛的煙花在鐵塔上方的天空暴開,明亮刺眼的光焰照亮了每一個人的麵孔。有人興奮的擁抱在一起互相親吻,有人尖叫起來,有人跳起了快活的舞步。
我轉過臉,看見蘇正含笑望著我,“許願了沒有,我的小露絲?”
我剛想說話,忽然一群遊客模樣的人擁過來,一時猝不及防蘇拉著我的手一下子鬆開了。人群擾攘了一陣子,等稍稍平靜些,我卻找不到蘇的身影。我們被人群衝散了。
剛開始我還沒有在意,隻是盡量在人流中保持待在原地。我想蘇一定正在找我,很快就會找到這裏。
可是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連續十幾二十分鍾的煙花都放完了,我還沒看見蘇。
望著周圍歡天喜地的陌生麵孔,我忽然覺得恐慌。會不會就這樣從此與蘇失散,再不相逢。
我開始在人群中穿梭尋找。人雖多,東方麵孔卻很少,如果蘇出現我一定能看見。然而,我一直找不到他。
禮花已經放完,可人們絲毫沒有散去的意思,依舊那麽熙熙攘攘。
我穿過一個又一個人群,腳步開始踉蹌起來。有時候一不留神就會撞上對麵或身邊的遊人,忙不迭的道歉,人們寬容的笑笑,有時會擁抱我一下在我臉頰留一個親切的吻。我感激人們的關愛,但這絲毫不影響我覺得愈來愈冷的感覺。
我焦急的神情和越來越蒼白的臉容逐漸引起人們的注意,有一對友善的德國老年夫婦走近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忙。東方的女孩看起來大概特別幼齒,我想他們可能以為我尚未成年吧。
我搖搖頭,謝謝他們的關心。
嘈雜的人聲中我隱約聽到了蘇的聲音,焦慮而不安,“露絲,露絲你在哪裏……”
我急忙回應著循聲一路撥開人群,那對德國夫婦在我身前幫忙開路,向人們解釋這個中國小姑娘走失了正在找她的親人,人們紛紛讓路,一麵小聲祝福我。
前方不遠處一組旅遊團模樣的人忽然側身讓開,蘇的頎長身影從人群中出現。
在我看見蘇的同時,蘇也看見了我,我們不約而同的站住,又不約而同的奔向對方。
在周圍人們歡樂的噓聲與誇張的驚呼中,我與蘇緊緊擁抱在一起。
蘇的雙臂是如此用力,牢牢的箍住我的身體,用力的似乎要將我揉入他的身體。他的臉孔俯下緊貼著我的頸項,硬硬的須根紮著我耳頰旁的肌膚,呼吸聲是那麽急促。我的臉幾乎埋入他的胸膛,那樣真切的感受到蘇的心跳,那麽快又那麽強壯,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不再覺得寒冷,也不再感到害怕,恍惚間似乎觸到了天堂。
良久,蘇輕輕放開我。
我慢慢挺直背脊,抬頭凝視蘇的眼睛,“你想知道我許了什麽願望?”
蘇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平靜的開口,念出有點生澀的法文,“我要你愛我。我要你給我一個愛你的機會。”這句話是前兩天在杜伊勒裏公園的大圓池旁用一包烤栗子向一個法國小男孩學的。雖然在心裏念了千百次,此刻真正說出來發音還是略微有些遲疑。
周圍一直關注著我們起哄的人群突然安靜下來,那位德國老夫人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表情頗為誇張。
蘇的笑容一下子凝固,有點不可置信的看著我。
我微微揚起下巴,小聲而又堅定的複述了一遍。
我的眼睛漸漸濕潤,卻依然倔強的站的筆直看著蘇。千年一次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不是嗎?哪怕隻是給我一個戀愛的假期,我心裏暗暗祈禱,姿態其實早已低至塵埃。
蘇仿佛洞悉我的心情,臉上的表情漸漸柔和。他終於微微欠身,用漂亮的法文回答我,“是我的榮幸,露絲小公主。”
摒息以待的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人們鼓起掌來。那對德國老夫婦格外喜悅,互相擁抱了一下,又趨向前來分別與我們擁抱,老夫人絮絮說著,“主祝福你們,親愛的孩子。”
我與蘇道過謝後相視而笑。
這麽多年,我那麽辛苦的愛著一個人。可是一個人的愛情猶如一場沒有觀眾的芭蕾獨舞。
於我而言,更象一場沒有神祗的宗教風暴。我勉力支撐著希望能夠完成一次圓滿的祭奠儀式。可是,我的神不知道我的信仰,我這樣千回百轉卻總也無法靠近他的身旁。
哪怕隻有一次,哪怕隻短短一個假期,或者一個黃昏也好,請讓我有機會完成我的愛情祭禮。這樣,我的生命才不會太過殘缺。
以後,即便一個人,我也能憑藉我的信仰度過餘生。
千禧年來臨的那一刻,千年一許的願望終於實現。
歡樂的人潮中,我緊緊依偎在蘇的懷抱中,那樣貪婪的感受蘇的溫度,呼吸蘇的氣息,體會蘇的關懷。我悄悄揚起麵孔闔起眼睛笑了。
於願已足,死而無憾。
15
本來算起來我的假期也該結束了,可蘇卻告訴我他已經致電老板幫我延期,想留在法國多久都可以。我終於明白為什麽當初同事們會對我格外排斥。不過有什麽關係呢,我什麽都不再介意。
接下來的日子就如同多年前剛到日本的時候一樣,蘇開始帶我在整個法國遊曆。
先是逛遍巴黎和巴黎近郊。左岸右岸。香榭麗舍大街,斯德島和聖路易島,拉丁區,大道區,蒙馬特。夏樂宮,盧浮宮,凡爾賽,楓丹白露,聖母院,聖禮拜堂,聖心大教堂,美術館,博物館,古董區,蓬皮杜中心,歌劇院,榮軍院乃至拉德方斯商業區都留下了我們的足跡。
有時候我們並不開車出行,每人一輛自行車就穿行在右岸的大街小巷,或者就沿著塞納河畔一路閑騎,老式的石板路高低不平,顛的我和蘇放聲大笑。
真奇怪,平時看來那麽紳士的蘇踩自行車的樣子都那麽好看。
我常常迷戀的看著蘇,不顧前麵的交通狀況。蘇又好氣又好笑,屢次提醒未果隻好與我並肩慢騎,單手執車另外一隻手扶著我的後心。如此一來我更是樂的偷懶,索性借力前行。
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會去西邊的布洛涅森林散步。這裏曾經是國王的狩獵場,麵積很大,環境清幽。從動物園到遊樂場,再去巴加泰勒公園看玫瑰,然後去隆尚賽騎馬,最後坐在池塘邊的長椅上曬太陽,輕易就能消磨一天的時間,非常愜意。
後來蘇又帶我前往勃艮第,阿爾薩斯,盧瓦爾,北部皮卡第,裏昂,波爾多,蔚藍海岸和普羅旺斯。嚐遍各地美食,看遍名勝古跡,品葡萄酒喝香檳吃海鮮。好久都不曾這麽快活過了。
但不知道為什麽,同樣是與蘇把臂同遊,比較記憶中的幼時光陰,我總覺得今天的快樂隱隱透出末世的悲哀。
幾乎每天都會有驚喜。醒來會看見枕邊有一束巧克力手工製成的纖細玫瑰;打開衣櫥會發現一列新款禮服,統統秀氣精致的公主款,穿上似童話中的小仙子;桌案上會多出一個小小物件,揭開披著的紫色包裝,裏麵是一對美麗的古董陶瓷小人,正翩翩起舞;晚餐中途燈光會漸漸轉暗,頭頂水晶射燈獨獨罩住我們這一桌,邊上忽然出現的小提琴手隻圍著我們旋轉演奏;走在街頭會有小童飛快跑過,忽然將一件東西塞到我手中,疑疑惑惑打開一看,是一隻純銀鑲琺琅的音樂盒,上足發條會叮冬奏出斯卡布羅集市,盒蓋內的街頭藝人樂隊一起擺足架勢手舞足蹈,十分趣致可愛……
我享受著蘇無微不至的寵愛,幾乎忘卻所有憂傷。可理智偏偏不肯輕易放過,因此最快活的時候心底也格外淒涼。
我近乎絕望的透支今後生命的每一分快樂,那麽決然而毫不顧忌。
再怎麽細致入微再怎麽千依百順,蘇卻到底不曾開口說一聲“我愛你”。
好幾次我故意飲至微醺借酒意將麵孔伸至蘇的麵前,凝視他的眼睛笑嘻嘻的說,“我愛你,你是否也愛我?”
蘇會捏捏我的臉頰,語氣溫存的教人幾乎落淚,“露絲公主,你知道我永遠愛護你。”
任我殷切的盯著他的眼睛問了又問,答案從來隻有這一個。
真讓人氣餒。可依舊飛蛾投火般無法自已。
就這樣在一路遊玩中度過了農曆的中國新年。
二月十二日是農曆初八,我們在法國南部普羅旺斯的阿爾勒,來到當年凡高住過的拉馬丁廣場,看到對麵的騎兵門和舊城牆。蘇帶我從圓形競技場、古代劇場、共和國廣場、聖特羅非姆教堂一路走去,小鎮雖然不大,卻古意盎然。
在一家書局門口,我被一組豔麗別致的普羅旺斯風景照片吸引,不自主的停下腳步細細觀摩。翻閱了幾本攝影集和明信片覺得愛不釋手,挑了一些付完錢再抬頭卻已找不到蘇的身影。我又一次與蘇走散了。
又是一番尋覓,不過這次心裏比較篤定,因為我確信蘇一定會找到我。
我沒有亂跑,隻是在書局附近的岔路口轉了轉,很快便遇到了發現我丟後沿路折回的蘇。
蘇揉揉我的頭,無可奈何的笑,“露絲你簡直是個小迷糊,一不當心就走丟了。”
我淘氣的縮縮鼻子,隻是笑,不做聲。
蘇想了想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這會是我的露絲專線,隻為露絲而設,任何時候,隻要你想見到我,就可以撥通它。”蘇俯身看著我,“它是對方付費,24小時有人接聽。露絲,就算你身無分文,境況尷尬,撥打這個電話我就能找到你。記住了,恩?”
我點了點頭。
我們隔天回了巴黎。蘇不無遺憾的說,“其實普羅旺斯的初夏最美,遍野的紫色熏衣草和黃色向日葵。露絲,我們六月份再來。”
本來還說要去看看著名的約瑟芬玫瑰園,我卻執意不肯,蘇有點奇怪。我隻說下次吧,再來法國南部的時候同熏衣草和向日葵放在一起看吧,更加驚心動魄刻骨銘心也不一定。
蘇好脾氣的答應了。
我咀角泛起一個俏皮的微笑,心裏卻一點點在滲血。
我明白,永遠不會有那一天了。就讓我忘記約瑟芬的玫瑰園吧。如果和蘇一起看過,那我此生大概都不會再有期待存在。
就讓我餘最後一絲希望留一分白也是留一線美麗的憧憬罷。
回到巴黎的第二天是瓦倫汀節,也就是俗稱的情人節。天氣非常好,陽光明媚,和風微醺。蘇問我想去哪裏。我想了想說,去斯德島的聖禮拜堂吧,我喜歡那幾扇彩色玻璃。
聖禮拜堂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築,建於1242年到1248年,當時的國王是路易九世,用於安置他於1239年向君士坦丁堡國王波端二式購得的耶穌荊冠。
聖禮拜堂分為上下兩層,下層光線陰暗,枝形吊燈映的室內黑影憧憧,藍紅色調的裝飾風格源自十九世紀的仿中古色彩,兩邊的拱形廊柱花紋華美。上禮拜堂的光影效果令人瞠目。15米的彩色玻璃窗戶描繪出聖經中的故事畫麵,它們大多來自13世紀,兩次世界大戰中這些玻璃都被卸下運送至安全的地方才終於能免於戰火,能夠流傳至今,總算是人類的運氣。
我喜歡徘徊在聖禮拜堂的上層,光線透過彩色玻璃射進來,在牆上投下幻彩迷離的七色光影,營造出如同夢境般的氣氛。
那天不知道為什麽聖禮拜堂的遊人特別少,進入上禮拜堂後發現這裏居然隻有我和蘇兩個人。外麵陽光和煦明亮,上禮拜堂裏格外的安靜,我伸出手迎著光線在牆上擺出種種影子造型。
蘇微笑著看我自得其樂。
我在他身前轉了個圈,輕輕哼唱起保羅西蒙的斯卡布羅集市,“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For once sh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然後彎腰擺了個造型做出邀請的手勢。
蘇楞了一下咀角微微上翹,欠了欠身接過我的手,另一隻手輕柔的扶住我的腰背,滑出一個舞步。
情人節的午後,我就這樣與蘇在聖禮拜堂的彩色光影中翩然起舞。
在蘇的嫻熟帶動下,我輕輕哼唱著一次又一次旋轉。多麽美好,我多希望時間就此停留,不要再多行一秒……
腳底忽然一絆,我的身體失去平衡,蘇眼疾手快一阻一拉,我跌入他的懷抱。
歌聲嘎然而止,舞步就此中斷。周圍卻響起一片掌聲。
我站穩後抬頭一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上來一群遊客,正個個麵帶笑容看著我們。
我的臉驀然紅了。
遊客們卻愈發起哄,有人嚷了一聲,“嘿,吻她!”大家紛紛吹起口哨,打起了拍子。
我不知所措的轉臉看向蘇,蘇的咀角猶自噙住一枚笑意。
對峙了數分鍾,我幾乎要拉著蘇逃跑,蘇忽然俯下身,在我臉頰上輕啄了一下。在一片笑聲中,蘇執起我的手邊致意邊離開了教堂。
晚餐我們破天荒沒有出去吃,蘇親自下廚。真不知道原來他有這麽一手好廚藝。前菜是香鋦鱈魚,主菜是一道紅酒燜小牛肉鮮嫩多汁,然後是蔬菜沙拉,利瓦羅幹酪,最後還特地為我準備了一道冰激淩。搭配的SAUTERNE白酒和CHAMBERTIN紅酒亦相得益彰。
我心滿意足的放下冰激淩勺子時,蘇展顏而笑,探過身來捏捏我的鼻子,“貪吃丫頭。”然後起身繞過餐桌為我拉開椅子,“我來收拾,公主陛下快去換件裙子,等下我們去裏茲飯店參加一個私人舞會。”
我迅速衝了個澡,披著毛巾袍子打開衣櫥。
我房間的一麵牆都做成百葉窗式的木頭拉門,打開裏麵是個出奇大的衣帽間,一列列整齊分掛各式衣物,禮服那一格尤其旖旎,而且時時添加新款,款款品位雋秀唯美。對於蘇的眼光我從來沒有失望過。
我的手指在綾羅綢緞各色麵料上輕輕滑過,目光落在懸掛深處隻露出一片裙角的黑色上。我伸手入內將那件裙子取了出來。
完全不同於衣櫥內大多數衣裳的清純優雅,這條裙子隻鋪在床上就已吐露無法掩藏的妖冶嬌媚。我穿起裙子,站在鏡前抬眼看去,裏麵的女子令我眩惑。
簡單的裁剪,無袖,略為鬆身的設計,裙身長長直沒腳踝。前後兩片裙身的中間從頭至尾完全裁開,最頂處沒有扣合,兩片領角自然立起散開呈一格小小的V字型。下麵每隔寸許就用一枚碎鑽扣住直至底邊。穿在身上如果站立不動,則一派嫻靜古典。高挑纖細的身形,孩子般天真的麵孔,身體在轉側行動時,碎鑽之間的衣縫中就會隱約閃現雪白的肌膚,顯得妖異非常,十分的魅惑吸引。
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自己,我被那一份神秘冶豔深深打動。索性找了一枚碎鑽鑲製的發簪,一把別起濕漉漉的長發,額角耳畔有幾綹太短也隻好任其隨意垂下。
我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客廳裏吊燈都沒開,光線昏暗,隻亮了牆角的兩盞落地水晶罩燈。蘇一身筆挺禮服,正負著手站在露台附近的鋼琴旁,麵孔朝外,透過拉起的白色垂紗縫隙望著隔岸的埃菲爾鐵塔。
我調皮起來,除下拖鞋,赤足無聲無息悄悄走了過去。
坐在琴凳上,我輕輕打開琴蓋,舒展手指緩緩按下琴鍵。彈奏的正是白天尚未唱完的斯卡布羅集市。
蘇慢慢轉回身來,我仰起臉給他一個甜美的微笑。我看到蘇的眼裏閃過迷惑的神情,臉容籠上一道我從未見過的怔忡與縹緲。他一步步趨近,走至我身後時停住了。
我一直彈奏著這支曲子,一遍又一遍,蘇就靜靜站在我身後默不作聲的傾聽。彈罷第六遍時,我停下手指,撥下鋼琴的自動回播按鍵,琴音再次響起。
我離開琴凳回轉身注視蘇,“我們把白天的舞跳完好嗎?”
蘇維持著剛才的表情,夢遊般點了點頭,接過我的手。猶豫了一下,他也如我般除去拖鞋,幾個輕盈的旋轉,我們便舞至客廳的中央。
足底是一塊巨大的長毛羊皮拚毯,柔軟溫暖。
蘇的舞跳的非常好,帶動我的身姿輕靈的仿佛在水麵上滑翔。緞子的禮服若即若離,冰涼柔滑的觸感好似一幅流水。
蘇的手有些冷,但十分穩定,身上熟悉的古龍水味道令我安心,耳畔傳來一下一下的呼吸聲,偶爾一抬頭眉睫會掃到蘇微微傾俯的下顎。有時不小心被他的須根紮一下覺得癢癢,我會輕聲咕咕笑。
忽然間一個趔趄,長長的的裙角阻擋我下一個舞步,我“哎喲”一聲斜斜倒下。
蘇在一步開外,來不及挽住,被我的跌式一拽,也一同摔了下去。
這一跤雖然有地毯接著卻也摔的結結實實,足踝一陣刺痛,我一時沒爬起來。蘇隻是跌坐在地,馬上起身跪在我麵前將我扶坐起來,“露絲,你怎麽樣?”
我搖了搖頭努力笑一下,看見蘇緊緊蹙起的眉頭不由伸手去撫平。
我清晰的看見,蘇盯著我的眼睛有一刹那的失神。
我們忽然都靜默下來,客廳裏隻餘叮冬的琴音。空氣裏開始彌漫曖昧的氣氛。
蘇忽然伸出右手,從我的額頭、眉心、鼻尖、咀唇、下巴、臉頰一路打圈滑動,指尖微微顫抖。我沒有動也沒有出聲,隻是靜靜的看著他。
蘇的眼裏漸漸湧滿淚水。我沒有見過一名男子的眼中會有這樣深撤刻骨的哀傷。蘇的淚水令我喪失思考的能力。
蘇低低的的聲音響起,滿是不可抑製的痛楚,“嗬,你是這樣美。你是這樣的美……”
他的麵孔漸漸俯下,顫抖著覆上我的雙唇。那一瞬間,我感到兩顆溫暖的水滴落在我的麵頰,向下滑落至咀角,鹹澀的味道漸漸充溢整個口腔。
蘇的雙手遊走至我的身後,他的手指冰涼,從我的背部肌膚一寸寸向下探伸。碎鑽細扣一個個崩開落下,緞子的禮服開始從領口滑下,雪白的肌膚映著黑色微亮的麵料在暗夜裏顯得有些觸目驚心。蘇的吻溫柔而憂傷,沿著咀唇、下巴、頸項一路落至鎖骨,伴隨著的還有他的淚水。
我覺得心裏似乎有個空洞在漸漸裂開擴散,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傷,隻有無窮無盡的空虛。好像隻是完成一次祭祀儀式,而我就是即將承上的祭品。我什麽也沒有做,隻是闔起雙眼,平靜的等待著命運給我的安排。
琴音突然中止,演奏宣告結束。客廳裏一下安靜下來,安靜的隻聽到蘇的呼吸聲,急促而又迷亂。
蘇仿佛被人當頭痛擊了一下,驀的清醒過來。看著衣衫狼狽的我,他騰然起身,臉色蒼白,聲音嘶啞,“天呐,露絲,我的小露絲,我都對你做了些什麽……我真是個禽獸……”
就象有厲鬼在追逐,蘇腳步不穩的抽身離開了家,隻餘下我一個人孤獨的坐在客廳中央。
我回到房間裹著毛巾縮進床角等了一夜。清晨天色發白的時候,蘇還是沒有回來。我歎了口氣,淒涼的笑了。
我訂了當天最早的班機獨自返回上海。
回來以後,我沒有去公司銷假。收拾了一下,隻帶了小小一口皮箱和一具筆記本電腦,我毅然決然的離開了外婆居住多年的老宅子。住進酒店後,我查找租屋廣告和尋工啟事,順便發了一封郵件給老板辭去工作。
原來想要人間蒸發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情。
我很快搬了新家,短時間找不到工作也暫時不是問題。
我不想在廣告界混,索性讀了兩個月短期培訓,拿了證書,很快在一家期貨公司找到一份兼職。做期貨因為要關注紐約、倫敦和法蘭克福市場,也經常要晨昏顛倒。由於我從不推辭調班,又肯學苦幹,短期內頗做成了幾筆單子,口碑漸好,後來居然轉了正,也就慢慢做了下去。
離開原來的公司一個月後,我聯係脈脈,伊在電話裏將我臭罵一頓,幾乎沒順著線路直接過來剝了我的皮。
我們後來碰頭,對於過去3個月的事,我隻字未提,脈脈居然也隻字未問,隻說沒有告訴別人我的行蹤,我深覺沒有交錯朋友。
等一切都安頓下來,已經是暮春時節,偶爾看到幾株晚櫻,在黃昏的春日開的格外蓬勃,粉紅菲菲的花瓣隨風飛舞,美的令人心碎。
接下來的兩年中我又搬了三次家,換了一次工作。
在期貨公司扛了一年終於累的病倒,脈脈自作主張幫我遞了辭呈,那次我在醫院待了將近一個月後才出來。
可是我無法讓自己停下來,一旦無所事事又意識清醒,我腦中沉寂許久的東西就會蠢蠢欲動。
一個禮拜以後我又找到一份工作,為一家大型連鎖超市擔任產品采集,同時負責櫥窗布置和推廣營銷,我又忙的分身乏術。
年前我再一次倒下,送到醫院的時候我的衣襟已經被我吐出的鮮血染透。這次我失去了1/4的胃。
在脈脈的堅持下,我終於答應好好休息一下。
再次辭職後,脈脈找朋友牽線把我推薦給一家時尚周刊做平麵插畫。幾次合作下來對方很賞識我的畫風,於是簽了長期合作協議。
漸漸在業界有了點名氣,找上門來的媒體雜誌多起來。我挑了幾家規模較大口碑較好的來做,有時也幫忙出版社設計一點封麵。如果有熟朋友介紹的發布會或展廳布置活計,也會偶爾客串幫忙做回老本行。
平時經常往來的也就是脈脈。她在我離開公司半年後也辭了職,和人合夥組建了自己的公司,雖然經營的很辛苦,但憑借以往在業界內的好名聲,合夥人歐陽也頗有點才華,加上原先的一些關係網,和一幹年輕有為的戰友們的吃苦耐勞,居然也慢慢闖出了一點名堂。
我的日子過的十分平靜安寧,逐漸習慣閑適平和的生活,脾氣好的不像話。
脈脈有時候會端詳我好久,看的我心頭發毛,然後點點頭笑一笑。
我知道她的意思。誰沒有一點過去呢?然而有什麽關係。再深的傷口,隻要人不死,就終有痊愈的時候,就算留下疤痕也不要緊,當事人若不想看見就一定可以看不見。什麽都不要緊,最重要是學會遺忘,這樣才可以若無其事的一路走下去。
雖然仍然睡不好,午夜時時會汗濕的醒來,依稀還能聽到媽媽的笑聲,口腔中似乎尚留有鹹澀的餘味,但隻要起身洗個澡換套衣裳翻個身還可以繼續去睡,再也沒有什麽可以讓我獨坐窗前通宵不眠了。
時間長了,我似乎也真的漸漸忘記。現在我隻需要記得,我是小白,和許多年輕的單身女子一樣在這座城市裏獨自生活。我今年23歲。有一個最要好的朋友叫脈脈。
我想這次我大概真的可以一直這樣平靜的生活下去了吧。
直到“約瑟芬皇後”的出現。
16
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18歲那年那個寒冷刻骨的夜晚。猶如被一支冰鑿穿過了胸膛,我幾乎疼痛的尖聲大叫。
驀然睜開眼睛,我發現天光漸亮,雨早已停歇,漫天黑色的大朵雲塊正在散去。隻一瞬間,一線陽光金芒般撒開,黎明前的黑暗轟然退卻,新的一天的來臨了。
我低下頭,才看到自己的雙手痙攣般緊握在一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劃開皮膚,一絲血跡正慢慢滲出、淌下。
不過是半幅夜晚、數個鍾點,我短短的人生如電影般回放,每個鏡頭都那麽清晰。
原來我從來不曾忘記。
記憶仿佛野草,原本為厚厚的冰川所覆蓋,一旦冰雪消融即刻遇風衍生,不容人壓製,就算是烈火般的痛苦也無法將其刈除。
我注視著遙遠天際的灩漣陽光,刺眼的光束令人對所有的色彩失去視覺,恍若置身黑白舊片中,樓下是稀疏的人聲疊著單車鈴聲。
我分明感到冥冥中命運的神啟,可又琢磨不定。
在陣陣薄寒的晨風中,我聽到自己體內傳來心髒的起博聲,單調而漸趨轟響。
好像有個聲音在掙紮著發出嘹亮的宣言,“俯首吧!接受吧!沒有人可以逃脫那一支上帝之手!”
這令人覺得窒息,我用力閉上雙眼揚起臉龐,脫口喊出一聲,“不要!”
“砰”的一聲鈍響,我從窗台跌落至地板。
“小白!小白你怎麽啦!”
我喘息著聚焦目光,麵前是脈脈憂慮的麵容,半跪在地板上正用雙手搖晃我的肩膀。
那麽,剛才我隻是做了個惡夢麽?
我怔怔凝視自己的雙手,掌心猶有劃傷的痕跡,血跡已然幹涸。
脈脈伸手探我的額頭,繼而驚呼起來,“小白你在發高燒!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我疲倦的掙脫脈脈的扶持,搖搖頭問她,“你怎麽來了?”
邊上忽然響起一個低沉的男聲,“我們敲了半天門沒人應,剛想走聽見裏麵有聲音,脈脈一急就取了備用鑰匙開門進來,看見你已經跌倒在窗前。”
我循聲抬頭,才看見原來脈脈的魔鬼帥哥歐陽景歡也來了,一臉若有所思的探究表情正注視著我。
此刻我已經恢複平靜,揮揮手拒絕去醫院,找了兩顆退燒藥服下。
“什麽事?失蹤整一個月,我倒有假釋犯的心情。”我打趣脈脈。
見我說笑如常,脈脈也漸漸放心,但還是先找了條毛毯給我披上,打發我窩進沙發坐定才說,“最近接了幾筆單子忙的魂飛魄散。你呀,真讓人操心,一不留神就出狀況。”然後回頭向歐陽點點頭,“哎歐陽,你自己和小白講。”
歐陽遲疑了一下,我做了個請的手勢,他才開口,“我們公司最近接了個CASE,是一家日本的大型百貨公司想在本地開業,要作前期推廣,還要求我們配合設計公司作店堂布置。”停了一停,他繼續說,“我們已經交了幾個企劃案上去,不過對方似乎不太滿意,而且在溝通時分歧也較大。脈脈說可以請小白幫忙,你以前在日本待過,語言和文化方麵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而且你本身學過設計……”
我轉頭看看脈脈,她正凝視著窗外,有點心不在焉。一個月不見,脈脈明顯瘦了一圈,略微有些憔悴。是為著歐陽嗎?我端詳麵前的兩個人,但看不出什麽端倪。
“OK,”我打斷歐陽,“沒問題,我今天就可以去和他們談談。你帶資料來了恩?”
歐陽微微笑了,“不不,小白,至少等你退燒休養兩天再說吧。不是那麽著急。這樣吧,過幾天我會打電話給你?”
“好的,沒問題。”我簡單的說。
脈脈沒有久留,囑咐了我幾句,很快和歐陽離開了。
喏大的房間裏又隻剩下我一個人,也許是高燒的緣故,我覺得非常冷,身體有種病態的輕盈。
將自己埋入被褥中,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既然逃不開往事,我也不想再欺騙自己,如果有暴風雨來襲,那就讓我儲備體力來迎接吧。
昏然入睡前,我幾乎已經嗅到雨雲的氣息,體內仿佛有萬馬在奔騰,轟然而至的聲響中,有什麽東西正要展翅翱翔,正要脫韁疾馳,正要粉身碎骨。
我終於墜入沒有邊際的黑暗睡眠。
17
不知道睡了多久,依稀感覺天黑了又亮了然後又黑了,焦渴難當的我爬起來找水喝。
捧了胖胖的馬克杯一氣灌下半杯水,我順手抽出兩份歐陽帶來的文案翻了翻,一眼看到了那家百貨公司的大名。
“啪”的一下丟開文件夾,我站起來走到窗前歎了口氣。該來的總會來,是不是巧合已經不重要了。那家百貨公司是媽媽名下的產業,但我還是決定接下這份工作。
我心裏其實很清楚,這兩年來,媽媽如果真的想要找到我要我回去實在是件很容易的事,之所以拖到現在大概也是顧念我的感受吧。
當然,也可能是真的不關心。我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個念頭。這樣也好,由得我自生自滅。
我旋即又搖搖頭自嘲的笑了。怎麽可能!
細細想來,我一直覺得媽媽對我的態度非常疏離冷淡,可我自己又何嚐不是。從來我都羨慕別家的小孩,可以胡天胡地恣意淘氣,跌倒了闖禍了得獎了自有爸爸媽媽溫暖的手掌或懷抱去嗬護苛責或嘉勉。媽媽對我的關注並不比對她豢養的貴婦犬更多--我倒是更嫉妒那隻狗,至少它能夠隨時匍匐在媽媽膝前要求愛撫,而我不能。
我隻能沉默的佇立在黑暗的角落,在媽媽心情愉悅時偶爾得到一個蜻蜓點水般的擁抱。在慘綠的少年時代,我選擇了荒唐的暴走方式。如果不是適時遇到了蘇,我不能想象今天的自己將是個什麽模樣。
而蘇,他雖是我的明燈,卻也是我的魔障。永遠也無法逾越。
夜色彌漫,房間沒有亮燈,我靜靜的站在窗前,目光穿過闊葉樹的頂端投向不知名的遠方。
忽然傳來敲門聲,雖然手勢很輕,在寧靜的夜晚卻格外驚心。
我錯愕了數秒才反應過來,懶得思量一徑過去開了門。
出乎意料之外,門外站著的是阿敏。是敏哲。米白色衣褲,一身俊朗清輝映亮了昏暗的過道。
我幾乎已經忘記這個日前結識的新朋友,愣了愣神才展開一個笑臉,“嗨你好。”
阿敏十分敏銳,立刻察覺到我的生疏,他抱歉的笑了,“對不起小白,你已經休息了?今天翡翠森林有個咖啡主題沙龍,嘉殷剛才打電話叫我請你一起過去。”
“啊對,”我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經揉了兩三天的衣服,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似乎該梳洗一下換件衣服,阿敏你先去好嗎?我等下自己過去。”
阿敏告辭離去。我迅速沐浴更衣,濕漉漉的頭發糾結成一根麻花辮垂在腦後,蹬上球鞋跑下樓。
仍然帶了幾分熱度,腳底似踩了棉花,出了公寓大門被晚風一吹我覺得格外神清氣爽。剛想安步當車去翡翠森林,旁邊響起一兩聲鳴笛,轉臉一看,阿敏正斜靠在一輛半舊越野車上向我揮手致意。
上了車,我們一同前往翡翠森林。
和阿敏在一起的感覺很奇怪,雖屬初識不久,但卻像老友重逢親切。不不,我並不認為阿敏是那種老好脾氣可以做手足的朋友,盡管那天他表現的體貼溫柔,但直覺告訴我,阿敏並不隻是屬於那些我們常見的、普通的、年輕有為性格陽光的都市青年。
有了那段荒唐的暴走歲月打底,我能夠很輕易的嗅出同類的氣息。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我並沒有猜錯。
坐在車上,我們都沉默不語。從前麵的倒後鏡中可以看到阿敏漂亮的眉睫,眼神專注而堅定,窗外有霓虹燈光掠過時折進眼中又反射出的光華會格外明亮。
忽然想起有次和脈脈聊天時說到世間男子,脈脈點燃一支細長的女士薄荷煙,指尖有淺藍色的薄煙絲絲縷縷嫋娜升騰,伊斜睨著煙霧間那一顆紅色火星,懶洋洋的下結論,“世間男子隻分兩類,可交往與不可交往的。小白你太純情了,我隻好言盡於此。”
我並不分辯,隻是仰起臉笑。
那麽,歐陽於脈脈而言應該就屬於前者吧。可憐的脈脈,到底也是參不透這道情關。許多時候可交往並不等於可以交往。
記得嘉殷說過翡翠森林是阿敏的設計手筆。門麵的裝潢非常簡單,大量采用了未經打磨的原木材質,隻刷了一層清水油漆防潮,門口的招牌卻比較特別。名為“翡翠森林”,但招牌卻是像大海一樣的湛藍色,冷冷的藍色波光一圈一圈蕩漾在夜色中,細小的白色鐳射光束在其間閃爍。
推門進去,門框頂部掛著的一隻銅鈴“叮當”響了兩聲。步入店堂才看見裏麵的布置也十分樸素,沒有一般酒吧咖啡店的故作豪華懷舊或嬉皮頹廢的前衛裝潢,大量的原木和玻璃,棕色粗麻的沙發座椅,略帶一點鄉村風味。比較吸引人的是門口一整列頂天立地的玻璃牆櫃,分為三層,中間是密密均分的方形小格,每一格是一種植物的幹燥標本,上下兩層則放滿盆栽綠色植物,茂密繁衍生命力十足。
所有人一進門即可看到生死兩種植物形態,非常具有震撼力。
甫到門口已經有濃濃的咖啡香氣氤氳而出。
進得店堂轉過那一道玻璃幕牆才看到客人並不多,三三兩兩分散坐著。中間靠牆處掛了一幅白色銀幕,對麵的投影儀正在運轉播出咖啡產地介紹,一個大胡子老外操了一口夾生中文作解說,旁邊是一身印度莎麗打扮的嘉殷,十足異國風情,偶爾插嘴矯正發音或加上中文注釋。一側的桌子上擺放了許多玻璃罐子,裝滿各式咖啡豆和咖啡粉,還有一些鋥亮的煮器虹吸磨具及幾組杯碟,另外有客串主持在煮泡咖啡。
阿敏帶我走到最裏麵,角落裏一個小小的台階圍出相對獨立的空間,不同於店裏的擺設,這裏是一條完整圓木剖開拚成的長桌,後麵一列高腳金屬座椅。
我們和嘉殷打了個招呼,阿敏笑了低低說,“要命,嘉殷這身打扮活象舉辦咖喱主題講座,哪裏是什麽咖啡沙龍。”
很快有人給我們送了兩杯拿鐵過來,雪白的奶泡上撒了巧克力粉,非常香濃。
過了一會兒,有新的嘉賓上去各自介紹拿手的咖啡製作。嘉殷得閑溜了過來。
“嗨小白,真怕你不來喔。”嘉殷好像累了,一下子趴坐下來,拍拍台麵露出一個爽利的笑容,“怎麽樣?這裏的裝潢還蠻個性的吧。”
我點點頭,“嗯,是強調環保的概念吧?這些原木看起來有點特別哎。”
“帥!”嘉殷突然又坐起來,“小白你的眼睛好毒喔。這些原木其實不是原木啦,是阿敏從木藝工廠找來的碎木屑,花好大心思找人壓製成原木的樣子,還要做出年輪和樹皮的仿真外觀,是不是和真的一樣!”她伸手指指阿敏,“這個人啊根本是個環保主義者,才沒可能拿原木給我用咧。告訴你哦,我們這裏的外賣包裝都是再生紙而不是原木紙漿做的。成本都高許多,反正他也是這裏一半的老板,統統算他那份!”
我看看阿敏,他輕輕的笑起來,“自從做了庭院設計,就覺得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我沒辦法把自己的朋友用電鋸刀斧大卸八塊。嘉殷平時折斷一根指甲還會叫半天呢。”
“哎不要說的這麽血腥好不好,講的人家都不敢修指甲了。”嘉殷抗議,鼻子皺起來的樣子十分可愛。
說說笑笑間,時間悄然而逝。如果沒有後來的意外,這本該是個愉快安樂的夜晚。可是,你知道總有可是會打斷我們既定的安排與程序。
說實話,我並不介意有這種可是的存在,甚至還很期待它的發生。也許是太過貧瘠的精神經曆和太過絕望的少年情懷,我的血液中暗自滋長了許多的忿怒與壓抑,潛伏在看似平靜安詳的性格背後時時找機會衝開缺口奔湧而出。
夜漸深,店堂裏麵的客人倒更多了,放了低低的南美音樂,中間的小舞池裏有人隨了熱烈的鼓點搖擺起舞。
嘉賓講座演示已經結束,人手至少一杯咖啡,花色眾多,大家還可以嚐試動手做一杯屬於自己的咖啡。音樂中混雜了輕聲慢語,偶爾有略為開懷的笑聲又旋即壓低聲線,漸漸又人開始吸煙,煙草的味道混合了咖啡的濃香傳遞出一種奇特的溫暖安逸氣息,氣氛非常放鬆舒適。
門忽然被粗暴的推開了。隔了那堵玻璃植物牆,我們其實無從分辯來人是誰,當然也看不到來人的動作。之所以說粗暴,是因為那枚提示有客的銅鈴響的非同尋常,不是輕快的“叮當”敲擊聲,而是一連串的撞擊木門的鈍響和銅鈴本身強烈晃動的嘈雜金屬聲。
這在原先喜樂升平的音樂人聲中是個極其不協調的噪音。
已經有不少人被驚動,我們也抬頭望去,門口擁進了七八個年輕人,染了一水的銀色長發,身上披披掛掛的金屬皮件,腳步不穩俯仰間儼然一幫酒色之徒不良分子。
接下來發生的事毋需贅述,這幫小混混明擺著就是來鬧事的,來時已經帶了九分醉意,還肆意喧嘩著要酒,大幅動作騷擾他人,店堂秩序開始混亂,已經有客人驚叫著躲讓離開。
嘉殷自然一早出麵幹涉,說明今天飲品僅隻咖啡沒有酒水。對方態度囂張,有三四個混混把嘉殷圍在了中間。
阿敏已然起身,臨走示意我坐著別動。我笑了笑,卻跟了過去。
排開避讓的客人,我們走到一幹鬧事者所在的小舞池邊緣,嘉殷已經與人口角,一個小混混揚拳作勢要打。然而他的拳頭尚未落下,手腕已經被人緊緊攥住,就好像野獸落入了捕獸夾,愈掙紮愈收緊,一頭銀發下那個年輕人的臉痛的開始扭曲。他猛然回頭,迎上了阿敏鎮定尖銳的眼神。
“你就這點出息!打女人?”阿敏冷冷的吐出幾個字,鬆了手。
一陣起哄聲中,一個細長條子的年輕人走了出來,看來似乎是他們的老大,斜倚著邊上一張木條桌,忽然變戲法似的取出了一把折疊彈簧刀,伸手至阿敏麵前威脅似的撥弄起來。
我在一旁幾乎沒笑出來。賭神看多了吧,以為出來混會把折疊刀打開合上就能唬人了,搞笑!
若非那個家夥用這麽低級的手法耍酷,我大概會不動聲色的看阿敏怎麽收拾他。阿敏的樣子悠然自得,他的身形是這一群人中最修長挺拔的一個,安詳文雅的氣度風華使他看起來就像一眾灰鴨中的白鶴。麵對惡意的挑釁,阿敏還是那麽神閑氣定,更顯出對方的氣急敗壞。
不等阿敏作出反應及小混混們想出新招,我忽然做了一件事,迅速將一枚咖啡調羹從彈簧刀舞動的間隙中送了進去,一下子卡住了開關。刀子停了下來,因為發生的太快,被阻住去路的刀鋒回彈過去幾乎割傷年輕人自己的手。
“靠!”年輕人叫了一聲,周圍卻同時靜了下來。
“要玩就玩帥的。”我淡淡的說。隨手將桌子上幾盞杯碟隨意擺放,相互間不到一公分的間隙。“借你的刀用用。”年輕人猶猶豫豫的將刀子遞給我。
雖然早已告別壞孩子的行列,但以前學會的一些小伎倆卻始終沒有完全放棄,一個人獨居的日子裏,有時候累了或者心緒煩躁就會自娛自樂一下。這個是連脈脈都不知道的秘密。
“小白你做什麽?”嘉殷擔心的叫了一聲。阿敏沒有作聲,但眼底也閃過一絲疑問。
我微微笑了笑,用指尖拈住刀尖當空一拋,刀子旋轉180度落下來,刀柄正好落入我的掌心。我一反手刀尖朝下向桌麵落去。
一開始速度比較慢,大家看的真切,在我手起刀落間,刀尖就在杯碟之間那一公分不到的罅隙中快速點擊桌麵,後來動作愈來愈快,隻見一片白影但聞“篤篤”作聲卻已經看不清楚刀尖模樣。
我忽然一脫手,一聲悶響,刀尖插入桌麵,刀身顫動漸趨靜止。整個過程中沒有聽到刀子扣擊杯碟的聲音。
此時除了奔放的南美舞曲,人聲一片悄然。
我慢慢抬起頭看向那名年輕人,隻見他的額頭已經滲出密密汗珠,酒意大概已經全消了。
“你要不要試一試?我可以借隻手給你用。”我冷冷的笑,慢慢推開杯碟,桌麵上原本杯碟空隙的地方有細密的尖孔,每一組都集中在半公分不到的區域裏,桌麵上赫然開了一朵纖細的櫻花,彈簧刀就直直的插立在花心的位置。我把手平放在桌上,細長的手指展開露出指縫。
那名年輕人顫抖著拔出刀握住,愣了一陣子忽然高高舉起用力刺下。
刀尖對著我的手背。
鴉然無聲,大家似乎都嚇住了。阿敏突然出手格住年輕人的手腕,年輕人自己似乎也嚇住了,手一鬆刀子兀自直直落下。
我隻是淡漠的看著那柄刀,並不打算抽手躲開。因為如果這樣我就輸了。
許多時候,人對自己比對任何人都狠心。
阿敏的另一隻手出現在桌麵上方,就像采一朵鮮花一樣輕輕的采去了那一縷寒冷的刀光。鋒利的刀身不知怎麽的就落入了阿敏的手中。盡管動作迅速,接的也很有技巧,但阿敏的手還是被劃傷了,鮮血沿著刀身慢慢淌下滴落。
阿敏把刀子合上扔還給年輕人。一幫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終於轟然而退。
餘下的客人各自安坐,氣氛又恢複太平喜樂。
然而空氣中似乎傳來隱約的不安與張力。這邊嘉殷已經取來藥箱為阿敏處理傷口,我漫不經心的隨意張望,在門口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脈脈一臉的驚疑不定緊靠在歐陽的身旁。歐陽略略皺著眉,滿麵於思。
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來的,但看起來已經目睹全部經過。
我不想解釋。事實上,我並不在乎。
嗬嗬,盡管脈脈素來喜歡擺出煙視媚行的不羈模樣,但其實內心卻仍然保留著八分的純情。還有兩分分別是懷疑和失望。
當然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態度,她既然喜歡,那我也不妨附和。
我從小就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煙視媚行、顛倒眾生。沒有女人比媽媽更懂得如何攫獲男人的心,如何遊戲人間享受榮華。雖然她並不幸福,但這並不妨礙她尋找快樂。
我一直不是單純的小孩。沒有完全墮落固然是為了蘇,其實也為了我內心的堅持吧。
如果沒有一些堅持和執著,我早已萬劫不複。
六歲以前,我就已經告別了純情。
18
第二天下午,我帶了歐陽留下的幾份企劃來到他們公司。公司規模不大,在東區這片商業區邊緣一幢半舊寫字樓裏租了一層樓麵的小半幅。連老板一共十幾個員工,辦公區也簡單分為大小兩個工作室和一間會議室,歐陽單獨一間辦公室,小老板脈脈也隻是和其他同事共享一室。
到了公司我已經覺察到氣氛凝重緊張,沒有看到脈脈和歐陽,大間工作室裏,大家也聚在一起無心工作。
遇到相識的同事才知道,歐陽和脈脈正在會議室和日本人商談合作意向,好像不太順利。
我點了點頭,直接去了會議室。
我忽然忘記了禮貌,伸手就推開了門。裏麵長條會議桌兩側的兩列人同時轉頭看來,我注意到脈脈的臉色不佳,歐陽的眉頭也略鎖。他們對麵的那一組人突然同時站了起來,向我鞠了個深深的躬。
我沒有理會,示意歐陽與脈脈先離開一下。
我回身看著會議室的深色桃心木門緩緩闔上,脈脈蒼白疲倦的麵容漸漸隱沒,她的兩頰泛起奇異的酡紅,眼裏閃動著莫名的光彩。
我知道,那樣的目光背後是局促的野心和絕望的期待。
門闔上的一霎那,我向脈脈微微頷首。我決定幫助脈脈達成心願。
我麵無表情的轉臉看向那一列人,“啪”的一下把文件夾扔到桌上,“阿部先生好久不見,母親大人有沒有升你的職啊?”
“謝謝小姐關心。我現在是海外事業拓展部的部長,是夫人派我來這裏的。”
“那麽和我們公司合作愉快麽?”我不動聲色的問。
“是的,非常愉快。提交的計劃書很有創意。”阿部恭恭敬敬的回答。
我冷冷的笑起來,“阿部先生真幽默啊。你的意思是計劃書都很好,但沒有你想要的?”
阿部忽然笑了起來。我發現有些人並不適合笑,他可以拘謹可以嚴肅也可以卑微,至少讓人覺得他很敬業很體麵,可一旦笑起來,他整個人的氣質就好像一幅畫落了水,顏料溢化變得令人生厭。阿部就是這樣的人,他笑起來的樣子直觀的說感覺五官都挪了位,如果比喻成聲響,就是鋼琴演奏中錯手彈出的不協調破音。
阿部微笑著說,“計劃書都很好,但我沒有決定權。小姐才是決策人。”
我覺得十分的厭惡,已經不想羅嗦,隨手抽了一份文件推過去,“那就這份吧。具體細節你們再談,不許為難我的朋友。”
“是,小姐。”阿部收斂笑容正顏回答,停了停終於又忍不住添了一句,“夫人非常掛念小姐,請小姐有空回日本一趟。”
“她不是一直很清楚我的行蹤麽?你為什麽不建議夫人有空自己跑一趟?”我淡淡的說,轉身推門離去。
我不認為媽媽真的會因為我這句話而放下身段跑來看我。媽媽是個講原則的人,如果她決定要我自己回去,就絕對不會屈駕前來。當然,我也不認為她會和那些下三濫的肥皂劇裏唯我獨尊的太上皇夫人一樣,動輒派一列黑衣墨鏡的爪牙把叛逆的公子小姐綁回去。
那樣太沒格調了。就象媽媽一直喜歡勞倫斯阿爾馬泰德馬和弗裏德裏克雷斯頓的唯美主義學院派畫風而一直討厭象征世俗百態的浮世繪一樣。
正如我所知道的那樣,媽媽是個有準則的人。哪怕那些都隻是她一廂情願的準則。反正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至少在她的勢力範圍內可以堅持那些在旁人看來也許是無謂的準則。
很好。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態度不是嗎?
那麽我也可以。
出得會議室,我覺得好累,仰起臉闔起眼睛靠在了牆上。有股濃重的悲哀盤旋在我心頭,墜的人感覺好像一直在不停的下沉下沉。
許久我張開眼睛,看到對麵倚牆而立的脈脈,正繞著手默默的注視著我。歐陽並不在場,大概回辦公室了。
我對脈脈展開一個溫暖的笑容,“搞定!下麵的事就交給你們了。”
脈脈並沒有流露出該有的歡喜表情,隻是黑沉沉的眼睛亮了亮。“小白……”她囁嚅著開口。
“嗨美女,拜托別那麽亂感動的好不好。我們是最佳拍檔嘛!”我打了個響指,嬉皮笑臉的打岔,“不過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你和歐陽才是最佳無敵組合吧。嘿嘿,最難消受美人恩呐,可夠那位魔鬼帥哥瞧的。”
揮了揮手,我告別離開。
也許是我的錯覺。已經轉身走開好遠,拐過走道轉角的時候我聽到了脈脈的歎息。
哀傷而無奈。
走出脈脈的視線,我的咀角立刻掛了下來,剛剛努力端起的肩膀也垮下。
我隻覺得無能為力。
這麽多年來為了這樣那樣的一些理由,我被動主動的修塑著自己的性格。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四不象。
看似溫柔和煦,其實暴戾陰鷲;表麵安詳隨和,隻是因為漠不關心;好像淡泊名利,不過是從來不曾短衣少食;即便一度曠達放縱,也是出於空虛寂寞。
這樣懵懵懂懂竟然也混了二十三年春秋,還以為最大限度的保有了自己的個性。其實全是一層浮土。
輕輕一掃,即刻露出蒼白的內心與虛無的本質。
和媽媽一樣,我也生活在自己的狹小世界中,脫離社會太久了。嗬不,應該說是從來不曾融匯和參與其中。
我的眼睛隻看到自己,拒絕去看旁人,也不屑去看外麵的世界。
仔細想想,我甚至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哪怕是脈脈,其實也隻是建立在以前的工作夥伴基礎上更進一步的交往。
友誼之於我們,顯然脈脈付出的要遠為我更多。都說感情無法用物質衡量,也許是吧。就如我和脈脈,更多的時候是我一直仗義疏財,甚至在她創業之初出借了一筆頗為可觀的款子並說明算投暗股可以無限期押後延還且不計利息。但那並不代表我投入了更多的真心,我隻是不在乎而已。而脈脈給予了我更多的關心和愛護。僅就情感而言我在脈脈麵前卑微的不堪一提。
不知道算不算天性涼薄,如果可以完全脫離社會,我想我大概會毫不猶豫的選擇離開。
當然誰都不能,所以我就這樣顧影自憐漠不關心的生活在社會的邊緣。
脈脈說的對,我確實是患了“社會適應不良症”。
那隻不過是因為我從來不曾打算去努力適應而已。
我的眼前時時閃過脈脈的臉容,蒼白兩頰泛起奇異的酡紅,眼裏閃動著莫名的光彩。她黑沉沉的眼睛中閃現的微弱光華。
我忽然覺得心疼。心疼自己枉自蹉跎的花般歲月。也心疼脈脈蒲柳弱質卻一直努力爭取的堅韌勇氣。
19
兩天以後脈脈來找我,她躊躇滿誌的表情告訴我一切都很順利。
完整的工作周期大約需要六個月,包括勘察市場、作問卷調查、統計分析數據、前期推廣發布、配合設計公司完成主體形象創意、介入內部軟硬裝潢乃至員工間企業文化的策劃培訓等等。一係列的工作進程安排十分繁瑣詳細,光是翻看初步的排期表格就已經讓我頭痛萬分。
我懶得在這個話題上與脈脈糾纏,打開唱機聽音樂。是一張歌劇詠歎調精選,旋大音量,“費加羅的婚禮”彭湃而出。
我通常都是這樣來傳達我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的信息。多好,一張CD一段旋律就可以令不喜歡的談話嘎然而止。
可脈脈這次沒有理會我的拒絕暗示,她走過去很幹脆的關上音響,屋子裏一下子安靜下來。
好像真空的閥門被突然擰開,大量空氣突然湧入,我幾乎能感覺到有流動的氣體在身邊“嗤嗤”作響。
我沒有回頭,抬眼卻從前方書架的玻璃移門上看到映射其中的脈脈的臉龐。
那是一種失去血色的白。雖然影像並不清晰,我依舊看見脈脈眼中的憂傷與空洞。
那個有著健康的小麥膚色、臉頰似花瓣嬌豔的千年女妖呢?發生了什麽?我不相信隻是為了這筆單子。
我詫異的轉過臉,卻隻看見脈脈已經是滿臉的率性嗤笑,臉色固然不太好,但已是我往日熟悉的妖嬈表情。
是我的錯。我自己心中暗魅叢生,倒以為人家胸懷鬼胎。
“小白我就直說了吧,對方有個附加條件就是你必須全麵參與,否則免談。”脈脈走近過來,嬌滴滴的伸出玉手,指尖萬種風情的從我臉頰一路滑下,忽然一把揪住我的辮子惡狠狠的說,“所以別給老娘打馬虎眼,明天起就來上班!”
“哎哎遵命就是!不要這麽偏心好不好!對別人就施美人計,對我就幾乎沒用炮烙,我也太委屈了。”我悻悻的扯回辮子。
“我們是玻璃嘛,愛人之間就不用太見外了是不是?”脈脈笑嘻嘻的說,順便在我臉頰上用力親一下,真是被她打敗。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我總覺得脈脈似乎有什麽不如意,既然她不願意說那我也不便追問。在我的能力範圍內,隻要能幫到她做什麽也無所謂了。
對於脈脈我始終是抱歉的。
第二天下午我果然去脈脈的公司露了一小臉,不過隻待了5分鍾。
大家都在忙碌,剛剛簽下的算是告訴開業以來最大的CASE,所以士氣都很高漲。雖然一切都有待推敲商榷,但大家已經合作默契的分工作業起來。實在沒找到我能幹的活,在脈脈的老大白眼中,歐陽善解人意的特準我開溜。我立刻如蒙大赦般腳底抹油從寫字樓滑到了翡翠森林,消磨了半日閑暇時光。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這樣的事情屢屢發生,我發現自己在公司裏的地位尷尬而超然。於是剛剛才反省了自己不負責任的生活態度,我卻又很快掉入了一個新的遊戲怪圈。
目睹同事們的工作熱情和投入姿態,我並沒有象以前那樣感觸和感動,我幾乎完全袖手旁觀。反正媽媽隻要控製我的人生軌跡,我就滿足她,站在這裏讓她看見。我不在乎她究竟想要什麽。當然也不會為此付出努力。
於是百貨公司的企劃在歐陽和脈脈的帶領下,一幹同事埋頭苦幹,我則一副閑雲野鶴的悠然自得。如果實在忙不過來,隻要脈脈開口,我也不介意偶爾客串一下。但大多數時候,我都隻是個匆匆過客。掛著藝術總監的虛名,支一份閑薪,單獨由日方另行開出支票。
更多時間我都泡在翡翠森林裏,權當客座調酒師。我那一手甩酒器調混合酒的漂亮功夫已經成了翡翠森林裏除了坐台帥哥阿敏之外的第二座鎮店之寶。嘉殷已經宛然視我為手足。
比起前一段時間的恬淡閑適,我的生活忽然豐富多彩起來。
阿敏和嘉殷成了我的新好友。至於歐陽,為著脈脈的緣故我總是謹慎的保持一點距離。而脈脈至少每天與我碰一次頭,時時耳提麵命幾乎以我的監護人自居。
雖然對百貨公司的企劃不甚投入,但也樂意幫助脈脈處理一些其他個案,慢慢的我的日程安排變成公司、翡翠森林、插畫設計各一份。工作之外的大多數時間也不再獨自一人形影相吊。
從來沒有過這麽多親近的朋友,也從來不曾享受過這麽多關懷。
我簡直覺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第一次我也嚐試著去真誠待人。而實際上早在我毫無付出的時候就已經收獲了大把的真心和溫暖。
我開始察覺到自己細微的改變,內心仿佛有什麽堅硬的、冰冷的東西在悄悄融化。
當然我有時還會覺得緊張和不安,唯恐這所有的一切隻是海市蜃樓隻是一場美麗的夢境,稍一觸碰就會湮消雲散。就象蘇於我,隻是一個鏡花水月般的美麗童話。
但時間漸漸過去,我的感覺也愈來愈真實。二十三年來,我從未像現在這樣踏實的感受到自己的人生。
健康的、積極的、有風有雨也有陽光的人生。
20
一個多月下來,也許是因為我的緣故,翡翠森林成為包括歐陽、脈脈、我、阿敏、嘉殷等五個人聚首碰頭的地方。大家年齡閱曆相近,往來頗為投契,不經意間漸漸形成了一種親密中又帶著疏離的奇特平衡關係。在外人看來不過是一群容貌姣美、氣質出眾的年輕人,彼此言語默契行動合拍,但身在其中的人才能體會出共同或各自相處時那種微妙的不同之處。當然,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我們鮮明各異的脾氣秉性。
歐陽是我們中間最年長的一位,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他的性情非常溫和敦厚,工作時犀利勤奮,閑暇時幽默寬容,一表人才氣度優雅十足仁人君子,也難怪脈脈對其傾心。
脈脈近來的表現令我非常心疼,不知道是工作太忙還是和歐陽發展的不甚順利,人顯得有些憔悴,總不太精神的樣子。有時候我與她講話伊的眼神空洞而遙遠一臉的茫然表情,忽然會“噢”一聲似乎在作回應,教人瞧了愈加焦急憐惜,而看歐陽的樣子好像根本就沒感覺。我為脈脈覺得很是不值,聚會時常常就忍不住和歐陽抬杠頂撞,並不因為他在公司對我格外照顧而心存眷念。歐陽卻總是不以為忤,微笑著看看我搖搖頭當我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我氣結。
嘉殷比我大兩歲,但卻是我們這群人中最天真單純的一個。她和阿敏都是在美國出生的第二代華人,兩家原是世交,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兄妹,所以阿敏決定回國發展時嘉殷也積極要求“落葉歸根”,於是一起來到上海。嘉殷是標準的香蕉女郎,性格開朗熱情,處事作風單純明快,她和阿敏的一口好中文及紮實的中文底子完全得益於兩家均為名門之後,講究詩書傳家。和嘉殷在一起是一種坐擁春風的感覺。
初見阿敏的人都會理所當然把他歸類於所謂的新新人類青年才俊,他是那種外型非常惹眼的人,不拒絕任何流行元素,喜歡嚐試新鮮事物,而這些特質也經常體現在阿敏的設計中。最奇怪的是那些在別人身上也許會顯得另類奇突的新潮風格一旦到了阿敏身上就會有一種完全不同的味道,前衛而別具品位,率性而標格脫俗。許多時候阿敏表現的峻酷不羈,有時候卻又那麽溫柔細致。偶爾有一次和脈脈聊到阿敏,我歪著頭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的說,“噢,阿敏是那種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的人吧!”脈脈若有所思的看看我,破天荒在談論帥哥時沒有與我抬杠恥笑我是“蛋白質女孩”,她居然點頭同意,還又加了一句,“矯若遊龍,翩若驚鴻!”難得聽到脈脈對男生有這麽高的評價,我幾乎沒跌落下巴。而脈脈說完這句話盯著我的眼神又散開焦距,我幾乎要敲其額角,愛的這麽苦不如轉了風向去追阿敏。當然,這話我到底沒敢說出口。
至於我,年紀最小,性格卻最不討喜,自覺心理陰暗,不免有些自卑。且暗自慶幸遇到了這麽好的朋友,努力改善自己晦澀陰鬱的一麵。也許是出於習慣,我始終無法完全釋放自己,言談舉止間總是多了幾分保留。大家應該也都感覺到了,卻都寬厚的包容,令我在慚愧之餘也十分感激。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我安慰自己,至少我有在努力,而且也確實在改變。
於是我們五個性格迥異的人居然就此湊到了一起。
六月底的一天,就和已經過去的前兩個禮拜一樣,依舊下的細雨,天色灰蒙蒙的十分潮濕,算算雨季也快過去了,接下來該是流火的七月。剛剛完成了一幅插畫,望著窗外淅瀝不止的雨幕我覺得十分氣悶,連編結起來垂在腦後的辮子都覺得格外沉重。我忽然決定換個發型,立刻就付諸了行動。
為我主剪打理的發型師是個活潑的小個子男生,看到我就誇張的一拍額頭慘叫似低呼一聲,“嘩,這位美眉,你比我還高埃!我真是生不如死啊!”令人失笑。
打濕頭發後小個子問我想要怎麽剪?我笑笑說,剪短。那麽要什麽樣的短發?隨便。
對於我直接表達的信任小個子顯然很高興,於是他讓我坐在哪裏足足15分鍾,自己圍著我前後左右百般思量觀察比劃,顯示了無比的耐心和敬業。
人在認真工作時呈現的工作美是所有行業都一樣,不分高低貴賤。我這樣想著,咀角略略上翹。
“OK!”小個子也就在這個時候下決心似的叫了一聲,朝鏡子裏的不知道是我還他自己用力點了點頭。然後用非常溫柔的手勢打開了工具包,梳子與各式剪子開始在我頭上飛舞,一綹一綹的黑色長發紛紛飄落。
看著落英飄絮般的碎發,我的心裏無端浮現一絲久違的憂傷,細若遊絲若隱若現,虛幻的縹緲的憂傷。
都說剪短長發就能剪斷牽掛,真的有人相信麽?
我的一句“隨便”派給小個子發型師無限施展身手的空間,單是剪發就化了兩個多鍾點,然後他有自做主張幫我把發尾挑染成了比較含蓄的金褐色。數個鍾點我枯坐困頓,幾乎沒悶的開花。忽然聽到一聲“OK!完美!”我立刻起身。
小個子看著我的神情就好像造物主看著自己得意的作品,深情一片。
我隻覺得頭部無比輕鬆,轉臉看見鏡中的映像時我不禁有些失神。裏麵怔忡張望的仿佛是誤闖凡間的迷途精靈,層次分明的短發略為翹起,一點帥氣一點淘氣一點秀氣使柔順劉海覆蓋下的麵孔顯得格外英挺俊美,迭現出近似小男孩般的中性氣質。
我由衷的謝過小個子走出店門。
出門的時候大約是黃昏,現在已經夜間九點多了。今天就畫了一張圖,還不曾去謁見脈脈,也沒有去翡翠森林露個麵。胃裏忽然抽搐了一下,我才想起來今天還沒吃過東西,於是決定先去麥當勞。
馬馬虎虎解決了溫飽,發現外麵的雨差不多也停了,剛想去找嘉殷,我心裏閃過一個淘氣念頭,於是笑嘻嘻逛進了樓上的百貨公司。
推門走進翡翠森林,盡管是夤夜飄雨,店堂內還是人客眾多,唱機裏放了一張英格瑪的謎,空靈的音樂回旋在煙草、咖啡和香水混合的迷離氣息中格外詭異。小舞池中有微醺薄醉的客人輕輕搖擺起舞。
我推開木門時,門頂懸掛的銅鈴照例清脆的響了兩聲,對裏麵的輕聲笑語並沒有幹擾。轉過那道玻璃幕牆單我出現在眾人麵前時,剛剛絮絮連貫的人聲忽然頓了一頓,不少人都看了過來。穿過人群我依稀看到我們常坐的最裏麵的那張桌子後麵,脈脈他們似乎都在。
我一徑走了過去,在眾人半帶訝異半帶繾綣的曖昧眼光中微微笑了起來,有種惡作劇得逞般的竊竊碎喜。
歐陽首先看見了我,他雙眉微軒,臉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很快又回複鎮定溫和的麵容,搖搖頭頗有些無奈的笑了。
脈脈此刻也注意到了我的靠近,她心不在焉的瞟了我一眼,剛要把目光轉開驀然又定睛凝視並慢慢站起離開座椅。我惡搞的笑了,準備好了脈脈的尖蔥玉指隨時招呼過來。然而出乎意料,脈脈一下子又跌坐下去,那動作就好像一個牽線人偶突然斷了線,她擰起了眉看起來有些神色不愉。
我有點氣餒,心裏開始後悔,也許玩過火了。
就在這時,本來趴在桌上的嘉殷發現了我,她大叫起來,“哇咧!小白你好帥喔!你現在的樣子和阿敏很像耶!”她興高采烈的跑出來一把捉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桌前。
正在旁邊和人聊天的阿敏於是也轉過頭來,看到我他愣了一下,起身過來走到我身邊伸手在我的短發上頗為粗暴的揉了揉,然後咧嘴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
阿敏除了比我高出半個頭,兩人居然一樣的白色鬆身襯衫藍色寬腿直統破牛仔,金褐色挑染短發,苗挺修長的身材和頑皮不羈的大笑。我們兩個站在一起,簡直就像一對雙生兄弟。
這是我突如其來的調皮念頭。看到鏡中的自己時我已經想到了阿敏,小個子發型師竟然幫我剪了個和阿敏幾乎一般無二的發式。吃過漢堡在來翡翠森林之前,我臨時決定拐進了百貨公司,挑了一件男裝鬆身白襯衣配了條喜歡的磨舊牛仔褲換下了身上原先的衣服。寬鬆的衣衫掩藏住了女生微微起伏的秀麗身形,從試衣間出來時我已經變成了一個翩翩濁世美少年。
其實我也隻是打算和大家開個玩笑,卻沒想到會這麽巧,偏偏就與今天阿敏的衣著那麽相似,也算當頭撞衫了。
說笑嬉鬧一番,脈脈好像又高興起來,並沒有責備我。歐陽永遠那麽泰和穩重,含笑看我的樣子一如兄長忍耐頑皮的小妹。嘉殷嘖嘖羨慕我的短發比她漂亮,阿敏不失時機的調侃嘉殷,兩人又是一陣唇槍舌劍。我覺得今天的這個陰鬱潮濕的日子居然過的十分有趣,當下有了興致,一個人跑到吧台後麵去恪盡調酒師之責。
幾個花式拋甩酒器的動作亮出來,人客的情緒開始高漲,不斷有人過來要我調製各種名目的混合酒,我一一照辦,一高興手法愈發漂亮利落,平時就常來的幾個大學女生占據了我麵前一列高腳吧椅,托腮作嬌癡狀愛慕的盯著我時時起哄。
看我玩的開心,嘉殷也跑過來,喝了三兩杯我調製的VODKA LIME,被酒精灼燒的興奮起來,滑著舞步進了小舞池與人們一起搖擺。
脈脈和歐陽靜靜的坐在一角,偶爾低語幾句,隔了重重煙霧,我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
阿敏在桌子的另一角,和對麵的一人聊著什麽。剛才我就站在那人邊上,但始終不曾注意到除了我們還有第六人的存在。
直到此時,這一天對我來說還是十分愉快。我和我的朋友們就像平時一樣維持著一種親近友愛的平衡關係。
我沒有留意陌生人的習慣,因此理所當然的忽視了阿敏對麵從未謀麵的陌生人。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因為這個陌生人的介入,將會打破當前我們這種安詳喜樂的平衡友情關係。
很久以後我再回想起這張同樣也是漂亮的玩世不恭的臉孔,雖然已經不記得他的五官麵容,卻還能清晰的看到那雙如鐫刻般標致的斜飛鳳目深處所閃現的一絲邪氣笑意。
然而當時我卻絲毫不察。
21
已過午夜,人客漸少,換了一張陶笛音樂,我坐在吧台裏的高腳吧椅上伏在台麵上靜靜的聽音樂。陶笛的聲音悠遠寧謐,仿佛一束清亮涓澈的山泉濺落心底滌蕩靈魂。
歐陽與脈脈已經告辭;嘉殷適才多喝了幾杯醉倒在了角落的沙發上,阿敏衝了杯普洱為嘉殷醒酒;前麵的學生小妹已經散了,我獨自伏身吧台,頭枕了一條胳膊,右手無意識的隨著音樂輕輕扣擊台麵,覺得非常安逸。
一隻手忽然覆下捉住了我的右手,大驚之下我一下坐起抬頭看去,麵前一個年輕人正笑吟吟端詳我的手。我又驚又怒幾番用力卻始終沒有掙脫,手腕仿佛被一支鐵箍緊緊扣住。
麵前的年輕人有著一張窄窄的的俊秀麵孔,一雙眼睛尤其漂亮,深深的雙眼皮褶皺如鐫刻般鮮明,眼尾斜斜飛起居然是一雙丹鳳眼。他看人的時候眼中似乎總是帶著笑意,瞳孔深處隱約閃爍微光。
無視我的忿怒,麵前的陌生人居然握住我的手送至唇邊吻了一下,讚美道,“多美的手啊!白璧無瑕纖細修長……”
我大力一抽,對方忽然鬆了手,我幾乎沒從高椅上跌下去,索性跳下椅子惡狠狠的盯著這個登徒子,一手已經抄起吧台下方的黃油刀。
“蔡斯,小白,你們已經認識了?”阿敏適時出現在我們身旁。
“對不起,方才唐突佳人了。”年輕人微笑著欠欠身,然後又歎口氣苦著臉說,“實在是因為近來找模特找昏了頭,沒有一雙手配的上我的蔡斯鏡頭,所以看到小白的手一時忘形,嗬嗬……”
阿敏也笑起來,見我戒備困惑的表情,他解釋,“他姓蔡,是個攝影師,最愛用蔡斯鏡頭,所以大家幹脆叫他蔡斯。我們以前合作過幾次,蔡斯的相機玩的很轉。”
蔡斯後退一步,單腿屈膝作了個跪拜的架勢,垂手正顏道,“今天失禮了,再次謝罪!”
我慢慢放鬆下來,淡淡一笑,一筆帶過。
太晚了,我和阿敏、蔡斯幫酒醉的嘉殷打理殘局,清場之後囑咐打工小弟隔天來清掃盤點。把嘉殷送回樓上房間,我安置好她後下樓走後門出來,阿敏和蔡斯都還在等我。
我搭阿敏的車回去,上了車剛想關門,蔡斯又一手阻住了車門,我略帶敵意的看著他。駕駛座上的阿敏笑了,“小白,蔡斯想請你幫個忙。”
我直覺的想拒絕,卻看見蔡斯一臉的誠懇表情,微微蹙起眉十分為難的樣子,“小白,我需要找個兼職模特,隻是做手模特,原來的合作夥伴意外受傷所以斷了檔。”
雖然滿麵愁容,我卻還是看到了蔡斯眼底的一絲戲謔笑意,仿佛在嘲弄我的小器與計較。我忽然改變了主意,點頭應允。
蔡斯要我參加拍攝的是一個護手霜的平麵廣告,本來說好隻是做手模特,所有的手部特寫都用我的雙手,廣告女主角是要另定的,結果我去了之後全組人都說不如我一起擔綱算數。從此莫名其妙一腳踏進了模特行業。
此後我幾乎成了蔡斯的禦用模特,有經紀公司有意與我簽約,我統統推了。真沒想到,我居然能靠媽媽給予的原始資本謀生,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自嘲。
成為蔡斯的禦用模特也實在是很莫名其妙。
不可否認蔡斯確實是很不錯的攝影師,視角獨特、品位高段,同樣一禎巧克力飲品廣告,由他拍來硬是多了幾分娓娓餘韻。自從那晚以後,蔡斯也常常出現在翡翠森林,有時就會帶來新接的廣告個案,埋頭一個晚上趕出初步設定,然後和我約時間。
因為第一次不愉快的結識方式,我一直不太喜歡蔡斯,但這並不影響我欣賞他的才華,也尊敬他近似苛刻的狂熱工作態度。許多次在麵對蔡斯急就章趕出、卻仍然充滿天分的設定稿以及一疊亂稿背後那雙疲倦而又戲謔的眼睛,我就沒有辦法說出個“不”字。加上旁邊往往有嘉殷極力慫恿,“小白,這個女主角分明就是你嘛!為什麽不試試呢,以後有免費冰激淩吃唉!我喜歡這個牌子的冰激淩……”抬眼還會看到阿敏鼓勵的笑容,歐陽和脈脈也不反對,最後往往是歎口氣隻好答應。一來二去,我算是默許了兼職模特的身份。
和蔡斯漸漸熟悉起來,我無意探究別人的生活,但仍然注意到這是個非常奇特的人。
作為攝影師,大概算和文藝界搭上點關係,而這個圈子裏多的是光怪陸離軼事不斷,蔡斯也不例外。基本上他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一樣簡單直接,但本人與其攝影風格相去甚遠--表麵上喜歡賣弄一些所謂雅皮文化,但講到歐洲新浪潮電影時又毫不掩飾的流露出嫌惡與鄙棄;讚美簡約主義拍攝手法,但在實際操作時最恨大片留白的場景布置,在蔡斯的最後作品裏充斥了大量奇怪而瑣碎的細節,也許不起眼但會和低頻的噪音一樣困擾人心;非常直露的宣揚“人性解放”,拉斐爾前派畫家羅塞蒂畫作中經常隱喻的“肉欲之愛”是他最喜歡的話題之一,但生活中的蔡斯對於情愛的克製表現就好像禁欲派的衛道士……
此外我還發現,蔡斯本人雖然刻意穿著隨便的近似浪人,但其實對整潔考究的紳士作派格外的偏心,尤其喜歡質地精良的白色襯衣。對於麵容清秀、穿著白襯衫的文雅男生,他總是會多看兩眼。我暗暗懷疑,也許蔡斯之所以看中我作他的模特,完全是因為我那天晚上那身裝束。也許他根本對女性沒有興趣,喜歡的是身穿白色襯衣的俊美男孩。
有時候我會玩笑般問,“蔡斯你不會喜歡男生吧?你剛剛講羅塞蒂的花中維納斯是為了表現情色之美,是你掩藏自己取向的煙幕彈吧?”
蔡斯挑起一條眉毛,斜飛著眼睛故意露出邪氣的微笑,“BINGO!可惜猜錯了,我最喜歡帶點中性氣質的女生,最好穿著白色男裝襯衫,還有黑色蕾絲的內衣。嘩……”然後吹聲口哨大笑起來,“小白你可以考慮一下,哈哈。”
與蔡斯合作的日子一直很太平,直到九月初的一天。
八月份的時候,因為百貨公司的開幕時間由十月底提前至了十一國慶日,脈脈和歐陽開始忙起來,雖然所有計劃都有序進行,但最後收尾時許多推廣活動的檔期排的更密,都要他們一一打點。公司的其他事務都有人負責,我幫忙和一些長期合作的公司保持溝通聯絡即可。巧的是這些長期合約中多一半是日係企業,合作有兩年了,按老條例做就行了,有什麽問題交待相知的同事也都解決的駕輕就熟,碰到不識相的我也毫不客氣指摘回去。這些日本人,表麵再恭敬也是假的,聲色俱厲的時候你若氣勢更高他也沒奈何,哼!
此外,還要應付編輯的催稿,因為是自己喜歡的工作,所以並不打算放棄。蔡斯那裏不時常答應,碰到有趣的題材或好玩的外景地也就不妨客串一回。有空還是會去找嘉殷聊聊天調兩杯酒,但卻是不能常常一孵一整個下午或一整夜了。阿敏承接了一個工程,要為杭州一個別墅區設計綠化,已經出差一個禮拜去實地勘察了。我們各自忙碌,聚首機會大大減少。
已經入秋,天氣還是很熱,連著下了兩天的雨添了幾分涼意。
前一天晚上接到蔡斯的電話,說第二天如果不下雨要拍前兩天提過的那個牛仔褲廣告,地點是城東碼頭舊廠區附近的一幢新建的高層大廈樓頂。
我拒絕,“不!那個文案我看過,已經越過我的底線了。我不會拍裸露照,哪怕就是裸背或者穿內衣的半裸也不行!”
蔡斯輕輕笑起來,“小白拜托好不好。上次你說不喜歡,我這兩天費多大唇舌才說服廠商同意改本子,已經重新做了設定案,沒有裸背和半裸,我保證。”
我疑惑的問,“怎麽改的?難道赤膊上陣?”
“不,沒有任何裸露,服裝全部是襯衫和牛仔褲。”
“那好吧,我來。”
蔡斯指責我沒有模特的職業操守。我幹脆的回答“是”然後掛斷電話。
本來就屬於玩票性質,從來沒有多餘要求,連酬金都直接轉到希望工程的戶頭,隨時可以金盆洗手,如果還不給我一點挑剔的餘地倒不如不做的好。
第二天是個陰天,受台風影響,風力偏大,氣溫也偏低。我翻出六月底剪完發後買的一套行頭,忽然想起那次聊天開的玩笑,又興起淘氣的心思,真的找出了一件黑色蕾絲內衣配上。
薄薄的的絲棉料子有些熟軟,微微映出貼身的小衣顏色和花邊,果然有點野性難馴的味道。短發已經長了寸許,幾綹碎發披在眉睫前,清瘦的麵龐上氣色安詳,沒有什麽歲月的痕跡,看不出歡喜也看不出憂傷。
你快樂嗎?我望著鏡中的自己,有些沒把握的點了點頭。是的,我很快樂。
拍攝地位於碼頭舊廠區邊緣,離商業區有段距離但不算太遠,不過兩站路的光景,這裏就顯得冷僻頹舊的多。舊廠區處於臨拆遷狀態,機器人員已經撤的差不多了,隻餘下幾個保安看護,巡守一大片廠區,非常安靜。
明珠商務大廈新建成不久,有四十二層,大多數的樓層都還沒有租出去,但也已經有公司進駐開業,所以大廈裏設施服務已經啟動,六部直升電梯裏隻有一部開達頂樓,其餘分管中低層。
進大堂的時候有保安過來征詢,知道是拍攝組的即刻放行了,臨了還特意交待這裏雖然通宵值班,但頂樓電梯晚上九點以後就停了。我謝過保安直上頂樓。
到了四十二樓下了電梯,按照保安剛才的指示沿走道直行到底然後拐過兩個走廊看到了通往樓頂天台的樓梯,最近樓梯的那間辦公室就暫時充作服裝器材室,也是我們化妝的地方。
奇怪的是一群熟悉的攝影組工作人員並沒有象平時那樣各自到位忙碌,大家聚在一起正麵麵相覷,氣氛似乎不大對頭。
我一打聽才知道蔡斯今天好像心情原本就不佳,偏偏服裝師又搞錯了服裝,蔡斯要她準備的男裝襯衫全部帶成了女裝,在天台上大發雷霆居然將襯衫全部撕壞,服裝師是新入行的小姑娘,又羞又惱哭著跑了。此刻蔡斯正一個人在天台上狂抽煙,大家誰也不敢上前,於是全部躲到下麵來了。
“哎小白,蔡斯平時最不敢得罪的就是你了。你去看看情況怎麽樣了好不好?”有人提議,大家同聲附和起來。
我覺得詫異,蔡斯平時雖然是有點文藝氣質,行為言論有時難免怪張些,但不會這麽幼稚吧?搞錯服裝而已,重新換過也罷,何至於此!我決定上去看看。
走上樓頂,推開天台的門,我一眼看到天台那頭麵朝外而站的蔡斯,大概正在抽煙,天台風大,煙霧甫一吐出就已經被風打散。風吹的衣衫裹挾在身上,發梢紛亂的揚起,蔡斯的背影看起來異常孤獨。
“蔡斯,你還好嗎?”我走近幾步揚聲問他。
蔡斯慢慢的轉回身來,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眼中蘊含的悲哀與蒼涼。
他默默的注視著我,好久才回答,“沒事了。小白麻煩你通知大家開工。”蔡斯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疲倦和空洞。
我探詢的望著他,他側過頭去垂下眼睛,拒絕再與我說話。
22
雖然沒有下雨,天色仍然不好,預報今晚會有台風來襲,天空中壓的低低的烏雲被風推動著迅速層層卷過。大家的心情也都和這天氣一樣,低沉而鬱悶。
一改往日喜歡布置多重瑣碎細節的習慣,今天的蔡斯幾乎放棄了所有的道具背景,完全依托現有環境進行拍攝。服裝師負氣出走,蔡斯也沒有叫人去找新的上裝,就讓我穿自己的襯衫換過幾條牛仔褲即可。大家都不敢招惹蔡斯,原先的腳本設定已經完全派不上用場,我們都沉默的聽憑蔡斯的即興吩咐。
於是拍攝了我與蔡斯合作以來最為靜穆冷漠的一組攝影。
大家的情緒都很低落,我也無法強顏歡笑,索性隨心所欲的冷了一張臉按照蔡斯臨時設定的方案走步造型。
真是妙極了,我想,天空板著臉我也板著臉,這麽酷的廣告效果說不定會討廠商的喜歡也不一定!
中間休息的時候接到嘉殷的電話,說阿敏今天回來,晚上一起吃飯,已經叫了歐陽和脈脈,問我在哪、幾時能到。我估計再有兩個鍾點大概就能收工了,回答嘉殷正和蔡斯在碼頭明珠大廈拍片,等下會一起過去。
蔡斯一整個下午幾乎都沒和我講話,隻是機械的拍攝、打手勢換機位或者偶爾喊話交待一下動作,我通知他今晚聚餐時也隻淡淡的應了一聲。
盡管氣氛很差,我還是認為今天的片子衝出來效果會不錯。蔡斯選了個好外景,這裏放眼望出去視野非常好,下麵是舊廠區,過去就是貨運碼頭和大片的江水,樓頂還沒來得及做綠化,到處是粗礫的混凝土表麵和粗大交錯的管道,硬朗粗糙的環境配合陰暗逼仄的灰色低空,營造出森冷抑鬱的質感。我今天表現的冷酷淡漠,中性化的頹廢散漫和環境氣氛十分搭調。
而蔡斯向來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拍攝手法,所以即便再惡劣的情形到他手裏還是能夠煥發出獨特的味道。
傍晚的時候完成所有的鏡頭,大家各自收拾散去。我簡單卸妝換了服裝交給同事帶回工作室,出來找蔡斯一同去酒吧。問了幾個人都說沒看見蔡斯,難道還在天台?我想著便又爬上樓頂。
果然看見蔡斯,仰麵躺在地上遙望天空。
雲層壓的更低,天色更暗,風明顯大起來,空氣中是台風從海麵帶來的潮濕水汽,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在蔡斯身旁盤膝坐下,也不說話,隻是靜靜的看著遠方。天地交際的地方有一線亮光,那裏可能正在下著大雨吧,印象中每次大雨來臨前的天空總是格外陰暗,等到雨下下來時反而會天光大亮。
隔了許久,蔡斯忽然開口,“小白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聲音有些古怪。
我沒做聲,剛要說話,口袋裏的移動電話忽然響起來,我一看是嘉殷,想想沒接直接按掉了。可沒過一會兒電話又響了,我又按掉。鈴聲第三次響起的時候,我剛要接聽,蔡斯猛然坐起身來一把奪過電話遠遠的擲了出去。一道優美的弧線,電話在空中翻了個身從天台邊緣飛了出去。
我愕然回頭,隻見蔡斯滿臉的狂躁與憤懣,唇頰猶如白紙,鳳目中閃出暴戾的光芒。他突然一拳砸向地麵,又用雙手抱住頭,發出暗啞的低吼,“不要煩我!為什麽不幹脆讓我自生自滅!”
此刻的蔡斯看起來就象一匹受傷的野狼。
對於蔡斯的粗暴行為,我並沒有生氣,也曾有過同樣的心情,那種孤單與寂寞、無人問津無人需要的空虛感覺,有時候真的可以摧毀一個人的心靈。
我也曾經有過任我自生自滅的念頭。
我不知道蔡斯有過怎樣的經曆和創傷,但如果他需要安靜,我可以立刻走開。
我站起來想要離開,手腕卻又被蔡斯一把握住,“對不起,小白,你可以留下來陪我坐會兒嗎?”我低下頭,看到蔡斯正抬臉望著我,滿臉的乞求神情。
我歎口氣,點點頭,重新坐下。
天漸漸黑了,兩岸的燈火點亮,霓虹燈光映亮了周圍一片的天空。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夜城。
風力越發猛起來,因為離商業區有段距離,又是在四十二層的樓頂,周圍非常安靜,隻有呼呼的風聲掠過。
我們沉默了好久,各自想各自的心事,兩個人似乎已經化身兩座雕像,相對無言。
“我家在香港,三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我對他沒什麽印象,但我知道他是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愛穿純白色的襯衣。”蔡斯輕輕的說,仿佛在耳語,又仿佛隻是自言自語。
我默然傾聽。
“六歲的時候,家裏能變賣的都已經變賣了,家也越搬越小,隻有父親那一箱子的白襯衣一直被母親帶在身邊,每次搬家都隨身攜帶,另外一件隨身帶的就是我。”他苦笑笑。
“我母親是個美女,但運氣不好,父親死後遇見的男人都是混蛋,他們隻想騙她的錢,騙完也就走了。小白,那時候我一點也不恨我母親,隻是好心疼她,因為她總是哭。哭完又哭,哭完又哭。”
“後來我們的環境漸漸好起來,我覺得好開心,因為母親已經不哭了,盡管很少笑但至少不哭了。但是她很少有空陪我,也許是覺得抱歉,於是買了一架很好的相機給我玩。我父親曾經是攝影師,可死後連相機都沒保住,賣了。我喜歡攝影,最美麗最傷感最醜陋的東西,你都可以記錄下來,這是時間都抹不掉的證據。”蔡斯囈語般的敘述著,有些支離破碎,但還是能聽明白。
“然後我上了寄宿學校,很貴的那種,母親不許我回家要我好好念書,她每個禮拜都會來看我,走的時候緊緊抱住我。我知道她哭了,可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不舍得我吧,我想。”
“有一次母親來的很晚,還喝醉了,她抱住我哭,邊哭邊求我原諒說她是個罪人是魔鬼會下地獄。我也哭,我說不是不是,媽媽是世界上最美最可愛的女人……”
“你不會相信我竟然整整八年沒有回家,全部在寄宿學校裏度過。那時候我最好的朋友就是相機,最大的快樂就是等待母親的到來。她不讓我回家,我就聽話。”
“唉,我和父親一樣,喜歡純白色的襯衣,母親就每季就給我換一打新的,全是名牌的純白色襯衣。她看我穿這些衣服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那麽溫柔。我想她是想起父親了。”
“可我念預科的那年,她連著兩個禮拜沒來看我,隻是打電話讓我乖乖念書。到第三個禮拜,她還是沒來,我忍不住偷偷跑回了家。那時候她已經搬家了,我按照新地址跑去一看,是半山上的一座兩層白色洋房,敲門沒人,我沒有鑰匙也進不去。我一直等到後半夜,才看到一輛黑色賓利開過來,我想迎上去,可下車的是兩個人,除了她還有一個人,一個半老頭子。我悄悄躲進樹影裏,等他們進去後,我繞到後窗偷看,我看見她和那個老頭子擁抱在一起,我聽見她的笑聲,笑的那麽賤……我有點明白,但還是沒有怪她……”蔡斯的聲音尖銳起來,我注意到他不再稱呼他媽媽為“母親”,而是用一種厭惡的語氣念出那個“她”字。
“我趴在窗邊偷聽,那個老頭子大笑著說,你的白襯衣呢,聽說你就是靠清純的白襯衣鋼管舞一脫成名的,現在做到媽咪級還不收山,為什麽不穿白襯衣了呢……她先是推辭,可那個老頭子來頭好像很大,她於是上了樓,下來的時候竟然穿了父親的白襯衣,哈哈……你知道那客廳中央是什麽,是一根鋼管,冷冰冰鋥鋥亮的鋼管!我沒見過她跳舞,可她居然會跳舞,還是鋼管脫衣舞。她穿了父親和我最愛的純白色襯衣,裏麵是黑色蕾絲的內衣,我看見她象蛇一樣盤旋在鋼管上,然後她和那個老頭子就在客廳裏媾和在一起,客廳裏!他們甚至不在乎有沒有人看見!象鼻涕蟲一樣惡心……我在外麵吐了……後來我每天都偷偷去看她,看見她和不同的男人回來,有時候就會穿起白襯衫跳舞……純白色的襯衣……哈哈哈,我每天都會嘔吐,可還是每天都會回來……”
蔡斯的情緒愈來愈激動,他一把捉住我,兩眼充滿血絲,“其實我不怪她,可她為什麽要這樣糟蹋父親和我最心愛的東西,我寧願她打扮的象隻孔雀!啊不,是的,是的,她那麽美,有著小鹿般溫柔的眼睛,白襯衫其實頂配她,可是我不要她這樣穿,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把臉埋入掌心,“我後來考到英國去念書,我想躲開她,可我老是做夢,夢見她、父親、還有小時候的我,我們都穿了純白色的襯衣,我們是天使,可除下衣裳,隻有她身上還穿著黑色的花邊內衣,黑的象地獄裏的河水一樣,然後慢慢墜落下去……我抓不住她!抓不住!怎麽都抓不住……”
我的手心漸漸有溫熱的液體在流淌,沿著指縫滴落,“我那樣恨她,一直躲著她,可還想著她。恨她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也是我靈感的來源。最後那一年我每天都去看她,偷偷的,熱烈的注視著她,還悄悄配了鑰匙進到屋裏觸摸她每一樣東西,嗬,我記得她每一個小動作,記得屋子裏每一樣擺設……可我那樣恨她,她也知道我恨她,可她不解釋也不求原諒,甚至從來沒找過我……她不知道其實我想念她……可今天早上我接到律師的電話,說她淩晨死了,煤氣自殺,她給我留下不少產業,哈哈哈,可她死了,我不知道她死後我要錢做什麽!我自己也很有錢,有錢的再也不需要她穿著白襯衣跳脫衣舞……可她居然死了!自殺!哈哈……”
笑聲漸漸變成了嗚咽,蔡斯悶在我掌心哭泣的聲音聽起來就象受傷的狼嚎,絕望而無助。
我輕輕的拍打蔡斯的後背,象在安慰一個無助的嬰兒。
我深深的同情麵前的這名男子,他背負著怎樣痛苦的記憶嗬,有著怎樣殘缺的人生嗬。為了忘卻還是為了記住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要這樣折磨自己的靈魂。
和蔡斯相比,我已經太幸運了。
蔡斯慢慢抬起頭來,眼神空洞而迷茫,他就這樣一臉絕望的盯著我,好久都不說話。
我擔心起來,輕輕搖晃他的肩膀,“蔡斯,蔡斯!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啊,不要憋在心裏。蔡斯……”
蔡斯顫抖著伸出雙手捧住了我的臉龐,“你多美嗬,一雙小鹿一樣的眼睛,你是這麽的美……”
“不要這樣,蔡斯,放鬆點,一切都會過去的,你……”我有些害怕,蔡斯的眼神那麽怪異,好像完全迷失了自我一樣,我盡量溫和鎮定的安慰開解,可似乎毫無作用,話還沒講完,蔡斯的麵孔已經狠狠的俯下,咀唇覆住了我的雙唇。
這是一個暴烈的吻,仿佛要就此吸走我全部的生命一樣。我大駭失色,企圖掙紮,可蔡斯一手托住了我的後腦,一手如鐵箍一樣牢牢圈住我的身體,使我無法動彈。
就在我幾乎窒息的時候蔡斯離開了我的咀唇,他低下頭一路探索著向下吻去,一手已經撕開了我的半幅衣袖。
這給我傳遞了一種強烈不安的信息,可無論我如何用力都無法掙脫蔡斯的懷抱,他的雙臂是那樣的有力,近似暴虐的牢牢鎖縛著我。
我尖叫起來,“不!蔡斯你瘋了嗎!放手!”台風愈來愈近,我的聲音湮滅在肆虐的狂風中。
胸前的兩顆紐扣已經迸落,領口滑開露出了黑色蕾絲花邊的肩帶,這顯然刺激了蔡斯,他猛的把我推倒在地,狂怒的喊起來,“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我和爸爸最愛的白襯衫!你不配穿它……”他仰天怒吼,象一尊暴怒的神祗。
我趁機爬起來向門口跑去,但沒跑兩步又被蔡斯捉住,他把我用力甩出去,身體失去了重心,我跌倒在天台邊緣,額角在圍欄上重重的磕了一下,粘稠的液體隨即淌了下來。
巨大的恐懼戰勝了疼痛,我想站起來逃跑,可足踝似乎也扭傷了,無法著力,蔡斯高大的身影漸漸逼近。
蔡斯跪倒在我身旁,一手握住了我的下巴抬了起來,咬牙切齒的說,“我不要你做個貞節烈女,可至少你不要侮辱那些美好記憶!”我伸手想推開他,卻被一把抓住了雙手。
此時的蔡斯就象失去理智的野獸一樣,他又一次把我推倒,單手抓住我的雙腕高高的舉過頭頂壓在粗礫的地上,一手毫不留情的撕開了我的襯衫。
破碎的衣角高高的揚起,我幾乎裸裎的暴露在黑雲滾滾的天空下,黑色的蕾絲內衣在暗夜裏愈發襯出了肌膚的慘白,那樣的慘白而毫無血色,就象蔡斯的臉色一樣。
蔡斯的全身都開始顫抖,抖的就象秋風中的一片葉子,他的手指輕輕遊移在我的身上,指尖涼的象冰一樣,“多麽美麗嗬,象天山的聖雪一樣潔白,多麽美麗的鎖骨,多麽美麗的肌膚,多麽美麗的花邊……”指尖象流水一樣慢慢流淌,他冰冷的手掌漸漸覆蓋在我柔軟而猛烈起伏的胸部。蔡斯將臉埋入我的頸窩,失聲痛哭起來。
我緊緊咬住自己的咀唇,口腔中漸漸有腥甜的味道蔓延開。蔡斯開始哭泣,製服我的力量有些鬆懈,我毫不猶豫抬腿曲膝撞去,他一聲悶哼弓起腰跌倒在地上,象一隻龍蝦蜷伏著哀號。
我激烈的喘息著努力後退站起,但仍然無法跑動,情急之下扶著半人高的圍欄爬了上去。圍欄大約一米寬的樣子,我坐在邊緣,將兩條腿懸在外沿,下麵即是空蕩蕩的外牆,一失足就會從四十二樓直線墜落,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暈眩中,我伸手緊緊抱住肩膀,額角的傷口灼痛,手腕已經腫起一圈,手肘、肩背擦傷的地方也都火辣辣的撩疼。
蔡斯慢慢爬起身來,麵容痛苦的扭曲著,他試圖過來,又被我的絕決的神情所震懾。我們彼此瞪看著對方,又陷入了僵持。
毫無征兆的,大雨傾盆而下,我們頃刻間渾身濕透,強風掃過,我幾乎要從圍欄上一頭栽下。
冰冷徹骨的雨水瓢潑澆下,蔡斯漸漸轉回神誌,看著我單薄狼狽的模樣,他悲苦的笑了,忽然抬手用力擊打自己的麵孔,喉嚨口發出低沉憤悶的嘶吼聲,他扭頭狂奔而去。
好久我才能勉力從圍欄上翻身爬回天台,幾乎是直接跌落在地上,我緊靠著牆根劇烈的戰栗起來。
風雨交加的夜晚,我一個人倚牆而坐,害怕過後是深深的、深深的悲哀。
我不能忘記蔡斯絕望淒厲的麵容,那樣深刻的悲哀仿佛決堤之水,迅速湮沒了整片夜晚。
23
不知道什麽時候,雨勢漸收,我仍然保持原來的姿勢坐在地上,風那麽大,濕透的發絲滴著水,破碎的衣衫貼在身上,周圍隻有狂風呼嘯的聲音,那麽安靜。
天空在岸邊廣告燈箱和大廈燈光的映射下泛出奇異妖豔的藍紫色,可以看到有重重雲團翻滾,雲團的邊緣是被台風撕扯的象煙霧一樣的散絮。
“好美嗬……”我歎息著想要止住自己的顫抖,可太冷了,唇齒間還是不斷發出“格格”聲。
我努力站起來走了兩步,右腳腳腕的地方已經腫起一片,亮晶晶的象個饅頭,雖然很痛,但慢慢移動應該沒問題。我看看自己,淒慘的好像出逃的難民,但我總不能一直躲在這大廈的樓頂,雖然難堪,我也得回家去。電梯大概早就停開了,一想到這個,我嘴巴裏苦的就象含了黃連,也隻好硬著頭皮慢慢往門口捱過去。
蔡斯不知道怎麽樣了?他離去的太倉促,丟下了攝影包,如今這個包正提在我手裏,大概裝滿了相機鏡頭和膠片,簡直重逾千斤。萬幸的是這個包防水,否則這麽一場大雨,今天我們全組人的勞動還有蔡斯那些昂貴的攝影器材大約要全部報銷了。
在離門口還有數米遠的時候,那扇鐵門忽然被人砰然推開,在下意識的握拳倒退時,我看清楚了闖進來的那個身影居然是阿敏,他站在那裏激烈的大口喘氣,無法置信似的滿臉複雜情緒盯著我。
我想起自己的不堪模樣,放下攝影包,羞澀的伸手掩住了前胸。
阿敏趨向前來,站在我麵前,他低下頭細細打量,濃眉漸漸鎖起,眼裏流露出心疼與憤怒。
我張了張咀想要說話,才發現剛才的尖聲嘶叫已經令到喉嚨暗啞,竟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阿敏突然張開雙臂將我一把攬入懷中,溫柔而痛楚的說,“沒有關係。小白,不要害怕,隻要你安然無恙就好了。一切都沒有關係。”
多麽溫暖的懷抱嗬,全身冰涼的肌膚都在渴望著這樣一個有力而又充滿安全感的溫暖擁抱,我慢慢放鬆下來,有點猶豫的伸手抱住了阿敏的肩背,指尖分明感受到那薄薄衣衫下漸趨繃緊齎張的肌肉曲線。
一直以來我都知道阿敏潛藏的愛慕,在他灑脫佻達的外表下麵是一顆柔軟細膩的心,出於愛護和驕傲,在我沒有流露出任何回應的意思前,阿敏選擇了尊重和克製。這令我十分感激。
我無法否認自己對阿敏的好感,但就是沒有辦法接受除蘇以外的其他男子。我哀傷而鄙棄的嘲笑自己的懦弱與逃避,但要我立刻放下一切跨過這一步實在很難做到。當然我大可以先接受阿敏的關愛,但如果這樣對他來說未免太不公道。
我怎麽可以與一名男子接吻的同時卻還想著另一名男子。不行。絕對不行。
於是我們都采取了小心翼翼的回避態度,把彼此之間的尺度維持在最安全的好朋友的範圍內。這樣微妙的心情除了我與阿敏之外,誰也不知道。
阿敏的雙臂是這麽用力,似乎要將我整個人都揉入他的身體一般。我又不由自主想起當初在巴黎艾菲爾鐵塔下與蘇失散重逢後的那個擁抱,就和現在一樣,蘇那麽那麽深情焦慮的抱緊我,那種失而複得的喜悅幾乎潮水一般的湧來湮沒我的身心。我悲涼的想,那樣的在意究竟還是不肯愛我。蘇,你賜予我這麽美麗的記憶,但也給我烙下最深的傷口。永不磨滅並且喪失了愛的能力。
體溫漸漸回暖,身上的傷口也越發疼痛,我有點把持不住動了動。
阿敏輕輕放開我,細細檢閱我額角的傷口,皺著眉說,“傷口有點深,恐怕要去趟醫院。小白,我們去醫院好不好?”我有點吃痛躲了一躲,但還是老老實實點了點頭。他溫柔而堅持的慢慢掰開我護著身子的雙手,撕破的衣衫垂散開,我有點難堪的扭轉了臉。
原本雪白整潔的襯衫已經支離,上麵還沾滿了斑斑血跡和泥灰,浸透了雨水混作難看觸目的圖案,阿敏手勢輕柔的為我緩緩除下襯衫,我瑟縮了一下,但沒有反抗。
身上滿是擦傷淤痕,手腕一圈宛然腫起交錯的青色指痕印記,除了額角的口子,臉頰一側也擦傷了,下唇是我自己咬出的深深牙印,有鮮血滲出滴落。
阿敏的手指輕如羽毛般拂過那些傷痕,他托住我的臉龐慢慢轉過來,我無奈的直視他的眼睛,勉力發出低啞的聲音,“不要怪蔡斯,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什麽都沒有……”
“噓……不要緊,我不關心。隻要你平安就好。”阿敏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我咀上,他用力展開一個寬解的微笑。
阿敏除下自己的襯衫幫我穿上,小心翼翼的扣好扣子,又細心的將兩隻太長的衣袖卷起。“可以嗎?”他征詢的看看我,我點點頭,他撿起地上的包,扶著我離開了樓頂。
電梯早就停了,方才阿敏就是沿著樓梯一路跑上來的,四十二層的大廈,就這樣一口氣爬了上來。
原來嘉殷後來給我打電話時阿敏已經回來了,可連著三個電話我都沒接,後來幹脆就撥不通了,嘉殷有點奇怪,但也沒太在意。後來晚點的歐陽和脈脈都到了酒吧,我和蔡斯仍然沒有出現,大家覺得有些奇怪,因為之前我從來不曾爽約,有事推遲也會電話通知。
再等了一個鍾點,時間已經是晚上近十點了,打電話到我家沒人接,移動電話又打不通,找蔡斯工作室的同事說沒回來,家裏同樣沒人,移動電話沒開機。大家開始著急了。問嘉殷我事先說在哪裏?嘉殷隻記得在碼頭附近的新大廈樓頂,名字不記得了。於是歐陽和阿敏商量了一下決定分頭找,歐陽和脈脈去了我家,阿敏開車到碼頭附近一間間大廈問過去。
到明珠大廈時,阿敏下車後就看到地上幾片移動電話的殘骸,正是我用的電話麵板,他衝進去,服務台已經沒人,有一個保安在值夜,一問似乎是有一個攝影組下午在樓頂拍攝,傍晚應該就結束了,具體也不清楚,好像事後也沒有人上去察看過。
此時頂樓電梯已經停了,阿敏也沒想到可以先搭其他電梯再換樓梯,他直接衝進消防通道一路爬樓梯上來,果然在樓頂找到了我。
我們沿著樓梯慢慢下去,要到二十樓才能換搭電梯到底。
消防通道裏光線不是很暗,每個轉角都裝了一盞節能燈,慘白色的燈光映的我愈加顯得唇青麵白臉色灰敗,空氣中是微微的連續的電流聲,低頻音擾人心神十分厭煩。
阿敏一路與我講話以分散我對疼痛的注意力,每走兩層就停下歇歇,終於捱了十五、六層下來。
腳腕腫脹的幾乎卡住了球鞋鞋口,每一步踏下都有千針萬刺在紮一般疼,我實在支持不住了,於是掙脫阿敏的手順著牆就勢滑坐在台階上。
“哪裏痛?覺得不舒服麽?”阿敏單膝跪下,神情焦灼的看著我,伸出手又不敢觸碰我隻好又縮了回去。
看他似乎把我當作了瓷娃娃,我又感動又好笑,已禁不住咧開了咀,卻又牽動咀唇的傷口,痛的倒吸了一口涼氣。
阿敏靜了下來,他默默的注視著我,眼裏仿佛有千言萬語但千頭萬緒又不知從何敘述。此刻的阿敏較之平時的開朗颯爽好像沉澱離析出了性情中的另一麵,沉靜而細致。
他用手指輕輕梳理我紛亂的短發,撥開覆蓋粘著在額角傷口上的幾綹發梢,我沒有動也沒有出聲。
幾乎是很自然而然的,阿敏抬起了我的臉,我們安靜的彼此相望,消防通道裏除了嗡嗡的電流聲就是我與阿敏平緩起伏的呼吸聲。
半晌,我發覺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臉上也開始發燒起來。我心中微微詫異,為什麽自己會有這樣的反應?我以為隻有在想起或見到蘇時才會感到緊張與眷戀。為什麽麵對其他男子深情的目光,我竟然也會怦然心動。
受到一種被自己背叛出賣似的驚嚇,我垂下眼睛扭頭看向別處,一邊賭氣般的站起來扶了牆咬牙自行往下走去。
阿敏這一次沒有追上來,他默然的跟在我後麵,始終與我保持了兩級台階的距離,一直下到二十樓都沒有做聲。
終於不用再忍受每下一級台階都會反彈回來的衝擊力,震的我受傷的右腳已經失去了知覺,隻能艱難而機械化的隨著腿彎關節的曲直而抬起放下。
看見二十樓的消防門出口,我鬆了一口氣,回頭看看阿敏。
他把襯衫給了我,自己赤了上身,下麵是一條直筒牛仔褲。我注意到阿敏的身軀線條矯健優美,光滑的皮膚肌理、俊朗的五官麵目,即使在黯淡的光線下也煥發出風華不似人間的懾人氣度,猶如古希臘傳說中降臨人間的天神之子。
從電梯裏出來,在大堂值夜保安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容顏狼狽的我和衣衫不整的阿敏禮貌的與他點頭致意然後離去。
我們先去了醫院,途中阿敏分別給嘉殷和歐陽打了電話,簡單交待了兩句,說明已經找到我出了點小事需要處理一下,讓大家先各自回家休息改日再聯絡。
一路上阿敏都保持沉默,偶爾會偏頭看看我給出一個溫和的微笑。
醫院門診值班的是一位中年女醫生,行事風格十分雷厲,看到我的模樣她吃了一驚隨即流露出同情安慰的笑容,同時狠狠瞪了扶持著我的阿敏一眼,她顯然是誤會了。
阿敏也沒有分辯,隻是聽從吩咐去掛號配藥,女醫生把我帶進拉上帷幕的隔離單間,要我褪下衣衫為我細細處理傷口。額角的口子所幸不大,但比較深,所以最後還是縫了兩針上藥後貼了紗布。身上用消毒藥水和創傷藥膏一一處理過,醫生看著我淤青腫起的手腕和腫如饅頭的腳踝直搖頭,最後忍不住問我要不要報警,我謝過她的好意拒絕了。
從隔離室出來的時候,我的右腳已經穿不上鞋,上了跌打散淤的藥裹了厚厚的紗布象隻粽子,女醫生囑咐我第二天再來拍個片子看看,恐怕會是骨裂。阿敏此時已經候在外麵,他焦急的盯著我,一臉的懊惱神情。我知道他是懊惱剛才不曾發覺我的腳受傷,否則恐怕會從明珠樓頂一路把我抱至醫院。
我故作輕鬆的笑笑安慰阿敏,“不要緊,我的骨頭結實。”
沒等阿敏開口,女醫生終於忍不住責備阿敏,“這麽緊張為什麽還舍得下這麽重的手!以後要好好愛惜自己的愛人!”
“是,是。”阿敏攔住想要解釋的我,規規矩矩的點頭答應,我隻好無奈的笑了。
回到居住的舊公寓樓下,阿敏熄了火示意我別動然後自己先下了車。他來到車子另外一側打開車門小心翼翼的扶我下車然後一把抱起了我。
他的動作是那麽果斷而不容置疑,我立刻想起了我們初遇的那個雨夜,阿敏也是這樣,那麽幹脆決斷的將我一把抱起,從此就介入了我的生活。看著阿敏溫柔堅定的眼睛,我感激的笑了,不再掙紮與反對。
已經午夜,老式柵欄電梯又上了鎖,阿敏直接將我抱上三樓直到進了家門。
他將我直接帶進浴室放我坐在浴缸邊緣,然後打濕毛巾為我細細擦拭麵孔、頭發,猶豫了一下阿敏絞濕了幾條大毛巾放在我手邊,又從台盤上方的櫥櫃中取出幹淨的毛巾浴袍放在一旁的藤編筐籃上,然後蹲下柔聲說,“小白,你先擦一下身子換了衣服,傷口小心不要沾水。我就在外麵,有事叫我恩?”
我的臉又紅了,羞赧的點點頭。
馬馬虎虎清潔了一下自己,我換過衣服出去,阿敏就靠在浴室門口的牆上等我。不容我反對,他又一把抱起我徑自進了臥室將我小心的放在床榻上蓋好大毛巾,檢查過門窗後阿敏又重新折回帶了一杯水放在床頭矮櫃上。
我沒有說話,隻是安靜的看這他進出忙碌。
阿敏此時緩緩俯下,手指輕輕摩娑過我貼著紗布的額頭,他似乎想吻我,但猶豫了一下,終於隻是用咀唇在我鬢角輕觸了一下迅速離開。他最後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展開一個燦爛的笑顏,然後關燈離去。
黑暗中我聽到阿敏的腳步停留在臥室的門口好久才悄然遠去,一聲輕微的關門聲,周圍安靜下來。
今天真是一個暴烈的日子,就如同今晚的天氣一樣,帶給蔡斯的是勢同台風般撕裂身心的創傷,帶給我的是暴雨般劈麵而來、不及閃避的震撼與傷害。
此刻回想起蔡斯狂野粗暴的擁抱,我居然還記得倉皇之下碎片般的感想。那時的自己是多麽的害怕與無助,但即使那樣我也無法否認,那是一個灼熱的懷抱,似乎要燃燒般的熱力於頃刻之間從皮膚表層直激內心。
原來一直以來我都沒能擺脫18歲那個夜晚留駐在我體內的寒意。
我的內心是這樣懼怕寒冷。是這樣渴望一個熱切的擁抱。
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我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這麽多年來對蘇刻骨銘心般的迷戀與不舍。
難道我並不是真的愛蘇,在我貧脊困頓的情感曆程裏,是蘇在我最淒苦寒冷的時候給出了我最需要的擁抱。他隻是在對的時候出現的那一個錯誤的人。
我從此愛上蘇擁抱我時的感覺,於是錯誤的判定和寄托了年少無知卻又滿腹天真的全部情懷。
而事實上,我所貪戀的,也許隻不過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樣的想法令我比麵對失去理智的蔡斯更加感到恐懼。
我將頭深深埋入枕頭,渾身戰栗。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聽到窗外的狂風在怒號,這麽多年以來,我第一次真正落下眼淚。
滾燙的、燒灼的淚水,每一滴似乎都在腐蝕我的心與靈魂,令人痛的幾乎要嘶叫出聲。
我從來不曾這麽失望過。
對自己惘然失措、晦澀孤單的年少歲月感到透心徹骨般寒冷的失望。
真可笑!我以為自己至少擁有美好的回憶,而這一切看起來隻是最可笑不過的誤會。
這難道不是我遇到的最可笑的事情嗎?
眼淚一串串落下,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居然仰頭笑了起來。
直到笑的喘不過氣來。
24
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生病了,我漸漸陷入昏睡狀態。
半夢半醒間,總覺得有人在輕輕撫摸我的頭發和臉龐,我想努力睜大眼睛看清楚,卻怎麽也無法做到。
那是一種意識被魘住的感覺,明明餘有七分的清醒,卻似乎還摻雜了三分的糊塗,手腳好像被定住了一樣無法動彈。
在焦慮與不安的掙紮中,我的神誌漸漸回複。
忽然我真切的感受到,我的房間裏還有別人的存在,而且離我那麽近,近的我能感覺到溫潤潮濕的鼻息咻咻吹拂在我耳邊。
我一下子全身都繃緊了,完全醒了過來。難道是強盜?或者是小偷?我該怎麽辦?逃跑肯定不可能,因為腳傷了。反抗?會不會激怒對方鋌而走險?報警?可要怎樣拿到電話……
就在我緊張的盤算對策時,黑暗中的闖入者忽然幽幽的歎了口氣,竟然是脈脈的聲音!
那不是我熟悉的脈脈,雖然她知道門墊下有備用鑰匙可以隨時進來,但脈脈不是那種會悄然闖入然後毫無聲息的伏在我床頭半晌不做聲的人。
可是,此刻的脈脈正是這樣做的!
這幾個月以來,脈脈的表現都有些反常,我一直以為是因為她與歐陽發展不順利的緣故,既然脈脈不想說,我也隻好裝作不知道。
和歐陽也相處不算太短的時間了,我承認他是那種值得女生托付終生的男人,也不枉脈脈對他的一片癡情。但歐陽似乎對每個女孩都那麽親切溫柔,但又與所有的人都保持一定的距離。我猜想也許他是太注重工作了,所以暫時沒有發展感情的打算。隻是可惜了脈脈,因為脈脈也不能算太年輕了,她已經29歲,至今雲英未嫁。其實脈脈真的是個好女生,漂亮、能幹、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實在可以打個滿分!隻能說她與歐陽的緣分未到,不過所幸近水樓台,修成正果看來也隻是早晚的事。
正是因為這樣想的,我還是很看好脈脈與歐陽的前景,眼看公司發展愈來愈好,他們大概很快就可以靜下心來好好談一場戀愛了吧?
所以,盡管脈脈言行失常,歐陽不動聲色,我始終也沒有過問打聽。好事多磨,我想。
可是,此時的脈脈到底在做什麽呢?
經曆了這麽戲劇化的一天,卻又見到脈脈這麽戲劇化的行為,我幾乎要以為自己在做夢。
由於嘶啞的喉嚨和幹澀的咀唇、以及驚訝的心情和紛亂的思緒,我選擇了保持緘默和維持睡姿。
脈脈輕輕的歎了口氣,忽然“咕咕”的笑起來,然後她纖細柔軟的手指沿著我的額角慢慢滑下,她歎息似的開了口,“小白,我知道你已經醒了。可是求你莫要動好嗎?你就當是睡著了,聽我說說話好嗎……”
我的頭微微轉側,表示我已經聽到了。我沒有說話,靜靜的闔著眼睛,耳邊是脈脈一起一伏海浪般的呼吸聲。
“對不起小白,我們認識這麽久了,我知道你視我如手足,可我卻一直在利用你。”脈脈苦澀的說,“可那時我是那麽的要強,我一心隻想創辦自己的事業。你知道,男人們都靠不住,我們隻能靠自己,我年紀已經不小了,可是沒錢、沒男友、沒家……我每天打扮的似孔雀,但心裏彷徨的要命。其實我的要求也不高,隻想找個好男人不要大富大貴能夠衣食無憂快活健康的過一輩子就好了。也許是我不走運,為什麽一直遇不到我的‘對先生’呢……”
我默然。
脈脈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些,但我知道伊自身條件本來就出色,挑男友的眼光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高。之前大約也出過幾年風頭,頗見識過一些好男人,可惜那時年紀小隻曉得要多玩兩年,真的蹉跎過去了回頭已是百年身。當初願意與她廝守百年的好男人已經等不及都結了婚,再有登樣的大多也名草有主,年輕後起的小男生玩玩可以,心智尚不成熟自然免談婚嫁。一來二去反正已經辜負了這幾多光陰更加不肯隨便屈就,於是越發耽擱下來。
“……那年有人找到我說願意資助我發展事業時,我以為自己化身為童話裏的灰姑娘,暗處的王子就要來接我上馬車了,嗬嗬……那次我見到的就是你媽媽吧?她可真是個美女,她隻淡淡的看了我一眼,我就覺得自己平凡的象一粒沙子一樣。小白,你媽媽可比你美多了……”
我心裏沉了一下,覺得後背有一道涼意襲了上來,一直以來最不願意證實的猜測居然變成了現實。我不由咬緊了牙關。
“我才知道原來那個幹起活來不要命的小白居然有這麽大的背景。小白你不知道,當時,我簡直嫉妒你,啊不,我確實是嫉妒你,所以在你媽媽提出以資助我的事業為條件來監視你的生活,我幾乎馬上就答應了……事後我鄙視自己但其實並沒有後悔。”脈脈冷笑著說。
我心裏在尖叫,不要說了!我不想知道!隻要你不說我永遠都會當作不知道!可我發不出聲音,冷汗開始滲出我的額角。
“本來我可以自己獨立開一家公司,可偏偏遇見了歐陽……嗬,我有沒有告訴你,歐陽是你消失的那段時間出現的,原本是咱們公司對頭的台柱,後來老板和我一起想辦法把他從那家公司逼走,哈哈,可後來老板也不肯放過我,所以我後來也辭職了。我去找歐陽,他不知道是我害了他還以為我和他一樣無辜受累,所以提議我參加他在籌辦的公司,意思一下出點股份算合作。那時候正好你媽媽找我,我已經足夠錢自己單幹,可天知道我居然對歐陽有好感,所以答應了他……小白,你不知道,原來人獲橫財以後也會有負擔,你媽媽給我的款子我根本不敢動,我怕別人知道,雖然這年頭大家都隻關心自己,可我想我還是在意怕被你知道吧……你這個笨蛋,居然還借了我一筆款子連利息都不要,你說,你讓我如何開口說‘啊不我不要,你媽媽已經給夠錢了’……我不能!”脈脈的聲音激動起來,偶爾會尖聲笑兩下,音調尖銳冰冷的似乎可以劃開濃重的夜色。
我手腳冰涼,連吞咽口水都困難。
“這一次我是真的戀愛了,”脈脈的語調忽然又放輕放緩,似乎夢遊一般的敘述,“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我要見到歐陽才明白這句話的涵義。”
此時,我慢慢的睜開眼睛看著脈脈,黑暗中借著微弱的光線,我看到脈脈的眼睛閃著奇異亢奮的微光,蒼白的臉色是再濃的夜色也無法掩藏的。
“近一年來我愛慕的看著他,甜蜜的享受他的溫柔與關懷,我並沒有注意到其實歐陽他對誰都那麽溫柔!都一樣!我那麽不安,因為歐陽似乎並沒有接受我的暗示,也許是我不夠優秀或者是他已經有了女友?我這樣想著,象所有單戀的小女生一樣手足無措……我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麽一天,嗬嗬……”脈脈微笑起來,笑聲幾乎是甜蜜的。
“還記得三月份那次嗎?我們一大票人來你這裏打牙祭,那是你第一次見到歐陽。那時候我對他是那麽一往情深,連你都察覺到了一絲特別況味,所以在拿到那個CASE之後,借著慶功宴多喝了幾杯,歐陽送我回家的時候我裝醉吐露心曲,我甚至打算誘惑他……”脈脈的話音中明顯流露出悲苦的情緒,我不由的慢慢坐起身,不安的注視著她。
脈脈的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她伸手拉拉我的發梢,嫵媚的側轉頭問我,“你猜,歐陽對我說什麽?”
我覺得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搖搖頭。
脈脈一仰頭笑了,“他說‘對不起阿脈,我覺得還是直接告訴你比較好,我其實不喜歡女人,對不起讓你誤會了這麽久’。哈哈哈……你能猜到麽,歐陽喜歡的居然是男人!我一直說我們是玻璃,原來真正的玻璃就在我身邊!你說好笑不好笑,哈哈哈……”
啊脈脈,可憐的脈脈!
我震驚的無言以答,看著麵前由大笑變為痛哭的脈脈,我覺得五髒六腑都被攪碎似的痛。我伸手將脈脈擁入了懷中一下一下輕輕拍打她的後背。
脈脈壓抑的哭泣聲仿佛受傷之後失去母獸庇護的小獸。
“小白,你知道什麽叫玻璃嗎?那種感情是不是真的象水晶般透明清脆,美麗而又脆弱,讓人隻想傾心嗬護……”脈脈用一種虛無縹緲的語氣喃喃的問,但似乎又並不在意我的回答。
她輕輕掙脫我的雙臂,怔怔的盯著我,耳語般的說,“我不明白,我真的不能明白。後來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我忽然想如果我明白了是不是就能了解歐陽呢?他是那麽睿智,他的選擇一定是對的是不是?所以……”
脈脈把臉探過來,有些恍惚的點了點頭,“我也想試試看喜歡一個和自己同性別的人是不是一樣會感到幸福和快樂。小白……”她輕輕呼喚我的名字,“還有誰比你更值得我去喜愛呢?這幾個月來我告訴我自己,看,那是小白,她比歐陽更適合你!她那麽美,又那麽善良,對你是全心全意的信賴和喜歡。而你,脈脈,你卻出賣自己最親密的朋友!為什麽不做點什麽去補償呢?至少你可以全心全意的去愛小白啊……”
脈脈的聲音那麽飄忽不定,神色迷離,好像已經完全被自己的敘述所打動,她定定的看著我,黑沉沉的眼珠裏有水汽一樣的東西在飄浮。
我的身體仿佛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頭腦中亂的象有千萬隻馬蜂在飛,耳邊是巨大的轟鳴聲。我想開口說話,但不知道說什麽;想伸手抱住脈脈,可手臂好像墜了千斤重物而無法舉抬。
我是在做噩夢吧。這一定不是真的。我想。
脈脈的臉已經趨近至我的耳邊,急促的喘息聲愈來愈大,我的臉頰已經感受到脈脈口鼻中呼出的溫熱氣息。
“小白,我一直沒有把握自己能不能愛上你,直到今天找不到你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麽的在乎你。你不知道,接到阿敏的電話說你平安隻是撞破了頭的時候,我有多欣慰和心疼。我恨不得代你去疼去傷……我才知道原來我真的可以愛上一個女人……”
猝不及防間,脈脈柔軟芬芳的咀唇已經落在我的咀角,她的身體蛇一般婉轉纏上,雙手沿著我的後頸滑下褪去我肩頭的毛巾袍衫。
冰涼柔軟的手掌觸及我滾燙的身軀時,我驚覺過來。
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一天之中,我竟然被兩個人非禮,其中一個是男人,另一個居然是女人,而且,這兩個人都是我的朋友。
我試圖推開脈脈,卻又一次驚訝的發現脈脈的力氣竟有這麽大,難道人在意亂情迷的時候都會獲得超越平時的力量?
推搡掙紮之間,渾身的傷火一般的撩痛起來,“不要!脈脈你在做什麽!”我終於一把推開脈脈,她跌落在床前的地板上,我“啪”的一下打開了台燈。突如其來的光線一下子刺穿了黑暗,我們兩同時眯起了眼睛。
少頃,眼睛適應了光線,我看到脈脈跌坐在地板上怔怔的看著我發呆。平時的她是何等的虛榮體麵,此刻卻雲鬢紛亂目光渙散,考究的連衣裙揉的不成樣子。
萬分心痛,我翻身下床抱住了脈脈,“脈脈,你那麽聰明,有什麽事情會看不透,要把自己弄成這樣!”
脈脈漸漸回過神來,她忽然驚叫一聲,一把握住我的雙手,“小白,你,你怎麽傷的這麽嚴重?頭上,手上,腳上,還有身上……到底怎麽啦!”
我才發現剛剛浴袍的領口被脈脈拽開,肩背露了出來,燈光下,我就象個狼狽的傷兵跪坐在脈脈麵前。
“沒什麽,一點小意外,不要擔心。”我拉拉衣服笑著搖搖頭安慰脈脈。
脈脈神色複雜的凝視著我,我們都陷入了沉默。房間裏的氣氛變的沉鬱起來。
過了許久,脈脈的眼中漸漸泛起了淚光,臉上呈現出我所沒有見過的淒愴神情,她顫抖著握住我的手,握的那樣用力猶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囁嚅的問我,“小白,我該怎麽辦?我是不是瘋了?我該怎麽辦……”
我的眼睛也漸漸濕潤,卻努力展露了一個溫暖的微笑,用額頭輕輕頂了頂脈脈的額頭,這是我們之間常做的一個小動作,肯定的回答,“不,脈脈,你沒有瘋。你隻是太寂寞了,好脈脈,你是我眼裏最可愛的姑娘。可是,我們都太寂寞了……”
我的嗓音哽噎了。我們終於擁抱在了一起輕輕哭泣。
我們都是那麽的寂寞啊!
我是。
脈脈也是。
於是我們都在孜孜以求能夠找到一個溫暖的懷抱,或者一道溫柔的目光。
許多時候,我們隻是貪戀那一份看似可靠的感覺。為了這樣一種虛幻的感覺,我們猶如投火的飛蛾,雖九死亦不反悔折回。
渾身傷痕累累,越發渴望得到慰籍來療傷。
輕輕的拍打著脈脈的後背,我一次又一次的告訴她,“脈脈,每個人都有權利作出選擇,歐陽一樣,我一樣,你也一樣。你不是愛我,你隻是寂寞,寂寞的無所寄托。當然你是關心我的,就如同我關心你一樣,我們是好姐妹好朋友不是嗎?相信我,對於生命,我們雖然無法選擇,但至少可以掌控它。讓我們一起努力好嗎?”
脈脈喃喃的重複著問我,“掌控?努力?有用嗎?真的可以嗎?”
我用力點點頭,“是的!一定有用。相信我,脈脈,我們今後一定可以過的更好!有一天,你會發現你不會再寂寞,人生是如此美好!”
天漸漸亮了,我們相互依靠著彼此取暖。
台風終於過去了,滿天的烏雲開始散去,太陽出來了,溫度上升了。
九月份,正是剛剛踏入清秋,天氣這麽好,湛藍的天空透明的簡直要從人的眼睛直接映入心底。
我望向脈脈,她靠在床邊已經睡著了,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嫣紅,臉色平靜而安詳。
我安靜的笑了。相信我,脈脈,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25
總算運氣不是太差,我的右腳隻是扭傷而沒有骨裂,隻要不是傷筋動骨,身體表層的傷很快也就愈合了,隻是額角到底還是留下一個淡淡的疤痕印子。
所有的事情仿佛隻是水麵投下的一顆石子,蕩漾了幾圈漣漪終會平息下來,然後一切恢複平靜,看不出有過的痕跡。
當然事情並不是這麽簡單,有些痕跡一旦刻下就難以消除,即便覆滿時間的灰燼,可它依舊掩藏在灰燼下麵。
事後我讓脈脈幫忙向歐陽告了假,也沒有去翡翠森林,隻是在家休息。這件事情的始末,除了我與阿敏心照不宣,其他人並不清楚前因後果,我隻說一點小意外而已輕描淡寫的帶過,大家雖然奇怪但處於都市人慣有的克製和禮貌也都不便深究,於是此事就算到此為止。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阿敏對於那天的事絕口不提,就好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一樣,他也繼續保持了以往對我的一貫態度,雖然每天都會來探視並帶來新鮮水果食物,但隻是默默的給予悉心的照顧而無更多訴求。我心裏明白,這其實正是阿敏的溫柔細膩之處,他隻希望我能如常生活,而不願意有任何外來的突發因素影響我的生活態度和處事決定。
為此,我將永遠感激阿敏。
自從那一晚脈脈對我吐露所有的心事後,她似乎放下了千斤重擔,也不再勉強自己去走那條並不適合她的荊棘之路。其實媽媽的百貨公司之所以會選擇他們這家小公司來全權接手負責也是她們之間的協議之一,包括這兩年來於公司簽立長期合約的幾家日本公司都是媽媽的手筆,近期她已經對脈脈施加了壓力,所以脈脈決定等完成這個項目後就會與歐陽解除合作,她已經和歐陽談過,歐陽表示能夠理解。脈脈打算出去進修,已經開始聯係學校。
知道歐陽的取向後,我終於明白為什麽平時的歐陽看起來總是那麽的溫柔和克製,他對於我們的態度都是一樣的親密中保持距離。我並不會因此而輕視他,這不是歐陽的錯,這隻是上帝與人類的開的一個玩笑。對此,我們都無可奈何無能為力。脈脈決定離去,歐陽尊重她的選擇,他有自己的密友,也是行內人,已經頗有成就,他們打算一同合作,考慮去北美另行發展。對於歐陽一直以來兄長般的寬容與關愛,我會一直感念於心。
嘉殷是我們中間最單純明快的一道顏色,她天真爽朗的熱情如同春日裏的陽光一樣感染著周圍的人。沒有複雜抑鬱的經曆,在嘉殷的天性裏保有了一種孩童似的清透可愛,對她來說人生除死無大事,每天最大的煩惱不外乎來酒吧的優質帥哥太少,偶爾幾個還都帶了女伴。嘉殷的懵懂未化在許多人眼裏可能等同於白癡弱智,可依我看這真是嘉殷最大的幸運與福氣。如果可以,我是多麽希望嘉殷能夠一直這麽簡單快樂的生活下去。
而蔡斯,自那晚之後就人間蒸發了。
阿敏隔天將攝影包送至蔡斯的工作室時就沒有見到他,後來聽說蔡斯整整半個月沒有音訊,工作室一片混亂,最後由他的律師出麵說蔡斯決定結束自己的商業攝影生涯並關閉工作室,發給每個人半年薪水各奔前程。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組陰霾的天空下神情淡漠冷酷的我穿著寬大的男裝白襯衫和牛仔褲的照片,居然就成為蔡斯的最後一套商業攝影作品。充滿了逼仄頹戚的哀傷情調。
蔡斯就這樣孤單失措的狂奔而去,從此選擇了銷聲匿跡。
其實我並不打算責怪蔡斯,相反對他有著深深的同情。一個人背負著這麽沉重的十字架行進在人生的道路上,一定十分的艱難吧?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堅持不自暴自棄而是一直昂揚前行呢?
對於蔡斯的突然失蹤,大家自然是覺得納悶,但大都會最是不缺奇人怪事,時間一久人們也就漸漸淡忘。
而我不能忘記蔡斯絕望淒厲的倉惶神情,很久以後我再回想起這張同樣也是漂亮的玩世不恭的臉孔,雖然已經不記得他的五官麵容,卻還能清晰的看到那雙如鐫刻般標致的斜飛鳳目深處所閃現的一絲邪氣笑意。
蔡斯,你現在何方?你還好嗎?希望時間能夠撫平你心靈的創傷;希望你早日找到屬於自己的平靜與安詳;希望今後的人生於你來說更多風雨驅散之後的坦途和陽光。
無論如何,一切都已經不同了。盡管我們五個人看起來相互間關愛依舊,但其實已不複當初的升平喜樂。平衡關係已經打破。
如同表麵平靜的深海,內裏潮汐暗湧。
除了嘉殷對這種微妙的變化絲毫不察,其餘四個人都不動聲色,大家都小心翼翼的維係著彼此的友愛與親和。
已經夠了。我們不過是人生旅途中偶然相遇的陌生人,誰也沒有責任遷就誰,願意這樣的小心維係,不外是珍惜和留戀彼此依偎時的那一份溫暖感覺。懂得珍惜,就已經夠了。
十月份的時候,脈脈料理完了手頭的工作正式離開公司,開始忙著找學校辦簽證。我執意不肯收回當初借出的錢款,隻說等伊學業有成嘜卡嘜卡賺了大筆銀子後一並清算,利息加倍,脈脈也就不再推托。
我也知道脈脈大概不缺這筆款子,但這張薄薄的支票於我而言並不代表疊疊現鈔,它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是我和脈脈之間某種物質化的聯係。
從小就習慣了相聚又分離,但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我也開始有了喜聚不喜散的脾氣,所以我的內心漸漸排斥離別,總希望抓住些什麽來作為某種紐帶,而不至於一揮手就此天涯各據。
媽媽的百貨公司順利開幕,據說整個企劃案設計的非常成功,公司正式營業之前就已經十分引人關注,開張那天客流如雲營業額度好的超出預想,而且很快成為新一代時尚青年的流連消費熱點,以其新潮高檔以及匯集日本主流流行趨勢成為本市百貨業中的新晉貴族。
其實歐陽和脈脈是真的有實力,而並不僅僅是基於和媽媽暗路交易才能異軍突起,他們在業界的成績也是有目共睹的辛苦所創。
脈脈離開後,歐陽獨自撐起公司,同時和朋友商量合作事宜,他們會把業務拓展到海外市場,如果順利就逐漸將重心移過去。
我們都很清楚,國內市場正當方興未艾,這樣的決定無疑是巨大的犧牲,但是有許多事情比賺得更多的金錢要更為重要。看歐陽的樣子絲毫沒有惋惜與後悔,如果真的能夠獲取他想要的幸福,我們這些做朋友的自然也是由衷的高興。
直到整個項目結束,媽媽並沒有讓人再給我傳達什麽新的旨意,她是那麽的驕傲!
也許媽媽也是那麽的寂寞。我心裏忽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這是我從前所不曾想到過的。我有片刻的心軟,但終於還是沒有回日本。
給我一點時間,我默默的想,我還需要一點時間來理清自己的思路。等我想通了,也許就能夠坦然的麵對媽媽了。
我接了一份頗為冗宕的工作,為一本名為“妖獸都市”的小說繪製插畫,大概前後一共需要十二幅,聖誕節前交稿。本來不喜歡這樣陰鬱妖魅的題材,但看過小說以後我改變了主意。
故事講的是某個大都會的未來,科技無比發達,物質極大豐富,但人們太過依賴科技逐漸喪失自我的創造與表達,大家的心靈日益荒蕪,但政府並不負責市民的內心。於是為了排解苦悶,有人按照自己的噫想製造了屬於自己的怪獸伴侶,但怪獸愈來愈多,出自各種扭曲心靈的怪獸因為被賦予了人工智能而有了自己的思想。在這個缺乏溫情的妖獸都市,怪獸們找不到自己所渴望和需要的溫暖與關懷,於是趨向瘋狂,失去控製,它們傷害自己也傷害創造自己的人類。在災難麵前人類開始聯合起來一起抗戰,但僵化的社會體係和機器人製度反過來成為羈絆人類的枷鎖。這場戰爭最終誰也沒有取得勝利。最後,怪獸和人類就隻幸存下來少許,麵對都市四處分崩離析的殘骸,大家忽然大徹大悟,原來人類和怪獸苦苦追尋的東西是一樣的,那就是彼此契合的心靈與相互取索的溫情。妖獸都市的產生與終結都在於一個“愛”字,有了“愛”就有了希望,黑暗的妖獸都市也能成為天堂。
這個故事其實並不算很有新意,但文字非常雋秀凝練,有種不動聲色直指人心的冷靜和譏誚。可在金屬質感般冰冷流利的字裏行間,我又分明解讀出作者內心深處對於溫暖和關愛的默然期待。這使我十分動容,也正是它精準無誤的擊中並打動了我。
讀這樣一本小說,簡直就象在解讀自己的內心一樣。所以我決定接下這份工作,並且會花上比平時更多的心力去完成它。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繪製這十二幅插畫成為我最重要的工作。這份工作一直到交稿前夕即聖誕節前夜才堪堪完成。
於是大家都各自忙碌。
阿敏在杭州的庭院綠化工程也需要他經常出差,有時一去就是一個禮拜。
我也很少有空長據翡翠森林,隻有阿敏得空時才一起在嘉殷那裏消遣一整個晚上。
脈脈和歐陽也很少出現了,尤其是歐陽,籌建新公司和維持盤點老公司業務幾乎占去他所有的時間。也許因為太忙,歐陽看起來憔悴了不少,但這絲毫也沒能影響他的溫文氣度。大家都看出來了,歐陽正在做他想做的事,他眼中堅定樂觀的神采是再多的紅血絲也掩蓋不了的。
大家相聚的機會少了,隱隱約約有種風流雲散的味道。
嘉殷頗覺得有些失落,但她很快又高興起來,“小白,你們都好能幹喔!有你們這些朋友我才得意咧!”
唉,可愛的嘉殷,有你這樣的朋友才是我們的福氣呢!
盡管阿敏刻意與我保持以往親密而又謹慎的朋友關係,但我們都知道,彼此之間已經有什麽東西發生了改變。
住在樓上樓下算是天時地利,彼此投契更是人和。在旁人眼裏,我們也是再相配不過的金童玉女。
自從那次意外,阿敏對我更加嗬護備至,雖然采取了更為含蓄的態度方式,那也隻是出於對我的尊重與體貼。隻要我流露出一點點的不安與拒絕,阿敏就會立刻巧妙的轉移當前的行為和話題。可這樣一來,我的心裏卻愈發的不安。
我何德何能,如何承擔的起這樣一片深情。可是我知道,對於阿敏的好意,能夠坦然的接受大概就是我所能做到最好的回報了。
有時候我簡直痛恨自己。
為什麽,既然已經探觸到自己思想深處的痛腳,為什麽不幹脆連根拔除!
這樣的猶疑懦弱,簡直不象媽媽的女兒。
媽媽其實是個堅強果敢的女人,她一早就已決定通過自己的方式來達成目的。從一個男人走到另一個男人的身邊,她不為他們所控製,相反她對他們善加利用。
我猶自記得媽媽曾經嬌笑著對蘇說,“……快樂和幸福本來就是兩回事,還是不要太奢求會比較不容易失望……那又怎麽樣,我愛的人不愛我,愛我的人是誰其實無所謂……”
現在想來,我不得不承認媽媽是個冷靜鐵腕的女人,至少她一直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和要什麽。
我比起媽媽實在差太多了。
明明知道,可偏要裝作鴕鳥埋首沙土。
想要改變,又猶豫不決前後瞻顧。
哪怕打算縱身一躍,都會掩耳逃避闔目亂投。
終於落至了這麽一個半路徘徊,四壁蒼茫的邊緣角色,苦苦掙紮似小醜,甚至隻是垂影自憐的作一場沒有觀眾的孤單表演。
並沒有人把我推至這個境地,媽媽沒有,蘇也沒有。從頭到尾,我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場獨角戲。
如今終於有人願意伸出援手要幫我走出困境,我又失去了回應和嚐試的勇氣。
真是天曉得!我似乎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尷尬境遇。說不定還頗為享受!
“你要我拿你怎麽辦呢?”好多次,我從阿敏投諸過來的目光裏看出這樣的潛台詞。然而我這樣的鄙棄自己,越發潛縮回自己的小小洞穴內不敢探首回望。
“唉……”阿敏長長的歎息,隻好揉一揉我的頭發笑了。
聖誕節前夕,大街小巷開始有了節日的氣息。
每當我看到街邊一些店門口懸掛出的聖誕花環和擺放的大棵掛了彩燈的聖誕樹,我會不由自主的心酸。
兩年前的那個聖誕節,我與蘇在巴黎一起度過。咀裏似乎還餘有棉花糖的絲絲甜味。還有那個千禧年的夜晚,我終於清晰表達出對蘇的愛意,並如願以償的得到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然後呢?那樣美麗的彩色玻璃窗,那樣動聽的斯卡布羅集市的琴聲,還有蘇冰冷的手指與溫暖苦澀的淚水……
我用力甩頭,不許自己再想下去。
插畫終於完成了,交出去的稿子出色的令編輯尖叫出聲。那是自然,我自己都被自己的筆觸打動,就如同當初被小說本身打動一樣。
脈脈的簽證已經下來了,她打算去新西蘭。“我喜歡那片草原牧場,那麽寬廣美麗。我要用最美的大自然來滌蕩拓寬我的心靈。哈哈哈……”美女說著眨眨眼睛仰頭大笑起來,一如往昔的嫵媚妖嬈。
歐陽那邊也一切進展順利,不出差錯的話他和他的密友年後就會將事業推廣到北美,他們新公司的名字叫“WING”,翅膀。我們都希望能夠擁有一雙展翼天際的翅膀,希望歐陽和他的朋友從此可以一同翱翔萬裏共創幸福。
阿敏手頭的工程也按時結束。
我們決定聖誕節那天在翡翠森林好好聚一聚,徹夜狂歡一次。
這也許將是我們五個好朋友最後一次恣意的狂歡聚會。
26
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我早早的就到了翡翠森林,前兩天說好了和嘉殷一起布置酒吧的聖誕妝麵,之前就已經把東西都置備好了,就等我們把它們裝點起來即可。
我拿噴罐在大幅玻璃上噴繪出聖誕快樂字樣,還隨手噴塗了一些六角雪花、麋鹿、雪橇、鈴鐺和白胡子聖誕老人的笑臉。
嘉殷把塑膠鬆枝噴成斑駁的白色,一圈一圈濃密的纏繞在翡翠森林的招牌和玻璃窗周圍,又把雪白的棉絮鬆鬆扯開點綴其上,大雪壓枝頭的效果立刻就出來了。
我們合力把彩色小燈泡裝點在在整個店堂的屋頂、牆壁和桌案邊側;把入門後即可看到的玻璃幕牆中上下兩排的綠色盆栽的的底盆全部用金色和銀色包裝紙裹起來,用紅色闊緞帶紮出一個大蝴蝶結;手工繪製各種各樣的聖誕小卡片,用細細的彩繩拴在氫氣球下,各種形狀的彩色氣球飄了滿滿一店堂;在每張桌子上擺放一個鬆樹形狀的金色小蠟燭,燭台是淺淺口的玻璃花形;最後用硬紙板裁了一棵聖誕樹形狀的一人高門牌,噴成白色,粘上棉絮和鬆枝,纏了兩圈小燈泡,中間用紅色寫了大大的聖誕快樂,下麵標示了一行“BEER FREE TONIGHT”,撒上一層金銀閃粉,很隆重的放到門口。
一切OK!
傍晚的時候,脈脈過來,我們商議了一下,決定今晚自己弄晚餐。
脈脈是個中好手,充當主廚,嘉殷的手勢居然也不錯,擅長甜點,我的廚藝就遜色些,平時也不是沒鑽研過,但水平僅止於在罐頭湯裏添多材料增加賣相,所以隻好打下手,充其量拌個蔬果沙拉。
不過三個女生在一起,無論如何都抵上半個禦廚,等阿敏和歐陽來的時候,美食已經當前,隨時可以開動。
晚上八點多的時候,店堂裏已經熱鬧非凡。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情形,嘉殷一早約了幾個常來的大學女生幫手,加上原來幾個打工小弟和我們湊趣幫忙,倒也應付的遊刃有餘。
我咀裏叼了一根薯條,手裏左右互拋著搖晃搖酒器,麵前坐了一排小女生,穿著打扮活象太妹,臉頰上貼了亮晶晶的閃片,一臉崇拜的看著我,時時尖叫起哄。
這幫小孩子!明明是幼稚無聊的扮酷,還非要裝模作樣抽出一根細長的女士煙夾在指間,好像這樣才格外風情。
拜托好不好,我出來混的時候不抽煙不吸毒,手上玩的可都是刀子!
我微微眯起眼,伸手一拋,搖酒器在空中轉了兩個身落下來正好被我一手抄住,“喔……好帥”,小女生尖叫起來。
我把透明的龍舌蘭酒液緩緩注入杯中,檸檬在杯口一轉然後抹上鹽花,又切了片薄薄的檸檬卡在杯口,一杯瑪格麗特調好了。
我把酒推到一個女孩麵前,微微笑了一下,伸手輕輕摘下她指間的那根煙,從自己鼻端掠過闔目作了個嫌惡的表情然後睜開眼睛探究似的看看她,女孩的臉紅了,捧起麵前的酒杯小心翼翼喝了一口,“噫”一聲叫出來苦著臉皺起了眉。邊上的女孩都大笑起來,紛紛拋下手中的煙,搶著喝這杯酒,然後一式的苦瓜表情。
我仰頭大笑,把手上的煙一折兩段向後丟出一個弧線,正好落入垃圾桶。
脈脈趴在我旁邊,慢吞吞坐起來,翻翻眼睛嗤笑了一聲,“小白,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乖乖女,可不知道你玩的那麽酷!”她扭臉看看那些小女生,她們正撒嬌似的看著我,“哎,小白是女生你不知道嗎?”
“切!當然知道啊!那又怎麽樣!我們就是喜歡小白啊!”小女生們吃吃笑起來。
脈脈一副“被你們打敗”的模樣,拍拍我,“哎小白,歐陽和阿敏那邊在叫我們,過去吧!”
我點點頭,先跑到裏麵換了一張“槍炮與玫瑰”的重金屬搖滾。店堂隻在四角亮了幾盞燈,中間大片頂棚下彩色的燈泡明滅閃爍,桌子上的蠟燭點燃,中間的小舞池上方是激光轉動的鐳射燈,人客湧動,打工小弟不斷把整箱免費啤酒扛出去,時時又笑聲尖叫聲傳出,淡淡的煙草味道四處飄蕩,氣氛非常熱烈。
撥開人群,穿過半個店堂直入最深處,我們自己盤踞的位置上,晚來的阿敏和歐陽剛剛用過餐,長條桌麵上還特地鋪了白色粗麻桌布,杯盤皆空,嘉殷正在收拾。
好不容易擠進去,我打了個響指,推開嘉殷,直接兜了桌布一把拽起,“別管啦!嘉殷,有什麽好酒沒有?”
“已經去拿了!”嘉殷大聲回答我,隨手把桌布連東西遞給身邊經過的打工小弟帶出去。
很快有人抱了個藤編籃子過來,裏麵是各式美酒,從紅酒白酒香檳威士忌到白蘭地伏特加朗姆之類都有。
“帥!”我吹了聲口哨,不過聲音立刻湮沒在一側兩對男女情侶的尖叫聲中。
忽然發現沒有杯子,嘉殷剛要去拿,脈脈一把拉住了她,“我們就用瓶子喝!一人挑一瓶,自己幹掉好不好?”
看著脈脈爽朗的笑容,我咧咀大笑起來,“好!脈脈你幹嘛,想學壞啊?”
脈脈斜飛了一個媚眼,嬌滴滴的說,“對呀,這樣才襯你啊。”
我們都笑起來。
我們每人挑了一瓶酒坐下來聊天。
我隨手抽了一瓶,一看是威士忌,淺淺琥珀色的酒液,四十度的酒精含量,入口即有一種辛辣感,象野火燎原一樣從咽喉處一路灼燒而下,胸腹間頓時覺得有種炙熱湧起蔓延直達四肢百胲。
連灌了幾口,我被嗆了一下,激烈的喘咳起來,咳的彎下腰直不起身,身旁的阿敏一下一下拍打我的後心。
脈脈忽然說,“我後天早晨的班機,今天說一下,到時候你們不用來送我了。”
“啊?”嘉殷誇張的叫了一聲,走過去抱住脈脈,“我好舍不得你喔脈脈。”
歐陽有點詫異的轉過臉,溫和的看著脈脈,“為什麽這麽急呢?現在過去又不是入學時間。”
脈脈笑了笑,“我英文丟太久了,那邊有朋友自己開廣告公司,要我過去先幫忙,我想也好,正好可以練練英文適應一下環境。”
“自己萬事小心,單身女孩子在外麵不易。有事馬上打電話給我,你知道我的號碼,永遠不會改。嗯?”歐陽溫柔的說。
脈脈答應了一聲仰起頭喝了一口酒,酒液溢了出來,她伸手抹去。
可我分明看見,脈脈順手抹去的其實是眼角悄然淌下的淚滴。
不要緊脈脈,創傷都會彌合,把一切都交給時間吧。
“脈脈,祝你在南半球照樣妖嬈萬分顛倒眾生!”我嘻笑著舉起酒瓶和脈脈手裏的瓶子碰了一下,我們相視一笑,各自仰頭灌下一大口。
嘉殷也喝一口酒,然後吐吐舌頭,“哇咧,這個伏特加真不是蓋的,好辣!我們就這樣幹喝哦,會不會太樸素?要不要找點東西來下酒?”
歐陽忽然微笑道,“嘉殷這句話說的好。不過也不用去找什麽下酒的東西,我們幹脆來玩遊戲佐酒……”
阿敏也笑了,“歐陽也有俏皮的時候,好!可是玩什麽呢?總不能再玩刀子。”
脈脈側頭想了想,“我們來學古人好不好?吟詩作對都可以啊。象嘉殷,阿敏還有小白之類的海龜人士,就要費點心思了,背唐詩也行,實在太為難,現代詩也可以,不過要是中國的詩人。”
“好啊好啊!”嘉殷起勁起來,“可以隻背一段喔,要不然難度太高了。”
我給了嘉殷一個暴栗,懶洋洋的說,“背不出來要罰酒喲!”
“我知道啦”,嘉殷笑眯眯的說,“席慕容的‘回首’,是我最喜歡的小詩,我好喜歡最後一段噢!”
在風裏翻飛,然後紛紛墜落
歲月深埋在土中便成為琥珀
在灰色的黎明前我悵然回顧
親愛的朋友啊
難道鳥必要自焚才能成為鳳凰
難道青春必要愚昧
愛 必得憂傷
嘉殷的聲音清新脆亮,用滿是憧憬的幹淨語調念出這樣一首懷有淡淡憂傷的詩,在嘈雜的搖滾樂伴奏下有種別樣的餘韻,大家都露出了溫暖的笑意。
我好奇的問,“什麽東西在風中翻飛然後紛紛墜落?”
嘉殷想了想回答,“前麵一句是‘那渡船頭上風裏翻飛的裙裳’,唔,對了,是這樣的。”
“噢……”我長長的拖了個調子,忽然大笑起來,“哎嘉殷,裙裳在風裏翻飛然後紛紛墜落,你是說要裸泳啊!哈哈哈……”
“啊?!”嘉殷聽完愣了一下,大家都笑起來,她豎起秀眉跳過來作勢要掐,我急忙告饒,最後乖乖喝酒謝罪。
脈脈凝神了片刻,慢慢念出一闕詞。
年年社日停針線。
怎忍見,雙飛燕?
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猶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畔。
春衫著破誰針線?
點點行行淚痕滿。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脈脈微笑著說,“這是宋朝一位不知名的詞人所填,今後我可不是‘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麽?”她仰頭喝下一口酒。
大家寂然。
我的眼睛微微濕潤,卻依舊大笑著舉起酒瓶對脈脈說,“誰說無人勸酒?我來勸美女多喝一口!即便你去了草原,肯定一水的帥哥給你送花勸酒,人家不知道多願意管接管送呢!今天就由我來當這護花使者。”我一仰頭也灌了一大口。
歐陽在一邊已經取出紙筆塗抹了半晌,他抬起頭來注視著脈脈輕輕笑了,“阿脈,我也隨便填闕詞送你,當是贈別。”他停了停,用一種溫柔語調緩緩念出。
數度聚散皆黯黯,哪堪想,太淒涼。
十裏長亭,寸寸話情殤。
猶聞哀鴻聲聲催,淚如傾,斷離腸。
常憶舊時小庭院,荼蘼架,紫菱塘。
暗香猶在,階前落滿霜。
最歎歲歲春光好,花期短,相思長。
好一個“花期短,相思長”。我細細咀嚼這句話,隻覺得蕩氣回腸,再看脈脈,一臉的感懷笑意竟似癡了。她伸出手去從歐陽麵前取過那張塗鴉便箋珍而重之的收了起來。
下麵輪到阿敏。
阿敏一本正經的念,“烏龍麵若幹,瘦肉若幹,香菇若幹,洋蔥半個,蔥一根,酒半匙,醬油兩匙,鹽半匙,糖一匙,胡椒粉少許,洋蔥切絲,瘦肉切絲,香菇泡開切絲,蔥切段,兩匙油翻炒洋蔥香菇肉絲,加水及烏龍麵和調料,加蔥段炒勻出盤。好了。”
一直到聽完我們都沒反應過來,嘉殷傻乎乎的問,“阿敏你在念什麽?不是念詩嗎?”
阿敏咧咀笑了,“對啊,這是你剛剛教我的菜譜,不是才吃過的炒烏龍麵嗎?我覺得好吃,你講的菜譜也好聽,象現代詩一樣,所以就念給小白和脈脈聽……”
嘉殷才發覺原來阿敏是在耍寶,老大白眼拋過去,大家都笑起來,不依不饒要阿敏罰酒才作罷。
最後該是我。我問大家可不可以講故事,大家點頭認可,於是我就簡單講述了“妖獸都市”的大致情節。講完了,大家都沒有說話,氣氛似乎有點悲涼。
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怪我,講這麽悲哀的故事,罰酒半瓶!”一仰頭我把剩下的半瓶酒一氣灌了下去,脈脈一把奪過我手中的酒瓶已經晚了一步,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對呢!小白,我們都生活在寂寞的妖獸都市,渴望一點愛和溫情!來,我陪你一起喝!”
嘉殷也過來湊趣,我們三個女生嘻鬧成一團。
時間過的飛快,還有十來分鍾該午夜十二點了。
大家都有了薄薄醉意,酒瓶也差不多都空了,我和嘉殷跑到吧台後麵找酒。
現在唱機裏在放一張“當鋪爵士”,我忽然想起來,轉頭問嘉殷,“嘉殷,有沒有聖誕音樂啊?今天我們還沒放聖誕歌曲呢!”
嘉殷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的說,“哎呀,忘記買了!”
“那怎麽辦?”我頭有點暈,鈍鈍的看了嘉殷一會兒搖搖頭笑著說,“那就算啦!我們不放‘白色聖誕夜’,換成恩雅的‘藍色加勒比海’好不好?”
“小白你會不會彈琴啊?”嘉殷問我,我點點頭,“那等我一下喔!”她站起來匆匆走後門跑了出去,很快喜笑顏開的抱了一架雅馬哈的電子琴回來,說是從隔壁壽司店老板那裏借來的,老板的女兒在學彈電子琴。
我們帶了酒和琴回到長條桌旁,阿敏幫忙從吧台後麵的音響接了根線過來,安上麥克風對牢電子琴。
午夜十二點整,唱機一下被掐掉,音樂聲突然消失,人聲笑語夜忽然安靜下來,隻有一圈一圈舞池的鐳射燈光在閃動,仿佛冷冷的海水逐浪逐浪在蕩開。
我輕輕把擬音檔撥到鋼琴,指端按下,彈了一曲最傳統的平安夜歌曲。
人們都靜靜傾聽,有人小聲和唱,無論大家是否信仰這個西方宗教,至少這一刻都暗自虔誠的許下了最美的願望和誓言。
一曲終了,嘉殷示意打工小弟繼續奉上啤酒,大家歡呼一聲繼續狂歡。
有人尖叫起哄,我不想掃興,就勢又彈了幾曲。琴聲中,小舞池裏人影憧憧、舞姿搖曳。
直到嘉殷去到吧台,播了一張巴西“CHA CHA”熱舞唱片,我才得暇回到座位,開了一瓶科羅娜,在瓶口塞了一片檸檬,我仰頭灌下半瓶,然後滿足的歎口氣闔眼伏在桌麵上隨著音樂輕輕搖擺。
脈脈似乎已經醉了,伏在歐陽肩頭喃喃低語,偶爾會笑兩聲,歐陽沒有絲毫不耐,悉心照料,還時時喂脈脈喝茶解酒。
嘉殷和阿敏在聊天。嘉殷的神情頗有些惆悵,原來她的父母覺得女兒回國省親已經一年了,差不多該玩夠了,要嘉殷最遲過完農曆年就回紐約。
“阿敏,你怎麽樣?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我沒有回頭,阿敏沒作聲。他今晚格外沉靜。
過了一會兒,阿敏才回答,“我考慮一下,到時候再說吧。”
一向快活的嘉殷居然也歎了口氣,感慨的說,“我也不能這樣玩一輩子啊。這次回去,我會把以前的經濟學碩士修完,然後進老爸公司幫忙。”
“嗯?羅大小姐終於長大了懂事了嘛?嗬嗬……”阿敏愉快的笑起來。
“討厭!就知道你會笑我!小白,你還好嗎?是不是喝太多酒了……”
我回頭展開一個笑臉,搖搖頭,但嘉殷還是堅持去吧台幫我衝杯濃茶,其實她自己也醉的差不多了,一路走去的背影有些搖晃不穩。
目送嘉殷離去,我轉身一抬臉,正好撞上阿敏的目光。我看到,阿敏英挺的眉睫深處有一片灩瀲波光正在蔓延。見我看向他,阿敏笑了,那一片波光也悄然掩藏。
那是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令我心虛。為了掩飾不安,我抬手又灌了兩口酒。
午夜狂歡的時間已經過去,店裏的啤酒也全部供完,盡興的客人們漸漸散去。
幾個幫忙的女生已經支取薪水離去,嘉殷吩咐打工小弟簡單收拾一下也可以下班了。前門也沒落鎖,隻是掛了“CLOSE”的牌子,幽暗的店堂裏隻剩下我們五個。
已經淩晨三、四點的樣子,脈脈剛才小睡了片刻,似乎有點酒醒,此刻正斜倚在沙發上喝歐陽聊天,兩個人看起來麵容都很寧靜安詳。
嘉殷去放了一張“絲綢之路”的唱片,煮了一壺黑咖啡過來,說要大家提提神繼續聊天到天亮,“否則以後就不知道要什麽時候才有機會這樣聚在一起了”,嘉殷有點憂鬱的說。
脈脈豪邁的說,“好啊!今天天亮之前誰都不許走。不過不喝咖啡,還是喝酒吧,天亮了正好回去悶頭大睡。”
於是我們又去找出剩下的酒一起拿過來,還特地翻出一組細長的鬱金香形香檳杯,隨便喝酒喝咖啡喝茶都用它,趣致的很。
我忽然想起了什麽,問嘉殷,“嘉殷,我記得你這裏收留過一貓一狗對吧?怎麽後來都沒有再看見?”
“對喔,小白你居然還記得。其實都還在啦,不過不是這裏,是隔壁壽司店,老板的女兒喜歡小動物,正好家裏又不愁沒東西喂它們,阿敏說這裏整天煙味不斷象個毒窟一樣,還是不要荼毒生靈比較好,所以就幹脆送給他們了。”嘉殷趴在桌子上口齒不清的回答,她已經快要睡著了。
“噢。這樣啊。”我又灌一口酒,“小動物真可憐,被人送來送去的。不過我更可憐,白送都沒人要,嘻嘻……”
阿敏終於忍不住伸手來奪我手中的杯子,他另外倒了杯濃茶遞給我,溫和而堅持的說,“小白,喝點茶,你醉了。”
我覺得燥熱,身形不穩的站起來,除去身上的法蘭絨外套,笑眯眯的衝阿敏點點頭,握了杯子幾個舞步便滑進了店堂中央的小舞池。
頭頂的鐳射燈已經熄滅,隻有附近桌案上殘存的蠟燭猶自搖曳著最後一縷殘光,小舞池裏黑沉沉的仿佛靜海深處。
我一口飲盡杯中苦茶,口腔裏一下子充滿苦澀滋味,我皺起了眉頭。
音樂如潮水般襲來,電子樂器製造出空靈悠遠的音場效果。
我慢慢的伸展手臂微闔雙眼,隨著音樂款擺起舞。
足底猶如懸踏雲彩,頭腦更是如蒙大雪一片蒼茫。我一時忘記身在何方。
幾個旋轉,但覺暈眩,身子卻是停不住,人一斜欹竟要跌倒。我微微歎息,咀角卻不由自主上翹露出一絲笑意。
我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用力睜大眼睛瞧去,麵前在微光中亮如晨星的可是誰的眼瞳麽?
旁邊的蠟燭終於油盡燈枯,光影跳躍了兩下頹然滅去,周圍愈發的暗了下來。
“你是誰?是你麽?”我輕輕的問,聲音已然暗啞,顫抖著伸手想要觸摸對方的臉頰,那人一聲歎息一把將我緊緊擁住。
我的思想已經凝滯,未及思索,溫暖柔軟的雙唇已經緩緩覆下。
阿敏。
黑暗中,我認出這個溫暖的擁抱來自阿敏。他是那樣溫柔痛楚的擁抱著我,一如那個狂暴的台風之夜。阿敏的吻細致溫存,那樣錯雜揉入的繾綣深情讓人心動。
我靜靜的落下淚來,雙手終於悄悄的環上阿敏的肩背。
音樂已經終結,我們在黑暗的小舞池中緊緊擁抱在一起。
“叮當”,門口的銅鈴突然響起,尖銳的金屬脆響如薄薄的利刃一下子穿透了整片無聲靜謐。
我們都吃了一驚,全部抬眼望向門口,甚至沒有想過出聲示意來人已經歇業。
我也離開阿敏的懷抱,一齊轉頭看過去。
酒吧的木門上嵌了磨砂玻璃,隔著玻璃幕牆,門外路燈的黯黯黃光折射進來,有個挺拔的身形駐足了一會兒慢慢繞過玻璃幕牆轉了進來。
昏黯的光線下,我渾身的血液似乎於頃刻間凝固,手指不由自主握緊再握緊,“噗”的一聲輕響,手中的香檳杯應聲而碎,尖利的玻璃碎片一些刺進手掌,其它紛紛落地,傳來一片細細碎響。
身邊的阿敏急忙捉住我的手腕,我用力掙脫,一徑盯住門口,腳步不穩前行兩步又停下。
從暗影中緩步走出的身形是如此熟悉,一襲修長風衣,氣度溫文,步履穩健。
當那張熟悉的仿佛鐫刻心底的容顏慢慢於微光中閃現,我聽到自己胸膛深處傳來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
清脆的好像玻璃迸裂、墜落、扣擊的聲音一樣。
27
每年的聖誕夜我都會收到禮物。
和媽媽在一起時,常常是美麗昂貴的珠寶首飾。
兩年前和蘇一起度過的聖誕節,我也收到了一組十九世紀波西米亞古董彩色玻璃花瓶作為禮物,不過它們和蘇在那段時間陸續送我的小東西一起被留在了巴黎。
去年的聖誕節,脈脈從歐洲訂了一套精油和薰香器皿給我,希望能幫我舒緩壓力放鬆神經促進睡眠,不過我懶也就一直擱著沒用。
今年難得五個好友聚在一起,但聚首其實是為了分離,所以大家都各懷怔忡,前麵的布置準備工作做的這麽熱鬧,但誰也沒有提到要準備禮物。可不是!睹物思人,倒不如身無長物瀟灑離去的好。
於我而言,阿敏的這個擁抱其實已經是最好的禮物。
我那樣心酸卻又歡喜,還有一點點的惆悵。嗬,長久以來,我孤單徘徊、寂寞無依的靈魂在那一瞬間竟然有了歸宿感。
就讓我這顆漂泊夢魘的心停靠蘇醒在阿敏溫暖的掌心吧。
可是,聖誕老人與我開了個玩笑,偏偏在我決意走出往事的時候,從天而降送來了這麽一份出乎意料的大禮。
看見蘇清臒泰然的麵容,我但覺恍惚,心情紛亂錯綜,居然不知道是喜還是悲。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站在兩名男子之間。
前後惘顧,我看到蘇溫和安詳的笑顏,還有阿敏溫柔憂傷的目光。
無形中,仿佛被兩隻大手左右籲衡,我不知所措。
我一定是醉了!我闔上眼睛用力搖搖頭,不敢再抬頭細看,我踉蹌著轉身離開小舞池。
沒有人喊我,我直接出了後門進到安靜的裏弄。
就像一條離開了水的魚,我仰頭大口大口的喘息起來。
冷風襲來,我隻穿了薄薄的單衣,不由瑟瑟發抖,酒意上湧,有點想吐。
壓下胸口翻騰欲嘔的惡心感,我四顧淒惶。受傷的手掌鑽心般陣陣刺痛,然而這也絲毫不能抵過我心裏的疼痛。
怎麽會這樣?為什麽上帝要和我開這麽個既不好玩也不好笑的玩笑?
我哭笑不得的站在這條闋寂無人的裏弄,周圍一片黑暗,隻有穿堂的冷風颼颼掃過。
一件猶自帶著體溫的風衣悄悄披上我的肩頭,一雙穩定的大手落下握住我的雙臂,在一道輕柔卻堅持的力量下,我慢慢轉回身。
“露絲。你好嗎?”蘇低沉的聲音響起,我看到他眉宇間的愁損與心疼。
蘇將我攬入懷中,我的身體分明有些僵硬,但還是沒有拒絕。“我們回家好嗎,露絲?”
我動了動,想伸手推開蘇,觸及傷口,痛楚的呻吟出聲。
蘇才看到我的手掌,細小的玻璃碎片嵌於其中,殷紅的鮮血仍然在不斷湧出滴落。蘇低低的驚呼一聲立刻伸手在風衣外裹脅著挽住我帶我去往醫院。
眼角的餘光掃到酒吧的後門口陰影處依稀站立了一個高大秀挺的身形。阿敏。
我沒有回頭。眼前卻浮現剛才阿敏溫柔憂傷的目光。
對不起,阿敏。
我與蘇匆匆離去。
我已經不記得我們是如何去了醫院,又是如何回到我的住所。
第二天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窗簾沒有闔嚴,刺眼的光束穿過縫隙投諸進房間,我在一夜宿醉的頭痛中醒來。
腦中一片空白,真的好像洗過的口袋一樣,又幹淨又徹底。
如果真的可以失憶就好了。我喃喃自語。
昨夜發生的事情一點一滴開始回歸腦海,我驀然驚醒,猛然坐起低頭一看,自己居然合衣而臥睡在自己的床榻被褥中,受傷的左手纏了紗布繃帶,掌心時時跳脫的疼痛。
我是怎麽回家的?已經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我歎口氣翻身下了床,捧著幾欲裂開的頭出去廚房找水。
經過客廳的時候我一下子停了下來。我看到那邊的沙發上正斜靠了一個人,安然而睡。蘇。
蘇就那樣真切的出現在我麵前,他斜倚在沙發上,頭微微傾側著,闔目安睡。
蘇老了。我從來沒有見過蘇這麽疲倦憊懈的樣子。
我慢慢蹲下,抬臉細細端詳麵前的蘇。
這兩年,蘇又清瘦了不少,一臉倦容,連睡著時都輕輕鎖起眉,臉上的肌肉有些鬆弛,皮膚上盡是歲月留下的隱約痕跡,雖然並不明顯,但比起我記憶中他神采精璀的模樣已足以讓我驚心。蘇沉沉入睡,鼻翼兩側的法令紋一路延下直至咀角,透露出一絲哀傷況味。
你總是這樣嗎?我似乎不曾見過你真正的開懷笑意。
為什麽你連大笑都如此憂傷?即便在夢中也帶著這樣悲哀的表情?
心口痙攣般的疼痛,我用力甩頭。
蘇忽然動了一下,他隻穿了一件高領毛衣,昨夜為我驅寒的長身風衣上沾有斑斑血跡揉在一旁。
我輕輕取來毛毯為蘇披上,又拾起風衣抖了抖打算拿出去清潔。風衣斜搭下來,一本硬殼子的圖冊從一側口袋跌落出來。
我彎腰撿起一看,不由心神大震,雙手顫抖的幾乎拿捏不住這本書。
這本已經翻看至紙張熟軟、封麵扉頁四角都已經磨損發黃的圖冊,就是幼時蘇教我看圖學法文的玫瑰圖譜!
但覺足下發軟,我跌坐在地,隻怔怔的盯牢那本圖譜發呆。
難道,這麽多年來,蘇一直把它帶在身邊?那麽當初為什麽忍心一次又一次拒絕我?為什麽這兩年還是對我不聞不問……
我的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並沒有留意到旁邊的蘇已經醒轉坐起。
蘇不發一言的將我的頭攬入臂彎,聽到那寬闊的胸膛中傳來的強勁心跳聲,我的眼淚不受控製的潸然落下。
看著窗前的光影漸漸移轉、黯淡,我依舊保持著蘇離去時靠著沙發倚地而坐的姿勢,腳已然麻木。
耳畔似乎仍然又蘇的聲音在回旋,一遍又一遍不肯停歇,仿佛要自行鑽入我腦中鐫刻成文才肯罷休。
“對不起露絲,我的小露絲。讓你受這麽多苦。因為我不敢,我不能……”
“我的年齡可以做你的父親,早就是個中年人了。我已經老了,所以我不能那麽自私……”
“可是,這兩年我每天都在想你……露絲露絲露絲,你就象一朵清晨初放的白玫瑰一樣嬌豔,一朵有魔力的玫瑰……”
“我才發現,沒有了你,生活也就失去了聲音、色彩、嗅覺、觸感……除了回憶它完全沒有意義……”
“對不起露絲,嗬我的小露絲。我已經錯失前麵的一半生命,不能再浪費後麵的一半,所以我來了,原諒我好嗎,露絲……”
“我知道這很突然,不過不要緊,我會等,一直在這裏等。露絲,我不會給你壓力,你願意考慮多久都可以。我一直會在這裏。”
這難道不是我一直渴望得到的承諾麽?為什麽我會覺得悲哀而並不感到幸福呢?
我甚至連一點開心的意思都沒有。
我不記得當時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也許什麽都沒說。
也不記得蘇是怎麽離去的,他似乎說過要打算這次要常駐一陣子。
可是,那和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不要!等了這麽久,為什麽我居然會首先生出這樣的念頭!對啊,我就是不要啊!
那蘇該怎麽辦呢?
他那麽憔悴又那麽滿懷希望,那個曾經那麽英姿偉岸的儒雅男子今天居然那麽謙卑委頓的俯首在我麵前請求原諒,如果我說不,他將情何以堪?
可是這樣的結局真的是我現在想要的嗎?
即便是,那阿敏又該怎麽辦呢?
鬱悶之極,我騰的起身,足底仿佛千萬隻螞蟻在咬噬,重新跌坐沙發揉了半晌才好。
天色黑了下來,我不想待在家裏,我怕蘇隨時會再來,哪怕隻是他的電話我現在也不想接。
把自己扔進浴室狠狠衝了個澡,換過衣服我匆忙出了家門。
我也不知道去往哪裏,隻知道自己不想留在家中。
從公寓樓出來,我又怔住。
阿敏正靠在車前專注的盯著門口。他還是昨夜的裝束,須根未剃,滿麵於思。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阿敏沒有絲毫的責備與質疑,隻是一臉溫柔、滿眼的期待目光,待我走近,他歎息一聲一把將我拽入懷中,下巴輕輕摩擦我濕漉漉的發鬢,柔聲道,“小白你這個傻瓜。”
坐在車中,阿敏帶我在整個市區穿梭繞圈,一整個晚上,我們都沉默不語。
前麵的反光鏡中,阿敏時時會看我一眼,他微微蹙起眉睫,眼神裏的堅定不移令我無言以對。
我隻有垂下眼簾或者把頭扭轉看向窗外。
外麵是光影明滅的夜色,在這樣的大都會裏,想要求得一片完全的漆黑也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
襯著夜色,旁邊的玻璃窗上倒映出的是我蒼白漠然的容顏。
眼底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空洞。
及至午夜我們才回到住所,一直到我家門口,我們都不曾交談,連一個交換的眼色都沒有。
開了門我低聲道了晚安正要進去,阿敏忽然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臂。
“對不起阿敏,我……”我有點心煩意亂,抬手想要掙脫,阿敏毫不理會一徑將我拽過推在牆上。我有些詫異,印象中阿敏從來不曾這樣粗暴過。
“小白,我隻想知道,昨天我吻你的時候你是在想他嗎?”阿敏低低的開口,目光隻是落在我身後的牆上,臉上毫無表情,左邊的眉峰卻輕輕跳了一下。
“是……啊不!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我困難的咽了口口水,語氣連自己都覺得淒惶。
“不能確定?嗯?”阿敏依舊低低的問,又仿佛隻是自言自語。
我頹然的搖搖頭,隻想一個人躲進屋子靜靜獨處,“我好累,對不起阿敏,我想靜一靜……”
阿敏突然握住我的肩膀,俯身吻住了我,吃驚之下我想推開他,可阿敏的雙手是那樣大力,他隻是安靜而又執著的吻住我不肯放鬆。
僵持了一會兒,我終於投降,不再掙紮,慢慢仰起臉闔起眼睛,雙手與阿敏輕輕伸至的手掌握在一起。
許久,阿敏才放開我,他低下頭微笑著問我,“現在呢?確定了嗎?知道是在和誰接吻嗎?”
我的臉頰開始發燙,心裏卻有種莫名的輕鬆,微微點了點頭。
阿敏伸手揉揉我的短發,溫和的說,“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我會給你時間,嗯?”他淩空虛晃一抓,然後將手心伸展至我麵前,好像真的給我送了滿滿一握的時間。
我們都笑了起來。
接下來的兩個禮拜,蘇卻又消失了。我幾乎要以為那個聖誕夜的重逢又隻是我的一個夢境。
脈脈去了新西蘭,偶爾會有電話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自信開朗,這令我們大家都倍覺安慰。
當然,蘇的到來並非夢境,他的出現成為我們幾個之間一個小心翼翼回避的話題,每個人都那麽溫柔的顧全我的感受,讓我感動之餘卻也無法啟齒傾訴或者求助。
阿敏與我之間本來已經迅速走近彌合的距離又突然拉開,他重新恢複以往那種刻意維持的疏離態度,不動聲色的親切和體貼卻依舊給了我巨大的壓力。
半個月以後蘇再次出現,他告訴我已經將手頭的事務暫時分交托管,他可以安安靜靜的休息一陣子,心無旁騖的等待我的答案。
蘇暫時住在酒店,他離開的那兩個禮拜中已經派人找到合適的住宅,本來是全新裝修,但蘇決定全部重做而且親自擔綱設計。
“我會做一間最美的宮殿給我的露絲小公主。”蘇笑眯眯的說。
我看著蘇舒展愉快的臉容,所有的話都哽於咽喉無法出口。
原來,再深刻的愛都會慢慢後退。
花到十分紅處也會化作段段灰燼。
隻是我又重新陷入一個前後瞻顧、左右籲衡的為難境地。
我無法回避自己的真實心意,可麵對蘇殷切期待的目光卻也做不到一口拒絕,自覺慚愧我更加心虛隻好躲開阿敏。
萬分無奈之下,我選擇了逃避,避得一時是一時,最多我誰都不要了,一個人浪跡天涯也罷!
辛苦躲避,刻意退讓,蘇和阿敏都是太聰明的人,很快感覺到了我的彷徨失措。最要命的是,他們不約而同都采取了安靜守望的態度。
不逼迫、不挑明、不退縮。
蘇會這樣做我並不意外,他一直是個太謹慎的人。做商人如此,做男人亦如此。
可阿敏,阿敏是那樣磊落不羈、灑脫不群的一個人。以前的克製低調是體貼顧全,今日的謹言慎行恐怕已經更添多幾分受傷害的意味。畢竟,他也有驕傲、脆弱的一麵。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心情也一天天低落。
我已經幾乎不去翡翠森林,好久都沒有見過嘉殷,與歐陽更是幾乎失去聯絡,躲著蘇,也不敢見阿敏,倒是和脈脈每周一個電話,卻什麽都不敢說。脈脈似乎已經知道了什麽,但她了解我,如果我不想開口任誰問也無用,於是她也隻是略微試探最終保持緘默。
我每天足不出戶在家寄情工作,偶爾去趟超市采買一番。
和蘇在一起時隻是含笑聽他說些世界各地的風物軼事卻並不涉及風月;和阿敏在一起時會談工作談翡翠森林談嘉殷的糗事可就是不談彼此的未來。
好不容易捱過了一月份,又捱過了農曆新年,二月份西方的情人節前一天我幹脆一個人跑到北方,北京、天津的瞎逛,什麽景點都沒去,光是大街小巷的亂轉,一個禮拜下來積了厚厚的出租車票,遇到想兜圈子的司機我能押著他穿街過巷的給我繞出來。
二月底的時候我才回去,盡管之前和蘇及阿敏都有過交代,兩個人的臉色也都沉鬱了好幾天。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眼看蘇購置的小洋樓裝修的熱火朝天,麵對蘇溫存而探究的目光和愈來愈沉默的阿敏,我痛恨自己的怯懦,終於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大聲說出自己的想法。
最意外的是,三月份的時候,媽媽居然也從東京趕來了。
這真是太妙了!我想。
早就知道蘇對媽媽的一往情深,也看慣了媽媽奇特的愛情觀和處世邏輯。
不知道媽媽此番前來到底是為什麽?上次阿部來的時候聽說媽媽又與先生分居了,難道這次她是為蘇而來?可是,以蘇目前的情形,他還能那樣愛媽媽麽?
反正已經亂作一團了,我歎口氣甩甩頭,幹脆闔起眼睛捂上耳朵不問青紅皂白直接揮慧劍算數!
事情已經完全超出我所能製擎的程度,我現在所能掌握的大概也隻有自己了。
28
真有趣,媽媽明明已經到了,卻偏生不直接告知我,既不來看我,也沒有要我前去覲見。關於媽媽抵滬的消息還是從蘇那裏得知的。
“露絲,其實明美她很想念你。她,也很寂寞……”蘇的語氣有些飄忽,神情怔忡起來。
我默默的注視著他。
麵前的這名男子,他愛她有許多年了吧。要怎樣的一份深情才能支持他靜靜守候在側,看她從一個男人走到另一個男人身邊,來來去去多少次卻永遠不是他。然而他還是愛她,縱然愛到絕望也情願,哪怕是將心意寄托在她唯一的女兒身上。
其實,他還是愛她。
“你一直愛她不是嗎?”這麽多年來,我終於可以坦然麵對蘇平靜的說出這句話。
蘇幾乎驚跳起來,他緊緊鎖起眉頭,臉上的表情變得悲苦起來,“不……是誰這樣告訴你!誰敢這樣對你說,露絲!”他的聲音失去了平時的溫和安詳,有一絲失控的淒涼在裏麵。
“是你。難道不是你自己說的嗎?”我幾乎是憐憫的看著蘇,語調不由的溫柔起來。
蘇幾乎乞求似的看著我,微微搖著頭示意我別再說下去了,他慢慢趨近伸出雙手,我看見他的咀角在顫抖。
“對不起蘇,也許我該早些告訴你,其實我……”我溫和的開口,用一種在蘇麵前從來沒有過的成熟態度。可是話未說完,蘇已經將我拉入懷中低頭吻下。
這實在很出乎我的意料,我們之間唯一的一次肌膚之親就是兩年前在巴黎蘇宅的那個情人節之夜,而且開始的哀傷、結束的倉惶。這次蘇的到來固然是存了和我廝守結縭的心意,但因為我的猶疑疏離所以從來都是謹言慎行,保持了理智的尺度。若非觸到了蘇的痛處,他大概也不會這麽失態。
我用力將臉扭轉,蘇又激烈的圈住我的雙臂,俯首在我耳鬢處親吻,一邊喃喃道,“不要再躲開我好嗎?為什麽不原諒我?隻要你肯原諒我,我願意為你去死……”
“住手蘇!你醒一醒好不好!放開!”我終於掙脫蘇的束縛,我們兩個氣喘籲籲的相互對視。
蘇的臉上滿是迷惑失落,他張了張咀沒有發出聲音,又向前邁出了一步。
我一把推開蘇奪門而出,奔跑著離開了住所。
正是傍晚時分,站在路口我有些沮喪,不知道該去哪裏。
沒有意識的一路走去,不知不覺已經來到翡翠森林的門口,我驚訝的發現這裏已經歇業,門口幾個年輕人正在拆卸招牌。
在他們奇怪的眼神中,我繞過招牌直接進到店堂內,裏麵倒是原樣未動,隻是沒有客人也沒開燈,顯得十分昏黯。店堂裏麵沒有人。
剛想上樓去嘉殷的房間找她,嘉殷卻已經沿著樓梯下來了,阿敏在後麵,手中是一套行李箱。轉進店堂看見我,他們都站住了。
“嘉殷,你要去哪裏?”我愣愣的問。
“小白,你怎麽會過來?我過幾天就回紐約了,這裏已經盤點出去,所以我先搬到酒店去住。本來想到酒店再給你打電話,沒想到你會來哦。你怎麽啦,小白?臉色那麽難看。”嘉殷還是一樣友愛的抱抱我。
“你也要走了……”我嗒然若失,忽然想到阿敏,阿敏會不會也一起走呢?我轉臉看向阿敏,他的臉龐微微轉側,似乎心事重重,昏黯的光線下看不清楚表情。
善解人意的嘉殷看出了端倪,她笑吟吟的安慰我,“放心啦,阿敏說他不會走,因為這裏有阿敏很在乎的人喏!”
和阿敏一起送嘉殷到酒店安置下來,又陪她聊了一會兒才一同離開。
我覺得十分悵然。朋友們一個一個散了,現在就隻剩下一個阿敏還在我身旁,可是我能留住他多久呢?忽然想起了一句廣告詞,“是一秒鍾還是一光年”?
天色已黑,路燈亮起,把人的影子長長的拓入路中央又漸漸壓短然後又拉長……我一抬下巴無聲的笑起來。
蘇又一次不告而別。
我忽然發現,原來我真的長大了,經曆了這麽多的曲折心路,逃避了那麽久,我終於學會怎樣去麵對。
如果換成過去的自己,麵對這樣簡直教人啼笑皆非的情形,我大概早就選擇一走了之。
什麽親情、友情、愛情,承受不住的時候就幹脆撒手,把頭埋入沙土,就可以看不見也聽不見。安全嚴密的闔上心扉,丟棄過去就好像丟棄一頁畫壞的線稿那麽容易。
在我年輕卻已初嚐滄桑滋味的矛盾心靈裏,對於感情已經習慣了深藏掩埋、抑製拋棄。
許多性情淡漠的人,大概從幼時就已經了解,有時候感情豐富就是一種暗傷,為了避免受傷,我們隻能學會拒絕接受和給予。
多麽無奈,卻又是多麽實用的人生體驗啊!
時至今日,我終於開始成熟,至少已經有勇氣留下麵對現實。
而蘇,他才是那個一直選擇避讓躲閃的人。平時習慣悄然等待、枉自懊悔,身不由己被推至浪尖又選擇倉惶逃離。永遠都不肯主動出擊,甚至連自己的內心都無法坦誠檢閱。
這一刻,我看清楚蘇。
我是這麽同情他,同情媽媽,也同情自己。
到底是什麽,令得我們三個要把自己和對方都逼的顧盼窘迫、進退維穀。
幾天以後,嘉殷搭飛機回了紐約,我和阿敏一同去機場送她。
人生充滿了相聚分離,哪裏有什麽永恒呢?
人們都渴求一生一世,但願聚首而永不分離,可明月尚有陰晴圓缺,何況人間氣象更有萬千。如果不能相互廝守,哪怕遠隔關山萬裏,隻要彼此平安喜樂,也就夠了。
從機場出來,我與阿敏坐在車中相對靜默無言,離愁別緒雖是一樣,但又各懷心事。半晌我們同時抬頭開口,呼出對方的名字,為著這樣的默契,我們又同時收聲、展顏而笑。
“小白,我隻想告訴你,不要太為難自己,要對自己誠實,不要太在意外在的因素,聽從自己的內心。”阿敏溫和的說,咀邊掛著的依然是那一絲熟悉笑意。
我注視著他,心裏輕輕重複那幾句話,“要對自己誠實,聽從自己的內心”。謝謝你阿敏,我想我知道要怎麽做了。
“阿敏,我會聽從自己的內心,也許是比較自私,但也比較負責。”
我決定去找蘇,直覺告訴我他還在本地。也許正和媽媽在一起?
阿敏堅持要送我一程,我也不再拒絕。我們前往蘇下榻的酒店,在前台一問,蘇不在,而且似乎已經幾天沒有回來過了。
會去哪裏呢?我們跑遍市內高級酒店,終於查到了媽媽的住所,可據說剛巧出去了,沒有留下什麽話。
茫然四顧下,我忽然想起了蘇購置的宅子,已經裝修過半,曾經去過一次,看到裏麵尚未成型卻已吐露光華的流麗設計,令人唯覺悲哀。
有什麽用呢?再華美的手筆也挽不住似水的流年。
驅車直奔東郊,漸漸遠離市區,空氣越發清冽,雖然是早春,草葉已經發出新綠,常青闊葉樹枝脈舒展,湖畔一叢叢迎春花綻放一簇簇鵝黃,已經有早櫻開放,稀疏的櫻花林枝頭仿佛薄薄的雲彩。已是日暮黃昏,有歸巢的倦鳥一群群飛過,映著漫天橘色的霞光,好像黑色的細密剪影。
沿著長長的甬道來到在蘇購置的樓宅前,我果然看見了一輛黑色蓮花,這是媽媽喜歡的車型,比較樸素含蓄。有兩名隨從坐在車上候命,見到我們下車迎了過來,認出是我都恭敬的鞠了個躬。
我示意他們退下,回身看看阿敏,“我很快就出來,等我一下。”阿敏微微點了點頭,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笑容。
我駐足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這是一幢三層洋房,走進去,裏麵燈火通明。打掉以前的裝修,蘇親自設計的玫瑰宮殿。
主色調采用了一隻白色,隱約透出一絲貝殼的色澤,蘇說這隻顏色就叫做天國玫瑰。
仍然在施工階段,蘇從歐洲訂的家具還沒運抵,這裏原先的家具已經丟棄處理了一部分,還有一些尚未來得及處理的橫陳在空蕩蕩的廳堂房間內。
到處可以看到玫瑰的痕跡,壁爐、屋頂邊沿四角、窗台窗欞、台盆瓷磚鏡麵乃至芸香木的地板,處處皆是。
細碎的、雋秀的、精致的、典雅的。淡淡的銀色筆觸,若有若無一般,又仿佛和風微塵,無處不在。
我在心中長長的歎息。何苦呢,蘇。
站在直通上下的中庭,我四處張望了一下,樓內非常安靜,似乎沒有人。
可我知道,媽媽在這裏,蘇也在這裏。
繞開地麵堆放的一些建築材料和隨意亂置的沙發茶幾,我沿著樓梯走了上去。樓梯也還沒有完工,一樓和二樓的扶梯已經安裝完備,淺色的木料還沒有上漆,打磨成光滑圓潤的紡錘形柵欄上細細的鐫刻出纏綿悱惻的玫瑰枝蔓,纖細的葉脈婉轉延綿,中間掩映著朵朵玫瑰。三樓的扶梯也已經安上,但明顯比較疏鬆,還沒有完全嵌牢固定,地麵上猶自散落了一些工具和混亂的木料邊線。
二樓也沒有人,但其中一間房間內餘存的長榻上胡亂揉了一件風衣,我認出是蘇的風衣,那本玫瑰圖譜攤開著放置在衣襟下。長榻周圍的地板上丟棄了許多折斷的煙支,統統都沒點燃,隻是被扭曲折斷了拋在地上,仿佛一串串散亂的問號、感歎號。
沿著樓梯走上三樓,在樓梯的轉角處我停住了。我聽到了媽媽的聲音。
媽媽的笑聲。
像銀鈴一樣,又像漣漪一般,一波一波的輕輕蕩漾開。曆時許久也難平息。語音嫋嫋,微弱的、卻又固執的,擴展開、擴展開。
“永慎,你總是這樣。二十五年前是如此,二十五年後還是如此。一點新意也沒有!”媽媽譏誚的說,最後一句話冷的像冰。
“明美,我知道你永遠也不會原諒我,可我是真心想要補償,你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蘇低聲下氣的懇求。
“原諒?!原諒你可以讓赫嵐活轉麽?原諒你可以讓一切重來麽?我原諒你?那誰來原諒我?”
我站在轉角處,心裏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一直以來雖然他們不說,我也隱隱約約感覺到,媽媽和蘇之間一定有段往事,但到底是什麽我既不打算問,也知道他們根本不可能讓我知道。
那一定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吧。
赫嵐是我的爸爸。
從我出生後就沒見過他,然而我知道媽媽十分愛他,但媽媽卻一直口口聲聲她愛的人不愛她,這個人是否指爸爸就不得而知了。
媽媽從來不和我提爸爸的事,幼年時曾經幾度問起,每次提到,媽媽再和煦的表情也會立刻收起,換上一副嚴厲淒絕的態度,不發一言或盯住我或拂袖離去。
如果我哭,媽媽就會用一種比寒冰更冷、比薄刃更鋒利的尖刻語氣要我收聲。“哭,是最無能的表現。”她冷冰冰的說,眼神空洞、麵容慘淡。
盡管那時我還少不更事,卻也被那種決絕的森冷氣氛懾的不敢作聲。
可是,媽媽又那麽愛爸爸。
我見過他們的合影,爸爸眉目英挺氣質沉靜,和媽媽站在枝葉茂密的花樹下,美麗的像蹁躚人間的天神剪影。後來無論媽媽到哪裏,永遠都帶著這張照片,無論她嫁給誰,手上的戒指從來也不曾摘下換過,一直是最初爸爸為她戴上的那一枚。
在我略大些的時候,有一次媽媽又要結婚的前一夜,也許想起了過去溫柔美好的時刻,媽媽很意外的主動對我說起了爸爸。
“囡囡,其實你爸爸是個非常完美的人。你知道你為什麽叫葉赫予麽?”媽媽輕輕的問。
我搖搖頭。
“我姓葉,你爸爸姓赫,葉赫予就是上帝賜予我們兩個的天使,而我們也將竭盡所能給予你快樂。”
我注視著媽媽,她微微仰起了臉,窗外是一輪圓月,淡淡的清輝灑進來落在她身上,媽媽整個人似乎都煥發出珍珠般的瑩潤光澤,雙目闔起,麵容安詳,簡直就像隨時都會淩風隱逸的仙子。
那是媽媽唯一一次同我談起爸爸。
我也曾悄悄問過外婆,外婆卻什麽都沒說,隻是告訴我爸爸是個非常非常出色的男人,他也很愛媽媽,他的去世完全是一次意外,在我出世不滿一個禮拜,他出差搭乘的飛機失事,所有機組成員和百餘名旅客無一幸存。
“明美命苦,囡囡也是。所以你要體諒媽媽知道嗎?其實你媽媽心裏從來沒有忘記過你爸爸。”外婆慈祥而又憂傷的說。
我乖巧的點點頭,從此不再提起爸爸。
已經形成的傷口就不要再去觸及,就讓時間幫助它慢慢愈合吧。
至於蘇,六歲那年他才出現在我生命中,從他和媽媽的態度來看,兩人應該是舊識,而且蘇一直傾心於媽媽,但為什麽媽媽寧願一次次結識選擇別的男人也不考慮蘇,就不得而知了。
“明美,都是我的錯,你並沒有什麽錯,根本不需要原諒……”蘇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麽痛苦。
“是,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才會昏了頭同你喝酒喝到床上!我沒有錯才會讓赫嵐從法國回來進家門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同你躺在一起!我沒有錯赫嵐才會將近一年還不能釋懷在我剛生下孩子就主動要求出差走上不歸路!哈哈……你倒是說說,我到底有沒有錯!”媽媽的聲音愈來愈尖利,卻依舊笑的那麽甜美,聽的人不寒而栗。
“不要說了,明美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我們當時都喝醉了才會情不自禁……我知道以前是我懦弱才負你,可我終於可以自己作主的時候你卻已經嫁給赫嵐,我知道以後幾乎發瘋……我是那麽愛你,明美……”
“住咀!蘇永慎,你配提那個‘愛’字麽?為了家業你可以毫不猶豫離我而去,我當時已經有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嗎?如果不是赫嵐我大概已經死了。可惜江水沒有淹死我,卻讓我失去了孩子,赫嵐說他不介意他願意做孩子的父親,可孩子還是沒保住……我是多麽的絕望,永慎你知道嗎……”媽媽的聲音由憤怒轉為悲傷,開始嗚咽起來。
“我後來是真的愛上赫嵐,不是為了報恩,真的,永慎,我是真愛他。”媽媽囈語般的說,“所以後來你回來找我,我也不再恨你,我是真的不再介懷往事,我想等赫嵐公派學習回來後好好過日子。可是,我怎麽會那麽糊塗,會答應陪你喝酒,說什麽最後的通宵聊天來告別我們的青春,哈哈,一告別就告別到了床上,而且偏偏是赫嵐回來的前一天晚上……是你!蘇永慎!這都是你設下的圈套!你要我怎麽原諒你!”
我渾身冰涼,早就知道蘇和媽媽之間淵源深遠,可沒想到會是這樣。
我想喊,卻喊不出聲;想動,卻手足酸軟。我隻能站在這裏,似乎已經化作了廊柱。
“好好,明美,我不再奢求你的原諒。隻是你不要再這樣折磨你自己好不好?是,是,都是我的錯!我確實是個罪人,我不配得到任何原諒……”蘇的聲音暗啞絕望。
“我們都是罪人,永慎,我們都是!你逃不過,我也逃不過!都是因為我,赫嵐才會落得這麽淒慘的下場!其實該遭報應的是我!是我……”媽媽咕咕的笑起來,笑的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明美!不是因為你,不是……”蘇幾乎嘶叫起來,“本來我想把這件事永遠埋藏在心裏,可是我不能再欺騙你,我不能讓你再這樣自責一輩子。赫嵐,赫嵐那次其實不是為了要避開你而要求出差,他……他是為了來見我。是我告訴他我來了中國,但是不打算去看你們,我隻是打算問一下你們的情形,如果好,我就安心了。可是赫嵐他堅持要來見我,他說他要和我好好談談。都怪我,如果我不是那麽懦弱,不敢去見你,赫嵐就不必來找我,他根本就不會出事……明美,現在你明白了,我才是個罪人!我真該下地獄……”到最後,蘇的聲音已經轉為抑製不住的哭泣嘶吼。
“嗬……”裏麵忽然安靜下來,隻有蘇急促粗重的呼吸聲和哭聲。
我的四肢漸漸恢複知覺,終於又可以活動了,我慢慢拐過轉角上了三樓。
前麵是一段不算太長的走廊,一側是房間,一側是扶梯,中間是半圓弧狀凸出的觀景樓台,下麵是底樓入門後的中庭。
走廊和觀景台都沒有人,聲音是從一側的某個房間中傳出的,不算太大,卻也足夠清晰。
正在想著要不要過去,那邊卻又傳出聲音。
“永慎,你怎麽敢要求我把囡囡嫁給你?有時候我真懷疑你究竟是不是魔鬼,專門要與我作對。”媽媽歎息似的說,氣息微弱的好像一縷遊絲。
“我不敢,我甚至不敢再乞求你的原諒。我隻想讓露絲自己決定,不管她的決定是什麽,我都會遵從。我隻是覺得我應該親自告訴你這件事,我不希望你是從別人那裏聽到這個消息,我是說如果露絲答應的話。”蘇也漸漸平靜下來,小聲而又堅定的說。
或許我該悄悄離開更明智,我想,但仍有一絲猶豫。就當我今天從來也沒有來過,什麽都沒聽到,什麽都不知道,也許這樣更好。日後也隻要拒絕蘇就行了,我可以真正走出他的陰影開始屬於自己的感情生活。
媽媽和蘇今天已經把所有的話都說開,這樣也好,事實雖然醜陋,但時間的灰燼並不能修複傷痕,幹脆把接錯的斷骨再次打碎才會得到更好的彌接、愈合。
很久以後,想到這個黃昏,我依舊感到恍惚,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沒有及時抽身離去到底是不是個錯誤。
29
許多人也許要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刻,才會抓住短暫即逝的時間回想自己的一生。在這麽有限的瞬間,大家都會想些什麽呢?
不知道是因為前麵的人生過得太過倉促,又充滿了逼仄狂躁的記憶;又或者是對未來的人生完全沒有把握,又充滿了空曠縹緲的希望。我已經學會偶爾回顧自己生命中那些充斥了不可預料變數的轉折。
對於當時的情形場景,許多都已不複清晰明了。可是,一些聲音和畫麵的片段就好像烙印一樣深刻腦中,成為人生軌跡中的重要標識。
可是有些記憶,我是多麽希望它從來也不曾存在過。
即便存在過,又多麽希望能夠像抹去一盒磁帶上記錄的聲音那樣抹去自己的記憶。
如果可以選擇,我是多麽希望這個三月的早春傍晚,我從來也沒有來過這幢位於東郊的一派祥和薄寒春意中的美麗洋房。
“永慎,就算囡囡答應,你以為,你真的可以娶她麽?”媽媽輕輕的笑起來,笑聲裏的苦澀如刀鋒,冷冷的、薄薄的、閃耀著微藍的細細光芒,無聲無息的將日夜割裂開。
窗外最後一絲天光消失,夜色如重墨般迅速潑濺蔓延,樓內的燈光益發刺眼,亮的人幾乎無法視物,視線裏隻留下滿滿一束光影。
“我本來一直以為這是個連赫嵐都不知道的秘密,所以他死後我還覺得有一絲安慰。可是就在剛才,你卻明明白白的告訴了我,其實赫嵐已經什麽都知道了。嗬,我現在才真正明白了赫嵐的意思……”媽媽還在輕笑,可聽見這笑聲的人一定笑不出來。
比如蘇。
比如我。
“明美,你知道你在說什麽?你到底在說什麽?求求你莫要再笑了,明美……”蘇的聲音裏已經流露出恐懼。
我站在那裏,也開始渾身發抖,抖的就像寒風裏的一片葉子。
“你叫囡囡什麽?露絲?玫瑰?你知道囡囡的中文名字?你知道那是什麽意思?永慎你知道麽?”媽媽輕飄飄的問。
“赫予。葉赫予。上帝賜予你與赫嵐的天使。”蘇機械的回答。我們都知道,這樣的答案連蘇自己都不相信。
“嗬嗬,赫嵐是多麽善良啊。隻有赫嵐才會想出這樣的名字和詮釋。”媽媽喃喃的說,“葉赫予,上帝賜予我與赫嵐的天使。永慎,蘇永慎。草葉姓、赫予又何嚐不是‘禾、魚’,葉赫予就是蘓。就是你蘇永慎的‘蘇’字!你還不明白麽永慎!赫嵐那樣急著要找你就是為了告訴你囡囡其實是你的女兒!他也許還想把我還給你因為他以為我還愛你!”
前麵的房間門口,我看見蘇步步後退踉蹌著出現,他的臉色灰敗、麵容憔悴的仿佛頃刻間蒼老了十歲,挺拔的身形也完全垮下來。
蘇頹戚的模樣就像脫了形、毫無靈魂的影子。
而在他麵前緩步逼進的媽媽,一襲黑衣,雪白的臉孔沒有血色,黑漆漆的眼眸中光華精璨,穿堂而過的疾風將她豐美的長發揚起,就好像一尊暴烈的複仇女神。
我就站在距離他們不過數米遠的廊邊,然而他們誰也沒有看到我。
如同深陷惡夢被魘住了一般,我的意識是清醒的,可身體不受控製。
眼看著蘇一直退一直退,已經幾乎退無可退。他的身後是尚未加固的扶欄。再有一步,蘇就會絆上地麵淩亂的工具和線纜,如果身體失去平衡後仰就會倒靠在扶欄上,而當前的扶欄一定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會斷裂散開。
蘇就會從三樓觀景台直接栽下跌落中庭。
我不認為這會是媽媽期許得到的結果。我也不要蘇發生這樣的意外。
事實上,無論我麵前的是否蘇,或者無論站在一旁的是否我,都不會希望看到這樣的事故發生。
所以就在意識終於能夠控製身體的一霎那,我毫不猶豫的飛身過去,手在扶梯上一撐用力拉住蘇推向扶欄反方向。
如果蘇不是茫然失措喪失了反應機變能力。
如果地麵上不是正好有一組亂纏的線纜。
如果不是這組線纜剛好絆住了蘇的腳步。
如果沒有那麽多的如果,後麵的一切大概就可以避免發生。
但總有那麽多的如果就是無法預料。就如同生命中所有不可預料也無法控製的關鍵轉折一樣。我們隻能隨機應變、聽天由命。
所以我雖然撐住扶梯推開蘇躲開了這一劫,也借著一撐之力離開了扶欄。但蘇的腳下被線纜絆住,他身子一側斜跌下去,沒有收回的右腳正好絆住了我的去路,我向後倒去,跌靠在扶欄上的一刹那,我聽到了木頭散裂時的清脆聲響。
身體一飄,我隻覺得心裏一陣空虛,已經從三樓直跌下去。張開雙臂後仰著落下,聽到耳畔掠過的風聲,自由的好像小鳥。
隻一瞬間的過程,我腦中一片空白,什麽都來不及想。
隻是覺得無比空虛。
好像整個人都是空的。
幸虧底樓堆放的架空木料、還有橫陳未撤的沙發,我沒有直接跌落冰冷堅硬的地麵。
最重要也是最意外的是阿敏居然剛好那時候步入中庭,也許是等候的時間太長,也許是奇妙的第六感。
剛進大門就聽到異響,一抬頭就看見我從天而降,大驚之下,阿敏衝過來伸手想要接住我,但隻是觸及到我的後心,我已經重重墜落。
借著阿敏的一托一阻,我的跌勢稍緩,一頭栽倒在旁邊的工料上,然後擦過沙發落地。落地時我的後腦重重的撞擊地麵,我隻覺得腦內一片轟響。
“小白,小白……”阿敏一把抱住我一疊連聲的喊,聲音驚惶的都有些變調,臉色也變了。“有沒有傷到骨頭?脊椎?能動嗎?可以聽見我說話嗎?小白!……”
隻歇了一會兒,我在阿敏的幫助下慢慢坐起,依言伸伸手腳,除了身上被撞到刮到的地方覺得隱隱生疼,似乎沒有傷到筋骨。真是奇跡。
我覺得頭有些暈,心口發悶想嘔吐,但還是強自對阿敏展開一個笑顏。
蘇和媽媽此時也從樓上一路跑下來,兩人一色的臉色煞白,圍在我身旁隻是戰栗,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搖搖頭,愈發覺得暈眩難當,眼前開始出現重影,但還勉強微笑道,“媽媽,我們好久不見了,對不起,我太任性了。”
媽媽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冷的像冰,“不,囡囡,是媽媽不好。”
“露絲……”蘇低低的開口,聲音暗啞。
“對不起蘇,我隻是想告訴你我不能答應你。”我溫和的說,一麵起身站了起來。“阿敏,我們回去吧。”
阿敏扶著我走了出去,媽媽和蘇不知所措的緊隨其後。
好美的星空嗬!
我抬臉望向天空。深藍深藍的夜空仿佛絲緞,漫天的星光。那麽清冽的空氣,幹淨透明的好像可以看見一整個宇宙星河。
“小白!小白!你覺得怎樣?小白……”阿敏的聲音好遠啊。
我轉過臉,看見他正伸手想要捂住我的鼻子。我不解的扭頭躲開,卻看見他已是一手的淋漓鮮血。
溫暖腥甜的液體汩汩淌下,從咀角滲入口腔,我想說話可說不出來。
在一片紛亂的呼喝尖叫聲中,我頹然傾倒。
好累啊!我皺起眉頭。為什麽這樣吵!
我隻想好好的睡一覺。
我不要做夢,哪怕是美夢也不要。我隻要沉沉的、好好的睡一覺。
30
我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放心的沉睡過了。
天地之間好像沒有什麽比睡覺更重要的事,不必顧念前塵往事,也不必擔憂來世變遷,我隻要安然沉睡即可,仿佛可以一直睡過宇宙洪荒,睡至天荒地老一般。
隻是為什麽,我在夢中也會覺得憂傷,覺得驚懼,覺得無所寄托。
太多的畫麵掠過,有色彩的,沒有色彩的,歡喜悲哀都靜止於瞬間,就好像連時間都有了表情。
就是沒有聲音。
我看到太豐富的畫麵片段,卻遭遇最寂靜的聲場,就算自己放聲尖叫,也會凝滯成一個無可奈何的可笑姿勢。
放棄掙紮,轉身之前悄然揮手,就讓我告別所有紛亂的思緒,也告別困頓不堪的青春。
走過千山萬水之後,我展開一個蒼涼的微笑。
待我睜開雙眼,已經是兩個禮拜以後的事了。
醒來的時候,周圍非常的安靜,隻聽到機器儀表的輕微聲響,還有屋頂邊緣的排氣扇“呼呼”運轉。
我輕輕長歎,為什麽要醒來呢?
可是,又為什麽我會不願意醒來呢?
腦中仿佛我目光所及處的背景一樣,大片大片的留白,所有的記憶都恍若覆蓋深厚積雪之下,不複顯形。
我皺了皺眉,目光漸漸聚焦,意識也開始蘇醒,心頭湧起一陣不快,覺得煩躁起來。慢慢坐起,似乎有些暈眩,定定神我下了床,手上的點滴非常礙事,我將針管拔了出來。
抬起手腕,我看見蒼白薄脆的皮膚下青色的脈絡細細遊走,手背上的針眼有的已經結痂凝聚為一個小小的褐色血點,有的周圍仍有一圈淤腫,剛剛拔掉針尖的地方則湧出鮮血,那麽鮮豔的紅色沿著如紙的皮膚蜿蜒滑落,非常刺目。
這應該是一個單間病房,盡管設施布置很像酒店,但處處幹脆潔淨的白色和明顯的來蘇水味道都清楚的告訴大家,這裏是醫院,請保持安靜。
房間裏那麽靜,被拔除的點滴瓶裏藥水一滴一滴打落地板,輕微規則的水滴聲漸漸成為耳邊的主導聲源。一滴、一滴、一滴……好像催眠法師手中那一枚掛鍾,溫柔而又固執的要喚起你的記憶。
我驀然站起,眼前一片發黑,駐足片刻恢複了視力後緩步走進套房浴室。
每個劇烈的動作都會帶來極大的暈眩,我小心翼翼的衝了個澡,換上壁櫥中自己的衣裳,鏡中的自己雖然病容憔悴,倒也神情安詳。
打開房門,我走了出去,外麵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牆壁被體貼的漆成淺淺的綠色,好像初春剛剛萌芽的草色。
我慢慢沿著長廊行走,有時候會和人擦肩而過,有時候是越過別人,有時候是被別人越過。
漫長的長廊,似乎永遠走不到頭。我幾乎要疑心自己是在經過一條時間的隧道,我們都是寂寞的旅人,湮沒在時間的灰燼中。
迎麵走來一個年輕人,他直接來到我麵前,伸手將我輕輕攬入懷中。
我看到亮如晨星的眼睫,有透明的液體在輾轉湧動。
我嗅到溫暖清新的氣息,好像春天草木深處的陽光。
我聽到海浪般漸趨清晰的呼喚,仿佛午夜星空下的朗月清輝,那麽鋪天蓋地的灑落不容人回避。
“小白,小白,你終於醒來了,小白……”
我沒有動,透過他的肩頭,我看到另外有兩個人正各懷錯綜表情的走近。那樣高貴美麗的女子,眉目愁損也不掩風情。那個中年男子,是什麽令他神色淒惶、忐忑不安?
“囡囡……”“露絲……”
年輕人慢慢放開我,他一臉困惑擔憂的注視我。
我靜靜的站在那裏,與麵前的三人默然相對。
他們的眼神錯雜,狂喜、疑慮、驚懼、悲傷、頹戚,像風暴一樣快速穿梭變幻。我隻是靜靜的站在那裏看著他們,那樣闋寂無聲的安靜仿佛暗夜中的河流一樣悄悄流淌,從我的眼底流淌出來,蜿蜒在我們中間,將我們漸次隔離、分開。
許久許久,我調轉麵孔,將目光淩越過眾人投向遠方。我看到了長廊的盡頭,那裏的大門敞開,有明亮的陽光像瀑布般潑濺灑落。
我麵無表情的穿過他們,走向長廊的盡頭。
走出大門的一霎那,我的視野中充滿了灼熱的光線。那樣明亮暴烈的陽光,仿佛要竭盡所能的把光明盡灑人間不留一分餘地。
我慢慢的低下了頭,卻分明看到自己足底的一圈陰影,在燒灼般刺目的陽光下格外顯眼。
那麽輪廓分明又那麽暗影濃烈。
我抬頭看往天空,依稀明白了光與影的遊戲規則。
愈強烈的光源製造出來的遮蔭投影就愈黑暗。
嗬,是這樣的麽?
迎著水銀般傾瀉而下的陽光,在錐心刺骨般的疼痛中,我展顏微笑,緩緩的闔上了眼睛。
我再次陷入睡眠。
身體在沉睡,意識其實已經清醒。
我聽到有人呼喚,有人哭泣,也有人堅持的溫柔傾訴。
醫生護士也覺得困惑,我的身體外傷已經基本痊愈,做CT掃描顯示體內器官也一切安好,腦部掃描也沒有血腫鬱結,什麽都很好,但就是渴睡。
醫生說,人的腦部結構太過精密複雜,患者之前腦部受到劇烈撞擊,這樣引起的後果就難以判斷了,目前我們的醫學還無法完全剖析所有的病理現象。
沉吟了許久,醫生說,也許不是身體機能的反應,或者是一種心理暗示。
媽媽焦急的問,什麽意思?
蘇絕望的聲音響起,明美,你還不明白嗎?是露絲她,根本不願意醒來。
不,小白她會醒來。隻是需要一點時間,她需要時間來想清楚。阿敏語調輕柔。
醫生建議大家多和我作些交流,彼此溝通很重要。如果是你們造成患者的心結,那位中年女醫生溫和卻又嚴厲的說,那麽就由你們來親自幫她解開。
她還這樣年輕,像一朵鮮花一樣。醫生輕輕的歎息,語音泉水一般流淌。
偶爾會清醒片刻,但不多久又會沉沉睡去。
這一次與上次的沉睡不同。
雖然闔上雙眼,我依舊可以感受到五色斑斕的光影在我眼皮上閃動,知道是清晨還是日暮,微風從臉龐一側輕輕掃過,暖陽拂照在指間時的溫度,媽媽的柔軟擁抱,蘇的無言摩娑,阿敏的細致親吻。
我聽到所有細微的聲響。
聽到媽媽與蘇由譏誚、責備、怨恨變為懊悔、悲慟、安慰。他們的話語曾經一度似刀鋒,冷冷的、薄薄的、閃耀著微藍的細細光芒,就此割裂了我的日夜。
到後來,那些尖刻鋒利的話語漸漸消磨了逼人的戾氣,隱去了攝目的銳芒,滿滿一握的怨懟蓬然化作一汪傷心的眼淚,沿著指縫滴滴滲落,終於落入塵埃褪色成虛無。
願塵土裏綻蓮花。我在無邊無際的睡眠中歎息。
我聽到阿敏的聲聲呼喚,“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幾乎能夠看到他漂亮逼人的眉睫,可以看到陽光下他舒展苗挺的身形,可以看到他無限繾綣的深情眼光。
睡夢中,我的淚水悄悄滑落。
沉睡二十天以後,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突然從夢中驚醒了。
我看見自己站在靜海的中央,海水是那樣的寒冷,漫天的光線,蒼白而清冷偏又那麽明亮,不知道是月光還是陽光。
潮水愈漲愈高,高的已經漫過我胸口,魚鱗般的波光忽然化作一片花海,粉色白色的玫瑰花海即將把我湮沒。
我尖叫起來,展開的雙臂,忽然長出了潔白的羽翼,輕輕一振翅就飛翔起來。
離海水愈遠就離天空愈近,我感受到太陽的熱力,那樣的灼熱幾乎可以將人融化。羽翼的前端開始散開,輕盈的羽毛紛紛飄落,在炙熱中化為溫濕的水滴落在我的臉頰,漸漸淌下滲入咀角……
我嚐到鹹澀的滋味。
我從夢中醒來,看到麵前的臉孔,那麽清亮濕潤仿佛掛滿露水的晨星。
阿敏的淚水滴落在我臉頰,他的懷抱是那樣的灼熱,好像陽光一樣驅散了我體內所有鬱結的寒意。
我伸手緊緊抱住阿敏的脖頸,將臉深深埋入頸窩,淚水湧出,我輕輕笑了起來。
一個禮拜後,我正式出院。
醒來之後,記憶已經全部回來,然而我並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大家,我選擇了間歇性的遺忘。
在醫生的暗示下,大家也不敢刺激我。也許這樣更好,從媽媽和蘇百味雜陳的眼神中,我看到了這樣的信息。
於是我重又變成溫和安詳的小白,嗬不,我不再是小白,那枝小小的白玫瑰也該凋零謝幕了。我是小葉,小小的、要經曆風雨、也要學會保持翠綠的小小葉子。
我和媽媽之間的隔閡開始消融,這許多年來,我要到今日才能夠貼近媽媽的心扉。在媽媽張開雙臂時,我毫不猶豫的投入她的懷抱,我們母女二人終於真正擁抱在一起。
看到蘇,我側頭凝神半晌才展開一個甜蜜的微笑,“蘇叔叔”,我這樣喚他,我看到他的眼中蓄滿了淚水卻依舊努力展露一個溫和的笑容。
在以為我未曾留神的情況下,蘇和媽媽憂傷而又寬慰的相視頷首。
有時候,失去記憶是對自己和大家都有利的事。我想。
至於阿敏,麵對他探究的目光,我並不作聲,隻是給予坦然的回望。
阿敏,你是我生命裏的陽光。
無論我到哪裏,想起你,我就不會寂寞,也不再覺得寒冷。
我沒有答應和媽媽一同返回東京,“我已經長大了,我想過些自己想要的生活。有時間我會去看你,媽媽,請自己保重。”
媽媽微笑著擁抱我,輕聲的叮嚀,“囡囡,一定要找到幸福。一定要幸福啊。”
蘇趨近,想要撫摸我的頭卻又半途縮回了手。他還是那麽英俊溫文,再沒見過比蘇更適合穿風衣的男子。
像幼年時那樣,我投入蘇的懷中,抱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入頸窩,嗅到安定溫暖的熟悉氣息,我滿足的歎了口氣,一仰頭笑了。
我已經找到屬於我的擁抱。不管怎樣,謝謝你,蘇,在我慘綠寂寞的青澀歲月裏,給了我一個最溫暖的懷抱。
現在,我要學習掌握自己的人生了。
沒有按照原先安排的日程,趁著大家都不在,我自作主張提前一天出院。
獨自回到住所,一個多月下來,樓下信箱已經塞了厚厚一遝帳單信件
屋子裏還是維持原樣,我爬上窗台,風暖洋洋的掠過,外麵常青的闊葉樹枝葉“嘩啦啦”的響,樓下偶爾傳來人聲笑語,遠處大馬路上隱隱然車水馬龍十分的熱鬧。
真是恍若隔世。
也許我該出去走走,去看看大海吧。現在的南方,海水應該已經開始溫暖起來了吧?
我開始收拾東西,翻衣櫥的時候,一拽一疊衣物,“叮當”一聲脆響,有東西滾落地板。拾起一看,是那對藍寶石袖扣,純銀的鐫紋鑲邊幾乎被摩娑的光滑鋥亮。我眯起眼睛微笑起來,把玩了一會兒把它們收入歸納舊物的抽屜深處。我已經不再需要它們了。
簡單的衣物隻需要一隻雙肩背包即可收納,臨行前我翻了翻那一疊帳單,突然,其中的一封信件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封來自阿拉斯加的航空信,龍飛鳳舞的信封緘尾斜飛的漂亮字體署名,蔡斯。
信封裏隻有一張照片,畫麵是阿拉斯加的濃密森林,林邊溪水淙淙,猶有浮冰積雪,陽光從參天樹枝中稀疏灑下,紅褐色與蒼綠色的背景中,一頭美麗的棕色小鹿回首凝望,溫柔的茶褐色眼瞳幹淨清澈,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霓霞。
翻過照片,背麵密密的寫了幾行字:
小白,我參加了野生資源保護組織,每天在叢林雪原中穿梭,我覺得很快樂。
我們都是那樣手足無措的來到並麵對這個世界。真可惜,最美的時候我卻沉浸在憤怒裏那麽久。
在這裏,我看見許多人麵對人類醜陋錯誤的行為卻不放棄不抱怨,大家都在努力拯救。
我終於明白,人生除了黑暗、過錯、懊悔、懲罰和鄙棄還有別的選擇。
那就是原諒與寬恕。
這就是我們雖然辛苦卻終究可以堅持的原因。
背著行囊,我走出公寓樓,外麵天氣晴好,空氣裏有甜甜的花香和清新的草葉氣息。
沿著平日慣常的路徑,穿過熟悉的公園,經過昔日的翡翠森林,我一路走去,心裏覺得非常輕鬆愉快。
拐過一個街角,身後忽然響起了汽車喇叭,我回頭一看,一輛半舊的越野車停在我身後,車上下來一個高大帥氣的年輕人。
四周忽然一下子都安靜下來,隻有輕輕的風聲在我們身周穿梭,細碎的陽光從頭頂的枝葉間零星灑落,時間都仿佛於突然間凝滯成了透明的水晶。我與阿敏靜靜對峙。
許久,阿敏的眉宇璨然舒展,他咧咀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嗨你好,我是阿敏。”
我輕快的笑起來,吹出一聲低低的口哨,“嗨你好,我是小葉。”
我上了阿敏的車,車子絕塵而去。
車身揚起的風掠過,街邊的幾株櫻花飄落的花瓣輕盈起舞,仿佛下了一場繽紛的春雨。
嗬,在我們不曾留意時,春天就已經來臨了。
我怎麽就從來沒發現,原來春天是這麽美麗的季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