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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光燦爛

(2008-11-04 08:56:58) 下一個

今夜星光燦爛 別人的女郎 分手 極光仙子 忽必烈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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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光燦爛
  認識莊的時候,我與國楝已經走了1年,打算結婚。
  國楝帶我到一年一度的建築師聚餐會,在那裏我看到莊。
  當時我一點也不喜歡他,他身邊坐著個豔女,打扮得七彩繽紛,耳環在卷曲的長發邊晃動,媚眼與嬌笑聲四濺,真受不了。
  莊自己也不象話,白西裝結隻紅點子的領花,整個人像二十年代美國芝加哥的黑社會頭子,誠然,他是英俊的,但我厭惡他這種炫耀的作風。
  國楝在公眾場所照例非常沉默,緩緩喝著啤酒.我坐在他身邊打量著其餘的客人,我們並沒有拉手,國楝是個保守黨,老派人,我與他的關係雖然已遭家人默認,但是始終不能進入熱戀狀態。
  那日我穿件寬旗袍,一身素白,我自認是個清爽具書卷氣的女子,並不想以傾倒眾生為己任。也許國楝就是喜歡我這一點,我很遷就地,是以他一直認為我適合他,其實不是這樣。
  而與他在一起,徒然有許多許多安全感,一切像與淡開水般、沒有火花。
  我也不知道怎麽與他走的一年,我不住告訴自己:生活便是這樣,我不想在三十五歲的時候才匆匆出去抓一個對象,國楝有他的好處,沒有人是十至十美的。
  那夜我坐在他身邊也不覺悶,散會後有人建議去跳舞,國楝也不問過我,就拖了我跟大隊走。我不介意,但希望他會問我一聲,這類小節不能與他計較,此刻教育他也已經太晚。
  到了的士可,莊過來請我跳舞,他問國楝,“我請藍小姐跳舞可否?”
  我又希望國楝說不,但他一貫地禮貌說“請”,於是我與莊下舞池。
  他說:“你是今晚最漂亮的小姐。”
  我笑一笑。
  “你太特別。”他又說。
  我問:“你在放錄音帶吧,今晚大約每位小姐都聽過這番話。”
  他一怔,隨即笑,“我早知你說話也必然另有一套。”
  我不答。
  “你是國楝的女朋友?”
  “我們就要結婚了。”我淡淡說。
  “啊,這樣就能結婚?”他問。
  我微慍,“你是什麽意思?”
  “國楝是我大學同學,他這個人我再了解不過,他非但乏味,而且自我心中,以你的性格,不可能下嫁於他,他會適合其它的小婦人,但不是你。”
  “你又知道我是誰?”我更不高興。
  “略為調查就知道,誰不知道你是藝術界紅人。”
  “紅人黑人不打緊,批評老同學的就是壞人!”
  他錯愕間音樂完了,我拂袖而去。
  那夜國楝送我回塚,我問:“你認識莊某很久了?他不是好人。”
  “怎麽不是好人?不,我與他沒有來往,他是個非常自由散漫的人,曾經為一個女孩子追到歐洲去,荒廢成年學業,我看不起他這種行為。”
  我不出聲,隔一會兒我說:“我認為感情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環。”
  “過了十八歲,我就沒那麽想過,作為成年人,我們有更重要的事來做。”國楝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第二天我起身遲,走到客廳,看見水晶瓶子插著一大把玫瑰花,密密麻麻,有好幾十朵。我喜悅,趨前一聞,心想國楝終於開了竅了。
  女傭人聞聲出來說:“莊先生派人送來的。”
  我一呆,不作聲。
  他這個花,一送就是十天,到了第十一天,我實在忍不住,撥電話到他寫字樓去。
  “我姓藍。”我冷冷說。
  他並不作聲,我反而不知道該如何責備他,女人總是容易心軟。
  我輕聲說:“你別再送花來,我是別人的未婚妻。”
  他說:“如果你肯出來,我就停止送花。”
  “我不能出來。”
  “不行,這個電話是你打來的,我現在就到你們口等,等到你出來。”
  “你這一套詭計早二十五年都不流行了。”我說。
  他掛上電話。
  我並沒有睬他,自管自工作,我答應了一家公司為他們做一個美女月份牌,一大起碼工作十小時,月底之前趕出來交貨。
  中午時分我打過電話去找國楝,他照例在開會,我有點悵惆,我們很少通電話,下了班他會到我公寓來小坐,喝杯啤酒看電視新聞,就把我的客廳當他的電視室,然後在我瞼上親吻一下告辭,
  他是性生活的清教徒,認為這件事婚後一星期才能做一次。
  女傭人來跟我說:“小姐,樓下有一輛車子,停在哪裏好久了。”
  我吃一驚,伏到露台去看,隻見莊坐在輛老式開蓬平治跑車裏,頭枕在駕駛盤上,不知已經多久了,我看看鍾,三點半,與他通電話時上午十點,他瘋了,在這種激辣火毒的大太陽下,他要中暑的。
  我遲疑一下,不敢下樓跟他說話。但我想,國楝從來沒有這樣等過找。
  我下樓叫他,“喂!”
  他抬起頭來,見到我,笑一笑。這天他特別可愛,一套皺麻外套加涼鞋,頭發被汗弄亂,異常的孩子氣,他說:“我知道你會下來的。”
  “下來趕你走。”我沒好氣的說。
  他握住我的手,將他滾熨的臉埋在我手心中,我剛想掙脫,發覺他哭了,我整個人失措呆在那裏,隻聽到他嗚咽的說:“我想我愛上了你。”
  “你開玩笑。”我細細聲說。
  “我沒有,”他說,“我是真心的。”
  “太戲劇化了,我接受不來。”我輕聲說:“你走吧。”
  “我明天再來。”他說。
  “明天你去上班,”我跟他說:“聽話,現在回家休息去。”
  他把車開走了,出乎意料之外,並沒有再說國楝的壞話。
  國楝晚上本來約了我去音樂會,臨時又來推。我咕噥他他老是要我遷就他,悶死人,他也不以為意,掛了電話。
  那夜月色很好,我忽然覺得寂寞,點起一枝煙吸,這樣子過一生雖然無憂無慮,到底非常乏味,我的心靈乏人照顧,而我的經濟一向獨立,我要國楝來幹嗎?隻為老年時有個伴?就算是伴,也是我伴他,不是他伴我。這種寧靜的日子過一兩年當休息著恢複元氣是不錯的,長期下去非常委屈。
  對於國楝,我唯一的置評是他確是好人。
  那夜我睡得早,半夜電話響了,我抓起話筒,模糊地應一聲,聽到那邊說:“你睡了?”是莊的聲音。
  “是。”我說。
  我想來看你。”
  “不可以,不可以!”我嚷。
  “你一個人在床上?”
  “別對我說這種話!”我吼道。
  “我想念你。”他說。
  我伸一個懶腰,失笑,看看鍾是半夜十二點。“你才見過我兩次。”
  “我終身就是在找你這麽一個女孩子。”
  我哈哈笑,“那麽那個穿銀色裙子藍眼蓋鮮紅嘴唇的尤物呢?”
  “我隻是一個男人呢。”他說。
  理由倒也充份,誰像國楝呢,像在桃花源記裏出來,不通世事,。毫無生活經驗,除了他的工作,一竅不通。
  然而我也沒有笨到那種地步,胡亂就相信莊的甜言蜜語,這種話偶而聽來作為調劑是不錯的,天天聽,怕會膩。
  “回去吧。”我說。
  “我晚上再來。”他說。
  “不必來了。”
  他沒有應我,開車離開。我回到書房,心思不屬,畢竟那是個漂亮的男孩子,對我說了許多美麗的謊言,在我樓下浪廢不少寶貴的時間,花過心血,我心動,並且感激。
  晚上他又來了,用小小的石子扔我的玻璃窗,我放下在看的小說,推開窗,他站在月色下,這是一個出奇美麗的星夜,他整個人蒙上一層光輝,非常神秘,像一個打救我離開寂寞堡壘的騎士。我有點迷惘。
  他抬起頭看我,一邊說:“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即使是安排好的台詞,我也感動得很,樂意做一個觀眾。
  “下來,朱麗葉。”他說。
  我取過鎖匙便下樓。
  嗬今夜星光燦爛。
  他握緊我的手,汽車無線電內隱隱約約傳出音樂,我與他跳舞,他沒有說什麽話,但手心冒著汗,如果他在做戲,那麽他是太好的演員。他將我緊緊擁在懷內,逼得我透不過氣來,我覺得我是被需要的。
  一切都這麽快這麽浪漫,我陶醉於這偷來的歡愉,深深享受。
  倦了,我們坐在他的開篷車裏,我合上眼睛,竟然熟睡在他懷中。
  清晨的第一線陽光把我喚醒,他正凝神觀看我的臉,一往情深,我微笑。
  他說:“我要去上班了。”
  “不用睡覺?”我輕問。
  “不用。”他吻我的頭發,“我有空再來看你。”
  “幾時?”
  “我終於打動了你的鐵石心腸?”他低聲問。
  我又微笑。
  他送我上樓睡覺,我聽見電話鈴響,許是國楝找我,我打個嗬欠,不在乎地倒在床上,或許國楝要告訴我,今日他又得逾時工作,誰關心?他可以跟他的藍圖結婚。
  莊在中午時分趕到我公寓,女傭人開門給他,他手中持一小束玫瑰,夾雜著丁香,叫我醒來。
  他精神是那樣好,我卻暈眩得日夜不分,糊裏糊塗,像是在子午線往返已十餘次之多,日子都攪渾了。
  我們在家中的露台吃午飯,他吃得少說得少,左手握住我的手不放,一切都用一隻右手做。他像一個孩子,終於得到了他多年向往的玩具,愛不釋手,在這種情況下,我並不介意做一件玩具。
  下了班他來看我,我剛清醒,淋了浴,在察看我那本月曆的進展,他來了。
  但願國楝對我有他一半那麽情深,真真假假亦不妨。
  我被他迷惑住,一連好幾天,隻有數小時睡眠的時間,其餘的功夫都被他占去。
  他帶我到他石澳的家,大扇的玻璃窗,沒有窗簾,看到山下驚濤拍岸,寬大的客廳中擺著簡單的家俱。
  他在廚房中煮法國菜,香噴噴的蒜與牛油,我躺在繩床內,夢幻似的晃來晃去,一切丟在腦後,我的細胞一個個都活了。
  他不斷跟我說:我一直在等你這麽一個女郎。
  “你再說下去,我簡直要相信你的話了。”我微笑。
  他吻我的手,“嫁給我吧。”
  “永遠這樣享受在仙境裏?”我問:“不可能,我們活在現實的世界裏。”
  “跟我走,你小會覺得生活無聊,空閑的時間,你作畫,我上班,我們永遠戀愛。”
  “讓我想想。”
  “不要想,憑你的感覺做。”
  我把頭埋在他胸膛裏。
  黃昏在紫色的天空下,我們去沙灘散步,他拾起一隻貝殼,貼在我耳邊,讓我聽海浪聲。我們躺沙灘上,看天色暗下來。
  第二天早上,莊送我返家休息,然後去上班。
  我打開門,看見國楝坐在客廳中央。
  我淡淡說:“嗨,好久不見。”
  “你整夜在什麽地方?”
  “在享受。”我答。
  他“霍”地站起來,就給我一記耳光,打得我退後三步,眼冒金星,一邊臉火辣辣的痛,嘴角一陣鹹味,冒出血來。
  我不響。
  女傭人嚇傻了,瞪著我們。
  我冷冷吩咐她,“倒杯冰水給我,送客。”
  國楝瘋了,他怒吼,“你想把我送走?就這麽簡單?全城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你卻公然跑出去跟別人過夜,我還有臉站出去?你以為他會娶你?你以為仍然會 有人娶你?”
  我不出聲。
  他抓住我的手臂,手上用勁,越收越緊,我痛得淌出眼淚來,他不住的用手打我,我躲都沒處躲,一下一下的忍受著,女傭人衝出來阻止他,一邊尖嚷著,“不準打小 姐,不要打了。”
  然後國楝崩潰了,他蹲下來哭。
  我掙紮逃到房內,把自己反鎖在房內。我很鎮靜,在浴間洗淨血漬,在瘀痕上搽上藥,蒙頭大睡。
  國楝哀哀的敲我房間門,我不去睬他,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我居然睡得很好。
  黃昏的時候國楝走了,我混身酸疼,這一場鬧劇到這裏也應該結束了。
  一年來我裝飾著國楝的生活,如他襟前的一朵鮮花,如今我決定離開他,他失去的不過是麵子,不是愛人,我心灰意冷。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滿足,物質方麵我自己應付有餘。離開國楝,我不一定要去跟莊過活,我是我自己,獨立的一個人。
  想起莊,我心溫柔的牽動,我愛上那夜燦爛的星光多過愛上他,但如果沒有他,我又看不到一天的星星。
  我告訴自己!你已經廿六歲了,來日無多,生命苦短,能夠快樂的時候,為什麽不快樂?
  事情鬧大了,我的名譽或許再也不能使我在國楝的友人當中立足,然而離開一班虛偽的人,於我又有什麽損失?或者我失去做闊太太的資格,但我的生活是充實的,生活寬裕的太太們何嚐有機會赤足跟愛人跳慢舞?各人得到的東西不一樣。
  晚上莊到我這裏來,看見我臉上的瘀痕,問:“怎麽回事?”
  “撞傷。”
  “我知道,國楝幹的好事。”他站起來,“我會找他算賬。”
  我第一次對他提高聲音,“坐下來,告訴你是撞傷的。”
  “嫁給我,我會使你快樂。”
  “你們男人始終隻想占有一個女人,並不是真正的為她們好,是不是?”
  “我愛你。”
  我歎一口氣,“你回去吧,我不是不知道跟著你會開心,可是除了玩得燦爛外,你不能再給我任何東西,特別是安全感。”
  “女人們的貪念!”他說:“你要國楝的穩重,亦要我的感情,非要這樣的男人,你才肯跟他?”
  我微笑,“恐怕我要丫角終老了,我緊緊擁抱他,“莊,但我需要你的甜言蜜語。”
  “是否我暫時戰勝了國楝?”
  “不要對我提這個人。”我說。
  “你恨他?”
  “我對他沒有感覺,他是一個愚蠢的人,以為自愛就是吝嗇感情,叫愛人拜倒在他腳底叫做威風,讓他去娶一個為飯票而結婚的小女人好了。背著他貼娘家與搓麻將, 活該。”
  “你仍然氣憤了。”
  “氣我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他會回來求你的。”
  “他才不會,他屢次警告我,如果我有什麽行差踏錯,他馬上轉頭走的,”我伸著懶腰,“我在過去整整十一個月內也夠謹慎的了,像做賊。”
  “為什麽要刻薄自己?”
  “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我覺得他高估自己的定力,低估了你的魅力,他是那種要等到失去那樣東西才知道它寶貴的人,在感情方而,他是個白癡。”
  莊對國楝的批評是非常中肯的,國楝一向看不起為感情犧牲的人,他認為他自己是理性的智能的,不受俗禮拘泥,現在我要睜大眼睛看個清楚。
  我沒想到他會回來求我,但是他回來了,我在露台見他,穿著低胸裙子,燃著一枝煙,吊兒郎當,皮膚曬得深棕,正是他最恨的一切,我全部做齊,並且正眼也不看他。
  他說:“你以為他會娶你?他不會的。”
  我指指胸口,“那是我的難題,你何必擔心?”
  “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子?”他傷心震驚。
  “我一向都是這麽自由散漫的一個藝術家,是你的教導有方,我才做了一年淑女,你現在可以去提拔別的女子,教她們如何做人,以及一切仁義道德的問題,”我站起來,“你何必再來煩我?我喜歡浪廢我的青春,你管得著個屁!”
  他的頭埋在自己雙手中,“我愛你。”
  “你愛的是你自己。過去一年你愛我,不外是因為我處處順從你,令你覺得舒服,得益的是你,還給你一種感覺,認為你的女友將有一個好歸宿。對不起,我不幹了, 你馬上走。”
  我站起來送客。
  他坐在那裏不動,他說:“我不能離開你。”
  “可以的,”我說:“你隨便找個女人,把她塑造成你喜歡的形象不就完了。”
  “我不會胡亂去找一個女人!”
  “但是我不要你了,我覺得悶,我想擺脫你。”
  “你告訴我,我錯在哪裏,我都改。”
  我一呆,隨即說:“太痛苦了,何必改?”
  “這一年來你從來沒有表示過對我不滿......”
  “我們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你原諒我吧,我不想多說,你還我自由。”
  “莊的私生活聲名狼藉,你會吃虧的。”他又說。
  我已經拉開大門。
  他用怖滿紅絲的眼睛看我一眼,低著頭走。
  嗬向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國楝,我可憐他,他是一個不能愛人的人。
  他走了以後,我倒在沙發上筋疲力盡。
  怎麽辦呢,我怎麽應付這兩個男人呢。
  我已經叫國楝走,為情為理,我都沒有對不起他,我們一年來的關係結束,可憐得很,我竟想不出有什麽是值得回憶的,一年多的關係,像白開水般的乏味。
  我將國楝送我的東西,都裝了隻盒子送回去。
  而莊那邊,我請他讓我好好休息數天,不說別的,自從認識識他到如今,連覺都沒睡好過,至少他應該讓我養足精神,才跟他把事情攪清楚。
  他不讓我有這樣的機會,跑了來在我床跟走來走去,故意製造許多聲響,鬧個不停。
  我對他說:“現在你幹什麽?疲勞轟炸?”
  “你嫁給我就讓你睡。”
  “我沒聽過這樣的話,到時恐怕連死都沒空死了,”我說:“你這簡直逼我搬家。”
  “你要避開我?”他抱怨。
  “不,讓我呼吸一下,別令我窒息。”我微笑,“你要記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
  “你這個小女人。”他說。
  他把我拉到淺水灣酒店吃早餐,那日好陽光,棚架上的綠葉全部透明,滴著露水,紫藤花一大串一大串地掛下來,氣氛美得不可形容。
  我因極度的疲倦,坐在桌子麵前,整個人如在夢中;神情恍惚。
  莊是這樣懂得享受,他帶給我的歡愉雖不切實際,卻使我畢生難忘。
  我將頭擱在他肩膀上,身體發軟,希望就此睡著了永遠不再睜開眼睛,省卻不少煩惱。
  “永遠不要再見那個人,”他說:“答應我。”
  “我不見他,是因為我自己不想見他,與其它原因無關。”
  “你永遠是這麽倔強。”他不悅。
  “是。”我說:“這是我的毛病。”
  他握著我的手,猶疑一下問:“放棄他這麽一個事事都算上等人選的男人,你不覺後悔?”
  “那是我的事,”我說:“你少安毋躁。”
  “你這麽會吃虧的。”他說。
  “你越來越像國楝,怎麽也向我下哀的美敦書?”我聲音很溫和。
  他顯然很受傷害,放下我的手不響。這是他自認識我以來,第一次不高興。
  那日他送我回家,一聲不響的駕車走了。
  我睡了一整天,醒來的時候精神飽滿,但莊不在身邊。
  我立刻明白了,像他那樣的男人,他說放棄就放棄,我令他心冷,他便離開。
  我站在露台上,一天的烏雲,沒有星,那輛熟悉的開篷車不在。
  我心中有數,莊是不會再來的了。
  國楝是一個全憑理智做事的人,而莊則全憑感性。
  而我,我確是貪心。
  因為重新獲得時間,我趕好那個月份牌,收到酬勞,打算到歐洲旅行。
  正收拾行李,國楝來看我。我禮貌的招呼他,他交出一張帖子,放我麵前。
  我並不意外,“結婚了,這麽快?”
  他不出聲,隔了很久,他說:“希望你多多包涵,給我一個重生的機會。”
  我詫異,“國楝,你也認識了我一年整,你以為我是什麽人?我會去你婚禮攪亂嗎?”
  他說:“希望你不會。”
  “你太小覷我了,你簡直離了譜。”
  “會嗎?莊某人現又在向別的女人獻殷勤,同樣又是那套手法,一成不變,先開始送鮮花,然後去海灘漫步,觀日出,在幽靜的地方跳舞,是不是這樣?他並沒有娶 你,而我要結婚了,但願你吞得了這口氣,顧住我們的往日感情。”
  我悲哀的看住他,簡直不想分辯。
  “不,”我說:“我不會引起你的不便,我決定往歐洲去逃避現實,好了沒有?當你與某小姐舉行婚禮的時候,我人甚至不會在香港,放心。”
  他聽了像是不置信,過一歇籲出一口氣。
  “飛機票都買好了,你要不要過目?”我問。
  “我相信你。”他說。
  “我多謝你相信我。”我說。
  他走了。
  沒有嫁給他實是我的幸福,我們兩個個人的宗旨、思想,生活方式,完全沒有相同的地方。
  至於莊,我感激他給我帶來段愉快的日子,男人與女人來往不一定要結婚,我不會忘記他,相信他也不會忘記我。
  我會永遠懷念一個星光燦爛的晚上,他在我窗口扔石子叫我卜樓,我們憑著汽車收音機的音樂,直跳了一夜舞。
  多麽甜蜜的回憶。
  將來我也會結婚生子,但那是完全兩回事。
  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別人的女郎
  裘莉總歸是別人的女友。
  我認識她的時候是大學一年級。那時我們同班,她穿著平跟鞋、白短襪,長發晃來晃去,我的心也隨著晃來晃去。
  當時她的男友是網球高手,建築係的仇家強。盡管他是一個俊男,家裏有錢,然而嫉妒心太強——裘莉跟表哥去看場電影也挨他的耳光。他們好了1年便分手了。
  那年的聖誕舞會,我準備去邀請裘莉,可她已經跟著華國堅去跳舞了。
  裘莉是一朵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不止是我一個人。
  舞會上我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她,但是我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去請她跳舞,遭華國堅的白眼。
  那夜回家,我一整夜沒睡,近天亮的時候,我偷偷哭了,那是我可悲的初戀,我愛上了裘莉。
  第3年的時候,裘莉的男朋友是邱誌盟。
  3年同學,我與裘莉並沒有正式交談過,直至近畢業的時候,一個下午,我抱著書本走過校園,有人在我身後喚我:“陸同學!陸同學!”
  我一轉頭,是裘莉!我呆住了,心蹦蹦跳,強自鎮靜。她離得我是那麽近,我可以數清她那長長的睫毛。
  “裘莉”,我聽見我自己說,“有什麽事嗎?”
  她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陸同學,聽說你的圍棋下得很好?”嗬,隻是這種小事。
  “不敢當。”
  “教不教人?”
  “自然。”你要學?
  “我有個弟弟想學圍棋,可否幫助指點他一下?”
  我略為失望:“我自己也是初入門,我可以教他基本技巧,下棋靠天聰,不用師傅。”
  “陸同學太客氣了。”她笑,“謝謝,我讓他跟你聯係。”
  我點點頭。
  她嬌俏地再道謝,擺擺手,走了。
  我永遠記得那天陽光普照,樹葉的影細細碎碎,映在她身上……那個情景,如一幅照片般長印我心。
  她弟弟來過我家數次,小子非常聰明,一學即會,一會即通,一通即精,把我殺得片甲不留,弑師後就不再來了,我倍增悵惘。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裘莉。
  我尚未畢業就往加拿大去念書,繼而升碩士。暑假回來,聽說裘莉結婚了。嫁的是一個商人,姓殷。
  我又到異國去念博士。
  冰天雪地中老想起裘莉南國女郎的風情,但她總是別人的女郎。
  再回香港的時候,我已35歲,事業小有成就,任皇冠化工廠的副廠長。商界人士搶訂皇冠廠的產品。
  仇家強已是有名氣的建築師,一天他來看我,“小陸,他們都說皇冠廠有個化學工程師是中國人,我聽他們形容,就疑心是你!15年不見,可好?”他笑問,“結了婚沒有?”
  “沒有。”
  他眨眨眼,“聰明人。”我答不出。“你呢!”我問。
  “結婚很久了,3個兒子。”他說。“你必需到舍下吃頓便飯。明晚如何,可千萬不要把女朋友一起帶來,我順便再約幾個舊友。”
  “我沒有女朋友。”
  “嗬?”他一怔,隨即笑道,“剛回來,我替你介紹。”
  我說:“你仿佛很有辦法似的。”
  “你仍然是那麽沉默寡言、孤芳自賞,小陸,在大學時期,人人都說你冷僻到極點。”
  “是嗎?”我詫異,“我自己認為我做人最隨和不過。”
  “嘿,太沒有自知之明了。”仇取笑我。
  赴約的那日,我見到大學同班的大部分同學,仇家簡直為我開了一個盛大的宴會。
  華國堅,邱誌盟他們全在,但我沒見到裘莉。
  人家的太太有什麽好見呢?我問自己,但她也是我們的同學,仇家強應當邀請她。
  女賓不少,但沒有熟麵孔,十來名年輕的姑娘花蝴蝶似的穿插在客人當中,然而我格外想念當年的裘莉。
  我捧著杯子獨自坐在角落。仇太太知情識趣,過來招呼我,陪我說話。
  “怎麽?看中哪一位小姐沒有?”
  我有點靦腆:“都任我挑嗎?”
  她笑:“喲年輕有為的廠長兼總工程師,又從來沒結過婚,那還不成了香餑餑?”
  我忽然對仇太太透露心聲:“人不如故。”
  她詫異問:“故人是誰?”
  “大學同學。”
  仇太太說:“陸,我不是倚老賣老,借著仇家強的交情來教訓你,你那故人今年怕也35歲左右了吧?歲月不饒人,35的女人已經非常的蒼老難看了,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回事,你很久沒見過她了吧?”
  我微笑,“15年了。”
  “她已經不是15年前的那個她了。”仇太太感喟。
  我彷徨:“可是仇家強仍然是老樣子。”
  “男人就占這個便宜,不顯老。”
  “不讓我見她,我是不死心的。”
  “既然是同學,何不托仇家強?”她好奇地說,“是誰?叫什麽?”
  “裘莉。”
  “嗬,原來是裘莉!”仇太太的聲音詫異兼惋惜,“她大學時的男朋友已是多得出名,後來結婚了。”
  “是,嫁了個商人。”
  “有兩個孩子,離了婚,現在搬了出來住,孩子跟丈夫那邊——哈,你真想見她?”
  我說:“有她的電話嗎?我自己處理這件事好了。”
  “你等等。”
  仇太太把電話交我手中的時候,跟我說:“那邊穿白裙的女孩子,是我表妹,24歲,大學剛畢業,你如果在故人那邊失望的話,隨時跟我聯係。”
  如果我要的光是個青春貌美的女孩,我早結了婚了,還到香港來挑呢!
  電話打通了,裘莉很大方地答允出來見我。
  我等了10分鍾,心頭焦急。她出現的時候我一眼把她認出來了。
  “裘莉!”我叫她。
  她仍然那麽苗條我想仇太太大概對她略有偏見,才把她形容得那樣子。我傾心於她的風韻與豔色。
  她看著我:“奇怪,你們男人怎麽不肯老?你仍然像大學3年級時的模樣!”
  她那少女的矜持與嬌俏已經消失大半,代之的是大方與體貼,加上一份成熟美。
  “你好吧?”我由衷地問。
  “不太好,離了婚了。”她苦笑,“我們說些快樂的事——怎麽,你還沒娶太太?”“沒有呢。”我有幾分忸怩。
  她諒解地微笑:“你過去就是沉默寡言的,咱們班的女同學都說你有點高不可攀的神情,相貌特別清秀,但是冷冰冰——不過也不怕,你現在名成利就,香港的姑娘最向往就是這些。”
  “別損我了,什麽名成利就!”
  “如果她們不懂得欣賞你的氣質,那就冤枉了。”
  我臉紅:“裘莉,我不知你以前在大學裏也曾注意過我。”
  “注意你?”她溫和地說,“我對你印象很深刻呢。”
  我有點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覺。
  “裘莉,”我坦白地說,“這些年來,我一個人在外頭,寂寞透頂,也不用說了,回到香港,想與老朋友聚聚,我約會你,你不會怪我吧?”
  “怪你?自然不,我現在不是坐在這裏?隻是靠老朋友也不是辦法,你最好找個女朋友,成家立室,那才一勞永逸呢。”
  “你在做誰的說客?”我微笑問。
  “陸,你還是那麽斯文好脾氣。”
  她搖搖頭。
  “孩子們好嗎?”
  “頑皮啊,簡直不能控製。”
  我看著她,無限溫馨,這個別人的女郎,現在我有機會追求她了。
  當天我送她回家,約好星期天見麵。
  星期天我駕車去接她,她身邊卻站著個二十一二歲的女孩子。
  “我表妹。”她向我眨眨眼。
  我笑,我永遠原諒裘莉,這個傻蛋,她真以為我把她當老同學,便帶個姑娘出來為我做起媒人來了,真好笑。
  本來我有正經話同她說,現在夾著個陌生的姑娘,變得皮笑肉不笑,上車時她還讓那個姑娘坐前座。
  裘莉裘莉,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意。
  那姑娘是很漂亮,也很會說話,然而人家說,情有獨鍾,那夜我整晚都沒有正經的朝她看上一眼,而那個姑娘卻未發覺,還盡量地想加深我對她的印象。
  飯後我先送裘莉的表妹回家,然後送裘莉,在途中大家都很沉默。
  我先開口:“裘莉,你誤會了。”
  “我誤會了什麽?”她問。
  “你誤會我想認識那種年輕的姑娘。”
  “這是個誤會嗎?”她愕然,“君子好逑,最自然不過。”
  “是,但我想約會的是你。”
  “我?”她瞠目結舌,指著自己的胸口。
  “為什麽不能是你?”
  “我?”她還睜著眼。
  “是,你!”
  “我都33歲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個半老徐娘,你約會我做甚?”
  “裘莉,你活在二十世紀,你以為貞節牌坊在這年頭還值得歌頌?”我索性將車停在路旁。
  “我不是這意思,可是人家怎麽說?你從來沒結過婚,而我,我——”
  “你怎麽樣?”我搶白她,“你三隻眼睛四隻嘴巴?”
  “話不是這麽說……陸,這件事發生得太遲了,真是的。”
  “遲?”我到今日總算有機會一吐苦水,“可是你一直是別人的女友,名花有主,我有什麽機會?”
  她沉默。
  “隻要你願意,何必理別人說什麽?”我說,“除非你不願意。”
  “我願意與你做朋友。”
  “有發展沒有?”我問。
  “陸——”她非常為難。
  可憐的裘莉,她有自卑感,所以這年頭,香港的社會始終是中國人的社會,離婚的裘莉不管別人的觀點如何,自己先心怯了。
  我賭氣地說:“我等了那麽些年……”
  “人們會怎麽說?”她問我。
  “我不管他們!”我不以為然。
  她笑:“你父母也不會讚同。”
  “這你放心,他們要是活著的話,我喜歡的也就是他們喜歡的,何況他們已經不在了,否則也替我高興。”
  “可是我們是老同學,隻弟姐妹一般的感情,我一時腦筋轉不過來。”她笑了,“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把腦袋枕在駕駛盤上:“我要是有句假話,肝腦塗地!”
  “喲!真可怕,快別說這樣的話!”
  “明天我來看你。”
  “我要與孩子們見麵。”
  “孩子?太好了,我帶玩具來。”
  “陸——”
  “不必多說,明天7點鍾見。”
  我“呼”地開動車子,把裘莉送回家。
  我看我們之間困難重重,我尚得披荊斬棘。
  第二天,我買了兒童刊物與玩具上裘莉家。
  裘莉套一件毛衣,穿一條牛仔褲,配平跟涼皮鞋,別有風味,我非常著迷。
  我帶著她與孩子們出外吃飯,孩子們很乖很聽話,看樣子非常有家教。
  “裘莉——”我開口。
  “這件事是沒有可能的。”她按住我的手,“陸,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是你有什麽必要做兩個孩子的繼父?”
  “你又有什麽必要為了孩子過寂寞的下半輩子?”我也反問。
  她不出聲。
  我說:“不要拒絕我,聽其自然好不好?”
  她無可奈何地笑了。
  我們陸陸續續地約會,她待我始終如一個老朋友,一個星期見多次也不管用,她已把我打入知己類,她沒把我當男人看待。
  周末我與邱誌盟打球後喝啤酒,他問道:“聽說你常見到裘莉?”
  “是。”我說
  “你對她有意思?”
  “是。”我直認不諱。
  “這就奇了,沒想到你竟然對她有意思。”
  我說:“感情這東西是很微妙的。”
  “裘莉確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即使現在看來,也勝過許多黃毛丫頭。最理想的是二十七八歲,到過外國,念過大學,又有事業心的那種時代女性!成熟、獨立、風趣、聰慧,這才是好對象好妻子,見過世麵,通情達理。但裘莉呢,裘莉的確年齡太大了一點。”

  我說:“我不覺得,我一直喜歡她。”
  “你不介意她有孩子?”
  我微笑。
  “你這個人真神秘,咱們把所有的姑娘擱你麵前隨你選,你卻去跟裘莉。”
  他拍著我的肩膀,“我佩服你的勇氣,做人應該忠於自己,我想裘莉是幸福的。”
  我喝完啤酒就向邱誌盟道別。
  裘莉的隱憂不是沒有道理的,我覺得每個朋友都認為她交了好運——以她那樣的身分而終於找到一個理想的對象,而那個男人居然是從來沒有結過婚的,人品不錯,經濟情況也過得去,於是裘莉好比枯木逢春了。
  多麽大的壓力。
  我稍後與裘莉說起,她聳聳肩:“我知道他們說什麽,多麽不公平,如果我真的瘋狂地愛上了這個男人,那麽我願意被世人非議我,但是陸,我沒有愛上你呀,多麽冤枉。”
  真不知道誰比誰更不幸,說什麽她也不肯,我無奈。
  “我的條件有什麽不好?你為什麽要排斥我?”
  “你的條件太好了。”她溫和地回答,“以致我們做朋友都有困難。陸,說實話,我想疏遠你,我覺得朋友們對我不公平。”
  “不要理他們。你隻是不願意為我背這種罪名。”
  她略為沉吟,然後抱歉地說:“是的。你說得對。”
  “為什麽?”我問,“為什麽你的時間總不屬於我?”
  “陸,這也許就是緣分。”她拍拍我的背部,以示安慰,“倘若真把你視為一個歸宿,那未免太委屈你了。”
  “你真是我的知己。”我說。
  “你回去想想。”她笑,“我看上去像你的大姐姐——”
  “胡說!你為什麽不說你像我媽?”
  我的心隱隱作痛。
  這件事之後,我也不再“威逼”她,我盡力照顧她,有很多事,不待她開口我已經先做到,我的心靈上也比較有寄托。
  裘莉有時會惋惜地說:“隻怕你與我在一起久了,名譽不好,好姑娘也不肯嫁你。”
  與她共度的時間,我是珍惜的,我不是一個激烈的人,不善於表達感情,這種溫和的方式,比較適合我。
  我的感情並不是沒有著落的,裘莉時常回報我,周末她會煮大鍋大鍋的好菜,待我取回家吃,替孩子買冬衣的時候,順道也替我置一件背心之類。
  如果我邀請她看電影,她也欣然答應。但是大型的舞會宴會,我懇求她為女伴,她就是不肯應允,推說出不了大場麵。
  她還是怕人看見。她不陪我,我就索性不去這類地方。
  裘莉很內疚:“陸,你30多歲了,該成親了,不要再拖下去,現在仿佛我霸著你似的,害你浪費時間。”她停一停,“如果沒有我,你想必會約會其她的姑娘。”
  我微笑,“你真是個千古罪人。”
  “拜托拜托,咱位別再見麵了。”
  “你不見我,難道不會想念我?”
  “我非發個狠去嫁了人算了。”
  “為我胡亂去嫁人?那不如胡亂嫁給我算了。我一樣可以保證你與孩子們的幸福。”
  裘莉不響。
  但是沒隔多久,華國堅給我帶來消息,說裘莉跟一個老醫生走得很密。
  我不感到意外,也沒有傷心,我隻是呆了半晌。難道命中注定,她永遠不會屬於我?但至少她應當在事前告訴我。
  為此我很不悅,黯然傷神,也不去求她證實與解釋。
  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她來邀請我教她弟弟下棋,為什麽我不懂把握時機,立刻追求她?為什麽不?為什麽要拖到如今?隻因為她是別人的女郎?
  就算她當時有男朋友,我也可以與別人爭一長短,為什麽我要維持不與人相爭的尊嚴,以致蹉跎到今日?
  如今我們兩人都30多歲,沒有多少日子剩下來了,我還保留些什麽?有保留的就不是愛情。
  我大喊一聲,衝到她家裏去。
  我激動的說:“裘莉,我豁出去了,我不再冷靜等待你的時間。一切都要自己爭取,我不管,那個老醫生如果鬥得過我,叫他放膽過來好了!”我揮舞著拳頭,“我不能再等待,也不能再容忍你又一次地成為別人的女郎!”

  裘莉凝視我,忽然雙眼充滿了淚水。
  “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我嚷,“誰要做一個痛苦的君子啊,我情願當一個快樂的小人,我不管了,裘莉,我——”
  她已經緊緊地擁抱著我。
  我成功了!她不再是別人的女郎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嗨嗬,我終於勝利了!?

分手
  我是一個寫愛情小說的人,作品供太太小姐消閑用,於社會沒有什麽貢獻,但頗有助於精神上的鬆弛,我的題材很狹窄,多數是男男女女的恩怨與喜怒哀樂,聽來的故事居多數,小小一點點事寫半日,如此不疲,一寫就寫好些年,其實並非有感而發,當不得真的。
  這麽多故事當中,香芍藥的故事雖然平凡,也還值得一說。
  她是我的中學校友,從小長得漂亮,一頭烏黑的長發,雪白的皮膚,修長,喜歡穿平跟鞋,有股飄逸的味道,在校中算得是出色,功課也好。
  找們校服是深藍色直身寬旗袍,由她穿來,很有種民初的書卷味。香芍藥非常冷傲,一派非池中物的態度,是以我並不與她交好。
  畢業後各奔前程,許久沒有見麵。
  後來與親戚吃茶,她卻上前來打招呼。
  當時她親切地用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喂”地一聲,“記得我嗎?”她問。
  坦白的說,十多年之後,我並沒有把她認出來,我隻禮貌地微笑。
  她提醒我,“我叫香芍藥。”
  “我有個中學同學叫香芍藥。”我說:“很特別的名字。”
  “我就是她。”她笑說。
  後來我們交換了電話號碼。
  就是這樣恢複邦交的。
  她結了婚已有十年,一個女孩子八歲,我們約會頗頻,漸漸我很知道她的家事。
  她的家庭生活照我看來,非常幸福,丈夫是建築師,自己開設公司,長袖善舞,十分能幹兼有才華,她自父母的家直接走入丈夫的家,沒有挫折,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我很替她高興。
  中學時期她那份冷傲已經消失,她很圓滑,也很可親,不過隨之失蹤的是那份清秀脫俗。
  她不是不打扮,但打扮得像六十年代的淑女,頭發熨得一絲不亂,整齊的化妝,著痕跡地花過心思,衣服選那種鑲著蝴蝶結與紗邊的裙子,一套套的小巧手飾,看上去彷佛無懈可擊,但卻毫無時代氣息,隻像一隻沒有生命的洋娃娃。
  她還批評我的衣著打扮呢。
  “你老是不做頭發,直直的,穿條袋袋牛仔褲,告訴你,沒女人味道,男人不喜歡。”她振振有辭。
  “去你的!”我笑說:“男人為什麽不來問我喜歡什麽,我還喜歡住在南歐的堡壘裏,開勞斯萊斯跑車呢。”
  香芍藥歎口氣,“自然,你是有資格說這話的,你生活完全獨立,值得羨慕,我呀──”彷佛要吐苦水的樣子。
  我深感詫異了,“你還有什麽不足的事?當心天雷打,別人心不足了。”
  “一家不知一家的事,”香說:“做太太有什麽好,一切主權都捏在別人手中。”
  我笑,“你以為職業女性就自己操生殺大權了?”我說:“我的房租夥食全部捏在老板手中,他叫我卷鋪蓋,我還不是完蛋,同病相憐。”
  香不服氣槍著說:“可是你可以另謀高就,我能怎麽樣?離了婚誰要我?”
  我白她一眼,“你少摩登,離婚這種字眼豈可經常放在嘴裏咀嚼?”
  她不響。
  “你確實一個孩子足夠了?”我問:“是否覺得生活沉悶?多幾個孩子可以補償,別內疚,數千年來,孩子都是鞏固女性地位的工具。”
  漸漸我知道她生活困難之處。
  小時候香是個脫俗的女孩子,她丈夫陸大偉目外國畢業回來,一眼就看中了這個漂亮的小女孩,戀愛結婚後就生了一個女兒。
  香為這孩子頗吃過一點苦,孩子是難產的,但公公婆婆還嫌不是男孫,她非常生氣,索性賭氣地跑去做了絕育手術,陸是洋派開通的,他一笑置之,但老先生老太太十分反感,從此沒好麵色對待媳婦。
  香此刻也很後悔,奈何已經來不及了。
  這件事倒是其次,許多沒有孩子的夫妻非常幸福快樂,白頭偕老。
  問題是陸大偉最近這一兩年時常出去應酬,清晨才回家,一星期起碼一次,香芍藥很困惑。
  她也與我說過這個難處,我搖手,“我是酒肉朋友,吃茶吃飯如果叫我,我一定出來,我可不是婦女版信箱主持人,我不懂得為人分析這類事。”
  她笑著搥我,“死相!沒有一點真感情,咱們可是自幼一起長大的,難道一點情麵也沒有?”
  陸大偉見過我,是個風度翩翩的男人,連我見了,都會生出“我年輕時也是個美貌女孩,怎麽沒有遇見過這麽好的男生?”
  他真是要才有才,要人有人,要錢有線,我直認為香芍藥對陸太嬌縱,大概得到的東西便不稀奇了,於是她態度有點放肆,也不是不知道許多女人對陸是虎視耽耽的,因此一邊使小性子,一邊心中害怕,許多年輕太太都犯這個毛病,並不是新鮮的症候。
  一日我與親戚約了吃中飯,便碰見陸與一個時髦的女郎坐一起。
  他先看見我,連忙將頭一偏,假裝沒看見我。
  我隻好擦身而過,知趣地不與他打招呼。
  他把我當長舌婦了,以為我會告訴香芍藥,關我屁事,別說是女同學的丈夫,連我自己兄弟的事,我也不會告訴阿嫂,我瘋了不成,說這種是非,人家夫妻反怪我沒人格。
  因這件事的緣故,我對陸的印象就沒有那麽上佳,中午約女性吃飯,事屬平常,何必鬼祟。
  那個女郎與香芍藥是個極端!太陽棕皮膚、直發、耳畔垂著穿珠子的細辮子,大耳環,真皮牛仔褲,低胸毛衣,性感,冶豔,明媚,化妝是最新的紫色係統,嘴唇與眼蓋都閃閃發亮。
  比起這活色生香的女郎,香芍藥如一朵假花。
  我惋惜了,但緘口不言。
  陸大偉每禮拜一次的應酬,怕都應到這類女郎身上去了,可想而知。
  但我因此更遷就香芍藥,但凡她一聲“喂”,我就撲出去陪她。
  她寂寞的時間頗多,陸最近往夏威夷走得勤,星期四夜班飛機去,星期一早班機到香港,直接往寫字樓上班,香芍藥到夜才見得著他的人,很煩。
  我說:“否則你如何穿金戴銀的?還不是老公賺錢忙忙得好。”
  “我情願像你,穿一條牛仔褲。”
  “你別狗眼看人低,我這些牛仔褲不便宜。”我哈哈哈笑。
  “我知道為什麽陸家的人與我作對,”香憤憤然,“因我──”
  “──不替他們生大胖兒子?”我接上去問。
  “因我沒有一張大學文憑,他們瞧不起我,以為我配不起大偉。”
  我打個嗬欠,“哪來這麽多自卑?”我說:“咱們這些有文憑的人還不是受老板呼呼喝喝,你真以為大學文憑是世界之匙?”
  “你有文憑自然會說風涼話!”她氣憤憤。
  “嘿!”我說:“我何嚐不可以說,你們做太太的專門會打趣我們苦吃吃的女白領?”
  她說:“你根本不知我的難處,夾在他三個姊姊一個妹妹當中,每星期日都像吃團年飯似,七嘴八舌,吵個ㄟ情A為什麽我不能有自己的時間?”
  “跟陸大偉說呀。”
  “不管用。”
  “不管用?整個煙灰缸朝他頭頂摔過去,六國大封相,同歸於盡。”我嘻嘻地。
  “別開玩笑。”她的臉拉下來。
  我整整表情,“與他開心見誠的說清楚。”
  “我口才不行,我想求你跟他說。”香懇求,“好不好?”
  “不可以,坦白告訴你,我要是你,我才不會讓那種標梅已過的獨身女性接觸到你那漂亮出眾的丈夫,小心,每個女人都會是狐狸精,包括你中學校友在內。”
  她冷笑,“你別以為我是笨人,明說出來的,心中就沒有鬼,我絕對相信你的人格。”
  “我,謝謝你,我看你還是自己說的好。”
  “正牌豬朋狗友,時窮節乃現。”她罵。
  我上上下下打量她,“我不願接觸你丈夫,但我可以改造你,芍藥,你知不知道你整個人過時?”
  “我過時?”她尖著喉嚨嚷,花容失色,“我過時?”
  “別一付見了鬼的樣子好不好?”
  我把一大疊法國、意大利、德國的最新時裝雜誌摔到她麵前。“看看清楚吧。”
  她看了看,“我不喜歡這種打扮,拖拖拉拉的。”
  “你沒有品味。”我簡潔的說:“你看我們的頭發:光潔烏亮,一條條都有生命,你的頭發?早在噴發膠中死亡。審美眼光一年年不同,你大姐那付裝扮十五年如一日,真可怕。”
  她蒼白了臉,“稍微請教你一下,你就上來了,拚命踩我,什麽意思?”
  “我說的可是老實話。”
  “還說是老實話?”她翻了瞼。
  “早知你不接受忠實的意見──”我急道。
  她拂袖而去。
  我聳聳肩,好吧,我失去了一個中學同學,誰也不愛聽真話──忠言逆耳,良藥苦口。
  但過幾日香芍藥又回來了。
  她非常沮喪。
  “你怎麽了你?”我問。
  “大偉跟我承認,他外頭有了人。”她說。
  “什麽?”我問:“他親口跟你說的?”
  她流淚。
  “有沒有提到要跟你離婚?”
  “沒有。”
  “他還回不回家?”
  “仍然回來,睡書房,其實他睡書房已有好些日子了。”
  “這混球。”
  “我沒料到這種事竟會發生在我身上。”她哭。
  “你真是個孩子,哭有什麽用?”
  “你叫我怎麽辦?”
  “你們這些女人,簡直像一團飯,丈夫得寵你們呢,馬上作威作福像一條龍,丈夫變了心,就打回成形,十足十一條蟲模樣,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你自己的雙腿爛斷了?站不起來了?做人最要緊靠自己。”
  “可是我的青春──”
  “你的鬼青春,青春不嫁人也是要過的,誰沒有青春?我最恨棄婦埋怨丈夫浪費了她的青春!”
  “你還罵我──”她號淘大哭起來。
  “爭口氣,搬出來住,何必坐在家隨他發落?我來擔這個關係好了,一切在我身上,咱們大吃大喝的玩樂,時間一樣過,我知道你那寶貝丈夫會怎麽說,他準說我帶壞了你,可是他不正喜歡壞女人嗎?”我說:“所以你不必擔心,我們讓他靜一靜,等他知道他要怎麽做,才通知你,別天天坐在沙發上等他回來那麽多餘。”
  “是。”她抹眼淚,“我回去拿衣服。”
  “我們去買衣服,還回家拿東西呢,你身上有錢沒有?銀行有存款沒有?花它個精光,”我冷笑,“你還替他省呢,不花白不花,省了也是便宜別人。”
  “是。”
  “你看,患難見真情。”我拖著她走出去,“我對你多好。”
  咱們逛精品店,我替她選了一大堆最精致最幽雅最有性格又適合她的衣服,一件件陪她試穿。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紫色與薔薇色係統非常適合她,她穿上很嬌媚,有灑脫感。
  我替她襯一套時髦的首飾,正比劃間,她又哭了。
  “穿給誰看呢?”她問我。
  我也答不出來。
  安慰她沒有用,結婚十年的少婦,已經完全失去自我,等於寄生蟲般,突然之間發生這種事,格外過度的震驚,什麽反應都作不出來。
  我把她安置在理發店內,抽空打個電話給陸大偉。
  陸問我,“她住你家?”
  “很暫時的,”我說:“我希望你一星期內接她回去。”
  “這些年來我慣於服侍她,開車接她送她,她已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不是小女孩子,她要回家,可以自己回。”
  “你不再愛她了?”我問。
  “不,我隻是對她那種倚賴、任性,不負責任表示厭倦。”
  他以為妻子會成長,但是芍藥並沒有做到這一點,她的行為舉止漸漸跟她女兒差不多。
  這真是最大的悲劇。
  “君子愛人以德,也許你可以勸勸她。”
  “勸了十多年了。”他淡然。
  “有什麽事與我聯絡?”
  陸說:“我勸你別淌這混水,你是一片好心,她不這麽想,你們在外頭做事的女人比較開朗,所以你不知道她那種多疑多怨的性格。”
  我想到第一次見香芍藥,她梳著兩條小辮子,十一歲,香白的皮膚,烏亮的頭發……心中溫柔地牽動。
  我溫和的說:“我願意擔這個關係,她與我的交情不一樣,是芍藥教我說廣東話的,她告訴我'白鞋'就是球鞋,手套叫'手襪',那年我們念初一。”
  陸大偉不出聲。
  “我認識她的日子比你長,我知道她的為人。”我說:“謝謝你出來,有事與我聯絡。”
  “你對朋友很好。”
  “是嗎?不見得不見得。”我與芍藥是童年的交情。
  我趕往美容院見芍藥,一看見她,呆住了,嗬,大美女,理發店把她的頭發剪短,熨成一個個小圈圈,貼在頭皮上,鬆鬆的,又天真又活潑,像小狗的卷毛,多麽精神,看得我又笑又讚。
  她埋怨,“四百元理個發。”
  我說:“這幾天我做得很疲倦,我們去做芬蘭浴。”
  一帶又把她帶到按摩院。
  按摩女郎對她說:“太太的身裁很好,隻是肌肉略鬆一點,怕是運動的機會少,到我們健身部來做體操,三星期內就見功了。”
  我馬上替她報名。
  我說:“取太陽燈來替她照一照,臉色煞白,太難看。”
  “啊喲!”她叫,“不……,照了會生皮膚癌的!”
  我冷笑,“你的性命真要緊,人家積克蓮奧納西斯都不怕,你怕?”
  “倒也是,”她苦笑,“丈夫都不愛我了,我還這麽緊張這條老命幹什麽?”
  “你還有女兒呢。”我提醒她。
  “女兒──”她歎口氣,“她前天跟我說,想要一雙粉紅色的掠皮鞋,我都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有得賣。”
  “我會帶你去。”我說。
  “你怎麽像個順風耳千裏眼?”
  “沒法子,什麽都靠自己,久而久之,不得不變成個六國販駱駝的人。”我無奈。
  “你真本事。”
  自芬蘭浴室出來,芍藥太漂亮了,路上的男人不住回頭向她張望。
  我說:“這才是好姑娘呢──人們經過你的身旁,都要回頭留戀的張望。”
  她長歎一聲。
  “你的腿那麽修長,走路步子放寬一點,來。”
  她看上去像個新發掘的模特兒。
  到一流的童裝店,我為她女兒也選了一點衣服。“阿姨送的禮,”我說:“別客氣。”自然也買了粉紅色的鞋子。“記得嗎?”我問芍藥,“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  是這麽一點點大,十歲多點。”
  “你又何嚐不是?”芍藥說:“老實說,你這些日子來過得如何?”
  “悶,萬事俱備,獨欠東風,牡丹雖好,總要綠葉扶持,我一個人孤鬼似的,能到什麽地方去?”我問:“你想想,我都不願多說,略吐一兩句苦水,就被人說我怨  天怨地。”
  “可是你賺的是自己的生活,那多好?”
  我說:“這是我唯一驕傲的地方了。說出來頂淒涼,喂,不高興的事兒我們不要去想它,打道回府吧。”
  我們去吃了咖啡便回家了。
  過數日芍藥想回去。“也許你會怪我沒出息吧?”
  “我不會,那確是你的家。”
  “大偉──我想他是要離開我的了。”她說。
  “他跟你攤了牌,決定在你,你有要我幫忙的地方,我盡力而為。”
  “你真能幹。”
  “被逼的。”我木著一張臉。
  “那個家……”她遲疑說:“我都不知我還能在那個家住多久。”
  我愛莫能助,背著手,站在窗戶前。
  過很久,我說:“我開車送你。”
  她住在籠子中久了,我不能不負責任地叫她走出來飛,她並飛不動。
  “等他趕我走的時候,我才走吧。”她歎口氣,我不能在你這裹住一輩子。”
  做弱者的痛苦,人家捧著她的時候,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人家不要她了,她就打回原形,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也許陸大偉會照顧她的生活,替她付房租,給她零用,她生活是不憂的。
  不憂生活──誰憂過生活呢?
  這年頭隻有精神上的困惑,誰也沒有生活上的煩惱,也許有,隻因買不起那件藍狐或鑽戒。
  我仰起頭歎口氣,人的際遇是很難說的,也許她稍遲會遇到更好的男人。
  但陸大偉也不是不好,夫妻分手各要負一半責任,誰也推卸不了,我隻是替他們兩個可惜。
  我開車大包小包的送芍藥回去。
  到了門外,剛好碰見陸大偉。
  他見了我,有點意外,“這麽空?”
  “你回來了?”我冷冷的問。
  他笑,“你也霸道,這原是我自己的家。”
  “你還當這是你的家?”
  “你這人,莫教人分妻這句話,你聽過沒有?”陸大偉說。
  “哼!”我冷笑。
  芍藥下車,見到陸大偉,也不正眼看他,就往屋子裏走。
  陸大偉過半晌,才醒悟過來:“芍藥?那是芍藥?”
  “你以為是誰?”我問:“大偉,人的外表隨時可以改變,愛你的心卻可遇不可求。”
  他追上去,“芍藥,芍藥!”
  “叫什麽?”她沒有好氣,轉過頭來。
  大偉呆視她,“你怎麽轉了個樣子?”
  “你的生活悶,要求轉變,難道我的生活不悶,不需要轉變?我轉個發型,換件衣服,不見得就傷害了你。”她轉頭走。
  我倚在車子旁邊,看著陸大偉笑。
  他問我,“是你教她這麽打扮的?”
  “教管教,她確是那塊材料,不打扮打扮,實屬可惜,君子愛人以德,我是為了她好。”
  “她簡直脫胎換骨。”陸大偉奇道。
  我說:“你喜歡那種外型的女人是不是?”
  他不響。
  “你為什麽不跟她說明白呢?她會樂意為你轉變。”
  “她?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麽辦法,想叫她為任何人轉變都很難。”
  “這次她是為自己,毫無疑問。”我笑,“打扮古老點也不算錯,但我相信你不是為了她那身打扮而對她反感。”
  “自然不是,我不喜歡她不好學不向上。”
  我想起芍藥說過,關於大學文憑的事。
  “你嫌她而已,你娶她的時候,也知道她不是個博士。”
  “可是那時她十九歲,十九歲的女孩子何必懂太多?現在她三十三歲,智力尚那麽幼稚,說起世界大事、文學藝術,她一竅不通,還有,因為我們家有個好慵人,她連家務也不懂,一天到晚就說想盡了辦法與我父母作對。”
  我不語,現在我在聽陸大偉這麵之詞了。
  “其實老人家一句話,何必認真,我對她說過一千次,女兒跟兒子我一樣痛愛,甚至沒有孩子,我們照樣過美滿的生活,她不相信我,現在又為不能生育而懊惱。她嫁的是我,又不是我父母,管他們說些什 麽?”
  說的也很有理。
  “你以為我喜歡深棕色皮膚的女孩子,愛上的士可沒有腦袋的那種?你錯了,那個女孩子很有內容,人家是美術學生,很有氣質學識,我與她有交通,芍藥有她一半那麽懂事,我就放心了。”
  我深深為芍藥悲慘。
  “你知道嗎?這些年來,芍藥連雜誌都不看,家中不訂報紙。”
  “但是她讀我的小說。”我虛弱的抗議。
  “你為我們做的事,我很感激你,”陸大偉說:“冰凍三尺,非翌日之寒,正如你說,轉變外表多麽容易,但是內心是另外一件事,十多年了,我太清楚芍藥,要她轉變,不是件易事,況且叫她那麽做,也對她不公平。”
  我知道這件事是無可挽救了,芍藥白白熨了一個四百元的頭發。
  我也恁地天真,夫妻分手,哪裏就那麽簡單?
  果然不久他倆就分居了。
  芍藥並沒有再來找我,大概她知道我這個軍師自身不保,也不管用。
  芍藥生活很好─她仍然穿漂亮衣裳、逛街、旅行、有空在股票行坐,據說也有男朋友,換得很勤。
  但是她沒有再來找我。
  陸大偉給她兩層房子,一層住,一層收租,芍藥應該沒有什麽好怨了,心靈的創傷....咱們獨身女人的心靈也受創傷,可是還得自己付房租,咱們的青春也浪費掉了,而且有怨無路訴。
  這是一個小家庭主婦的辛酸故事。
  至於我們這些人,更加有訴之不盡的苦楚。
  我一個女友說:“……什麽都不打緊,在我這裏喝了咖啡飲了啤酒看完電視才走都不打緊,當我開的是俱樂部好了,可是他能不能自己帶枝牙膏來呢?”
  脫下髒衣服待女友洗熨,而這些女孩子,一走到外頭,一樣萬打萬的賺月薪,自己養活自己。
  女人的命運。

極光仙子
  一上飛機,我就後悔了,整整一年我為升學問題煩惱:港大、海外,海外、港大。
  終於選中了溫哥華,考上哥倫比亞的建築係,一直以來,都彷佛心願已償,十分滿足的樣子,但心裏卻害怕。怕離鄉別井,怕人生地疏,怕學業艱苦。
  送飛機時母親紅了雙眼,我還能夠談笑風生地安慰她,姊姊塞給我一大疊中文報章雜誌,說道:“下次看就得上唐人街買了。”我聽了心中打一個大突,唐人街!天啊,我要離開家了。
  飛機滑翔,升上啟德機場的上空,我蒼白著臉──應該留在香港的,龍床不及自家的狗竇,治安盡管壞,交通盡管塞,木屋再多,空氣再壞也還是我的家,真是的──毫不諱言,我是嬌生慣養的獨生子,二十年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放假除了打網球,就隻會周遊列國,不事生產,也許這也是父母鼓勵我上溫哥華的原因,我吞一口涎沫,大不了回去。
  回去?這是件大事,我回不去,男兒誌在四方,自古有這個壓力。回去度假自然是可以的,但放棄學業?張家盟,張家盟,我跟自己說:你可要放出勇氣來!
  到了溫哥華三個月,入了學,一切都彷佛已上軌道,我的心去仍然煩躁。整整六年,我要留在這裏整整六年。
  晚上做夢一直看到咪咪的笑臉,我天天寫信給她,隔三天一個長途電話,甚至叫她也一起來溫哥華。咪咪是一個好女孩子,她勸導我:“過了這段過渡時期便會好的......你會習慣溫哥華的山明水秀……”
  山明水秀!整個埠像小鎮:潔淨、空曠,怡人,清秀,可是這一切與我無關,我想回家。
  我想念聽慣的電台,常去的戲院:還有女朋友、最主要是咪咪,一切一切。
  後來咪咪生氣了,她拒聽我電話。
  也許她是對的,這裏十多萬華人都習慣了,為什麽獨獨我在呻吟呢?
  大學設備這麽好,銀行裏家中寄來的存款這麽充足,即使寂寞一點又何妨?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竟怕起寂寞來,說出去像什麽呢?還想見人嗎?
  放學後我開始往啤酒館裏泡,那裏很熱鬧,也有點溫馨,是單身漢的好去處。
  酒館裏華人很多,有學生,有自認是功夫老師的一群,也有唐人街餐館的侍役。
  我通常自斟自飲,找朋友難,我在香港時的合群作風不複見矣。
  六年。
  每當我想到六年二千多個日子,那種感覺像坐牢,不消說,功課在低潮心情影響之下,隻能攀到平平程度。
  漸漸我學會了照顧自己:洗衣服到自助洗衣場,買礦泉水回宿舍喝,不愛吃飯堂便找中國茶樓,頭發長了找同學剪一剪。
  在這裏,大部份人都是網球好手,我自認是球場英雄也無用武之地,香港的白馬王子頓時變了販夫走卒,我非常替自己不值,然而也隻好在怨聲載道中沉澱下來。
  那日回校,發覺所做模型被同學剔去一角,非常憤怒,大發脾氣,取起球拍,將其它模型全部打爛,同學嘩然,要通報教授,我豁出去,衝出課室,坐在園中,用手掩住瞼,自覺已經失去控製,我怕自己精神崩潰。
  “嘖嘖嘖。”
  我沒有鬆開手。
  有人在我身邊坐下,“嘖嘖嘖。”
  我抬起頭來,看到一個女郎,褐色的皮膚,明亮的眼睛,頭發挽一條馬尾,穿條白色的裙子,蹲在我身邊,注視我,臉上一派不以為然的表情。
  她年紀約有三十出頭,微笑的眼角有細細皺紋,我卻並沒因此感動,我問她:“你是誰?”沒好氣地。
  “別問我是誰,”她操流利英語,“先問你自己為什麽因小事大發雷霆。”
  “他們搞壞我的模型。”
  “你把他們的模型也破壞無遺,他們也交不了功課。”
  “記我大過,把我逐出學校好了。”我說。
  “如果這是你所願,你幹嗎不幹脆退學呢?”她詫異地問。
  我掩往臉,“我不敢。”
  “嘿!”她冷笑一聲。
  “你是誰?請勿騷擾我。”
  “你叫張家盟,是不是?”她哄我,“來,我幫忙想個法子,你別氣餒。”
  “我不要想法子。”
  她笑,“你把心事告訴我,我幫你去修補那些模型。”
  “你懂?”我看她一眼。
  “你是高材生,你可以教我呀,”她聳聳肩,“兩個臭皮匠,或許可以湊成半個諸葛亮。”
  “你到底是誰?”我懷疑。
  她眨眨眼,“神仙娘娘。”
  我笑。
  我與她到飯堂喝了杯咖啡,忽然之間,我把多月來的怨氣全部對她訴說,她默默聆聽,很好耐心。
  “對了,”我想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極光仙子。”她笑。
  “見鬼。”我咕噥。
  “來,闖禍胚,快來收拾殘局。”她把我拉進課室。
  老實說,此刻我已深深為我的魯莽而後悔。
  “怎麽收拾?”我絕望的問。
  “拿出你的萬能膠水來。”她很有信心。
  隻見她這裏動動,那裏動動,一晃眼就收拾好一具,並且作出若幹改動,使之比原來的設計更加完美。
  我目停口呆,不甘示弱,也快快修理,不到一會兒就將七八具模型修補好。
  看表,原來已是晚上七時半,這幾個小時,過得好快。
  “喂,你倒底是誰?”
  “如果你感激我,以後就請你好好控製你自己。”
  “喂,你也是本校的學生吧?”我說:“可能還高我幾年,老老實實的告訴我。”
  “嗯,”她笑,“真相你遲早會知道。”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她深深叮嚀,叫我不要自暴自棄。
  那晚我第一次看到溫哥華的星空竟如此美麗。
  星期六我出去放了一整天的風帆,回來曬得通紅,同學們在宿舍等我,“多謝”。
  我為他們修補模型,我更加慚愧了,隻是訕笑。
  同學們都說修補部份做得最好,他們連忙把藍圖也改良了。
  我心中想念極光仙子。
  星期日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思念她,星期一我就會出去打聽她的下落,縱使溫哥華有十萬華人,尋找這麽出色的一個才女,不是難事。
  星期一上午有課,我以最輕鬆的步伐走進課室,我忽然發覺自己對建築係有興趣。
  時間到了,一個女郎走進來,同學們向她行注目禮──咦,極光仙子!
  她開口:“我叫美蓮翁,你們的一級客座講師,今天走馬上任,請各位多多合作。”
  我立刻有被騙的感覺,豈有此理。天下的女人沒一個是好人,信然。
  我非常生氣不悅,決定不睬她。
  下課後她笑咪咪的走過來,我沒好氣的說:“咱們地位高低有別,你別來跟我說話。”
  “你這個人脾氣比小妞還別扭,”她不在乎,“我索性遷就你到底。”
  “你這個人是從哪裏跑出來的?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華人在外,應當守望相助。”
  “好一項大道理。”我冷笑。
  “你可以當我是朋友。”
  “你在哥大簽了合同?”我問。
  “你沒留心聽書,我不是講明自己是客串的嗎?”
  “以後呢?”
  “七級課之後打回原形,回到史賓沙事務所去做幫工。”她說。
  “你可有男友/ 情人/ 丈夫?”
  “都曾經有過,我去年離的婚。”她臉上忽然出現一絲滄桑。
  “多麽可惜。”我說。
  她又恢複明朗,“你呢,你仿佛快樂得多了,我請你到碼頭吃海鮮去。”
  “太好了。”
  “咦,不是說地位有別,不理睬我嗎?”她故作詫異狀。
  她成熟懂事、知情識趣、又具學問,我們很快成為好朋友,我仍然嬉稱她極光仙子,伊比我大七歲,別具風韻,到我發覺一日不見她精神陷入恍然若失的情況中,事情已經太遲了。
  我墮入愛河。
  生活忽然多姿多采,周末我們往公園一坐老半天,看藍天白雲,喂雀鳥吃麵包,有時到海灘暢泳,有時往百老匯看電影,唐人街吃茶,一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娛樂,剎那間都趣味無窮。
  我的人生觀突然改變,對功課努力不懈,給咪咪的信,由三日一封改為一月一封,不再抱怨,行在路上吹口哨,每個征像,都證明我在戀愛。
  放學後我去接美蓮下班,她會做一個沙律與我共享,她是一個好廚師。
  有一天我跟她說:“我愛你。”
  她聽了一怔。
  我問:“你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她連忙說:“你們廿來歲的男孩子慣在愛河中遊來遊去,根本無意擦幹身子。”
  “喂!”我大力抗議。
  “不要緊,終於有一天,你會見到你理想的伴侶,為她,你會上岸安憩。”
  我問:“你呢?你可願意與我共享這份安寧?”
  她笑出來:“我好做你的媽了。”
  “聽聽這是什麽腔調?”我說:“見你對我一見鍾情,才下了那麽大的勁來討好我,嘿,如今見我對你傾心,你又把話反過來說了。”
  美蓮笑得前仰後合。
  我悻悻然,“我不管,我愛你是愛定了。”
  可是她約會的不止是我一個人,她把我當作好友,毫無疑問,但巧妙地與我維持一定的距離,她並沒有引我入歧途,她是一個正經人,我隻是她的好兄弟。
  我一直覺得事情會有所改進,她會把我倆年齡差距問題消弭解決。
  當我看到那個風度翩翩的中年人自她公寓中走出來時,我自覺多月來的希望成了泡影。
  她還為我們介紹。那中年人姓關,兩鬢微白,極有風度,稱我為“小朋友”,但我對他有說不出的厭惡。
  美蓮事後責備我欠缺禮貌:“人家是溫哥華華人建築師中最出名的一個,你對他沒一點尊敬。”
  我不服氣,“我知道,那又有什麽稀奇,將來我不但要比他出名,我甚至要比亞瑟艾曆遜更出名。”
  “好極好極。”美蓮語氣有點諷刺。
  我氣極,“我也知道姓關的最近離的婚,有五個孩子,你打定心思去做繼母好了!”
  “你這個小子含血噴人,”她惱,“你無端端喝這個飛醋幹什麽?”
  “我愛你。”
  “去你的。”
  “美蓮!你老老實實說,你可愛我?”
  “我不可能愛你。”
  “你不能愛我,還是不愛我?”
  “我呸!我哪有空跟你在文字上頭歪纏,不愛你就是不愛你,我一向把你當小弟弟。”
  我說:“那你為什麽常與我見麵?”
  “朋友間天天見麵,也稀疏平常呀,你發什麽瘋?”她責問:“如果你覺得不見麵好些,倒不如不見。”
  “這話是你說的!”我怪叫起來。
  “你這小子,我不跟你說了,給你纏得頭痛。”
  我衝出她的公寓,彷佛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我一定要賭這口氣,她不來向我道歉,我就不去見她,管她跟哪個老油條一起走,她若吃了虧,也沒有人會同情她,她活該。
  回到宿舍,狂灌了一頓啤酒,心裏略為平靜,她如此疼我,一定不會與我絕交。
  我的估計錯誤。
  美蓮一連失蹤兩個禮拜,我心如熱鍋上的螞蟻,她卻與姓關的進進出出。
  我終於投降,跑到她公寓門前去等。
  那夜天氣罕見的溫暖,我心特別煩躁,我買了半打罐裝啤酒擱在身邊,一直喝。
  等姓關的老頭送她回來時,我已經半醉,見到她倆我一語不發,撲上去對牢關老頭一記左鉤拳,把他打得後退三步。
  他不甘示弱,好家夥,站穩之後還擊,我左眼著了一下,頓時痛入心肺,嚎叫起來,金星亂冒,跌倒在地,後腦撞在地上,立刻昏迷過去。
  臨消失知覺之前,我聽見美蓮呼喚我的聲音。
  醒來的時候,我連眼睛都睜不開,痛的感覺如毒箭般貫通了我的心。
  美蓮就在我麵前,我大聲呻吟,“發生了什麽事?”
  她說:“你打了人。”板著臉。
  “明明我捱了揍,至少我傷得比那個人重。”
  “嚇壞人,差點把你送進醫院。”她轉身走開。
  “我的眼睛可是瞎了?”我尖聲問。
  她自廚房出來,將一塊濕漉漉的東西搭在我眼睛上。
  “那是什麽?”我問。
  “本來是我的晚餐,”她沒好氣的答:“八安士上好的韃靼牛排。”
  “能吸得了淤血嗎?”我問。
  “你少嚕嗦,”她說:“再煩我就把你趕出去。”
  “那老頭怎麽了?”我問。
  美蓮睜圓了雙眼,我不敢再作聲。
  她對我說:“小老弟,我想我們該好好的談一談。”
  我將臉埋在沙發墊子內,不出聲。
  當我“眼疾”痊愈的時候,美蓮對我益發冷淡了。
  天氣轉涼,楓葉開始轉紅,我們在一起,曾經有過好時光。
  為了她,我連暑假都未曾還鄉。咪咪的信充滿訝異:“……我以為一到六月三十號你便會撲回家,誰知你竟沒有回來,你不是恨惡溫哥華嗎?”
  在我生日那天,美蓮約我在溫哥華酒店的森林廳吃飯,那是個好地方。
  我知道她有一篇演辭要說。
  果然,酒過三巡,她開始了,先清一清喉嚨,她說:“家盟……”
  我很緊張,幸虧我一向具聽天由命的格局,眼睜睜的看牢她,聽她發揮意見。
  “家盟,從頭到尾,你誤會了。”
  “我誤會了嗎?”我輕輕問:“我是那樣的一個蠢小子嗎?我不見得會胡亂愛上比我大的女人,我並不需要母愛。”
  她詞窮。
  “……不外是你後悔了,”我說:“因為社會的壓力,你不想與一個少年戀愛,你的瀟灑是表麵的……我原諒你,人不能單為戀愛而活。”
  她沉默。
  “美蓮,其實我倆大有可為,你何必為這七年的年齡差距而耿耿於懷?”
  她雙眼微紅,“你不是我,你不明白。”
  我歎口氣。“你是怕將來,是不是?將來當我三十五歲的時候,你已是老太婆了……女人就這樣,專門擔心虛無飄渺的事情,你應該好好把握現在。”
  她說:“我要與關訂婚了。”
  “那老頭子已有五個兒女,他不愁寂寞,你何必去插上一腳?要結婚,也不急於一時,慢慢挑個合襯的人物。”
  她一怔,“你忽然長大了,家盟。”
  “是的,我也這麽覺得,因你的緣故,我忽然長大了。”
  她說:“我要與你說的話,到此為止。”美蓮說。
  “喂,極光仙子,笑一笑,今天是我生日。”
  她哭了。
  我把她摟在懷裏。一個女人總是一個女人。
  那天以後,她盡量避開我,我染上了吸煙的惡癖。我真的長人了,並沒有自暴自棄,仍然努力功課,課餘也參加同學間的聚會,隨時可以結識大把女孩子,但總有點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
  我在給咪咪的信中提及翁美蓮,咪咪很了解。她寫道:“我與你之間始終有青梅竹馬,兄弟姊妹的感情存在,真正的男女間戀情似乎有別於此,你不必對我有責任感,我很樂意做你們的好妹子。”
  我感動,誰說這世上沒有紅顏知己?
  我將信影印給美蓮,我加一句:“年輕的人也可以有成熟的態度。”
  信如石沉入海。
  如果她嫁給老關,那麽我注定要受失戀之苦。
  樹葉落得光光的,我縮在暖氣宿舍中看電視,有一套安東尼柏斯與英格烈褒曼主演的舊片,改編自沙崗的同名小說“你喜歡勃拉姆斯嗎”,女主角因自覺比男主角年長,始終提不起勇氣跟他走,我觀了此劇非常有共嗚,有苦說不出,深深的抽著煙。
  我知道美蓮是矛盾的,這是她的抉擇時分,我不應去騷擾她,但終於撥了一個電話過去。
  她居然在家。
  “好嗎?”我苦澀地問。
  她開頭沒把我的聲音認出來,後來覺察到,又呆了一呆,電話中一片死寂。
  “家盟?”
  “是我。”
  她鬆一口氣,“你好嗎?”
  “托福,過得不壞。”
  “快到冬天了,寒衣取出來沒有?
  “全部堆在一塊,無所謂取不取出。”
  “假期有沒有打算回家?”
  “想到紐約去。”
  “我以為你很想回家。”
  “回去又要回來,更多思念,無謂。”
  “盡說些不相幹的話。”
  “紐約是個好城市。”
  “是的,文化大都會,比較熱鬧,溫哥華與之相比,益發像個小鎮。”
  “可是你不會願意長住紐約吧?”
  “更加不相幹了。”
  “當然不,我開始有點愛上溫哥華了,公園中每一支圖騰木都有感情。”
  她靜默。
  “一切都會習慣的。”我說。
  她說:“是的。”
  “改天再聊吧,有空撥個電話來。”
  她連忙說:“喂喂喂──”
  “什麽事?”
  “你功課沒事吧?”
  “考了第一。”
  “恭喜。”
  “謝謝。”
  “改天再聊。”
  “好。”我放下話筒,我一定要搶先比她收線,免得聽到那殘酷的“叮”一聲。
  原本我想問的是:你與老關如何了?甩掉他沒有?你到底回不回頭?你還否認愛我?有沒有看到電視上的長片?
  到頭來一句也說不出口,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溫和很平靜,不像有創傷的樣子,而我,我自己何嚐不是?本想邀她同往紐約……她不會肯的,她太注重名譽,自離婚後她視男人如蛇蠍,專門就跟老頭子來往。也許我對她的了解還不夠。
  她始終沒有與我聯絡!我獨自上紐約玩了一個冬假,五彩繽紛的大都會令我目不暇給,心曠神怡,但是心中始終掛住美蓮。她是我的極光仙子。
  那一天當我獨自坐在校園內要抱頭痛哭的時候,她頭上戴著光環般出現,搭救我脫離困境,但不是因為這個我才愛她,她原本是個可愛的女人。
  在紐約我們家有親戚,忙著幫我安排節目,其中當然有女孩子參予。
  在她個口中,我是那個“孤獨、具氣質、漂亮的建築係學生”。
  我仍然懷念美蓮。我不是說,我們應當不顧一切地戀愛,但現在兩個人都獨身,有什麽顧忌?她偏偏要諸多留難,為我這個假期添多了一點閑愁。
  紐約之旅結束,我留了胡髭回溫哥華,最怕聽到有關美蓮的婚訊。
  一出機場我叫了出租車回宿舍,天氣寒冷,呼出白氣,這是我溫哥華第一個冬天,時間過得真快,說不定有一天要離去的時候,我會不習慣。
  宿舍大門有輛小小的汽車在等候,車內坐一個女郎,像極了美蓮。
  我苦笑,夜有所夢,日有所思,我不行了,我。
  我提起行李進宿舍,那女郎卻下車叫我:“家盟。”
  我看清楚了,“美蓮!”真是她。
  她披散著長發,穿件厚大衣,麵孔凍得通紅。
  “美蓮。”
  她張張嘴唇,說不出話。
  “你在車上坐了多久了?凍僵你!”
  伊不答,“家盟。”她伸出手來。
  我一把將她拉過來,抱在懷中。
  美蓮不出聲,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般伏在我胸前,動也不動。
  比我大七年,我感慨的想,簡直一點作用都沒有嘛。既然如此,她何必耿耿於懷。
  我倆訂婚之前,通知了父母親,把照片也寄了去。我並沒有著意告訴他們,美蓮比我大多少。這是細節,重要的是,我們相愛。
  懂事而可愛的咪咪寫信來恭賀我們。
  至於關老頭(好,好,其實他也並不是那麽老),他送了很得體名貴的禮物給我倆。
  我承認不是每個故事都有我們這麽愉快的結局,但是我們也曾苦惱過,美蓮為此不知道忍受過多少個失眠的晚上。
  她一直自卑,怕有一天有人會走上前來跟她說:“張太太,你丈夫像是你的兒子。”
  而事實上人家覺得我們兩人很相配,誰比誰大壓根兒看不出來。況且我們活著是為自己,不是為別人。
  決定在畢業後結婚,這是美蓮說的,她要考驗這一段感情……不理她,女人善變,說不定過一兩年她會催我結婚,這簡直是一定的事──她在半年前還說要跟我斷絕來往呢,不必理她。
  至於我,我現在簡直不想離開這塊地方了,我的所愛在哪裏,心也在哪裏。
  嗬哈,極光仙子,她自稱是極光仙子。

忽必烈汗
  貝貝是我同學,她有一大班堂兄妹表姊弟,都在加拿大念書,一到假期,約好了轟然都跑到維多利亞的大屋去休息,鬧哄哄,見我是一個人,所以時時把我拉著走,貝貝有個孿生妹妹,叫貝蒂,也是我的好朋友,因大家年紀身形都相似,常被人誤會是三姊妹。
  她們老說佩服我一個人遠隔重洋的來求學。
  貝貝數著手指派道:“二伯伯的羅拔、拉利與咪咪,小叔的蓮莉蓮蒂、姨媽的孟甘穆利,姑姑的大琴小瑟與小剛,連我們兩人,一共有十個人在加拿大。”
  貝蒂吐吐舌頭,“你數漏了一個人,當心他不饒你。”
  貝貝嘻嘻笑,“他對我還好,對你就不怎麽樣。”
  貝蒂也笑,“胡說,他根本分不清誰是誰,見到我們一視同仁,暴喝一聲,開始演說家訓。”
  我好奇,“你們在說誰呀?”
  她們兩人笑作一團,“忽必烈汗。”
  “什麽?”我也笑出來,“成吉斯汗的兒子呀?”
  “我說的是我們的大表哥,”貝貝說:“三十多歲,尚未成親,一付老處男脾氣,去年自美國搬到我們這邊來,霸占了大屋,作福作威,唷,拿住了一班弟妹就開始軍訓,可怕得很呢,今年暑假,大家都不想回維多利亞了。”
  我笑起來,“幹嗎叫他忽必烈汗呢?”
  “他長得像呀。”貝蒂說。
  我說:“誰見過忽必烈?”推了貝蒂一下。
  “武俠小說中有插圖的好不好?薑黃臉皮,板著麵孔、頭發疏疏朗朗,”貝蒂用兩隻手指放在上唇,“稀落的兩撇胡髭,戴頂皮帽子,厚厚的皮大衣,終年不露一絲笑──你見到就知道他實在是像。”
  我搖頭笑,“這麽說來,他是你們的大哥哥了?”
  貝貝說:“他就是這麽稱呼他自己:大哥哥教你們,小會有錯,大哥哥總是為你們好。大哥哥說:早睡早起身體好。”她學著男人的聲音,自己先笑歪了。
  我問:“那麽不到維多利亞,到哪兒去呢?”
  貝蒂說:“本來可以回香港,但是飛機票費用早已花得光光,除非遊泳過太平洋,否則宿舍一關門,隻好去對著忽必烈汗。”
  我忍不住笑。
  貝貝問.“其它的人回不回去?”
  貝蒂答:“大家還不是同一命運。”
  我笑倒在床上。
  貝貝、貝蒂一起埋怨:“琪琪沒有同情心。”
  暑假到了,我們一起回維多利亞。
  維多利亞是一個景色明媚,非常有英國風味的城市,大屋就在玫瑰園附近,有八間房間,忽必烈汗占了其中兩間,我們這十一個大孩子就隻好擠一擠。
  到的時候是中午,貝貝說忽必烈汗上班去了,我們大可放盡聲浪。
  我收拾衣服,等待他們兄弟姊妹陸續來到,計劃耍樂的節目,經過書房,忍不住輕輕推開張望。
  書房很大,窗子一格格,窗外有濃蔭,書桌上堆滿圖則,畫紙,各式的筆,地毯上躺著一隻小貓,見到我伸個懶腰,“咪嗚”一聲。
  我抱起它。
  輕輕問:“你是蒙古人的貓嗎?老蒙對你好不好?”
  它說:“咪嗚咪嗚。”
  我問:“蒙古人喂你吃什麽?”
  它在我手上擦擦頭。
  我將它放回地毯上。
  貝貝走過,“噓,琪琪!”她把我拉出書房,“你幹嗎?”她急出一頭汗,“你敢到忽必烈的房去?當心他罵你。”
  “他真那麽厲害?你們這麽怕他?”我不以為然。
  “唉,誰怕他啊,”貝貝作個數鈔票狀,“怕經濟封鎖是真,他是咱們家長的眼線,一打小報告,咱們倒黴,小剛與金發女在一起走,給他去告狀,馬上回家告威,嘿,多厲害!”
  “真是個小人。”我說。
  “說對了。”貝貝拍手。
  我說:“我不信他自己沒行差踏錯過。”
  “他呀!”貝貝以手覆額,“他生活像個和尚,天天晚上十點半上床,在外國生活十年,還沒有女朋友,從來不把女人往家中帶。”
  貝蒂探頭過來說:“不正常,若不是性無能,就是斷袖癖。”
  我掩嘴葫蘆。
  才傍晚,眾人到了七七八八,七嘴八舌地議論第二天應往那裏玩。有人帶來了煙酒,有人帶來食物,現鈔全放桌上共同,吱吱喳喳,非常興奮愉快。
  孟甘穆利說:“琪琪快成為我們一份子了。”
  蓮莉笑說:“可不是,連相貌都越來越像。”
  我推他們一下,正鬧,忽然小琴說:“噓,車子回來啦,當心忽必烈汗!”
  大家像是班主任到似的,不約而同靜了下來,我實在忍不住。
  門一響,蒙古人進來了!
  我禁不住也緊張起來,向大門處看去。
  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男人,三十五六歲模樣,穿一件薄掠皮外套,燈芯絨褲子,一表人才,相貌何止端正,簡直英俊,但是他略為不修邊幅,頭發濃長,上唇確是蓄著胡髭,因為目光炯炯,同時鐵青著臉,你別說,確有幾分像著忽必烈汗。
  我看到他的弟弟妹妹如此怕他,又想起他們說他作威作福,一輩子板看張臉,實在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
  貝貝嚇得不得了,連忙推我一下,白我一眼。
  忽必烈汗的目光駕臨在我身上,像冰般,他說:“你們都來齊了?”
  小瑟說:“是,大哥哥。”
  “沒有人回香港?”
  大家都不出聲。
  他喝問:“錢都花光了是不是?”
  大家都不出聲。
  咪咪咕噥:“物價飛漲,都不夠花。”
  忽必烈汗瞪她一眼,咪咪噤若寒蟬。
  他說:“玩管玩,東西自己收拾,不準酗酒,不準吸大麻,不準聚賭,不準喧嘩。”
  大家表示不滿,我抱疊著雙手,微笑。
  忽必烈汗忽然指看我,“你──”
  “我?”我指指鼻子。
  貝貝連忙說:“大哥哥,她不是咱們家的,她是我的同學。”
  我頑皮地抿著嘴,作個卡通式笑容。
  他撞我一眼,上樓去了。
  大夥噓出一口氣。
  羅拔說:“改天也別叫忽必烈了,他的行為一天比一天似傅滿洲。”
  拉利說:“把他的照片放大,拿來練飛鏢。”
  我哈哈大笑。
  我認為他英俊,有威嚴,而且充滿了成熟男人味道。
  他唯一的缺點是沒有笑容,那種孤芳自賞的寂寞逼人而來。
  當天晚上,咱們在唐人街吃飯,咪咪說她受不了忽必烈,要到三藩市去透透氣。
  貝貝說她已當盡賣盡,行不得也哥哥。
  結果一半人南下加州,另一半人要去露營,隻剩下我與貝貝、貝蒂。
  貝貝聳聳肩,“好吧,看我們與忽必烈拚個你死我活。”
  我皺眉問:“忽必烈是幹什麽的?”
  “他是執業建築師,”貝貝說:“是全國十大之一呢,聽說功夫是一等一的。”
  “真的?”我睜大眼睛。
  “建築師都帶點藝術家脾氣,”拉利說:“臭得很。”
  在大屋住了三天,從來沒見過忽必烈。
  他一早去上班,黃昏回來,立刻上樓,大概是聽音樂吧,他是個很靜的人,根本不覺察他的存在。他喜歡喝啤酒,抽沙龍薄荷煙,養一隻貓,它叫“大力水手”,他沒有女朋友。
  憋到第四天,貝貝說:“我忍不住了,問大哥借債,咱們到迪士尼樂園去。”
  “你敢?”貝蒂反問。
  貝貝不響。
  我說:“我去問他借,我是外人,他不好意思拒絕,借多少?”我拍胸口。
  “借一千美金。”貝貝說。
  “我這就上去。”我說。
  貝蒂問:“他在家嗎?”
  我點點頭。“我聽到有人放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C大調的唱片。”
  “琪琪,拜托拜托。”
  我上樓去。
  他在睡房,我敲敲門,裏麵說:“進來。”我推門進去。
  忽必烈躺在地毯上聽音樂,他穿一條皮褲子,光著上身,好身裁,肩膀渾圓結實,嘩!MACHO。
  他斜眼看看我,“找我?”並沒有起來的意思。
  我說,“房裏沒有別人。”
  我坐在他大床的角落,房間是白色的,非常寬大潔淨。
  “你是誰?念第幾班?”他的聲音都這麽好聽,充滿男性魅力。
  “我不是你弟弟妹妹中的一名,我叫琪琪,我是貝貝的同學。”
  “找我有什麽事?”他閉上眼睛。
  “借一千美金。”我直率地說。
  “用來幹什麽?”
  “別用這種口氣好不好?”我既好笑又好氣。
  “你不知道他們有多佻皮搗蛋。他說。
  “他們都是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就需要管教。”他自地上跳起來。
  他真是英俊,不比羅拔拉利他們,蓄著汗毛當胡髭。
  “喂,你倒底借不借嘛?”
  他拉開抽屜,數鈔票給我,“寫借據來。”他說。
  “哈,你這個忽必烈!”我氣。
  “什麽?”他揩揩鼻子,“你叫我什麽?”
  “傅滿洲!”我笑道。
  “你們這班小鬼在我背後叫我什麽?”他沉聲問。
  “你想嚇我?”我一把搶過鈔票。
  “你比他們還壞!”他氣道。
  “你又何必裝個大哥哥的凶相來將自己與他們隔開?你不覺得寂寞?”我悄聲問。
  他白我一眼,“請出去。”
  我聳聳肩,下樓去。
  貝貝接過錢,“嘩,偉大的琪琪。”
  貝蒂說:“我們星期一出發,喂,琪琪,你去不去?”
  “去過一千次了,我怕累。”我說。
  “你在這裏陪忽必烈汗?”她們詫異問。
  “我覺得他又英俊又能幹又有性格,”我握住雙手,“嘩。”
  兩姊妹麵麵相覷,“他?上帝!”
  星期六上午不用上班,他躺在後園的繩網內晃來晃去,用一本書遮住小睡。
  他是那麽寂寥,又沒有人來探訪他,一個人住問大屋子。
  在廚房我們也會相遇,他淡淡的看我一眼,冷冷的點點頭,但冰凍開始融解。
  一天早上,他坐在長凳喝啤酒,一隻燒雞,用手撕著吃,我看他一眼,取出牛奶,倒一杯,坐在他對麵。
  “走剩你一個人?”他問我。
  “是,看見你都怕.他們避開你。”
  “避開我?他們根本看不到我,我盡量不騷擾他們。”
  “可是你有一股無形的壓迫力,使他們透不過氣來。”
  我捏著脖子作呼吸困難狀。
  他看著看著,忽然笑了。
  我乘機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笑了,雪白的牙齒,眼角聚著細細的皺紋,“你住在我家,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老實的說:“我隻知道你叫忽必烈汗。”
  “你們這些孩子──”
  “我比他們略大,我廿一歲了。”我搶著說。
  他低頭喝啤酒。
  我傾慕的說:“告訴我有關建築業的一切。”
  “你不懂。”
  我說.“那麽告訴我有關人生的一切。”
  “你也不懂。”
  “胡說,”我說:“你戀愛過嗎?”
  他不答。
  “算我問得太私人了,”我說:“對不起。”
  他臉色稍霽,說:“你們這些孩子,知道什麽?”
  我但笑不語。
  “笑什麽?”他忍不住問。
  “我若分辯說我不是孩子呢,更顯得孩子氣,所以隻好笑。”
  他看我一眼。
  “你弟妹很活潑可愛,有時跟他們玩,有很大的樂趣。”
  他洗淨雙手。“去劃船,去不去?”
  在湖中心,我問他,“你戀愛過嗎?”
  “為什麽老問這類問題?”他的眼神陰暗不定。
  “人之變得孤僻,當然是因為戀愛。”
  “啊?”
  “我想你一定失過戀,所以就古怪了。”
  他失笑,“想象力很豐富。”
  我也笑。
  湖光山色,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其樂融融。
  “他們都怕我,你不怕?”他忽然問。
  “我為什麽要怕?”我說:“你又不認得我父母,不能在他們麵前打小報告。”
  他莞爾。
  我忍不住,“喂,你叫什麽名字?”
  “大哥哥。”他笑。
  “你想!”
  晚上在意大利小館子吃匹薩喝白酒。
  我問:“你是失過戀吧?”
  他詫異:“你這小姑娘,怎麽老纏住我問這麽私人的問題?”
  我倔強的說:“如果她不懂得欣賞你,完全是她的損失,老忽,你不必放在心裏。”
  “老忽?”他愕然!“我幾時變成老忽了。”
  我問:“你不是叫忽必烈嗎?咦?”
  “哦是,咱們已熟稔了,”他點點頭,“所以成了老忽了,不不,我不打算詳談這件事。”他拍拍我的手,“你不必替我擔心,你真是一個詼諧的女孩子。”
  我用手撐著頭,“像這你樣漂亮的男人,噴噴嘖,市麵上供不應求,我相信好多女人都會追求你。”
  他覺得好笑,“多謝你捧場。”
  “洋妞有無追求你?我問。
  他眼睛看看天花板。
  “你有拒絕她們嗎?”我又問。
  “喂!”他發出警告。
  我失望,他什麽都不肯告訴我,太有風度了。
  他喝口酒,緩緩問:“你會追求我嗎?”
  我說:“你會覺得我沒吸引力,我是個孩子,有趣,好玩,但沒有女人的魅力,我追你也沒用。”
  他微笑。
  我說:“你應該多笑,笑起來真漂亮。”
  “謝謝。”他說。
  我笑一笑。
  隔一會兒他說:“一個人在家裏太靜,我也會到啤酒館去坐,洋妞來兜搭我,我通常對她們說:今夜我醉了,改天如何?”像是自言自語,實是說給我聽的。
  我感動了,“啊,老忽。”我用力拍著他的背部。
  我們成了老友。
  第二天我們出去釣魚,晚上買了作料做水餃吃,與他的距離越拉越短,他仍然沒跟我說他的真姓名,但不相幹。
  給他送咖啡時,他在書房畫透視圖,全神灌注,一臉沉寂,有種肅穆美,我非常心折,輕輕把咖啡放下,躡足到花園坐下。
  但不到一會兒他出來找我,燃著煙,黑暗中一點紅。
  我喜悅:“工作告一段落了?”
  “唔。”他坐在我身邊。
  “今夜沒有星星。”我說。
  他忽然說:“琪琪,假如你不嫌我虛長你一大截,咱們倒可以做個忘年之交。”
  “喲,老忽,”我用手??空氣,“怎麽忽然說起文言文來了?”我笑。
  “真是頑皮!”他跌足。
  “別以為自己七老八十好不好?”我說:“怎麽,裝個老大哥的樣子,裝久了,自己也相信了?”
  “琪琪,我拿你沒折。”他笑著搖頭。
  “喂,老忽,夜了,休息吧。”
  我終於打動了這老小子。
  他的貓──大力水手本是他唯一的伴侶,現在多了我,他是這麽隱蔽,我是如此開揚,無論關於學業、前途、感情上的事,都嘩喇喇一股腦兒向他傾訴。
  他跟我說:當假期結束,他會想念我。
  “真的嗎,老忽,我就在多倫多,你會來看我嗎?”我追問:“五小時飛機而已。”
  “五個小時的飛機,說累還真累。”他懶洋洋的不起勁。
  我悻悻然,“你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幹嗎不來看我?”
  他說:“怕隻怕我來到多倫多,你與一大群小阿飛混,沒有空敷衍我。”
  我啼笑皆非,“什麽小阿飛?我自己都二十多歲了,哪裏還認識小阿飛?你真滑稽。”
  他不響。
  “你怕吃虧是不是?”我輕輕問。
  他仍不響。
  真叫人心軟,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這麽羞澀,若不予他某一程度的鼓勵,他一輩子都不敢表達感情。
  我用手菎推他一下,“喂。”
  他看我一眼。
  “你看我像不像輕佻的人?”
  “你平常也夠佻皮詼諧的。”他說。
  “那是我的美德,我做人卻一向夠端莊的。”
  他還在猶疑。
  “你這家夥!”我氣,“好,你畏畏縮縮,你不來我來,五個鍾頭的飛機,我要是看見有旁的女人對牢你唧唧唔唔,我就一巴掌把她們掃開,就這麽決定了!”我爽利的拍拍手。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從此之後,他就開朗起來,我們就以平等地位的模樣出現,他也不再作大哥樣了。
  其實,忽必烈也很有苦衷,又不是他要找這個眾人褓姆的工作來做,也是親戚托他的,逼於無奈。他私人感情生活是一個謎,但我並沒有試圖要去解開它,過去的事一切已屬過去,今天與將來才是最重要的。
  我們相處得很好,眼看假期將告結束,我要回多倫多了。我滿肚子計劃有假期再來找他,他卻悲觀得要命,像是我一離維多利亞就會把他置之腦後,我一直覺得他既可笑又可惱,是以並未提出任何保證。
  他說:“你跟他們一樣,來去像一股旋風,人一走,信都沒有一封。”
  “對,”我學著他的口氣,“我們年輕人便這樣沒心肝,你們老一脫又不同,有始有終的,可惜是相識接近兩個月,連你的姓名都不知道叫什麽。”
  “你真想知道我叫什麽?”
  “真多廢話,老忽,你愛說不說的,反正我喜歡的是你的人,並不是你的名字。”
  我笑。
  貝貝與貝蒂回來那一日,我正為大力水手洗澡,一見她倆,馬上歡呼。
  貝貝放下旅行袋,大叫累。
  貝蒂說:“拉利他們不回來了,直接返學校,喂,你在幹嗎?這是蒙古人的愛貓,淹死了,他要你的命,喂,琪琪,你要多保重才好。”
  “不要緊,”我替大力水手擦幹毛,“我有功,我天天為他煮飯。”
  “真偉大,他有沒有什麽怪異行為?”貝貝問。
  兩人開了啤酒,大喝起來。
  “為什麽你們待他如異形?”我問。
  “他先仇視我們。”貝蒂說。
  “一場誤會。”
  “喂喂喂,琪琪,你站我們這邊還是他那邊?”
  “我公平得很。”
  “她中途變節。”貝貝笑道:“他人呢?”
  “上班去啦。”
  “你為他煮飯?有沒有為他熨衣服?”貝蒂問:“你儼然做起押寨夫人來了?”
  她膛目而視。
  貝貝說:“琪琪許有戀父情結,你別上他當,他這個人很悶的,在房中一聽音樂就是整個周末,甭想他帶你出去,你又不是老處女,千萬不能跟他泡,琪琪,我們真後悔離開你一陣子,竟發生這樣的事──”
  我說:“啐!說到那裏去了?”
  “琪琪,他這人──這麽難相處,你將來有得苦吃的。”貝蒂說:“跟你這麽熟,不能不提醒你。”
  我笑:“錯了,他這人很可愛,又無心機,除了他的職業,對世情一竅不通,生活非常寂寥,又怕羞,板著麵孔隻是為了保護他自己。”
  他們姊妹兩麵麵相覷,尖叫一聲。
  “幹嗎?”我喝問:“看恐怖片嗎?”
  “你看,”貝貝尖聲說:“她跟忽必烈一樣,開始呼喝我們了,這個症傳染得真快。”
  貝蒂駭笑。
  我說:“喂,你們好了沒有?說話一團團,莫名其妙,鎮靜一點,請你們控製自己。”
  貝貝說:“完了,琪琪,完全向著他。”
  “要命,試想想,一個大哥哥已經夠倒黴了,現在還多個大嫂,同心合力來泡製我等蟻民,叫我們怎麽辦?”
  兩人咕咕笑作一團,我為之氣結。
  “喂,琪琪,”貝貝說:“看在同窗份上,對我們寬限一點,大人麵前說說好話。”
  貝蒂大大的詫異起來,“真看不出琪琪還有降龍伏虎的本事。”
  貝貝說:“什麽降龍伏虎?伊自家做了別人的奴隸了。”又笑。
  我漲紅了瞼,“他根本是一個最可愛的人…你們這班孩子。”
  貝蒂又笑,“喂,琪琪,你果真戀愛了,忽必烈變了西施了。”
  我們身後傳來一聲咳嗽,貝貝與貝蒂如見鬼魅,立刻噤聲。
  我轉頭,“老西──不老忽,你回來啦。”
  他的手輕輕搭我肩膀上。“我站在門背後起碼十分鍾了。”
  貝貝忍不住罵:“這忽必烈最最陰險,又公報私仇了。”
  他看著我,微笑起來,“我想五小時飛機不算一回事,因為其中牽涉到真情。”
  我連忙緊緊抱住他的腰,“啊,老忽。”
  “他在說什麽?!”貝蒂問貝貝。
  貝貝說:“誰知道,”她聳聳肩,“總之看樣子他將結束老處男生活,更年期之前,咱們兄弟姐妹怕有一段安樂日子好過。”
  老忽對住我莞爾。
  可是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唉,不要緊啦。

康複
  我不是不喜歡湯良德,我跟姑母說過多次,但若果湯不改變他那種勢利與高高在上的驕傲,我與他的感情無法再進一步。
  而湯呢,他也與姑母抱怨,說他不明白一個妙齡的女子,怎麽可以浪費那麽多時間在殘廢人身上。
  我跟他說:“傷殘,不是殘廢,殘而不廢是他們的精神。”但是他不明白。
  我在傷殘人中心工作,我懂得閱讀貝爾凸字,也會聾啞手語,我們主要的工作是幫助傷殘人士找到他們的興趣,同時也指導他們尋得工作,以及協助其它有關的困難。
  沒有一份工作更有意義,不是我誇口,我為最需幫助及了解的一台不幸者服務,我相信雪中送炭、永遠是件好事。
  湯當初認識我,由姑母介紹,他並不知道我做什麽工作,他大概以為我是大公司的公關經理或是營業主任之類,我們的興致又大致相同,因此很快便成為好朋友。
  我看得他很有誠意,他是個建築師,有一間小小的公司,生意還不錯,年紀也到成家的階段,他物色的是一個妻子,而不是遊伴。
  為了這一點,我與他熟絡起來,不是渴望嫁給他,而是我欣賞有誠意的男人。
  湯也不隻一次跟姑母誇獎我,說我是個罕見的獨立女性她不遲到也不期望男人服侍她,送她接她,非常有見識的女孩子,而且又潔身自愛,很難得。”我聽了也竊竊自喜。
  直到一日,他到我服務的中心來接我到沙灘去學滑水。
  一個母親抱來她的弱智女兒求助,那孩子已十歲左右,動作卻如惱怒的三歲嬰孩,我與看護盡了最大的力量來使她安靜,她嘴裏發出 諗Cn音,終於將頭理在我懷內,我輕輕撫摸看她汗濕的頭發。心中無限難受。
  一抬頭,發覺湯已站在我麵前。
  我把那孩子交回給看護,拍拍衣服站起來招呼他,卻發覺他一瞼厭惡的神色。
  他失聲問:“這是你的工作?”
  “也不是這麽簡單的,”我溫和的說:“這是比較直接見功的一種。”
  “與一群白癡打交道?”他聲音尖銳起來。
  我詫異且反感,“是,世俗的人是以'白癡'兩字來把他們如此歸類。”
  “多麽可怕!”
  “湯,他們也是人。”我也生氣了。
  “卓爾,你是一個健全的人,怎麽找一份厭惡性工作來做?你是念文學的大學生,我不相信你會找不到更好的差使。”
  “可是我喜歡這一份工作!”
  “我不了解你,你看,你的衣服都被那白癡弄髒了。”
  我的心冷了一截,他一點尚情心也沒有。我非常失望與不悅,我說:“那麽我回家換衣服休息,我不去滑水了。”
  “卓爾──"地阻止我。
  我揚手,叫了一部衝車,徑自回家。
  “你擔心湯良德沒有同情心?”
  “是呀,健全的人應該感謝上帝他們長得十全十美,但不應歧視不幸的人。”
  “世人並不這樣想,”姑母說:“健康之餘,還要求大眼睛白皮膚、長挑身裁大胸脯……貪得無厭。”
  我拍手,“姑母真說得一針見血,其實無論多漂亮,也不過是一副臭皮囊,遲早化為烏有,一堆灰土,何必太過計較?”
  姑母說:“啐!你又過份了,卓爾,難怪湯要害怕,連我聽了這種過份豁達的話,都覺得寒颼颼的,你迷上佛家思想了?”
  “根本是嘛!”我咕噥。
  “別說穿好不好?”姑母抗議。
  我說:“人就是這麽逃避現實。”
  “你就平凡一點吧。”
  “我的名字改壞了,”我說“卓爾不凡。”
  “算啦。”姑母笑,”湯也是人之常情,他習慣了就好。”
  車才開動,我已經反悔,什麽事都可以慢慢說,我們是成年人,這件事不過是觀點與角度問題,何必小事化大?
  我決定一到家就打個電話給他,向他致歉,做朋友,最忌在這種小事上爭意氣。
  可是一進門,電話鈴已經在響,拿起話筒,隻聽見湯急促的聲音在問:“卓爾,是卓爾嗎?”
  我心頭一陣甜意,他是很重視我的嗬,“湯,”我說:“全是我不好,我請你吃飯補償。”
  他笑了,“是我不好,我現在馬上來你塚。”
  那天晚上我下廚做了一個雜錦炒麵請他。
  我們言議於好。
  但是整件事在我心頭留下一宗陰影。
  姑母說:“一剎間看見低能兒,真能嚇一大跳,你也別怪湯良德。”
  我說:“傷殘與弱智並不是罪,誰誌願在輪椅上過一輩子?”
  “這就是你偉大之處了。”姑母點看頭。
  “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偉大,”我笑,“誰沒有同情心?孩子跌倒在地,總有人會去扶起他,你不能說那個人偉大。”
  可是湯並沒有習慣下來。
  他不止一次要替我轉職業,我被他弄得很煩,偶而忍不住也發牢騷。
  他跟我說:“你一點也不聽我,叫我怎麽敢放膽愛你?”說這話時他孩子氣地鼓著嘴,下巴枕在手臂上,一臉的委屈。
  瞧了他那模樣,不管有理無理,心就先輕了。
  他說:“我不喜歡你工作的環境。”
  “你喜歡我不就得了?”
  他說:“所以你得轉一份工作。”
  完全不合理,我歎口氣。
  “真的那麽愛那份工作?”他憂鬱的問。
  “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麽不妥。”我坦白說。
  “為了我呢?”
  “人家會說:卓爾為了一頭好婚事,什麽都肯犧牲。”
  輪到他歎氣,”真倔強。”
  “告訴我,為什麽不同情這班不幸的人。”
  他臉上微微變色。
  我肴得出,他心中有一件事。
  他是姑母的外甥,她應當知道來龍去脈。
  姑母搔搔頭,“我並不知道那麽多事,他一直在外國念書,你不妨問他,他很喜愛你,我們都看得出來。”
  我才不問。
  “卓爾,女孩子總要嫁人,女首相也是別人的妻子,你為他轉一份工作也是值得的。”
  我悶 ,“姑母,男人就是看到了咱們這個弱點,諸多為難。”
  “誰叫你是女人呢?”姑母瞪我一眼,“像惕這樣的單身漢,打著燈籠沒找處,你要當心。”
  “這我知道,”我笑 ,“建築師在香港等於是金礦,他人長得端正,品格也好,確是令眾女生趨之若騖的人物,但是如果他不了解我,又有什麽益處呢?”
  “我不知道你們那麽多了。”姑母也歎口氣,我知道她心中在想:不做媒人三代好。
  我與湯的事還是解決不下。
  星期天晚上,建築師協會請吃飯,湯約了我,下午卻有兩位聾啞女孩來探訪我,我們熟練地用手語交談。
  其中一位問:“卓小姐,你找到男朋友了嗎?”
  我剛表示找到,要進一步報導的時候,門鈴響了起來,我覺得差異,去打開門,原來是湯。
  他早來了兩個小時,並且沒有通知我,這樣貿貿然上門來實在不禮貌,但我見到他手中的一大束玫瑰花,就原諒他,迎他入內。
  他見到另外兩位客人,很禮貌的點頭,我連忙用手語介紹他。
  一位說:“他好英俊。”
  另一位說:“祝你們幸福。”
  我連忙用手語道謝。
  湯就不開心了,我轉頭問:“你怎麽了?”
  他說:“你公私不分,放假也在工作。”
  我知道他心頭那個結解不開,也不與他分辯。
  人家雖然是聾最啞,嗅也嗅得出氣氛不對了,連忙告辭。
  我送了兩位小姐出門,心頭憋著氣,開始看報紙,不理睬他。
  他低聲下氣說:“時間到了,換衣服吧。”
  我放下報紙 ,“你有頭有臉,有手有腳,又能說會道,哪裏找不到女伴?換個人算了。”
  “卓爾,你──"
  我氣了:“你大人有大量,何苦老與可憐人作對,嫌棄他們?我就是瞧不慣你們這種態度,改明兒叫你們這些人也短了四肢,才會添增同情心。”
  “你何苦咒我?”他發急。
  我長歎一聲 ,“好好好,我明天就回去辭職,你滿意了吧?我實在受不了你的臉色。”
  “真的?真的?”他並沒有預料中的快活。
  “真的。”
  他靜下來。
  “如了你願了?”我說:“你勢利,你高高在上,人家身體有殘疾,你不同情,你有厭惡,你心中打著一個結,我雖然為你轉工作,但心底不原諒你這一份冷酷。”
  “卓爾──"
  我說:“我頭痛,想早點床息。”把他遣走了。
  當夜我在床上思想長久,覺得女人的感情生活必需牽涉到她事業上的犧性,隱隱替自己不值。
  第二天去"班,看護小姐跟我說,我有訪客。
  我推開門,一位女士坐在我房中,院長正與她交談。
  見到我,院長說:“卓爾,來見過我們的新同事阮小姐。”
  “阮小姐。”我與那眉目清秀的女郎打招呼。
  憑我的經驗,一看就知道她左腿是配用義肢的。
  “卓爾,”她爽朗的說:“院長不隻一次向我提起過你,我覺得你以一個健全人的身份來為我們衷心服務,簡直太難能可貴了。”
  我頓時漲紅了瞼 ,“不敢當。”可惜我快要辭職了。
  “我在這裏的工作,還要你多多幫忙。”她很客氣。
  我一見到她便喜歡她,殘而不廢,這才是最要緊的精神,一個人必需幫助自己,人家才可以幫助他。
  阮小姐笑說:“當我還健康的時候,從來沒想到可以為傷殘人士服務,因一次意外,失去了腿,開頭是痛不欲生,日日問:為什麽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後來便化悲憤為力量……"
  我說:“你現在還不是跟普通人一樣?
  院長笑說:“卓爾鐵石心腸,她可不會同情你。”
  我說:“得了一個好幫手,我們又添生力軍,這裏每天約有數十個來求助的傷殘人士,我們根本不夠人手。”
  我案頭放著一張與湯合拍的小照,我留意到阮小姐的目光一直逗留在照片上。
  我順手將照片轉向她,讓她看清楚。
  她的臉漲紅了。
  我爽朗的說:“這是我的男朋友。”
  阮小姐說:“啊。”
  院長笑道:“卓爾本來最勤力,但是女孩子最終目的還是一個家,結交了男朋友以後,加班她也不來了,聽說男朋友不大讚成她這份職業。”
  阮小姐輕輕問:“是嗎?”
  我歎口氣:“是。”
  院長笑說:“卓爾彷佛快傳出喜訊了呢。”
  阮小姐說:“恭喜。”
  院長說:“我留你們兩位在此地談談。”她去辦事了。
  我惋惜的說:“我恐怕要辭職呢。”
  阮小姐問:“為什麽?是因為他不讓你做嗎?”
  我抬起頭來 ,“男的就是這麽霸道。”
  “他叫湯良德,是不是?”阮小姐很溫柔。
  我的興致來了 ,“你認識他?你們是朋友?”
  阮小姐遲疑一下,“我們曾經是同學。”
  “啊。”我點點頭。
  “他很好吧?”阮小姐問,語氣裏透著關注。
  “你們老同學何不見見麵呢?我來做個中間人好了。”我笑著建議。
  “我剛回來,一切都沒安定,過一段日子再說。”她也笑 ,“說不定他早已忘了我。”
  下午我向院長辭職,她非常震驚,“卓爾,我們不能失去你!”
  我無可奈何地不出聲。
  “在這個月內,卓爾,無論如何!請你三思。”
  我答應她。
  晚上見到場,我向他說起辭工的事。他雙手插在口袋裏,不作置評。
  “怎麽?”我問:“你戰勝了,勝利者沒有快感?”
  他不答反問:“他們很需要你吧?”
  “你問這個幹嗎?對了,你的女同學阮小姐問候你。”我想起來。
  他一震。”阮小姐?”他失聲:“阮?”
  “美麗的小姐,”我說:“可惜左腿壞了 。”我凝視他,留意他的神色。
  他避開我的目光,看得出他思潮起伏。
  “你們不隻是同學吧?”我溫和的問。
  “我們曾是未婚夫婦。”他忽然說。
  “啊。”我不吭了,這件事出乎我意料。
  我想問:所以你從此不喜傷殘人?但問不出口。
  “她回到香港來了?”湯問我。
  “是,她將在健康中心工作,剛好代替我的位置,”我說:“我可以榮休。”
  “我與她沒見麵有六年了。”湯的聲音不平穩。
  “如果你當我是知己,那麽不妨說來聽聽,”我溫和的說:“你知道我為人,我不會亂吃醋。”
  “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們是大學同學,感情很好,論及婚嫁,但是她在一次交通意外中失去了左腿,從此對我避而不見。”
  “啊,”我失聲驚呼 ,“多麽傻!”
  “我多次要求,她對我不加辭色,並且轉了學校,日子過去,這件事便淡了下來,從此以後,我見到不健全的人,心理上便有種抗拒。”
  “──因為是她先抗拒你,你覺得被傷害,因此為了保護你自己,下意識你要遠離他們?”
  “是,解釋得再清楚沒有了。”他說。
  “我想這不過是一場誤會,湯,當時她的痛苦難以壓抑,因此犧牲了與你這一段感情,經過六年的康複期,我想他與你可以再做朋友。”
  “可是我現在愛的是你呀。”他握住我的手。
  我既好氣又好笑 ,“除了愛人外,就不能有朋友?我還不至於小器得那樣。”
  “可是你對我這麽好……"
  “啊,有人良心發現了。”
  “我看得到你很喜歡這份職業。”
  我說:“如果你不反對,我可以參予同樣性質的工作,譬如說小童群益會之類。”
  他微笑 ,“將來結了婚就沒有這樣的自由了。”
  “這算向我求婚嗎?”
  隔了一會兒他問:“阮,她仍然漂亮嗎?”
  “嗬是,她仍然非常秀麗。”我問:“你們何不見見麵呢?我跟她說去。”
  湯顯然很想見她,他並沒有反對我的建議。
  我與阮聯絡約會。
  她說:“他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有點不好意思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我有所生活,也找到了新的朋友我的男朋友將於下月來這裏與我會合。”
  我閑閑的說:“可是老朋友見見麵,也是可以的。”
  她看看自己左腿 ,“可是……"
  我說:“阮,你別傻了,隻有最幼稚的人交朋友才會在乎外表。”
  “卓爾,你確是一個不平凡的女子。”她很感動。
  我既好氣又好笑 ,“不平凡,你不如說我鐵石心腸,我隻覺得缺一條腿沒有什麽稀奇,你甭想我待你們有什麽不同。”
  “也許我們希望得到的,就是這一種態度,不要歧視我們,也不要憐憫我們。”
  她感激地說。
  “一言為定,我們千萬不要相互歧視,對了,你男朋友是幹什麽的?”
  “他倒也是一個十分健康的人,”她說:“他教書。”
  這時看護小姐推門進來 ,“卓小姐,有一位病童的母親想與你談話。”
  阮問:“你不介意我在一旁學習你工作的情形?”
  我朝她睛一眼 ,“看就看,嘴巴占什麽便宜?”
  那孩子的母親帶著兒子進來,解釋給我聽,孩子的左手多了一隻手指,常給同學們當怪物般看待與恥笑。
  我想一想,說了祝枝山的故事給孩子聽,孩子的眼睛越睜越大,漸漸忘了哭泣。
  我結束故事:“下次有人笑你,你就說,你像大文豪,知不知道?”
  孩子與母親一起笑起來,他們告辭。
  我攤攤手 ,“為什麽一定五隻手指才正常呢?小數服從多數的原故嗎?也許六隻手指才是正常,五指是殘疾。”
  阮說:“好了,好了,你真是一個能幹的社會工作者。”她拉著我的手。
  “還有行政方麵的工作我要向你交待呢。”我著女秘書捧出一大疊檔案。
  沒到半個月,我與她已經相當熟絡了。
  未生意外之前,阮是一個很活潑的女孩子,現在神氣已恢複得七七八八,我佩服她。
  她說:“與湯分手,我猜是不想他見到我的斷腿,破壞了印象,我想留給他一個好的回憶,不想他將以前的我與目前的我作比較。”
  我沉默,不便加插意見。
  她又說:“我離開他,也可以免地為難,逼著地接受殘廢的女子……"
  “湯倒不是這樣的人。”我忍不住說。
  她微笑 ,“那時大家都還年青,其實也不一定刻骨銘心,我想我們現在比較懂得感情。”
  我點點頭,“如果我們倆請你吃飯,你不會介意吧?”
  “我是覺得沒有那種必要,要不也等我男朋友回來的時候再說,好不好?”她懇求我。
  我不忍好催促她,隻好擱下不提。
  湯感觸很大 ,“世界才那麽一點點大……真巧,就在你服務的地方碰見了她。”
  “你想故意避開她是不是?”我問:“有沒有?”
  “並沒有。”他說:“一直是她避開我。”
  我點點頭,這件事不說我也看得出來。
  阮與我成了好朋友,她很溫暖,容易接近,我倆的感情增進極快。我看得她對湯不再有男女間的私情,但她仍關心他。
  我相信我也是一個大方和藹的人,我們相處得很好。
  星期六,我們在收拾文件,看護推門進來,沒看見她站在門後,她站不穩,跌倒在地,我忙去扶起她,看護連忙道歉,阮的眼睛卻紅了。
  我說:“你怎麽了,哭?我們正常人也會摔倒在地,這有什麽值得流淚的?”
  她咬咬牙,不響。
  “阮,”我很心痛 ,“來,振作起來。”
  “我一直做得很好,”她低聲說:“我一直很振作,但是相信我,這麽大的打擊,我總覺得……"
  “我懂得,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不會明白的,也許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我會崩潰。”
  阮哭泣,我蹲在地上扶著她。
  就在這時候,秘書來敲門說:“湯先生找你,卓小姐。”
  門一開,湯走進來,他自然的反應便是來幫我扶起阮,他並不知道她是誰,待看清楚了她的瞼,他呆住了,阮也呆往。
  她連忙說:“我有事……我──"她掙紮著向門外走。
  我扶她坐在椅子裏。”阮,休息會兒。”
  湯凝視她,整個人失魂落魄,一看就知道他未能忘情於她。
  我知道我遇到勁敵了,心中不禁一寒,但在短短的時間內,我馬上恢複過來,或者我會失去湯良德,但是上帝對我另有恩賜,我是一個健康的人,我心中立刻釋然。
  湯低聲問她:“你好嗎?多年未見了。”
  她低下頭 ,“好,謝謝你。”
  我有點尷尬,我似乎應該走開,但又有點不甘心,心中矛盾一刻,我終於大方到底:“你們談談,我有點事。”
  阮拉住我:“卓爾──"
  “什麽事?”
  “卓爾,我知道你是一個又大方又高貴的女孩子,你任何事總是為他人著想,將自己擺在後方,但是你誤會了,我與湯的事早已成為過去,我找到了對象,他也找到了你,卓爾,你勝過我千倍,我相信湯與你在一起,一定會有最大的幸福。”
  我默默聽著,眼睛都紅了。
  阮抬起頭,她微笑 ,“我們有空一定要一起吃飯。”
  湯耆我一眼:“當然,我們可以乘機敘敘舊。”
  阮緩緩站起來 ,“要出去的是我,你們好好談談是真。”這個勇敢的女子推開門走了。
  我一顆劇跳的心又納回胸腔。
  場朝我瞪眼。
  我向他裝鬼瞼。
  他說:“我記得我說過我愛你。”
  “是呀。”
  “可是你可不大愛我。”
  “嘿!我為你連工作都放棄了!”
  “但為什麽動不動就將我雙手讓予人?”
  我張大了嘴巴。
  “假如她要我,你就退出是不是?你這麽偉大,難道事後就不痛心不難過?抑或感情未夠深厚,有沒有我,日子都一樣過?”
  我用手掩住嘴 ,“你太能言善辯了,湯良德,我全是為你們好,我犧牲了自己,居然還博不到你的同情?”
  他用力抱住我,“誰同情你?你膽敢隨時將我送給人?你敢?”
  我心花怒放,笑了出來。
  雨過天晴,不久阮的男朋友來與她會合,我們四個人在一起見過麵。
  阮跟我說:“他不同,他認識我的時候,就知道我的情形,他沒有比較。我初時也避他,但是他叫我不要傻,感情是避不過的,後來我們很順利,他幫助我除掉心理上的障礙──我現在除了一兩句牢騷以外,生活過得很愉快。”
  而場──經過與阮再度回麵之後,心情也比較開朗,他再也不反對我的工作,臉上那股厭惡,也逐漸消除。
  不過我還是決定辭職,因為我們要準備結婚,婚後家事忙,經過考慮,還是暫時休息的好。湯反而有歉意,自然,他的心理已康複了嘛。

十六歲和三十二歲
  今年夏天,小寶住在我家裏,她剛十六歲,中學畢業,剛準備升大學,無所是事,到姑姑家度假。
  我給她一副門鑰匙,囑咐她出入小心。
  黃昏我下班回來,也興她混著玩,與她一起看電視、練法文、聽音樂。
  小寶喜歡逼我說我的羅曼史,我但微笑,不肯透露個中辛酸。
  她說:“妳老不打扮,一直穿西褲與毛衣,又不化妝。”
  “沒有男朋友,打扮了叫誰看?”
  “有男朋友的時候,妳也是這麽說。”小寶抗議。
  “嗬,既然找到男朋友,更不用打扮,他若單單為了我三分顏色而看上我,豈非太不可靠?”
  “這麽說來,妳一年四季都不必打扮?”小寶怪叫。
  “自然。”我用手撐著頭。
  “嘿!”
  過了會兒,她又問我:“結婚這件事,難不難?”
  “說難呢,又容易到極點,君不見每天結婚的人排長龍?說易呢,又難到極點,否則妳姑姑我怎麽耽擱到如今?”
  十六歲的少女問題多籮籮。
  “嫁人好不好?”沒法子,十六至四十六歲的女人都關心這個問題。
  “嫁了不必做事,當然好,嫁了還得做,那還不如不嫁。”
  “終身不嫁是很寂寞的。”小寶跳起來,睜著圓滾滾的眼睛。
  我淡淡的笑,當她長大的時候,她便會明白,寂寞其實並不是大問題,我們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裏,最大的前題是解決衣食住行。
  “戀愛是怎麽樣的?”
  “瘟疫一樣。”我吐吐舌頭。
  “姑姑,妳有三十歲了沒有?”
  “噓,問起我年齡來了,太沒禮貌。”
  “姑姑,妳曉不曉得,我天天早上打球,都碰到一個漂亮的男孩子?”說到正題上了。
  “漂亮的男人不可靠。”
  “妳要不要來幫幫眼?”
  “我天天要上班,沒空。”
  “這星期六妳不是短周,幫我一個忙,姑姑,我還沒認識他,妳想個辦法我們結識。”
  “起碼有三千個法子可以認識一個男人,讓姑姑教妳三兩度散手。”我頗為得意。
  “那麽妳為何沒有男朋友?”
  她怎麽會明白。有哪個女人找不到男朋友?也得有選擇才行呀。
  星期六我陪小寶去打球,大學時我亦有東方艾芙特之稱,不知怎地,現在才打一局,肺像是要炸開來似的。
  我呆半晌,老了,怕是老了,沒享福骨頭就老了,看著小寶跳蹦蹦的模樣,我就心痛,她們這一代青春才是真正的青春,我們那一代戰役後出生的,物質多麽貧乏,童年時就充滿憂慮……
  小寶忽然推我一下。“來了,他來了。”
  我眼睛一斜,看到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向球場走來。
  我低頭問小寶:“妳看清楚是他了?”
  “是。”
  我一隻球向那男孩子拍過去,“呼”的一聲,球擊中他的右肩,這一下力不輕,他惱怒的向我們看來,我立刻丟下球拍,奔過去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急急說。“這位先生,痛不痛?真抱歉,”我陪著笑,又敬禮。“都說女人不適宜運動,手腳笨拙,果然,沒有生氣吧?”
  風度再不好的男人也不能在這種情形下生氣,他轉怒為笑。
  我伸出手。“我姓卓,這是我侄女卓小寶,先生貴姓?”我拉小寶過來。
  “不敢當,叫我史提芬。”他與我握手。
  “天天來打球?”我問。
  “噯,唯一運動。”他點點頭。
  “一個人?”我打蛇隨棍上。“我們租了兩小時的場子,不介意的話,一起玩如何?不打不相識。”我笑。
  他大方的答應了。
  我乘機退到一邊去坐下來休息,一邊打量他。
  這個男生高大英俊,一臉驕氣,年紀比小寶大相當多,約莫廿四、五歲--我看小寶希望不大,這種年齡的男生多數不屑於乳臭未幹的小妞了。
  他球打得不錯,但還未及小寶,小寶卻故意輸他。
  我微笑,這種老套的手法,小寶也學會了。
  打完了球,史提芬過來邀請我們去喝杯東西。
  我說:“由我請客好了,這裏數我年紀最大。”
  史提芬很健談,短短時間內,我知道他剛自美國回來,哈佛商業學校的管理科碩士,在父親的公司裏做事,換句話說,他是一個來自中上家庭;最平凡不過的男孩子,我不明白何以小寶對他發生興趣,十六歲的小女孩,略見到平頭整臉的男人,馬上心如鹿撞,年輕真好,我感慨的想。
  我留下小寶,自己駕車回家。
  回到家淋浴看小說,吃了個三明治,便在沙發上憩著了。
  小寶回來時唱著歌,心情愉快得很,我微微睜開一隻眼睛看她。
  事情並沒她想象中的樂觀,如果史提芬對她有興趣,節目馬上直落,她不會回來我處。
  “姑姑。”她推我一推。
  我不願意動。
  “妳怎麽了妳,姑姑?臉如金紙般躺在這兒?”
  “妳為什麽不說我隻有出氣沒進氣?”我笑問。
  年輕女孩子,老以為青春就是一切,人到了三十便好死了,不死也是個廢物,在她心中,我早已成了老女人,爛茶渣。
  “他問我要電話號碼,我把家與這裏的號碼都給了他了。”
  “很好呀。”我說。
  “妳說他會不會打來?”
  “自然會,否則他問妳要電話號碼幹啥?”
  “幾時打來呢?”小寶心急地問。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都麵如金紙了,怎麽還會知道這種事呢?”我笑。
  “姑姑,妳別開玩笑嗬!”
  “我不說笑,我怎麽會知道呢?”我說。“對付男人,要有耐心,大家慢慢耗,誰忍不住先遷就誰,誰就輸了。”
  小寶睜大眼睛問:“妳輸過沒有?”
  “勝敗乃兵家常事。”
  她歎口氣。
  我已經忘了自己的十六歲,三個世紀以前的事兒了,誰記得那麽清楚?隻覺得要什麽沒什麽,非常寂寞的一段時間。
  “史提芬說,覺得姑姑臉熟。”
  我一怔。“是嗎?”
  “我說我姑姑在電視台做女強人,他就記起看過妳的照片。”
  我又微笑。“太不敢當了。”女強人,真是的。
  史提芬的電話果然是來了。
  他一報上名來,我馬上高興的說:“我去叫小寶來。”
  “不不,”他慌忙說:“卓小姐,我找的是妳。”
  我一怔,不禁好氣又好笑。“找我幹嘛?”我老得可以做他的媽。
  “卓小姐,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下周國際同學會的舞會,我想邀妳參加。”
  “你也許還不明白,”我笑說:“史提芬,我已經老大了,久久不參加公眾場所的宴會,我代你請小寶出席如何?”
  “卓小姐太謙虛了。”
  “你講白話文好不好?文言文我不大聽得懂。”
  他無可奈何。“為什麽拒絕我?”
  “這種約會我分身乏術。”
  “可是小寶說妳天天在家,根本沒事做。”
  小寶這就將我出賣了。
  我婉轉的說:“我覺得小寶與你比較合得來--”
  他不耐煩。“她隻是個孩子!”
  “你也隻是個孩子。”我忍不住說。
  他挑逗地說:“妳要我拿出證明我不是孩子嗎?”
  我不想與他胡扯下去,我說:“我不想與你約會,這是沒有可能的事,如果你找小寶,歡迎,找我,不必了,再會。”我掛上電話。
  他要找一個經驗豐富的女人增添他的生活情趣,我何嚐不在找一個具有同樣條件的男人?這年頭,生活緊張,誰有興趣開幼兒園?
  我沒想到史提芬出絕招,叫小寶來叫我,那小寶,胡塗得緊,一點也不知道我是個勁敵,死命拖了我前去赴約,真的以為我行將就木,半點兒威脅都沒有了,煩得我要死,假如她不是我侄女兒,我就打扮整齊了去殺殺她那威風,我還沒退休呢,早著呢,免得她以為有青春就等於有了全世界。
  我自己找到史提芬,跟他說:“你別亂攪,你要認識我幹什麽?”
  他不響。
  “跟我泡有什麽好處?”我問他。
  “跟妳說話就已經夠有趣了。我要是看得上小寶這樣水準的女孩子,那還不容易?
  我公司裏那十來個女秘書還比她強呢,妳也太小覷我了。”
  輪到我說不出話來。
  “外頭年紀輕的女孩子千千萬萬,個個麵孔一樣,身材也一樣,都皮光肉滑,妳以為我不知道?”他反問我。“我要的是有內心世界,有事業,夠獨立的一個成熟女性,除了吃喝玩樂以外,還能交換關懷與思想。”
  他倒是要求很高。
  “所以我問妳,我為什麽不能找妳?”
  我歎口氣。“可惜我年紀比你大很多。”
  “我不介意。”
  “我非常介意。現在輪到我說說我的擇偶條件了,”我說:“我今年三十二歲,我要求的不再是一頓燭光晚餐與一打玫瑰或一盒巧克力,我需要的是一個歸宿,一個,家庭,一個從良的機會。在外頭泡了這些年,我也實在累了,日理萬機的女強人也懷著無限辛酸,眼淚往肚子裏流,我並不需要花妙愛情,我要求實實惠惠的溫暖與關懷,一個可以倚靠的丈夫,給我休息,試問你合條件嗎?”
  他沉默良久。
  “你誠然是個可愛的男孩子,史提芬,我們認識的不是時候。”我歎口氣。
  “不要這麽消極。”他反而安慰我。
  我苦笑。“這年頭,誰不想找棵大樹遮遮蔭?你以為我是大樹?我自己也隨時會倒下來的,靠不住。”
  “我也並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想要找一個好的對象談談天。”
  “清談誤國。”
  他說:“我也頗懂得追求女孩子。”
  “可惜我不是女孩子,”我禁不住笑出來。“我身經百戰,見得太多,知道得太多,你打動不了我的。”
  “走著瞧吧。”他說。
  而這邊廂,小寶正在苦苦的等他的電話,世上的事就有這麽大的諷刺。
  嗬,我喜歡的男人也不喜歡我呢。
  我那老板的拍擋,情婦換了一個又一個,偏偏就是不打算再成家。
  這個喬治宋為人也夠滑頭的,他對婚姻有恐懼感,離了婚就不打算再受捆縛。
  他對我說:“小卓,隻要妳說一聲,我們隨時可以在一起,何必要結婚?兩個人在一起生活還不夠?”他想與我同居,買好了房子等我搬進去。
  我微笑。如果我退讓了這一步,我就萬劫不複,永世不得超生,做了他的情婦,也就跟那些露露咪咪一個模子,這點我看得很清楚,我們之間僵持了三年--要不他娶我,我是他正式的妻,如果他天天不回家,我自有法子治他,要不我管我做一個自由寂寞的人。
  宋因此感歎說我難以伺候。“什麽都給妳了,還要堅持一紙婚書。”
  他說他一氣之下,也許會娶一個小女孩子,十多廿歲的,非常天真,什麽也不計較。
  我想他是老了。老人喜歡在小女孩身上尋找失去的青春,他們已不能接受更強的挑戰。
  我記得分手時我對他說:“宋,我隨時等你改變主意,如果到時我還沒嫁出去,我一定嫁你。”
  宋凝視我。“小卓,妳嫁不出去。”
  “別咒我。”
  “妳太精明。”
  “吃了虧自然要學乖。”
  “別算盡了。”
  “當然,”我冷笑。“你希望我學那些蠢女人,一心以為同居久了會生出感情來,然後就跟你步進教堂--我才沒有那麽笨。”
  “聰明反被聰明誤。”他說。
  “你去追十六歲的小妞吧,又跟你那三個女兒差不多大小,那才叫合得來呢。”
  “妳這個女人,遲早會自食其果的。”他不肯放過我。
  六個月了,他硬著心腸不再來約我。有時公司董事會議,我碰見他,也當他是陌他未必會屈服,像他那樣的男人……我歎口氣。
  與宋談判決裂後,我也沒有約會其它的男人,市麵上好的男人少到無可再少,性格上都有千奇百怪的缺憾,香港男人最大的通病是傖俗。
  靜得久了,不但是小寶以及其它的親友,連我都懷疑自己大概已經沒有吸引力了。
  因此當史提芬一而再,再而三的來懇求我出席他那個國際同學舞會,我的心便有點動搖。
  史提芬采取非常原始的方式。他天天打十個電話來,每次一接通,他說“我是史提芬”之後,便靜靜等在那裏,也不催我,也不出聲。每個人都有他的撒手襉。
  終於我說:“好吧好吧,到時你來接我,知不知道我住什麽地方?”
  他歡呼一聲,掛了電話。
  史提芬是個很現實的人,因為小寶幾乎在同一日跟我說:“今天在球場碰見史提芬,不知為什麽,他隻跟我點點頭,連話也不說了,昨天還請我去喝茶。”她很頹喪。“我不明白”
  我緩緩的說:“小寶,這種男孩子是很多的,妳不必擔心沒男朋友。”
  “我弄不懂。”
  “這是一門頗為高深的學問,將來妳就懂了。”我說:“經驗取勝。”
  “同學約我去迪斯科。”小寶說。
  “要去就去,別猶豫,別等那個人。”我說。
  “那麽如果他約我,妳就說,他遲了一步。”小寶不是不賭氣的。“我已經等了他一個星期了。”
  對於一個十六歲的人來說,一星期幾乎是半生了,不能不說小寶對史提芬是仁盡義至。
  小寶去露營的那天,史提芬來接我,我也沒有怎麽刻意打扮,穿件素色寬身絲旗袍,加件貂皮披肩,披肩是縷空的,一格一格,別具風味,我一共也隻有這麽一件披肩。
  但是史提芬看見我的時候卻有一種驚豔的感覺,我覺得十分高興。
  他說:“妳是這麽漂亮!”語氣惋惜。“平時卻不肯打扮。”
  “謝謝,”我說,“天天打扮的女人是笨女人,偶然一日不打扮,人家就以為她垮下來了。”
  他替我開車門。“今晚,我將以妳為榮。”
  “你們這些男人,找舞伴出席舞會是很精刮的,那個女伴要出得場麵,壓得住,而且要莊重--否則滿場飛,藉你去結識條件更好的男人,跟你進場卻跟別的男人離場,你受得了嗎?”
  史提芬笑說:“妳也太聰明了。”
  我苦澀地笑。“我為聰明誤一生。”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我看他一眼,我得小心,感情老發生於不知不覺間,我可不要與這小子有什麽瓜葛。
  那種舞會照例悶不堪言,但我不得不承認史提芬是個好伴,他無微不至地照顧我,陪我說話,也不勉強我跳舞,是以我也覺得頗為愉快。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喬治宋!
  我不知道他也會來,這確是一項意外,他帶的女伴是他的大女兒。
  他見到我也是一呆,因為他知道我不喜歡參加這一類宴會。我沒有同他打招呼,我隻是微微一笑。
  笑容裏自然包涵許多難以形容的滋味,一言難盡。
  史提芬請我跳舞,我心不在焉的與他步入舞池。喬治宋也知道我並不會跳舞,他的表情有點矛盾。
  史提芬把我擁得很緊,我推他一下。“別過分。”
  “妳放心,我不是沒有見過女人的。”他停一停。“但對妳,我的感覺不一樣。”
  “是因為我拒絕了你?”
  “不是。”他說。“我想我太喜歡妳。”
  我拍拍他的肩膀。
  舞後我喝了許多白酒,漸漸與他熟絡。史提芬問我:“妳沒有醉吧?”
  “為了證明我沒有醉,我承認我醉了。”我笑。
  “送妳回去吧。”
  “你知道我與小寶同住?”我問。“送我回去也就是送到公寓門口。”
  “我不是妳想象中的急色鬼。”
  “那很好。”
  “我要求的是下一次的約會。”
  “為了什麽?”
  “為了享樂。我也知道我們的關係始終論不到嫁娶,但為了快樂,又何妨頻頻約會?除非妳見了我想作嘔。”
  “不不,當然不,史提芬,你是一個可愛的男人。”
  “那麽答應我明天出來。”
  “出來幹什麽?”
  “隨便你,跑步、吃早餐、午飯、喝酒、跳舞。”
  我睨著他。“史提芬,香港可愛的男人那麽多,如果為了暫時的享樂,我都得苦苦敷衍他們……”
  他截斷我。“我們不同,我們是有緣分的,”他說:“何況妳也不必把自己看得太緊。”
  “明天再說吧。”我歎口氣。
  “我不會放鬆。”
  他送我回去,我們在樓下道別。
  “我送妳上樓。”
  “不必了。”我說。“這一帶治安很好。”
  “妳,我不勉強妳,在樓上碰到個賊,可別怪我。”
  我說:“你看你這個小人。”
  “明天再說。”他向我擺擺手,開動車子走了。
  上得樓來,我胸口作悶,想嘔吐。
  “小卓。”有人叫我。
  我嚇得幾乎昏過去,猛地轉頭,看見喬治宋站在我身後,停停神,拍著胸。罵起來:“見鬼!你這麽大一個人,鬼鬼祟祟嚇人,我膽子都險地破了,原來你就是那個賊!”
  “對不起,我打算在有人進入妳公寓之前阻止他!”他還笑。
  我益發生氣,一邊開門一邊罵:“你管是誰送我回來,誰陪我睡覺!你老幾?”
  “別粗魯。”他跟我進客廳。
  “宋,我累了,我想睡。”
  他扶住我的肩膀。“妳好久沒打扮得漂漂亮亮了。”
  我說:“有話請說,有屁請放。”
  “今天那後生小子是誰?”
  “朋友。”我說。“你聲音不要太大,我侄女兒在此地睡。”
  “她不在。”宋說。“不然早出來了。”
  我進睡房一看,果然小寶尚未回來。這小妞,三更半夜,到什麽地方去了?
  電話鈴響,我接聽,是小寶的聲音,我問:“妳在什麽地方?”
  她說:“姑姑,妳瞞著我跟史提芬去跳舞是不是?我同學的姊姊說看到你們,姑姑,妳搶我的男朋友。”
  “小寶,沒這回事,沒這回事--喂!”
  她掛斷了電話。
  我頹然說:“媽的,這回真是亂過亂世佳人。”
  “那小子是什麽人?”
  “普通人。”
  “妳跟他走?”
  “沒有啦--咦,關你什麽事?你吃醋?”
  “是。”
  “真好笑,我在家坐了半年,天天等你電話你大爺把我打入冷宮,睬都不睬我,忽然之間我到那種不入流的派對去轉了一轉,回來就成了香餑餑。”
  “別耍嘴皮子,到底妳要怎樣才肯跟我?”
  “老規矩,”我說。“結婚,否則休想碰我。”
  “好,我娶妳。”
  “別作大出血大犧牲狀好不好?”
  “妳還嘴硬?”他問我。“婚戒一套在妳手上,妳再去見別的男人,我就殺了妳。”
  他站起來開門離去。
  我怔怔地坐著,不相信剛才那一幕是事實,我終於要嫁宋喬治了。
  他向我求婚,就是因為史提芬的緣故?男人真是怪。
  電話鈴又響了。
  我接聽,又是小寶。
  我說:“聽著,小寶,妳那同學的姊姊看錯了,我沒見過史提芬,今天我與一個姓宋的男人在一起,我們快要結婚了,誰耐煩搶妳的男朋友。”
  “誰?妳結婚?怎麽沒聽妳說過這個人?”
  “妳還不恭喜我?”
  “恭喜姑姑。”
  “妳在什麽地方?”
  “家。”
  “好得很,姑姑在最近就會結婚,妳若果見到史提芬,告訴他一聲。”我掛了電話。
  我往床上一倒,累極而睡。
  第二天宋接了我去談論婚事上的細節,他把訂婚戒指套我手上,我們訂了婚期,再到律師處簽字,他把若幹不動產過戶到我名下,三天之後我們就飛倫敦在聖約翰大教堂結婚。
  史提芬得知消息來看我,說著話,眼睛忽然紅了。我沒料到他會有這一招,很有點難過,然後他緊緊的握我的手,向我道別。
  小寶很羨慕我能順利的結婚。
  我跟她說:“結婚這件事……妳說容易呢,真是難到了極點;妳說難呢,又一下結成功了。”
  她睜大眼睛。“真神秘!”
  十六歲的女孩子……有一日她終於會明白。
  在飛機上我問宋喬治:“這事拖了半年,怎麽忽然下了決心娶我?”
  他聳聳肩。“也許時辰到了,那日我在派對見到妳,隻覺妳豔光四射,我就想:如果我不抓住她,走了寶我就遺憾一世,於是就趕了來。”
  豔光四射?我歎口氣,靠在他肩上,我想是我的運氣到了。
  我伸個懶腰。
  “告訴我,那天那個小子是誰?”
  我不答,拆穿了就不稀奇了,我怎能說,他是我十六歲侄女兒的男友?

意外
  那夜我開車出門,心中不但氣憤,且喝得醉醺醺,路麵很滑,看到一個白衣女子冒雨過馬路,煞不住掣,直衝上去,把她撞倒在地。
  酒頓時醒了一半,我極之害怕,心往下沉,我可沒想過要棄下她逃走,多年來受的教育不允許我那麽做,我跳下車去,雙手顫抖,蹲下看她的傷勢。
  她閑著雙眼,躺在地上,白衣撒開,染上泥斑,她是一個極美貌的女子,此刻似一朵玫瑰躺在泥濘中。
  附近沒有電話,我隻好輕輕抱起她的頭,放在膝蓋上。有其它的車子駛近,我囑他們代我報警。
  我心中非常害怕,對那女子說:“不要死,你千萬不要死。”
  雨落在我們兩個人的身上,我彷佛等了一個世紀那麽長,才有救護車與警車來到。
  警察說:“怎麽在這裏過馬路?這裏是高速公路,唉,算她不小心。”
  我渾身濕透,跟著到醫院去。
  他們查不到她的身份,隻有一條金項練,上麵有BABYBLUE字樣。
  我驚恐的問急症室醫生:“她有無生命危險?”緊緊的抓住醫生的手臂。
  “斷了左腿骨,不會有生命危險,十分萬幸。”
  我略為安心,跟警察到警局去辦妥有關事宜,仍然回到醫院去等候消息。
  如果莉莉告訴我她與老張有染的時候,我不是那麽生氣,這件事就不會發生,我開車一向小心。
  可是我實在不能控製,加上酒意,我打了莉莉,她尖號著叫我去死,我羞於這件事的醜惡,奪門而出,連路都看不清楚。
  偏偏這個女郎又在公路中央過馬路,終於發生這件意外。
  淩晨過後,醫生說:“你可以回去了,她廿四小時內都不能接受采訪,她曾經清醒,已說出親人地址。”
  我問:“那麽我什麽時候可以再來?”
  “回去睡一覺。”醫生笑說:“她沒事,兩個月後可完全恢複健康。”
  我喃喃說:“兩個月……她可能因此失去工作,怎麽辦呢?”
  他拍拍我肩膀 ,“往好處想,事情可以更壞,現在你隻要捱過這兩個月,是不是?”
  說得非常是。
  回到公寓,因極度的勞累,我居然睡著了。
  醒來以後,我打電話回公司告了一整個星期的假,吃了點東西,到最好的花店去買了三打深紅的石竹,出發到醫院去。
  護士們認得我,她們說:“病人已可以吃東西,但因腿部打了石膏,不能動彈,你可以進去看她。”
  我推開病房的門,看到她躺在床上正在看“超人”彩色漫畫,我放心了。
  她長得很美,小小的臉蛋異常精致,淺褐色太陽棕皮膚,眼睛炯炯有神。她氣色不錯,隻是皺著眉頭,神情不耐煩。
  此刻我已知道她姓蘇,於是懦懦地硬著頭皮走近去。叫聲“蘇小姐”。
  她“刷”的一聲翻過一頁書,眉毛角都不抬,問:“什麽事?”
  茶幾上放著水果,由此可知,她的親人已經來過了。
  我輕輕放下花,萬二分內疚,竟不知如何開口。
  她轉過頭來,詫異的問:“你是誰?”
  我說不出話,手心冒汗,等她的裁判。
  “我明白了,”她冷笑 ,“你是那個撞倒我的人!”
  “我不是有意的。”我虛弱地解釋。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許多撞死人的事主也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是有意在那個關口過馬路引起你的麻煩,既然大家都非有意,且又沒鬧出人命,我請你快走,以後也別讓我看到你這個人!”她的聲音越來越尖,越來越高。
  我嚇得站起來,護士進來勸架,把我拉走。
  醫生說:“她得整天躺著,除了物理治療之外,不得動彈,非常悶氣,脾氣是壞點。”
  我不怪她,那麽漂亮的女孩子,我想,是我一時疏忽,造成她的不便。
  那天我在家悶悶不樂,她一天不寬恕我,我一天不得舒暢。
  莉莉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因心中沉重,差點連她的聲音也沒認出來。
  她以一貫膩答答的聲音說:“何必休假呢?為我也不必放棄事業啊。”
  我不出聲,實在沒有胃口與她瞎纏。
  “明天我們一起吃早餐吧,好不好?”她仍然那麽嗲。
  以前我聽到這樣的聲音是會暈眩的,但今日不同,我說:“我天天有要緊事,沒空。”
  莉莉詫異,但仍然施展她的媚功 ,“喲,生氣啦?”
  “不,莉莉,我有事,我們日後再談。”掛上她的電話。
  我出門的時候,電話鈴繼續響,怕是莉莉再撥過來,但我沒有再去接聽。
  我又買了一大束丁香,傻呼呼往醫院跑。
  這次女郎在看“米奇老鼠”漫畫,長發梳束在頭頂,側麵像畢加索的名書“馬尾女郎”。
  她沒有抬頭就知道是我,揚手把整本漫書書朝我飛過來,把花打落在地。
  我非常沮喪,護土為我拾走花朵,作掩嘴葫蘆說:“這花給我們插吧。”
  我仍不死心 ,“你要打我也可以,但說原諒我。”
  她冷冰冰說:“沒有什麽可以原諒的。”
  我說:“我仍日日來,你可以日日朝我扔書,我不在乎。”
  她睛看我,雙眼滾圓,那麽美麗的眼睛應該看得出我的悲哀是真誠的。
  “沒出息!”她罵。
  我看一看她紮裏得木乃伊似的左腿,不出聲,過一陣說:“我下午再來。”然後轉頭走。
  我在附近公園坐著吃了一個三文治,跟小孩玩半晌,然後折回醫院去。
  這次她在閱“花生”漫畫。
  我跑進去就用查理勃朗的話來套住她:“我以前隻一天一天的憂慮,現在我改為半天半天地憂慮──”
  她抬起頭來,有點詫異。
  我趨前跟她說:“寬恕我吧。”
  她顯然對我另眼相看 ,“你看得很熟嘛。”
  “是,”我坐在她床邊,“很熟,但凡適合孩童的玩意兒,我都在行。”我坦白的說:“他們都說我有點長不大,我家甚至有一隻彈子機,你可以來玩。”
  “我隻有一條腿,怎麽來?”她反問。
  我一陣慚愧 ,“會好的呀,兩個月就痊愈了。”
  “──'就'痊愈了!不是你躺這兒,你自然不曉得辛苦。”
  “對不起。”
  “算我倒黴啦!”她放下畫報 ,“沒死,揀回一條命,腿又駁得好,算是不幸之大幸。”
  “真對不起,若果你有什麽事,我下半輩子都寢食難安。”
  她忽然笑了,雪白的牙齒小顆小顆地 ,“當真叫一個男人下半輩子寢食不安,也是難得的事。”
  “我明天帶更多的畫報來給你看。”我說。
  “你不用上班?”
  “我早告了一星期假。”
  “家有些什麽漫畫?”她問。
  我怪不好意思地說:“有叮當,有蜘蛛人、萬能女俠、勃朗蒂、泰山、卓別靈,普高、安地卡普,如何?可還滿意?”
  “滿意。卓別靈可是舊版?”
  “自然,”我很得意 ,“一九四○年版。”
  “嘩,英文本?”她的興趣來了,顯然是個漫畫迷。
  “法文版,你可懂法文?”
  “一點點,看漫畫不成問題。”她說:“你明天帶來吧。”
  那意思是:明天我仍然可以來采訪她,我頓時樂了。
  那夜我在收拾漫畫冊子的時候,莉莉親自上門來,我隻得開門給她。
  她脫了鞋子,坐在沙發上,神態像一隻貓,她說:“沒想到你真的不睬我了,罷罷罷,我以後不見老張好了。”
  我看她一眼,忽然之間心平氣和,為她開快車撞死自己不值得,為她開快車撞死別人更不值得,她有她的自由,我從沒想過要控製她。
  “你還是這麽沉默寡言,”她埋怨 ,“一句漂亮話都不會說!悶死我,人家老張,一張嘴天花亂墜,樹上的鳥都哄得下來。”
  我拉開大門,“趕快請到老張園子裏的樹枝上去等著吧。”我說。
  莉莉歎口氣 ,“我明天再來看你,你乖乖的,知道沒有?”
  她仍然不罷手,還要試練她自己的魅力。
  第二天我照樣到醫院,因與蘇有共同的嗜好,三言兩語,馬上混得爛熟,我忽然對她話起家常來。小蘇是一個非常聰敏的女子,什麽事一說就明白。
  我訴苦……“所以便開了快車,其實是很愚蠢的衝動,她甚至不是一個有靈魂的女人,情感非常粗糙,如有男人為她死了,她會洋洋自得一輩子那種。”
  “她長得可美?”蘇間。
  “很美。”我承認。
  “但沒有內心世界?”她問。
  “完全沒有,閑時坐著打麻將。”我說。
  她仰起瞼大笑。
  “你呢,告訴我,你是幹什麽的?”
  “我是美術教師。”她說。
  “那天深夜你往哪兒去,怎麽會在那種地方過馬路?”
  “啊,現在居然怪我了。”
  “不不,”我說:“我不敢怪你,我隻是好奇。”
  “我跟男友吵嘴,一怒而別,根本沒看見路上有車子飛馳而來,這叫火遮眼。”
  輪到我哈哈大笑。我覺得我倆有許多地方很相似。
  “你回去上班吧 ,”她說:“我就快可以用拐杖走路了。”
  “我下班來看你。”我說。
  “不用客氣。”
  我想起來 ,“喂,你那男友有沒有來看你?”
  她別轉了麵孔,“我沒有通知他。”
  “為什麽?”我驚異。
  “不想以這種事要脅他,使他以為我要博取他的憐憫。”
  “你也太倔強了,這實是一個重修舊好的機會。”我惋惜的說。
  “你不是我,你怎知道我的心意?”她問。
  “我覺得你是一個有理想的人。”我說。
  “謝謝你。”她點一點頭。
  可愛的女郎。
  回家途中,我替她買了一副拐杖,又用七彩油彩,在書房中為她在淨色的拐杖上描上各式卡通人物造型,越做越有滋味,忙得滿頭大汗,這是我聊表心意的唯一機會。
  莉莉陰魂不散似的又來了,她看見我在做這件事,冷笑起來,我也不理她。
  她用雙臂勾住我頗子問:“你怎麽了你?”
  我掙脫她,老實跟她說:“莉莉,你不必來了,我不再愛你,我想明白了。”
  “你真是牛脾氣。”她發嗲。
  我看她一眼,不出聲。
  “你真想清楚了?那好,我把你送我的東西全還你,你別仗著老子有錢,就欺侮人。”她頓足。
  “全還我了,我恐怕你連衣服都得脫了下來,隻能穿真皮回家──真人皮。”
  莉莉忍無可忍,一巴掌摑在我臉上,又走了。
  我到浴間洗個瞼,很佩服自己居然說得出那麽刻薄的話。
  我受她也受夠了,她貪錢貪得離譜,這些日子來我不停跟她說:要什麽隻要出聲,我能力範圍以內必然替她辦到,但她背著我還偷偷摸摸的跟別的男人鬼混去賺外快,令我尷尬,她根本沒有感情,也不算得是個聰明的女人,否則就該抓緊我的心。
  但她曾經長得那麽美,一種原始的動人心魄的美,我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於是被她的體態吸引住了,其實感情的基礎非常不平穩。
  我們之間並沒有不好說的,她老是告訴我什麽地方的鑽石最漂亮,她的姊妹淘又換了輛麥塞底斯四五○之類,但斷斷續續也與她來住了三年。
  不可思議,我搖搖頭,這次意外使我清醒起來。
  我做了一個通宵,終於把這付拐杖完成,第二天洗把臉,馬上帶著它們去見小蘇。
  她見到拐杖,感動得很。
  “謝謝你,”她不停的說:“謝謝你,這是我收過的禮物中最好的一件。”
  我雖然疲倦,但心中很高興。
  “你眼睛怎麽充滿紅絲?”她問:“怎麽一回事?”
  她忽然想起來了 ,“我明白,你昨夜沒睡。”
  我傻呼呼的笑。
  “你是一個好人,”她說:“好,我寬恕你。”
  我雀躍 ,“真的?真的?”
  差點沒將她自床上抱起來。
  但事情也不是時常好景的,雖然莉莉離開了我,小蘇原宥我,但別忘記她原來有個男朋友,我還得努力把他解決掉。
  他是個大塊頭,長得十分英俊,要除掉他並不是易事,我深為這個煩惱。
  他出現於一個星期四,也就是小蘇準備出院回家休養的前三天。
  我剛為自己慶幸,因意外事件而結識紅顏知己,這一個多月來感情進展迅速,有意想不到收獲,誰知好事多磨,大塊頭找到小蘇。
  星期四我去看小蘇,大塊頭比我先到,他不是沒有看見我進去,卻把我當醫院的雜工似,隻抬一抬眉頭,說他要說的話。
  他說:“……小蘇,你這麽大的事都瞞著我,是否真的那麽生氣?咱們可是三年的交情了。一點點小事都看不開?”
  他媽的這小子的口氣,跟莉莉倒是一對兒。
  他又說:“我找了你個多月,終於你母親告訴我,你在醫院裏,我嚇得一顆心都跳出李……小蘇,你多早晚才長大呢?還看漫畫書,唉,我真擔心你。”
  小蘇撅著嘴不響,眼睛向我看來,示意我坐。
  我坐下,小蘇介紹我倆認識。
  大塊頭自顧自嚕蘇下去,我的心咚咚跳,非常緊張,說不出話來。
  怎麽辦呢?我低頭看自己的雙手,她始終與他是有感情的。
  大塊頭說到:“……要是讓我抓到了那龜蛋,我可不放過他,我照樣開車輾過他,起碼叫他在醫院躺足雙倍時間,替你報仇。”
  我頓時覺得渾身一陣冰涼,小蘇則看著我笑起來。
  我在窮耙,等大塊頭走,誰知大塊頭比我更有耐力,我與他兩個人大眼對小眼,足足對了一個下午。
  以後呢,凡我到,他也到,凡他到,我也到。大家都說不了話,快變成一出鬧劇了。
  我非常的氣,痛恨小蘇不下決心,她應該在我們兩個人當中爽爽快快的挑一個。
  我追求她已經成為一項事實,再明顯沒有,如果她覺得我有可取之處……我握起拳頭在空氣中揮兩下。
  她出院那日我開了車去接她,她穿一套雪白瑞土麻紗的衣裙,用我那副拐杖,精神很好,原來她長得很高,身裁又苗條,加上那種藝術家的氣質,我不由得喝一聲彩。
  “大塊頭呢?”我問。
  “他不知道我今日出院。”
  我樂了。
  她把拐杖交給我,我扶她上車。
  她笑道:“我實在不敢相信你的駕駛技術。”
  我陪笑。
  她與她姊姊住 ,“我也省得麻煩她,她也是一個人。”
  “她可有男朋友?”我問。
  “在外國,今年冬天就到巴黎去結婚。”
  “很幸福。”我說。
  “結婚總是好的。”她笑。
  我把車子開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事,把她送回家去,她姊姊在門口等她,刻意地看了我幾眼,但沒有與我說話,幸虧小蘇招手 ,“你上來坐一會吧。”
  小蘇對我真是恩情有加。
  她們兩姊妹的家很清爽明朗,小小公寓布置得異常舒服。但看看小蘇柱著拐杖走來走去,我又慚愧得緊,就在我打算告辭的時候,大塊頭出現了,他氣呼呼的追了來,自然是因為在醫院得知小蘇已出了院。
  他見到我心中滿不是滋味,銅鈴似的眼睛直朝我瞪,我與他兩人誰也不放過誰,很表麵化地鬥爭,冷嘲熱諷自不在話下。
  終於大蘇小姐發作了,她拍一下玻璃桌麵,喝道:“我看你們兩個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一個害我妹妹傷心,另一個害她受傷,全給我滾回家去,以後少來,免得我們兩個耳根不得清靜。”
  小蘇悄悄的笑。
  我垂頭喪氣,說不出話來,隻好站起來走。
  大塊頭略有猶疑,大蘇小姐已經打開大門。
  我們冤家路窄,擠在一部小電梯內。
  大塊頭搔播頭,他問:“你在追小蘇?”
  真笨。我沒好氣 ,“不,我不是追求她,我隻是有被虐狂,好了沒有?”
  他沉默一會兒,然後說:“我們去喝杯啤酒,談談這件事如何?”
  “沒什麽好談的。”我說。
  “大有可談的,我相信咱們兩個人都沒有那麽多時間長年累月的追求一個女孩子,而小蘇是非常情緒化的女孩子,她需要許多關懷,我就是在這方麵失敗了,你說她沒有優點嗎?又不見得,城裏的女人多至不可勝數,她卻是有格的一個。”
  聽了這番話,我對大塊頭另眼相肴,他說得很有理,我已有許多日子沒有好好坐下清理桌子上的文件以及參加工作會議,叔叔們恐怕很快就要把我驅逐出董事局……
  這段感情要速戰速決。
  我說:“我們去喝杯啤酒吧。”
  大塊頭說他願意把小蘇交給我。他看得起我,問題是小蘇隻適合做妻子──我是否願意娶她?他如在托咐一個妹妹。
  我答應他我會好好照顧小蘇,於是他放心了,他說他願意退出。
  解決了大塊頭,我不是沒有歉意,或者他不是那麽愛小蘇,至少他很關心她,如果沒有我這個人存在,他的成功率會很高。
  他是個言而有信的人物,果然就不出現了。而我每個周末下了班,如果沒有特別的事,就往蘇家走。
  大蘇小姐對我的印象不佳,她是很健談很風趣兼夾很敏銳的人,她說:“如果我不是怕妹妹一輩子做老姑婆,哼!”
  其實小蘇並不是那麽倚賴的女子,她對婚姻的態度也很溫和,旨在尋找伴侶,而不是飯票,因此對感情的要求也特別高,大塊頭言之過實。
  若幹日子以後,她除去腿上的石膏,但走路仍然要靠一枝拐杖。
  我倆認識漸漸深起來,互相很有了解,但她始終不提大塊頭這個人,彷佛他已經在空氣中消失。
  一日我實在忍不住,閑閑提起 ,“大塊頭倒是不再來了。”我想知道較多的內幕。
  她在鼻子裏哼出一聲,這人有時是很可愛的,有點孩子氣。
  我故意問:“怎麽?你知道他不來的原因?”
  “自然。”她氣鼓鼓地。
  “是什麽道理?”我又問一句。
  “他目前晉升'公子'身份了。”小蘇說。
  “我不明白。”我這次是真的不明白。
  “他在追求一個電視大明星,那還不就成了公子了?”她隻是不屑,幸虧沒有酸溜溜 ,“那位大明星叫莉莉,你聽過這名字沒有?非常風騷動人的。”
  我的心狂跳,差點沒自胸腔內跳出來。
  “很多男人喜歡這類女人,”她說:“結識了明星,可以把照片登在雜誌封麵上出鋒頭。”
  我強自鎮靜,咳嗽一聲 ,“這消息可靠嗎?”
  “自然可靠,是莉莉小姐親口告訴記者的,那還錯得了?我早就知道他是個三心兩意的人,我們之間沒緣份,就到此為止。現在他找到了幸福,我很替他高興。”
  我看著小蘇 ,“你沒有不愉快吧?”我問。
  “沒有。”她歎一口氣,“我要在乎他,早就改良態度了。”
  原來大塊頭早有預謀,所以才順利的把小蘇讓出來,這小子實在不是個好人。那麽我自己呢?什麽好男人會跟莉莉泡足三年?自己都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小蘇的腿已告痊愈,我放下一顆心,然而每逢雨天,我再也不敢開車。
  小蘇最後一次進醫院檢查完畢,我請叔父出麵請她們兩姊妹吃飯。
  叔父詫異問:“有什麽事?”
  “想請叔父看一看我女朋友。”
  “不行,我沒有這麽空,你這個江湖浪子,一天到晚換女友,擺酒請客的錢倒是小事,但時間的損失事大,請恕我失陪。”
  “不,叔父,這次是認真的,也是最後一次。”
  “最後?”叔父冷笑 ,“鬼相信。”
  “真的你會喜歡她。”我發誓。
  我沒有告訴蘇民姊妹這次吃飯是相親,但小蘇一到現場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馬上漲紅了臉,大蘇則瞪我一眼,幸虧兩個人都做得到既來之則安之。
  叔父一見小蘇,背著我就翹起大拇指,雖是意料中事,我也很高興。
  他又問我:“姊姊有了對象沒有?”
  “有了。”我悄悄答。
  “多可惜。”叔父點點頭 ,“你堂兄也還沒有找到女朋友。”
  那日的晚宴極為成功,大家很融洽,散席之前叔父還舉杯致詞,他說:“蘇小姐,我侄兒雖然任性散漫一點,卻有一顆善良的心。”像文藝小說一般,令我們哈哈大笑。
  那夜我送她們回去,大蘇待我就和善很多。
  我打算過幾日就向小蘇正式求婚。
  我相信這世界上有很多很好的男孩子正在找伴侶,也有很多很好的女孩子正在找伴侶,但因為種種機緣不合,他們無法碰到一起。
  正像我與小蘇,除了緣份兩個字以外,沒有其它解釋,那一日我與莉莉遲不吵,晚不吵,偏偏在那剎那鬧僵掉,出門如果遲一分鍾,小蘇已經安全過了馬路,而她又剛剛與大塊頭翻了瞼,偏偏在那時候過馬路,我的車就撞了上去。
  純是意外嗎?冥冥中早就注定有這件事要發生的,我們一生中的巧合實在太多了。
  她的前任男友竟會看中我那前任女友,使我們的感情順利發展,沒有受到絲毫阻礙。
  我不禁微笑,不不,這不是意外,一切都早有安排。
  就是該在這個時候,我會認識我的妻子,走上白頭偕老的路。

改天如何今夜我醉
  我廿九歲,男性,獨身,念建築係,暑期就要畢業。
  我畢生最大的遺憾,便是長得漂亮。
  表姐曾笑道:“……男孩子長得這麽漂亮幹什麽呢?但凡美女具備的條件,他也都有,自酒渦到銷魂痣一應俱有,加上長睫毛大眼睛,真受不了他,皮膚粉紅粉紅的,一眼看上去,老像哪個男明星似。”
  她說得很對,男人長得漂亮有什麽用呢?咱們又不靠臉蛋吃飯。
  自孩提起,大人見了我便忍不住要擰我的臉頰,摸我的頭發,令我不得一刻安寧,中學畢業到加拿大升學,總算鬆一口氣,外國男孩子都高大漂亮,我因此失去一枝獨秀的資格,大感快慰。
  生活一直很平靜,直到興起中國熱。外國女生開始穿布鞋,吃中國菜,追求中國男生,我的煩惱又大大增加。
  每次往學校的啤酒館一坐,便有半醉的、大膽的、風騷肉感的洋妞過來搭訕,請我到他們的公寓去喝咖啡,醉翁之意不在咖啡,我知道她們的意思。
  通常我也不能推開她們,為禮貌起見,隻能閃避她們的熱情。
  她們手臂上金色的汗毛閃閃生光、碧藍的眼珠,浮凸的身段,但不知怎地,我對她們卻一點興趣也無,隻覺她們毫無靈魂,就知道引男人上床,越來越對她們冷淡。
  我推搪她們的兩句至理名言是:“改天如何?今夜我醉了。”
  三兩年之後,說得麻木不仁。
  但是我喜歡坐啤酒館──輕鬆、熱鬧、活潑、功課那麽緊張,一坐在這裏,精神得到疏散,恢複元氣。
  我與鄰房的小丁同住。
  今夜我們又結伴來到,兩個品脫下肚,話題漸多,說到最近一間學校設計的失敗,幾乎沒口沫橫飛。
  我滔滔不絕:“地下全是無紋大理石,一不小心摔跤滑在地上,骨頭就危危乎了。
  錄音間就在擴音機隔壁,根本無法錄音。已經有小學生跌到水溝裏去……”
  小丁哈哈的笑。
  我說:“幾時讓我倆拍檔一施身手?”
  小丁忽然說:“莊兄,你長得太漂亮了,沒有人會相信你的功夫跟你的相貌一般好。”
  我沉下瞼來 ,“胡說!”
  “我才沒有胡說,你瞧這些洋妞,見了你如蒼蠅見了蜜糖似的,馬上語無倫次──”
  話還沒說完,我還來不及辯駁,就有一個紅發女郎走過來了。
  她的鵝蛋瞼如鮑蒂昔利的維納斯,長發飄揚,碧綠的眼珠,她走到我身邊,展露嬌媚的笑容。
  “──你是建築係的莊吧?”她問 ,“久仰大名了。”手肘放在我肩膀上。
  我淡淡的點頭。
  她把瞼趨過來,我聞到一陣香水味 ,“聽說你的設計被大會堂選中了,慶祝一下如何?我請你喝咖啡。”她的嘴唇吻在我的臉上。
  我連忙側過瞼,取起啤酒杯子喝一口酒。
  我溫和的說:“改天如何?今夜我已經醉了。”
  洋妞摔摔頭聳聳肩,無可奈何的說:“我叫嘉芙蓮,改天記得找我。”
  “好。”
  她又吻我的臉,十分不願意的走開。
  我籲出一口氣。
  “這兩句話你每天要說多少次?”小丁似笑非笑的問。
  “什麽話?”我反問。
  “改天如何,今夜我醉。”他學我的語氣。
  “去你的!”
  小丁怪異地問:“長得如你這麽好者,有什麽感覺?”
  “煩惱。男人長得好,有個屁用。”
  “於是你時常不修邊幅?故意糟塌自己的外型?”
  “算了吧你。”
  “除了牛仔褲與白色汗衫,我就沒見你穿過別的衣服。”小丁說。
  “我隻穿方便實際的衣裳。”
  “頭發呢?一年也不理一次。”
  “天氣冷,正好禦寒。”
  “為什麽從來不攜伴參加舞會?”
  “功課忙,抽不出空。”
  “什麽都有答案。”
  我笑,默起一枝煙抽。
  又有金發女郎走過來問:“你是莊嗎?”
  小了搶著說:“改天如何,今夜他已經醉了,無能為力。”
  我忍不住嗬嗬笑,與小丁一起離開酒館回宿舍。
  我並不見得是柳下惠,差遠呢,但何苦去做外國女人的玩物,事後給她們討論中國男人在床上的得失。
  我在找一個可以滿足我靈魂及精神的女郎,中國女郎。
  因此生活寂寞了。
  在這種小城裏很難找到黃皮膚的女孩子。
  更不可能的事也會有發生的時候,我看到香瑟瑟的時候整個人呆住,這個不是我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嗎?
  長挑身裁,雪白光潔的皮膚,大眼睛,筆挺鼻子,最主要的是她渾身散發出來的書卷氣與一種略為高傲的神情。
  我被緊緊吸引住了。
  我又特別喜歡她那身打扮。白襯衫,袋袋牛仔褲,一隻金手表,筆直烏黑頭發。
  眼神是冷冷不羈的。
  我馬上去打聽她是誰。
  “香瑟瑟,”他們說:“設計係轉過來的學生。”
  “多少歲數?”
  “廿三四歲。”
  我問小丁 ,“你見過香瑟瑟沒有?”
  小了笑,“都見過了,你以為就你發現她?”
  “如何?”
  “冷若冰霜。”小丁搖頭。
  “真的?”我並沒有失望,我並不希望她是個和藹可親的眾人樂園。
  “由你出馬,或許有點不同。”小丁說。
  “哈,我很懷疑,我根本不懂得追女人。”
  “單憑你老先生那長相,保證馬到功成。”小丁對我寄有無限希望。
  我問:“我怎麽去認識她?”
  小丁瞪我一眼,“你開什麽玩笑?水仙不開花,裝蒜呀?你不曉得這些竅門,誰曉得?”
  他走開了。
  真是冤枉。
  其實我並不懂追女人的門檻,但是此刻說破了嘴皮也沒有人相信。
  跟小丁再次去喝啤酒的時候,看見香瑟瑟一個人坐在角落喝健力土。
  她穿一件白色毛衣,胸前織網絲花,漂亮的胸脯若隱若現,一條黑絲絨長褲。
  我有個很大的弱點,我喜歡女孩子穿長褲:活潑、爽朗、健康,偏偏她又常作如此打扮,一下子擊中我的致命傷,叫我怎麽不喜歡她。
  小丁鼓勵我,“過去呀,過去與她攀談。”
  “她有沒有一個體重兩百磅的體育健將男友?”我猶疑著說笑。
  “你在乎嗎?沒有競爭,焉得進步?”
  我終於取超啤酒杯子,趨向前去。
  她正眼都不看我,好家夥。
  我問:“不介意我坐下來吧。”
  那知她說:“我介意,那一邊有很多空位,何必偏偏要坐這兒?”非常冷淡。
  我一呆,小丁在我身邊為我打圓場 ,“大家同學,別見外,坐下坐下。”把我推在椅子上。
  她很厭惡地皺皺眉頭,不搭腔。
  我已經僵住了,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竟然成為麻瘋病人般遭人嫌了?
  小丁說:“這裏怪嘈雜的,不如回宿舍休息室去坐一坐。”
  她站起來 ,“改天吧,今夜我已經喝醉了。”
  她取起書本雜物,拂袖而去。
  我與小丁傻了眼,坐在那裏半晌不動。
  小丁隨後嗬嗬哈哈大笑起來,眼淚都嗆出來,彎下了腰 ,“好家夥!哈哈哈,老莊,你遇到定頭貨了!”不亦樂乎。
  我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幽默感頓時消失,我跟著也站起來走了。
  叫我無地自容。
  那女郎叫我無地自容。
  恨她。
  嚴冬來了,她還是那麽一貫地美麗,頭發梳成一條肥大的辮子,拖在腦後,麵孔晶瑩如象牙,目如寒星,披一件淡黃的貂皮外套,美麗動人。
  她待我如一個登徒子,但那次確是我生平首次向女孩子搭訕呢。
  她不會相信。
  我們仍然時常有機會見麵,同一間大學,不同係也算是同學。
  我提醒自己好景不常,我就快要畢業了,不見得會留在異鄉,多麽可惜,也許以後再也沒有機會遇見這麽夠條件的女郎。
  她一直沒有男朋友,這我知道。
  周末我仍去啤酒館鬆弛神經。
  但對洋妞的態度有顯著的改更,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也肯與她們說幾句話,買半個品脫啤酒請她們。
  嘉芙蓮與我漸漸很熟了。
  她咕咕地笑問:“你天天都醉?”
  我答:“是。”
  她花枝亂顛 ,“你這個可愛的中國人,噯,你懂不懂功夫?”
  “幼時學過詠春。”
  “幾時表演給我看。”
  “功課忙,對不起。”
  “為何拒人於千裏之外?”
  我抱歉地笑。
  “對女朋友忠誠?”
  “我沒有女朋友。”
  “家也沒有?”
  “沒有。”
  “不喜歡外國女郎?”
  我但笑,不置可否。
  “怕難為清?”嘉芙蓮問。
  我說什麽不肯與她接物,輕輕推開她。
  “送我回宿舍可以嗎?”她要求,“外邊下雪,我又沒車。”
  “你可以走地下道。”我說。
  “別殘忍,莊,”嘉芙蓮綠眼珠中,閃出溫柔的神色 ,“對我好一點,我等了你那麽些日子了。”
  “我不能陪你喝咖啡。”
  “那有什麽相幹?送我一程就好。”
  洋妞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我相信她。
  於是與她一起出門,開車送她回去。
  她溫暖的身體一直依偎在我手臂邊,我不是沒有心動,這種不必負任何責任的歡愉,的確很難抗拒,但我自問尚把持得住。
  我停好車送她上樓。
  甫進女生宿舍大門就合見香瑟瑟迎麵而來。
  嘉芙蓮熱烈地與她打招呼,她隻勉強點點一頭,眼光投到我身上,無限鄙夷。
  我非常反感,她老這麽不分青紅皂白地看不起人,卻是為何?
  我送嘉芙蓮到電梯門口,與她道別。
  她笑道:“三五○房,記得。”
  我點點頭 ,“再見。”我轉頭走。
  到門口見香瑟瑟站在那裏等車,烏黑的長發垂在肩上。
  雪正大,我不忍地問她:“要不要我載你一程?”
  誰料她猛然轉過頭來,向我呼喝道:“走開!”
  我陪笑問:“怎麽了?我得罪了你?”
  “別再跟我說話!像你這種人,就知道跟外國女人勾三搭四,中國人麵子都給你丟盡了,還跟我說話!”
  我一口氣蹙在胸口 ,“你──”
  “我怎麽?”她變本加厲的損害我,“說錯了嗎?不見得吧?”
  我竟被她搶白得說不出話來,正在噫氣,她等的出租車來了,她摔摔頭,上車,絕塵而去。
  我站在路中央,無限的淒涼,我覺得加拿大的冬天再也不能比今天更冷更絕情。
  站了半天,我仰起頭,歎口氣,不知怎地,我竟提不起勇氣往回走。
  我推開女生宿舍的大門,走進電梯,按了三字,走到三五○號房,我用拳頭擂門。
  “嘉芙蓮!嘉芙蓮!”
  她來開門。“莊!”驚喜交集 ,“莊!”
  嗬,還有人歡迎我,還有人以熱誠待我。
  我問:“你那咖啡呢?”
  “隨時可以為你準備。”她讓我進去。
  “當心舍監。”我說。
  “不妨。”她為我除了外套,圍巾。
  我躺在她小小的單人床上。
  我告訴自己:老莊老莊,你切莫白擔了這個虛名才是。
  我心情說不出的壞。曆年來人家怎麽說我,我是不在乎的,我確做得到我行我素這四個字,但香瑟瑟這樣冤枉我,使我死不瞑目。
  我將手臂放在額角上。
  嘉芙蓮詫異地說:“你不快樂?莊,有什麽煩惱?可以幫你忙嗎?”
  “可以,躺下來擁抱我。”我說。
  “你根本沒有心情,”她微笑 ,“我看得出,咱們還是談談天吧。”
  談天?跟洋人有什麽好談的?
  “你為什麽去而複返?”她問。
  “錯過了這樣的機會可惜。”
  “你不是已經錯過了數百次嗎?”
  “那是以前,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說:“你不懂的。”
  “我很懂得,”她笑 ,“你愛瑟瑟香,她不愛你。”
  我自床上跳起來,“你怎麽知道?”
  “誰不知道?”她打個哈哈,“你見了她那個失魂落魄樣兒,瞞得過誰?你老以為你是中國人,深奧不堪,實際上,嘿!”
  我怔住。
  “香是很驕傲的,”嘉芙蓮聳聳肩 ,“你當心碰壁。”
  “已經碰了壁。”
  “可憐的莊,其實我覺得你們兩個人實在很相似,都那麽冷冰冰地。”
  我轉個身子,麵壁而睡。
  “你累了不如在這裏休息,我到鄰房去睡。”
  “何必呢?”
  “你們中國人最注重貞節。”嘉芙蓮拉開門 ,“明天見。”
  我沒有力氣再回自己的宿舍,我傷心透了。
  這個可惡的瑟瑟香。
  我居然睡著了。那時還很早,約九戰績模樣Q
  一覺睡醒,看看手表!十點半,我伸個懶腰,回自己的窩去吧。
  撿起鉛筆,寫了張字條給嘉芙蓮,正在穿鞋子,有人敲門。我說:“進來。”
  推門進來的正是香瑟瑟,她探頭問:“嘉芙蓮?”
  我一怔,隨即冷冷的說:“她不在。”
  香瑟瑟見是我,呆在門口。
  我穿好鞋子,披上外套,燃起一枝香姻,深深吸一口,諷刺地說:“還不出去?
  跟我這種敗類獨處一室,你當心以後嫁不出去。”
  她被我氣得作不了聲。
  我長歎一聲,揚長而去。
  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我想。
  過幾日接了母親的一封信,寫著:吾兒如見,大學畢業後盼早歸來成家立室為要,切勿與異族女子鬼混。
  我於是絕跡啤酒館,盡心盡力考完試好回香港執業賺錢。
  我想我會把條件降低,去結識一個普通點的女孩子,那種念過幾年護士學校或是秘書學校的,會得崇拜我接受我的。
  唉,齊大非偶。
  小丁說:“嗯,老莊,你倒是放棄得容易嗬。”
  “我說過我不懂得追求女人。”
  畢業那夜,我請了嘉芙蓮去跳舞。
  她問:“你就要走了,莊?”
  “是。”
  “我會想念你。”
  “我知道,謝謝你。”
  “如果我到香港,你會不會招待我?”
  “那自然,陪你吃飯、跳舞。”
  嘉芙蓮微笑 ,“然後在晚上跟我說:今夜我醉了,改天如何?”
  我也大笑。
  我沒有再見到香瑟瑟。
  畢業試後收拾一番就搭飛機回家。
  表姐笑道:“漂亮的哥兒回來了,不得了,如虎添翼呢,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我心中的顏如王是個憎恨我的女孩子,膚色晶瑩,態度驕傲,視我為腳底之汙泥。
  回港後找到工作,加入生產行列,忙得不可收拾,親戚朋友不斷為我介紹各式女性,目不暇給,但我卻並無心思與異性交往。
  表姐說:“沒有人會相信一個這麽漂亮的建築師在香港會找不到女朋友。”
  我笑笑。
  “出來吃飯,我出馬替你介紹,我手頭上的女孩子跟那些三姑六婆的女兒大大不同。”
  “你知我喜歡些什麽人?”我問。
  “表姐看著你長大,還有什麽錯?”
  “為什麽我不能遇見那個心中的女孩子?”我又問。
  “遇也要你肯走出去呀,是不是?”
  “好,我出來,你去安排。”
  “遵命,先生。”她似笑非笑地。
  在那寒風咆哮的北國,有一個我心儀的女郎,她視我為塵土。
  但我的心屬於她,我愛她於不知不覺間。
  表姐說我:“自恃長得好,也不能不打扮,天天一件白汗衫一條破布褲,做則師要見客的,人家把那麽大的生意交在你手中,你要做個值得信任的樣子才行,一會兒又說我們嚕蘇俗氣,你這人。”
  “穿什麽?長衫馬褂抑或是大禮服?”我反問。
  “西裝便可以了。”
  “熱,怎麽穿?”我問:“你知不知香港多熱?”
  “我不知,”她笑,“吃飯那日,請你加件罩衫。”
  “我省得。”
  星期六很快到了。
  我也沒有如何修飾,叫我用臘搽亮了頭,穿套西裝,帶隻手袋,我無論如何不幹,沒老婆就沒老婆。
  那位小姐姍姍來遲,我一見她就呆住了。
  香瑟瑟!
  我連忙把眼光投向別處,心噗噗的跳。
  她看見我,也呆住了,可是並沒有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的感覺,我們雙方都強忍著。
  到底成年人了。
  閑時偷偷看她一眼,還那麽漂亮,長發梳辮子裝,人家穿彩色的珠子,她的辮子尾巴上都是透明的玻璃珠。
  嗬,實在太美麗了,叫我如何形容呢?
  我感慨地想,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女人呢?
  真叫我眼睛都亮了起來。
  一整餐飯我吃得味同嚼蠟,食不下咽。表姐努力地推薦我,把我讚到天上的雲裏去。原來表姐是香瑟瑟表嫂的大學同學,在同學家見到瑟瑟回家渡暑假,馬上心中有數。
  我有苦說不出,僵著瞼替表姐夾菜,希望她多吃點,嘴巴吃菜的時候少說幾句。
  好不容易捱到九點鍾,表姐裝模作樣的看看腕表,她說:“你與香小姐為什麽不去看一場電影?我們麻將快開場了。”
  我連忙說:“表姐,你試試這冰糖燕窩,太美味了。”
  “怎麽?”表姐白我一眼,“不愛看電影嗎?”
  我幾乎哭出來,“表姐──”
  “香小姐,你可想看電影?”她索性問瑟瑟。
  我用手抱著頭,不敢看瑟瑟。
  我聽見瑟瑟說:“我無所謂。”
  無所謂?我一呆,我耳朵有毛病?她說無所謂?
  “莊弟,你快帶香小姐走吧!”表姐用力推我一下。
  我隻好馬上站起來,心還是劇跳,我說:“香小姐,請。”強自鎮靜。
  她與我一起出門,走在路上,涼風一吹,我覺得好過一默,於是說:“我送你回家吧,謝謝你在人前給足我麵子。”
  她猶豫著,過一會兒她問:“不是說,去看電影嗎?”
  我苦笑 ,“別再諷刺我了,沒想到在香港又見麵,幸會幸會。”
  她將手臂抱在胸前,看著我。“莊──”
  “什麽事?”
  “莊,後來嘉芙蓮跟我說──”
  我看著她。
  她無可奈何地說下去,“跟我說,跟我說──”
  “說什麽?”我沒好氣。
  “你並不是那樣的人。事實上你有個綽號,叫做'今夜我醉,改天如何'。”
  她不提這個猶可,一提這個我悲從中來,好哇,你這個殘忍的家夥,總算承認自己的過錯了!
  我鐵青著臉,轉過頭去。
  “莊,我誤會了你。我一直找你,”她的聲音輕輕,具歉意 ,“但找不到你──
  你已經回香港了,我得到你的地址,本想寫信給你,反正暑假回來,還不如直接麵對麵說清楚,莊,你不生氣吧?”
  我竟然哽咽起來 ,“你在乎我生不生氣?像我這種丟中國人顏麵的敗類!”委屈一發不可收拾。
  “噯噯,”她悄聲央求,“別小器,別小器呀。”
  我側過頭。
  “去看電影好不好?”她推一推我。
  我不響。
  “好不好嘛?”再推一推我。
  我說:“改天,今夜我醉了。”
  她一怔,哈哈大笑起來,挽起我的手臂,一頭的小玻璃珠發出清脆的互撞聲。
  這個女子是我命中的克星,我歎一口氣。
  居然認了命,忽然就高興起來。
  嘉芙蓮也一定有告訴她我是如何的愛她吧。必然的事,而我們終於又在香港遇上了。
  嗬,注定的事。
  今夜我非常有空,且沒有喝醉。

容哥哥與阿妹
  母親說的:“容哥哥今天回來。”
  我問:“什麽容哥哥?”
  母親說:“容哥哥你都忘了?小時候一起玩的。”
  “我墮入紅塵已經兩百年矣,幼時之事不複記得,歉甚。”
  母親既好氣又好笑,“容哥哥你都忘記?”
  “這名字很熟,什麽男子配稱哥哥?我以為隻有郭靖配稱靖哥哥。”我笑。
  “你記性真壞。”母親埋怨。
  “大概是什麽癩痢頭小鄰居,”我笑,“自然不記得了。”
  “不是,是容家大兒子,你表姑媽娘家那邊的親戚,害你摔斷左臂的那個男孩子。”
  “他?”我說:“他叫容哥哥嗎?”
  “是,如今回來了,他問起你表姑媽,那小女孩子長多大了,手臂有沒有異樣。
  “原來是他!”我笑,“為了他,我還頗吃過一點苦。”
  “是你自己頑皮,硬要騎在他腳踏車後麵,結果摔下來,哭得驚天動地,左臂斷得像三節棍,嚇死我。”
  “小事耳,”我說:“每個孩子在暑假都有可能摔斷骨頭。”
  “在女孩子來說,你也算得一等一頑皮了。”母親提醒我。
  “他自什麽地方回來?”
  “加拿大冰天雪地的地方。”
  “好象去了很久,”我詫異,“一直沒聽到他音訊。”
  “去了十三年,沒回來過。”
   “嗬!有這樣的人?”我笑,“交通這麽方便,竟十三年不回來?怎麽又忽然回來了?是因為當初香港有女孩子傷了他的心,一去不返呢,抑或那邊有女孩子傷了他的心,所以一怒而返?”
  母親嗔道.“聽不懂你這個話。”
  我微笑。
  “他指名要見你呢,尚記得你叫阿妹。”母親說。
  “真好記性!恐怕已是個中年男人了吧?”
  “快四十了。”
  “日子過得真快,那年我才六七歲,他直情把我當小毛頭,”我感喟,“我都老了。”
  母親說:“早幾十年,廿六歲已是老小姐,現在不妨,現在二十六七歲的女子都拍胸口說:我還小。”
  我說:“人何必在年齡上做文章,青春不見得就是一切。”
  “你這麽想,男人不這麽想。”母親說。
  我不與她爭。
  容哥哥回來了。想象中他是風度翩翩的中年人,談笑風生,事業成功,非常的圓滑。
  但他不是那樣的人。
  他看上去隻似三十四五歲,大學剛出來的模樣,打扮非常樸素,身上並無考究的飾物,他甚至不戴手表,領帶的顏色與襪子又全然不配。香港人多麽講究衣著,小職員都死充派頭,做名牌的奴隸,他卻老實得土包子般,反而有種反樸歸真的氣質。
  因此我並不討厭他,雖然我一直認為男人懂得穿是一項藝術。
  容哥哥是建築師。
  他父母為他洗塵,他指名叫我去做特別客人。
  見到我卻訝異,“你是阿妹?”
  “是我。”我笑說。
  “你怎麽那麽大了?”
  眾人都笑。
  我笑說:“吃飯就大了,也沒怎麽出死力。”
  母親代我致歉意,“阿妹那張嘴。”白我一眼。
  “你的手臂──”他問。
  “很健康,全沒事!”我說:“打網球、滑水,全無問題,多謝關心。”
  他點點頭。
  當天他那些親戚都刻意把適齡的女兒帶了出來,全打扮得花枝招展,雖說我與母親並無此意,也成了尷尬的座上客。
  我心中冷冷的想,不是說香港的女孩子多能幹多西化多強健嗎,怎麽還有人出席這種相親會議?丟人,由此可知女人總還是女人,脫不出那個框框,可憐。
  吃完飯我與母親立刻告辭,表姑媽力加挽留,說他們還要到的士高玩,我連忙婉拒。
  的士高,超過十七歲半還留戀的土高?
  母親說:“奇怪,那幾個女孩子,平時都高談闊論,口沫橫飛,麻將香煙全來,今夜怎麽全成了含羞答答的大家閨秀?”
  我哈哈大笑。
  母親說:“還是我女兒純真,可是男人就吃她們那一套,婚前裝模作樣,婚後原形畢露,可是男人就淨吃這一套。”母親使勁代我抱不平。
  這話由碧姬芭鐸說出來,就不由你不信:男人的品味是如此的壞!
  這件事後我也忘了。
  一日自學校出來,夾著畫版,穿袋袋牛仔褲、白襯衫、戴平光擋風眼鏡,忽然被人在馬路叫住。
  “阿妹──”
  我本能地回頭,站在身邊的就是我小時候稱他為容哥哥的人。
  “是你。”我笑。
  “是容哥哥。”他更正。
  我笑,不置可否。
  “放學?在這裏上課?”他問。
  “是上課,我教學生,不是做學生,你別老當我是青春少女,我二十好幾了。”
  我說。
  他不出聲,隻是微笑。他有張非常清秀的臉,像一個文人,不像科學家。
  “回家嗎?我問:“車子停哪裏?送我一程。”
  他忽然埋怨起來,“香港的女孩子全希望男人用平治車子管接管送,連你也不在外?”
  我坦白的說:“誰不想有一點點的享受呢?你可知道在香港上下班的交通情況有多麽恐怖?管你是本屆香港小姐呢,站在馬路上風吹雨打的等四十分鍾公路車,再在車上擠得一身臭汗,也就變了母夜叉。”
  他笑。
  “你不也是要上下班嗎?”我奇問。
  “我?平日我坐公司的車子。”他也很坦白。
  我哼一聲,“特權份子說風涼話,嘖嘖嘖。”我轉頭走。
  “阿妹,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抗議:“滿街亂叫,我也有個名字,被人聽了像什麽?”
  他不以為然,“我認為這乳名最可愛,現在誰都是莎莉,露斯、安娜,哪及阿妹率真?”他笑,“來,阿妹,請你去喝啤酒。”
  我把書版交給他拿,跟了他去。
  他有股純真的氣質,使我樂意接近他。
  算了,雖然他穿得老土,雖然他不開豪華跑車,但喝杯啤酒總還可以的。
  話題很老套,我照例問他可習慣香港,他說不喜歡,回來不外是為了陪父母。
  周末總有人請吃飯,總有人介紹女孩子給他。
  “看中了誰沒有?”我好奇起來。
  他搖搖頭,“全打扮得太漂亮了,沒有自然的氣息,也全無突出的性格。”
  “個個周末都是那些貨色?”我問。
  他微笑,我喜歡他,他厚道,於是我向他眨眨眼。
  “你教美術?”他問。
  我隻好跟他說:“我在巴黎大學念的美術,回來也就教美術,閑來學國畫,寫生,生活過得很適意,惜無發財的機會。”
  他很興奮,“原來你是藝術家──”
  我連忙道:“不敢當不敢當。”
  “如果你記得的話,我小時候也學過嶺南派,最喜歡陳樹人的作品。”
  我實在不記得,一點印象都沒有,隻好說:“嶺南派是不錯的,然而真正的大師 都無派無係。”
  “說得也是。”他點頭。
  我認為他坦誠可親,是個談話的好對象,惜晚飯時間已到,便提議回家。
  他說:“那次你自腳踏車後摔下,嚇得我一直記得你。”
  “看見傷殘人士,特別觸目心驚,是不是?”我笑。
  “你仍然那麽調皮。”
  “本性難移呢,老兄。”
  他拍拍我肩膀,叫出租車送我回家。
  這之後我對他的印象加深加厚加寬,但是我始終沒有約他出來。
  直到一個長周末,我又再接到他的電話,對白如下:
  “是阿妹?”一聽便知是他,如今還有誰叫我這個名字。
  “是。”
  “我是你容哥哥。”
  我搖頭,笑。
  “明天公眾假期,你可要上班?”
  “學校放假。”
  “有沒有人約你上街?”
  “沒有。”
  “我約你好不好?”
  “好。”
  “明天上午十時在你門口等你。”
  “明天見。”
  兩個人都掛了電話。
  不必多說,我真覺得與他有默契。
  星期一約會後,我發覺咱們兩人有大多的共同愛好。他喜歡藝術,大自然、靜、運動、工作,與我一樣,他有點外國人脾氣:純真、率直、樸素,老實,但亦有中國人的智能、幽默、苦幹、保守。
  性格上他十分完美、非常樂觀,完全光明麵,沒有陰黯,磊落活潑。
  當然他也有缺點,堅持女人要男朋友接送便是虛榮,一定不肯買車子,約會的時候大家在那裏等,有時他還比我遲到,諸如此類。
  因此我不覺得他把我當女友,小朋友,或許是,但不是心上人。
  所以我仍然與其它的男女朋友約會。
  一日大家約好了去看畫展,他卻硬要我陪他去觀默劇,我說預先約了朋友,不能赴他的約。
  他忽然生氣了,“你跟誰出去?”
  我詫異多過反感,“朋友呀。”
  “什麽朋友?”他追問:“你現在還跟別人出去?我殺掉你!”
  我瞠目而對。
  他是什麽意思?
  “我有我的自由呀。”我抗議。
  “好,你去畫展,我也跟著去。”他說:“咱們兩敗俱傷,最多不看默劇。”
  “你就懂得跟我鬥,”我說:“毫無因由的欺侮我,所以,自小被你欺壓慣了。”
  我們相偕往畫展,我始終沒發覺他對我有別的意思,他仍然阿妹阿妹的叫我。
  同事問:“那是你男朋友?一表人才。”
  我搖頭,“他哪會看中我?他當我是兒童。”
  “不會吧,他看著你的時候一往情深。”
  我失笑,他們總是有鴛鴦情意結,一男一女在一起走半條街便可以結婚了。哪有這麽簡單的事兒?
  容哥哥還愁沒有女朋友?他喜歡我不外因為我是個風趣爽快的女子,與我約會,沒有心理負擔。
  他的生活斷然沒有這麽簡單吧?一定另有一麵。
  我並不把這件事放心上。
  閑來說話的時候,他也喜歡把手放我頭上拍,我常避開他,說:“我不是孩子了。”福氣好,該是五個孩子的母親了。
  母親問:“你容哥哥不會對你有意思吧?”
  “他?不會,你別多心,我們挺談得來,我想男人都喜歡千嬌百媚的那種女孩子。”我就常不經意。
  母親說:“你呢?你就一輩子扮小男孩?”
  我不服氣,“我的身裁不好?你以為我不懂不能不會穿低胸衣裳?我沒有男朋友,自己露著半邊胸滿街跑,十三點呀?”
  “瘋子!”母親罵。
  人對於自己的感情是糊裏糊塗的。
  直到我見到容哥哥與一個女郎在一起吃茶。
  我與同事坐一起,他與那個女郎一家子坐。
  我直接的感覺是他又在相親,這樣樂此不疲,就笑了出來。
  後來又看見他溫文爾雅地陪人家說話,心中就冒酸泡,不高興。
  那個女郎穿著件普通吊帶裙子,很胖很緊張,臉容無甚特色,卻不失秀麗。
  我遲疑著,終於沒過去打招呼,沒必要。
  到了家,我的臉就掛下來。想看書,沒心思,想聽音樂,聽不下去,想聊天,無心情,忽然之間百般無聊。
  我十分驚異,我是在生容哥哥的氣啊。
  怎麽回事?我憑什麽生氣?他自有他的自由,愛與誰吃飯就是誰,愛追求誰就是誰。
  但是我眼睜睜躺床上,簡直睡不著覺。
  電話鈴響了,我接聽。
  “阿妹,”是他!“今早在吃茶的地方,你明明看見我,為什麽不聲不響的走掉?”
  “阿妹,你怎麽了?”
  我清清喉嚨,鬼聲鬼氣的說:“那位女仕,好不漂亮,怎麽?還是看不上眼?”
  他隻是笑,“是長得還不錯。
  “太胖了。”我說:“我不喜歡胖女人,我喜歡女孩子瘦過正常體重。”
  他還隻是笑。
  我沒好氣,“笑什麽笑?”我說:“我亦不喜歡女人穿吊帶裙子,一點沒有性格。
  “嘖嘖嘖。”他說:“我會告訴她。”
  “當然,”我冒火,“我不喜歡她不相幹,隻要你喜歡就可以了。”
  他說:“我自然喜歡她,我希望你也喜歡她。”
  我冷笑,“我沒有愛屋及烏的美德。”
  “她是我的妹妹,小姐,坐她旁邊的是我的妹夫。”
  我呆住了,電話聽筒自手滑到地下。
  “喂?喂?”
  他又成功地使我出了一次醜。
  我掛上電話。
  他沒有再打過來,十五分鍾後他出現在我麵前。
  “你無端端地把我妹妹攻擊得體無完膚,真是的……”一瞼調皮的笑。
  我心中開始懷疑他不是個好人,當年我自腳踏車後摔下,很可能是蓄意謀殺。
  “你以為她是誰?”他把臉伸過來問。
  我斥責他:“一個建築師應有建築師的樣子。”
  “下了班我就是我自己。”
  “總有一天我殺了你,四十歲的人沒一點成熟的樣子。”
  他哈哈大笑。
  “你這麽開心幹什麽?”我問。
  “我們去喝啤酒吧,你吃醋的模樣真可愛。”
  “吃醋?”我瞪起眼睛,“你不把話說清楚,我再也不放過你的,誰吃醋?滾你娘的五香茶葉蛋,誰吃醋?我不放過他。”
  母親出來聽到我罵他,頓時說:“阿妹,你簡直跟碼頭苦力一樣的粗魯,你什麽話不經大腦便說出口,人家聽了是要回去洗耳朵的!”
  我吐舌頭。
  “你再說這樣的話,別住我家,”母親這次認真了,“我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你搬出去,你還為人師表呢!活了二十多歲,越活越回去。”
  容哥連忙說:“表姑姑,她是藝術家,藝術家是這個樣子。”
  母親氣尚未消,“藝術家也都殺人放火嗎?”出去了。
  我萎靡地坐下。
  “去喝啤酒?”
  “喝你個頭!為了你,我媽趕我走。”
  “明明你自己不好,又賴我。”
  “賴你怎麽樣?本來我是個精明能幹的事業女性,碰上你這個長不大,看我成了什麽?跟你一般地調皮。”
  “害你受了委屈了,怎 麽辦呢?”他問:“不如嫁我吧。”
  我“唰”一聲站起來,“你還在口頭上占我便宜?你比街上所有的男人都壞!去去去,我不要再見你,以後都不再同你喝啤酒。”
  “阿妹──”
  “別叫我阿妹。”我說:“你走──”
  他說:“等你氣平了我們再約”
  我睜大眼睛,一手就指了他出去。
  母親後來就頻頻歎氣。
  她責怪我老沒正經,沒有淑女味道,所以帶引得老容也嘻皮笑臉起來。
  我心情非常的壞,不肯說話。
  “你自己覺得他對你有沒有點意思呢?”
  “沒有啦!”我沒精打采,“怎麽會有呢?他是那麽聰敏的男人,什麽不知道?
  但你看看他對我,沒有花、沒有巧克力!整日叫我在地下鐵中鑽進鑽出,閑時送一本畫冊給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幹什 麽,他沒把我當女人”。
  “早知你藝術成那樣,就不送你去歐洲。”母親說.“人在歐洲就久了,男女不分。”
  我又歎氣。
  母親問:“可是你喜不喜歡他呢?”
  我看母親一眼,“我想不承認這件事,但連自己都不相信。”
  “承認什麽?”
  “喜歡他呀。”
  “既然喜歡他,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母親問。
  “我喜歡他有什麽用?這世界上有本事與可愛的男人不知有多少,他不愛我又有什麽用?”
  “你就這樣子聽天由命?”母親急問。
  “自然羅,否則如何?我總不見得送他鮮花糖果將平治車開到他門口去接送他,告訴他半年內我可儲蓄到足夠的錢結婚?”我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母親站起來,“我以後都不理你的事!”
  我心如刀割,強忍著不出聲。
  我把頭枕在手臂上,直至下巴麻痹。
  愛情真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愛人而人不愛我,更加淪我於萬劫不複之地。
  我怎麽會愛上容哥哥的呢?我嗚咽,甘年前因他摔斷了骨頭,甘年後的今天又因他傷了心。
  我必定前世欠他良多。
  對他來說,我將永遠是那個離不開美術班的小女孩,他的柔情蜜意,留於性感風騷的成熟女人。
  然而我愛他。
  即使他將四十歲了還沒有一點圓滑,我還是愛他,即使他並沒有名成利就我也還是愛他,即使他永遠穿錯顏色我也仍然愛他。
  真該死,我竟這樣愛他,他漂亮清秀的臉上永遠有一股孩子氣的迷茫,這個大城市令他困惑,於是我的心溶成一團,不能自已,完全忘記他是身任要職的科學家,當然他可以輕而易舉的適應一切,但我願意為他擔心。
  他看著我的時候神情像碧藍的湖,寧靜平和,湖水瀾瀾的波動…我可以看上一整天,什麽樣的女子才配得起他呢?想到這裏我鼻子發酸,這麽完美的一個男人,他唯一做錯的事便是若幹年前,一不小心,把小女孩自腳踏車後摔下來吧?
  無論他怎麽可愛,他總是要娶妻生子的,像那樣的男人,那樣的氣質,絕對也是水做的,那麽賈寶玉說的,結了婚由珍珠變成魚眼睛的哲理,在他身上也應用吧。
  最好的辦法是我自己嫁予他──我是越來越滑稽了。
  一連幾日,我沉默地上學放學,在家做素描。
  母親埋怨我不出去──從前尚有點約會。
  但是當你心裏隻有一個人的時候,我黯澹的微笑,真是。
  人們說除卻巫山不是雲就是這個意思。
  我溫柔地在家慢慢地畫畫。
  母親說:“你喜歡他,怎麽不跟他說?”急煞了。
  我愛他,跟他有什麽相幹?他曉得不曉得反正我也一樣愛他。
  其實他並不是十全十美的呢,我想,他並沒有價值觀念,三十元與一千三百元的皮帶照樣地用,隻要他喜歡,又不愛發財,把工作當作做論文,隻講成績。不懂得討好人,尤其不會奉迎女孩子,動不動詆毀女人的陋習,聽了要氣出眼淚的。
  這樣個傻氣傻氣的男人。
  母親說:“你如此在家悶看,終於會悶出病來。”
  “哦。”我不會生病的。
  一星期過去,容哥哥並沒有什麽消息,意料中事耳。
  星期一自學校返家,母親一臉的笑容。
  我覺得怪怪的,不明白有啥好笑。
  “看那花,”母親笑,“看看是誰送來的。”
  我看到一大束玫瑰花,“誰發了神經病?十二元一枚的玫瑰花一送了三打。”
  我拾起卡片,上麵寫著阿妹,“我會學,我會學,容哥哥。”
  我的心碰碰地跳,眼淚在那一剎那似泉水般湧出來,流滿一整張臉,我疑幻疑真,簡直不相信這是事實。
  “這孩子,你怎麽了?母親推推我,“怎麽哭了?”
  有人按鈴,母親去開門,白衣的侍童送來一大盒糖果,我連忙接過。由母親簽收。
  卡片上這麽寫:“學習這些不需天才,隻要你喜歡,我都可以做。容哥哥。”
  我破涕為笑。
  母親在一旁說:“這人怕是在戀愛了,人家說戀愛中的男女便是這個樣子的。”
  她自己回房去了。
  電話鈴響,我去聽。
  是容哥哥的聲音。
  “喂阿妹,十分鍾後在你家門口見麵,我現在開一輛白色平治二五零。”
  “你這個人!”我漲紅了瞼。
  “嗬阿妹,你總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我們見了麵再說吧。”
  我奔去照鏡子,嗬我已經為他憔悴了。
  連忙取起外套下樓。
  沒到一會兒,他駕著車來了,顯然不熟悉香港的路,走之字路,我既快樂又心疼,鼻子來不及地發酸,又不是不帶一絲羞愧,又有點疲倦,更帶一分迷茫。
  “容哥哥──”
  他下車替我開門,笑著睞睞眼,“本來我是不讚成寵壞女孩子的,但你是例外。”
  他握住我的手,晃晃,“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擁抱他的腰。
  他喃喃的說:“廿年前,你出了意外,你母親生氣地罵我:‘將來我女兒有什麽事,唯你是問!’現在應驗了。”
  而我,我隻是笑。

她的心
  我是A國大使的護衛員,三十二歲,獨身,高五尺十寸,重一百四十磅,擅柔道、槍法準。
  她是H港情報機關的新聞官,廿七歲,聰明、美貌、一流的身效,操流利英語及法語。
  我遇見她的時候,是在H埠最大的室內體育館開幕那天。
  大使應邀為嘉賓出席,我隨著地去亮相。大使坐車後,我坐車頭。
  一下車我便看見了她。
  她胸前配著證件,正在招呼新聞界人士,令我注目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那股悠然自得的氣質──雙手繞在胸前,精神煥發,雙眼炯炯有神,微笑溫和。
  我頓時一怔,格於身份,我不能瞪著她看,於是光微微別轉頭,緊緊隨著大使人席,趁空檔才打量她。
  她當天穿件白色瑞士麻紗襯衫,一件深紫色寬裙子,非常時髦,足下一雙平底涼鞋,足踝與小腿都圓潤有致,頭發並不很長,烏黑墨黑。
  我心中暗暗想:這是我理想中的女郎呢。
  我的眼尖,她走過我身邊時,我留意她證件上的姓名職位,牢記於心。
  我心想,情報部我有人認識,她恐怕是喬治路克斯的手下。路克斯管著廿多名新聞官,想她必然是其中之了我與路克斯一向有聯絡,這不成問題,我總能找到她。
  那日我的收獲奇大,她的一顰一笑,我細細觀察在眼中,莫不令我歡欣滿意。
  她的英語流利,笑聲爽朗,令到身邊的人都感到愉快。她的上司路克斯人場時,她笑昵地稱他為“老板”。
  我不方便與他招呼,隻能點點頭。
  那日大使在禮成後離開現場,我臨走後再依依不舍看她幾眼。
  她彷佛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歎息,也難怪,我這份職業,就是不能引起任何人注目。
  那夜無事,我在宿舍很早上床,心中盤算著如何去接觸她。
  找路克斯。
  第二天我在寫字樓撥電話給路。
  “嗨,小葉,”他一貫地熱誠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我提醒他,“昨天才見過。”
  “啊是,你如何?又快升職了吧?嗬嗬嗬。”
  我說:“喬治,無事不登三寶殿。”
  “我能為你做什麽,朋友?”
  “喬治,昨天那個直發女孩子,叫王敏兒的新聞官,是你手下吧?”
  “敏兒?啊,自然,她確是我手下,怎麽──”他疑心起來 ,“你這家夥,眼睛好尖,喂喂喂,你的目光應當集中在A大使身上呀!”
  “她可是獨身女郎?”我急促地問。
  “自然。”他說。
  “喬治,幫我一個忙。”
  “我約她出來?”他接上去問。
  我看不見他,也可以猜到他在那裏擠眉弄眼。
  “是,請你大力讚助。”
  “敏兒眼高於頂,不一定成功。”他說:“她在我這裏一年有餘,我都沒約會她。”
  “你有老婆子女,談什麽?”
  他哈哈的笑 ,“我替你想想法子,有消息通知你。”
  我大急,“喂喂喂,你少跟我要花槍,你十年八年才給我消息,我等等就等死了。”我說:“就算十天八天也太多。”
  “老小於,你別急色好不好?”他取笑我。
  “不是急色,”我說:“是一見鍾情。”
  “罷罷,明天給你答複。”
  “約她吃飯。”我急急補一句。
  “得了。”
  “她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路克斯說。
  “你怎麽知道?”
  “我不知道,什麽人知道?”他說:“你等我的好消息吧。”他掛了電話。
  我等著回音。
  過了兩天,我不耐煩起來,可找路克斯。
  他吞吞吐吐,有口難言。
  我問:“怎麽?答應我的事如何?”
  “小葉,抱歉抱歉,我問過敏兒,她說:她已經有男朋友了──”
  我怪叫:“你明明說她沒有男朋友!”
  “她說她最近一個月才認識那位男士。”
  我氣憤:“有這麽巧。”
  “就這麽巧,小葉,這是緣份。”
  “你這洋人懂得什麽叫緣份?”
  “我們洋人的緣份叫'機率'。”他說。
  我深深歎口氣。
  “還有,她說你不該通過她上司來約她,令她有壓逼感。”
  我垂頭喪氣,她批評了我這許多話,仍然不肯與我出來,有什麽用?
  “小葉,我承認敏兒是個出色的女郎,但其它的女孩子也很好──”
  “她的電話幾號?”
  他說了電話號碼 ,“我勸你不必再動腦筋了,她是個尖銳聰敏強硬的女子。”
  “這正是我喜歡她的原因。”我說:“咱們中國人有句俗語,叫做'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你算了吧你。”他掛了電話。
  我為什麽喜歡她?因為她與香港一般女孩子不一樣,一般香港女孩子欠缺陽光雨露,並且思想見地都非常狹窄,我無法容忍這類女孩子。
  但敏兒不同,我喜歡她精神奕奕的樣子,雖未曾與她交談,也知道她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換句話說,她有洋妞的勁,又有中國女郎的文化。
  我過了三天才聚集足夠的勇氣打電話給她,這件事要早做,遲了隻怕人家已經忘了我是誰,我總不能開口說:“一年前體育館開幕那天──”屆時人家已經兒孫滿堂了。
  我說請王敏兒聽電話。
  她問:“哪一位,這正是王敏兒。”聲音很清脆活潑。
  我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我姓葉。”
  “葉先生有何貴幹?”她問。
  “我是A領事館的人。”
  “哦。”她顯然想起來了 ,“你。”聲音頓時冷了三度,也並不再接口說話。
  “敏兒,”我咳嗽一聲,“你也許不記得見過我。”
  “我記得,”她說:“那天你站在A大使身邊,穿一套深咖啡色西裝,極淺的淡綠色襯衫,配墨綠與咖啡細條子領帶,咖啡色皮鞋,槍配在左腳踝上,可是?”
  我震驚,她那無懈可擊的記性與觀察力!
  我頓時麵紅耳赤起來,而我尚以為她正眼也未曾看過我。
  “找我什麽事?”她光明磊落地問。
  “我──”我竟然說不出口。
  她在那頭不作聲。
  “我想約你見麵。”我終於喃喃說了出來。
  她並沒有掛電話,她溫和的說:“有什麽事,不能在電話說嗎?”
  “我想見了麵說比較好。”我覺得她語氣略為鬆動。
  “不必了,葉先生,我工作很忙,下了班,私生活也比較忙。”她暗示我 ,“再見。”
  完全不給我機會,我惆悵地想:她看清楚我,知道我是誰,可是她對我興趣全無。
  多麽忠誠的一個女郎,有了男朋友,便不再看別的男人一眼。
  休假那日我吊兒郎當的在家練鋼琴,母親在一旁咕噥我不去找女朋友上街。
  雖然現在天下太平,然而配槍的人說不定哪一天就發生了事,母親是很擔心的,她老覺得我娶了太太,這擔子就移交到妻子身上,她就可以安枕無憂。
  護衛員任滿,我便可以升職。可是升不升還是一般寂寞,友人老笑我像電影中的獨行殺手,冷著一張瞼配著槍獨來獨往。
  大使最近參加一連串的慈善活動,因此我得到例假的比率也相應減少。今天是難得的浮生一日閑。
  找女朋友是難的,待我喜歡別人的時候,別人又不喜歡我。嗬王敏兒。
  九月廿五日,我的生日,大使參加H埠的重光紀念日,我希望可以看到王敏兒。
  該日下午陽光普照,她與男同事站在一起維持秩序,那位男士高大英俊,與她猶如一對金童玉女。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呢?大概不是,路克斯沒提起過。
  她仍然正眼都不看我。
  嗬,狠心的女郎。
  她穿一件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裙子,輕盈美觀。我發現她最鍾愛的顏色是白。
  跟我一樣。
  我盡量將我的目光收回來,放在大使身上。
  大使微微向我笑,他是個老好人,沒架子。
  他低聲與我道:“看中了那白衣女孩?”
  我窘得不得了。
  “愛情瞞不過人。”他向我眨眨眼。
  我漲紅了瞼。
  “不妨不妨,我替你做這個媒。”大使說:“你放心,你們有的最見麵機會。”
  我還來不及回答,就在這個時候,有兩個大漢排開人群,擠了上來。
  我馬上醒覺,一個箭步擋在大使前麵。
  王敏兒與她男同事反應也敏捷,她一手拉著其中一個大漢,嘴裏說:“請住!”
  可是那個漢子已經拔出了槍,我一手按低大使保護他,叫聲“上帝!”便從槍套取出槍來發射。
  人群看到槍,馬上嘩然,大嚷起來,四向奔跑。
  那漢子將王敏兒擋在前而,發射一槍,沒有命中任何人,我繼而還擊,射中他左臂,他的槍落地,但是他的同伴卻向王敏兒開了一槍,她跌倒在地下。
  “天!”我痛苦的撲過去。
  大隊警察已經湧到,拘捕那兩個大漢。
  “敏兒!”我扶起她 ,“敏兒。”
  她的傷在左肩,她匕痛得瞼色發白,咬緊著嘴唇。
  “熬一熬,”我說:“救護車馬上來,你這傷不礙事。”
  大使早已避到安全的地方。
  敏兒呻吟一聲 ,“你那槍法!他箍住我脖子,槍指著我腦袋,你還向他開槍?”
  我歉意地說:“他料不到我會反擊,所以才會擊中他。”
  “自然,”她瞪我一眼 ,“那是我的性命。”
  我真料不到她堅強若此,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談笑風生。
  但她在肩膊上的血汨汨流出不停,現出一個血洞,我心為之碎。
  救護車趕到,把她抬上擔架。
  敏兒閉上眼睛,我聽見她說:“真狼狽。”
  我隻能目送她上救傷車,然後與大隊護大使回府。
  真險,我捏一把冷汗,幾乎沒崩潰下來。
  大使十分鎮靜,問我:“那勇敢的女郎如何?”
  “醫院說情況更好。”
  “不會有傷殘吧?”
  “沒有擊中肩骨,實是不幸中之大幸。”我噓出一口氣 ,“傷口複元約在三個月之後。”
  “如果不是她阻擋那個大漢,可能我們兩人的身體都變了黃蜂窩。”
  我點頭 ,“槍手最怕意外,她擋上來便是意外。”
  大使安排去見王敏兒,我自然要跟了去。
  在醫院遇見喬治路克斯,他心情很壞。
  我問:“怎麽了?”
  他說:“你是敏兒,你會怎麽樣?肩上多個拳頭似的大疤。”
  我不敢出聲。
  “她一點抱怨都沒有,真難得,還牽記著工作呢,毫無疑問她會得一個獎章,但是……”路克斯說:“她的手臂……也許以後不能打網球了。”
  我激動的說:“對我來說,她還是一樣的美麗。”
  “她男友隻來過一次。”路克斯說 ,“真不是人,還沒患難便見了真情。”
  “我會天天來看她。”
  “好好待她,她需要朋友。”路克斯說。
  他把敏兒估計過低。
  或者因為敏兒的涵養功夫實在好,她見到我很客氣,叫我謝大使的花,並且叫我“神槍手”。
  最困難是做物理治療,她咬緊牙關進病人稱為“刑房”的物理治療室,鍛鏈她手臂肌肉機能複元。
  大使放我長假,所以我有空陪敏兒。
  她一直表現得鎮靜、風趣、樂觀。我從沒見過性格這麽完美的女子。
  通常我早上去看她一次,下午再去一次,陪她吃杯茶,散散步,談幾句話。
  話題從不涉及私人問題,我們談國際大事,她非常有見地,我深深鍾情於她。
  一日傍晚,我閑在家中沒事,預備與舊校友去打桌球,偏偏他們又失約,我實在無事可做,於是再走一趟醫院。
  我與護士們都混熟了,她們笑著說:“王小姐恐怕已經睡了。”
  我說:“不妨,我隻想看看她。”
  我想推開病房門的時候,聽見一個護士說:“如果我的男朋友這麽癡心──”
  月一個說:“噓。”
  我微笑一下,推開病房。
  開頭我以為敏兒睡了,因她沒有開燈,又背著我躺在床上。”
  於是我放輕了腳步。
  但是我隨即聽到輕輕的飲泣聲。
  她在哭。
  敏兒在哭。
  勇敢的王敏兒竟在獨自哭泣。
  我呆在門口,心碎成一片片,她傷心而我不能與她分擔,我枉為一個男人。
  我靜靜地走到她身邊,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抬起頭,見是我,眼淚流了一臉。
  “敏兒,”我輕喚她 ,“有什麽事?”
  她嗚咽。
  我不出聲,陪著她,心中難過之極。
  過了很久,她說:“……我不再美麗,我永遠不能由穿露肩的衣服,他已經好久沒來看我了。”
  我很生氣,強自鎮靜地說:“誰說你不由美麗?我覺得你比從前更美,況且他不來看你不要緊,我來就行了。”
  她握著我的手,默默流淚。
  “不要緊,別害怕。”我忽然鼻子一酸,也哭了起來。
  護士顯然是聽到聲音,推門進來,看見我們兩個人坐在那裏哭,頓時一呆,隨即說:“吵架?兩個大人還吵架,快住聲,多難為情!”
  我抹─抹眼淚。
  護士說:“沒事就好,病人要休息,別坐太久。”她退出病房。
  我與敏兒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她點點頭。
  “好好的睡,敏兒,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她轉一個身,我拍拍她的肩膀,站起來走了。
  那夜我也沒睡好。
  趁她精神最虛弱的時候我伸出同情之手,無疑很快我便可得到她的感情,但多麽不公平,或許她並不是真正的愛上我──”
  管不了那麽多了。
  我會對她很好很好,她不會後悔。
  第二天我一早就到了,她在吃早餐,臉色朦朧,有種樸素的美。
  我並沒有提昨夜的事,靜靜的坐在她身邊。
  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歉意地笑。
  我拍拍她的手,不響,兩人雖沒有對白,但非常有了解。
  她緩緩吃完了早餐。薄薄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我覺得有點蒼白,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最難突破便是這一關,我想接觸她,但不知她是否有同感,我怕她拒絕我,我害怕。
  我簡直開不了口,從沒覺得自己有這麽笨拙過。
  她穿著寬大的白色病服,別有一番風味,美麗的女子穿什麽都美麗。
  護士來檢查她的傷口,我要求看一看,敏兒也不忌諱,那傷口很大很醜陋,但是我卻不認為這會影響她的美態。
  人的美麗必需自內心照出來,對我來說,敏兒無論如何是美麗的。
  那天下午我去找大使,求他代我向敏兒求婚。
  他詫異 ,“小夥子,現在不流行代行求婚了,凡事親力親為才是。”
  找不響。
  “你上次不是碰了一次壁嗎?你怕什麽?怕難為情?沒有這種必要。”
  “會不會操之過急?”我問大使。
  “你自己應該知道呀。”他說:“年輕人,你覺得時間到了嗎?”他停一停 ,“會不會因憐生愛?我勸你謹慎一點,給她一點時間,也給你自己一點時間。”
  我低下頭想一想,“我很愛她。”
  “她呢?”
  “我沒有問她。”
  “葉,你對我說的話,為什麽不對她說呢?”
  “我開不了口。”
  “傻子,我想你要我代說的,不是求婚,而是示愛?”大使問:“正確否?”
  我點一點頭。
  “好,葉,我幫你做這件事──頂尷尬呢,我都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我不如對路克斯說。”
  “那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為難的說。”怕她不高興。”
  “那我親自出馬,我會說得很含蓄。”
  “謝謝大使。”
  他微笑。
  我估計他在三兩天內便會替我辦妥這件事,心中比較踏實,一方麵如常的去探望她。
  白天她仍然很愉快,說起話來頗精神,偶然也露出寂寞的神色,但不易察覺。
  我沒料到大使去得那麽快,在她出院那天,他請她吃飯,我也在場,他坐敏兒身邊,絮絮地陪她說了一夜話。她穿著白色的絲襯衫與黑絲絨裙子,一貫的高貴人方美觀,我含了非常舒服。
  我請她跳舞時,她輕輕對我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聽了這話,心中十分苦澀。
  女孩子一說“心領”,便等於不接受這份感情。
  我忍不住問:“你還愛他?”
  她不答。
  “你不肯給我這個機會?”我問。
  “我們做朋友吧。”她仍然輕輕的。
  “我不會滿足。”我說:“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人棄你取?”她苦笑問。
  我氣 ,“我若有這種想法,叫我天誅地滅。”
  “我、永遠不能以左臂作劇烈運動了。”她說。
  “廢話,你是獨臂力也不礙事。”
  “葉,你是一個好人。”
  我說:“不見得,這不外是因為我愛你,不見得我對全世界都那麽博愛。”
  “你生氣了。”
  “是,一點不錯,我生氣,我不是一個大方的人,當一個女孩子亂找借口拒絕我對她的感情,我是會生氣的,我隻是一個凡人。”
  她輕笑 ,“嗬,你發脾氣的時候多麽可愛。”她停一停,“能叫一個男人為感情而生氣,到底姓難得的事。”
  “一個男人向你求婚,是最大的致敬。”
  她說:“這年頭,愛管愛,愛得能夠結婚,是另外一件事,愛得能夠生子,更是另外一件事。”
  “你明白這個道理,還拚命拒絕我?”我賭氣 ,“我不是'對先生',你還要尋尋覓覓?”
  她仰起頭笑。
  一支音樂完了。
  我歎一口氣,送她回座。
  並不何道應怎麽做,照說我可以自說自話的追求到底,證明我對她真非假。但君子自重,人家說了“不”,我就應該維持風度,退下。
  當夜我送她回家後,自己坐在鋼琴麵前狂彈了兩小時。
  這未嚐不是泄憤的一種方式。
  女孩子的心──
  我們也算是出生入死的關係了。
  我一直彈到清晨,隻怕鄰居來拍我的門,叫我“住手”?
  明天假期已經終止,我得去上班,我對敏兒的一段感情,也應中止了吧?
  大使這件意外使我升了職,加了薪水,調往另一個部門。
  我仍然是孤家寡人,寂寞的心。
  在一些場合內,仍然有機會看到王敏兒。
  她仍然在喬治路克斯那裏工作。
  我問路克斯 ,“她找到男朋友沒有?”
  路克斯聳聳肩,“不知道,她現在什麽話都不跟我說。”
  我心如刀割 ,“她快樂嗎?”
  “不知道,表麵上是看不出來的。”
  在一個展覽會中,我忍不住趨向前去,與她說話。
  “好嗎?”
  “好。”她點點頭 ,“聽說你升職了,恭喜。”
  “你呢?”我問。
  “老樣子,我快結婚了。”她說。
  “結婚?”我一震 ,“跟誰?”
  “以前的同學。”她大方的答。
  我連忙鎮靜自己 ,“那更值得恭喜了。”
  她很含蓄的笑,“是的,對不起,我老板叫我。”
  我退開一步,讓她走過去。
  她就是不肯跟我。
  我很悵惘,我們在一起,最好的日子,是在一間醫院內渡過。
  我記得她偷偷的哭,我坐在她床頭,陪著她……
  也許她要忘記整件不愉快的事,我,意外,她的男朋友,傷口,囚此她跟了一個不相幹的人。
  我無法明白她的心,嗬,女孩子的心。
  敏兒結婚那日,大使收到帖子,跟我通電話說:“我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以後出差,再也沒看見過她那麽出色的女子。
  我將永遠懷念她。雖然我不明白她的心。

結婚寫照
  結婚三年了,房子是自己的,兩千多尺地方,廚房依我自己喜歡的格式裝修:寬大,設備齊全,是個真正的廚房,可以做三十個人吃的飯菜。
  三個兒子,兩歲一歲,另一個剛出世,家裏奶粉一箱箱買回來,大兒子用杯子喝,他弟弟自己抱著奶瓶走來走去,小毛頭則傭人喂他。
  咱們家,單是到鍾頭喝奶,那陣容就夠瞧的,我隻好歎氣說一聲:“阿玉姐,我也想喝一杯。”
  別以為房子大,住了兩個傭人、三個孩子,加上丈夫與我,還有來洗熨的鍾點女工,簡直像個墟,擠逼得要命。
  丈夫下班到家,我就大叫,“老莊,幫幫忙好不好?小宇還沒洗澡,他自己開冰箱偷果醬吃,糊了一身士多卑利,在那裏哭了半天了!”
  老莊會把小宇抱起去收拾,這可憐的一家之主,是他要三個兒子的,他不值得同情。
  這種時候,阿玉姐在哄寶寶睡覺,阿珍姐追著小宙喂粥,我披頭散發地在廚房炒菜,鍾點女傭在努力熨那堆積如山的衣物,光是尿布掠得一露台,總有四五十張。
  大家比修建萬裏長城還累。
  我跟老莊說:“我情願出去打工。”愁眉苦臉。
  老莊想一想,“再生個女兒,我準你複出。”
  我尖叫一聲,差點沒昏過去。
  有時候抱著小宇問他,“兒子兒子,你幾時上學去呢?好讓媽媽鬆口氣。”
  小宇用胖胖的手臂圍繞看我脖子,用他的肥頭貼著我的瞼,“我不要離開媽媽,我不要離開媽媽。”
  我歎口氣,“你趕快找個女朋友私奔去吧,你媽媽吃不消了。”
  以前咱們的媽媽一生五六個,也不曉得是怎麽支撐的。
  三個兒子長得跟他們爹一模一樣,連德性都相似,頑皮得緊。玉姐有時捱不住,跟我訴苦,我安慰她:“你幫幫忙,再頂一陣子,你總比我好,我是家奴,一輩子跑不了,你總有出頭的日子。”
  家裏開銷像淌水般,珍姐同情老莊:“先生蠻辛苦的,一個人賺,那麽多個人花。”
  我氣結,“這些人可都是他製造出來的!他還要女兒呢。”
  阿珍上下打量我,“太太你倒是保養得好,腰身仍然細細的,太太以前做什麽的?”
  “腰貨,操練有素,粗不起來。”
  “太太真會開玩笑。”她訕訕的走開。
  以前我是寫小說為生的。現在?現在連看小說都沒有空。
  早上六點半小宇小宙便會跳上床來找媽媽,永恒性粘呼呼的小嘴貼上來,叫著“媽媽陪我玩”,要我與他們講話、親嘴、拍背。老莊在床上呻吟,揮手,“出去,帶著兒子出去。”
  看著他是賺錢的人,無法不一手挾一個,把小宇小宙抱出房間。
  我快成為舉重好手,雙臂壯得像大力水手。
  生活倒不失是快活平靜的,也有刺激,像準備替孩子們找名校讀書,把全港九的學校名單抄下來……我是一般人口中的幸福家庭主婦。
  那天早上,我在家與大嫂閑談,一邊替寶寶整理排泄後遺症,我說:“本來我可以有機會獲諾貝爾文學獎,現在你瞧。”
  抱起寶寶,他嗒嗒地用小舌頭舔我的瞼。
  大嫂樂得“這兒子最可愛,老以為媽媽的臉是可以吃的。”
  “半夜哭起來簡直可以退賊。”我說。
  “老莊也真是,果然生了三個兄子。”嫂嫂大表敬佩。
  “喂喂喂,兒子是我生的,九死一生躺醫院,別亂給分。”我爭辯。
  “都像爹爹,是不是,一般的圓麵孔大眼睛。”嫂嫂接過寶寶。
  我加一句:“禿鼻梁。”
  電話鈴響了,小宇跑去接聽,手已放在聽筒上。
  我喝道:“不準動,沒禮貌,最不好就是讓孩子們接電話,瞎七搭八,若人憎厭。”
  “你管教也太嚴了。一嫂嫂說。
  “兒子多,不管不行。”我取過聽筒。
  那邊是個陌生的聲音, “莊太太---”陰沉沉。
  “我是。”我問:“哪一位?”
  “莊太太,我是為你好。”怪聲怪氣。
  “你是誰?”
  “你的朋友。”
  “誰?”我冒火。
  “你丈夫有外遇,你當心。”鬼祟得緊。
  “喂!”我大喝一聲,“你到底是誰?”
  那邊喀一聲收了線。
  “神經病。”我放下話筒。
  大嫂問:“誰?”
  “神秘電話,說老莊有外遇。”
  大嫂睜大了眼,才要發表偉論,那邊廂阿珍大叫起來──
  “太太,太太,不得了,小宇要將小宙塞進馬桶裏去!”那聲音好比拉警報。
  我飛奔進洗手間,“小宇,”我嚷:“我剝你的皮!”
  我抱著大哭的小宙出來,叫阿珍把小宇關在房間,稍後發落。
  大嫂急急問,“你怎麽辦呀?”
  “什麽怎麽辦?”我拍看小宙的屁股,哄他睡。
  “老莊有外遇。”她提醒我。
  “哦,”我歎口氣,“她要是肯接收這三個兒子,老莊是贈品,送給她,我都累死了,想脫身。”
  大嫂罵聲沒正經,走了。我將熟睡的小宙放床上,去教訓小宇。
  可是小宇也睡了,含著大拇指,胖頭胖腦地,啊,都是我的兒子,將來成家立室,傳宗接代。我心軟了!緊緊將他抱懷內。正在得意,寶寶在外邊哇哇哭起來。
  我放下小宇,奔出去白阿玉手中接過小毛頭,我說:“你去買菜吧,我來侍候他。”
  阿珍說:“太太,我看你去替小宇買皮鞋吧,他說鞋子緊。”我抱過寶寶。
  我笑:“上星期去買衣服,售貨員驚問:這位太太,你三個孩子呀!直情當我是落後民族,生那麽多,我沒敢應聲,就走掉了。”
  “是呀,”阿珍說:“現在誰肯生三個呢,都貪舒服。”那日我們相安無事,其樂融融。
  傍晚老莊回來,飯後與小宇小宙說故事。
  電話鈴響了,我去接聽,又是那神秘女人的聲音。
  “喂,莊太太?”
  “我知道了,我丈夫有外遇。”我幽默地說。
  她收了線。
  “我有外遇?”老莊莫名其妙的問。
  “人不可以貌相啊。”我笑。
  他不理我,攬看小宇進房,小宇那個胖頭,在背後看上去,就跟老莊一個模子裏出來的。我愛這兩個胖頭。
  當夜我累極而睡。半夜,電話鈴響,又是那女人的聲音。
  我打個嗬欠,“小姐,明天再打來,我要休息。”
  “每個星期三,你丈夫都會跟一個美貌的女郎相會,就是星期三。”
  “啊是嗎?明大再說。”我掛上電話,轉身熟睡。
  第二天是我到青年會做體操的日子,我那個生了三個兒子的肚脯需要療理。
  老莊開車送我到青年會,我向他吻別。這是我最輕鬆的幾小時。
  與我一起做體操的有周太太,但我懷疑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閑聊來的,最主要是訴苦。
  “莊太太,”她說:“一個女人,最可憐是丈夫有了外遇。”
  我以每哩三十咪的速度在踩腳踏車,氣喘如牛,勉強問道:“是嗎?”
  “自然,”周太誇張的說:“啊!那狐狸精會奪去你所有的東西,使你傷心痛哭。”
  我在跳繩,一邊唔唔地應著,以表禮貌。
  她悲憤的說:“我是過來人,莊太太,你還年輕,你要當心。”
  “是,是。”我扒著船。
  周太太問:“如果你的丈夫有了外遇,你會怎麽辦?”
  我想一想.“從抽屜底翻出我那張陳皮大學文憑,重新去找工作,帶著兒子過生活。”
  “你有幾個孩子。”“三個兒子。”
  “呀,這麽多!”周大太震驚,更加擔心。
  我淋浴後換回衣服,在青年會門口等老莊,他依時來接我。
  他看我一眼,“你容光煥發,我愛你。”
  “老莊,讓我們單獨相處片刻好不好?一回家簡直像幹革命似的。”
  “好,我們到山頂去吃杯茶。”老莊說。
  兩夫妻其樂融融地上山頂,在舊咖啡室喝茶,湖光山色,盡在眼簾,嘩,太高興了。
  我跟老莊說:“認識你三個星期,你請我到這裏坐,喝啤酒就喝醉了,一味向我求婚,真是的。”
  老莊哈哈笑。
  咱們的戀愛生活最乏善足陳,無聊得很,六個月後就計劃結婚,籌備了四個月,找到房子,便旅行結婚,一點波折都沒有。
  然後就是生孩子,他是獨生子,希望多添男丁,什麽年頭了,還這 麽迂腐,當時我也頗為生氣,問他:“我包生兒子嗎?”但不知怎地,生一個是男,生一個又是男的,就這麽生了三個兒子。老莊自然當他們是心肝寶貝,不在話下,最樂的還是我的家公家婆。
  “你在想什麽?”老莊溫柔的問。
  “我愛你。”我說。
  他緊緊的握住我的手,“你對於生活怎麽樣,還滿意嗎?”
  “自然,等孩子們大了,可以入學,到那個時候,咱們又有自己的時間,我們可以到巴黎去住半個月。”
  “最近家事把你累壞了吧?”他愛惜的問。
  “還好。”我用手比劃一下。
  “記得我應允你買的那隻白金鑽石表嗎?我已替你訂了一隻。”
  “噯,何必浪費?”我客氣起來,“不如把那個線省下來,換一輛平治房車,寶寶他們坐得舒服點也好。”
  “車管車,手表是手表。”他堅持。
  我親吻他的手。
  老莊說:“咱們就這樣恩愛到老,是不是?”
  “自然。”
  時間過得快,我說:“你上班的時間到了,而我,我要回去看孩子。”
  “好,送你。”
  老莊把我送到市區,我叫車子回家。珍姐抱著小宙在門口等我。
  “太太,”她馬上告狀,“你去看看小宇,抱著冰淇淋罐子在吃,我真怕他會生病,吃那麽多,我阻止他,他說要打死我。”
  “反了。”我扔下手袋。
  小宇在廚房,用一隻大匙羹在那裏往冰淇淋罐子裏挖,一大口一大口往嘴裏塞,糊得一頭一臉都是。我也不出聲,坐在他對麵,看住他。
  他始終有點忌憚,放下匙羹。
  “媽媽。”他說。
  “媽媽很傷心。”我簡單的告訴他。
  “媽媽。”他有點不安。
  “你長大了,現在有兩歲零三個月了,自己會走路、會吃飯、會說話,就不要媽媽了。”
  “不,媽媽。”他很惶恐,要過來抱我。
  “別碰我,媽媽太失望了。”我推開他,“你看你,滿頭滿腦都是冰淇淋,冰淇淋會替你換衣服嗎?你愛冰淇淋多過愛珍姐?你怎麽可以說要打死珍姐?”
  “媽媽------”
  “別叫我,”我生氣地說:“我沒有這麽壞的兒子。”
  “媽媽。”他拉住我。
  我掙脫,走出廚房,他追上來,滑了一跤,哭起來,賴在地上待我去拉他。
  我站得遠遠的,“小宇,你給我自己爬起來,你是哥哥,這個樣子,怎麽照顧弟弟?”
  玉姐走過來罵我:“家裏平安無事,這太太是要不自在的,非得弄得雞飛狗走不可,他是哥哥,也總共得兩歲,摔在地上,做娘的竟不去扶他。”
  我氣,“阿玉,我教兒子,不用你管。”
  她不理我,去扶起小宇,又罵:“誰不知道你兒子多?這麽糟塌!”
  哈!這老虔婆,我又不敢回罵她,她一不高興走了,我連腳都得跳上來做。
  我忙著收拾廚房的殘局,對於小宇的失去控製非常不滿。
  電話鈴響了,我出去接聽。豈有此理,又是這女人的聲音。
  “莊太太,你丈夫今天又去與別的女人勾三搭四──”
  我正沒好氣,索性拿她來出氣,“你這個死八婆,我在這裏忙得半死,你還來尋我開心,拿這種無關重要的事來嚷嚷!你撐飽了你!”
  “喂,”她的聲音也大了,“我可是為你好。”
  “見你的大頭鬼,我才不在乎。”我大力掛了電話。
  一轉頭,看見小宇站我身邊。我睨他一眼,坐下,翻報紙。
  “媽媽,原諒我。”他可憐巴巴的說。
  “你去叫珍姐原諒你,你要打死的是她,又不是我。”
  他移動著胖胖的小腿去找珍姐。孩子們從小不教,大了就無法無天。
  我斜眼看見他與珍姐咕咕噥噥說話,阿珍淌眼抹淚的,兩人擁抱在一起,我放下了心。
  阿玉大叫一聲,“喝奶了。”瓶子罐子杯子一大堆排將出來。
  就一會兒又會叫:洗澡了!
  吃飯了!睡覺了!我的日子就這麽過的。
  午後在沙發上坐坐就憩著了,兩小時後醒來,小宇睡我腳後,小宙在身邊,寶寶在我懷裏。兩個傭人抽空在折衣服吸塵,一片寧靜。
  我看看這堆小人兒,全是我的心肝寶貝蛋,心頭上有股形容不出的滿足與快樂。
  實在太好了。
  小宙先醒,“媽媽抱抱。”
  我擁他在懷內,剛剛一個懷抱,重疊地,比抱著黃金都快活。
  我摸他的頭發,深深聞他的脖子,拍他的背部。
  孩子們需要注意,如果經濟能力許可,主婦還是在家與孩子們多接近的好,尤其是有三個孩子,更要小數服從多數。
  我如出去賺錢,何止八千一萬月薪,但孩子們怎 麽辦?我是不放心把他們交在傭人手中的。
  小宙跟我說:“哥哥怕媽媽。”他咕咕地笑,已長了六個牙齒,可愛得不得了。
  “你怕不怕?”我嗬他癢,“嗯?怕不怕?”
  “怕,怕。”他躲來躲去。
  “怕不怕爸爸?”我再問。
  “不怕。我隻怕媽媽。”
  我也笑。老莊一直讓我扮演反派的角色。小宇翻一個身。
  “噓,別吵哥哥睡覺,你也是哥哥,哥哥都很承讓弟弟,知道沒有?”我說。
  小宙抱怨,“弟弟又不說話,又不走路,隻會動動身體。”他學寶寶的樣子。
  “他小,一下子就大了。”我莞爾。
  “跟我爭皮球?”他猶疑。
  “一人一個皮球,沒得爭。 我說。
  小宇一骨碌爬起來,“那麽為啥小宙老與我爭皮球?”原來他早醒了。
  我大笑。
  晚上老莊回來,又是說故事時間。等到我與他單獨相處,已是十點多。
  我替他釘毛衣鈕扣,一邊問他:“你有沒有外遇?”
  老莊在外國住了十多年才回香港,中文不大好,文謅謅的詞兒他聽不懂。“什麽叫外遇?”
  我解釋:“外遇的意思是,除了家中老婆,外頭還有女人。”
  “外頭女人?”地瞪大了眼,“我外頭有女人,你問我,我會承認嗎?笨蛋,問了也是白問。”他轉頭睡著。
  我也知道自己實在非常笨非常笨,簡直不可藥救了。但做一個笨女人往往是非常有樂趣的,我睡得十分香甜。
  周末常有親友來吃飯,我招待他們吃自助餮,且看我的菜單──兩味沙律:青瓜蕃茄、洋芋魚粒,兩個主菜:豬排?飯加蛋、三絲炒麵、兩種甜點:芒果布丁、奇異果雪芭、還有各式果汁汽水,這可是個個星期更換的,非常適合孩子們口味。
  我做廚師,往往要忙一個上午,有時我索性把寶寶用背帶背在身後。
  沒人會相信三個孩子一個墟。星期六那女人沒打電話來,我有點出奇。
  我蠻渴望知道老莊與他的外遇的最新消息,但隨即我告訴自己.不可多事去管這種閑事。
  我冷眼看老莊,在我眼中,他自然是英俊的、能幹的、勇敢的、負責任的,十全十美的好丈夫好父親,他唯一的缺點是不大服侍女人,他的女人要自己三頭六臂地照顧日己,不得訴苦抱怨,因她也是一個獨立的人。
  我愛老莊,崇拜老莊,佩服老莊!尊敬老莊,老莊是我的一切,這家夥是我幸福的泉源。
  我伸一個懶腰,放下心來。
  星期日,傭人帶看孩子們到祖父祖母家去,我與老莊玩紙牌。
  電話鈴響,我取起電話,又是她。
  如聽到老朋友的聲音般,我問她:“怎麽?我丈夫又行為不規了?”帶點訕笑。
  “莊太太,你彷佛不太擔心。”她警告。
  “沒法度,聽天由命。”我手上拿的是一張皇後,一張十──廿貼。
  不知道老莊手上是什麽,我緊張起來。
  “你要當心,莊先生的外遇很漂亮──”
  莊攤開牌,“廿一點。”紅心愛司,黑桃皇後。
  我深深歎口氣。“輸了。”
  那女人問:“輸了?”莫名其妙。
  我朝電話說:“我沒有空跟你說,改天談。
  莊說:“廿一點,你欠我五十。”
  “你是個卑鄙的小人。”我悻悻然交上五十元。
  他笑著自口袋掏出一隻長型盒子,“看這是什麽?”
  我怔住,“你真的買了那隻表?你哪來的錢?”
  “分了花紅呀。”
  “家裏要做的事多著呢,你想想,沙發要換,洗衣機要買特大容量的……”
  “得了,我再去賣命就是了。”莊睞睞眼。
  我打開盒子,晶光燦爛的一隻表。“是不是這個款?”
  “是,是。”我高興,“俗氣而美麗,我喜歡這樣的東西。謝謝你,老莊。”
  “別客氣了,老夫老妻啦,互相欠下的東西也不少,在一起經過多少試練忍耐。”
  我們緊緊的擁抱在一起。
  孩子們睡了的時候,咱們的世界還是二人世界。
  婚後莊是我的一切,我的政府我的法律我的財產,如果他離開我……真是不堪設想的一回事,但是我不要杞人憂天,太陽也可能爆炸的,哪裏擔心得了那麽多!
  第二天,我帶小宇去幼兒園。
  小宇兄教師,一隻手指含在嘴裏,天使模樣,教師馬上喜歡他。當然,有時候他像小魔鬼,隻有我知道。“叫什麽名字?”
  “莊宇。”“幾歲?”
  “兩歲三個月。”
  “你喜不喜歡與小朋友玩?”“喜歡。”頭頭是道。
  於是他被取錄了,待我要把他留在玩耍室的時候,他驚問:“媽媽,你要離開我?”
  “你要上學,媽媽不能陪你上學,如果這些小孩子的媽媽全部坐在這裏,課室都擠破了,你要乖乖的,一會兒媽媽來接你。”
  他非常委屈,“幾點鍾來接我?”“三點鍾。”
  “媽媽,你要買隻手表給我,我要知道時間。”
  我忍著笑,朝他話別。
  才離開幼兒園,就有一位太太截住我,“莊太太。”她叫我。
  我一呆,“咦,你不是周太太嗎?”離開健身院,幾乎不認得她。
  “你怎麽攬的!”她揮舞看拳頭,“老公有外遇,不痛不癢地!”
  “神秘電話是你打來的?”我問。
  她不好意思,“我是為你好。”
  “周太太,我很多謝你的好意,可是沒有證據,怎麽告發他。”我笑。
  “星期三,你與我一起做運動的時候,他約人家到山頂吃茶。”周太太很激動。
  “是嗎?周太太,你怎麽知道?”
  周太太理直氣壯,“我有親戚跟他是同事,那天我親戚在山頂舊咖啡店喝茶,看見他們。”
  “哦?那女人長得怎麽樣?”我已有數。
  “很漂亮。”
  “穿什麽衣服?”
  “掠皮衣褲,時髦得很。”
  我笑:“周太太,跟我丈夫在山頂喝茶的那個女人,是我本人哪。”
  “我不相信!”她睜大了眼。
  “但的確是我哩,”我笑說:“我穿掠皮衣褲,在做完運動後與他去吃茶。謝謝你們關心,也謝謝你們稱讚我漂亮。”
  她有一種“枉作小人”的表情,使我不得不安慰她。
  “周太太,還盼望你替我多多留神,有什麽風吹草動,趕緊告訴我。”我笑吟吟地說。
  她訕訕地走了。我在附近的公園內看小說,心裏很舒暢,臉上帶著笑容。
  三點鍾我會去接小宇,一起去買隻米奇老鼠於表,然後去超級市場購買雜物,回家去。
  數以萬計的女人在社會上出人頭地,爭一度威風,但不是我。
  我的家是我的一切,我是個平凡的女人,服侍丈夫,把孩子們帶大,已是生活的全部。
  我非常沒出息,非常快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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