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美輪美奐的商場,正麵向南的三層樓高琉璃瓦牆壁,有一道人工瀑布輕輕流下,陽光自圓拱型天窗過濾,落在中央茶座上。
衣著整齊的男女正在用下午茶,享受閑情,對四周圍櫥窗裏的最新時裝評頭品足。
三層高的商場圍繞著茶座及瀑布而建成,遊客倚著欄杆,往下看,可以看到地下一桌桌茶客。
這一個下午,同其他的下午完全一樣,有人輕輕咳嗽,有人咭咭笑,也有人伸懶腰。
忽然之間,所有的茶客遊人店員都聽到轟隆一聲,大家愕然,不知所措,電光火石間玻璃天窗上有一大團東西落到地上,轟地發出巨響,天頂的強化玻璃穿了一個大洞,彈子大小碎片紛紛落下,擊中茶客。
有一位女士捧著頭尖叫起來,她歇斯底裏地叫一聲又一聲,全身簌簌發抖。
原來,那件物體自天窗墜下,就跌落在她身邊,濺出來的鮮血,飛染到女士杏色名貴套裝上。
保安人員紛紛趕至。有人立刻報警。
茶客立刻被疏散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這時,警務人員已經趕到現場。
督察是黃江安,他走近一看。
“我的天。”他喃喃說。
經驗老到的他立刻抬起頭,玻璃天窗穿了一個大洞,這種裝甲玻璃非常堅固,顯示重物由極高處墮下,那要巨大衝力才能造成如此破壞。
躺在地上,扭曲了四肢的,是一個年輕女子。
一看已知道沒有生命跡象。
法醫蹲下檢查。
這時,商場三層樓的圍欄上都有好奇的觀眾張望,有人還在拍照,嗬,記者也來了。
法醫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撥開死者頭發,黃督察看到一張極之秀麗的麵孔,奇怪,全身骨骼都似折斷,像一具斷線木偶,可是她的臉容卻絲毫沒有受損,十分平靜,瞌著眼,像是終於得到安息。
黃督察吩咐手下幾句。
他的助手趕著走了。
現場很快清理妥當,驟眼看,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隻是茶座仍然空著。
黃的助手回來報告。
“你猜得沒錯,正是自附近順均大廈頂樓墮下。”
“順均大廈內有許多政府部門,保安嚴密,她怎樣可以直上天台?”
“門鎖已被破壞。”
“我去看一看。”
黃自雲高風勁的三十六樓往下看,雙腿有點發軟。
“督察,在這裏拾到她的手袋,裏邊有身分證明文件。”
一個小小藍色手袋,已被放進塑膠袋裏。
黃江安想一想,“通知關遂心督察。”
“知道。”
這時,關遂心正在順均大廈的辦公室看一份報告,助手敲門進來,打斷她思維,向她報告。
“什麽,”她訝異,“自我們這裏躍下?”
“正是,黃江安督察請你去那邊一次。”
助手是妙齡少女,說到這裏,吐吐舌頭。
關遂心看她一眼,“到尾,人人都得去哪個地方。”
助手抗議:“關小姐。”
“這是事實,你不一定去巴黎,或是巴哈巴群島,但是你一定會到那裏去。”
助手立刻逃出去。
關遂心前去與黃江安會合。
“遂心,你一向出名細心,故此麻煩你。”
“她是什麽人?”
“又被你猜到了,什麽都瞞不過你的法眼,那女子是殷商周新民的女兒周妙宜,上頭立刻有壓力下來。”
“周新民好像是位慈善家。”
“且同我們處長有點姻親關係。”
關遂心問:“你看是件什麽案子?”
“簡單的跳樓自殺案。”
“為什麽?”
“你看法不同?”
“我不知道,讓我們去探訪周妙宜。”
“遂心,我不去了。”
“你也怕?”
“不是,我已經看過,我助手葉詠思會陪你。”
關遂心笑了。
她問葉詠思:“周氏夫婦來過沒有?”
“來過了,確認無誤,十分傷心。”
“周妙宜是個怎麽樣的女孩?”
“年輕貌美,二十一歲,性格沉靜,還差一年便可在國際大學純美術係畢業。”
“無理由自殺。”
“正確。”
“讓我們去看看她。”
葉詠思忽然問:“關小姐,我們這份工作,可算是厭惡性行業?”
關遂心笑笑,“你怎會這樣想?”
遂心進入冷氣房。
她仔仔細細檢查。
然後,她看到那小小淺藍色絹製手袋。
葉詠思說:“關小姐,你來看,很奇怪,她腿上有一隻老式花邊箍襪帶。”
遂心不出聲。
“粉紅色套裝則是簇新的香奈兒,很名貴。”
遂心說:“耳環隻剩一隻,另外一隻呢?”
“墮樓時飛濺出去,至今尋不著。”
“耳環式樣同套裝絲毫不配,且是假珠子。”
“這身打扮,好似有點怪,你說是不是?”
遂心沉吟:“Something old,那是襪箍,Something New,她的套裝,Something Borrowed,那該是耳環,Something Blue,是這隻手袋。”
“關小姐,”葉詠思吃驚,“你是說……”
“是,周妙宜十分洋化,她相信女子結婚那日,身上衣著需要有一點舊一點新,一點借來一點藍色。”
“她打算今日結婚?”
“我相信是,通知黃督察,順均大廈內有婚姻注冊處,你,到香奈兒店裏查一查,粉紅色套裝幾時售出,還有,把解剖結果盡快通知我,這可能不是一宗自殺案。”
“是,關小姐。”
關遂心脫下白袍手套。
但是她知道,全身消毒藥水氣味,揮之不去,需要回家好好洗刷。
第二天,黃督察坐在她對麵,用手托著頭。
“她的家人不知道她有結婚對象,說她並無親密男友。”
遂心不出聲。
這有什麽稀奇,所有父母對於超過十五歲子女的事都知道得極少。
“她是一名內向的女孩子。”
“檢驗報告出來沒有?”
“出來了,她已懷孕七周。”
關遂心歎口氣。
“也可能是畏羞自殺吧。”
“我想不是。”
“婚姻注冊處並無周妙宜登記。”
“嗯。”
“時裝店說周妙宜歡天喜地試穿套裝,並且買了同色皮鞋,可是卻故意挑了完全不相襯的藍色手袋。”
“嗯,耳環借自何人?”
“她的阿姨承認,周妙宜在上星期天上她家去,問她借一副耳環。”
“她有無透露任何計劃?”
“沒有。”
“這個男人是誰?”
黃督察忽然說:“肯定是一個男人。”
關遂心笑了。
“遂心,把你轉到文職,真是可惜。”
“我仍然可以幫忙。”
“遂心,你是指,有人推周妙宜落樓?”
“我沒有說過。”
“那人喪盡天良,狼心狗肺。”他狠狠咒罵。
“黃,派人到大學去研究一下。”
“我知道。”
“同學們也許知道她的愛侶是什麽人。”
“那還算是愛人?”
“也許,那人並非凶手。”
關遂心到大廈天台去。
電梯不能到達,從樓梯天井走上去,可達頂樓。
本來很少人用樓梯,去年開始,一些雇主鼓勵員工注意健康,多做運動,集資把陰暗的梯間裝修過,牆上掛著漫畫及格言,希望吸引工作人員多走樓梯,當作運動,揚言一年可減十磅體重,身體好了,請病假的人少一點,得益的始終是雇主。
壞就是壞在這裏,樓梯多人用,頂樓的鎖竟遭到破壞。
今日,鎖已經換過,且加上監察電視。
管理人員替她開了鎖,亦步亦趨跟著她。
天台打掃得很幹淨,有幾隻鍋麵大的電視天線。
遂心走到圍欄邊往下看。
一隻鷹呼嘯而過,翼尖幾乎拍到遂心麵孔,遂心一驚,往後退一步。
那管理員扶住她,“小心!”
小心。
女子處世,真需小心。
遂心往下看,嗬,商場天窗玻璃已經修補妥當。
一切了無痕跡。
遂心隻得回到辦公室。
她找到了順均大廈以及商場的正確位置。
在互聯網上,她請教專家,自順均大廈頂樓墮下,跌進商場天窗的機會是多少,能否從此計算出當事人可是被人擲下。
答案很快自世界各國傳來。
詳細地計算了力學、拋物線,並且詢問了當日天氣。
在一個勁風的晴天,自三十七樓躍下,跌進天窗的機會最多隻有百分之十二,因為衝力速度驚人,由人推跌或是自動躍下無甚分別。
這時,她上司進來了。
遂心賠笑站起。
“遂心,看你,如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蠢蠢欲動。”
遂心笑,“我沒有本事。”
“調你來這裏,是叫你麵壁思過,今日期滿,你可以走了。”
什麽?
“調你回去行動組。”
遂心開心得笑出來。
“你隨時可以走。”
“是。”
“遂心,這次你要小心。”
今日一連有兩人叫她小心。
“上次,為著一時仁慈,猶疑用槍,差點累夥伴喪命,這個教訓,可別忘記。”
遂心的聲音低下去:“是。”
“你是去協助周妙宜墮樓案。”
“我知道,是與黃江安合作嗎?”
“是,你向巢劍飛總督察報到,黃亦是他手下。”
“是。”
那一個晚上,遂心忽然失眠。
她開亮一盞小燈讀小說,可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一年前,與夥計出差埋伏走私貨車,月黑風高的晚上,整組人在郊外公路上靜候……
忽然聽見幼兒嗚咽聲,隻見一個少婦拖著兩個孩子出現,當時有人警惕地說:“有可疑”,但是關遂心性急,她看到幼兒頭臉有血汙,忍不住現身。
就在那時,槍聲響起。
他們來埋伏,結果中了埋伏。
那婦人有一雙綠油油眼睛,把擄來的小孩拉在身前擋住子彈,遂心左臂中槍,同伴大腿動脈爆裂,失血過多,險些喪命。
內部調查,認為關遂心應當檢討行為。
她在資料組守了一年。
放大假一般,每日十時許上班,準六時下班,周末練槍,以免技能生疏,心灰之餘,也想辭職。
可是忽然又升她一級,因工受傷,加以褒獎,以免影響整體士氣。
同伴苦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她倒是不怪遂心,但是她的丈夫及兒子,卻持相反態度,從此不與遂心來往。
天蒙蒙亮。
遂心梳洗出門。
到了總部才早上八時,可是秘書滿麵笑容迎出來,“關小姐,請跟我進來。”
推開門,一個年輕人站起伸手,“我是巢劍飛。”
一看就知道英俊高大的他是個混血兒。
混血兒都有點古怪,有些巴不得人人都知道他有西洋血液,有些卻情願做一個華人,一字不提另一半血統。
遂心不知道巢君是哪種人。
一坐下來,他就進入情況。
不寒喧,不問候,一句廢話也無,但是語氣卻相當親切,“聽你的推測,周妙宜該日準備與一名男子會合去注冊結婚。”
“我的確那樣想。”
“線索,應該可以在大學找到。”
“是。”
“那麽,你到大學去一趟吧。”
“我也有此打算。”
巢劍飛很高興,“大家有共識最好,不過,你從前讀的是文學,今日卻要插班進美術係。”
遂心怔住,什麽?
“我已同大學聯絡好,關遂心,勞駕你了。”
遂心啼笑皆非,下次查歡場女子遇害,豈不是要她做舞女?
她立刻反對,“不,我年紀已大,不能做臥底女學生。”
巢劍飛凝視她清純的臉容,“大家都認為你是最理想人選。”
“我又老又胖……”
“關遂心,”他又一次連名帶姓叫她,“不要推搪,這是命令。”
完全出乎遂心意料,她覺得這是一個陷阱。
警隊不再需要她,找個藉口把她扔出去,她大可在大學修畢博士。
她非常頹喪。
這時,巢劍飛笑說:“我要開會,失陪了。”
遂心氣結,正想離開總部永不回頭。
但是黃江安走來,“遂心,你好,一起喝杯咖啡。”
遂心訴苦:“叫我扮女學生呢。”
“舍你還有誰,深入調查,及早破案,將人狼繩之於法。”
遂心不出聲。
黃江安又說:“除了身段太好,一切都像個標準女學生。”
遂心怒目相視,“小心我切下你的頭顱一腳踢落太平洋。”
身段太好可以穿大球衣大襯衫,遂心不擔心這點。
“怎樣聯絡?”
“替你安排宿舍,電話傳真電郵什麽都有。”
“我不住宿舍,”遂心叫苦,“隻得一間房間,我的雜物多得無處放。”
“遂心,一切都屬暫時性,也許三天就破案?”
“除非隨便抓一個人來屈打成招。”
“這是你將功贖罪機會。”
遂心看著窗外,“我不一定留戀警隊。”
“你也不想在這個不得意的時候離去。”
他很了解她。
“要走,立了功才走。”
“幾時出發?”
“隨你。”
“為什麽要這樣大陣仗,派一名督察到大學查案。”
黃江安答:“人命關天。”
關遂心返家準備衣物,忽然有人敲門。
門外站著葉詠恩。
“咦,你怎麽來了?”她對這小師妹有好感。
“給你送衣物來。”
“什麽衣服?”
“大學生穿的時髦衣著。”她笑眯眯。
遂心打開一看,全是衣不蔽體的小背心,低腰喇叭褲、短裙子。
“我不穿這些。”
“黃督察說:你要在極速時間內吸引並認識疑犯,穿著大膽才有機會。”
遂心知道黃說的全是真理。
“我從來不穿這種衣服,我的內衣還比它們保守。”
葉詠恩怪同情她,“不叫你紋身已經很好,有一次我扮陪唱女,還得戴上鑲亮片假眼睫毛。”
遂心怒道:“歧視女性!”
“也不是,黃督察亦因一次行動不見了右眼。”
遂心靜默了。
“黃失去右眼?”
“你沒發覺?那是一隻頂尖科技會眨動的假眼,但是,他因此不能瞄準。”
嗬,同僚的犧牲比她大千萬倍。
遂心輕輕說:“不怕,可以用紅外線瞄準器。”
“還有吳家璧,她自犯人處傳染肺結核,需吃藥打針一年整,十分吃苦。”葉詠恩說。
遂心苦笑。
沒想到倒要小師妹來勸她。
“可是,幫到人的時候又非常有滿足感。”
“我明白,你回去吧。”遂心說。
葉詠恩笑一笑,“祝你幸運。”她走了。
有車子在樓下等她。
遂心換上刺眼的釘珠牛仔褲加豹紋大領口、緊身衣,把天然鬈發打開,此刻看上去似一個新進歌星,不過,晚上站街角,又是另一種身分。
人要衣裝。
遂心叫司機駛往大學區。
一看到校園她就高興,闊別數載,沒想到在另外一種情況下回來了。
下了車她忍不住提著行李飛奔到校務處。
一路上男同學們轉過頭瞪大了眼看牢這個隆胸纖腰長腿的可人兒。
“誰,是誰?”
“哪個係裏的人?”
“快去打聽,莫被人捷足先登。”
遂心到了校務處,工作人員迎出來。
她遞上證明文件。
那人一看,一怔,“嗬,請跟我來。”
她帶遂心到教務主任房間。
一位中年人走出來,看見關遂心,“你是關督察?”不置信的樣子,“啊!請坐,我是教務主任盧家齊。”
遂心與他握手。
“你的宿舍已經準備好,四五一室,正是周妙宜以前房間隔壁。”
“嗯。”
“我們已通知她父母來領走遺物,但是,他們一直沒出現。”
“讓我看看房間可以嗎?”
盧君點點頭,把兩副門匙交給她。
“大學治安仿佛比從前差。”
盧君苦笑,“這個月校方一共發出三張告示,勸喻警告女同學從宿舍走向校舍,切勿使用小徑,並需結伴行走,還有,同學舞會內有人販賣軟性毒物,校方已通知警方,至於酗酒打架,更是家常便飯。”
遂心點頭。
“關督察隸屬哪家大學?”
“我是君主畢業生。”
他歎口氣,“都大不如從前了。”
遂心微笑,中年人老是覺得以前什麽都比現在好,這叫做懷舊。
“我們不想張揚此事,請警方合作。”
“我完全明白。”
遂心站起來離去。
門口有男生等她。
感覺好極了,她忍不住回頭嫣然一笑。
有人吹起口哨來。
這一切又同少年時並無不同,有許多事,不會變,也沒有必要變。
才穿上少女服裝就變成少女了。
正是上課時間,遂心先到自己的房間,放下行李,發覺一切設備齊全,電話隨即而至。
是巢總督察的聲音:“已經到了。”
遂心正逐步查看房間,隻嗯了一聲。
“多謝問候。”她掛上電話。
小房間隻得一隻窗,對牢足球場一片綠茵。
小小衛生間內隻有蓮蓬頭裝置,足夠一個學生舒服地生活。
遂心把衣物掛好,搭幾件在椅背上,別太整齊了,不像學生。
她走到周妙宜的房間去。
輕輕推開門,隻見格式與她的房間一模一樣,窗戶半開著透氣,窗廉緩緩拂動。
這富家女居然也選擇住宿舍,是為了方便與意中人來往嗎?
遂心先掩上門。
她家人並沒有來收拾雜物。
桌子上還攤著功課,一具最新式書本式電腦的插頭仍接著電源,手提電話在枕頭邊。
床上有隻玩具熊,鼻端絨毛已經擦光,可見主人自小就不住摩挲,一隻藤籃裏有若幹化妝品,幾張照片裏有父母及同學團體照。
一切都無異樣。
周妙宜仿佛隨時會由課室回來,推開門,睜大眼問:“咦,你是誰?”
並且坐下來請她喝一杯咖啡。
遂心用專業的耐心逐寸檢查,廢紙籮裏字紙絕不放過。
隻見有幾張紙上有風景速寫,又另外有一張紙上寫著“誰愛我,誰不”,像一本流行小說的名稱。
二十一歲了,還這樣孩子氣,可見出身實在不錯。
窮人的子女早當家,關遂心十四歲還比她成熟,怎會關心有無人愛,張羅衣食住行是正經。
枕頭下有一隻香紗囊,裏邊裝著玫瑰花瓣。
一本日記簿,完全空白,但是,當中夾著一隻小小塑膠袋,有一顆藥丸。
遂心輕輕取出,打算拿去化驗。
連燈罩都檢查過了,一點異樣也沒有。
這時,遂心才去查看電腦。
裏邊有幾張功課,沒想到讀純美術也得交報告。
遂心忽然會心微笑,原來周妙宜正在互聯網上征求“‘拉斐爾前派曆史及代表作評價’,願出五千元,需意見精妙”。
不是一名用功的好學生。
十多封電郵,都是普通的書信來往。
這個男人,假如有這個男人的話,一定非常謹慎。
遂心打開周妙宜的粉盒,發覺她不常化妝,粉很少用,口紅淡紫色,隻剩一半。
打開衣櫃,全是簡單的便服,洗熨整齊,顯然從家裏帶回來。
遂心一無所得。
她探頭出窗外,看見窗簷一角放著一隻鐵盒。
啊,有線索了,伸手出去取進來,打開一看,卻是一盒吃剩小半的巧克力糖。
她沉吟。
為什麽放得那麽隱秘?
當然是怕人看見,糖而已,看見又如何?
同學看見糖,會忍不住順手牽羊吃一顆。
所以,她放在窗台外,不想與人分享。
這盒糖可能是那個人送給她的,糖叫“吻”,很出名,小顆小顆,也虧廠家想得出這種名字。
遂心已經在房裏逗留超過一小時。
該去上學了。
她把周妙宜的衣物挪到自己房中,穿上她的外套。
愈快吸引人的注意愈好。
遂心輕輕鎖上房門。
一走進演講廳,她就被題材吸引住,一位孫正一講師正在詳述日本畫家歌磨的浮世繪,牆上打出他的名作。
遂心坐下,渾忘為什麽而來,專心聆聽。
“噓。”有人引她注意。
遂心看一看鄰座,那是一個染一束金發的年輕人。
“悶死人,想轉係。”
遂心不想分心,立刻移位坐得遠一點,背後有人訕笑。
接著,金發小子悻悻離去。
這種人,浪費時間、金錢、精力,早該攆出去。
又聽得講師說:“一位周同學家中園子,也種有畫中紫藤,一串串直自架子上垂下來,香氣撲鼻,醺醺然使人沉醉,一見難忘,”他停一停,“可惜周妙宜同學已經不在人世。”
遂心一怔,誰,誰在懷念周妙宜?
鈴聲響了。
隻見燈光亮起。
講師是個與她年紀相仿的男子,一臉書卷氣,他正收拾雜物,立刻有三、兩個懷著醉翁之意的女生圍上去說些不相幹的話。
遂心微笑,做女學生最大特權是可以胡亂糾纏某講師或是某教授,說到底,還年輕嘛。
那時,她也鎖定過一個對象,下了課,不走,坐在演講廳後排,一聲不響,等他,亮晶晶的眼睛卻一點也不放鬆他。
那種眼神,是叫那個中年男子餘生都不會忘記的吧。
當他回鄉間退休,傍晚在洪洪爐火邊讀報;在時事新聞中,猛然抬頭,會回憶到那一張年輕晶瑩的臉。
這次,關遂心是來查案。
她站起來,從後門離去。
身後有人叫她:“是你?”
遂心知道有人認錯她是妙宜,這正是她的目的。
遂心輕輕轉過頭去。
原來就是那個講師。
孫正一看著遂心片刻,低聲說:“對不起,認錯人了,你是新同學?”
遂心自我介紹。
忽然,身後多一把懶洋洋的聲音,“孫老師,還沒走?沒看見我在等你?”
一聽就知道是他的另一半。
遂心笑著說:“師母來了。”
那女子聽見這個稱呼,眉開眼笑,遂心因此脫身。
是這個人嗎?他明顯對妙宜有特殊好感,身邊已經有人,是想換呢,還是想多吃一客甜點?
遂心走到飯堂買了一杯咖啡。
一坐下就有人來搭位子。
遂心發覺這間學校裏俊男美女特別多,抑或年輕而正在讀書的人多數眉清目秀,總要到踏出真實世界,加入螻蟻競血行列,麵目自然日漸猙獰。
“我是建築係吳漢寧,你好。”
遂心看著他,“讀書與交女朋友,哪樣更重要?”
他很坦白,“如果我不把功課放第一,父母會叫我好看,但是招呼女孩子也太過重要。”
遂心笑了。
他問:“你可是成年學生?”
遂心一怔,好眼力,他竟然看得出來,隻比他們略長幾歲,臉上已經畫下痕跡。
她點點頭。
“我認得你這件外套,你是周妙宜的朋友?”
“你知道周妙宜?”
“校園裏人人認識妙宜。”他話中有話。
遂心一怔,“她很受歡迎?”
“她個性活躍,你是她朋友,應該知道。”
遂心不出聲,周家一直以為女兒十分文靜內向,很明顯,她踏出家門,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今天晚上,戴維斯堂有個舞會,你要不要來?”
遂心問:“你是來接我呢,還是在門口等?”
誰知他笑笑說:“女生免費入場,在舞會裏邊見麵。”
遂心瞪大雙眼,明白,明白。
這裏簡直是男生天堂,不管接不管送,一點責任也無,遂心為之氣結。
那漂亮的男生朝朋友揮手,說聲失陪,便轉了位子。
接著,另外有人過來搭訕。
遂心穿起外套,沒好氣地離去。
她駕車到附近派出所,把那顆藥丸交給當值警員,“請轉黃江安督察化驗。”
遂心回到宿舍,發覺有個女孩蹲在房門口。
看見遂心她站起來,“回來了。”
“你是哪一位?”
她嗤一聲笑出來,“這樣斯文,真不愧是阿妙朋友。”
女孩子一頭長鬈發,絲絨長裙,小小毛衣,露著肚臍,臍眼上釘著一枚金環。
遂心一看就覺得痛,連忙轉移目光。
女孩問:“阿妙是你好友?”她歎口氣,“發生什麽事?”
遂心答:“原本我也想問你這個問題。”她開了房門,“請進來喝杯咖啡。”
她老實不客氣脫了鞋盤膝坐到床上,“設備齊全,家境很富裕吧。”
“過得去。”
“阿妙生前欠我債。”
遂心看著她,“你叫什麽名字?”
“丘庭楓,妙宜生前好友,我住她右邊那間房。”
“有借據嗎?”
“她是妙人,我是瘋女,我借錢給她,還用寫字?”
遂心笑了,“你怎麽知道我是妙宜的朋友?”
“今早你在她房裏逗留不少時間。”
遂心竟沒發覺有一雙眼睛在暗裏看她,這女子厲害。
“欠多少?”
她講了一個五位數目。
“妙宜不像借債的人。”
“我沒問,她說稍後還。”
遂心說:“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丘庭楓把臉趨近遂心,眯著雙眼,“你的口氣很奇怪,像是慣於盤問人。”
“誰是周妙宜的男朋友?”
她想一想,“妙宜沒有固定男友。”
“妙宜同什麽人在一起多?”
“我與她最接近,”她黯然,“可能是我帶壞了她,請她喝第一杯啤酒,抽第一支大麻煙,抄第一篇功課,但,這其實是標準三部曲,人人試過。”
“她有無愛上誰?”
“喂,我等錢用,你高抬貴手可好。”
“我猜想妙宜並無欠債,我肯定你還欠妙宜債項。”
“又被你猜中。”
遂心給她兩張大鈔。
“手頭一鬆必定還你。”
“她的男朋友……”
“今晚到戴維斯堂去看看你會明白。”
又是戴維斯堂。
這時,丘庭楓忽然伸手過來襲遂心胸部。遂心受過訓練,眼明手快,立刻還手將她格開,“喂,你幹什麽?”
她惱怒喝問。
丘女卻笑嘻嘻,“胸前偉大,可是真的?”
遂心氣結,索性也開她一個玩笑,“想不想知道秘訣?”
“有嗎?我很想知道,願意請教。”
“用功讀書,孝敬父母。”
丘庭楓一怔,哈哈大笑,“你真有趣,”可是忽然又低下頭,“可惜妙宜已經不在,否則笑得她肚痛。”
“她愛笑?”遂心問。
丘女不再回答,穿回鞋子離去。
她穿一雙印度繡金線拖鞋,打扮活脫是一個藝術係學生,波希米亞韻味十足。
她的足踝與雙手都白皙細膩,一看就知道出身不錯,可惜不甚獲家長信任,故此老是等錢用。
“今晚八時,我帶你去戴維斯堂。”
稍後,黃江安督察的電話來了。
“遂心,那顆藥,是一粒叫RU四八六的事後避孕丸。”
“嗯,她取到手沒有服用。”
“是,一個決定,改變命運。”
“能追查到來源嗎?”
“不可能,整個網絡上都有非法藥物出售,毋須醫生處方或指引,校園一定有中間人轉售圖利。”
“我們那時,讀書就是讀書。”
“彼時也分好幾等學生,我專職代做功課,就賺得學費。”
“你可有代人考試?”
“這可是秘密。”
“黃督察,周妙宜的性格與她父母所說有點出入。”
“啊。”
“容後報告。”
晚上,遂心穿上吊帶亮片裙子,過去敲門。丘庭楓打開門,她正在畫畫。
遂心走近,隻見色彩斑斕,且見神采,“畫得很好。”
丘女很高興,“是嗎?家母一直希望我讀管理係。”
“母親們總希望子女過安定生活。”
“我幫你畫一張畫像。”
“好呀。”
“不過,你需裸體。”
遂心叫出來,“不不不,謝謝。”
“進了藝術係,為什麽還這樣拘束?”
遂心笑,“這是純美術係,不必做習作,你的裸體藝術用不到我身上。”
“才說我畫得好,”她自床底搬出一疊素描,“看,本宿舍不少女同學信任我。”
遂心一看,“啊,你肯定有才華,所以有權不羈。”
“唷,你何必這麽客氣。”她放下筆。
“有無想過在報上或網絡刊登廣告爭取街外顧客?美加的藝術係學生時時替大人、孩子,甚至貓狗、住宅畫像,幫補收入交學費。”
“好主意。”
“不過,你母親可能不同意。”
她笑笑,“家母與父親的另一名妻子不和,老是想我出人頭地,替她爭回一口氣,讀完管理可以到父親公司去做事,與大哥爭威。”
嗬,原來有這樣的故事。
“這張是妙宜。”
妙宜!遂心取過那張粉彩畫,隻見畫中半裸的周妙宜坐在椅子上看書,純真專注,沒有半絲猥褻,遂心忽然明白裸體畫的真意。
丘庭楓當著遂心換衣服,一點不覺尷尬,她天生豪放。
遂心和庭楓步行到戴維斯堂去。
遂心忠告:“不要走小徑。”
“不怕,人多,熱鬧。”
她說的是真話,小小山路有人提燈,有人用手電筒,像一個節目般好玩。
風大,遂心把披肩拉緊一點。
有人在身後叫她,“妙宜──”
挑花羊毛披肩正屬於妙宜。
又聽見有人嘀咕:“你別亂叫好不好,妙宜已經不在。”
“我不怕。”
“人家會不高興。”
看樣子妙宜人緣不錯。
遂心從沒來過這種舞會。
大堂內一片漆黑,守著在大門口檢查手袋口袋,看有無毒品酒精混入,樂聲震耳欲聾,遂心估計有五十分貝。
她有點震驚,在這種地方,不能交談,也看不清臉容,隻不過是隨噪音閃燈節拍扭動身體發泄,有什麽樂趣?
隻見那邊已有十多人肢體都纏在一起,互相撫摸,陸續有人加入。
另一角有個女孩被舉在半空,底下人群把她自一雙手交到另外一雙手,她似乎很陶醉,緊閉雙眼。
自詡見多識廣的關遂心今日才知道自己孤陋寡聞。
調回行動組的確有助增長見聞。
有人遞一隻汽球給她。
遂心一看,原來是那個吳漢寧。
“你來了。”他教她吸那隻汽球。
遂心立刻知道球內有不知名麻醉氣體,處理不當,會引致心髒麻痹,呼吸停頓。
門外的警衛如同虛設。
她按住小吳,把他拉到一角,“我有話說。”
吳漢寧笑,“你到這裏來說話?”
“你們也算是天之驕子,為什麽不快樂?”
小吳一呆,“我們並非不快樂。”
“那,”遂心問:“為什麽要用毒品?”
小吳大惑不解,“這些不是毒品,不會上癮,不妨礙生活。”
“何需麻醉自己?”
“因為想更加快樂呀!來,試一試,你立刻明白。”
遂心推開他,走向後門,去爭取新鮮空氣,她忽然明白了,幾乎所有成年人都認為少年喜歡用麻醉劑是因為他們苦悶。
不,他們已經夠開心,他們追求極樂。
這是成年人苦口婆心永無結果的原因之一。
屋外一輪明月,空氣冷冽。
遂心覺得她已進入周妙宜的世界,輕輕打一個冷顫。
她循小徑緩緩走回宿舍。
這時,路上已經靜寂。
走到一半,遂心已發覺身後有人。
遂心是警務人員,警覺性比一般女子高得多,況且,她沒有喝酒。
那人愈走愈近,一隻手搭上來,碰到遂心肩膀。
遂心暴喝一聲,“退開!”
那高大的身形還想來捂住她的嘴,強迫她就範。
遂心惱怒,“你找死!”
她一彎腰,用力扯住那人左臂,借力把他重重摔倒在地。
這正是遂心在督察學堂,三年苦功學來的柔道絕技。
這時,有人聽到聲響,“什麽事?”
遂心大叫:“救命,救命!”
趁還未有人走近,她狠狠踢那人的麵孔泄憤,今日要是換了別的女學生,躺地上打滾的就不是這隻人狼。
警衛氣呼呼趕到。
遂心站住,“他意圖強暴。”
警衛把那人拖起來,隻見他滿麵鮮血,正在呻吟。
其他學生圍上來,“是他!有女生形容疑犯做案時穿骷髏圖形上衣。”
“怎麽受傷的是他?”
警衛答得妙:“他不小心摔跤。”
“抓他進去,這位小姐,你得去錄口供─咦,人呢?”
遂心已經站到人群後邊。
她的心突突跳。
那個歹徒顯然經驗不足,如果先用一條絲襪勒頸,關遂心可能有麻煩。
“抓到人了。”
“從此安全了。”
“不不,禽獸除不盡,這條危險小路封掉最好。”
遂心扶著略酸的肩膀回宿舍,裙子被撕破一角,出去一趟,變成殘花敗柳返來。
這種生活,已不是遂心可以適應。
沒想到染缸自學府開始。
第二天一早,遂心向黃江安報告近況。
“你抓到校園之狼,恭喜,他為禍半年,傷害過七名女生,終於落網。”
“有無證人?”
“有,證人證物堆積如山,遂心,上頭還想你查一查校園毒品案。”
“喂,我不是駐校園警員。”
“你聽我說,上月有女生被人在飲品中混入過量GHB迷魂藥昏迷,今日躺在醫院裏像一棵椰菜。”
遂心不出聲。
“關警官,你不想替她尋回公道?”
遂心說:“我稍後會以同學身分去周家探訪。”
“祝你成功。”
遂心去鄰房敲門。
丘庭楓在房內問:“誰?”
遂心知道她有客人,便說:“你方便時找我,我們一起上妙宜家。”
真羨慕丘庭楓能隨意做自己喜歡的事,理直氣壯,比她大幾年的關遂心有許多傳統倫理包袱。
過片刻,丘庭楓來敲門。
遂心轉過頭去,“楓子。”
她笑嘻嘻,“我隻上過周家一次。”
“去,去洗個澡,頭發搓幹淨一點,換上白襯衫卡其褲。”
“有什麽好處?”
遂心提醒她:“你仿佛永遠等錢用。”
她打開遂心錢包,取出一張鈔票,揮揮手。
不過她也算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半小時後照遂心吩咐那樣打扮幹淨了過來,長發梳成辮子。
與同樣白上衣卡其褲的關遂心看上去似兩姊妹。
遂心看著她輕輕吟道:“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
“你說什麽?”
“沒什麽。”遂心笑笑。
“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我們走吧。”兩人結伴,比較好說話。
真沒想到周家環境那樣好:三層高獨立小洋房,門口種滿玫瑰花,在高密度城市,沒有多少人可以住得這樣舒服。
傭人來開門,問過來意,請她們進去會客室。
“太太一會兒就來。”
遂心沒有坐下,四周圍打量,隻見布置十分精致,什麽擺設都有,卻不見一本書,生意人不喜歡書,因與“輸”同音。
遂心輕輕轉動一座地球儀。
忽然聽見一陣嬉笑聲,又有輕脆的霹靂啪喇聲,遂心一聽,就知道鄰房有人搓牌。
她抬起頭來,靈巧的丘庭楓也正看著她,兩人都想:怎麽還有心情搓麻將?
一個苗條的身形出現在門口。
“我是周新民太太,兩位是妙宜的同學?請坐。”
周太太太過年輕,且臉上並無悲切之意。
遂心暗暗罵夥計疏忽,這一點線索都不向她提及。
周太太接著問:“兩位同學,有什麽事嗎?”
“妙宜學校宿舍裏還有些雜物,希望派人去收拾一下。”
“嗬是,”秀麗的周太太立刻叫傭人進來,“請把地址及房間號碼告訴管家。”
她仿佛急著要回到牌桌上去。
這時,有一對十歲左右的孿生兒走進來,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可愛活潑,纏住母親。
周太太笑笑,“叫姐姐,”又說,“請兩位留步吃點心。”
乘機牽著孩子的手出去了。
那中年管家記下了房間號碼,看見遂心一臉愕然,不由得輕輕說:“多謝你們關心,我明早就來學校收拾。”
丘庭楓在一旁,維持緘默。
外頭,清脆的搓牌聲又響起來。
那管家又說:“妙宜,不是太太生的。”
遂心已經猜到,也難得這位周太太毫不虛偽,倒也難得。
“請問周先生在不在家?”
那管家答:“周先生出門談生意去了。”
遂心沒想到一點結論也沒有。
管家卻小聲說:“妙宜,也不是周先生的孩子。”
什麽?
管家輕輕說:“妙宜的母親帶著她來嫁給周先生,不久去世,周先生一直對妙宜很好,再婚後繼母也很客氣寬容,沒想到發生這樣的事。”
遂心抬起頭。
怪不得周妙宜要搬到宿舍住,她在這屋裏,全無親人。
這時,丘庭楓忽然提出一個要求:“我們可以到妙宜房間去看一看嗎?”
她確是妙宜好友,聲音裏有真正的哀慟。
管家點點頭,“二樓快要重新裝修,妙宜的房間會拆掉改為健身室。”
她帶她們上樓。
看樣子,這管家對妙宜有點感情。
她輕輕推開一扇房門。
嗬,周妙宜的房間像小公主寢室,粉紅牆壁,雪白地氈,一隻書架上擺滿瓷臉洋娃娃,一地畫冊,水晶玻璃花瓶裏插著一束幹枯了的小小毋忘我。
有人喚管家,她下樓去。
丘庭楓走近書桌,查看一會兒,又拉開抽屜,像是找日記本子。
她抬起頭,“沒有。”
“會不會被周氏夫婦收了起來?”
庭楓搖頭,“他們才不關心,物質應有盡有已經仁至義盡。”
這時,遂心看到書桌上銀相架裏有一張照片,她拿起來細看,真奇怪,驟眼看,似一張風景照片,湖光山色,一間湖邊平房,看仔細了,才發覺那間平房竟浮在木筏上,蕩漾在湖邊。
周妙宜為什麽珍藏這樣一張照片,這是誰的浮宮?
遂心悄悄把照片放進口袋裏。
“很久沒有人住過這間房間了。”
這樣說是有理由的,地氈上完全沒有腳印,隻有吸塵機推過的痕跡。
管家這時回轉,“兩位,請下樓吃點心。”
遂心與庭楓不便久留,回到樓下,蛋糕三文治都擺了出來,但是她們完全沒有胃口。
不久便告辭了。
那周太太還特意離開牌桌送她們出門。
遂心再三道謝。
庭楓喃喃說:“比起妙宜,我都還算幸運。”
遂心不以為然,“妙宜環境不差,讀好書,有的是前途,將來有自己的家庭,伴侶子女,一樣不少,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快樂要自己動手尋找,怎會有人盛在銀盤裏捧上。”
庭楓看著遂心:“你是誰,是先知抑或基督?”
遂心苦笑。
過一會兒,庭楓說:“雜物太少了。”
“你說得對,我的房間,根本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一地是換下來的衣服鞋襪,雜誌書本光碟,且不準人收拾,打開櫃門,網球拍與溜冰鞋會滾出來。”
“浴室更不堪入目。”
“是呀,無數瓶罐,衛生用品……但是,妙宜的房間卻整齊得似示範單位。”
“是故意的吧。”
“怎麽會?”
“故意不露痕跡,像是知道會有今日,大家都想知道她的秘密,她很寂寞,這是可以肯定的事。”
遂心問:“她從不同你說及家事?”
“我一直以為她是父母親生。”
“你來過她家。”
“我沒見到周氏夫婦,他們出門去了。”
“他們好似時時旅行。”
“不錯,但是,妙宜很少跟隨,她同我一樣,喜歡留在宿舍。”
嗯,生活如孤兒。
“你,庭楓,你又有什麽心事?”
“我太瘋,家人不喜歡我。”
“收斂一下,像今日這樣不就很好。”
誰知她笑笑回答:“若為自由計,一切皆可拋。”
“那你叫做求仁得仁,往後,千萬別抱怨父母不了解你。”
庭楓忽然問:“你對妙宜這件事,可是有疑心?”
“為什麽叫她妙人?”
“平時文靜,隻要喝一點點酒,就非常興奮。”
“是嗎,常常喝?”
“沒有機會,悶的時候,便喝幾口。”
“宿舍一向不準藏酒,舍監沒有來抄?”
“哪有這樣多的人力物力,連圖書館都傳要關閉。”
遂心點點頭,她對世情有很深切的了解。
“你送我到城市中心,我找朋友,稍後自行回校。”
遂心回辦公室去。
黃江安督察迎出來,“遂心,你來了,可有發現?”
遂心感慨:“大學裏似一個江湖。”
他笑,還沒來得及回應,背後有一把聲音說:“根本就是,任何地方超過五個人便是社會,再多,就變江湖,有好人必有壞人,有弱女子有牆頭草有混混。”
隻見巢劍飛慢慢走過來。
遂心取出那幀照片。
他們一起過來看。
“咦,相片裏沒有人。”
“風景極佳,背後是一座雪山。”
一言提醒了遂心,這一定是北國。
“嗬,這是一座浮在大木筏上的平房。”
“這可怎麽住,有水電嗎,如何上衛生間?”
“什麽地方來的照片?”
遂心沒好氣。
她借用辦公室互聯網,把照片貼到電郵站,“有無人可以告訴我,照片背後山脈屬於何處,什麽地方有這種船屋?”
她同助手說:“一有消息便轉告我。”
“極度浪漫的人才會做水上人家。”
“甲板很大,看,木筏用整條巨木紮成,非常有趣。”
他倆雖然欠缺詩情畫意,但是觀察力卻非常強。
“船屋可用拖船拉出去大海遨遊一番才返回湖泊。”
“嗬,大風大雨時吃不消。”
“怎樣買菜?”
他們看到許多遂心看不到的問題。
“如果有孩子的話,如何上學?”
“有小艇可以駛到附近學校去吧。”
遂心的心一動。
她問:“有無放大鏡?”
“這邊有一個電子放大鏡,你要幾倍?”
“十倍夠了。”
“噫,大材小用。”
照片部分經過放大,打在銀幕上。
“請對準窗口。”
本來模糊的,似芝麻大小的映象忽然清晰,是一個人的麵孔。
“再放大十倍,接上電腦,洗去背景。”
巢劍飛親自為遂心服務。
銀幕上的影象忽然清晰起來。
隻見船屋小小窗口,有一張臉探出來,放大後微粒甚粗,可是一看就知道是周妙宜。
“是她,她到過這間船屋。”
“這張照片一定從小艇拍攝過去。”
“去查誰是屋主,這番有端倪了,做得好,關遂心。”
遂心把放大照片印出來。
周妙宜肯定有過快樂的時刻。
你呢,關遂心,你開心嗎?這幾年來,你盡忠職守,埋頭苦幹,毫無怨言,像一部機器,每朝開動,倦極休息,第二天重頭來過,這樣,叫做真正活著嗎?這樣活到一百二十歲,做到一百二十歲,叫做生活嗎?
“……遂心,遂心。”
遂心聽見叫她,才抬起頭來。
黃江安看著她,像是有點擔心,“遂心,辦案要抽離,切勿過分投入。”
“是。”遂心回答。
巢劍飛卻笑,“放心,遂心怎會與周妙宜有共通點,南轅北轍。”
遂心站起來,勉強地笑,“我回去了。”
“遂心,隨時與我們匯報。”
那天晚上,關於照片的消息來了。
“圖中船屋,正泊在加拿大阿勃達省的露意思湖邊,背景岸上不遠的地方,正是著名的露意思堡酒店,這是一個著名的旅遊區。”
“船屋相當普通,這種生活方式不是大都會愛夜生活注重功利的人可以了解,船上自設發電機,設備完善,夏季,拖往北方看冰山,冬季,泊在湖內比較安全,居民與大自然打成一片,湖光山色,美不勝收。”
“有一間酒店,整座浮在湖上,泊在卑詩省維多利亞島附近,如要訂房,請電——”
一時間收到這樣豐富的資料,遂心才知自己孤陋寡聞。
她向提供消息的仁人君子一一道謝。
然後,她以警務人員身分,發一封電郵到加國阿省的警署,要求協助。
不知不覺,已經夜深。
遂心聽到玻璃窗上叮一聲。
有人扔小石子上來。
遂心打開窗張望,看見丘庭楓站在樓下。
“瘋子!”
她喊上來:“宿舍大門已上鎖,幫我爬上來。”
遂心垂下一條長圍巾,才二樓,十一二尺高,丘庭楓像靈猿那樣爬上來。
她攀進遂心房間,鬆口氣。
很明顯,已經練習過百次以上,做慣做熟。
遂心問:“到什麽地方去了?”
“一個男生的公寓。”
“你這樣濫交,沒有隱憂?”
“有,”她把臉湊近遂心,“年老色衰,被迫守家中,比死還慘。”
遂心沒好氣,抬頭看到時間,嚇一跳,不知不覺,已近淩晨。
她伸手熄燈。
丘女回自己房間的時候說:“你需照顧肉身的需要,壓抑過度,於身心無益。”
遂心冷笑一聲,“多謝指教。”
丘女發出銀鈴一般的笑聲出去了。
天一亮,遂心起床上課。
講師這樣說:“明年暑假,大家可考慮參加一個美術營,為期半月,出發到法國羅華穀,住宿當地農莊,學習畫畫、寫作,詳情可問注冊處。”
遂心脫口問:“今年夏季,可有組團出發?”
那講師笑答:“有,由孫正一講師領隊到加拿大西部研究愛茉莉嘉的作品以及圖騰藝術。”
遂心立刻到校務處去查探。
他們看過記錄,“有,周妙宜的確是成員之一。”
“丘庭楓呢?”遂心問。
“她沒有報名。”校務員回答。
“去了多久?”
“校方隻負責一個星期的旅程,七天後解散,但是同學們大多數留下探親訪友。”
遂心道謝。
這時,工作人員抬起頭來,微笑著說:“關小姐仿佛對部分學生的表現表示不滿。”
“未來社會棟梁,應該精神十足。”
“關小姐可到工學院參觀,或者,去科學組看看。”
“想必是另一番光景。”一定全班是書蟲。
“是呀,有些人嫌他們一天十多小時呆在實驗室裏,回宿舍淋個浴又來了。”
“真是人各有誌。”
遂心走去找孫正一。
他便是懷念妙宜家紫藤花的那位先生,又錯認遂心是周妙宜。
遂心問:“老師,最近你帶隊去過加拿大西部?”
“是今年夏季。”
遂心故意閑閑說:“明年,他們去法國南部,風景好得多。”
他笑笑,過片刻說:“陸講師對歐洲美術史甚有心得。”
“藝術不是美洲強項。”
“各人觀點角度不同。”
“夏季,周妙宜可有一起去?”
他點點頭,“她創作了許多好作品。”
這時,兩三個女學生走近,“孫老師,可是上你家去?”
遂心一聽,立刻說:“我可以一起去嗎?”
其中一個女生看她一眼,扁扁嘴,像是在問:你是老幾?
但是孫卻點點頭。
他的宿舍就在學校不遠之處,步行就到。
門一打開,一個少婦領著幼兒迎出來。
遂心以為是保母,心裏已經在想:怎麽聘用皮膚這樣黧黑的保母,幼兒不害怕嗎?
稍為留神,發覺那不是工人,那是師母。
果然,女生紛紛招呼。
孫太太有一張叫人看上去有點不大舒服的麵孔,人類對五官的喜愛始終狹窄地限於白皮膚、大眼睛、高鼻梁及小嘴,凡是相反的都不好看。
孫太太的相貌十分吃虧。
那班女生像是已經來慣來熟,跟著孫正一到地庫去看畫。
遂心沒有跟下去,她藉故與孫太太攀談:“很熱鬧,一定是師母好客。”
孫太太笑笑,“每年都來一批新生,熟了又走,又隨別的教授習藝。”
“師母暑假可有去旅遊?”
“我沒有參加,公司事忙。”
“師母有工作?”遂心意外。
“我是名會計師,同你們那行南轅北轍。”孫太太說。
遂心佯裝童言無忌,“嗬,那是怎樣認識孫老師?”
誰知師母有點感慨,悄悄答:“那時他在我公司做文員,由我工作供他讀美術係。”
遂心一怔,不出聲。
聽語氣,都知道孫師母是何等寂聊。
“十五年過去了。”她抬起頭,有點不置信的樣子。
遂心輕輕問:“你們有幾個孩子?”
“三個,這個才七歲。”
照說,七歲已不用緊緊摟著,可是師母像是想抓住一些什麽。
傭人叫她:“太太,蛋糕與冰淇淋可是現在拿下去?”
她驟然回到現實世界,有一刹那的詫異,會否對陌生人說得太多?
她恢複了一個師母應有的樣子,“這位同學,你也去用點心吧。”
靈感已被打斷,遂心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得到什麽。
但是,遂心不願放棄,她盡最後努力:“師母,記得周妙宜嗎?”
孫太太茫然搖搖頭,“同學太多,不記得了。”
遂心相信她。
孫家的兩個大孩子打完球回家來。
遂心發覺三個都是男孩,長得像父親,十二、三歲就高大英俊,一臉書卷氣,而且敬愛母親,十分聽話,這對師母來說,應是最大補償。
隻見她團團轉忙著張羅,一屋都是人。
遂心告辭。
孫家大兒送她出門,遂心見花園有園丁動土,便隨口問:“種什麽花?”
那孩子答:“一種叫紫藤的攀沿植物。”
遂心點點頭,駕車走了。
孫正一有可疑嗎?
遂心認為不。
他所戀眷的不是這些漂亮年輕的美術係學生,而是他自己浪費在不平等婚約上的寶貴歲月。
報恩式婚姻是永遠不可行的事。
當年孫太太實在不應該提出婚約,幫一個朋友升學是大大好事,幫伴侶就不必了。
那麽大的恩典,一生一世,一日重過一日,最終會被壓死,遂心覺得孫正一已經奄奄一息。
她把車子駛返學校。
停車場裏,一個年輕男子笑眯眯迎上來,“可需要過癮?”
遂心脫口問:“是什麽?”
“PMA,一粒三十元。”
“它會殺死人。”
“不,”男子說:“它給你極樂。”
遂心竟同校園毒販攀談起來。
“你為哪個集團做騾子?毒品由誰提供?”
“喂,二十五元,買,還是不買?”
“你可知你在做非法勾當?”
那毒販正沒好氣,那邊卻有人伸手招他,他匆匆走到另一角去做生意。
公然、肆無忌憚,在灰色的天空下,為所欲為,有求,必有供。
遂心用手提電話報警:“有人在大學南邊停車場販賣多甲氧安非他命。”
答案是:“即派警員巡邏”。
但是遂心知道在貓來到之前,老鼠早已得手竄逃,果然,那年輕人警覺地坐同伴接載的車子離去。
遂心蹬足。
回到宿舍,庭楓在等她。
遂心見她臉色灰敗,便開她玩笑:“終於被學校開除了。”
“不,家父中風,躺在醫院裏。”
遂心立刻說:“梳洗更衣,去看他呀。”
“不,我們互不相愛。”
“這是規矩。”
“我不想虛偽。”
“既然如此,為何灰頭灰腦?”
“我怕母親為難。”
“太矛盾了,幫不到你。”
“不,遂心,你可以幫忙,請你扮作我,到醫院去一次。”
“荒謬!”
“他們多年沒見過我,根本不記得我什麽樣子,你進去,不必出聲,站十分鍾,就可以靜靜退出,你長得眉清目秀,端莊斯文,父親一定滿意,家母麵子也得以保存。”
“不行。”遂心啼笑皆非。
“我幫你做三張習作,保證你升級。”
“這樣逃避,怎過一生?”
庭楓忽然這樣說:“像妙宜的話,也很快過去。”
遂心心酸,“我來了一個什麽地方?四周圍沒有一個快樂的人。”
庭楓無神的大眼睛看牢她。
遂心實在不想節外生枝,但是庭楓仿佛有股魅力,叫她不能不把這個突兀的任務接受下來。
庭楓把醫院房間號碼告訴她。
遂心隻得出發到醫院。
她向看護報上姓名:“說是庭楓來了。”
“嗬,在等你。”
遂心跟著看護進去。
那長者躺在病床上,身上搭滿管子,一看就知道情況不妙。
病房大得似酒店套房,四周圍都是人。
看護輕輕說:“丘先生,庭楓來了。”
遂心離不遠之處屏息站住。
房內有三個年輕男子,以及一位中年太太,八隻亮晶晶眼睛目光如炬,上下打量審視她。
難怪庭楓不肯來。
這四個人肯定是母子,也就是庭楓父親另一位妻子的家人。
庭楓生母不在房裏。
那病人招招手,“庭楓,過來。”
遂心走近一步。
她有經驗,這位先生已是遲早問題了。
丘庭楓的父親凝視遂心,誤會遂心是庭楓,他輕輕說:“人家叫你瘋子,我看你卻挺清秀文靜的。”
遂心笑笑,並不氣憤。
“在學校讀美術?”
遂心又點點頭。
“你走近一點。”
遂心隻得走到床頭,有人端張椅子給她坐下。
他握住遂心的手,但是很快就放開。
他忽然問:“生氣?”遂心心平氣和地搖搖頭。
“庭楓,”他點點頭,“你量度涵養都比我想像中好得多。”
遂心覺得她應該走了,那八隻會放飛箭的眼睛叫她吃不消。
連庭楓都不肯來,她這個替身的演出不必太努力。
她緩緩退後。
然後一溜煙跑掉,鬆口氣,當是完成任務。
後邊有人叫她,不是醫生,就是律師,遂心佯裝聽不見,急步落樓梯。
一個人無所求,真正痛快,像庭楓,可以瘋得找替工去見親父最後一麵,就是因為毫無企圖,與她同父異母的三位哥哥不一樣。
遂心開始真正欣賞這名不羈的少女。
她回到宿舍,庭楓迎上來說:“謝謝你,家母以為我去過了,很寬慰。”
遂心問:“可有人識穿?”
庭楓搖搖頭。
“將來他們發覺貨不對辦——”
“誰還會再去見他們!”
“不久將宣讀遺囑。”遂心提醒她。
“我幫同學做功課已經夠開銷,又多朋友接濟,我不怕。”
遂心由衷地說:“庭楓,我愛你。”
“來,給你獎品。”
她撥開手掌。
遂心看到兩顆小小的白色藥丸。
她惡向膽邊生,一手抓起扔出窗外,庭楓嘩嘩叫。
“毒藥會殺死你。”
庭楓回罵:“你這人神經有問題。”
“你也提供給妙宜?”
庭楓說:“沒空睬你,我下樓去找回來。”
她披上外套奔下樓去。
遂心回房去。
來自阿勃達省的答案到了。
“關督察,閣下要找的資料如下:圖片所示船屋本省注冊,編號一五四六,現時停泊在西北省域的大熊湖,船主湯默斯曉諾陳,請問貴署對此人有什麽懷疑,我們願意協助調查。”
屋主是華人。
遂心抬起頭,這是多麽奇怪的一個人,擁有這樣獨特的生活方式。
她即時回覆電郵,感謝阿省警方,並且表示,暫時尚未需要任何協助。
她的電話響了,是庭楓的聲音:“遂心,請到飯堂等我,有要緊事商量。”
“有什麽話,在電話裏說一樣。”遂心說。
“你出來我們當麵講。”庭楓回答。
遂心隻得收拾一下桌麵,步行到飯堂去,買了一杯咖啡,喝一口,聽見手提電話響,她放下杯子,自口袋裏取出電話。
“楓子,你在哪裏?”
那邊沒有聲音。
遂心立刻警惕,馬上抬起頭,有一個身影接近過她又擦過,她即時按熄電話。
她決定不再等庭楓,飯堂裏人太擠,她又喝多一口咖啡。
所有學校飯堂的咖啡都似洗碗水,顏色倒有三分似,卻隻有苦味。
她走到大門,忽然輕輕站停,啊,不妥,遂心發覺她心跳加速,暈眩、嘴角不能控製地流出涎沫。
不愧是警務人員,她鎮定地靠牆站住,取出手提電話,按下緊急鈕報警,手指已漸漸麻痹。
有人立即回覆:“關督察,你身在何處?為何按緊急號碼?”
遂心頭腦還有片刻清醒,可是舌頭已腫起,不能說話。
她聽得對方說:“關督察,我已開啟衛星追蹤係統,請等候支援。”
她倒在地上。
她看見庭楓趕來扶起她,“遂心,你怎麽了?遂心,你沒事吧。”
遂心充滿懊惱。
真沒想到會在校園裏中計遇害,太不值得,街頭森林,槍林彈雨,都存活下來,這次如不幸喪命,會被同僚取笑。
她胃部劇痛,扭曲四肢,那種痛令她神智漸漸升華,去到另外一個境界。
她失去了知覺,可是卻不是進入黑暗,她另外有種意識。
關遂心發覺自己來到一個七彩繽紛的花園,有人在她頸後嗬氣。
她轉過身去,她所愛慕英俊的他站在她麵前,她倚偎過去,雙臂纏著他的腰,麵孔貼住他胸膛,心裏有難以形容的極樂興奮。
他溫柔地親吻她,遂心聽見自己輕輕說:“更多,更多。”
他抱緊她,遂心又說:“緊些,再緊些。”
這種快樂叫遂心落下淚來。
旋轉的感覺一直把她帶到深淵,像是有人無比憐惜地掐住她脖子,一路緩緩用力,她在毫無痛苦下窒息,失去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關遂心才真正蘇醒。
她睜開雙眼,立刻知道自己躺在醫院裏。
可是,她有一絲惆悵,眷戀剛才的夢境。
有人探過頭來,“關督察,蘇醒了,總算福大命大。”
這是黃江安。
遂心沒有力氣說話,隻勉強牽牽嘴角。
“遂心,你著了道兒,如果生活在武俠小說世界,早已成了包點。”
遂心點點頭。
“你的咖啡被人放進五克以上氫基丁酸,即俗稱GHB的麻醉藥,五分鍾就上腦,產生幻覺、渴睡、神誌不清,若不及時救治,血壓與體溫均會上升,導致心髒停頓。”
遂心不出聲。
“你心目中可有疑犯?”
遂心嗬出一口氣。
“誰約你在飯堂等?期間你可有離開過桌子?可憐的遂心,一直叫女學生萬分留神提防迷藥,這番自己卻中了圈套,英名喪地。”
遂心被嘲笑到臉都黃了。
她黯然,害她的會是庭楓嗎?如果是,太叫她傷心了。
遂心變了,她從一個剛強的警務人員變成溫情的學生。
“遂心,上頭決定叫你離開校園,你可以好好休息,內應外合,我們已經掌握證據,可以將毒販繩之於法。”
遂心輕輕說:“他們喜在停車場出沒。”
“是,我猜想你的身分已經暴露,所以歹徒乘機給你一個教訓。”
“是我太不小心。”
“好好休息。”
黃江安走了。
案頭有同事送來的鮮花水果。
遂心四肢無比酸軟,她剛想瞌上眼,看護進來輕輕說:“一位丘小姐,說是你的同學,想見一見你,在外頭等了半日。”
遂心說:“請她進來。”
庭楓進來,雙目通紅,一言不發,伏到遂心胸前流淚。
遂心輕撫她的頭發。
“不是我,請相信不是我。”
遂心知道不是她。
“我略遲一會到飯堂,看見你已經倒在地下,扶起你不久,警察與救護人員已經趕到。”
“我知道不是你。”
像留堂的孩子看到家長來接,庭楓哭出聲來。
當然不是她。
下毒藥的人,可能永遠都找不到,有人恨她礙事。
有人同樣嫌周妙宜嗎?
看護進來,“請勿激動,請讓病人休息。”
庭楓揉著雙眼出去了。
遂心閉上眼睛,渴望回到適才那綺夢裏去,隻是不能夠。
啊!她心驚肉跳,這是那麽多人甘願服毒的原因吧。
那種藥,竟可以令她產生那樣極樂的幻覺,可怕!
第二天,陸續有同事來探望,遂心平靜下來。
巢劍飛搖頭說:“遂心,你這樣瘦了。”
遂心輕輕答:“校園裏,吃得差。”
“我家女傭極會做菜,我叫她去你家服務個把月,保你長肉。”巢劍飛說。
遂心說:“我想向你申請離境。”
“去什麽地方?”
“加拿大西部。”
巢劍飛放心了,“那裏是清平世界,適合靜休,我批你兩個星期假。”
遂心一出院,就買飛機票出發。
黃江安來送她飛機,帶著一具衛星電話,交到她手裏。
“你是去尋找那艘船屋吧。”
遂心點點頭。
“遂心,為何似著魔般追蹤此案?種種跡象,都指向自殺案件,你當心。”
“假使是自殺,你應當放心才是。”
“遂心,心魔最難敵。”
“我是一名警務人員。”
“但是與周妙宜同樣地孤寂內向。”
遂心像是聽到笑話一樣哼出來:“我內向?”
黃江安看著她,“有人知道你的心事嗎?”
遂心不出聲。
“速去速回,這具電話或許可以幫到你,隨時同我們聯絡。”
遂心與他擁抱一下。
黃把雙手插在口袋裏看牢她,“快找個男朋友,別辜負這一副好身材。”
他身邊的電話響起來,他一聽,滿臉笑容:“抓了八個人,搜出成千顆藥丸,關督察,你又立了功,回來封賞。”
遂心笑笑,步入候機室。
十多個小時後,她在阿省愛門頓下飛機,到了警局,說出來意。
當值的警官查核過她的身分無誤,對她十分客氣。
“找到住所沒有?”
“我有朋友在此。”
“你有事可請教安妮。”
“謝謝你。”
她追蹤陳曉諾的船屋所在。
這間屋,為著自身安全起見,必向當局報到,有了注冊號碼,不難追尋。
它已經離開了大熊湖,現時,停泊在同一個省份,北緯約五十度的大奴隸湖裏。
天氣冷了,大熊湖一半在北極圈內,恐怕已經結冰,它南遷是很理智的事。
安妮是一個年輕的警務人員,已經升到中士,身段略胖,金發藍眼,和藹可親,健談。
她斟一杯咖啡給遂心,問道:“尋人?”
遂心點點頭,“請問怎樣去大奴隸湖?”
安妮不置信,“你,北上?”
那樣瘦削,弱不禁風,跑到偏僻北部去幹什麽?
遂心追問:“你去過那裏沒有?”
安妮老實地搖搖頭,“對不起,我是一個城市人,但是真的要去,也難不到你,先乘小型飛機到史密夫堡,然後租一種叫海鴨的水陸兩用飛機,可直抵湖區。”
“風景一定極美。”遂心說。
“那當然,那是冰河時期留下湖泊之一,麵積比安省的安大略湖及伊利湖還大,你若喜歡大自然,絕對不會失望。”安妮說。
遂心點點頭。
安妮看著她,“今晚你睡什麽地方?”
“還沒著落呢。”
“到我處來吧,一人一房,床與早餐,每天六十元。”
“好極了。”
真爽磊,遂心希望好好學習這種脾性。
“北上奴隸湖,你還需要添置若幹裝備。”
“請多多指教。”
下班後安妮先把遂心帶返小公寓,設備簡單,但樣樣齊全,收拾得十分幹淨。
遂心微笑,“我請你吃晚飯。”
安妮大喜,“可否叫我男友也出來?”
“歡迎之至,一共幾名?”
安妮一征,沒想到華女也會這樣幽默,不禁也笑,“一個夠了。”
她陪遂心去挑禦寒應用衣物。
安妮在行,有她做顧問方便得多,遂心大開眼界,原來先進寒衣全部防水、輕軟方便。
她忠告:“一定要穿暖。”
遂心答:“明白。”
安妮好像還有話說,略見忸怩。
遂心問:“還有什麽事?”
“我男友侯活說,鳳凰城飯店的魚翅最好吃。”
遂心笑說:“沒問題。”
安妮看著她:“噫,你真豪爽豁達。”
“出外靠朋友,來。”
那侯活是個大塊頭,任職消防隊長,老實熱誠,非常喜歡吃粵菜。
今日洋人吃中菜已相當嘴刁,是個食家,懂得叫蒸釀豆腐這種菜式。
遂心叫了一桌好菜請他倆。
安妮不好意思,一直說:“夠了夠了。”
遂心說:“不要緊,這咕嚕肉可以打包。”
安妮說:“侯活,你告一日假陪關到史義夫堡吧。”
遂心連忙說:“不用客氣,我也是警務人員,我自己行。”
侯活笑說:“記住兩件事,勿乘順風車,也不要讓任何人乘順風車。”
遂心十分感動,“謝謝忠告。”
酒醉飯飽,三人離開飯店。
途中侯活問:“你去大奴隸湖,沒有危險吧。”一頓飯吃出感情來,語氣關切。
遂心想一想:“我會很小心。”
“你可需要手槍?”
遂心鄭重考慮了一會,“不,我想不用。”
“保重。”
遂心點點頭。
第二天早上她出發了。
她帶著一隻新買的大背囊,把行程清楚告訴安妮:“我會每日同你聯絡,如果黃江安督察問起我的行蹤,可據實告訴他。”
“黃是你男友?”安妮問。
“他才不會看中我。”遂心回答。
安妮笑說:“華人說話真夠修養,換了我,我會說:‘他不是我那杯茶。’”
遂心笑,“也不是我那杯咖啡,更不是我那杯紅酒。”
“你喜歡怎麽樣的男人?”
“深深愛我的男人。”
安妮哈哈大笑起來。
遂心包了一架小型水陸兩用飛機出發。
飛機駕駛員年輕英俊,穿著一件二次大戰時美空軍皮夾克,背脊上有中文楷書寫明軍人身分,如遇急難,盼中國人民救助,夾克裏子上印有中國雲南省地圖。
他看見清麗的關遂心,雙眼一亮,已經決定要結交這名華裔女子。
他殷勤地說:“你叫我森遜就行,可要坐在副機師位上?”
遂心點點頭。
飛機起飛,約兩小時旅程,遂心一路上隻看見密密鬆林,綿綿不絕,遂心從未見過那麽多樹木,十分豔羨。
一路上也有比較細小的湖泊,湖邊有房舍,自高處看下去,像童話中屋子一樣。
遂心無比訝異,若不是接辦了周妙宜案,怎麽會來到這個美麗的省份。
小型飛機低飛,翼旁有雁群擦過,風景奇趣,都不像真的世界。
飛機穿過棉絮般雲層。
森遜說:“天氣好,你運氣也好。”
遂心嗯了一聲。
“是約了人去釣魚嗎?”
遂心訝異,“有人常去釣魚?”
“大把鱒魚。”
“誰有這樣閑情逸致?”
“我們喜歡大自然。”
遂心又羨慕起來。
在飛機上喝了一杯熱可可,森遜說:“看。”
啊,遂心看到了大奴隸湖,它是個呈不規則圓形的大湖,相信在湖中心不一定看到岸邊,鳥瞰下去,湖水碧藍,像大地鑲了一麵明鏡。
遂心讚歎不已,“真不枉此行。”
“請問在何處降落?”
“我在找一間船屋。”
誰知森遜忽然問:“可是陳的船屋?”
“咦,你認識他?”
“上星期我才替他送幾罐油漆來,收到了,他說顏色不對,今日我又替他買了正確的顏色。”
“太好了!”
森遜看了女乘客一眼,有點氣餒,“原來你千裏迢迢是來找他。”
遂心笑笑。
“你確實與他很相配。”
遂心靈感來了,她問:“你還試過接載別的女客來看他?”
森遜答:“是你先問,不是我多嘴。”
“你請說。”遂心說。
森遜卻說:“陳時時招呼親友。”
“有無一位大眼睛的周小姐?”
遂心出示周妙宜的照片。
“對,我見過她,但是這位小姐沒有乘過我的飛機,也許她走陸路,但我肯定在甲板上與她打過招呼。”
遂心點點頭,“陳與她可算親匿?”
森遜答案直接:“他們是戀人。”
飛機盤旋一下,遂心看到那間浮在木筏上的屋子。她從心坎裏愛慕起來。
隻見小艇就泊在木筏旁,一座約千多平方尺的屋子就在湖上蕩漾。
湖畔山上已有積雪,說不出的詩情畫意,住在這種地方的人,一定像個神仙。
飛機緩緩在水麵降落。
森遜打開窗戶,大叫:“陳,陳!”
有人自大門走出木筏,朝他們揮手,這就是陳曉諾了,他穿白襯衫卡其褲,高大英偉,這時,兩隻金毛尋回犬跑出來奔向飛機。
森遜把飛機駛近木筏。
“陳,有人來探訪你。”
遂心探出頭去。
陳曉諾一看,怔住。
他又驚又喜,一句“妙宜”像是脫口而出,可是機靈的他眼尖,立刻看真切了,知道那是另外一個女子,不禁有一刹那黯然失神。
他表情上這微妙的變化,都落在遂心眼底。
聰明人碰見聰明人了,不用講話,幾個眼神,不知說了多少。
機艙門打開,遂心探身出去,陳曉諾伸手過來接她。
接著,森遜把運來的物資卸在木筏上。
他低聲對遂心說:“有什麽事,盡管叫我。”
遂心想付他運費,陳曉諾過來拍拍他肩膀:“算我的帳上。”
遂心一怔,嗬,最後一個騎士,願意替女生付帳。
森遜把飛機駛走了,整個湖泊恢複寧靜。
陳曉諾看著她微笑,“尊姓大名,素昧平生,有何貴幹?”
遂心笑出來,“我想來借宿幾日,不知可方便,你家眷會否反對?”
他指指金毛尋回犬,“我唯一家人。”
“那麽,打擾你了。”
她走到木筏另一頭去,忽然覺得有灰塵飄落眼前,她本能地伸手去撥開,可是那灰塵拂之不盡,像是無窮無盡的棉絮,電光火石間,她明白了。
仰起頭,隻見天空上鵝毛般大雪靜悄悄飄下,落在她身上。
下雪了。
遂心不是沒見過下雪,但是今日這情況真叫她瞠目結舌。
她有種感覺她餘生也不會忘記此情此景。
遂心像個孩子般張開嘴伸出舌頭去迎接雪花。
一人兩狗,在木筏上團團轉。
陳曉諾把日用品搬進木屋內,出來找客人,卻看見她在雪下手舞足蹈。
他不禁抱著雙臂看著她微笑。
這個不速之客究竟是誰?
雪愈下愈大,木筏上已積著薄薄一片,陳曉諾揚聲:“請進屋來喝杯熱可可。”
遂心鼻子凍得紅咚咚,笑問:“可有冰凍啤酒?”
“請進舍下參觀。”
進了大門,遂心脫下外套、帽子及手套,抬頭一看,不禁怔住。
屋內起居室同所有住宅一樣,應有盡有,熊熊爐火,梳化地氈,一點不覺簡陋。
她走進廚房,看到所有現代設備,不禁嘖嘖稱奇。
她轉頭問:“發電機在什麽地方?”
陳曉諾笑,“你真好奇。”
遂心喃喃說:“好奇心會殺死貓。”
“這是我的工作室。”
遂心一看,完全佩服,一室最新通訊設備,“陳,你做哪一行?”
“你猜呢?”
“原先,以為你是畫家,要不,是一位作家。”
陳曉諾啞然失笑。
遂心這時才發覺他身形極之健碩,遂心本身已經不矮,他卻還要比她高大半個頭。
他說:“不!我靠電腦買賣股票賺取利潤。”
“什麽?”
遂心極端失望,這樣浪漫詩意的生活背後,有著如此傖俗的營生,實在意想不到,世事往往如是,遂心覺得荒謬絕倫,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陳曉諾不以為忤,仍然微微笑,取出香檳招待不速之客。
真是,遂心想,這樣詩意的生活背後非得財雄勢厚支撐不可,否則誰支付飛機送來日用品的帳單。
像她,此刻活像一個天真爛漫的美術係學生。實際上,卻是一名實事求是的警察。
她歎口氣,走到窗前,看天際的大雪。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遂心脫口答:“尊姓大名,我叫大名。”
陳曉諾仍然不生氣,“大名,過來看看你的客房。”
“你不問因由招待我,謝謝。”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房間有一扇大窗,對牢湖泊,百看不厭,遂心問:“打算在這裏過冬?”
“正是。”
“在此良辰美景之下,是否可以找到投資靈感?”
陳曉諾笑笑,“你梳洗休息,準備吃晚餐吧。”
真是奇人,獨自住在這間船屋上,難道不怕寂寞,抑或,一直有不少女生像周妙宜前來探訪?
遂心看到案上有一張照片,正是周妙宜與他的合照,在照片中,他與她在木筏上散步。遂心凝視照片良久,決定有機會試探陳曉諾。
遂心倒在床上,絲毫沒有防範那樣睡熟。
陌生城市、陌生人、陌生房間,她居然一點不怕。
這已不是關遂心的性格,這太像周妙宜了。
陳曉諾走進來,替她輕輕蓋上毛氈。
陳曉諾回到工作室,坐到電腦熒幕前看牢股市價位上落,比較與上午入貨時差價,刹那間決定出貨,按鈕成交,他看到所賺利潤數目,輕輕舒出一口氣。
是,他在這方麵有令人羨慕的才華,故此一早在證券公司退休,優哉遊哉,享受寂寞。
如果有人問他每日工作多少小時,他會回答:三分鍾。
他心目中設個固定數目,賺夠開銷即刻全身而退,決不留戀貪心,加上對市場了如指掌,百戰百勝。
他悄悄取過那幀與周妙宜合照的相片,坐到梳化上,半晌,也盹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隻手輕輕撫摸他的額角,他睜開雙眼,看到是新來的人客。
“這女孩是誰?”
他據實答:“與你一樣,是一個流浪兒,她叫妙宜,暑假背著背囊,在露意思湖畔漫步,我剛巧在碼頭接載淡水,遇見她,攀談起來,她躍上木筏,就那樣,我們共同生活了一個月。”
“你愛上了她?”
他坦白承認:“是,但不願犧牲個人自由,她還在讀書,不能長久陪我,我也不甘心與她到岸上生活。”
“你對她身世十分了解?”
“剛好相反,一無所知,我們不談現實世界,戰爭饑荒、天災疾病,與我一點也不相幹。”
遂心看著他,“經濟不景,股市大跌,也毫不相幹?”
“大名小姐,”他笑了,“一聽就知道你對市場是門外漢,淡市時買跌,一樣可以大賺呀。”
遂心點頭,果然厲害。
“九月中,她悄悄離去,與我失去聯絡。”
“看樣子你十分懷念這個女孩。”
“常常懊惱惆悵。”
“真想找她,也不是太難的事。”
“有一日決定上岸,我會找她。”
遂心嗤一聲笑,“人家渴望上岸,你卻畏懼陸地。”
他躺在長梳化上,伸手握住遂心的手。
“你是誰,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遂心歎口氣。
她不想把周妙宜最終結局告訴這個人。
“你怎樣把船屋自一個湖搬到另一個湖?”遂心問。
“用拖架把房子抬上大貨車,走陸路運輸。”陳曉諾回答。
“啊,真的叫搬房子。”
“多年來也習慣了,下次,搬到蘇必利爾湖上。”
“我打賭你不會到非洲的的喀喀湖。”
他微笑,“你說得對,我不會到真正的荒山野嶺,不毛之地,我不是探險家,我隻望生活逍遙。”
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麽,真正難得。
陳曉諾根本不曾離境,應無可疑之處。
他看著她,“你與妙宜不同,你有目的,那是什麽?”
遂心答:“體驗人生。”
“你打算在木筏上留多久?”陳曉諾問。
“明天就走了。”遂心回答。
“如果我陪你上岸呢?”
遂心說:“你不再適合岸上生活,岸上有豺狼虎豹,當心。”
“多謝忠告。”
雪停了,遂心披上大衣走到甲板上,抬頭一看,碩大明亮的北鬥星向她眨眼,到過這裏,也不枉此生。
陳曉諾在身後擁抱她,她沒有拒絕。
她輕輕說:“緊些,再緊些。”
他強壯健碩的雙臂把她完全裹住,好像隻有他一個人站在甲板上。
在該刹那,遂心知道,如果這個人要加害周妙宜,可以趁夜闌人靜把她推落任何一個大湖,不必跑到都會的大廈頂樓去下手。
第二天早上,熟睡的遂心被金毛犬濡濕的鼻尖推醒。
她拍拍狗頭。
真不想再動,幹脆在這裏退休,銀行裏還有一點積蓄,可以用上一陣子。
春季,在甲板上種滿薰衣草,放風箏、燒烤,到岸上踩腳踏車,同所有人間是非隔絕,社會的定律是這樣的:你沒有索取,它也不會向你討債。
彼此厭倦了,分手,再上岸。
這時,陳曉諾過來,蹲到她身邊。
“可是考慮留下來?”
遂心搓揉他濃密的頭發。
她問:“老了怎麽辦?”
他愕然,像是聽到全世界最突兀的問題一樣。
遂心微笑提醒他:“人類會老。”
他看著她,這樣答:“在這裏不遠之處,另外有一間船屋,乘快艇二十分鍾可以到達,那裏住著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一日,我去作客,他正為她畫像,同我說:‘在我眼中,她永遠像我第一天看見她那般年輕。’”
遂心十分震動,“她太幸運了。”
“他也幸運。”
遂心忽然微笑,“我也是,我聞到煙肉蛋香味。”
“我還做了牛乾洋排。”
他用一隻錫壺盛著咖啡,一直替她把杯子斟滿,早餐吃了兩個小時,可以飽到下午。
遂心問:“你為什麽不胖?”
“我天天陪兩隻狗遊泳。”陳曉諾說。
“湖水已結冰!”
“不,水溫徘徊在四、五度左右。”
遂心駭笑。
“我有數千本好書,你若願意留下,不怕無聊。”
遂心看著他,“於是,日久生情,愛上了你。”
他笑,“那有什麽不好?”
“因為愛的緣故,所以想占有,如果有別的女子到訪,便與人家爭風呷醋,至大方也需黯然退出,從此心底有一個疤痕。”
“你想得太遠太周到了。”
“是嗎,女子的通病如此。”
“你想結婚?”陳曉諾問。
“不,我想今午離去。”遂心回答。
他歎一口氣,“這是什麽邏輯,因噎廢食。”
遂心說:“你家是一間五星酒店。”
他問:“我個人值幾粒星?”
“天上所有的星。”
她與他緊緊擁抱。
關遂心不是一個縱容肉身的人,但她例外地依戀他強壯的雙臂。
傍晚,水上飛機引擎自遠而至。
駕駛員叫出來:“森遜有事,到育康省去了,我是他妹妹羅拉。”
陳曉諾叮囑:“給我電郵。”
“我該怎樣署名?”
他笑,“隨便你。”
遂心上飛機。
飛機在空中盤旋一下,遂心取出照相機,自空中拍攝船屋,陳曉諾站在甲板上揮手,直至飛機離開視線。
羅拉笑說:“英俊的男人。”
遂心點點頭。
回到愛門頓,她向安妮告別,收拾行李。
安妮問:“有無收獲?”
遂心答:“有,這次旅程叫我畢生難忘。”
“聽說鱒魚見了人,不但不避,且會迎上來。”
遂心問:“有無人找我?”
“黃督察很誇張地找過你十多二十次。”
遂心笑笑。
“華裔男人對他們的女人真好。”
遂心大吃一驚,“你從什麽地方得來如此觀念?”
“你莫怪我直言,我在愛門頓所見,華人太太多數開大車,住豪宅,穿金戴銀,家有工人保母,丈夫都對她們如珠如寶,物質供應源源不絕。”
“是嗎,真給你這樣的表麵印象?”
“難道不對?”
“新一代華裔女性通常經濟獨立,移民前已有積蓄,她們的物質享受,不一定由男方提供。”
安妮目瞪口呆,“女子到什麽地方去賺大錢?”
“你所見的,都是過江猛龍,當然不同凡響。”遂心說。
行李收拾妥當,遂心同黃督察通話。
“一切平安。”
“找到那個人沒有?”
“不是他。”
“可有證據?”
“我帶回樣本,可做去氧核糖核酸檢驗。”
“遂心,會是誰呢?”
“我不知道。”
“這個謎團愈走愈深。”
“也許,我們走錯方向。”
“見麵再說吧。”
遂心回去了。
她一直做夢,重返木筏上,抬起頭看滿天星鬥,忽然之間,所有的星化作雨,紛紛落在她的頭上,照亮她的容顏,一雙強壯的手臂,把她擁抱得透不過氣來……
半夜起來,遂心恍惚地想與陳曉諾聯絡,但是她神誌清晰,知道一發出電郵,對方便會知道她的身分。
她不忍心叫他失望。
把她當一個流浪兒吧。
還有,讓他以為周妙宜仍然在世,讓他錯覺有一日她會乘水上飛機再次去探訪他。
隔兩日,黃江安同她說:“自從出院之後,你精神一直欠佳。”
遂心答:“不,自從接辦周妙宜案,才恍然大悟,原來生活可以這樣多元化,我同你不知損失多少。”
黃督察忽然板起麵孔,“可是你看她付出多麽沉重的代價。”
遂心點頭,“你說得對。”
她不想與這名個性一板一眼的警務人員有任何坳撬,社會的確需要他那樣的人才。
他看著遂心,“你的聲音軟化,為什麽?”
遂心不想回答。
這時,巢劍飛進來,“遂心,你不是在放假嗎?”
遂心答:“在家無事,悶極了。”
“那麽,周妙宜的追思禮拜,你去一去。”
黃江安抗議:“她已不辦此案。”
巢劍飛看牢遂心,“你怎麽說?”
遂心笑,“我與阿黃一起去。”
“阿黃手上至少有三宗謀殺案,忙得喘氣,你一個去得了。”
遂心換上黑色套裝,靜靜坐在小小禮堂最後一排。
真沒想到有人比她更遲。
那人穿著黑色西服,結黑色領帶,站在門口。
他垂著頭,整個人洋溢著哀傷,一聲不響。
牧師叫大家一起禱告的時候,他也閉目默禱。
這是誰,為什麽比別人都傷心?
散會了。
隻見周太太過去輕輕與他說話。
遂心暗暗留意這個人。
他忽然抬起頭來,遂心立刻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
他卻一逕走過來。
用手迫切地搭住她肩膊,想看清楚她是誰。
遂心明白,她愈來愈像周妙宜了,連這位先生也幾疑眼花。
他看清楚不是妙宜,眼神失落悵惘。
遂心無奈。
他低聲道歉:“對不起,認錯人了。”
周新民太太卻過來說:“嗬,關小姐,你好。”
遂心向她招呼。
“這是我兄弟辛佑。”
嗬,名義上是妙宜的舅舅。
他應該這樣傷心嗎?當然不,這內裏,有因由吧。
她站起來,看牢他。
他像是有點混淆,不聲不響站到一邊。
周太太客套:“關小姐,謝謝你的時間。”
遂心輕輕問:“周先生可是在外埠?”
遂心與周太太握手告辭。
遂心的手提電話響,她走到一邊去聽。
“遂心嗎,阿黃。”
“你明知在追思禮拜上電話聲響起來是多麽可憎。”
“遂心,報告結果出來,真確與那人無關。”
遂心鬆了口氣。
“你可看到別的蛛絲馬跡?”
“周新民避而不見。”
“他的確有生意要談。”
“周氏做哪一行?”
“出入口生意,他進口日本製車呔。”
“不是火石牌吧,該廠因車呔表層脫落,造成交通意外,人命關天,大量回收賠償,廠方將近關閉。”
“不,是橋石牌,但也似乎受到牽連,隻得十萬火急開會找對策。”
“你跟得很貼。”
“咦,上頭找我。”他掛斷電話。
遂心這時聽見周太太說:“是,的確有三分像妙宜。”
這是在說她嗎?
辛佑向她走近。
遂心微笑,“辛是罕見的姓氏。”
他也說:“我沒碰見過第二家姓辛的人。”
“你讀過辛棄疾的《青玉案》嗎,‘暗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佑點頭,“由你讀出來,特別動聽。”
“辛先生,請問你從事什麽職業?”
“我的老朋友很喜歡叫我的新朋友猜我的職業。”
“讓我也來猜一猜,可是一位作家?”遂心說。
辛佑搖搖頭。
遂心失望,她很盼望結識一個寫作人,了解創作的神秘過程。
“再碰一次機會,你是電腦專家。”
他自口袋取出一張名片,交到遂心手上。
遂心一看,“嗬,是心理醫生。”
周太太走過來,“你們在談什麽,辛佑,車子在等,關小姐,送你一程好不好?”
“我有車,不用客氣。”
遂心告辭。
回到家裏,一進門便看見在愛門頓帶回的那隻背囊,她一直沒有打開它,也不打算把髒衣拿出來洗,她想完整地保存回憶。
她把它背起,在屋子裏到處走一回,又輕輕放下它。
從飛機上往下拍的船屋照片,已經用銀相架鑲起來,放在書桌上,她不自覺,這一切,都是周妙宜做過的事。
遂心歎一口氣,斟出一大杯咖啡。
她決定去探訪心理醫生。
她與看護預約時間。
“我很急想找醫生談談。”
看護說:“那麽,明日下午六時吧。”
“這麽晚,天都黑了。”口氣像足心理病人。
看護笑,“我們隻得這個鍾數,要不,下個周一上午。”
“好好好,我接受。”
遂心她想知道,周妙宜有無找舅舅申訴過煩惱。
她準時上門去。
辛佑看見她,似沒有太大意外。
他請她在貴妃榻上躺下。
前一位病人必定是位女士,枕上尚有餘香,幽幽地,像一隻無奈的玉手,十分躊躇,不敢伸出來,又不甘心縮回去。
遂心認得這隻香水,叫“我會回來”。
辛佑輕輕坐下,問:“你心中有疑難?”
“是,我想看心理醫生已經很久。”
“有關工作壓力?”
“不,是私人生活,我感到女性的巨大壓力,有首民歌,一開頭便這樣唱:所有女子的命運都十分悲切,永受牽製管製……”
辛佑沉默一會兒,才點明她:“你是現代女性。”
“是,我們又可以去到哪裏?”
“世界每一個角落。”
“這麽說來,是我個性自我壓抑。”
“你是否仍在等待一個強壯的異性來釋放解救成全你的生命?”
遂心微笑,“不,我不至於那樣天真。”
“那你渴望什麽?”
遂心忽然答:“找到一個靈欲合一的理想伴侶。”
她為自己的聲音中強烈的渴望吃驚。
可是,說出來了,心裏又像得到發泄。
還好,這個陌生人是個心理醫生。
遂心轉過頭去,看見辛佑在專心聆聽。
遂心輕輕歎口氣,沒有對象可以訴說心事,隻得花昂貴的費用,叫專家坐著聽。
遂心輕輕問:“妙宜來過嗎?”
“如果她來過診所,她也是我的病人,我不便透露她的情況。”辛佑說。
看,還有一個好處,專家守秘,沒有是非。
“假使有病人向你坦白招供,他們有犯罪紀錄,你會怎樣?”
他笑笑,不答。
遂心說:“像聽告戒的神父,這種秘密守在心裏,真怕會化為腫瘤。”
辛佑說:“我有一個朋友,人家一說:‘告訴你這個秘密……’他就擺動雙手,‘我嘴疏,千萬別告訴我任何秘密’。”
“他真有智慧。”
“你呢,你到底為什麽來找我?”
“請問周太未婚之前的名字叫什麽?”
“辛玫麗。”
遂心讚說:“漂亮的人,美麗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好聽,遂心,是從心所願的意思。”
“華人總覺得一切發自心房,其實心髒功用止於循環血液,情緒由腦部控製。”
辛佑失笑,“分析得那樣清楚,不失為一名警務人員。”嗬,他已知道了她的身分。
“周妙宜生前一定到過診所吧。”
“來過。”他作出讓步。
“她說過些什麽?”
“恕我不能透露。”
“辛醫生,她向你傾訴的內容,如果可以導致警方懷疑別有內情,請勿隱瞞事實。”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候診室一陣騷亂。
看護推門進來,“辛醫生,陳小姐吵著要見你。”
“我有病人在這裏。”辛佑說。
“陳小姐情緒不安,請安撫她幾句。”
辛佑想一想,“對不起,”他同遂心說:“我走開一刻。”
遂心說:“請便。”
他隨著看護出去。
遂心自貴妃榻上起來,輕輕走到每一個角落查看。
這隻是一間診室,沒有放置雜物。
唯一的桌子並無抽屜,一切坦蕩蕩,任由參觀。
遂心有點失望。
忽然她看到醫生坐過的安樂椅上有一隻小小錄音機,她伸過手去,又縮回來。
她聽見有一把聲音同她說:“喂,你別碰別人的東西”,又有另一個聲音說:“你是督察,理應尋找證據”。
她終於按鈕,一把清洌的女聲出現了,“七月十八日,我是周妙宜,我覺得那巨大的影子說怎樣都不放過我,無論我逃到哪裏,它始終會追上來,噬食我。”聲音很低很低。
遂心抬起頭來,沒想到這樣容易找到證據,這裏邊隻有一個理由:在她進來之前,辛佑正在重聽這段錄音。
湊巧?遂心猜想不,他必定一有空便重新聆聽妙宜的聲音。
遂心十分震湯。
她也是第一次聽到周妙宜的聲音,可是覺得親切,當然,她也覺辛酸。
她順手取出錄音帶,放進口袋。
這時,候診室更加吵鬧,那位陳小姐正在哭鬧,她拉住辛佑的手,哀哀痛哭。
一看就知道,陳小姐的要求已經超過醫生可以應付的。
遂心輕輕溜出去。
她走到附近一間賣音響設備的店鋪,出示身分證明,“警察,想借器材一用。”
她把那卷錄音帶重錄了一次。
它的長度是十二分鍾,另外一麵空白。
她又回到辛醫生辦公室。
陳小姐已經走了。
看護正在收拾打破了的花瓶。
“咦!關小姐,你回來了,醫生在衛生間。”
“算了,我改天再來,不過,我忘記拿手袋。”
看護因為正在忙,雙手不得閑,隻得任由遂心進房去。
遂心看見那架錄音機仍在梳化上,她立刻把原來的錄音帶放進去。
背後傳來辛佑聲音,“我以為你走了。”
他手指上有膏布,顯然是被花瓶碎片割破。
遂心微笑,“被病人糾纏?”
他不出聲。
遂心說:“這位病人身上用的香水,叫‘我會回來’。”
“關督察,你觀察入微。”
遂心拿起手袋,“我告辭了,下次再見。”
天已經黑透。
遂心嘴邊有一絲笑容,醫人者不能自醫,辛佑的女病人不放過他。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聽這段偷來的錄音帶。
周妙宜的聲音淡淡地,沒有太大激動,她說下去:“一個黑暗的影子接近,我蜷縮起來,可是,我知道我躲不過去,無論我走到哪裏,它會找到我。”
整整十分鍾,她重複地談著這個影子。
但是在最後兩分鍾,她語調轉得愉快,“辛舅,我生日你送我什麽禮物?”
辛佑的聲音:“十小時免費治療。”
遂心不禁笑出來。
“請大膽告訴辛玫麗我倆相愛。”
遂心一震。
辛佑答:“我愛你一如小妹。”
遂心暗暗讚賞辛佑,他是一個有人格的人。
“不,你不必欺騙自己了。”妙宜說。
“這正是你來做心理輔導的原因,你渴望每個人愛你,這統統不必要及是沒有可能的事。”辛佑說。
“你從小就愛我,我一直看見你凝視我。”
妙宜的語氣既淘氣又可愛。
遂心一點也不懷疑辛佑的確愛她。
“辛舅,讓我們私奔到一個沒有人知的地方去。”
“你有什麽好建議?”
“峇裏。”
“這是最熱門的旅遊區之一。”
“我聽你話,跟著你走。”
錄音中斷。
這一小段談話很明顯也是從另一處摘錄出來。
他反覆重聽,不外是因為最後有妙宜的笑聲。
遂心也重聽那幾句話。
“你從小就愛我。”
“讓我們私奔。”
“我聽你話,跟著你走。”
漸漸遂心了解到話中辛酸意味,鼻子紅起來。她用手捧著頭。
嗬,原來這麽多人愛著周妙宜,那當然是因為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短短一生,已經無憾。
比起關遂心,她的生命豐盛得多。
最令遂心吃驚的是,她最近不停地拿妙宜來同自己比較,這是為著什麽?
第二天,辛醫生診所找她。
“關小姐,醫生說,補回二十分鍾給你。”
“今日下午方便嗎?”
看護答:“六時半。”
“老是待天黑了才輪到我。”
不抱怨、不發脾氣、不覺煩惱,就沒有資格做心理醫生的病人。
遂心依時出現。
辛佑見了她,先是不說話。
遂心看著他,也不聲張。
辛佑終於說:“你私自取走了一些屬於我的東西。”遂心忽然學著妙宜的語氣同他調笑,“那是什麽,你的心?”
辛佑看著她,他當然發覺她們兩人相似之處,訝異之餘,黯然神傷。
辛佑失神片刻,伸手過去,取過錄音機。
“你取走了我的錄音帶。”辛佑說。
“誰說的,錄音帶明明在裏頭。”遂心答。
“狡辯。”
“你隻是懷疑,你沒有證據。”
“你心裏明白。”
遂心笑笑,“你永遠不會知道。”
他看著她,“偷竊是不道德行為。”
“你叫我來,就為懷疑我是小偷?”
遂心轉身離開診所。
“請留步。”
遂心似笑非笑的回頭。
“你到底是誰,舉止個性竟與妙宜這樣相似。”
遂心答:“你知道我是誰。”
他踏前一步,“如果我把你當作妙宜,應看心理醫生的是我自己。”
遂心又坐下來,“請透露妙宜的秘密。”
“連法律也不能動搖醫生及病人之間的誠信。”
“妙宜已不在人世。”
“我更加需要維護她。”
遂心溫柔地說:“迂腐。”
他歎口氣,攤攤手。
這時,看護進來說:“辛醫生,還有事嗎,我下班了。”
他點點頭,揚聲道:“你先走好了。”
看護關掉大燈離去。
整間診所更加幽靜,真是傾訴心事的好地方。
說完之後,黑暗會將秘密埋葬。
辛佑輕輕說:“妙宜,是我姐夫的女兒,亦即是我的外甥。”
“你們之間一點血緣也沒有。”
他頹然,“你都知道了。”
其實,他若有勇氣,大可以同妙宜跑到天涯海角。
他說下去:“我由姐夫周新民支付學費,始有今日。”
嗬,怪不得。
遂心覺得氣氛詭秘,他們二人的角色忽然調轉:心理醫生竟然向她傾訴往事。
“他愛護姐姐,也善待我,對孩子更加痛惜,我一直敬重他。”
“你愛妙宜?”
他聲音低沉,“我們一起長大,她叫我舅舅,我教她功課、遊泳、繪畫,姐夫派我陪她看戲,旅遊……我們幾乎天天見麵。”
“她一定很可愛。”
“她比其他女孩嬌嗔,我時時被她整得啼笑皆非。”
“她有無想念親生父母?”
“從來不在人前提及,妙宜精靈,不想得失任何人。”
“有沒有對你說過?”
“隻說,她設想,她大概長得像母親。”
“她父親是什麽人?”
“我們不知道,看妙宜五官輪廓,猜想也許不是純華人血統。”
遂心不出聲。
辛醫生忽然反問:“你呢,關小姐,你容顏像她,可是也有西洋血統?”
遂心一怔,點點頭:“終於罵我是雜種了。”
“我沒有那個意思。”
遂心輕輕承認:“家母有一半外國血統。”
“輪到你,即四分之一。”
“是。”遂心從來沒向任何人提及這事。
辛醫生問:“是英人還是美人?”
“我不知道。”遂心答,“我從來不問,也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因為家境的緣故,在酒吧裏做過一段日子。你或許知道這一段曆史,在六十年代,有一場越戰,間接造就了本市紅燈區。”
辛佑意外,他沒想到關遂心會把身世坦白。
這是很難得的事。
“外婆生下母親不久,另外嫁了一個小生意人,他對我們很好。”
辛佑低聲問:“你母親可有包袱?”
“母親長相漂亮,也不是每個混血兒都那樣好看,她五官頭發都似華裔,但皮膚白皙,長睫毛大眼睛,時時有人問她可要做演員。她一早與家父結婚,生活安定。”
“你是獨生女?”
“又被你猜中。”
“同妙宜的身世十分接近。”
他們兩人都不想離開診所,很久沒有這樣傾訴心事,也不介意在幽暗的燈光下,彼此目光並無接觸。
遂心問他:“童年時環境欠佳?”
“我沒有童年,如沒有姐夫在要緊關頭扶一把,早已成為垃圾。”
遂心抬起頭。
周新民的兩位對象都是同類型女性。
她們都是弱者,都急需他扶掖。
他喜歡做英雄。
辛佑說:“我不能以舅父身分與妙宜發展私情。”
遂心微笑:“你的口氣,像一個五十年代的讀書人。”
“妙宜也愛譏笑我。”
“最後,最傷心的是你。”
辛佑不出聲。
“倘若時光可以倒流,你會怎樣做?”
“帶妙宜移民到溫哥華或是西雅圖這類安樂都,開一家咖啡店,賺一點利潤過生活。”
“你倆會白頭偕老嗎?”
“或者不,但那也不是我倆的目標,我們隻想抓住一點點快樂。”
“辛玫麗知道你倆的關係嗎?”
“她曾含蓄地暗示我不可越界。”
“你可有過分?”
“沒有。”
“診所也是由周新民資助開設的吧。”
“正是。”
欠那麽多債,一生一世還不清,倒不如做一個坦蕩蕩的乞丐。
但是,遂心同自己說:你是誰呢,你怎麽來審判別人?
她問:“幾點鍾了?”
“八點多。”他籲出一口氣。
“肚子餓嗎?”遂心問。
“吃不下。”辛佑答。
真的,誰還有胃口。
“告訴我,妙宜心中那巨大的黑影,是什麽人?”
“也許不是人,可能是童年陰影。”
遂心點點頭,每個人生命中,都有失意的黑影。
辛佑忽然問:“你孩提時最怕什麽?”
遂心嘴角有一抹笑意:“留堂、留級、算術課、母親的藤條。”
“最恨什麽?”
“物質的缺乏。”
“最渴望什麽?”
“長大、賺錢、結婚。”
辛佑也笑了:“沒有什麽特別嘛。”
遂心說:“後來投考警察,因為薪水合理,且有房屋津貼。”
“你很能幹。”
遂心站起來:“辛醫生,同你談過之後,心裏舒服得多了。”
“我也是。”
“記憶所及,還是第一次找人談心事。”
“許多成年人都那麽說。”
“我得告辭了。”遂心依依不舍。
“我送你出去。”
遂心坐得太久,腿部有點麻痹。
她說:“我自己有車,不用勞駕。”
該刹那她又不再像周妙宜了。
妙宜老是愛撒嬌地叫他接送,整個人伏在他背上,賴他照顧她。
辛佑低下頭,本來她們就是兩個人。
遂心從該刹那知道他不是壞人。
隻聽他說:“請與看護預約第二次時間。”
遂心問:“我還需再來?”
辛佑答:“一次就治愈,豈非神醫。”
“我有病?”
“你喜歡孤獨,遇事鍥而不舍,其實就是鑽牛角尖,心神不寧、夜長、夢多,可是這樣?”
全說中了,嗬,遂心怔住。
“這都是神經衰弱的病征。”
“噫,這不是老婦的壽征嗎?”
辛佑微笑:“精神恍惚,不是老年人特權。”
“可是工作太辛勞?”
“是理由之一,個性內向,不喜傾訴,凡事放心中,反覆思想,難免悲切。”
“可以解得開這個結嗎?”
“我試試。”
遂心到接待處約時間,看護說:“明晚六時半。”
現在,關遂心晚上也有地方可去了。
第二天晚上,她換上一套舒服的便服,預備與辛醫生好好傾談。
可是她一到,辛佑便迎出來。
“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好不神秘,遂心隻得跟著他走。
辛佑的車子來到一個紅燈區。
他輕輕說:“第一現場,隻有忍痛接受事實,才能開始療傷。”
遂心不出聲。
他自動說出來:“妙宜也來過這裏,我想她了解生母辛酸的過去,才能真正原諒。”
“她不原諒母親?”遂心問。
“她怪生母過早離開她,叫她孤獨到極點。”
紅燈區全盛時期已經過去,可是仍然維持著生意,水兵穿著製服,三三兩兩結伴而來。
遂心知道,在日本橫濱這種港口,軍艦停泊,有日籍良家年輕女子晚上專等黑人水兵。
本市風氣已算平靖。
遂心看見水兵帶著女子出來,鑽進計程車。
遂心突覺辛酸,她想離去。
辛佑輕輕說:“不要逃避,麵對現實。”
遂心忽然生氣:“哪裏痛哪裏再挖深點,這叫做醫治?”
“是。”辛佑不加思索地答,“爛肉必須割清,以免細菌蔓延。”
遂心冷笑:“病人受得了嗎?你救不到周妙宜。”
遂心以彼之道,還諸彼身,也學他那樣專打痛處。
果然,辛佑也軟弱了。
遂心覺得自己殘忍,輕輕支開話題:“你看,世世代代,這個行業必定存在。”
辛佑不出聲。
遂心喃喃說:“把時光往後推四十年,我可以看到外婆在這裏出入。”
辛佑說:“你很幸運,你已經成功掙脫出身。”
“是。”遂心答,“我真害怕會成為她們一分子。”她終於透露了心底最大陰影。
少年時,她時時恐懼:會不會步外婆後塵,血中是否有風塵女的遺傳?
辛佑說:“許多時,母女同一台演出,真令人辛酸,本來發誓要離開這個圈子,卻又回轉火坑,且帶著女兒做生力軍,兜兜轉轉,難逃惡運。”
火坑,遂心嗤一聲苦笑出來,許久沒聽到這個名詞。
“要不要進去看看?”
遂心問:“你常來?”
“這一區不適合本地人。”
遂心與他下車,推門進一間酒吧。
辛醫生說得對,全不是本地人趣味,大紅大綠,閃燈亂轉,樂聲喧天。
女侍應五官雖然粗糙,卻都很年輕,穿暴露服裝。
領班走過來,笑問:“兩位又來找資料寫劇本?”
嗬,把他們當作電影公司職員了。
“電影幾時開拍?上演時記得送票子給我們。”
辛佑與遂心隻得陪笑。
這時,有一個女郎懶洋洋地說:“這不是上一回來的兩個編劇,上一對沒這一對漂亮。”
經理起了疑心:“你們是誰,有名片嗎?”
遂心識趣拉起辛佑離去。
辛佑說:“她們之間友情豐富,一個人的孩子大家一起帶,並無歧視。”
比外頭的情況好得多,在辦公室,遂心曾聽見同事這樣評論新來的夥計:“她離過婚”,都二十一世紀了,還看不順眼人家有兩次機會。
“感覺怎樣?”辛佑問。
遂心答:“十分震驚。”
回到車子,他們駛返診所。
遂心脫去外衣,躺到長沙發上。
“妙宜有什麽反應?”
“她失聲痛哭,她說:‘難怪她死也不願返回這種地方。’”
“其實,周新民已作出妥善安排,她的生活不成問題。”
“人同動物的分別是,除卻生活,還希望得到其他。”
遂心答:“上一代的要求太高太多,其實解決生活已經不易,一個人要量力而為。”
“妙宜最終原諒了母親。”
“她這樣告訴你?”
“我願意相信她。”
遂心說:“我覺得妙宜積怨甚深,可憐的她最後沒有原諒任何人。”
“你好像十分了解妙宜。”
遂心據實答:“你是心理醫生,我瞞不過你,從追查妙宜的路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足跡。”
“我明白。”
“原來我倆是這樣相似。”遂心說,“我重走她去過的地方,與她相識過的人重逢,覺得非常有趣。”
“嗯。”
“你們都說我倆相似,我覺得心中有個影子,隱隱幢幢,告訴我線索,一路追蹤下去。”
“你疑心生了暗魅。”
“是嗎?我一向壓抑,一邊羨慕妙宜的任性,一邊試圖釋放自己。”
“結果呢?”
“有時也會勸自己更加謹慎,因為妙宜最終付出高昂代價。”
“她並不如你想像中放縱。”
遂心答:“至少,她維護你,她搬到宿舍,不再對你糾纏。”
辛佑臉色漸變,一個人,忍耐劇痛的時候,五官變得扭曲,他有極大耐力,可是一提起妙宜這件事,心中猶如被人插了一刀,嘴歪到一邊。
遂心說:“我已見過好幾個同周妙宜有感情的異性。”
他不出聲。
“他們質素都很好,隻是,說不出的懦怯,可能,這同妙宜出身有關,要同一個沒有父母,缺乏背景,又身無恒產的女子長久生活,帳簿或會出現紅字,這是他們不敢勇往向前的原因。”
“分析得很好。”
“你呢?也是因為不願放棄原有的身分去冒險吧!”
“隨便你怎麽說。”
“妙宜身上有藥,是你提供的嗎?你是醫生,你可以處方。”
“我如果有那樣做過,一生孤苦。”
這是一個很厲害的毒誓。
遂心抬起頭:“我如果需要毒品,會找舅舅——”
“你不是妙宜。”
“你說得對,她很愛你,她不會陷你於不義。”
辛佑看看鍾,“時間到了!”
“辛醫生,如果有能力的話,真願天天來找你聊天。”遂心說。
許多人與心理醫生談得上了癮。
他們是專業分析問題的專家,又會守秘密。
遂心站起來,向他道謝,走到接待處約時間。
忽然,她鼻端聞到一絲香味,正是那種叫“我會回來”的特有清香。
噫,那位女士又來過。
剛才進診所還沒有香味,可見她剛來,或是剛走。
遂心問:“又是六點半?”
她悄悄看預約簿,關遂心已是今日最後一個病人。
遂心離開診所。
她不用香水。
警務人員,醫生、教師……都不適宜在辦公時間用香水,擾人心神。
還有,香這件事,各人品味不同,你認為高雅含蓄的香味,混合了體溫體臭,對別人來說,像撲麵而來的濃烈異味。
人走了,香味還留在那裏,這位女士用香水時手重了一點。
遂心走到街上,發覺燈飾已經亮起。
一間間店鋪晶瑩通透,像童話裏小矮人住的房子,擺設看得一清二楚,店裏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遂心站在那裏欣賞。
她忽然又聞到那股香味。
轉過頭去,隻見身後站著一個衣著考究的女士,麵貌身段很普通,毫無特點,隻可以說還不討厭,但眉毛拔得極細。
香味,從她身上傳出來。
遂心脫口而出:“你跟著我?”
那女子吃驚,退後一步。
淺灰色??皮半跟鞋落在行人路邊的泥漿裏,這雙鞋子完蛋了。
遂心注意到她瘦削的足踝上有一朵花,原來是絲襪上的裝飾,使人誤會是紋身。
她一身打扮無懈可擊,可是,看上去仍然不顯眼。
她隻退後一步,卻沒有走開,呆呆看著遂心。
“你是誰,為什麽跟蹤我?”
隻有警察跟人,怎麽會叫人跟上警察。
“說話呀。”
那女子答:“我是無名氏。”
遂心笑笑:“你好,我叫——”
“我知道,你是周妙宜。”
遂心凝視她,“你看錯了,我不是周妙宜,”她出示警章,“我叫關遂心。”
無名氏吃驚,“你不是妙宜?”
“我倆相似嗎?”
她喃喃說:“太像了,我竟分不出來。”
“現在,你不用再跟著我了。”
她仍然不願離去。
“你有話說?”
她不回答。
遂心覺得她怪可憐。
一看就知道這無名女士衣食不憂,可是,心中卻有別的欲望。
遂心試探地說:“你也是辛醫生的病人?”
她點點頭。
“你有話說?我肚子餓了,想吃法國菜,不如一起找間靜局的餐館,坐下談談。”
她說好。
由遂心帶路,走進小小法國飯店,原來她是熟客,有房間可用,非常靜,可以傾訴心事。
大家坐下來,遂心伸一個懶腰,叫了酒,舉起杯子,祝賀說:“身體健康。”自顧自幹杯。
無名女士說:“這樣爽朗,難怪辛佑喜歡你。”
遂心一聽,嗆咳起來:“你弄錯了,我是辛醫生的病人,他怎麽會愛上我。”
“他給你六點半約會,從前,那時段屬於我,一直可以談到八九點鍾。”她聲音幽幽。
“你誤會了,我與辛醫生並無私人感情存在,我很少在他診所逗留超過一小時。”
無名女士低下頭不語。
很難確定她的年紀,二十七,三十七,都不大看得出來,十分經老。
聽她的語氣,她的確需要看心理醫生。
接著,她這樣說:“如果沒有你介入,我與辛佑將會訂婚,你願意退出嗎?”
遂心惻然,“相信我,我與辛醫生是陌生人。”
“為什麽不承認?辛佑對你有好感。”
“那也許是周妙宜,我是關遂心,記得嗎?”
她有刹那失神。
“你累了,可要回家?”
“不不,再談一會兒。”她懇求遂心,“回家我也無事可做,五間臥室全空著,孑然一人。”
“你可以做義工打發時間。”
“有人的地方立刻有政治,我怕麻煩。”
遂心小心地問:“你沒有家庭?”
“孩子們都長大了,已出去留學,很尊重我,但是感情維持著一段距離。”
“那已經很好,他們的父親呢?”
“我們五年前已經分手。”
“你娘家環境很好吧?”
“娘家夫家都很富裕,但是,原來金錢買不到好的東西極多。
遂心忍不住挪揄,“也隻有你這樣的人才可以這樣說。”
她幫遂心斟酒,叫了許多樣菜,每碟一點點,味道鮮美,正好用來下酒。
“幫幫我。”
遂心問:“幫什麽?”
“不要再見辛佑。”
“你應該對未婚夫有信心。”
“他對妙宜念念不忘,天天聽錄音機內的聲音,真可怕。”
“我不是妙宜。”
“你太像她了。”
“你過了辛玫麗那一關沒有?”
“聽,聽,這口氣也像妙宜。”
“你同妙宜相熟?”
“我在電話裏與她談過,在診所也碰見過幾次。”
“談什麽?”
她不答。
“到處叫人把辛佑讓出來是不是?”
無名女士十分沮喪,“我也知道我的精神有點不妥。”
遂心微笑:“知道,就還不太壞,有些人毫不自覺,像《歌聲魅影》裏的變臉怪人那樣在公眾場所走來走去,嚇得人半死,還老以為人家是驚豔。”
“如無意外,我與辛佑,即可結婚。”
“你年紀比他大一點吧。”
“隻大幾歲,”她相當敏感,“隻不過我有孩子,不過,他亦知道不是負累,赫赫大名的蔣某人怎會叫他代養孫兒。”
“你夫家姓蔣?”
她轉換話題。
“你呢,你喜歡怎麽樣的男人?”
遂心笑了,“我又不是十六歲,早已沒有理想。”
她始終不放心,“是否辛佑那個類型?他幾近完美。”
遂心嗤一聲笑出來,“不不不,我喜歡高大的男子,與他說話須仰起頭來,肩膀渾厚,可一手把我舉起,有許多時間,一點錢,無限愛心。”
無名女士也笑,“你真有趣。”
遂心答:“你也是。”
“告訴你,有錢人多數專注工作,沒時間陪你。”
“也許他會利用錢去賺錢,更可能,他生財有道,按一個鈕就點鐵成金,不必太貪心,剛夠用最舒服。”
她們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餐廳要打烊了,她們也已微醺。
“我叫司機送你。”
“不用,我自己有車。”
“那麽多謝你的時間,再見。”
遂心自己駕車回家。
辛佑一定會同無名女士結婚,他習慣倚賴富有及年長的女子,先是他姐姐辛玫麗,然後是這位無名女士。
她得到貼身心理醫生,他得到新的靠山。
各得其所。
但是這次妙宜又被淘汰出局。
她不懂這個遊戲,你利用人,人利用你,各人用他所有的去換所需要的。
妙宜需要愛,這種物質在世上最缺乏,她注定會失望。
在這個商業都會中,隻要勤奮工作,拒絕是非,勿傷害別人,日子久了,總會獲得賞識,因而賺獲若幹名利,但是尋找真愛,卻困難重重。
夜深,遂心在電腦前,向報館記者朋友索取無名女士資料。
“她是本市姓蔣富戶的媳婦,三十多歲、瘦削、神經質。”
“嗯,姓蔣,讓我看看:蔣璧容,是報業巨子,隻得三個女兒,不是他。”她查下去:“蔣君礎,地產專才,一子一女,未成年,也不是他。”
今日的記者真厲害,基本上對城內每個名人的背景都了如指掌,專等他們有新聞發生,一網打盡。
“有了,蔣姓富戶不是那麽多,這個蔣浩欣合資格,他做時裝出身,所謂時裝,其實不過是牛仔衫褲,一子一女,女兒長期住舊金山市郊,對花花世界沒有興趣,子名蔣緒華,媳婦盧穎姿。”
遂心問:“可有圖片?”
記者朋友答:“我在找。”
“盧家亦是名門。”遂心說。
記者朋友答:“你說得對,盧家首創生產盒裝機器製造豆腐,生意遍及北美洲,很受歡迎。”
照片來了,熒幕打出蔣緒華賢伉儷玉照。
正是無名女士。
照片中的她比較漂亮,但是仍然瘦小,靠在丈夫身邊,看上去很順眼。
無名氏有了名字,她叫盧穎姿。
記者朋友有所發現:“咦,他們在一年前已正式離婚。”
“才一年?”
當事人說是五年。
“兩人和平分手,因此沒有糾紛,啊!奇怪,不是他有外遇,而是她有男朋友。”
“是什麽人?”
“是她的社交舞教師。”
“嗯。”
“蔣緒華單方麵申請離婚,五年後才成功分手,她自知理虧,沒有要求。”
“社交舞教師──”
照片又出現在熒幕上。
“是這個人,一個中英混血叫桂朝的年輕人,名副其實的舞男。”
遂心駭笑,“你們什麽資料都有。”
記者朋友洋洋得意:“敝報日銷四十二萬份,資料庫龐大,全部電子操作,世界一流。”
照片裏的男子麵目清秀,高瘦有點憂鬱,有三分像辛醫生。
原來這位名媛喜歡這種類型的男子。
“陰氣太重了。”記者朋友這樣說。
遂心嚇一跳,迅速回過神,“是。”
記者咕咕笑,“大概很會服侍異性。”
“那當然是一定的事,他們還在一起嗎?”
“不,跳舞老師跟另一位更有名氣的太太到歐洲去了,多年來未返,盧女士靜寂下來。”
“還有沒有其他消息?”
“沒有了,輪到我問你,關督察,有什麽秘聞可以告訴我們?”
“你們已經有天眼,何勞我多嘴。”
“聽說你們正為一單自殺案傷腦筋。”
“什麽都瞞不過你們。”
“如有突破,可否交換材料?”
“你們不愁頭條。”
“都是線人的功勞。”
“當心觸犯法律。”
“得了,關督察。”
記者朋友忙別的去了。
遂心至此已對無名氏的身世知道得十分詳盡。
原來辛佑與她交往已經有一段日子,他一直周旋在兩名女子之間。
他有的是病人,也許,還有第三名與第四名衣著華麗,時間多得發愁的怨婦,往長榻上躺下,絮絮細語,走的時候,留下纏綿的香氛。
有可疑嗎?沒有。
但是可以想像,終於會有一個女病人,會對辛醫生這種若即若離,似是而非的手法生厭,說不定突然控製不了情緒,變得歇斯底裏,做出傷害性行為。
玩弄別人情緒,是要付出代價的。
遂心堅持相信這一點。
遂心揉揉雙眼,上床睡覺。
遂心極快睡熟,但不住做夢,夢境模糊,沒有具體人物,也不確定劇情,隻覺在半生不熟的朋友之中周旋,在陌生場合進出,就像人生一樣。
不知幾時可以找到彼此尊重的伴侶,在一個固定地址安頓下來,午夜夢回,完全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遂心驚醒。
“遂心,”是黃江安的聲音,“有事發生。”
“請說。”
“辛佑醫生淩晨三時遭人持刀打劫被刺到胸肺重傷,他指明要見你。”
啊,事發了,這麽快。
遂心抬頭一看,已經天亮,她立刻說:“我馬上來。”
遂心匆匆淋浴出門到派出所。
黃江安在等她,遂心把來龍去脈同他說了一遍。
黃江安靜靜地聽著,然後一連喝了三杯黑咖啡,半晌,他說:“有可疑。”
葉詠恩進來說:“遇害人清醒,堅持認不出凶徒。”
黃江安這樣說:“他自稱遇劫,財物全失,門前一地血,我看別有內情。”
“現場是什麽地方?”
“辛佑的診所。”
“淩晨他還在診所?”
“他自稱有紀錄需要處理。”
遂心想一想,“我去見他。”
“你勸他招認疑凶,免得他人受到傷害。”
“他在醫院裏?”
“他有相熟醫生,是那位醫生朋友堅持報警。”
“傷勢如何?”
“共縫了三十餘針。”
遂心趕到醫院,看護識趣,退出去讓他們單獨談話。
他的情況比想像中壞,青白的麵孔,憔悴到極點。
遂心走近。
他看著她很久,才輕輕喚:“妙宜——”仍然弄錯了人。
“我是關遂心督察,你想見我?”
他垂頭不語。
“被人刺了兩刀,還不敢說出她的名字,那可是熟人?”
他不出聲。
“可是女性?”
他仍然不出聲。
“其人呼之欲出。”
他終於說話了:“我以為你會了解我。”
“不,我不,”遂心趨向前:“你不該使這班怨女產生遐思。”
辛佑呼出一口氣。
“不過,無論如何,她也不應持刀殺人。”
忽然之間,辛醫生像是明白過來,他淡淡說:“關督察,我想你是誤會了,我遇劫受傷,凶徒搶走我的手表及錢包。”
他堅持如此。
“那麽,我叫夥計替你錄口供。”遂心說。
辛佑看清楚了關遂心,不,她決不是周妙宜。
“康複之後,或者,你應多收男病人。”
“謝謝你的忠告。”他閉上雙眼。
遂心走到走廊,用公眾電話向黃江安匯報發展。
“他死不承認是熟人所為。”
“你呢,你知道是什麽人?”
“不,我不清楚。”
當事人願意息事寧人,不加追究,一定有他的道理,兩性之間的恩怨,別人很難理解。
他不說,誰都不能迫他講。
黃江安在另一頭追問:“遂心,你可是有事瞞著我?”
“黃,我稍後再同你講。”
遂心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正是那瘦削的無名女人。
隻見她匆匆忙忙向辛佑的病房走去。
遂心跟在她身後。
她推開房門進去,遂心可以看到她撲到辛佑身上,哀哀痛哭。
辛佑不出聲。
他在期待的不是盧穎姿,而是周妙宜,心理醫生與病人的思維都有點混亂。
隻見她伏在他身上哭了一會,他終於把手按在她肩上。
她哭得更厲害了。
是她持刀刺傷辛佑嗎?
這好像已與旁人無關。
這時,看護回來了,看到病房內另外有一個女人,大吃一驚,怕遂心會有所行動。
遂心舉起雙手,這投降的手勢表示一切與她無關,看護放下心頭大石。
她輕輕問看護:“辛醫生還需留醫多久?”
護士答:“起碼一個星期。”
辛佑也吃足苦頭。
遂心知道這條線索已經查到盡頭,她必須到別的地方去搜索。
她離開醫院。
走到門口,遂心接到黃江安電話。
“你在什麽地方,電話竟打不進去?”
遂心回過神來,“世上最嘈吵的是你。”
“咦,無故辱罵我。”
“你又有什麽事?”遂心不客氣。
“且別憎嫌我,你沉醉在案件裏,想到現實世界中同事的問候竟覺煩厭,當心走火入魔。”
遂心有點警惕,“當日是你叫我協辦這宗案子。”
“因為你出名細心,又追查到什麽?”
“線索很多,接不上頭。”
“出來喝一杯。”
“你知道我脾氣,我從不陪飯陪酒。”
“同事間,吃喝玩樂十分平常,隻有你才戴有色眼鏡,累苦自己。”
遂心說:“阿黃,可否傳周新民問話。”
“這些程序已經做妥。”
“也許有問漏的地方。”
“上頭吩咐,盡可能不要去騷擾他。”
“是,他同署長好像是好友。”
“遂心,你語氣不必太諷刺,大家都是聽差辦事,盡忠職守也就足夠。”
“你們在什麽地方玩?”遂心問。
“黑鴉酒吧。”黃江安說。
“嗬,愛嘉愛倫坡。”
“遂心,你說什麽?”
她轉彎步行到那間酒館,果然,一進門就看見酒保身後的牆上掛著一隻烏鴉標本,氣氛詭秘。
同事迎上來,遞給她一杯酒。
遂心現在對於不知名飲料十分警惕,放在一邊,不肯碰,黃江安走近,給她一瓶啤酒。
她吟道:“那隻烏鴉對我叫道:‘永遠不再,永遠不再。’”
那是愛倫坡著名的詩。
麵前的空酒瓶一下子多起來,遂心相當能喝。
阿黃走過來說:“你別喝悶酒。”
遂心站起來,“我告辭了。”
“你不適宜開車,我送你。”
黃督察對同事體貼真沒話講。
在車中,他向她抱怨他喜歡的一個女子不十分喜歡他:“時時假裝不在家,即使肯聽電話,也推三搪四說沒空,約好了,臨時也爽約。”
遂心嗯嗯連聲。
“你說,我該怎麽辦?”
“黃督察,你英明神武,一定知道怎麽辦。”
“那是什麽?”他明知故問。
“把她甩到大西洋。”
“她長得很漂亮。”他掏出照片給遂心看。
“你愛誰多一點呢,她,還是你自己?”
“有時覺得怪受罪,內心氣憤,所以我想,還是自愛略多一點。”
“問題解決,前邊轉彎請停車。”
“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我想靜一靜。”
遂心進門,用熱水洗一把臉,衝一杯玫瑰普洱茶,趁熱喝下去,腸胃也就舒服了。
她重新聆聽那卷錄音帶:“那重黑影,我知道無論走到哪裏,它都不會放過我……”
遂心坐在梳化裏,就這樣睡著。
第二天照常辦公。
巢劍飛同她說:“你想訪問周新民?”
“是,可否安排一下。”
“我不讚成再去刺激他。”
“可是他也迫切想破案。”
巢劍飛沉吟,“他的確是周妙宜生命中一個重要人物,讓我想一想。”
遂心笑了。
巢劍飛發現了說:“最近難得看見你笑。”
遂心不出聲。
他出去了不久,黃督察又進來。
遂心問:“你那些命案都偵破了?好像很空閑的樣子。”
“大家都很關心你。”
“那麽,介紹一個男朋友給我。”
“警署上下千名同僚,你看中哪一名,說好了!”
真豪氣。
他離去之後,遂心伏案做了一些文書工作。
一位女同事進來向她請教了幾個問題,公事談畢,到底女子,總會說到穿衣打扮。
“遂心,你最有先見之明,永遠藍白灰。”女同事說。
“藍螞蟻。”遂心自謙。
“真正淡雅好看,大家都稱讚你的品味,我下個月有假期,你給點意見,去什麽地方好?”
遂心衝口而出:“去湖邊。”
同事很高興:“我也這樣想,日本箱根湖你說可好?”
“太商業化了,去遠一點。”
“可是我男朋友說箱根近東京,比較方便。”
遂心喃喃說:“總比滯留在銀行區好得多。”
同事笑說:“就這麽辦,我去訂飛機票。”
她出去了。
遂心內心迫切地想與大奴隸湖聯絡。
剛想按下鍵鈕,巢總進來。
“遂心,周新民明早八時半有二十分鍾時間,這是他辦公室地址。”
遂心鬆一口氣,目的終於達到。
“問題別太尖銳。”
“明白。”
她立刻著手查看新民貿易公司資料。
是一間很規矩的中型貿易行,一點異常的地方都沒有。
那天晚上,遂心做夢,聽見有人在她耳畔說:黑色的巨影,烏鴉,永遠不在,巨影追蹤上來……
她吃驚,後退,被不知什麽絆了一跤,摔到青雲裏,滿天是鵝毛大雪,一群烏鴉飛過天空,黑白對照,十分詭異。
遂心驚醒,一臉都是汗。
她連忙沐浴更衣出門。
真沒想到新民機構早上八時許已燈火輝煌,正式辦公。
秘書把她帶進會客室。
房間裝修得很特別,淺咖啡色的皮梳化上印著世界大地圖,牆上掛的,也是各式新舊地圖。
遂心覺得耳目一新。
她站在牆壁前細細看一幀十七世紀的北美洲地圖,除了赫遜灣,其餘是一片空白。
還沒發現新大陸呢。
那個時候,世界真簡單。
正在欣賞,秘書在身後說:“關小姐,周先生來了。”
遂心飛快轉身,看到周新民,不由得呆住。
隻見一架輪椅緩緩駛近,一個中年人坐在輪椅上伸出手來:“是關小姐吧?”
遂心意外得有點震驚。
每個人包括巢劍飛及黃江安都以為她知道周新民不良於行,所以並沒提起。
嗬,他不是那巨大黑影,他也沒可能登上天台。
“請坐。”
遂心坐下。
“周小姐也喜歡地圖?”
還有誰也愛看地圖?
“妙宜對地球也了如指掌。”
地球,還是世界?兩者略有不同。
男秘書扶他起來,把一支拐杖交到他手中。
周新民一站起來,遂心看到他左腿褲腳整齊地折在一邊,他沒有左腿。
他很豁達地說:“某些場合,我也會裝配義肢,像飲宴或是打高爾夫球時。”
周新民走近遂心,坐在她對麵。
遂心提起勇氣問:“周先生你的左腿怎樣失去?”
他很爽快回答:“年輕時不小心在地盤遭遇鐵釘插傷,潰瘍,引致食肉菌侵入,幸虧處理得快,否則性命難保。”
說得很簡單,不帶傷感。
“周先生曾在地盤工作?”
“是,剛自上海出來,衣不蔽體,在人屋簷下避雨,被守門的印度人趕走,後來在地盤做了一年紮鐵。”
真看不出來,他衣著整齊,頭發指甲皮膚都保養修飾得很好。
“關小姐,我們一起吃早餐如何?”
“那我不客氣了。”
他把她帶進私人用膳的小飯廳。
侍者立刻捧上咖啡。
“廚子手藝還不錯,關小姐想吃什麽?”
“銀元克戟。”
侍者立刻吩咐下去。
“周先生,你可有發覺妙宜有什麽異樣?”
“我比較忙,時時外遊,我事前看不出妙宜有什麽不妥。這個打擊對我很大,一些子女,父母無論做得如何盡力,他們總不滿意;還有,又有一些父母,子女無論怎樣努力,他們也不會高興。”
他深深歎息。
侍應把她的早餐遞上來,遂心聞到一陣香味,銀元克戟比較小,幾隻疊成一堆,像銀元那樣,遂心倒上楓樹糖醬及奶油,大快朵頤。
二十分鍾將近過去,遂心輕聲問:“據你觀察,妙宜可有親密男友?”
他仍然堅持,“沒有。”
“她為何住在宿舍?”
沒想到周新民這樣坦白:“她同繼母之間有點意見,玫麗反對辛佑與妙宜太過親密。”
“你呢?”
“他們不過是名義上甥舅,不過,辛佑隨即否認,妙宜要求搬出去住,我明白玫麗的心事,她不想妙宜真的成為她的親人。”
“周太太不喜歡妙宜?”
“她倆關係十分客氣。”
“你呢,你又為什麽把妙宜留在身邊?”
“我正式領養妻子的女兒,也是恰當的做法。”
“你心腸很好。”
“這是份內事,但是我沒有做好。”
“你已經盡力。”
“警方一而再找我問話,可見對我懷疑,我願意合作。”
“周先生,警方很感激你。”
他放下咖啡杯。
“妙宜小時候長得像安琪兒,冰雪聰明,善解人意,小大人一樣,完全沒有麻煩,放了學自動做妥功課,勤練鋼琴,最後坐在電視機麵前看卡通,嗬嗬笑。”
“直至幾時?”
“關小姐,你很聰明,直至她母親辭世,那年她十歲。”
“妙宜變壞?”遂心問。
“不,妙宜轉為沉默,有時三、兩天不說一句話,關小姐,我對少年人管教較鬆,他們吸一支煙、喝瓶啤酒、淩晨兩點才回家,我都認為正常。戀愛、渴望異性安慰,亦是人體生理所需,並無不妥,妙宜如有疑難,大可與我商量,原來,她一直把我當作外人。”周新民無限感慨。
遂心沒料到周新民是這樣一個熱誠爽朗坦白的人,看得出他真正痛心,大惑不解。
“警方一定要給我答案。”
像所有不能接受現實的親人一樣,他會終生尋求答案。
這時,秘書進來說:“周先生,大通的赫昔森到了。”
周新民揚揚手,“請他稍等。”
秘書退下去。
遂心繼續問:“妙宜的母親,患哪一種病?”
周新民忽然靜下來。
遂心看著他。
辦公室裏一片靜寂。
健談的周新民忽然語塞。
遂心剛想追問,忽然之間,辦公室門推開,一個妙齡女郎婀娜地走進來。
高大健碩梳波浪形長發的她,穿套裝毛衣窄身裙高跟鞋,打扮成五十年代性感明星那樣。
她毫不避嫌,輕輕走近,玉手搭在周新民肩上,嫵媚地說:“在外頭都聽見你大聲吼叫,嚇壞人,幾十歲了,一點修養也無,這可怎麽辦?”
周新民握住她的手,整個人鬆弛下來。
遂心恍然大悟,怪不得辛玫麗一直說見不到丈夫,原來這都是真的。
接著,那漂亮的女郎說:“去開會吧。”
他像聽話的孩子般站起來,取過拐杖,同遂心說:“關小姐,失陪了。”
那女郎攙扶著他走出去。
那是周新民的新歡。
他的女伴都有一個特色,她們都非常女性化,一個比一個柔媚。
遂心隻得告辭。
說好二十分鍾,已經講了三十五分鍾,周氏十分慷慨。
剛想離去,那個美女卻折返自我介紹,“我叫王啟如,是周先生的助理,關小姐是警方督察?真是難得的漂亮。”
她一定是上海人,廣東人無論如何不會有這樣婉轉動聽的口才。
遂心笑。
她說下去:“我可以保證,新民同此案無關,我們在一起三年多,他對那女孩仁至義盡。”
遂心欠欠身,“我完全同意。”
“關督察真是明白人。”她寬慰。
她替遂心換一杯咖啡。
遂心問:“王小姐你可見過妙宜?”
她搖搖頭,“人際關係應當化繁為簡,我也沒有興趣見辛玫麗及她的孩子。”
“可是,她知道你的存在。”
王啟如笑一笑,“新民三年前已單方麵申請離婚,期限將屆,辛玫麗自然知道我這個人。”
“她可有找你麻煩?”遂心問。
“她很明白事理,房子、孩兒、還有大筆現款,全照她要求撥至她名下,她相當滿意。”王啟如說。
遂心冒昧問:“你真心愛周新民?”
“關小姐,我今年二十八歲,已不算年輕,三年前在工作時認識周先生,沒有他搭救,不堪設想,我十分敬愛他,願意侍候他,這是我真心答案。”
“可否告訴我,你當時做什麽職業?”
“我推銷電子字典,每星期跑爛一雙鞋。”
遂心不出聲。
都是一樣的故事,昔日粗糙的她今日養尊處優,外形煥然一新。
彼此都是成年人,一授一受,公平交易,皆大歡喜。
“第一任周太太患什麽病你可知道?”
“第一任周太太在美國舊金山居住,身體健康。”
“嗬,我指周妙宜的母親。”
“我不知道,我從不主動提問,人家不告訴我的事,我不便追究,所以我的生活很簡單愉快。”
她極具智慧。
遂心點點頭。
這王啟如一直微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很快同周先生舉行婚禮了吧。”
她非常坦白:“沒想過,現在也什麽都有,結了婚又離婚,幹什麽呢,不如安於現狀。”
這才是男人心目中理想伴侶吧,不過,必須完全沒有感情,才能這樣撇脫,像一個公務員,做妥工夫,按時出糧。
遂心也微笑。
王啟如送客。
看到大堂前時鍾,才知道原來已經十點正了。遂心離開新民機構後,主人家緩緩走出來。
王啟如過去捉住他。
“問你什麽?”
“妙宜母親的事。”
“你怎麽回答?”
“我什麽都不知道,無從答起。”
周新民說:“那關督察,長得真像妙宜,笑起來,先朝下彎一彎嘴角,同妙宜的習慣一樣。”
王啟如輕輕說:“我從未見過妙宜,無從比較。”
“是,”周新民說:“你的確沒與她見過麵。”
遂心沒有聽到那一番話。
她折返辦公,畫了一張圖表,把所在中心人物全部列清楚。
黃江安走進來看到,說:“可是與人無尤?”
遂心看他一眼。
“周妙宜極度不快樂。”
黃督察說:“我同你也不是時時快樂。”
“你也有道理,阿黃,周妙宜的母親叫什麽名字?”“吳麗祺,十年前去世。”
遂心追問:“因病辭世?”
“相信是。”
“相信?你猜測,沒有肯定答案?”
黃督察答:“十年前往事,與本案無關,何必去揭人瘡疤。”
“也許,這事造成一個女孩心靈創傷。”
黃江安大聲答:“我心上也有陰影傷痕,家父嗜賭,我月月欠交學費,這不代表十年後我會殺人,或是自殺。”
遂心瞪他一眼。
“我最反對童年陰影謬論,某人童年時家境貧苦,於是成年後形成貪汙,又某人孩提時父母離異,故此他打劫銀行,一個人要自己爭氣,月薪五百元也要努力工作,同年薪三百萬一般殷勤。”
遂心輕輕鼓掌,“好勵誌的演說。”
阿黃沒好氣,“我說的是真心話。”
“你也有道理。”
他總結:“我是野草,不是溫室裏的花。”
野草生長得最快最高,雨後石縫子裏一大蓬一大蓬爭著出世。
“不,”遂心輕輕說:“你是勁草。”
黃江安一聽,高興得鼻子都紅了,“真的,遂心,你真的那麽想?”
遂心看著他,“我是你的知己,現在,請把吳麗祺這個人的故事告訴我。”
黃督察氣結。
“何必浪費我的時間呢,你不說,我也查得到。”
阿黃隻得說:“吳麗祺生前是一名歌星,藝名荔枝。”
遂心抬起頭,“沒聽說過。”
“歌星分許多等級,十多歲的時候,荔枝在夜總會做即影即有的拍照女郎。”
“一定長得很美。”
他請同事把檔案照片傳過來。
看到照片後遂心驚異,“嗬,遺傳因子的神秘力量。”
照片裏的人同周妙宜長得一模一樣,像是妙宜一日悉心打扮參加化裝舞會。
“百分之百相似!”
所以辛玫麗不願兄弟同周妙宜有進一步發展,竭力阻止,原來見到她就等於見到她母親。
“命運也一樣,”黃說:“享有美貌,卻沒有長壽。”
“何處可以得到更多資料?”
“夜總會裏有老同伴,一個叫石榴的女子,與她最談得來。”
“請把住址給我。”
“已派夥計去過問話,石榴女士隻推說不記得那麽多。”
“我再去。”
石女士住在一個大型中等住宅區內,遠看大廈像一幢幢高聳石碑,密密麻麻是窗孔,都是人家。
可是,夜總會女郎能夠在大廈一個小單位內平安終老,已是一種福氣。
遂心買了一大籃水果,找到門牌,她按鈴。
一個女傭前來開門,嗬,還有人服侍,可見年輕時有打算。
那中年女傭略看一下便打開門,“妙宜,你好久不來,你石姨整日牽掛你。”伸手接過禮物。
嗬,終於有人麵對麵叫她妙宜。
女傭引她進屋,小小幾百平方尺的公寓打掃得很幹淨,可是看得出家具窗廉都是十多二十年前的式樣。
有人在房門口驚喜地說:“妙宜,你來了。”
遂心輕輕迎上去。
那中年婦女握緊她的雙手,“手那麽冷,為什麽不多穿件衣服?”
態度親熱,叫遂心心酸。
遂心看得出石女士的眼睛不太好,於是輕聲問:“醫生怎麽說?”
“還不是叫耐心輪候做手術。”
遂心在她身邊坐下。
石女士順手取過一把剪刀,在長桌上畫來畫去,嘴邊念著:“針、針、剪刀替你做媒人。”
果然,一枚針被剪刀尖的攝石攝住帶上來。
石女士笑說:“一聽見有人做媒,針就急急跑出來,百試百靈。”
她比她的真實年歲老大,仿佛已經七老八十。
遂心微微笑,“你還做針線?”
“眼睛不靈,隻能打毛線。”
“看電視可行?”
“可以聽到劇情。”
女傭切開水果捧上來,叮囑說:“妙宜你多來看石姨。”
“你大半年沒來了,可是學業比較忙,抑或男朋友不放你?”笑嘻嘻,一點不生氣。
石姨容貌娟秀,頭發衣著都十分整齊。
她與世隔絕,她還未知道周妙宜的命運。
遂心默不作聲。
“嗬,這桃子香極了。”
遂心說:“石姨多吃點。”
刹那間,她像是代入了妙宜的身分。
公寓在三樓,窗外平台上的聲音聽得很清楚,一群兒童正在嬉戲,互相叫朋友的名字。
這間公寓裏的時間空間同外頭不一樣。
石姨忽然說:“從前姐妹閨中,有一個叫香桃。”
遂心耐心點點頭。
石姨沒有將來,腦海裏隻有過去回憶。
“你母親叫荔枝,我叫石榴,另外有香桃、萍兒以及榴連。”
“一籃水果。”
“可不是,妙宜,你最愛什麽?”
“石榴,”這是真心話,“真美,嫣紅寶石似透明一顆顆,清香甜美,隻帶一絲澀味,止渴生津。”
“妙宜你最懂討石姨歡心。”
遂心幾乎忘記此行目的,竟陪石姨聊起天來。
“那年,我們幾個女孩子在夜總會賣香煙、推銷啤酒、拍照……窮家女其實很窘,但居然也有歡笑。”
遂心說:“荔枝一定最蠢。”
“最漂亮是她,最笨也是她,我們養活自己就夠,她還有一個女兒要照顧,那就是你了,妙宜。”
“周妙宜。”遂心喃喃說。
“不,那時你叫吳妙宜。”
“父親是誰?”
“荔枝從來不說,記得嗎,你由我們各人帶大,直至她遇見周新民,阿周對你倆真好,荔枝從此再世為人,海闊天空。”
石姨說話腔調有點像廣播劇,韻味十足。
“荔枝也沒忘了我們,時時有照顧,開一家花店,叫我們過去幫忙,眾女當中最涼薄是萍兒,專講是非,後來去了南洋,據說是馬來西亞,再無影蹤。”石姨說
遂心微笑,“也許嫁了拿督。”
“可不是,”石姨也笑,“世事多意外。”
她倆愈談愈投契。
女傭說:“妙宜,留下來吃碗鮑魚雞粥。”
那忠仆伸手招呼她。
遂心說:“可要幫忙?”
她走進廚房。
“你石姨患胰髒癌已到末期,你多來探訪她。”
遂心至為震驚,不禁落下淚來。
“你別看她會說會笑,醫生說隨時會去,我曾打電話找你,隻是沒人接聽。”
“我換了電話。”遂心把新號碼給她。
她捧著粥出去。
石姨說下去:“不知不覺,荔枝辭世已近十載。”
遂心沒出聲追問。
“她的毛病同我一樣,醫生說,夜總會空氣渾濁,吸多了二手煙,也說不定。”
“我以為─”遂心脫口而出。
“你以為什麽?這些年來,你一直纏住我追問我真相。”
她緩緩說:“我去探訪過她,的確是重病,沒有懷疑,她唯一不放心的是你。”
原來周妙宜也有疑竇。
“我同她說:‘荔枝你也享了十年福,亦不枉此生了,有人真苦足一輩子’,她總算釋然。”
遂心點點頭。
“妙宜,讀好書找對象,給石姨送喜帖來。”
遂心隻是說好。
“我也有點累了,你常來。”
女傭開門送客。
關上門,主仆輕輕對話,語氣無限惋惜辛酸。
她們仍然誤會遂心是妙宜。
“還一直追問生母死因?”
“是,可能心底有絲微記憶。”
“但那時她到底隻得十歲。”
“不如將真相告訴她,讓她接受事實。”
“永不。周新民叮囑過,如果透露真相,他會收回這間公寓,屆時你我睡到街上去。”
“但是——”
“也是為她好,過去的事已經過去,知道了又如何,心裏終身一個疙瘩。”
“唉,你說得對。”
主仆二人欷歔良久。
那一邊,遂心走到樓下平台,在小店買了杯咖啡,坐在石凳上沉吟。
兩位女士不理世事已經很久,也不再關心世界如何運作,石姨且病重,她們對周妙宜其實生疏,以致認錯了人,但說起往事及荔枝,卻清清楚楚,一絲不差,像練習過的台詞。
真可疑。
那樣的好老人也會藏私,她肯定隱瞞著真相。
那天晚上,遂心在家看衛星電視,她找到北國的氣象台,留意天氣報告。
漂亮的報幕員說:“隆冬已經來臨,全國大部分都大雪紛飛,北邊高原及西北地區更加積雪超過三尺……”
嗬,兒童可以堆積雪人,自山坡滑下作樂。
遂心忽然不能控製自己,她站起來,走到電話邊,情不自禁,按下號碼。
電話響了三、四下,遂心忽然又膽怯,她雙膝發軟,想丟下話筒算數。
就在這時,有人“喂”一聲。
遂心心情像一個初中女生,忐忑得結巴,“呃,”她深深吸口氣,“好嗎?你在做什麽?”
對方的語氣非常溫柔,像是一聽便已經知道她是誰,他這樣回答:“我在甲板鏟雪,如果不把積雪盡快除去,木筏會下沉。”
“嗬,可要半夜起來?”
“現在就是半夜。”
“打擾你了,可是一個人?”
“不,她們一共七人,邊喝香檳邊等我過去。”
遂心笑得彎腰。
他又說:“原來你住在亞熱帶。”
他看到來電顯示,表示訝異。
原來,這女孩是遠方來的客人,更加難得。
“SS代表什麽中文字?”
“遂心,即指如意的意思,K是關。”
“總算知道了你的真實姓名。”
“聽到你聲音真開心,”遂心舒一口氣,“有點後悔沒早些聯絡你。”
他問:“可有偶然想起我?”
遂心想一想答:“每一天。”
他聽了靜默了幾秒鍾,像是深深受到感動,“遂心,我願意了解你多一點。”
“我也是,你在聽什麽音樂?這幾天森遜可有冒著風雪給你送補給品來?整個湖麵可隻是剩你一戶人家?”
他笑了,“多謝你關心。”
“走到電腦前去,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遂心按亮了熒屏。
她看到他一臉胡須,“哎喲。”她忍不住叫出來。
“嚇到你了。”
“月圓之際,會否長出狼牙?”
“會,對牢圓月號叫,發出寂寞哀號。”
“靠岸不就行了。”
“也曾經考慮過,但是眼見岸上師兄師姐花了不知多少冤枉時間金錢心血,一失勢最終還是落得孑然一人,悲哀的例子見多了,有點恐懼,情願依然故我。”
遂心會心微笑。
“你對這種選擇可有了解?”
“許多朋友且為熱鬧出賣,十分不值。”
“你可是一人?看樣子好像瘦了。”
遂心伸手輕輕摸撫熒屏上他的臉。
“股票上可有收獲?”
“托賴,過得去。”
“今日談到這裏為止。”
他說:“我想念你。”
遂心輕輕說:“我要關上電腦了。”
她伸手按鈕,躺到床上,深深歎口氣,心底下那股抑鬱的盼望仿佛得到安慰。
再坦白也不能告訴他,她是警務人員,一切因為調查一宗命案而起,結識他是因為懷疑他。
每個人心底都有秘密。
接著的幾天非常熱鬧,辦公室裏喜事連連,兩位女同事將舉行婚禮,且均大事鋪張,絕不吝嗇時間、金錢、精力。
一個說:“女方不願簡單了事,一生人隻有一次雲雲,又說,做女人,隻得這回放肆,棄權則血本無歸,一年後懷孕生子,更淪為蓬頭垢麵的水桶……所以一定要穿婚紗。”
遂心不出聲。
說得也對,有點辛酸。
“生育過程殘忍痛苦,可是你去問親友,他們都輕描淡寫:‘不怕不怕,現今醫術昌明’,這又是什麽意思,意外多的是,一腳踏在陰界裏,一命換一命,所以結婚時,更應縱容一下。”
“遂心,你來發表意見。”
遂心搖搖頭。
“整個婚筵花費不少,在輝煌酒店的水晶廳舉行,服裝首飾又一大筆,你說,是否女方勒索。”
“噓,一切費用由女方支付。”
“嗄,喲,這又是為什麽?”
遂心站起來,想趁著沒人發覺,偷偷溜走。
她卻被那位用者自付的準新娘拉住,“遂心,幫幫眼,陪我去試禮服。”
“你心目中必須先有一個式樣,不能見一件試一件。”
“為什麽不,我隻得今次的機會罷了!”
遂心歎口氣,“我隻有一小時。”
那是一家著名的禮服公司,每件白緞禮服都是她們一個月的薪水。
遂心也忍不住逐件欣賞。
店員挑了五個款式出來,一襲象牙白無袖背心低腰大裙最合她心意。
她猶豫地伸過手去觸摸了一下衣料。
身後有一把殷勤的聲音說:“要不要試一試?六號,正是你的尺寸。”分明是店內經理。
遂心說:“我沒有預約。”
“不要緊,我們有空。”
遂心搖頭,“下次再說吧。”
“那麽,請自由參觀。”她識趣地退出去。
這時,有人捧了首飾過去給準新娘挑選。
那一日,周妙宜也打算結婚。
她約了什麽人?
為什麽查到今天還茫無頭緒?
遂心發覺她沒有用心查案,怎麽跑到禮服店來了,這裏何來有什麽線索?
新娘走出來,“遂心,看。”
啊,像安琪兒一般,束腰的波浪裙,小小蝴蝶袖,看上去既嬌柔又天真。
遂心露出一絲微笑。
新娘知道這已是最高讚賞。
“遂心,一點舊一點新,一點借來一點藍色,請把你戴著的藍石耳環借我,那麽新舊借藍全體齊全了。”
遂心一震,立刻把耳環除下給她。
她配上耳環,助手取來潔白麵紗,替她罩上。
新娘喜悅的說:“就是這一套。”
“腰身也許需改一改。”
“不用,鬆些不妨。”
她取出支票簿子,毫不吝嗇,簽下銀碼。
遂心看著女同事,暗暗佩服,是,快樂需自己尋找,別管別人怎樣想。
“來,我們去挑鞋子。”女同事說。
遂心說:“對不起,我另外有事。”
她終於脫了身。
遂心猜想她有一日結婚,一定會靜靜簽名了事,她沒有魄力。
女同事的婚禮如期舉行。
在教堂裏,遂心看見新娘穿的,又是另外一件緞裙,啊,她改變了心意,這一件窄身露背,顯出成熟風韻。
真的,如果不能換人,換件衣服也是好的。
遂心像其他觀禮的來賓一樣,注意力全放在新娘身上。
她走過遂心身邊,伸手摸了摸耳環,向遂心眨眨眼道謝。
遂心已決定把這副矢車菊藍的寶石耳環送給她。
這時才看到新郎,他高大,倒是一表人才。
他們年輕時看上去都不錯,一到中年,毛病全體顯露:泰半脫發、肥胖,但不懂得照顧自己生活起居,開始多疑、放肆,並且自憐,這時,因知道生命大部分已經過去,不甘心,企圖在外遇身上找安慰……
每一段婚姻,多數隻得三、兩年好時光。
其餘的歲月,就得竭力背住一頭家。
隻有今日最高興最輝煌。
黃江安走過來坐在遂心身旁,“在想什麽?”
遂心笑:“你是好人,你與他們不同。”
阿黃莫名其妙。
新人已經在交換指環。
禮成了,親友站起來歡呼,一起湧到教堂外花鍾下拍照。
新娘忽然把花球擲向遂心,遂心不想美麗的花球落在地上,順手接過,馬上發覺身邊有雙渴望的眼光,她把花球轉送眼睛的主人。
遂心輕輕走開。
黃江安跟在她身後。
遂心轉過頭來,“沒有約會?”
“你太看好我了。”他有點失落。
“案子進行如何?”
“夥計得力,已全部偵破。”
“我那一件——”遂心無奈。
“那是一宗自殺案。”
“但是為什麽?”
“有些人善妒,有些人憤怒,有些人老是覺得世界處處難為他,今日太陽不照到他身上,他就動了自毀的念頭。”
“你不同情弱者。”
“你說得對。”
這時,遂心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遂心取出,鄭重放到耳邊,才聽了兩句,就說:“我馬上來。”
黃督察表示無奈。
遂心立刻去取車子,自停車場駛出來,看到新郎新娘仍然站在花鍾下。
人生必經階段,這是重要的一站,再走下去,遲早會到終站。
電話由石姨的傭人打來。
“石姨今早昏迷,送進仁愛醫院,稍後蘇醒,希望見一見你。”
遂心趕往病房。
那忠仆在門口等她。
一間大房間,十張八張病床,不是有人帶位,根本不知誰同誰。
遂心見到了石榴。
她蹲過去。
那中年女子轉過頭來,灰白的眼珠竭力辨物。
“妙宜,你來了。”
遂心握緊她的手。
“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她已沒有力氣,聲音沙啞。
遂心把耳朵貼近她的嘴。
“妙宜,你母親,也是在這間醫院裏,她吃了過量的藥,送進來,再也沒醒來,一直不告訴你,也是為你著想。”
遂心仍然握緊她的手。
說出來,她似乎放心了,閉上眼睛。
看護過來,“探訪時間已過。”
遂心輕輕站起來,離開病房。
這件事,周妙宜其實一直知道,這正是她生命中巨大黑影,追著不放。
遂心欷歔,在公園裏坐了半天。
第二天早上,上司傳她。
巢劍飛一見她就說:“情緒穩定了沒有?”
一定不是好消息,首先,肯定關遂心神經衰弱,凡事與人無關。
遂心不出聲。
“上頭決定,你還是繼續擔任文職,直至稍後通知。”
遂心不加考慮,輕輕說:“巢總,請準我辭職。”
他語氣變得誠懇,“遂心,再熬一年,我一定把你保出來。”
“不,我真的覺得累──”
“我批你告假半年,但少於一百六十天,那樣,你的薪津不會受影響,鐵定六個月後歸隊,就這樣一言為定,我叫人替你辦手續,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根本不讓遂心有發言的機會。
遂心知道碰到這樣好的上司是她的運氣。
她一聲不響離開辦公室。
正式放長假了,過渡這半年,假使仍然不開心,大可辭職,黃江安迎上來。
“怎麽了,麵色黑如鍋底。”
有夥計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慘遭停職?”
“是,叫我回家。”遂心微笑。
“不要介意,去練槍、多做運動,六個月後又是一條好漢。”
“我不介意。”
“凡是耿耿於懷的人最愛口口聲聲表示大方。”
遂心微笑,“我是真心的。”
“遂心,我擔心你,從前你不是這樣的。”
遂心抬起頭,“以前我隻知道生命重要,故此遲了開槍禍及同事,今日才明白,人生無常,需要及時行樂。”
“你切勿自暴自棄。”
遂心笑出來,“你以為我是迷途少女?”
她輕輕推開他,離開辦公室。
回到家,看看日曆,遂心詫異,以為過了很久,原來距離案發,隻得三個星期。
追蹤周妙宜走過的軌跡,不知不覺,代入她的生活裏,從學生、心理病人、到浪跡天涯的遊人,遂心對她的了解與日增加。
遂心把車子駛到周宅門口停住。
周新民其實已經很少回到這間屋子裏,等了一會兒,遂心看見辛玫麗花枝招展走出來,女傭帶著孩子,司機幫忙,一行人上了車,猜想是去喝下午茶或看電影。
遂心尾隨,車子駛入酒店商場,他們五人又浩浩蕩蕩下車到咖啡室找位子。
終於坐下,辛玫麗又碰到了朋友,笑著迎上去,嘻嘻哈哈比較衣服首飾,密密不知談什麽。
那幾個年齡身分都差不多的少婦一起站起來,往商場操過去。
遂心輕輕跟在後邊。
這辛玫麗可想是每日這樣過日子。
A Kept Woman,不像她關遂心,需要覓食。
原來商場一端有個珠寶展覽,她們一眾笑著進去了,遂心被擋在門口。
“小姐,請出示請帖。”
遂心表露身分。
公關人員立刻過來低聲詢問:“有什麽事?”
“我想隨意看看。”
“請便。”
辛玫麗在試戴一枚粉紅鑽戒。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叫關遂心過這樣日子,且活至長命百歲,那簡直是受罪,可是有人挺喜歡。
試完紅的,又試綠的,像小孩子玩塑膠珠子一般。
最後的結論是“叫阿王來買”、“叫他們送到張先生寫字樓去”、“阿麗最厲害,她自己開支票”。
遂心一言不發在遠處看著她們。
忽然,辛玫麗向她走過來。
“關督察跟著我有什麽事?”原來她一早看見她。
遂心不出聲。
“關督察一定在想,人若少了幾條筋,也許是好事。”
嗬!她並不笨。
她完全知道人家心裏想什麽。
而且,她懂得自嘲。
遂心不由得對她笑一笑。
“來,一起喝杯茶。”
她親熱地拉起遂心的手,叫人受寵若驚,她天生有交際手腕,如果存心討好你,你不會不覺得。
她走回茶座,叫女傭帶孩子們來看電影,一邊同遂心抱怨:“做了母親,一點自由也沒有了。”
遂心微微笑。
她替遂心斟茶,手勢純熟,又招呼她吃點心。
她開口了:“一個人,開心是一生,淒涼也是一生,既來之則安之,總要自得其樂,你說是不是?”
遂心點點頭。
“丈夫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女人通常有幾種做法:可以從頭開始,繼續生活,也可以大哭大鬧,誓不罷休,當然,也可以自殺,關小姐,你認為哪個方法最好?”
遂心肅然起敬,對她另眼相看。
“一定要看得開,嘻嘻哈哈,瘋瘋癲癲做人,我還有兩個孩子要照顧,生活不愁,說不定,還有再嫁的機會,為什麽要愁眉苦臉?”辛玫麗說。
遂心答:“你字字珠璣。”
她笑了,“我快樂嗎?當然不,可是也慶幸到了今天,周新民不需我服侍,我也樂得輕鬆,他這個人很有點怪脾氣,不常常用義肢,可是睡覺時一隻假腳放在床頭……不是人人受得了。”
遂心不出聲。
“對不起,關小姐,我講多了。”
“我不介意。”
“周新民對我不薄,我沒有怨言。”
“你可見過吳麗祺?”
“一個女子小名叫荔枝,可見長相誘人:成熟、豐碩、甜得滴出蜜汁來,而且皮膚一定雪白,但是,我們沒有見過麵。”
“據說她服食過量藥物。”
“我也聽說過。”
“這件事,對你沒有警惕?”
“我說過,有人看得開,有人不,那時,周新民願意帶我出貧民窟,我願意冒險。”
“你同周妙宜的感情如何?”
“我們之間沒有感情,屋子那麽大,幾天不見麵是平常事,何必同一個小女孩過不去,大家都是在同一屋簷下討飯吃。”
竟看得這樣透徹。
“妙宜同辛佑——”
“我同我兄弟說:拜托,別把事情弄得更複雜,女朋友什麽地方都找得到。”
辛玫麗真坦白。
“他接受你的意見?”
“我們一家人都很知道感恩。”
遂心歎口氣。
“很頭痛吧!”辛玫麗忽然取笑她,“關督察,一個壞人也沒有。”
“你講得對,與你說話真舒服。”
“周新民也那麽說。”
遂心忽然問:“你覺得我可長得像周妙宜?”
辛玫麗一怔:“你,關督察?”
遂心點點頭。
“你與周妙宜?當然不像,怎麽可能,你英姿颯颯,頭腦清晰……不,一點也不像,誰會說你們像?”
這是嶄新的看法,遂心眼前一亮。
“有不少人認為我們相似。”
辛玫麗失笑,“周妙宜是一個喜做白日夢的女孩,生母辭世之前時時誤會周新民是她親父,不切實際,不識時務,怎會好同關督察比,那些人太過一廂情願。”
“也許,因為我們的眼睛──”
辛玫麗微笑,“我也有一雙大眼睛,這不表示我也像你。”
遂心忽然明白了,原來,所有喜歡妙宜的人,都覺得她們兩人相像,如不,則認為一點都不像。
嗬,魅由心生。
辛玫麗說:“下午悠閑地喝一杯茶,有益身心。”
遂心輕輕問:“你打算活到八十歲?”
辛玫麗微笑,“隻要健康,一百歲又何妨,靜觀世事變遷,不知多大樂趣,嗬,敵人一個個自動倒下來,以往踩人的今日被人踏在腳底……”
的確應該像她那樣強悍。
她喃喃自語:“辛玫麗是窮女,孑然一人,辛玫麗倘若不善待自己,沒有人會對她好。”
茶涼了。
遂心說:“我還有事。”
她問:“還打算查下去嗎?”
遂心攤攤手。
“妙宜生前,曾在一間藝術中心做義工。”
遂心哎呀一聲,“你為什麽不早說?”
“你們沒有去查過?”辛玫麗相當意外。
“哪一家?”
“司機同我說,常常要到玉蘭路搬大幅字畫,十分麻煩,我勸他忍耐點,加了薪水給他。”
原來如此。
“我叫司機帶你去。”
“不用,請把地址告訴我就行。”
在門口找到司機,那中年人把畫廊地址告訴遂心。
“是一間辦公室嗎?”
“住宅、畫室,他們也做買賣。”
“誰住在那裏?”
“一個叫阿佳的年輕人。”
“周先生可知道周小姐時時去那個地方?”
“周先生忙做生意,他不大理會這些。”
“謝謝你。”
遂心決定走一趟。
身邊像是有人輕輕對她說:“你努力做周妙宜,還要做到什麽時候?”
遂心不去理會這把聲音。
她回家,洗了一把臉,換件裙子,出門到玉蘭路去。
那條橫街名副其實,路邊一排玉蘭樹,春天到了,想必會開出千百朵佛手般嫣紅色玉蘭花來。
此刻是冬季,樹椏空空,很難想像天氣一暖它會複蘇。
平房處一塊小小木牌,寫著程佳畫社。
遂心有備而來,她打散頭發,穿著寬鬆的長裙,看上去比較有文藝氣質,不像畫畫的人,也像學畫的人。
她走近張望一下。
大門打開著,大堂裏有一大張木台子,有幾個少年在做習作,一位老師在旁指點。
她脫口問:“在做什麽?”
“孔明燈。”
嗬,這麽有趣。
一聽就知道有生意頭腦,地方反正閑著,教學生收學費,不無小補。
妙宜是否也來擔任過教師一職?
“什麽事?”身後有人問。
她轉過頭來笑。
那年輕人一怔,很客氣的說:“課程都滿了,下季請早。”
“我來見工。”
“我們暫且不需要人幫手,你是誰介紹來的?”
遂心看著他,“你是阿佳?”
那阿佳與她握手,“我們好像見過。”
“我叫關遂心,聽說這裏聘請助手,前來應征。”遂心說。
程佳不再追究她的來曆,請她到內廳坐下。
小小一間寫字樓,收拾得相當幹淨,白色牆壁上,掛著簡單的素描,那是妙宜的筆觸,遂心內心觸動,妙宜的確來過。
天花板上有扇天窗,陽光照下來,暖洋洋,遂心坐著不想動。
阿佳在冬季還穿著汗衫,一點也不覺冷,雙肩肌肉渾厚。
他這時取過毛衣套上,“剛才我在搬東西。”
指一指身邊一疊疊的風景畫。
沒想到這些畫,盛行了半個世紀,仍有買主,畫上全是一隻隻中國帆船,以及搖舢板的打魚女郎。
“你會失望,我不做藝術,我做商品。”
遂心笑笑,“人總要吃飯。”
他搔頭笑,“多謝包涵。”
這時,課程上完了,幾個少年站起來告辭,遂心才發覺,他們全是傷殘人士。
程佳說:“這是我們與社區中心合辦的工藝班,很受歡迎,導師多數是來自美術學院的義工。”
“有機會我也想參加。”
“已經額滿,”他忽然開玩笑,“隻剩雜工一個空位,不過需做咖啡洗衛生間及聽電話。”
誰知遂心想一想答:“沒問題。”
他隨即說:“清潔有阿嬸,你聽電話好了。”
遂心也挪揄他:“女生找,說在,還是不在?”
程佳不是弱者,他答:“說他出去了。”
“那麽,我今日開始上班吧,每天上午來三個小時,十至一時。”
“喂,哪有職員自訂工作時間的道理。”
“我下午還有別的工作。”
遂心發覺洗筆用的杯子全是塑膠汽水瓶改製,把上截瓶嘴切掉便成。
程佳有頭腦,他完全知道他在做什麽。
遂心知道這樣的商業藝術家會受女生歡迎。
他帶她參觀另一間工作室。
有一群幼兒聚精會神地搓陶土。
遂心問:“坐在哪裏?”
他帶她到角落,那裏有隻約莫半個人高的小型電話,一邊放著兒童稚樸可愛的製成品,一隻七彩心形胸針上還寫著“媽媽我愛你”。
遂心微笑。
這個媽媽再辛苦,從早落夜不停洗熨煮接送教功課也是值得的吧。
母子可以彼此盡情相愛也是一種緣分。
遂心說:“這是一個好去處。”
沒想到程佳說:“生意興隆,更加沒時間好好集中精神創作。”
“你已經取得極高成績,還想怎樣,不要貪心。”
“你我都知道這不是藝術。”
遂心笑,“魚與熊掌,你想清楚吧。”
這時,電話響了,遂心取起聽筒:“程佳畫社,找程佳?他說他不在,你哪一位?我是誰?我是接待員。”
程佳笑得彎腰。
笑完了,有點發呆,“好久沒這樣開心,幾乎內疚,成年人明知世界苦難,有什麽資格大笑大叫。”
他仍有藝術家的敏感。
“程佳,可記得妙宜?”遂心問。
他一怔,“夏妙宜?”
遂心搖搖頭,“周妙宜。”
“我不認識周妙宜。”
這時,有一位助手經過,“可是問吳妙宜?”
“對,”程佳這次很肯定,“她姓吳,曾在這裏做過義工。”
沒想到妙宜告訴程佳畫社諸人她姓吳。
對於周氏撫養她成人,她似乎已不感恩,也許隻是一時意氣,可是仍然借用周宅的司機、車子……十分不切實際。
程氏畫社職員對周妙宜下落一無所知。
報上也登過她的消息,可是大半磅重的報紙,小小一段新聞,事不關己,很容易疏忽過去,明日,又有不一樣的新聞了。
程佳問:“你由吳妙宜介紹來?”
那女助手笑笑,“妙宜喜歡程佳。”
遂心答:“藝術家一定互相吸引。”
這時,有人找程佳,他出去收貨。
女助手說:“我叫樂悠悠,在這裏工作已三年,開班教授兒童,是我的主意。”
她等於說,我地位超然,我與程佳才是一對。
她對妙宜的印象,深過程佳。
“你記得妙宜?”
“剛才你進來,我嚇一跳,以為她又回來。”
“我與她相像?”
“她也愛穿吉卜賽撒裙同軟底靴,十分嫵媚。”
悠悠的聲音有點不自在。
“不過看仔細了,才知是兩種人,你心中沒有欲望。”
遂心笑笑,悠悠似有透視眼。
“吳妙宜家境仿佛過得去:司機、大車、住在小洋房裏,可是,她不快樂。”
程佳收了貨回來。
“悠悠,你在講什麽?”
悠悠看著程佳,“在警告這位關小姐,當心你的手段。”
程佳凝視遂心。
忽然他說:“關小姐心底有個勝我百倍的人,你放心,她絕不會看上我。”
遂心啞然失笑。
“我猜得對不對?”
遂心說:“你莫非會閱心術。”
“漂亮女子的心思不難猜到。”
這下子悠悠好似放下心。
又有人來找程佳談畫展的事。
他真忙碌,可見有商業頭腦,跟著他的人不會吃苦。
悠悠說:“吳妙宜許久不來了。”
遂心低下頭。
“她還那麽憎恨繼父嗎?”
遂心打一個突,不出聲,她怕一追問,悠悠會噤聲。
果然,悠悠不警惕地自管自說下去:“吳妙宜告訴我們,她母親在她十歲那年服藥身亡。”
妙宜竟說得那麽多。
“其實,她母親不應失救,可是,一整天屋子□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去推開房門看看太太為什麽還不起來,當日,她繼父回過家兩次換衣服,中午一時及傍晚六時,都沒有張望一下。”
遂心打一個冷顫。
“妙宜放學,想與母親說話,保母催她學琴:‘別去打擾媽媽午睡。’等到學完琴,吃完飯,她推開房門,母親已經休克,被送往醫院,一直沒有蘇醒,過了數日辭世。”
遂心抬起頭,“這一切由她親口告訴你?”
“是,當年她雖然還小,卻知道假使還想生存,最好不要再提這件事。”
遂心歎口氣。
悠悠斟出啤酒,遞一杯給遂心。
“她很不開心。”
遂心一口氣喝了半杯。
“她佯裝沒事人似的,在繼父家又生活了十年。”
“她還說什麽?”
悠悠訕笑,“叫我把程佳讓出來。”
什麽?
“我肯,程佳也不肯,程佳需要一個會抬會擔的伴侶,他的生意頭腦多厲害,帳簿不容忍赤字,吳妙宜不錯,長得美,可是還有什麽?”
程佳回來坐下。
“悠悠,你還在算妙宜那筆帳?”
“她渴望每個人愛她,顛倒眾生。”悠悠始終不甘心。
遂心輕輕說:“也許,她隻是寂寞。”
這時程佳說:“沒有人會威脅到你的地位。”
悠悠悻悻然,“因為隻有我肯在清潔阿嬸休假時洗地板。”
遂心不出聲。
他們調笑,妙宜永遠不會再聽得到。
妙宜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到頭來不過是段小小插曲,程佳甚至不記得她姓什麽。
遂心一次又一次替妙宜難過。
悠悠說下去:“當吳妙宜說她繼父可以幫你到巴黎開畫展,你是否心動?你說!”
程佳尷尬。
“後來由我調查清楚,發覺她在家中根本沒有地位,而且一年不過見到繼父三兩次,你才死心。”
“我沒有這種企圖。”程佳已經笑不出來。
遂心覺得悠悠應當住口了。
果然,她走去打掃課室。
小朋友一個個陸續來上課。
程佳問:“你幾時來上班?”
“我想問一個問題:你最後一次見到周妙宜是什麽時候?”
“早六個月吧。”
“你同她關係到底怎樣?”
程佳很坦白,“她長得好看,人也隨便。”
遂心浩歎。
“我這裏是間畫社,氣氛隨和,後邊還有一間儲物室,專收留未成名低收入被房東趕出來的小畫師,每到新酒收成時,整箱抬回,大家一起喝,感覺像六十年代花之兒女盛行的──”程佳說。
“公社。”遂心說。
“是,不過我們有個規矩:不許吸毒,否則立刻趕走。”程佳說。
“你一定有許多朋友。”
“是,我不否認。”
“妙宜來住過嗎?”
“她家境富裕,這裏設備簡陋,她來幹什麽?”
“除了你,她還同誰談得來?”
“關小姐,你好像不是來找工作的人。”
“我對這間畫社產生極大興趣。”
“我知道你的身分了。”程佳跳起來,非常緊張,“你是稅務調查員。”
遂心搖搖頭。
這時,悠悠又走出來。
“你忘了,”悠悠說:“妙宜同胡子均──”
程佳不出聲。
悠悠提醒男伴:“關小姐為著調查吳妙宜來,你不打發她,她永遠不會走。”
程佳隻得說:“子均是新進電腦動畫專家,十分有前途,在這裏認識妙宜。”
遂心輕輕說:“你們到現在尚不知妙宜下落,可有點奇怪?”
悠悠機靈地問:“不是好事吧,她可是吸毒被捕?”
遂心籲出一口氣,“周妙宜已不在人間。”
他們兩人震驚。
遂心取出一段小小剪報,給他們兩人傳閱,接著表露了身分。
悠悠跌坐在位子上,“不!”臉上露出悲痛的神情,很明顯是物傷其類。
程佳喃喃說:“怎麽可能。”
“你倆沒有看到新聞?”
“我們上月到峇裏旅行,錯過新聞報告。”
“親友沒有提起?”
“關督察,請相信我們不會偽裝,我們真的一無所知。”
知道了遂心真正身分,他們並不動氣。
兩人忽然緊緊擁抱,像是慶幸彼此還在人間,可見他們確是性情中人。
悠悠哽咽問:“為什麽?”
遂心問:“那個胡子均,會提供可靠消息嗎?”
“子均應是最後見到妙宜的人。”
“妙宜可有提過結婚?”
悠悠不再隱瞞,“她渴望結婚,程佳,你一聽就怕,是不是?”她有意無意,仍然不放過男伴。
程佳歎氣,“我曾同子均說:當心,這個女子想結婚。”
遂心忍不住斥責他:“你的口氣,仿佛想結婚等於患麻瘋。”
悠悠輕聲說:“一直以來,程佳逃避婚約。”
程佳忽然走過去握住她的手,不再說什麽,隻是把臉埋進悠悠的手心裏。
悠悠問:“這是為什麽?”
“悠悠,我們結婚吧。”
遂心沒想到她間接撮合了一對情侶,悲涼中有一絲喜悅。
悠悠說:“請關督察做我們的證婚人。”
真沒想到事情會有這樣戲劇化的轉變。
“可以休假。”陳曉諾說。
遂心笑了,“哪裏一時放得下。”
“一起上岸吧。”
“這個建議真夠誘惑。”
“考慮一下,通知我。”
他再帶她進圖畫室參觀,隻見室內牆壁、天花板以至地板已經裝修完畢,恢複舊貌,韻味十足。
小小古式水晶燈,直立鋼琴,金邊鏡子,朦朧間遂心仿佛看見小兒女翩翩跳起足尖舞,母親在鋼琴前彈曲子指揮。
遂心發呆。
這個炒賣股票為生的人太懂得生活情調了。
“陳曉諾,你是天才。”
“我在等你。”
“你大抵對每個女人都這樣說。”
“這是你賭一記的時刻了,信他,還是不信?”
“有期限沒有?”
“有,我已經三十二歲,頂多等你五十年,人總有壽終正寢的時候。”
“你怕死嗎?”
“怕吃苦,所以注意健康。”
“我可以把狄嘉之屋下載細看?”
“歡迎。”
遂心重新伏在桌麵上,她輕輕說:“周妙宜,謝謝你介紹陳曉諾給我認識。”
她說得一點不錯,的確經妙宜才找到他,否則天大地大,怎會知道北國大湖的一座木筏上,會住著這樣一個人。
遂心籲出一口氣。
天色暗下來。
放下一切,到長島去等待春季來臨吧。
穿上白色藍邊的水手服,到海邊散步,嗅鹽花香味。
不要放棄這千載難逢的好邀請。
生命無常,先吃甜品,不管是一年或是半載,甚至隻有三、兩個月。
快樂永不嫌少,也不會嫌多。
但是,關遂心有事要做。
她到一個舊工廠區去找咆吼動畫公司的主持人。
第二天一早她自家中出發。
工廠大廈在一條運輸河邊,不知怎地,河水有點混濁。遂心抬頭看去,見到五樓所有窗戶都被封實,密不通風,也好,這條河沒有景觀。
她乘工用電梯上樓,一層一層,都是貨倉改建的辦公室,電梯停在五樓。
她走出電梯,像是進入另一個世界。
空氣出乎意料冷冽清新,職員忙碌工作,接待員過來問:“找誰?”
“胡子均。”
有人走出來說:“子均剛睡著,他已經三十小時不眠不休,剛完成《盜墓者》程式,有什麽重要的事嗎?”
遂心說:“我下午再來。”
那女郎笑:“那倒不用,他睡大半小時便可以起來工作,你看本雜誌就行。”
“可以到處看看嗎?”
“不妨礙他人工作就行,那邊有茶室,你自己斟咖啡吧。”
遂心這時發覺所有職員都是年輕女子,且個個容貌不俗,分明經過挑選。
好比一隊女將,又像進了女兒國,不過,統帥胡子均卻是男性。
這應該是周妙宜的最後一站了。
遂心走進茶室斟咖啡。
她發覺桌子上放著一大盒甜圈餅,她嘴饞,拿了一隻巧克力醬的送進嘴裏。
一連喝了兩杯咖啡。
有人進出,向她說早。
咆吼動畫職員好似穿製服,都一身黑色緊身上衣與黑長褲,動作輕巧,軟底平跟鞋一點聲音也沒有,像貓。
碰巧遂心也穿深色衣服,混在她們其中,一點不覺礙眼。
她走進製作室,隻見幾個女生正聚精會神,幫一具機械頭部模型設計五官,看上去十分詭異。
遂心對電子科技一無所知,又走到另一角落。
一個漂亮的女子身邊有一大隻放滿七彩糖果的玻璃盒,她不停把糖塞進嘴裏,一邊吃一邊盯緊熒幕,逐格設計打鬥動作。
看見遂心站在身後,她嫣然一笑,“請坐,吃糖。”
吃那麽多也不胖,真是奇跡。
隻見熒幕上其中一個角色擰住敵人,伸手進他的胸膛,把對方心髒拉出來。
遂心嗬一聲,太暴力殘酷了。
那女子說:“子均叫我改一改,你說,可怎麽辦好?改為挖出雙眼好嗎?”
遂心駭笑:“不不,和平至上。”
“和平?那還有誰愛玩?”
她又把糖果放進嘴裏。
遂心走到別處。
這是一套圖文並茂的小學板育器材,以問答遊戲形式考學生分數。
“辛亥革命在什麽年代發生?”
“北美洲最大河流叫什麽?”
“好望角由哪一人發現?”
辦公室光線調校得很幽暗,熒幕更加閃亮,似有自己的生命。
接待員說:“你在這裏?子均可以見你了,請跟我來。”遂心跟著她走。
真是奇人,三十小時不休息,隻睡半個鍾頭又可以工作,真是厲害。
一定要非常年輕才有這樣的精力。
她們走一條旋轉樓梯到閣樓,聽見沐浴的聲音。
接待員笑笑說:“他五分鍾就好。”
原來這□便是他住宿的地方。
一個怪人接著一個怪人,遂心不由得傻了眼。
終於,他出來了。
“我是胡子均。”
他伸出手來,“你想擔任什麽樣的崗位?”
隻見一個鬈發的年輕人,相貌像拉斐爾前派畫中美少年,恐怕僅僅夠二十一歲。
都說搞電腦成功的都是天才兒童,遂心這下子可信個十足。
他穿白襯衫牛仔褲,坐下來,看著遂心。
“事先說明,我這裏,不分日夜,沒有階級,做得累了,便回家休息,養足精神,再來苦幹。但是,需達到工作目標。”胡子均說。
一開口,果然像個主管。
他笑說:“我自己也一樣,同員工沒有分別。”
遂心輕輕說:“我不是來找工作。”
他一怔,“你是記者,來做訪問?”
遂心不加否認,“你願意回答幾個問題嗎?”
“我不接受訪問。”
“放心,問題不會刊登在雜誌上。”
他看著她,“我隻有十分鍾。”
“子均,她們都這樣叫你,你可記得一個周妙宜的女子?”
他一愣,“你是妙宜什麽人?”
遂心答非所問:“人家都說我像她。”
胡子均答:“是有一點。”
“那麽,你記得她。”
“妙宜?當然,你找她?她已不在人世。”
那麽多人當中,隻有胡子均一個人知道周妙宜已經不在人間,他聲音中帶著許多惋惜。
“事情是怎麽發生的?”
“我不知道,消息由同事轉告我,她們讀到網頁新聞,認出新聞主角正是吳妙宜。”
妙宜已決定不再姓周。
“她曾經在這裏工作過一段時間。”
“擔任什麽職責?”
“造型設計,成績優異。”
“就是這麽多?”
“不,”年輕的他說:“遠不止這麽多,但是,我為什麽要對一個陌生人講太多?”
“因為我是一個警察。”
遂心把證件放在他麵前。
他立刻根據資料核實遂心身分。
“關警官,你正在放假。”
“不錯,我願意用自己時間追查這件事。”
胡子均轉過身子來,“妙宜與我已經和平分手。”
“你們認識了多久?”
“一年多兩年,她是一個十分敏感美麗的女子,非常缺乏安全感,對工作並無太大興趣,極度希望被愛。”
“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
“有好幾個月了。”
“你肯定?”
他又去查電腦資料。
遂心覺得這個大男孩的記憶不存在軀殼之內,他的腦袋與身體分家,他的思維即是電腦,儲藏在機器之內。
他忽然抬起頭來,“妙宜有一卷日誌在我這裏!”
“什麽?”
“我也是剛剛知道,”他充滿訝異,“她是幾時把日誌放進我的檔案中?”
“她知道你的檔案密碼?”
他打了一個冷顫,“這會是妙宜的遺言?”
“你不介意讓我一起看?”
胡子均站起來,他考慮片刻,“我問心無愧,關小姐,讓我們一起啟讀她的日誌。”
遂心暗暗佩服他。
他出去吩咐手下不要打擾他。
嬌滴滴的助手答:“是,子均,可要咖啡?”
“拿一杯威士忌及一桶冰進來。”胡子均說。
“知道,子均。”女助手回答。
遂心看著他。
他已無心說笑,但仍然答:“我這裏薪酬高三倍,而且,時時親手做早餐招待她們。”
酒來了,他調一杯給遂心,另外做一杯自己喝。
無論他多麽有天才,感情上他仍然隻得二十一歲。
他開啟妙宜的日誌。
遂心一看,大為訝異,那不是一篇文字,而是一出動畫製作。
胡子均卻毫不意外,看樣子,動畫已是他生命一部分。
隻見熒幕上出現一個小小大眼睛女孩,造型可愛。
鏡頭推近,特寫出現,女孩眼中含淚。
遂心心酸。
抬頭看胡子均,十分鍾前還躊躇滿誌的他忽然沉默,凝視熒幕,他伸手輕輕撫摸畫中人。
遂心肯定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套動畫。
隻見那小女孩向觀眾鞠一個躬。
熒幕進入一片黑暗,有十多秒的時間,一點光線也沒有,然後,一扇門推開,小女孩在門角出現。
她輕輕走進房間,看得出是間寢室。有床、有幾,床上躺著一個成年女子。
遂心混身寒毛豎起,“啊,”她叫出聲。
女孩一步步走近,帶著詢問的神色。
床上女子動也不動,女孩過去,握住她的手,把手擱在自己臉邊,良久,不說一句話。
忽然之間,許多大人湧進房間,把女孩拉開,送出房間。
慌忙間,女孩隻看見大堆人頭,門關上,熒幕恢複黑暗。
遂心震湯。
短短黑白片段,像烏雲般壓在觀眾心中,絕望意味沉重,遂心落下淚來。
女孩再度出現,胸膛上有一個大洞,她低著頭不語,坐在房間一角,有許多人走過,她漸漸長大,個子拉長,手足纖細。
周妙宜是一個有天分的畫家,簡單筆觸,形象迫真,訊息清晰。
少女睡著了。
那女子在她夢中出現,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遂心默默流淚。
然後,有一個男子出現,動畫片本是黑白的習作,可是那男子臉上,卻有兩團粉紅色胭脂,他用手把粉紅色摘下,遞給少女。
少女無措,想了一會,放在胸前,那團粉紅跟著她到處走,她與顏色追逐玩耍。
遂心知道妙宜的故事,這小小一朵粉紅色,一定是辛佑了。
但是忽然有一團黑影來搶奪顏色,少女不願放手,拉扯間她不見了一隻手臂,鮮血濺出。
這時,胡子均取出酒瓶,對著嘴喝一口。
他大聲叫:“喚海青及曼衣來,準備複製器材。”
他的助手立刻去叫人。
胡子均顫聲問遂心:“她為什麽不把痛苦對我說明?”
太大的痛苦,有時說不出來。
胡子均的手下匆匆趕到。
“我要把這段動畫自記錄中取出印成拷貝。”胡子均說。
那兩名助手笑著答應,仿佛沒有事難得到她們。
“子均,已播放部分經過特別裝置,一經播映,自動洗去。”
“什麽?”
“作者是故意的,子均,隻能看一次。”
胡子均急得團團轉,“剩餘部分呢?”
“我們想法子破解。”
鏡頭凝固在鮮血上。
遂心呆呆站在一旁,忽然,她取過胡子均的酒瓶,對牢樽口喝一大口。
十分鍾後她倆抬起頭來,“子均,隻能把動畫解象,變成一張張素描,但你不難再自圖畫重組影片。”
胡子均高聲說:“那會大大失真。”
“隻有這個辦法。”
胡子均問:“為什麽隻能看一次?”
遂心拭淚,她說:“你要是記得,一次足夠。”
他像一個驕縱的孩子忽然遇到挫折,用手痛苦的捧著頭。他喉嚨裏發出痛苦呻吟的聲音。
遂心明白,給他寫一封信,或是麵對麵談話,必不能造成震撼。
周妙宜很了解他。
“子均,可以繼續播放了,要停的話,請按這裏。”助手靜靜離去。
遂心忽然不想再看下去。
可是,她已經花了這麽多時間精力追溯這個故事,到了最後關頭,實在走不開。
熒幕上鮮血凝成一小滴,少女空洞的神情令人淒然,她忽然把手指放到鍘刀下一隻隻切掉,她開始自殘肢體,她覺死不足惜。
遂心悲痛地看著少女最後挖出一隻眼睛。
她身體各部分漸漸消失,可是嘴角始終含笑。
她仍有生存本能及意旨。
她一個人上路,緩緩向前走,烏鴉飛過她的頭頂,烈日、風雨,這是她心路曆程。
然後,她來到一個湖邊。
遂心當然認識這個湖,她一震。
一座木筏飄浮過來,有人向她招手。
她隻餘一隻手臂、一隻眼睛,強烈自卑。
忽然,木筏上那男子取出一對翅膀,替她裝上。
她嚐試往上飛,終於摔下,悄悄摘下雙翼,還給那男子,黯然離去。
這時,她的另一隻手臂也落下來。
胡子均慘嚎一聲。
少女坐到一個角落,蜷縮身體,恢複到胚胎模樣。
少女的母親又出現了,她示意少女跟隨她。
像是在說:來我的世界,沒有哀傷,讓我來照顧你。
少女抬起頭,她漸漸遠去。
有一名助手進來,“子均,這套動畫是誰的創作?它有魅影,它可怕極了。”
遂心想站起來,但是雙腿已軟,身體一側,倒在地下。
那個女子連忙扶起她。
遂心不爭氣,嘔吐起來,弄髒人家的衣服。
“對不起──”遂心說。
“不怕,我幫你清理,你先躺下。”女助手扶她到長梳化坐下。
遂心說:“我需要室外空氣。”
“跟我來。”胡子均扶起她,走到一隻書架前,推開它,原來可以通往露台。
他打開長窗,讓她喘息。
遂心不但沒有好過一點,她嘔吐得更加厲害。
胡子均說:“我叫人送你去看醫生。”
在日光下,他雙眼通紅,遂心知道她的情況更差。她靠在欄杆上。
遂心茫然,腳像踏在雲上,她知道她一定要看完故事。
“進來。”他拉起她的手,握得很緊,像是一個已經走了,另一個非得抓緊不可。
從這一天開始,他一定會比較懂得珍惜身邊的人。
遂心輕輕說:“如果你不想看,可以把記錄洗掉。”
他搖搖頭。
他們回到室內繼續看周妙宜的遺言。
這也許是世上最奇特的遺書。
胡子均終於出現了。
在周妙宜的筆下,他是一個裸體漂亮少年,他們在一起,路旁開出花來,天際出現若隱若現的薔薇色,這時,胡子均大聲痛哭。
兩個主角眷戀對方,熒屏上出現一連串性愛動作,絕不猥瑣,遂心從未看過這樣誘人的動畫。
可是隨即,那少年的神情冷卻,身體添上盔甲,他伸手進少女胸膛,取出剩餘的一點心血,把她推倒地上。
遂心顫聲問:“你拒絕她?”
胡子均麵色蒼白。
少女垂頭,走向高塔。
她的母親來了,走近,把她擁在懷內。
她與母親自高塔躍下,兩人都忽然長出翅膀,少女不再愁苦,她的手臂又長出來,胸中大洞被光芒填充,與母親飛向天際。
影片播放完畢。
遂心完全明白了。
她掙紮著站起來,離開那間寫字樓。
在門口,她撥電話給黃江安。
“阿黃,請來接我。”
“阿黃快要變成一條黃狗,呼之來,揮之去。”
“不,阿黃,我要看醫生。”
“馬上到。”
他的車子五分鍾就趕到。
看到遂心,立刻把她送到醫務所。
醫生診治完畢,告訴黃督察:“注射了鎮靜劑,病人像是受到極大刺激,帶她回家好好休息。”
遂心閉上雙目。黃江安扶著她上車。
“我送你回家,遂心,你臉色好比死人。”
遂心卻不以為忤,靠緊他,不出聲。
“這幾天你在什麽地方遊蕩?我找不到你。”
遂心沒有力氣回答。
阿黃心疼,取出電話,吩咐助手葉詠恩買一些食物及日用品,到遂心家樓下等。
回到家,遂心像是睡著了。
葉詠恩迎上來,“黃督察,咦,關督察有病?”
“幫幫忙,我背她上去,你拎雜物。”黃江安說。
“明白。”
黃江安把遂心摃到背上,發覺她輕飄飄毫無重量,像個孩子,不覺心酸。
警務人員過分投入一宗案件,會發生失控情況,上一回,某同事辦理虐兒案,激憤過度,毆打疑凶,因而受到處分。
開門進屋,他發覺鍾點女工忘了關窗,卻關上暖氣,室內像冰箱。他連忙扶遂心進房,讓她睡好。
他問葉詠恩:“有沒有買電氈?”
詠恩連忙取過電氈,接上電源,把氈子輕輕替遂心蓋上。接著她走進廚房,“咦,連開水都沒有。”
黃在她身後說:“你燒水衝茶,我來煮雞粥。”
葉詠恩微笑。
他看見了,“笑什麽,照顧同事很應該。”
“黃督察,你何必不好意思,你也照顧大家,止於打牌吃飯。你對關督察的心意,大家都很清楚。”
黃聽了這話,不禁呆住,正在洗米的雙手停下來。他不出聲,把洗淨的雞胸肉放進電鍋。
那邊,詠恩衝了熱水,泡好茶,把麵包牛油咖啡奶糖都放在當眼之處。
“我走了。”
“謝謝你,詠恩。”
“客氣什麽。”
她還買了一盒巧克力,打開,自己吃一顆,然後開門離去。留下黃江安一個人在冰冷的客廳裏發呆。
不久,他發覺雙手冰冷,才去開暖氣。
他衝了咖啡,吃顆糖,喃喃說:“春季快快來。”
遂心的電話錄音機上一盞小小紅燈不住閃動,一按掣必定可以聽到他自己焦急及失望的聲音:“遂心,你在什麽地方?我正開會,擔心你下落。”
剛才傳呼機響的時候,他也正在開會,即不顧一切,放下公務趕到她身邊……
他的手漸漸暖了,忽然想到她的手,他進房視察,遂心臉色轉紅,他略為放心。
照說,這時他可以離去,這裏已經沒有他的事,對同事,照應該適可而止。
但是他沒有那樣做,他走到她的書房參觀。
“真整齊。”他喃喃自語,“沒有一件多餘的家具,衣服鞋子全部收妥,何等內向。”
他走到她的私人電腦前,秘密,都藏這裏頭嗎?
喜歡一個人,不等於要知道她的私事,這是文明的想法。
他打一個嗬欠,把外套脫下,躺在長梳化上,找到一方大毛巾,蓋身上,睡著了。
他一向睡眠不足,有機會休息,再好沒有,轉一個身,陪主人憩睡。
黃江安平日極少做夢,今次卻老是隱約地看見一個少女在門縫向他張望,他有點心驚。
誰?想起身探視,卻渾身乏力。
那少女隻露出一隻眼睛,莫非是遂心醒來了?不不,遂心沒有那麽嬌俏。
那麽,她會是誰呢?
太累了,黃江安管不了那麽多,他熟睡了兩個多小時。驀然醒來,天色漆黑,他連忙開燈,去看遂心。
遂心仍在睡,他不放心,搖她,她不醒,可是呼吸均勻,他在電話裏與醫生談了幾句。
“要不要叫醒她,會不會睡過頭?”
“相信我,睡眠可醫百病。”
“肚子會餓嗎?沒有力氣怎麽辦?”
“餓了自然會醒,你不用擔心。”
他掛上電話,揉揉雙眼,他的肚子倒餓了,吃碗雞粥,開了電視看新聞。
他本來想看新聞,不料卻扭到家庭節目台,正播放婚禮。
黃一向對繁文縟節嗤之以鼻,想他結婚已經難,叫他穿禮服上教堂更加不可想像。但是此刻他卻看得津津有味。
新人交換指環了,新郎準備好愛的宣言當眾朗誦,多麽庸俗,但是卻溫馨到極點。
黃江安嘴角帶著微笑,他忽然聽見房內傳出遂心呻吟的聲音。
她做噩夢,輾轉反側,一額冷汗。
他不得不推醒她,“遂心,說話。遂心,我在這裏。”
遂心醒,大眼睛無神地看著他,半晌才知噩夢已醒。
“嗬,可怕。”她背脊全濕,手足乏力。
他取來熱茶,喂她喝下去。
盛出粥,一定要她吃。
“我沒事,你可以回去了,阿黃,真對不起,多次打擾你,幸虧你也是孤家寡人,若有女友,必定將我砍殺。”
黃不出聲,一匙匙喂她吃完雞粥,又幫她量度熱度。
“阿黃,實在不敢當。”
“你不必急急趕我走,我自願留下。”
“那麽,你看電視聽音樂吧,我去沐個浴。”
她渾身汗汙,自覺身有異味。
黃江安微笑,“一個正常人三天不沐浴,就成為流浪漢了。”
遂心點點頭,先是皮膚粗糙結痂,然後頭發打結糾纏汙穢落下,再輪到牙齒脫落,接著,一個人就完了。
“你把浴廉拉上,我在這裏等你。”
遂心抗議:“喂,這樣不等於偷窺出浴嗎?”
“你放心,我不是從未看過女性沐浴的十六歲少年,我隻是怕你暈倒。”
遂心拉攏浴廉,靜靜洗頭沐浴。
黃江安隻聞到一陣青檸香味,心想必是遂心的沐浴露。
鬥室中忽然有一絲遐想。
他看過許多電影,這種時刻,男主角會趁勢撲進浴室,緊緊擁抱女角……
他苦笑,編劇隻為飽觀眾眼福,事實上如果你真的喜歡一個人,你不會那樣做。
遂心穿著浴袍出來,一身蒸氣及芬芳。
“再世為人。”她說。
他也時時有這種感覺,為著棘手案件兩日三夜不寐,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洗澡,嗬,又活轉來了。
遂心全身裹著白毛巾坐在他對麵。
“去,去換衣服。”黃江安說。
遂心卻說:“你看,洗澡是何等複雜的一件事:冷熱水、肥皂、洗頭水、完了用過的毛巾,換下髒衣服又待洗熨,浴室需要清潔漂白,所有人力物力算一起,非同小可。”
“活著總得服侍肉身。”黃江安說。
“佛家說是臭皮囊,真的沒錯。”
她把話題扯得那麽遠,可見心情已經不壞。
但是遂心忽然說:“周妙宜再也不必忙這些瑣事,你說是否值得羨慕?”
黃江安震驚,“遂心……”
“不過,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而且要有活著的樣子。”她歎口氣站起來。
黃的一顆心總算又回到胸腔□。
他最怕聽到活人發出厭世論調。
遂心換過衣褲,仍然躺到床上。
“來,頭發濕漉漉會頭痛,我幫你吹幹。”
遂心坐起來。
他找到吹風筒,幫她梳理頭發。
遂心說:“你好像很會做家務。”
“窮人的子女早當家。”
“同事們家境好似都一般。”
“因此激發我們上進,烏雲一定鑲有銀邊。”
“阿黃,你天性樂觀。”
他笑:“我還有許多優點,有待你發掘。”
他幫她梳通頭發,辮成一條辮子。
這時,遂心抬起頭來,她的臉,隻比巴掌大一點點。
“太瘦了。”
遂心答:“大學時期,曾胖得像皮球,那時,什麽都覺得好吃,買一瓶廉價契安蒂白酒,一整個麵包,半磅牛油,就那樣當晚飯吃光,現在,胃口盡失。”
“是那件案子吧。”
遂心點點頭。
“都是我不好,把你拖落水。”
“同一個地區,同一間警署,同一個上司,你的案還不就是我的案。”
“可是你明明在做文書工作。”
“那是被貶,是種懲罰。”
“你又找到什麽新線索?”
遂心臉上露出猶有餘悸的樣子來。
“遂心,慢慢告訴我。”
“黃,我看到了周妙宜的遺書。”
他驚呼,“那是警方的證據,你為什麽不通知我?”
“黃,事情是這樣的……”
遂心吸進一口氣,慢慢地把整個過程說出來。
黃江安一邊聽一邊做記錄,膽識過人的他也不禁毛骨悚然。
“我立刻派夥計去收集證據。”
“黃,那段動畫已經消失在空氣□。”
黃江安發呆。
但是他仍然撥電話到警署吩咐手下辦事。
黃說:“他應是最後與周妙宜在一起的男人。”
遂心喃喃說:“最初……最後。”
黃江安忽然說:“我有一個漂亮能幹的表姊,自費留學,讀完法律回來,十年間成立一間成功律師行,在業內赫赫有名,可是,她的嫂子這樣介紹她:‘我的小姑,年輕時男朋友可多著呢。’”
遂心微笑,“我的男朋友也不少。”
黃江安衝口而出:“我不怕。”
遂心一怔,還沒想到其中原委,“咄,關你什麽事,你怎會無故發抖?”
“遂心,說了這麽久,你還不明白。”黃江安說。
“明白什麽?”
“遂心,我的條件尚可,我會好好照顧你,我們可以組織溫馨家庭。”
遂心忽然聽到許多“你”、“我”,然後是“我們”,她不禁發呆。
“大可生育兩個孩子,下半生忙得團團轉,找學校、教功課、帶他們上音樂課、學遊泳、每年暑假到迪士尼樂園暴曬……時間全被剝削光光,全無煩惱,你說好不好?”
遂心駭笑。
“遂心,我對生活毫無憧憬,是個最最腳踏實地的男人,但是,我會負責,我懂烹飪,願意下班後兼做清潔工作,半夜不介意起床喂奶。”
遂心看著他微笑,“阿黃,我愛你。”
“不不不,不是這種老友對老友的愛。”
遂心說:“有什麽分別?槍彈向你射來,我絕對會飛身替你擋卻。”
“不不不,不是夥計與夥計之間的愛護。”
遂心輕輕搖頭。黃江安失望,“你心中另外有人,是哪個人,叫你緊緊抱住,落下快樂眼淚,耳邊嗡嗡作響,再也分不清日夜。”
遂心說:“你形容得真好。”
是,在一隻木筏的甲板上,鵝毛大雪飄落在她肩膀上,四周圍漆黑一片,時空完全消失……
黃江安卻這樣說:“遂心,那種感覺不會長久。”
遂心答:“我知道。”
“追逐它像撲火的飛蛾,周妙宜是活生生惡例,遂心,你是堅強的警務人員,你怎可朝她的路子走,你莫非著魅?”
他聲音充滿焦慮。
遂心握住他的手。
“我不能打動你?”
“黃,我不甘心那樣平庸的生活,雖然其中也有喜樂,但是一星期七日都張羅丈夫與孩子的食用,查看冰箱裏牛奶還剩多少,衛生紙用完沒有,小同學生日會買什麽禮物──我不想做這些瑣事。”
“但是生活本來如此,家庭才是避難所,越出界限,便為魔怪所乘。”
遂心看著他笑。
電話響了,找黃督察。
他去接聽,與手下說了幾句。
“已找到胡子均問話,他爛醉如泥,須勞駕醫生替他注射,夥計說:身分證上他剛剛二十歲。”黃江安十分困惑,“這樣年輕,不是應該在讀預科?為何已天才到主持一間百餘員工的電腦動畫公司?”
“他確是人才。”
“我得回警署,看看他說些什麽。”
遂心說:“我也去。”
“遂心,你最好置身度外。”
“我答應你,我隻在玻璃外聆聽,決不出聲。”
黃江安隻得點點頭。
他們趕回警署,葉詠恩迎出來,“兩位督察,請到這邊坐。”
隔著單方向玻璃,他們看見胡子均已經坐在椅子上接受問話。
胡子均並無律師陪同,隻穿一件汗衫背心,可以看到右手臂上紋著一隻正在咆吼的豹子頭。
他滿臉胡須,頭發蓬鬆,像個流浪漢,但是因為五官長得漂亮,一身鍛煉過的肌肉,一點也不覺潦倒難看。
黃江安隔□玻璃發呆。他也一向覺得自己長得端正,可是比起這位小生的飛揚英俊,真還差一大截。他輕輕歎口氣,“自歎弗如。”
“上帝待有些人,的確特別恩寵,一票中,才貌兼得,不必苦幹流汗。”
隻聽得警員問他:“你最後見周妙宜,是什麽時候?”遂心也問過這個問題。
“我查過記錄,是本年九月十一日。”
“這可是一個特別的日子?”
“她二十歲生日。”胡子均聲音低啞。
“你們談到什麽?”
“她希望我改變生活方式,安頓下來,組織家庭。”
“你怎麽答?”
“我很坦白告訴她,這件事全無可能,我二十年之內絕不考慮結婚,我住在公司內,我熱愛工作,一周工作百多小時,那裏才是我的家,任何人都不可以叫我改變生活方式。”
“她聽了怎麽說?”
“她勸我試一試,我拒絕,我不想給她任何幻覺。”
“純粹因為工作?”
“她的精神漸漸恍惚,騷擾同事工作,我請求她不要再到公司來,她不是我的理想女伴。”
“她反應可算激烈?”
“沒有,她呆想一會,答應分手。”
“這件事可有人證?”
“全公司都知道,我沒有秘密,同事是我的朋友,也是家人。”
“全部是女性?”連警員都羨慕。
“正確。”
警員好奇,“為什麽?”
“我們聘請員工,要求原創力、細心、耐性,符合規格的偏偏全是女性。”
“公司創辦已經三年?”
“是,由家母借出三十萬元協助成立,今日市值億元。”
“你並無讀畢中學?”
“我的興趣不在解剖青蛙及滾軸溜冰,我知道我損失了很多,但是並不後悔。”
“你嗜酒?”
“不,這次喝醉是意外。”
“多謝你合作。”
他忽然問:“請問我可以見一見關遂心督察嗎?”遂心站起來,被黃江安按住。
警員說:“關督察休假,而且她不負責這件案子。”
胡子均用手捧住頭,嗚咽一聲。
警員問他倆:“還有什麽問題?”
黃江安問遂心:“你說呢,我們可否起訴胡子均刑事疏忽導致他人死亡?”
遂心輕輕答:“他還未滿二十一歲,不羈、瘋狂,他沒有欺騙任何人,接近他的異性應當知道處境。”
黃歎口氣,“原來你是知道的。”
遂心知道他在挪揄她。
隻見胡子均伏在桌子上,不願抬起頭來。
遂心緩緩說:“不要緊,有的是時間,他也會老,保不定漸漸潦倒,他總有一日會想起太過天真的她是那般愛他。”
黃江安對夥計低聲說了幾句話。
接著,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進房間去。
“胡子均的律師到了。”
他用的人是全女班,律師也不例外,秀麗的她像個大姐姐似蹲下來,愛憐地在他身邊說話。
他沒有反應,她輕撫他的頭發。
黃江安豔羨,“這小子有一套,女子母性偉大。”
遂心不出聲,也許,隻是薪酬優厚。
律師這樣說:“子均,我們回去吧。”
胡子均抬起頭來,雙目通紅,充滿悔意。
黃江安輕輕問;“上天會懲罰他嗎?”
遂心肯定答:“會,以後他的生活如往下坡路走,他會想起過去的榮光;那自然包括周妙宜在內。”
律師低聲安慰胡子均。
“黃督察,看。”
助手進來,放下一疊圖畫。
黃江安噫地一聲。
“我們自胡子均畫室裏找到。”
那是一疊畫得非常精妙的Kama Sutra,警務人員掃黃掃毒,什麽沒有見過,但是他們卻對這一疊畫發生極大興趣。
“這是他私人藏品?十分精致。”
“隻覺淫逸,不覺猥瑣。”
女同事也好奇過來參觀。
黃江安說:“這是證據,請立即收藏妥當。”
他轉頭看著遂心,“這小子花樣十足。”
遂心坦白地答:“胡子均是眾男豔羨的對象。”
“你如何判案?”
“周妙宜短暫一生總是渴望被愛,一次又一次失望,她脆弱內心叫她不能自拔,終於痛苦強烈大過對生命的欲望,她自尋短見。”
這時,走廊外引起一陣騷亂。
“什麽事?”
“是胡子均,原來他一直不知周妙宜懷孕,律師剛才通知他要血液樣本,他才驚覺。”
黃江安忿然諷刺地說:“當然,你見過電子遊戲機內的女英雄懷孕生子沒有?這小子根本不是生活在真實世界裏,他那裏會懂負起責任。”
遂心不出聲。
“說得好聽點,是電腦奇才,其實不過是一日對牢遊戲機玩十多小時的無聊年輕人。”
啊,他妒忌了。
“遂心,我送你回去,你根本不應該來。”
“我想見一見胡子均。”
“他有律師照顧,你放心。”
到了停車場,黃發呆,隻見平日隻有灰禿禿家庭車的空地上忽然多了好幾部歐洲高性能跑車。
黃走到其中一部銀底蛋黃敞篷車前喃喃說:“法拉利鍾斯塔羅薩,這樣冷開敞篷,凍死你。”
又走到淡紫色的跑車前,“啊林寶基尼狄亞波羅,這都是胡子均等人帶來的吧。”
遂心站在一輛鮮紅色蓮花跑車旁邊。
“這小子到底有什麽法寶?”黃江安大惑不解。
遂心答:“你才不要做他,整天對著迷宮內戰士,嗖嗖嗖,鬥個你死我活,兜兜轉轉,原來是遊戲一場。”
周妙宜不過是其中一個角落出現的配角,片刻隱沒。
黃江安駕駛他的小房車載遂心離去。
在車上他說:“遂心,一切你都看在眼內,你難道不覺驚奇?”
“No pain,no gain。”
“女人為什麽都這樣愚蠢?”
“我們天生不幸,為著些微歡愉,必須付出巨大代價。”
“正常的家庭生活有何不妥?”
“你可以想像我餘生接送放學、陪孩子見家長、找補習老師及留意超級市場幾時大減價或是學習換燈泡、修理水喉嗎?”
“為什麽不?”
“不是現在,一個人隻能活一次,今年去了,永不回轉,我不想老時坐花園,腦海中除了子女學業優異之外空無一物,我想真正感受七情六欲。”
“小心!”
“有些人一輩子沒經曆過男歡女愛,隻憑想像,可鏡花水月,空中樓閣,海市蜃樓,我不想那樣淒慘。”
黃江安沉默良久,“那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什麽人?”
“可以實驗你理想中靈欲合一的人。”
遂心不願透露,說出來就俗了。
“還在尋覓呢。”況且,也不能對一個同事說。
“我不相信。”黃江安忽然越界,堅決想知真相。
遂心把手放在他肩上拍兩下,叫他鎮定。
一向陰晴的天忽然下起毛毛雨來,而穿名貴凱斯咪的女士們可要急急尋找避雨處了。
黃督察把車子駛到橫街停住,把臉伏在駕駛盤上。他雙目有點紅。
遂心仍然輕輕拍打他的肩膀。
忽然有警察出現,喝令他們把車開走。
黃不得不出示警章。
“對不起,這是珠寶店後街,店主看見可疑車輛,十分驚惶。”
遂心說:“馬上就駛走。”
黃江安隻得把車開動,他頹然說:“看,天下雖大,但無立足之地。”
遂心仍然拍他肩膀,其中不是沒有歉意。
“我有一個表妹,她養著一隻金毛尋回犬,自幼一起長大,十分友愛,當它生病時,她也跟你一樣,一下下拍它肩膀。”
遂心問:“它有沒有很快好起來?”
“沒有,它年邁辭世回天國去了。”
車子終於駛到遂心的家。
她打開車門下車。
黃江安說:“我若不表示愛意,可能一生都是你的好同事,一開口,什麽都完了,是不是?”
遂心笑笑,“黃,別多疑。”
但是黃江安不是笨人,他明白自己處境,他自問自答,答案準確。
回到家,關上門,遂心就找出那隻背囊。
她發出電郵:“我想知道,今夜可有星光?”
答案來了,“難得的晴空,西北部今晚有北極光,拍了片段,電傳給你,可惜極光非要看真跡不可。”
“如果我初春來呢?”
他很平靜,“來之前二十四小時通知我,好叫森遜送女性日用品及食物來。”
“坐在甲板上,釣到什麽魚吃什麽魚好了。”遂心說。
陳曉諾問:“你會宰魚?”
“你會呀,這個誤會可大了。”
“歡迎你,你隨時可以來,你喜歡到陸上還是湖上?”
“湖上。”
“來過聖誕吧,很熱鬧。”
“熱鬧?”
“湖內幾間木筏屋會連結一起開舞會,張燈結彩,交換禮物,你一定喜歡。”
遂心毫不猶豫,再拖下去沒意思,“我馬上來,訂好飛機票立刻通知你。”
“我叫森遜接你。”
他忽然又問:“是什麽叫你飛這一程?”
遂心答案十分簡單,“想見你。”
他很滿意這答案。
遂心忽然說:“家裏的閑雜人等好走了。”
他一改瀟灑作風,不再開玩笑,沉默一刻,這樣說:“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遂心有點感動,她有刹那失神,隨即訂了飛機票。
她收拾行李時發覺其實所有身外物都可以塞進一隻大型背囊,餘者,都是自尋煩惱。護照現金最重要,小毛巾牙刷、牙膏肥皂麵霜、幾罐藥、兩套內衣褲、一套代換外衣,已經足夠。
遂心沒有珠寶首飾,勳章獎牌,現在連工作都辭去。門一關就可以走。她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這樣通知他:“班機號碼是CP七三七,熱烈期待再見。”
她走了。一套羽絨衣褲,頭戴絨線帽子,手套放在口袋裏,背著背囊。
飛機上服務員對她說:“小姐,你看上去精神愉快極了。”
遂心笑笑,不出聲。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心,多年來與朋友聚會,都可去可不去,到了那裏也隻是喝悶酒不出聲,她怕說話,怕說多錯多,情願獨自坐在家裏。
從來沒有像這次般想飛出去見一個人。
是那個人代表的寧靜自處最高境界吧。
她閉上眼睛。引擎隆隆聲有催眠作用,遂心睡著了。她走進一間寢室,有人對她說:“我有種感覺,你這一去,是不會回來了。”
遂心微笑,“你怎麽知道,連我自己都未能確實。”
“還回去做什麽,又無親人。”
遂心走近,發覺那人是周妙宜,她拍拍床邊,叫遂心坐。
遂心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像見到老朋友一般。
“住膩了,也許回去複工。”
“怎麽會,他主意很多,可以陪你玩一輩子。”
遂心忽然問:“當日,你為什麽離開木筏?”
“他教我離去。”
遂心也是今日才知道這個秘密,“為什麽,他不似無情人。”
妙宜無奈,“是我不好,他不能忍受我用毒品。”
啊。
“他叫我戒除惡習才可以回去,有這樣的分歧,還怎麽相處。”
遂心輕輕問:“為什麽出來見我?”
“你關心我。”
“那是我的公職。”遂心說。
妙宜笑了,不再分辯。
遂心看著她,發覺她與她的眉宇像得不能再像,漸漸混在一起,二人合一。
遂心轉過頭去沉睡。
鄰座是位中年女士,一直留意遂心雪白麵孔及精致五官,歎口氣,喃喃說:“長得漂亮真占便宜。”
飛機抵達,遂心揉揉麻痹雙腿,取過背囊,用最快腳步下飛機。
中年太太忍不住問:“去見男朋友?”
遂心用力點點頭。
中年太太可能想起往事,有刹那失神。
遂心以最高速度跑出海關,在出口看見有人舉著SS字樣的紙牌。
她認得是森遜,歡呼一聲撲過去,整個人像猴子一般掛在他背上。
森遜受寵若驚,哈哈大笑。
“你運氣好,今日天晴。”
可是地上的積雪足有尺多深,遂心沒穿長筒靴,一踩下去,準會濕腳。
誰知森遜交給她一雙鮮黃色膠靴,“套上即行。”
“謝謝你。”
“是陳,他心細,什麽都想得周全。”
“我們是否立刻飛往湖泊?”
“當然要利用晴空。”
他立刻開車到小型私人飛機場。
遂心胸中無限盼望,可是,對剛才夢境仍有記憶。
她又看見了周妙宜。
“為什麽出來見我!”
“你關心我。”
這時,森遜說:“第一眼看見你,就想追求你。”
遂心嚇一跳,回過神來,“什麽?”
“那時不知道你是陳的女友。”
遂心微笑。
“這樣萬裏迢迢數度趕來看他,一定非常愛他。”
遂心仍然不出聲。
飛機到了,自空中往下看,蔚為奇觀,隻見一隻隻木筏連在一起,約莫四、五座,甲板上有人在喝下午茶,聽見飛機飛近,紛紛抬頭觀看,木筏上還有正在踩腳踏車的孩子們。
有一個人揮手特別用力,肯定是陳曉諾。
飛機在水麵降落,慢慢駛近。
陳曉諾站在當眼處,身形高大,一臉胡須,遂心把背囊扔出去,他一手接住。
接著,遂心走下飛機,他過來,輕輕把她擁到懷中。
空氣像凜冽的水晶,這一天,肯定在攝氏零下十度以下,他用大衣兩翼裹住遂心。
他的鄰居一起拍起手來。
“歡迎歡迎。”
一個七、八歲男孩過來問:“你就是聖誕樹上的小姐嗎?”
什麽?遂心莫名其妙。
陳曉諾低聲說:“看到你真好。”
“我也是。”
她躲在他的大衣內,像是他的連體人。
眾人幫手從飛機上卸下食物,其中有好幾箱香檳,有人用膠桶舀起冰凍湖水,把酒瓶浸好。
森遜揮手離去。天色漸漸暗了。
忽然之間,遂心聽得嗖地一聲,一支煙花朝天空放射,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焰火在灰紫色天空炸開,拚成閃亮的SS兩個字。
“遂心,歡迎你。”陳曉諾說。
遂心說不出話來。
七彩燈飾接著亮起,拚成一個聖誕老人騎著鹿車的圖案。
小孩子齊齊歡呼,遂心真沒想到會這樣熱鬧。
有人遞上香檳杯子。
遂心說:“我有一件事告訴你。”
“進屋子來說話。”陳曉諾說。
他握著她的手進屋。
遂心一進門便看到一棵十尺高的真聖誕樹,整棵樹用金色大網孔硬紗罩住,然後,唯一的裝飾是金色小小照片框,約莫有數百張之多。
走近,看仔細了,發覺相中人是她自己。
怪不得那小孩要問:“你是聖誕樹上的小姐嗎?”
她轉過頭來,看見陳曉諾微笑看著她。
遂心低下頭,覺得難以啟齒。
“你想說什麽?”
“我一直沒同你說起我的職業。”
“你做什麽?”他也有點緊張。
“離職前,我是一個警察。”
他鬆口氣,“是警察,不是賊?”
遂心咧開嘴笑起來。她緊緊抱住他的腰。
一年過去了。
黃江安已經升上副總督察,搬到向海辦公室,每日上班覺得自傲。
手下也習慣他每早開會第一個問題是:“有消息沒有?”大家慣然搖搖頭。
“出境至今,沒有回來?”手下又全體搖頭。
“有無派人去盯牢她的住宅?”
“仍然是那個清潔女子,每星期上去打掃。”
“有無托加拿大那邊同事幫忙?”
“加國是世上第二大國,很難追訪一個人。”
黃江安垂頭。
同事們都知道他的心事,大家不敢言語。
半晌,他像是恢複神采,大喝一聲:“南下路那宗搶劫案有什麽發展?”
手下紛紛匯報。半小時後散會了,大家看著他走出會議室,鬆口氣。
有人輕輕說:“他仍沒有她的下落。”
“她甚至沒有回來銷假。”
“其實,他很清楚她不愛他。”
“但他不肯死心,至今仍在等她。”
“沒想到警務人員會這樣癡心。”
“據說由一單自殺案引起,她失了蹤,他失戀。”
“有這樣的事?”
“你是新來的吧,請我喝咖啡,讓我慢慢說你聽。”
“你想!”
“真邪門,走了一年多,音訊全無,大約是到了極樂之地,再也不思回頭,統共忘記我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