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像是所有的昨天,又好象是所有的明天,明知平凡而又存著些許的期待,期待什麽?少年期待飛揚,少女期待王子,我?嗬,我隻期待現在不要下雨,因為沒有帶傘。
這大概是像我這樣的江南人士的特性,雖然明知多雨,卻偏偏不愛帶傘。現代人都忙得很,誰都不會為這樣的小事未雨綢繆,並不是每個人都從事像《重慶森林》裏的林青霞那樣不問裝束的職業。對於習慣的事物,人總是會生出惰性來的,熟悉了,習慣了的下一個詞往往就是遺忘。
就像是很少人會旅遊遊到自己的家鄉,我們總是喜歡往遠處走的,總以為遠方的風景更好,總以為身邊的風景是永恒不變的,總以為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留到最後去欣賞,不管是青年,還是老年。
我想我也是這樣的人,如果不是今天意外多出了些時間,我也不會掏錢買門票來逛這個我一向認為是自家的山頭。
山不高,但是很有名,一年四季都遊人如織,今天更是,因為今天是五一,好日子。忽然想起剛剛在席間,同桌的某人就曾高談闊論,說今天一半人在參加婚禮,另一半在逛公園,我當時就笑了,反駁說還有在家睡覺的,但心底大約還是受了他的影響,不然怎會鬼使神差的跑來這裏?
微微的,竟真有些雨意了,幸好我是在參觀這裏久負盛名的碑廊,站在簷下,風雨不進,倒也舒適,隻是怕這場雨會阻了我的行程,早知這樣還不如當真在家睡覺,直睡到到點,上車,上飛機,飛掉。
看了看表,還有一點時間夠我蘑菇,於是,就繼續看起碑刻來。其實並不太懂得那一筆一劃的好處,隻是常識性的知道這裏最有名的一方是王羲之的《瘞鶴銘》,抬頭向四周看了看,很容易的找到——人最多的那邊。
等我走過去,那邊的人群剛好移走——他們的導遊又忙著介紹下一塊著名的碑刻,於是,便隻留了我這個外行幹瞪著眼睛,不知看出了幾分神妙。
“喏,就是這個字,這個字是全碑的精華。”旁邊有人指示。
“真的?”我看去,很容易的找到了他指的那個字:是個“勢”字。
“你看這個字,如果是你,你怎麽寫?可是你看王羲之,他竟然把下麵的那個‘力’字寫成這樣……”他比畫著。
“嗬嗬,看出來了。果然有意思。”我點頭,卻暗自詫異他的理論似乎我也聽說過,不過對於陌生人的善良,我怎好不給麵子,於是仍舊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
“這裏有意思的地方還多著呢,但要跟著懂行的人才好玩。”他道,“你怎麽沒跟著你的導遊走?”
原來他把我當成剛才那個旅遊團裏的人了,我笑了:“我是本地人。”
“本地人很少來這邊玩。”
“是啊,老年人去前邊燒香拜佛,中年人在江邊散步,小孩子被帶去古炮台那邊接受愛國主義教育,很少人來這裏附庸風雅。”我隨口道。
“你總結得真好。”他推了推眼鏡,“附庸風雅……”
“哈,我就是說我自己這種人,不懂裝懂,不像先生你,一定是有造詣的。”我忙解釋,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我?我也就知道這麽多。”他笑了,“我是第一次來。”
“是嗎?這邊很值得來旅遊的。”我應酬的也笑了笑。
“我也是本地人。”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嗬,想不到我們兩人竟都是這樣的情況。
於是,氣氛緩和了許多,外麵有風吹了進來,很涼快。
“原來是老鄉啊。”我道,“都說的是普通話,真聽不出來。”
他微笑:“你講話還有點京腔呢。”
“是嗎?”我苦笑,“好多人都這麽說,沒辦法,在北京待太久了,改不過來了。”
“幹嗎要改呢?滿好聽的。”他說的是標準國語,但是帶著那種南方特有的柔和,與愛卷舌的我不同。
“謝謝,可是現諑?蠼幀⒙?縭鈾檔畝際悄戲狡脹ɑ埃?藝庋?模??荒Φ橇恕!?
“你真幽默。”他樂了,“你在那邊工作?”
“算是吧。你呢?在本地?”
“不,在上海。”
“還是你這樣離得近的好,想回來就能回來。”我不無羨慕的說。
“你不也回來了嗎?”
“是呀,是呀,人家結婚,我趕得緊張,太累人了。”陌生人麵前發發牢騷,不會有人聽見吧?
“理解理解,還要趕回去吧?”
我點頭:“晚一點的飛機。貴死了!”
他又理解的笑笑,他笑起來顯得很年輕,雖然他本來也不老,應該和我差不多大——二十五六的樣子,這個年紀的男人應該還被稱作年輕人,而我,則已經是老女人了,看著他斯文優雅卻又青春活力的樣子,我不無嫉妒的想。
他忽然問:“你原來是……一中的?”
我嚇了一跳:“你也是?”
“不,我是三中的。”他忽然看了我一眼,正眼看的,挺久,當然不是說他剛才一直在拿眼角蔑視我,而是這樣自認為是紳士的人通常是不會一開始就盯著一位女士看的。
“三中的呀,我有好多朋友都是你們學校的。”我隨口答著。
“是嗎?”他又看了我一眼,“我也有不少朋友是你們學校的。”
“女朋友吧?”我笑。
他頓了頓:“是太太。”
“這麽巧?”我好奇的睜大了眼,竟在本地生出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哪一界的?說不定我認識的!”
“高考改革第一年畢業的那一界。”他道,鏡片後麵的眼睛或許又在正視我。
自知並非美女,否則他也不會才看我這麽幾眼,我大方的說道:“我也是那一界的,你太太有沒有跟你提過我們那界有個特別變態的年級組長?”笑得很誇張,二十多歲的人了,怕也隻敢在陌生人麵前放肆,反正以後各自撒到人海,老死不相往來。
“好象有的……”他看似努力回憶著,我卻知那多半是出於禮貌,。
東一句,西一句的聊了一會兒,外麵的雨至今有一滴沒一滴的,風卻越來越大,吹得廊外的竹葉沙沙作響,那一群遊客早已不知遊覽到何處去了。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我看了看表,消磨得差不多了,我該去搭車趕飛機了,於是與他道別:“我先走了,要趕飛機呢。”
“浦東機場?”
我點頭,向外麵走去。
“打車還是做大巴?”他很紳士的送我出亭廊,一出廊簷,便是一陣雨絲撲麵,原來外麵的雨已經下得這般大了,惟獨在竹林遮蔽下的我們不曾發覺。
我懊喪的搖頭:“看來隻能打車了。”我可不想淋著雨去車站等大巴,雖然很心疼那高昂的車費。
“要不,搭我的車吧,我正好要回去。”他摘下眼睛擦拭著,可不似我的焦急。
“這個……”不好吧。
“老鄉嘛,你還是太座的校友。”他重戴上了眼鏡,鏡片上的水霧散去,看得到他善意的眼神。
“那……那就麻煩了。”不知是心疼那一大筆車費,還是堅信我這樣的姿色一輩子也遇不上壞人,假意謙讓一番後,我終於上了他的車。
兩小時的旅途很快渡過,因為外麵雨很大,我們又走的是高速,安全起見,我們都沒怎麽說話,隻有車內的收音機裏一遍遍的播著一部電影音樂的欣賞,是我最喜歡的——《畢業生》——THE SOUND OF SILENCE,和著雨聲,點滴湧動著,好象過往的回憶。
下了車,他堅持送我入大廳,我連聲稱謝,並請他趕快回去,他站了站,終於離去,我沒有目送,自去領登記牌,直到那一刻,我也並沒有料到這個故事還沒有完結。
“對不起,今天的班機由於天氣原因延期了,請明天再來等通知。” 工作人員公事公辦的露出八顆牙齒,笑得很是美觀。
我的心情卻很惡劣,但是隻能忍住,跟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外走,腦子裏盤算著去向哪裏:坐車再回家去,明天一早趕來?恐怕今晚就不用睡了;找地方住下?這點錢還不夠打車去市區的。怎麽辦?一籌莫展,隻能提著我的包包加上航空公司給的丁點“安家費”準備露宿街頭。
沮喪中,失去焦距的眼睛忽然自動自發的來了精神——是他!是那個人!我不由自主的張開了嘴,想大聲呼喚,卻不知如何稱呼——剛才,我沒有問他的名字,當然,他也沒問我的。
每個人大概都有過這樣的經曆:在旅途中偶然遇見某個或某些人,一路暢談,海闊天空,旅途中他/她友好的關照你起居,你微笑的相伴他/她一程,可以聊及身世,談起經曆,卻不互通姓名,作了一路的朋友,直到下車時分彼此一笑,兩兩相忘。
“喂——”我終於還是喊出了聲來,引得周圍許多人看我,幸好也包括他。
他向我走過來,有點驚訝,也有點開心的樣子。
“嗬嗬。”我不無尷尬的笑著:叫他作甚?真是鬼使神差。
“飛機延期了?”他說他剛聽到廣播——那麽長時間,他竟還沒走出機場。
我點點頭:“還好是長假期間,不耽誤工作。”
他見我說不到重點,於是直接道:“今晚你打算住哪裏?”
早有預感他要好人做到底,但我哪好意思,直後悔剛才叫住他,於是道:“找個旅館湊合一下。”
他皺了眉,很有經驗的樣子:“今晚的飛機全延了,附近的旅館恐怕已經住滿了。”
“我可以去市區找。”
“去那麽遠?”他終於提了出來,“還不如去我家。”
“這……這怎麽好意思?”我忙辭,“太麻煩你和你太太了。”有意把“太太”二字說重一點。
“沒關係,我太太一定很高興見到你這個校友的。”他卻不在意的笑笑,態度篤定。
“不不……那麽不熟……”
“怎麽會,老鄉又同學,我太太姓林,你有印象麽?”他一心套近乎。
“嗬嗬……”姓林的同學?好象有那麽幾個……
“叫林宣華的……”
“林宣華——林妹妹?”我聲音大了起來,“她是我三年的同桌!”
他點點頭,伸手提過了我的包包:“現在可以去我家做客了吧?”
我一隻手還抓在包上,但明顯的力不及他:“這個……這個還是太麻煩了……”
他不管我的掙紮,一手拎包,一手徑自掏出了手機,向他的太太、我的老同桌林宣華匯報了現場情況,不一會,我就聽見他遞過來的手機裏發出林宣華一貫的“大吼”:“阿月,是你嗎?你敢說不是?趕快給我死過來!”
我不得不將手機拿遠再拿近,期期艾艾的懾於她的淫威:“好好,我來我來。”
收線,把手機還給她的老公,他臉上的滿意之色溢於言表,仿佛我是他的老同桌,這才想起我還沒問他姓名。
“我姓房,房宇威。”
“房先生。”我撤下了掛在包上的手,目光不知怎的,在他臉上多停了會兒。
他笑:“叫老房就行。”
二十多歲就稱老,男人還真是,叫老是叫成熟,不象女人,被人稱老的時候,就不是成熟而是珠黃了。有意的,狠狠的叫了他聲“老房”,他卻聽得又是一笑,樂陶陶的說道:“從中學時候,別人就這樣叫我。”
“是嗎?老房?老房有喜?”我想起了那部曾風靡一時的肥皂劇。
“嗬嗬,你也知道?”他的笑裏很有些感慨的意思。
我點頭,跟著他走向停車場,想著與我的老同桌將會有怎樣的一個會麵。
“阿月——”拖曳著長長的語調,開門抱住我的林宣華還拖曳著長長的睡裙和懶懶的拖鞋,一副居家的模樣,讓我更加赧然自己的貿然打擾。
“林妹妹——”我學著她的語調,也還她一個熱烈的擁抱,“終於找到你的寶哥哥了?”
林宣華笑了,將我拉進門來,老房不知何時已先進了屋去,放妥了我的包包,並遞給我一雙拖鞋。
“自己人,換啥鞋?怪麻煩的。”林宣華一邊說著,一邊接過我換下來的鞋,放好。
看她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我小心翼翼的通過玄關,走進客廳裏去,不知站還是坐哪裏好。
“坐嘛。”老房看出我的拘謹,招呼道,他正將外衣掛在衣架上。
我看著幹淨的布藝沙發,直覺的想脫下外套防止汙染,剛剛脫下,已有手接過掛好,我見是老房。
“客氣什麽呢?”林宣華將我壓在了沙發上,一麵問她丈夫,“吃飯了沒?”
“沒呢。先送她去機場,又折回來,哪來得及?”
“我也沒吃。”林宣華還是老樣子,並不避諱在場的我,同老公肉麻道,“我可一直在等你呢!”
“阿月也沒吃吧,一起吧。”她攬著我在沙發裏坐下。
“我再弄兩個菜。”老房看了我倆一眼,便鑽進了廚房。
“你們怎麽會遇上的?真巧!”林宣華問我。
“是呀,是好巧。”我將剛才的事和盤托出。
林宣華聽得直咂嘴,孩子一樣“哦”“嗬”的感歎著,這讓我想起以前我們一起在桌肚裏讀言情、看武俠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大驚小怪的,她一向是個純真可愛的女孩,沒有太多煩惱,到現在仍是——這個老房,老幸福的。
“你怎麽想起來去逛公園?”林宣華不解,“從小學到中學,春遊不知去過多少次。”
“神經唄。我吃了喜酒出來,還有一個多小時,回家又麻煩,來來去去的教爸媽難過,還不如去逛逛,再說了,我還真沒看過那邊的碑廊呢。”我道,“啊,對了,你們家那位怎麽也跑去?”
“他呀,孝子一個!”林宣華看了眼廚房,小聲道,“幫他媽去那邊廟裏還願的。”
“還願?”我笑,“還滿神的。”
“是呀——”林宣華也笑。
廚房裏抽油煙機的聲音響了起來。
林宣華一邊和我聊著,一邊總往廚房裏看,於是我推她:“不去幫幫你寶哥哥?”
她“撲哧”笑了:“就他?還寶哥哥呢?不理他!”
幸福的小女人,我聽到油煙機的聲音更大了一些,大約裏麵煎炒炸已經全麵開花。
“怎麽樣?定了嗎?”林宣華問我。
“定什麽?”我裝不懂。
她推我:“形勢不要太好哦,到現在還在挑啊?”
我苦笑:“挑什麽呀?被挑都輪不上了。”
“開玩笑!”她眨眼,“你是誰呀,當年我幫你遞過多少情書!”
“過去的事咯,現在老了,沒人要了。”我陷身在沙發內。
“現在的不行,那過去的呢?就沒個持久的?”
“拜托!高中時候大家才多大,有幾個是當真的?大學裏頭也還不是玩……”我感慨著。
她不置可否的仰麵躺在靠墊上,又問我:“那你現在忙什麽呢?還在讀書?”
“不讀書幹嗎?”我逗她,“又不像你,嫁得這麽早,這麽好。”
她不理我,繼續往我痛處戳:“那你不要讀到博士了?”
女博士,是夠嚇人吧?我淡淡然的告訴她:我是要讀博士了,而且是要去香港讀,那邊的技術比這邊高,掙錢也多。
“哇,博士了……你們學醫的本來就讀得長……”她嘖嘖著。
我卻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學醫的女生,越讀越老,越老越讀,越往上讀越找不到出口,因為找不到出口,又隻好繼續讀,惡性循環。
“你們‘錢’途好嘛。”不愧是多年老友,立即知道我的心思,她忙安慰我。
“SO SO”我搖頭,“你們兩口子在做啥?看起來混得不錯的樣子。”
“我在免稅區的一家日本公司打雜,勉強算個白領,他也是,在家醫藥公司,也是外企。”
“老好喲。”我學著她的口氣,與她打作一團。分開有七年了吧,居然這麽快就又恢複了當年的默契,許是少年時的朋友真的最為純真。
笑了會兒,林宣華玩累了,伏在我旁邊,摟住我的肩膀,說道:“你還記不記得?原來上高中的時候,每次換到窗邊的位置,我就喜歡這樣趴在你身上。”
“你個粘人精!”
她笑,繼續道:“那時侯窗外是山坡,坡上是草坪,到了夏天就開一種白色的小花……”說著說著,她忽然樂不可支:“花裏麵還扔著好多紙飛機,都是不知道哪些傻小子的‘愛情號’……”
我也笑了,用胳膊肘捅她:“還好意思說,還不都是你使壞,你自己跟男孩子玩得來,整天給我牽線搭橋。”
“然後再和你一起把那些無聊人的飛機全扔出去!”
“是呀,你就會捉弄我,自己倒先嫁出去了,逍遙自在的再也不管我了。”我假意打她。
她擋了我的手,笑著又陷回了沙發裏。
老房的動作很快,我們剛聊了一會兒,他已經好菜上齊了,招呼我們吃飯。
林宣華的熱情使我已沒了剛來時的拘謹,大大方方的坐下,準備開飯。他們家裏是張略長的飯桌,林宣華夫妻兩坐兩頭,我坐中間,現在都是這種西洋式的餐桌,夠雅致,就是距離有些遠。
在她丈夫麵前,林宣華倒不似方才的放肆,雖仍在與我說笑,卻也客套了一些,好在老房也是個熱情的主人,兩人都不住的招呼我吃菜,倒把我弄得有些過意不去。
餐桌上並不缺少話題,因為我們的經曆都是相似的:求學、工作、戀愛,在不同的城市卻同樣的斑馬線上奔波勞碌,在不同的地域卻同樣寒冷的冬天裏欣賞著初雪,淡淡的思鄉,淡淡的失落,霓虹燈的光芒哪裏都一樣美,我們這樣的日子也哪裏都是一樣的飄。
於是更加羨慕起林宣華來,至少她還有個可以取暖的家,這個家在這樣的夜晚,甚至蔭庇了我。
也不知是扯到了哪裏,林宣華忽然驚訝的看我:“怎麽,你不知道我和他是一個大學的?”
好奇怪的問題!我笑:“我怎麽會知道?”
“老房沒跟你說嗎?”她疑惑的看她丈夫。
她的丈夫卻在看我,我當然不看他,而看著他妻子:“沒有,他隻說你是她的太座,我就興奮得寡廉鮮恥的跑來投靠了。”
林宣華笑笑:“你還真膽大,都不多問他兩句,也不怕他是個騙子,打著我的幌子騙你。”
“我是這樣的人嗎?”老房嘟囔了一句,麵有冷笑。
我忙道:“那裏會,你挑的人還會錯?再說了,他不是還給你打電話了嘛,我可是衝著你才敢來的哦!”
林宣華也覺得方才自己很沒道理,勉強的笑了笑。
老房見狀,忙岔開了話題去,說道:“宣華上了大學還念念不忘你這個好朋友,常常跟我提起呢,聽得我都像認識你似的。”
林宣華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當然要提,阿月是我最好的朋友嘛。”
聽她小孩子似的辯白,我暗自好笑:這對夫妻怎麽像長不大似的。
老房接著她的話,對我說道:“你不知道,她那個時候有多想你,埋怨你不跟她一起考上海的大學,每次都跟我喋喋不休的提你,都不說我,搞得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在約會?”
“唔,原來我這樣陰魂不散。”我開個玩笑,卻發現老房忽然住了嘴,林宣華也放了筷子——不好,說錯話了,急忙補救:“想不到我還會倩女幽魂呢。”
林宣華終於笑了,動手給我夾菜:“你看你瘦的,還真像是孤魂野鬼。”
“有嗎?”我裝作要翻臉,終於大家又都開始動筷子。
就這樣,還算融洽的氣氛一直延續到了晚餐結束。
林宣華一向是個能幹的人,老房也一樣。等我洗好澡出來,他們已為我忙妥了客房的一切,柔軟的床鋪,溫和的燈光,真正賓至如歸。
擰熄了燈,躺在床上,聽見嘩嘩的水聲,也不知是外麵仍在下雨還是裏麵主人在沐浴,心裏有些忐忑,許是擔心明日的飛機,又或許是認床,我竟很久都沒法入睡,就這樣闔著眼睛等待天明。
也不知躺了多久,忽然外麵有門開的聲音,接著有人走進了客房,我沒拉燈,知道是林宣華。
“還沒睡?”我問。
她嚇了一跳,隨即走了過來:“你也沒?”
我說:“不,睡了會兒,剛剛又醒了。”
“那……那我不吵你了。”她說。
“沒關係,反正我一覺醒來便很難再睡著。”
不管她信不信,她已坐在了我床上:“我也睡不著,可能是多年不見,太興奮了。”
我坐了起來,與她一人擁住被子一頭:“那我們聊聊吧,隻要你寶哥哥不反對。”
她笑:“他敢?”隨即便沉默了。
我想開燈,卻被她阻止,其實我也並沒有真開的意思,因為我明白一些貼心的話都是隻能在黑暗裏講的,就像大學裏的臥談,總是最好的交流機會,我這樣做,隻是想讓她開口。
她果然開口了:“阿月,你當真還沒有男朋友嗎?”
果然是這樣的問題,我老實的回答:“沒有。”
“為什麽呢?”她還是老性格,她爽直就不允許你拐彎。
我冷笑了一下,挺無奈的解釋:“看上我的人我看不上,我看上的看不上我,就這麽簡單。”
她也深有同感,點頭道:“可你條件那麽好,當年……好多人追你。”
“怎麽又是當年?陳芝麻,爛穀子了。”我笑了,“撿都撿不起來了。你看我現在,隻有羨慕你的份了。”我說得很真心。
她被我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將懷裏擁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孩子似的,說道:“我嘛,就這樣啦,大學和他同學,四年上完,戀愛也談妥,再然後就結婚了。現在想來,真是,幹嗎那麽急著嫁他?好象沒有他,一個人在這個大城市就沒法活了似的。”
話說得沒錯,不嫁人當然也有法活,隻不過要自己辛苦打點一切,把什麽都料理好,沒有人依靠就自己依靠,依靠到後來,天下人都讚你強,都覺得你不需要另一半,最後連你自己都這樣想了,於是,就更強,死要強。
嗬嗬,居然一直是這樣想的,我原也是俗人一個。
“阿月?”
“呃?”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的事情?”林宣華預言又止的樣子。
“什麽事情?”我唯有繼續裝傻。
她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當年我最傻了,我老是和你去敲詐‘浣熊’一起去吃雪糕,現在才反應過來,人家要請的隻有你。”
是這一樁嗎?
我抓了抓頭發:“誰說的,我高中的時候才傻呢,從來都不知道和男生玩,像‘浣熊’他們幾個都是通過你才熟悉的。”
和林宣華的性格不同,她是那種男生女生都吃得開的角色,尤其是“哥兒們”多,而我懶,同男生多半都隻是泛泛之交,除非他一直坐在我左右,不然三年下來我都不見得和他說過三句話,現在好象好了些,但還是脫不了老底子,難怪嫁不出去,我自我反省。
“還有李新江他們那一桌,兩個人的情書都是我幫遞的。”林宣華想了想,又道。
哦,是這一樁麽?
我微笑:“是呀是呀,你是大功臣,差點被班主任抓到。”快了吧,她已經快把我那點“情史”問遍了。
她也笑,然後又拉了拉被子,似乎湊近了些,房裏並非暗到伸手不見五指,我知道她在看我:“阿月,你曉得吧,當年你真是個美女哦。”
“現在已經嫦娥變成八戒了吧?”
“胡說。”她仍看我,“你一點都沒變,還是老樣子。”
我想說你也一樣,卻沒說出來,因為我知道她還沒說完。
果然她接著說了下去:“你就一個都沒動心過?”
“小孩子家家的,動什麽心?”我抱著被子,倚到牆上,沒鋪牆紙的牆麵,夜裏有點涼。
“也是,那個時候,傻得要命,老覺得現在太早了,怎麽樣也要等到高考後啊,二十歲以後啊,沒想到一下子就這麽老了,嗬嗬,連初戀是什麽時候,都不知道。”她歎。
她的話讓我想起大學裏的第一個夏夜,黑著燈,幾個女生躺在床上,搖著扇子,說著閑話,大抵也都是這樣的話,說著剛剛告別的高中,高中裏那個或那幾個還沒懂得“情”字如何書寫的毛頭小子,然後竊竊的笑,帶著甜蜜、驕傲,還有期待。
“‘猴子’呢?你還記得嗎?”我知道她在盯著我看。
“記得吧。”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記得,一個有印象的外號,卻模糊的麵孔和真名。
“還有……聯係嗎?”
“早沒了,本班的同學都沒幾個保持聯係的,何況外校的?一幫有愛情沒友情的家夥。”我回答。
“你不也一樣?最早沒了音信的就是你。”
我語塞。
“我記得他是惦記了你最久的一個。”
“這可是你說的。”我道,“連他叫什麽,我到現在都沒搞清楚,倒是你,熱情的要命,老想幫我回信。”
“你形勢好嘛,嫉妒死我了。”她笑著移過了目光去,“也真佩服死你了,那種關鍵時刻,碰上這樣的事情也從來不慌,統統自己解決。”
聽得出,她的話是有三分真的,也許是長大了,事過境遷了,反倒能開誠布公了,我卻不禁後悔起來:當年還真是不懂事,再好的朋友又怎能將這樣的事情統統分享?少女情懷都是詩,唉,隻是當時年紀小。
“高三嘛,除了學習,還能亂想什麽?”我拍拍她的膝蓋。
她聳聳肩:“你就是要強嘛。”
“要強有什麽好?”強到傻乎乎的。
“我記得……你當時對‘猴子’印象滿好的。”她一意將話題轉回來。
“是嗎?”我裝失憶。
“是啊。”她證據確鑿,“有天放學,我們一起走,你就講這個男孩子其實滿不錯的,要是在大學裏說不定還很浪漫的。”
我……我有這樣被人抓到尾巴嗎?已經感到臉在熱了,這麽一張老臉,在紅?紅什麽紅?
“你……那時侯感覺到底是怎麽樣的?”她探身過來。
想了想,塵封的記憶在悄悄翻騰,雖然已經有些模糊,我選擇了實話實說:“有人追當然感覺滿虛榮的,而且還是外校的,哎,他幾中的來著?”
“三中……三中吧。”
“哦,但是當時年紀小嘛,你說能有什麽感覺?腦子裏好象從來沒有什麽談戀愛之類的念頭,一心就想著高考,想著長大,好象長大了以後就天下大吉了,那裏想得到那麽多……”
時間的扉頁不知不覺在腦海裏翻動起來,一頁一頁的,記載著我們許久不曾觸及的夢想和經過,點點滴滴,大多已經模糊,讓重新翻閱的我不覺有些懊喪,偷偷討厭起這種叫作遺忘的本能。
殘破的光影中,似乎有著那麽一個瘦高的,不知有沒戴眼睛的少年,想必是戴的,記得他的靦腆和書卷氣,記得他是和我一起補課的同學——快高考的時候,幾乎人人都是請了幾科家教的,雙休日就是馬不停蹄的趕場子,生活隻是學習,沒有其餘,也不該有。
“又能答應什麽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每天學習學習是為什麽?承諾太假,愛情太肉麻,看到人家從高中開始的朋友雙雙對對的在大學拉手,開始還不一樣感到好笑,感到沒法長久?可到最後看到他們中真有人進了教堂,才發覺幼稚的不過是當時的自己。”
生活像流川,啟動了就不停的推著你的雙腿往前走,哪裏還有心氣和時間常常回頭望?心動過也好,動心過也罷,都不過是沉澱在河底的流沙,不拾起,便永不會注意它們也在跟隨著水流移動,伴人一生。
嗬,不回頭還不覺得時間過得真快,不覺已真是成年人。成年人啊……
林宣華裹著被子,靠在床那頭,聆聽的樣子好象隻聽話的貓,但我知道這是她的假象,一等我講完,她就要張牙舞爪。
果然——我一說完,她就撲了上來:“你這個無情的女人,當年怎麽會有那麽多人看上你?”咬牙笑著,緊緊的抱我,好象窗邊的曾經。
我從被子裏伸出手來,拍拍她搭在我肩上的手:“榨幹了我的秘密還賣乖?快快招來,分開這幾年,你的生活有多麽豐富多彩!”
“我?”趴在我身上的幸福女人吃吃的笑了,於是在我背後的身體輕顫了好一會兒——似乎笑了好久。
“不說就算。”我打了個哈欠。
她知趣的鬆開了手:“我走了,你睡。”
我依言躺倒。
她帶門出去,我樹起了耳朵,卻沒聽到先前那聲門響,此外,我還聽到了輕微的鞋聲,在外間,響了很久。對了,還有淡淡的煙味,我是醫生,對這個很敏感。
也許,我對很多事,都敏感。
隻是敏感,我但願。
第二天,我們都起得很早,我要去趕我那班不知幾時起飛的飛機,老房堅持送我,林宣華同意。
於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上了老房的車。
剛上路,我們誰都沒有話講,有點尷尬的樣子,老房便開了收音機,居然又是THE SOUND OF SILENCE!是重播,雖然我喜歡這歌,可我討厭重播——過去了,幹嗎還要重演?
“嗬,昨晚……睡得好嗎?”他終於開口。
“滿好。謝謝。”
“哦?”他訕訕的笑著,知道我是客氣,“宣華和你聊到半夜。”
“老朋友嘛,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挺開心的。”
“宣華,宣華她……她說什麽了……”他蠕動了半天嘴唇。
“她說你是她的寶哥哥。”我笑,手心已經開始出汗。
“是嗎?”他苦笑,我的話反倒讓他有了繼續的勇氣——因要反駁,“我們都快……快分手了。”
“開玩笑。”我嘴上說著。
“真的。”他從反光鏡裏看我,“我們是貌合神離,已經吵了很久。”
我不做聲,我不知道我能說什麽,或者我壓根就不該說。
不在意我的沉默,他應早已打定主意要將他想說的說完,反正我已上了他的“賊車”,是跑不了的聽者:“我和宣華是大學裏認識的,那時侯年紀小,都是一個人到這個大都市,又是老鄉,又寂寞……”
好個寂寞!沒人會想不到那結果:“會愛上你,因為我寂寞,雖然你從來都不說,你不說我也會懂,因為會愛上你,也是因為我寂寞……”——因為寂寞——張艾嘉,多好的歌。
相愛了以後呢?結婚了以後呢?激情轉淡後,是不是又……寂寞?那……寂寞了以後呢?
“有沒有聽說過:男人其實很在乎初戀?”他說。
我看向窗外,農田裏麥苗青青,鮮嫩得仿佛是我們曾經的青春。
我的沉默沒有動搖他的決心,他終於還是說出了口:“你還記不記得高三的時候,有個男孩外號叫‘猴子’?”
怎麽會不記得?那個男孩,還有一張張信箋,那是青春的片段。
於是我點頭,雖然我明白這樣表示的後果,但我不打算對他們夫妻兩麵:都是成年人了,欺騙不是最好的解決手段。
“他追過你大半年……”
“高三的最後幾個月,最關鍵的幾個月。”我頷首。
怎麽會不記得?黑色的日子裏一點點悄然綻放的喜悅,淡淡的忐忑,淡淡的憂傷,淡淡的心動——啊,那個男孩……
“那你還記得那時候的事——他怎樣追你?”
“嗬嗬。”我笑,傻極,“隱私哦。”
怎麽會不記得?記得補課時男孩總愛在女孩後排坐著,等女孩偶爾轉身時與他目光相觸,偶爾一個笑容——啊,那是他的初戀?還是她的?
“那是我啊。”他推了推眼鏡,轉頭鄭重的看我。
“真的?!”我故意誇張的笑,叫他轉回去好好開車。
何必說出來呢?其實,其實我怎會認不出你?
碑廊裏,你說“勢”字的典故是你故意試探的嗎?昨夜睡不著的時候,我想起來了,那是補習班的老師教給我們的訣竅,他說知道這一點就足以拿去蒙蔽外行。
機場上,你是故意沒走嗎?我猜到了,當你說你叫“老房”,即使我再健忘,再不記得補習班裏的芸芸眾生,也哪裏還會想不起來“老房有喜”和“猴子”這兩個響當當的外號後麵的聯係?
昨晚上,你也是故意的嗎?知道宣華過來探究,知道她在外麵徘徊良久,而你應該是在你們的房間,是安然高臥,還是輾轉反側?還有那煙雲繚繞,是她,還是你呢?
可是,你又何必說?
因為你寂寞?還是因為,你發現我也寂寞?
“你……一個人……過得好不好?”他又在推眼鏡。
嗬,他這是怎樣的口氣?好象我跟他真有什麽瓜葛,而他真應對我這許多年的幸福負責?“很好啊。”我答。
“那就好。”他的口氣已更像與我有甚牽扯,“聽說,你還一個人?”
不是已經問過了嗎?是他糊塗了,還是,心煩意亂的是我?
或許,我們都已經沒理智了。
“可不可以給我機會,重新來過?”他下定了決心問。
我苦笑,我能怎麽說?想不到我竟有一天成了第三者!天,居然是我!
“其實,我一直忘不了你。”他又重複了他說過的話,“其實,男人很在乎初戀的。”
他說他戀的是我,那麽,那麽豈不是我是先來,宣華才是,才是我和他的第三者?嗬嗬,愛情竟能這樣劃分先來後到?愛情?我愛過他嗎?
好難說。
也許是的,當我在某一次補課過後,走在初降的小雪之中,手裏剝著烤紅薯,他在旁幫忙推著我的自行車;也許是的,當我在某一個寂寥的午後,忽然想起曾經偶爾與他同桌而坐,我叫醒見到周公的他,他卻不看黑板,反對我說,他在夢裏見到了我,逼他,打他,他也不肯說他究竟夢見我在幹什麽,隻說還挺漂亮的。
也許又不是,那時,那時我怎會有那樣的閑心,那樣的玲瓏?那時,我們都不過是什麽都不懂的傻小子。
隻是當時,隻是當時,當時我們究竟有沒有心動過?
隻是當時,隻是當時,當時我們懂愛嗎?
隻是當時,當時的不能,現在,現在就可以嗎?
我避開他的目光,他也不再看我,畢竟他手裏還駕駛著車。
我搖下了窗戶,高速上的風很大很猛,呼嘯著從耳邊過,聲音真響,我忽然響起了那天在碑廊裏聽到外麵竹葉沙沙,那般輕盈柔和,那般美妙隱秘,教人可以安心的將它永遠放在心窩,永遠動聽。
外麵竟又下起了雨來,他用上了雨刷,我不得不關上了窗,一瞬間,我覺得這個世界好象就剩了我倆。
車裏的空氣就這樣曖昧了起來,THE SOUND OF SILENCE,還在繼續,無聲勝有聲,沒有什麽,又有什麽?
他忽然伸出了右手,越過了中線,先關了收音機,我卻知道,他的手,找的是……我。
我無法躲。
這裏太小,所有的時間空間仿佛都被封鎖在這小小的車裏——當時的,現實的,發生的,沒發生的,我似乎能看到它們在眼前一一閃現,迷惑的,隻是我。
他的手已經搭在了我的左手上,竟像個少年似的羞澀。
我真的無法躲。
他沒有緊握,隻是那樣輕柔的搭著,然後笑說:“還記得嗎?第一眼見我,我是什麽樣子?”
我搖頭:高傲而矜持的女生,哪裏會去注意一個並不相關的男孩?實話說,在我這邊,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麽美妙的一見鍾情,依我的性格,以前我連他的名字都不曾在意,真的。
可我知道,他如今說起,並不是指望我說。
果然,他自己接了下去:“可我記得,記得我第一次去就去遲了,老師正在提問你們,挨個問去,隻有你的答案與他們不同,但你是對的,你猜我當時想你什麽?”
“……”我笑,沒心思去猜。
他也笑:“這個女生好強哦。”
原來如此,如此一個沒有怦然的開頭,果然。
“你那天穿的……穿的是白色的連衣裙,應該是……短發。”他道。
是嗎?我早已不記得,他又花了多少時間才想起,又花了多少時間懷念?我不敢去想,更不能去問,胸膛裏有種又酸又甜的滋味,蔓延開來,連累了眼眶。
放在我手上的手已經有些濕,我知道一直正視前方路麵的他,也和我一樣心不在焉。
“後來,我就對你有了感覺。”他又道。
感覺?
真貼切。
——就是那種超過友情,又低於愛情的東西,一旦燎原便能熏神染骨,若是局限則成一生陌路。不過,不過總是長長久久的難以熄滅,等著有一天,重燃?
可怎樣重燃?誰是當初?
他終於緊握了我的手:“再給我機會?”
我沉默。
握得更緊:“不要因為宣華,我們本就不合適。”
我不語。
握著不鬆:“我馬上就離婚,我去北京找你!”
我抿嘴,忍淚。
因為我知道,我對他有感覺,當時,現在。
我也知道,我無法點頭,當時,現在。
忽然我聽到一生撕裂般的刺耳聲響,身體一陣劇烈的震蕩,再然後,又是一聲劇響。
車禍?!
我下意識的抱住了頭。
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一樣,總之,我們的手是那樣默契的分開,誰也沒管誰。
我們都理解:應該先保護自己。
平靜下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安然無恙,他也一樣,不過是眼鏡掉了,我揀起來,遞給他,他說:“謝謝。路滑,追尾了。”
我這才發現前麵還停著幾輛車,一輛接著一輛的車尾,很滑稽的樣子。
“這下麻煩了,看來你真要誤掉飛機了。”他說。
他好象滿開心的樣子,我卻隻能苦笑:“沒關係,就是坐火車,我也要回去。”
“那麽急著走嗎?”男人鎮定得真快,他邊解安全帶,邊又來拉我的手。
我的兩手則都忙著解安全帶,他的手顯然妨礙了我的工作,我撥開。
“不答應嗎?”他竟是步步進逼的。
“現在這個情況,能不能別說這個?”我指的不僅是眼前的事故。
“阿月……”他低喚。
我開了車門,走出去,難怪容易出事——外麵好大雨。
我踱到高速旁的護欄邊,那邊已經站了幾個人,大約都是出事車裏的人,正等著交警來處理,百無聊賴。
“阿月……”隱約的,我聽到他又在喚,詭異的,竟有些像宣華!嗬,果真作了虧心事了。
“阿月……”又在喚了。
我不回頭,臉上潮潮的,大約是雨。
恍惚時,忽聽身後先是一陣刹車的聲音,然後一聲劇響,“砰”的一聲,仿佛是世界末日的爆炸。
又有一輛倒黴的車子撞上來了?我轉身,看去。
“老房——”當我看清眼前的情景的時候,我的聲音竟比腦子更快。
一輛車刹車不及,高速追尾,撞上了老房的車,可這回並不像我們方才的幸運,在它狠狠的重重的撞擊下,老房的車已被它擠扁!
“老房!老房!”我發了瘋的叫,聲音又尖又抖:他剛剛下車了沒有?我沒注意!我不知道!
“老房——”我已聲嘶力竭。
旁邊的人也被我的失態嚇壞了,急忙跑來,幫著我四處張望,雖然他們根本不認識我要找的人。
“阿月——”水簾那頭,忽聽一聲呼喚,我渾身一震,如聞天籟。
掀開了眼前的雨霧看去,竟真是老房,是老房!他正站在車子靠駕駛座的那頭,安然無恙。
“老房……”不知道是怎樣出的這句,我已泣不成聲。
見我落淚,老房急了,連忙想過來,卻慌不擇路,甚至迫不及待的想從他被擠壞的車子上翻越過來,旁人忙阻止,又好奇又好笑的指導他從追尾的車子後麵繞過來。
他急急的向我奔來,我卻已沒力氣再邁一步,隻能眼睜睜的迎他,迎他緊緊將我抱在懷中。
天上的雨下得更加密密匝匝,我在他懷裏狠狠的流淚,不住的顫抖,聽他的心跳和我的一起亂成一團。
我們都已被淋得濕透,畏冷似的,我的腦袋深深的,深深的,往他的胸膛裏鑽。他的手臂,緊緊的,緊緊的箍住我的肩,我的臂,我的背。我們的手臂,就像是四條冬眠方蘇的蛇,活躍的、狂亂的撫摩著、熨貼著對方的脊背,卻又有著難掩的僵硬和戰栗……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究竟想到了什麽,我隻記得我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的追問著:
老天,為什麽要有這場事故,為什麽要下雨?為什麽……下個不停?
送我上車的時候,老房什麽也沒說,因為要說的,剛剛他都已說完,我也一樣。
剛剛我對他說:“你留下來處理事故吧,我打車走。”
“呃?”預感到了什麽,他錯愕的看我。
我點頭:“我走,回北京,飛機火車,都無所謂。”
“我去找你。”他不肯放棄。
我慢慢的搖頭:“不必了。”
“我會很快辦妥離婚手續。”他急。
我微笑:“這與我無關。”
“你……”
我仍想作微笑,卻已笑不出來:“回去好好和宣華談談,她是愛你的。”
“可我們……”他歎息著搖頭。
我看他:“你能說你不愛她嗎?”
我知道在我麵前,他想說也該說“不是”,可是他卻沉默,我越發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他摘了眼鏡,一手遮了眼睛。
我知道,我又像當年一樣終結了什麽。不過當年是他寫情書,我沉默,今天是我講事實,他沉默。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等他平靜了一些,我對他說。
他抬起頭來,重新戴上了眼鏡,可是隻要仔細一點,誰都能看得出來,他哭過,為我。
我不自覺的打了個寒戰,他直覺的想脫外衣給我,可惜不無遺憾的發現自己的衣衫也被雨濕透,於是自嘲的聳聳肩。
我笑了:我們都一樣,一樣畏寒,一樣孤單,所以,最本能的也是我們唯一能夠的,就是借著體溫相互取暖,隻可惜,我是寡女,他卻不是孤男。
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攔了輛出租,半幹半濕的就鑽了進去,惹得司機眉頭直皺,我迅速的叫了開車,聽著引擎發動的聲音,久久的不敢回頭,我不知道老房是否還站在原地向我的背影揮手道別,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兒。
眼淚,就這樣決堤似的潰了出來,把人家的出租弄得更濕……
後來,我坐了火車回京。
火車上人不少,大多是探親返校的學生,三五一群的,即使本是單獨的,也很快海闊天空的聊成了朋友。
我旁邊的四個學生早已自來熟的擺起了牌局,吆五喝六的還不忘與我和對麵的一個青年聊天。
閑談中,我知道那青年也是學醫的,但我談性不高,隻是半閉著眼睛,昏昏欲睡,其實我自己清楚,那是因為眼裏還有些濕漉漉的東西,令我不敢久睜,怕不知何時它們就掉了下來。
“同學,你們不睡嗎?”閉著眼,我聽那青年問我旁邊的學生。
“不睡。”那學生正收拾牌局,大約是打累了,要換個節目。
“那你能不能和那個小姐換一換?”他道,“看人家……挺困的。”
因為打牌的緣故,那學生坐在靠窗的位置,而我在最外麵,沒有桌子。
“哦!”學生很好心的碰碰我,“換一下吧。”
於是我感激的坐到了窗邊,沒忘了向那青年也道聲謝,他友好的向我笑笑,挺大的眼睛,睫毛很長,也戴著眼鏡。
鼻子一酸,我忙伏在了桌上,雖然我知道桌上有很多細菌,這樣並不衛生,可是沒關係,就這樣吧,我還有眼淚,眼淚,是殺菌的,我知道,真的……
兩個月後,我正在北京的家裏收拾行裝。
電話響,我接,是林宣華。
“阿月,你現在好不好?”她在電話那頭說,聲音滿大。
我答:“很好啊,就要去香港了,你打得還真是時候。”
“這麽快?”她顯然很驚訝,“不是說年底嗎?”
“那邊等不及了,我這邊正好也沒什麽事。”
“哦……”電話那頭好象有雜音似的。
我問道:“你怎麽知道我電話的?”
“我查了咱們班的校友錄,當年你一變地址都會上去留電話的。”
“是嗎?”年代太久遠了,我已經沒什麽印象。
“不過最近的電話也是你大三進院的時候留的了,我還想恐怕是找不著你了呢,可是沒想到你竟然這麽多年都沒變電話。”
“進了院,就一直住在這個宿舍,用的這個號碼。”不自覺的,我環顧這個小小的窩:不說,還真沒想起我竟然在這裏待了四年,四年,除了年齡,好象什麽都沒變。
“其實我也沒事。”林宣華道,遲疑了會兒,“我離婚了。”聲音還是滿大的。
“啊?”我駭了一跳,我不敢說這是否在我預料之中。
“剛過了一個星期的單身生活,滿爽的。”她在那頭笑。
我卻在這頭苦:“你們本來……本來不是挺好的。”
她的聲音也暗了些,顯然她並不打算瞞我。“好麽?”她冷笑了一聲,“我也不知道,真的。”
我無語。
是她先出的聲:“他就是‘猴子’,你知道的吧。”
我握著話筒,下意識的點頭。
她卻好象看見了似的:“來我家前就知道了?”
“是……啊,不是……”我不知怎樣才能解釋清楚。
“嗬嗬。”她反在那邊替我解圍,“我了解,了解的,之前你們沒見過麵的,那次他也是高中畢業後第一次碰見你。”
我鬆了口氣。
“那一天,你一來一走,我就知道我們完了。”頓了頓,怕我誤會似的,她又補了句,“是我和他。”
原來那天我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裝作沒認出老房,裝作什麽都沒發覺,原來,騙的隻是我自己。
“對不起。”我說,說得臉紅。
“沒什麽,其實我靜下心來想想,我跟他基礎就不牢靠,自找的……”那頭的她好象沉浸到在回憶裏去了,許久才又說話,“一個星期了,冷清也怪冷清的,就想起你了,好想再趴到你肩頭上去……”
她竟還拿我當朋友!眼眶就這樣悄悄有些酸了。
“我知道你不會背叛我的,其實也沒什麽背叛不背叛的。”她道,“感情這東西,說到底倒是我先從你那裏搶走他的。”
“哪裏。”她不說,我也明白的:從結婚到離婚,我一直是他們的催化劑,雖沒變了性質,卻真快了速度。
“我知道他單相思,上大學一直知道,他也知道我是你同桌,所以才和我走得近,開始的時候,還說我呢,是他一開口就問你,讓我告訴他你平時是怎麽樣的。”
她已不用說後來,我明了後來的深交了,寂寞了,相愛了,先濃了,又淡了。
“阿月啊,他這樣,你不要以為我會不高興哦?其實我早就習慣了,我身邊的哥兒們都是喜歡和我談起你的,反正談著,談著,他們就都被你踹走了,又隻好沒事人一樣和我繼續當損友,你也還是我的好朋友。”
“那是你性格好嘛。”我的朋友越數越少,她的朋友卻有增無減。
“可能吧,其實你是太要強了一點,比他們都厲害,他們就都害怕了。”
的確,這也是我到現在才想通的事實,宣華一直比我坦白,比我純真,她會依賴別人,會在別人肩頭上哭泣,所以,她比我先一步,我明白。
“我想,他或許真會去找你的。”繞了半天,她到底說了出來。
“嗬……”我不知道。
“不信嗎?不信可以去看看咱班的校友錄,一看,就全明白了……”她堅持。
“哦。”我無意識的答應著。
可掛了電話,我仍是去看了校友錄。
許久沒人上了,大家都在忙,包括我,最近的留言也是數月之前,我一張一張的翻著,無非是些搬家,出國,甚至大多是告別的,說自己要去某地好久,不便聯係等等——我們是不是都已太忙,太冷?是不是不到分開的時候,就連在心裏的聯絡都可以省略?
好不容易看到了些特別的內容,是幾首詩詞,看看日期,從大一那一年起,每年都有,直到大四,一年比一年留得少,再看看名字,說是班級好友,從前沒注意,甚至大三留過最後一個電話後,我就沒再上來過,所以大四他留的那首詩,說來還是今天第一回見:“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語氣裏竟似已絕望。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往前翻,大二時是漢武帝的《秋風辭》,影影綽綽,實已錯過。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再往前,是大一的,相隔兩地,一個年少,一個無知。
當時不懂的,現在還用猜嗎——誰寫,寫誰?
慢慢的滾動鼠標,忽然想起了剛才林宣華掛機前說的話——是我先發的感慨:“隻是當時年紀小。”
她卻說:“隻是當時已惘然。”
到底,她先放開,她比我透徹。
兩天後,我登上了去香港的班機。
那天,北京難得的下起了雨。
飛機,卻沒誤點。
到了香港,沒想到竟能遇上高中時的同學,興許是寂寞闌珊,我給了她我的號碼,然後她又轉發給了好多人,於是隔了那麽多年,竟然忽又與高中時的幾個熟人聯係了起來,想來還真是有趣,人生竟像是兜圈一樣。
林宣華自然是其中的一個,偶爾通話,我們還是那樣放肆的談著、笑著,隻有自己心裏知道有些事已經永遠回不了原點了。
“還沒有形勢嗎?”她在那邊笑哈哈的問我,踩我痛腳。
我笑:“香港人嗎?更沒戲。”
“他也還沒消息嗎?”宣華還是藏不住話。她總是很關心老房和我的事情,好象很期盼什麽,仿佛失去的愛情真能從友情上找回來,又或許,她更希望什麽都不發生。其實,即使我再坦白,她也永不可能相信,我和她的前夫之間,從來是隻有感覺,無關風月。
我知道和她說不清了,也懶得再談,事實上,學習和工作的壓力很大,也讓我沒有時間去想那一段最多稱之為“感覺”的往事,我沒那麽言情和小資。
“唉。”林宣華在那頭不知是歎的什麽氣,“我們都應該趕快找一個了。”
她說的是實話,我也在找啊,隻不過,不過我們心裏都清楚,有一個影子是我們想忘也忘不了的:她和他開始又結束,我和他則邊開始邊結束。
嗬,神奇的命運!
不承認心裏其實是有個角落在等他的,其實等也沒關係,從一開始,我不就在等?大學過去了,當時過去了,我不是一直都過得很好?
誰沒有過這樣的經驗?明知道有一個人總在你的圍城外圍徘徊,知道他已經曆盡艱辛,做好一切準備,而你呢?你在心裏暗暗的雀躍,甚至已經在等著他敲門,卻在有一天,仿佛萬事具備的時候,忽然的,他憑空消失,人走了,日子卻仍要繼續。也許,真的談不上等待,隻是難以忘記。
這興許就是緣分吧,當我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唯一一次的錯誤的擁抱了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時間、空間,什麽都可以是錯誤的,惟獨不能錯的,是我們。
三年後,從香港再回北京,我已是博士,仍單身。
我在一家醫院找到了工作,這是我在這裏的第一次手術,它對我來說,很重要,術前討論的時候,我盡量掩飾著自己的緊張。
會開完的時候,主任叫住了我,說是有個醫藥公司開發了一種新型的監測設備,想讓我在手術裏試用一下。我答應。
這樣的設備往往都價值不菲,因此對方公司的代表也都很高階,此次便是他們的經理親自出馬,而且他們還堅持要跟進手術間演示,所以術前我總要和他們見一見,交代幾句。
沒想到,我見到的是老房,他就是醫藥公司的代表,身邊還有個年輕幹練的女助手。
陽光從走廊的窗戶裏照了過來,白亮的,有些刺眼。
我說:“你好。”
他說:“沒想到是你。”
我笑:“我也沒想到。”
“回來啦?”“來北京了?”
——我們同時開口,圈子終於兜了回來,我意識到了塵埃落定。
我們在會議桌旁坐下,他還是喜歡推眼鏡,隻是舉手投足間更多了幾分沉穩,他滔滔不絕的向我介紹他們產品的優越性,他的助手則極嫻熟的給我和他提供資料。我仔細的聽著——人命關天呢,我不想想別的,想了也是多餘。
說完了,他向我伸出手來,說道:“希望合作成功。”
我握了握他的手,當然這回是右手:“自然。”
我看見他和他的女助手滿意的相視而笑,我不意外。
我們各自進了男女更衣室——他進手術室,而他的助手在外麵等他。
我什麽也沒想,習慣性的換了手術衣,再進到刷手間,仔細的刷手,一遍一遍,流水過去,一切不留。
我當然自有我的冷靜,隻是騙不了人的,鼻子在微微的發酸。
“你是新來的嗎?”我聽見背後有人叫我。
我轉過身去,看見一個穿著手術衣的男子,戴著眼鏡,眼睛很大,睫毛很長,雖然有口罩遮著,我也能感覺到他在對我笑。
“我好象見過你呢。”他說。
刹那間過往重現,我點點頭,也朝他笑:“是在火車上,那回太謝謝你了。”
他的耳朵似乎紅了:“一點小事,小事。”
“你是不是在三號手術室?”他問我,脖子也紅了。
我點點頭,向門外走去,卻見一個身影從我麵前閃過,並沒看見我,腳步匆匆的,似乎永遠不會再為我停下來,水霧就在那一瞬間不可遏止的蒙蔽了雙眼。
“你怎麽了?”見我立在門口發呆,後麵的他問。
“沒什麽。你可不可以幫我個忙?”靜了靜,我說,然後示意著我的帽子,“帽子好象戴太下了。”洗過手以後,我們就不能拿手再碰其他地方了,所以像這種帽子戴太下,或眼鏡沒戴好的情況,都是要別人幫忙。
“沒問題。”他笑著站好。
我將額頭靠在了他肩上,蹭了一下,將帽子戴好的同時,也擦掉了眼淚。
抬起頭來,往事如煙。
“我就在隔壁,四號。”他跟我說,“有事盡管叫我。”
我點點頭:“謝謝。”
……
那一天,手術很順利,監測設備也很棒,手術結束的時候,老房拍我的肩膀:“今晚有沒有空,一起喝咖啡?”
我微笑。
外麵的天氣很好,北京已經很久沒下過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