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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嵐: 那個雪夜的風情

(2004-04-30 20:44:09) 下一個
那個雪夜的風情 作者:江嵐 子夜,紐約曼哈頓中城,希爾頓賓館的酒吧間裏,喧嘩著節奏強烈的,帶著明顯的非洲土著音樂風格的舞曲。音量照例是大得驚人,活像一排長長的,沒有盡頭的鞭炮,在周子靖的耳畔持續地,固執地炸響。 他坐在自己偏愛的那個角落已經很久了。他百無聊賴地把玩手中的酒杯,在暗淡的燈光下,兩道濃眉緊緊地糾結在一起,似乎對周遭的嘈雜喧鬧不勝其煩,卻不肯離去。 他冷漠的視線下意識地再三落到某一點上,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待。他目光的盡處在吧台的另一邊,是一個和他本人所在的位置同樣黯澹的角落。 此刻那個位置上空無一人。周子靖的腦海中,慢慢浮現著一幅影像,越來越鮮明。仿佛她依然坐在那裏,默默地垂著頭,無聲無息。究竟她姓甚名誰?究竟她從何處而來,此時又身在哪一方?他一無所知。隻是無法忘記她笑著的樣子,那麽恬靜整齊的容顏。 整個酒吧的裝潢大體上是暗紅色,帶著非常明顯的歐洲懷舊風格,委實是吃飽喝足以後感懷自傷的好去處。周子靖不見得多喜歡喝酒,但他喜歡這裏的情調,再加上住處又離此地不遠,下了班便時常走過來坐坐,打發寂寞難挨的長夜。 半年多前在這裏邂逅她,是個星期五的晚上。 那天,恰逢寒流過境,風雪彌漫,三月份的天氣也滴水成冰,冷得出奇。一貫熱鬧的曼哈頓,連汽車都很少,沿街的大小店鋪也都掛出紅色的牌子“Closed”,早早關門歇業了。好不容易等到周末的周子靖,本來打算去看一場電影的,這麽一來不得不取消原計劃。 他窩在家裏,給自己做了點東西吃,衝了一個涼,半躺在沙發裏有一搭無一搭地看電視。他這套租金昂貴的公寓,隻有一室一聽,麵積並不大,卻總是讓人覺得空蕩蕩的沒有生機。此刻除了電視上紅男綠女的對話,整個屋子裏就聽不到一絲活物的聲息,包括他自己的存在,也是僵硬寒冷的。 周子靖不由自主地歎息,格外地想念秀琳。那時她成天在眼前晃來晃去,念念叨叨,周子靖還嫌她煩,現在她走了,才想起人家的諸般好處來。 周子靖益發心煩,感覺急需一杯酒,急需那種冰冷過後燒灼的刺激。 “威士忌加冰,”他走進酒吧,對調酒師說。 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東西,他貪婪地一口喝下去,暖洋洋的滋味立刻從胃裏擴散到全身,整個人都跟著鬆懈下來。 雖是周末,因為天氣太壞,酒吧裏生意清淡。疏疏落落的大概都是住在酒店裏的客人,無處可去,好歹坐著消磨時光。周子靖習慣性地在固定的位置上坐下,一抬頭,便看見了她。 她倚著牆,獨自一個人坐著,麵前放著一個大圓口的高腳酒杯,看起來象是一杯馬格麗特。齊肩的黑發披下來,幾乎遮住了她的半張臉,看不清楚她的五官。她不時端起酒杯來,輕輕抿一口,手指尖塗的蔻丹就隨著她的動作微弱地閃亮。 在這種地方極少看到東方麵孔,周子靖沒來由地覺得她不像是日本人,韓國人或越南人,她應該是個華裔。 周子靖不是庸俗的輕狂子弟,通常他是不會主動去和陌生女人搭訕的。可能是彌漫在這女子周圍散不去的孤寂觸動了他的某一根情腸,也可能是當時他實在已有了幾分酒意,他竟然朝她走過去,用中文自我介紹:“你好,我是周子靖,我想認識你。” 她聞聲仰起臉,頭微微側著,看著他,眼神非常古怪,並沒有開口。 她臉上化著淡妝,皮膚細致白晰,相貌長得很秀氣。挺直的鼻粱,一雙眼睛漆黑的,深不可測。她的嘴角微微向下,此刻不言不笑地,看起來有幾分憂傷。 如果她不是華裔,不懂中文,就不必和她羅唆了。周子靖想著,決定再試探她一次:“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呢?”她說話了,聲音軟軟的,講的果然是中文。 周子靖心裏有些猜謎得中的高興,臉上就笑開了:“因為我問你啊!” “你又為什麽要知道呢?名字有什麽用呢?”她仍然側著頭,眼睛睜得大大的,語氣蒼涼落莫,神情卻天真得如同一個無知幼童在追問大人為什麽天上的星星摘不下來。 周子靖被問得一怔,自嘲地搖頭:“在隻有你我的情況下,名字的確沒有用。” “有點意思了,來,幹杯!”她笑起來,酒汁滋潤過的雙唇紅得像兩瓣綻放的花,茫然的神色一掃而空。 子靖在她的笑容裏興奮起來,女孩子,總歸是笑起來才格外好看。自秀琳離開他以後,他都沒有機會和年紀相當的女孩子交談。公司裏麵那些是不能作數的,她們一個個都張牙舞爪,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踩著男人的肩膀往上爬,周子靖對她們避之唯恐不及,豈敢輕易招惹。 他順勢在她對麵坐下來,問她:“你住在附近,還是來旅遊?我以前都沒見過你。” “我住這家酒店。聽你的口氣,是這裏的常客?” “是,”周子靖喝了一大口酒。“不過今天運氣特別好,才會遇見你。” “哦?”她又笑,露出兩顆細白的小虎牙。“運氣是運氣,好壞卻難說。你是住在紐約的了,在哪裏高就?” “HSBC BANK,我負責處理LETTER OF CREDIT 的工作。” “阿,真是年少有為。” “年少有為?聽起來像個笑話。你看看我這雙手,我混到今天,靠的無非是自己”他將手伸到她麵前,半醉半矯情地揮舞。 “除了口銜金匙出世的幸運兒,誰不是成天為了生計勞碌奔波?多少弱質紅粉赤手空拳在外麵求生存,她們的艱難困苦,難道不更甚於你這個大男人?!” “舉凡升職加薪等等,到兩軍對壘的陣前,女人憑天生優勢,多少能占點便宜,男人如何及得?”周子靖吃她一番揶揄,既惱且羞之下口不擇言,隻想反擊。 “女人的才幹能力統統都可以忽略不計,唯有天生優勢讓人津津樂道!女人若果然能夠憑借這點優勢出奇致勝,也是某種程度上犧牲色相的結果。你把這叫作占便宜嗎?”她針鋒相對,寸土不讓。 子靖自知不是她的對手,待要偃旗息鼓,又拉不下麵子,悻悻然地嘟囔:“女人嘛,天生應該是在家裏相夫教子,何必張牙舞爪,與男人爭奪天下!” “說得好!如果有個值得為之洗衣燒飯的男人,女人們又何苦拋頭露麵?可惜世麵上懂得憐香惜玉,有誠意的男人太少!” “誰說的?!我每天沒日沒夜地工作,像頭牛一樣拚命,想給她掙一份衣食無虞的生活,我的誠意還不夠嗎?可她還不是嫌我沒有出息,賺錢不夠多不夠快?還不是跟另外一個男人跑掉了!”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惻然之色,沉默片刻,語氣緩和下來:“也不見得每個女人都這般勢利。” “四年!我同她在一起四年!結果她什麽話也沒留下,連一聲再見都欠奉,走得乾乾淨淨!” 周子靖一邊說一邊心中覺得不可思議。這些話,憋在心頭有不少時候了,一直不肯對旁人透露半點,今夜在酒吧裏遇見一個陌生女人,突然間同她推心置腹,簡直是不可思議。 她叫了一碟水果拚盤,推到他麵前,勸他道:“人家既然決定走,自然是不想和你再見,又何必虛偽客套?男女間一旦分手,就是恩斷義絕,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各不相幹。你實在沒有必要過於執著,退一步海闊天空。” “說得也是,”周子靖一愣,隨即點點頭,吃了一片哈密瓜。“你還有什麽高見?敬請賜教。”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確實,人不風流枉少年!還有沒有?” “還有──你想不想跳舞?”她把頭發撥到腦後,站了起來。 他們相攜走下舞池。子靖在忽明忽暗的燈影下,陪著她盡情地扭動。她的姿態放鬆而毫不誇張,周身柔若無骨,跳得相當好。 “把你的太陽眼鏡取下來!”她大叫。 “你說什麽?”音樂太響,他根本聽不清楚。 “把你的太陽眼鏡取下來!” 這回子靖聽明白了,卻益發疑惑,因為,他什麽眼鏡也沒有戴。 一曲終了,回到桌前坐下來,她要了一杯檸檬冰茶,一飲而盡。她汗濕了的劉海貼在前額,兩道眉毛高高挑起,目光晶塋閃亮。不等子靖再問,便主動開了口:“你時時刻刻將一副太陽眼鏡戴在臉上,所以看全世界都是黑的。結果不過是害得自己抑鬱寡歡。” 這素昧平生的女子敏感尖銳得很,更難得的是直言不諱,開誠布公。子靖聞言,不免感慨萬千。和秀琳分手一年多以來,他幾時真正放鬆過?他根本從未擺脫過自怨自責,自憐自傷,自暴自棄的情緒,這些情緒不僅遮住了他的視線,也遮住了他的心靈。 周子靖打量眼前的女子,霎時間大起知己之感。他舉起酒杯:“來來來,我敬你!” 她喝了,溫和地笑:“人生其實非常簡單,起點是生,終點是死。從起點出發以後,你興高采烈還是愁眉苦臉走向那個終點,隻在於你認為哪一種形式比較劃算。我看,你吃虧在凡事太愛鑽牛角尖。須知除了你本人,沒有人能夠對你的快樂負責任。” 她說這番話,當然是要勸導子靖,神態又透著茫然無助和……苦惱,感慨的成份不少。她是什麽來曆?經曆過什麽變故?為什麽獨自在此?子靖心中有無數疑問,卻不願意直接開口相詢,唯恐一不小心便破壞了此刻兩個人之間融洽的氣氛。酒吧的侍者走過,子靖見她麵前的杯子快空了,自作主張幫她另點一份草莓口味的馬格麗特,順口說:“這裏的馬格麗特,草莓口味的比普通的檸檬口味調得好,你試試看。” “你很細心,對人體貼周到,你要當心了。像你這樣的人容易讓感情泛濫成災。”她接過盛著粉紅色液體的闊口高腳酒杯,抿一口,笑著調侃他。 “那還得看對方是何等樣人。”子靖明確地表示對她的好感。 其實她並不是那種媚眼紛飛的,惹火的妖豔女郎。她的身材偏瘦,穿著打扮端正斯文,言談舉止完全沒有絲毫調情的嫌疑。子靖最初決定主動與她接觸,是因為獨自枯坐太無聊,也是在酒精的慫恿下突然想冒一次險,總之他絕沒有對她一見鍾情,隻是很欣慰地覺得,自己心底有某種被封凍已久的柔軟溫潤的情緒,正在她談笑自如之間慢慢融化,慢慢蘇醒。 他握著她的手,拉進了兩人的距離。從她身上發間飄散過來的淡淡幽香,讓他把持不住地心猿意馬。她的體溫通過他的掌心流竄到四肢百骸,激發起威士忌加冰的熱力,在他的體內左衝右突。 “我想我會喜歡你!”周子靖仗著酒意,裝瘋賣傻,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幾分是逢場作戲,幾分是真情實意。 她從水果拚盤中挑出一粒又紅又大的草莓,從容送進嘴裏,回答:“謝謝你告訴我,我還算是個可愛的女人。” “這用不著我說,你當然是可愛,不僅可愛,而且聰明練達。” “錯。聰明者,會得明辨是非;練達者,會得洞察世事。女人若於二者之中占其一,已大大刺激男人的優越感,不能被算作可愛,何況我不幸兼而有之?你看你,言多必失。” “不,這回是你錯了。隻有心智不健全,缺乏自信的男人,才需要懵懂無知的女人來襯托。” 她聽了,側著頭想了一想,舉杯笑道:“說得有理,我也敬你一杯!” 在他們暢談痛飲之際,夜越來越深,窗外的雪花仍然在綿綿不斷地灑落,暖氣充足的室內卻感覺不到外麵的溫度。酒吧裏的人越來越少,侍者開始收拾桌椅杯盤,看來是到打烊的時候了。 “我們也該走了,”子靖站起來,拉著她往大門的方向去。他已經半醉,腳步蹣跚,不確定從這裏出去之後要到哪裏去,隻知道此刻不想與她分開。 “嗯,是這邊!”她的頭倚在他的肩上,手指著左前方。那裏有通往酒店大堂的另外一扇門。 她顯然也是喝多了,舌頭有點轉不過彎來。不過她的意識絕對是相當清醒的,她不會不明白自己的建議對子靖暗示著什麽。 攙扶著她走過大堂,進了電梯,上到六樓。在她的房間門口,子靖略為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跟著她走進裏麵去。 一關上門,她整個身體就倒在他懷裏。在子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她開始吻他。吻他的前額,他的臉,他的脖子,然後回到他的嘴唇。她的全部重量都壓在子靖身上,隔著厚厚的冬裝,更令他覺得渾身燥熱難當。 良久,她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嫣然一笑,轉身徑自進了浴室。剩下意亂情迷的子靖,頹然仰倒在床上,心中對將要發生的事有一種誠惶誠恐的,近乎犯罪的期待。 差不多等了十多分鍾,浴室的門終於打開了,水汽蒸騰處,她半倚著門框,帶著幾分挑戰的意味,對他含笑注視。 顯然是沐浴方罷,她的長發半濕,臉頰被熱水浸得通紅,身上僅用一條深藍色的長毛巾包裹,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線。一雙勻稱的小腿和整個渾圓的肩膀裸露在毛巾之外,細致的皮膚如羊脂,如美玉,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射著誘人的光澤。 子靖仔細地,溫柔地凝視她,慢慢坐起來,慢慢地走到她跟前。然後,猛然將她攔腰抱起,放在床上,輕輕一撥,深藍色的毛巾隨即鬆開。緊接著,子靖的衣服也漸次落到地板上。 次日上午,周子靖醒來時,腦袋還隱隱殘留著宿醉的疼痛,使他的意識有些許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過了好久才想起來,今天是星期六,不必趕著去公司報到,還有,昨晚在酒吧裏,他邂逅了一個言辭犀利的女子。 而這個女子,此刻在他身畔熟睡。 周子靖有些難以置信,昨天還形影相吊的自己,今晨醒來居然有個女子同床共枕。更做夢也想不到是,這個陌生的女子竟有青眼獨加於心,不嫌棄他平凡粗陋,在短短的時間內同他發生了如此親密的關係,焉知不是注定的遇合,命中的緣份? 情與欲,原本交織難分。由情之所鍾而至以身相許,固然是愛情的一種模式;而由雲雨纏綿而至聲氣相通,也不失為通往天長地久的另一條途徑。子靖想著,心中迅速充滿對她的輕憐蜜愛。 此時她睡得很沉穩,籍著厚重的窗簾外透射進來的微弱光線,他轉頭靜靜地審視她,發現她在夢中猶自緊蹙著雙眉。昨夜,酒酣耳熱,情緒激蕩,他一直沒有餘暇認真仔細研判她。此時回想她的言談,子靖相信,她一定滿懷沉重的,不願為人所知的心事。 子靖半抬起身子,湊過去輕輕撫摸她那兩道緊鎖的眉頭。 他把她驚醒了。微睜的雙眼看見子靖,她有幾秒鍾的錯愕,然後立即反應過來,被褥下的身體倦縮得更緊,她懶散地建議:“我們今天痛痛快快玩一整天,你說好不好?” 子靖毫不考慮地答應了她。 大雪下了一整夜,到處都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天氣依然是冷,好在頭頂上暴風雪過後的陽光特別明朗,才教人不至於瑟縮萎靡。 她對紐約毫不熟悉,周子靖是地主,理所當然要充當向導。他先帶她乘地鐵到二十三街上的一家韓國餐館吃烤肉。她的胃口極好,偏愛精巧的各式韓國泡菜,雖然被辣得唏哩嘩啦,也照樣大嚼不誤。平常看多了一味節食,在餐桌上計算卡路裏的女人,子靖格外欣賞她的自然隨意。受她的感染,自己也覺得食欲特別好。 吃飽喝足了,他們相攜沿著第五大道上漫步。這是曼哈頓區赫赫有名的街道,兩旁高樓林立,名店遍布,向人們昭示著紐約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繁榮和奢華。子靖指點著沿街著名的建築物一一向她介紹,臉上免不了笑出幾分作為紐約人的驕傲。 她的情緒也始終亢奮得很,披著淡綠色的厚呢大氅,把鑲滾著雪白兔毛的帽子掠到腦後,迎著陽光,有說有笑,顯出毫無機心的開朗,和昨夜酒吧裏那個城府深沉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這就是著名的川普塔了。現在人人都知道比爾蓋茲,而在幾十年前,平民家庭出生的川普先生是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成功典範。因此在他實際上已經破產以後,美國政府還在經濟上支持過他,以維護他在公眾心目中的形象。”他們走到昂然聳立的川普塔下,子靖邊說邊拉起她的手。“進去看看吧!” 川普塔的底下數層都是出售精品的專門店。此時聖誕節將近,每一層的大廳之中,天花板上,以及每個牆角,都由聖誕紅,緞帶花,金色鈴鐺和水晶珠鏈裝飾,各處擺設的圖案不同,卻是一樣的設計巧妙,構圖精美,把節日將臨的氣氛渲染到熱鬧繁華的極至。 子靖突然想起,不知曾經在什麽地方看到過,聖誕紅的花語是:“我的心在燃燒”。不,此刻他的心並未燃燒,隻是解了凍,感覺很溫暖。 兩人逛到四樓的“COACH”專門店,她看中了一個深褐色滾邊的米色小手袋,式樣很簡潔又不單調,愛不釋手。子靖索性買下來送給她。她含笑道謝,收下了,並未推托客套。 然後他們走到洛克菲勒中心,她提議下去滑冰。子靖好久沒有運動過,兩個小時下來,出了一身汗,心裏堆積的鬱悶煩躁似乎也隨汗水被排出體外,整個人輕鬆雀躍起來。 直到晚餐時分,他們才回到酒店。洗過澡,懶得去樓下餐廳吃飯,於是點了兩份意大利餐,吩咐送到房間裏來。 侍者推著小車將晚餐送上來,窗下有一張配著兩把椅子的小圓台,正好充當他們的餐桌。子靖要的是一份薰桂魚,她點的則是核桃大蝦,配著白葡萄酒和沙拉,麵包,一碟果醬牛油,在小圓台上擺得滿滿的,居然顯得頗為豐盛。 他們相向而坐,拉開窗簾,曼哈頓的萬家燈火都在他們眼前,帝國大廈幾乎伸手可及,有燈光不斷轉換出各種聖誕花環的圖案,為夜色增添了繽紛變幻的色彩。 房間的光線調得很黯,兩個人話說得很少,不時伸長手臂從對方盤子裏叉一兩樣東西來吃,默默地視線交流纏繞,溫馨浪漫的氣氛混合著暖氣在房間裏彌漫。 和她相處整整一天下來,周子靖到此刻隻覺得,這女子有中國傳統教育下的溫婉,卻不拘謹,有西方文化熏陶出的爽直,卻不放肆。她的品味,喜好,學養,談吐,竟無一樣不令他喜歡,他真的是會喜歡她的,或者,他已經開始喜歡她了! 夜裏,子靖抱著她柔軟的身體,無限依戀,無限憐惜。他低頭輕吻她的粉頸,咬著她的耳垂,非常非常體貼細致,仿佛是要彌補昨夜酒後的魯莽粗忽,又仿佛是要仔細品味每一分與她水乳交融的感受。 可是,還不知道她姓甚名誰呢,子靖微笑。他本是個徇規蹈距,不肯越雷池半步的人。對待這件事情上的態度和他平時待人接物的基本原則大有出入。明天,等明天吧,子靖模糊地想。等她對他的了解再多一點,對他的信任再多一點,或許會主動給他答案的。 星期一的清晨,子靖被鬧鍾吵醒,朦朧間順手一摸,身邊是空的。他吃了一驚,跳起來環室四顧,小小的房間裏寂靜得異樣,隻有他自己呼吸的聲音,哪裏還有她的蹤影? 半邊空床上,枕寒衾冷,她顯然已經離去多時了。她的行李也都不見,隻留下一樣東西,在子靖的枕頭下麵,露出鮮豔的紅色。 周子靖認得那是她昨天係在脖子上的紅色大白圓點的絲巾。他抽出來,打開看時,絲巾裏裹著一小束漆黑的頭發。 她走了。她沒有給他道別的機會,子靖明白,是不願意與他再相見。啊,那個令他怦然心動的神秘女子。 她從她的世界裏走來,到此處和他邂逅,他們兩個人相知相惜的這一段情緣,原本獨立於他們各自的世界之外,不會同他們的過去或未來有任何交匯的時空。 子靖並沒有感到特別意外,也沒有哀痛欲絕。 他走到窗前,放眼望去,積雪正開始消融,昨天被白雪裝扮出來的琉璃世界已不存在,地上印滿車轍足跡,變得髒亂不堪,紐約不可避免地恢複自己的本來麵目。 他歎了一口氣,拉開窗子,撲麵而來的凜冽寒風讓他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他抖開絲巾,任憑那一束黑發絲絲縷縷散到寒風中去,在半空中飄飄蕩蕩,從他的視線裏漸次消失。最後,他手一鬆,那絲巾也被吹走了。 他並沒有到酒店的旅客登記處查詢她的資料,沒有必要了,何必硬闖入她的生活裏去?再說,她登記的也不見得會是真實的姓名地址。走出酒店大門的時候,周子靖想起從前不知在什麽地方讀到的幾句詩,不由得啞然失笑── “我是天空中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無須訝異,也無須歡欣,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此後,周子靖又回到形隻影單的日子,生活的模式依然和過去一模一樣。但凡遇到困難阻礙,還是無人商量,無人關心, 一切都隻有靠他自己用盡吃奶的力氣苦苦抵擋,擋得過時是他的運氣好,擋不過時也還是必須擋。 他仍然每逢周末都到希爾頓酒店的酒吧去,消磨幾個小時的光陰。果然沒有再遇見過她了,連個略像她的女子也不曾見到。他習慣了一口一口地喝著威士忌加冰,一點一滴地回憶和她相處的每一個細節,倒不是因為想她,而是不忍忘卻自己生平僅有的一次浪漫經曆。 唯一改變了的是他的心境,他不再如以前那樣容易煩躁,容易灰心了。他永遠不會忘記在某個狂風暴雪的周末夜晚,有過一個與他萍水相逢卻心意相通的女子,曾在雨散雲收之後,躺在他臂彎裏說的一句話:“其實,你並不孤單,這世界上到處都是需要愛的人。” 是的,周子靖想,隻要他用心去尋找,總有一天能找到一個需要他的愛,願意在他的世界裏與他同舟共濟的人。到那個時候,他與她的結局,必定不是一個周末的恩愛,而是一世的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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