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酒店大堂內被回憶俘虜
香港島與九龍半島的海岸線變得愈來愈接近,都是因為維多利亞港沿岸的填海工程,有人說終有一天可以由香港步行至九龍,不用渡海或潛水。
全身Chanel套裝的Sue要以最快的速度由灣仔前往尖沙咀,她約好了男朋友到半島酒店High tea。
十分鍾前她的男友致電給她:「什麽?你仍然在對麵海!你可不可以找一次不遲到?」
Sue不忿地反問他:「你有沒有膽跟我打賭?如果我能夠比你更早到達半島酒店,我的交通費就由你付。」
她的男朋友嗤之以鼻:「我的車子已在旺角,你根本沒有可能比我更先到達半島酒店。如果是你輸了,我可以不送生日禮物給你嗎?」
「好,一言為定。」Sue滿有把握的。
因此Sue所選擇的交通工具並非渡海的天星小輪,也非行經海底隧道的的士。她把兩個LV旅行袋先拋進機艙裏,然後舉起雙手掩著耳朵登上直升機。三十歲出頭的人沒有乘過直升機其實也不算出奇,有些人一生也沒乘過直升機,Sue覺得很刺激。
機頂的螺旋槳和機尾的引擎發出最吵耳的噪音。Sue一邊掩住耳,一邊欣賞著鳥瞰角度的維多利亞港景色,但就是找不到那些經常出現在香港旅遊宣傳片中揚著帆的中式漁船。在夏日豔陽的照射下,海麵像被灑上金箔。
雖然Sue剛理好的發型被吹亂了,但她仍然慶幸自己可以避開梳士巴利道與彌敦道交界的堵塞交通。她隻可惜當直升機在半島酒店第二期的三十樓降落時,她會錯過經由酒店正門進入大堂時的那些優待和風光,這包括了在正門前占據四十平方呎的意大利雲石噴水池、大門兩側的一雙石獅子、負責保佑客人出入平安的巨型中國門神和兩位身穿著整齊潔白製服的侍應拉開那對玻璃門時所展示的笑容。
當Sue從天而降之際,一個比她年長三十多年的男人剛踏進酒店地下的大堂。開門的侍應笑容可掬地稱呼他:「古先生,你好。」
他的全名是古成德,一頭白發與一套黑色Hugo Boss西裝形成強烈的對比。雖然他沒有打上領帶,但仍然帶著謙謙君子的風範。
半島大堂茶座的每一位侍應也認識這位常客,古成德曾經是叱吒一時的電視台幕後製作人。不過,侍應們也留意到今天的他與平日不同,就是他襟上的黑絲帶;報章報道古太太在古先生退休的第一天與世長辭,雖然沒有太多人見過古太太,但誰人也能明白一個男人在沒有工作寄托之際而又喪偶的悲痛,人們均同情這位鰥夫。
侍應很清楚要為他安排大堂東區的坐位,每一次他來半島茶座也指定要坐那一張台,而他點的永遠是一杯Screwdriver和一枝雪茄,三十多年來從不改變。
酒店最深資曆的員工陳伯歉意地走到古成德的身旁:「古先生,對不起,你今天早了半小時,所以那張台還未準備好。」
古成德最喜歡坐的位置是在茶座的最東南,也就是最少人流的角落。他眺望那兒,客人是一個三十來歲架著墨鏡、全身黑服的女人,她正在教訓一個小女孩,相信她們倆是母女。
古成德把手背轉向自己,然後一瞥腕上的勞力士表:「我的確是早了,沒關係,我可以坐在你們大堂中央的高背藍椅子上等。」
「也許我可以讓你先坐另一張台?然後待那兩位女士離開後……」老員工禮貌地。
「真的不用了。」古成德客氣地拍拍老員工的背,「你知我隻喜歡那一張台。」從西裝的內袋裏取出一頁未被填滿的稿紙,他想寫一本小說,但暫時隻寫了數句。
古成德坐在大堂正中央的其中一張單人椅上,椅背則靠在其中一樁高聳的巨柱之下。那些椅子固然是古董,但還是不及那些巨柱自酒店開張便存在,七十多年來屹立不倒。
巨柱樹立在這五十二呎乘一百二十呎金碧輝煌的大堂中,儼如兩排一律有四十呎高的守衛。在每一樁巨柱的金漆頭頂上,可見到匠心獨運的雕功和一張找不到出處的「GrandOldLady」麵容。半島酒店的員工均相信這些「GrandOldLadies」就是保衛著大堂的女神們。
地下與一樓之間的夾層西麵有一個伸展出來的半圓形陽台,像個戲院包廂,樂隊正在陽台上演奏蕭邦的華爾茲。
這調子把古成德立刻吸引住,他翹首定神凝視著夾層的哪個半圓陽台,並沒有留意到Sue正經過他麵前。
Sue的手提電話響起,來電者正是她的男朋友:「我正在彌敦道堵車,你不用趕了。」
「什麽?我已經到了半島酒店大堂。」Sue神氣地回答。
「沒可能吧!除非你曉飛。」男人打趣。
「你真了解我,怎知道我是乘直升機過來?」Sue說,「但你比我遲,所以交通費由你付啊!」
「我就是喜歡你的靈活性,這才是我的女人!既然你為我改了遲到的壞習慣,我付錢不是問題。」男人慷慨地,「你的生日禮物我也買了。」
Sue甜在心頭。
「你先在大堂茶座開一張台,我要到一樓的Bar簽一份合約,簽妥之後便下來大堂與你匯合,然後出發到機場,隻要一過了禁區閘口便開始我們的二人世界。」男人計劃周詳,「但我不想重複上一次出埠的麻煩,請你別忘記帶你的哮喘藥,還有我的避孕套,人命關天!」
「你放心,Viagra我也替你帶了!」Sue在大庭廣眾也毫不忌諱地說,但當然這隻是她的玩笑。
「你即管說笑吧!我知我不是如此差勁的!」男人就是欣賞Sue的豪放。
「Shit!」Sue停住腳步,呆立大堂中央。
「喂,喂,喂。」男人問,「怎樣了?忘了帶護照?」
Sue轉身到相反方向:「我見到你老婆坐在大堂茶座,還有你的寶貝女。」
「不是吧?」男人聲線變得低沉,「她們應該還在美國,明天才回來。」他縝密周詳的偷情計劃被打亂了陣腳。
「總之她們現在就是在半島酒店大堂之內。」Sue有點兒不知所措,「現在怎了?」
「哦!」男人想起了,「真冒失,因為時差所以我記錯了日期,好險!好險!」
「你怎會不知道她們已經回港啊?」Sue問。
「我上班時她們還未回到家裏。」男人說,「你還是走到半島後門等我好了,就這樣決定,我要下車了。」
「要我站在外麵等就這樣委屈?」Sue心裏又怕又不甘心,但通話已被截斷。
做一個安分守紀的情婦並不容易,真的需要很大的靈活性。Sue仍然在生她男友的氣,她並沒有察覺古成德正目瞪口呆的打量著她。
古成德站起來想和Sue說話,但是他突然感到呼吸困難,尤其是在呼氣時會不停急喘;於是他隻有本能反應把手放在胸前不停地輕撫。
Sue快將掠過他了,但他愈想說話,就愈喘不過氣。
當Sue步離古成德的視野時,他變得麵如白紙,終於不支倒地。
老員工陳伯見狀立刻走前把古成德扶起。「古先生,你怎了?」其他侍應也從四方八麵走過來。
Sue聽到人們的騷亂,停住腳步回頭看。
古成德氣若遊絲:「我……哮……喘……」
老員工緊張地:「快叫救護車來!古先生哮喘發作!」
一位穿著西裝裙的公關小姐立刻奔往接待處報警。
老員工大喊:「其他人散開,給古先生一些空氣吧!」
但Sue卻急步走近並跪在古成德身旁,急忙打開她的LV旅行袋。
「小姐,你是醫生嗎?」老員工帶著希望的問。
Sue沒有理會老員工的問題,隻是從袋中不斷把東西搜出來,護照、機票、口紅、梳子和一盒避孕套。
「小姐,你認識古先生嗎?」老員工向那盒避孕套一瞟,「古先生現在不需要那一盒東西。」
「在哪裏呢?要找你又不出來!」Sue索性倒轉旅行袋,地心吸力讓一切跌下來。
再一盒避孕套跌在地上。
「我記起了!」Sue從自己的衣袋取出哮喘藥吸入器,然後遞到古成德麵前,「這個你用得著嗎?」
古成德一盱吸入器,再一眙Sue,然後閉上雙眼無力地點一點頭。
Sue把吸入器交給老員工:「他說可以用這個。」她緊張的時候聲音會較尖。
但老員工仍然呆著。
Sue不明白:「為什麽你不讓他用這個藥,哮喘是會死人的!」
老員工像有口難言,良久才吐出一個疑問:「但這個是怎用的?」
「讓我來吧!」Sue把吸入器搶回,並放在古成德的嘴裏,「吸吧!希望吸了這個藥氣管便不再收窄。」
古成德透過半開的眼睛看著Sue,很想問她一件事,但現在有心無力,心中壓逼的感覺使他頭暈目眩,不得不關上眼睛。
Sue阻止:「別昏過去,今天是我生日,我不想見到有人死啊!」
古成德用渾身的力來張開眼,他實在也想多看Sue幾秒,但他同時也感覺到從最遙遠的潛意識中有人不停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回憶像旋渦快要把他捲走。
關起視覺隻剩聽覺,那首蕭邦的華爾茲還未奏完,古成德不斷在生死之間掙紮,無論如何他好想聽畢這一曲才作打算,無奈是他再沒有力氣欣賞這酒店大堂Cinquecento式的華麗,天花那些半立體雕像的線條和形狀已變得模糊不清,而框著每個雕刻的金漆花邊亦好像在脫落。
他聽到妻子淑賢的聲音:「女人最希罕的不是名與利,還是隻求一分幸福。」
他聽到Cynthia的聲音:「女人最快樂的時候,就是當她被男人討好,在男人之上。」
最後,他聽到一把女聲說:「The doctor here!」
蕭邦的華爾茲快奏畢,但是,在最後一個小節完結之前,古成德被一陣消毒藥水的味道喚醒了。
是回憶的氣味,還是時光倒流的氣味?
他張開眼睛時就隻看到白色天花上的吊扇緩緩地轉,「我在什麽地方?」
「你正躺在美國舊金山林肯紀念醫院的其中一間病房,你剛才在ABC電視台工作時哮喘發作,是你的西人同事把你送醫院的,你已經昏迷了三小時。」
成德環顧病房,但仍然感到虛弱:「我不是死了嗎?」
「死了?」昂藏六呎多、架著粗黑框眼鏡的華裔醫生笑說,「你以為我是牛頭馬麵嗎?」相比之下,那個梳著Omega發型的金發西人護士就顯得嬌小玲瓏。醫生搖著頭說:「哮喘,可大可小。」
「我真的昏迷了三小時?」成德僥幸自己能死裏逃生,「多謝你救了我。」
「別客氣。」醫生用自己的右手握住成德的右手,「我叫George Zee,是上海人,而『Zee』即是『徐』。我是這間醫院裏唯一的唐人醫生,很高興認識你,但我也很明白你的感受,沒有人想透過意外來結交新朋友。」
成德覺得他眼前的徐醫生是他所見過的唐人醫生中最儀表不凡的一位,而且還有點麵熟。「認識你是我的榮幸。」
「你在我的照料下甦醒過來,其實是我的榮幸。」徐醫生說,「你的西人同事告訴我,在你哮喘發作時曾經倒跌地上,頭部受到撞擊,希望你的腦部沒有受到震蕩吧!」
「希望沒有吧!」
徐醫生列出一連串的問題:「請告訴我你的名字、出生日期、地址和女朋友的名字吧!」
成德嚐試運用自己的記憶力,「我叫古成德,一九三O年三月六日在廣州出生,十歲到香港,廿六歲結婚,太太名字是張淑賢。」
「太太名字你是可以忘記的!」徐醫生幽默地,「我們再做多一些測試。你知道今年是何年嗎?最喜歡是哪個歌星?」
「今年是一九六三年,我任職於香港麗的呼聲電視台,是節目部主任,而且還清楚記得在開台典禮上我很高興能和我的偶像方逸華握手。」成德憶述。
「方逸華是誰?」徐醫生好奇地問,「是你電視台的高層?」
「哈!她怎會是電視台的高層?她是我最喜歡的歌星,而且她還懂得唱歐西流行曲的。」
「原來方逸華是女的,請你別介意我這個舊金山華僑沒有聽過她的名字,我們這裏沒有麗的呼聲,我們好落後。」徐醫生再打趣地。
「怎會呢?」成德認真地,「公司派我來到這裏的電視台實習,我覺得大開眼界,美國一點也不落後,隻是你謙了。」
「記憶力無損,而反應也相當敏捷!」徐醫生不停在病曆表上記錄,「我希望你留院休息一晚,如無意外明天可以出院。」
金發護士隻是目不轉睛的看著徐醫生,一副傾慕的樣子。
「謝謝你,徐醫生。」成德衷心地,「真難得可以在美國遇到一位中文說得這麽流利的醫生。」
「雖我自認老華僑,其實我在香港也居住過兩年,當時我父親需要回香港做點生意。」徐醫生把病曆表掛在病床尾,「所以我在皇仁書院也唸過一年書。」
「我正是在皇仁書院畢業的!」成德驚喜地坐起來,「想起了,怪不得你如此麵善,你就是那個象棋比賽冠軍。」
徐醫生也覺匪夷所思:「嘿!你的記憶力真是異常的強!」
「莫非你想不起嗎?那次是三盤兩勝,你先贏一局,後來我贏一局,而在最後一局的棋盤上,除了雙方的將軍之外,要捉到你剩一炮、我剩一車才能定勝負。」成德興奮地,「我是你手下敗將啊!」
「對!對!對!」徐醫生更興奮地,「當時你比我低一年級,你的技術和我的貼得那麽近,其實我覺得贏了你也不光彩。」
「你退學了之後我可謂未逢敵手。」成德說,「你是我一生中最強的勁敵。」
「找天再捉一盤。」徐醫生慷慨激昂,「原來是校友,怪不得一見如故。」
「不如就明天吧!」成德自嘲,「不會天天也哮喘發作吧!」
金發護士睨著徐醫生,然後指指自己的袋表。
「噢!我還要巡視其他病房,你好好休息吧!」然後徐醫生補充,「不要望向那個金發護士,但我想請你別介意她的無禮,我可以告訴你,她一直暗戀我。」
「看得出來。」成德笑著回應。
「你猜她是傾慕我的樣貌、外型還是醫術?」
「傾慕你醫術的應該是我。」成德正經地回答。
「哈!哈!」徐醫生一手搭在成德的肩上,「但我還是希望娶一個唐人,而且是要女人。」
「徐醫生,你別誤會,雖然美國人比較開放,我的意思是很敬佩你妙手仁心。」
「明白!明白!我隻是在開玩笑吧!」徐醫生離開時更揚聲說,「洋妞多漂亮,我也沒有興趣娶。」
金發護士仍然懵然不知,隻是含情脈脈的跟在徐醫生背後:「You are the best doctor in this hospital。」
「Really?」徐醫生又不其然地顯示著他的幽默感,「You should have told me earlier。」
徐醫生離開後,成德萌過撥長途電話回香港給妻子的念頭,但後來又打消了,他不想淑賢擔心,她是那種容易擔驚受怕的傳統小女人。
成德在病床上連續睡了廿二小時,自他任職的電視台九月開台後,他便沒有好好睡過一覺。
翌日,他起床時發現所住的那一層病房竟然一個人也沒有,起初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又或者是撞邪,直至他看到沒有穿上白袍的徐醫生在走廊的盡頭經過。
「徐醫生,」成德疑惑地,「為什麽整層樓也不見人影?」
「噢!」徐醫生停步並回答,「所有人也在電視房裏哭泣哀悼。」
成德覺得這間醫院很古怪:「是因為有病人死了,所以整間醫院也要到電視房哀悼?」
「No, no, no。」徐醫生耍手搖頭說,「是美國總統甘乃迪在德州被人刺殺身亡,所以全民哀悼。」
這錯愕的消息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徐醫生感觸地:「令人非常惋惜和震驚,但only the good die young,所以早死最少可以認作好人。」
成德坦白說:「對不起,我對甘乃迪實在沒有太大感覺。」
「這當然啦!你不是美國人,即使是我,感覺也不及他們深,那個金發護士泣不成聲。」徐醫生轉換話題,「還是說些切身問題好了,你換回便服,然後我為你辦出院手續吧。」
「謝謝你。」
「但我想……」徐醫生猶豫地,「今天是美國人的國殤,我想我們還是不能在病房裏下中國象棋,真可惜。」
縱使徐醫生不時也說笑,但成德並沒有減少對他的敬重,他視這位醫生為救命恩人。
「反正我下班了,就讓我送你一程好嗎?」徐醫生踏出醫院時問成德,然後再把他帶上自己的Series62開蓬Cadillac,「別客氣吧!大家也是中國人,而且又是校友。」
「你這樣對待一個病人兼手下敗將真是大仁大義。」成德感激地,「將來一定要報答你。」
「好哇!」徐醫生問,「不如現在就報答好嗎?」
成德不明白。
「你是有家室的人,應該比較了解女人喜歡什麽,可以替我構想一件禮物送給我的女朋友嗎?」徐醫生一邊駕駛一邊說話,「我買過很多禮物給她,但沒有一件合她心意,想起也有點灰心。從前我的女朋友多是洋妞,我沒有打算娶她們,所以自然也不會花心思討好她們,隨便買一份禮物,她們已經歡天喜地,直至我遇到Cynthia,我對女人便變得束手無策。」
「我又怎會懂得討女人歡心呢?」成德笑言,「淑賢是我的初戀情人,所以淑賢就是女人,女人就是淑賢。」
「但淑賢始終是個唐人。」徐醫生猜想,「她和Cynthia的品味可能會有點相若吧!」
「徐醫生,我不是不想報恩,但我不了解你女朋友的為人和性格。」成德打算推辭。
「這個我可以告訴你,」一提到Cynthia,徐醫生便心花怒放,「她五呎四吋高、身材是36、23、34,這是我上次送她到裁縫店度身做衫時偷聽到的。」
「那麽,性格呢?」
「是一個開朗、活潑、好動、奔放、聰明的女孩子,不過非常非常怕黑。」徐醫生補充,「我們是在Stanford校友會中認識的,她比我年輕五年。」
「聽來條件也很好,怎可以把你的Cynthia和我的淑賢比較,淑賢還未中學畢業。」
「女子無才便是德。」徐醫生說時帶點沉重,「和Cynthia一起,我很自卑。」
「怎會呢?」徐醫生已經變了成德的偶像,偶像是不會自卑的。
「她的外祖父是戰前上海最富裕的銀行家之一,雖然走難來到這裏,但仍然富甲一方。」徐醫生說,「不過,最令我自卑的並不是Cynthia的家世,而是她那些非富則貴的追求者,我惟有以真誠打動她。」
「那麽,你覺得她最吸引你的是什麽地方?」成德問。
「什麽也吸引。」徐醫生想了一想,「不過,最吸引我的是她黑長而輕柔光澤的直發。」
「那麽,你有沒有送過梳子或發刷給她呢?」成德隨口問,「第一個感覺一定藏有其重大意義的。」
徐醫生把車煞停,「為什麽我沒想到?她視頭發如命根。」
「在我電視台附近有一間賣梳子的小店。」成德提議。
話還未說畢,徐醫生已把車子掉頭。
兩個男人氣昂昂的走進店子裏,不過他們差不多把店子翻轉也找不到合心水的梳子,最後二人還是敗興而回,對於未能為徐醫生找到禮物,成德耿耿於懷。
當日與徐醫生分道揚鑣之後,成德一直忙於電視台的工作,沒有與他聯絡了。
轉眼間地上深秋的枯葉已被初冬來的飄雪取替,但舊金山的雪總是不足以把聖誕變成白色。
聖誕前成德收到淑賢由香港寄來親手編織的毛衣,他溫暖在心頭,包裹中還附著有一封家書。
成德:
家裏各人安好無恙,奶奶的咳嗽已好轉,她要我叮囑你多穿點厚衣免著涼。香港已放寬製水,但願四天供水一次的日子不再。轉眼已半年,再等半年你便能完成任務回來。你在電話中提及救命恩人徐醫生,願你毋忘趁耶誕送上厚禮。世上庸醫多得很,非醫者便父母心,所以對徐醫生應當感恩圖報。
書少讀,文筆不通,請勿嘲;但人情世故尚能明解。念甚。
淑賢字
成德決定聽從善解人意的淑賢所提議,在聖誕前買一份禮物送給恩人,但如果送洋酒、香煙又實在太普通,所以他想了好久。男人就是最怕買禮物給別人。
某天放工,當他從電視台步經那間買梳子的店子時,他看到櫥窗中一套翡翠色法國搪瓷、人手繪畫花紋和24K鍍金手柄的鏡子和發刷。進入店子問價,原來是老闆急需套現過聖誕,才把收藏已久的這套三O年代古董鏡子和發刷出售。
雖然這套梳妝用品價值不菲,但成德卻沒有太多考慮便買了,難得為恩人找到心頭好,可遇不可求。
這套古董相等於成德一個月的薪金,但不知為何他蠻有信心此份禮物必定能令這位君子之交和他的意中人也滿意。
雖然救人是醫生的責任,但用心和關懷則不是每一個醫生也做得到,在加上淑賢的囑咐,他相信這筆錢是該花的。
成德把禮物包好,然後送到醫院給徐醫生,二人見麵時笑逐言開。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嗎?」徐醫生如遇故知,「你的哮喘沒再發作吧!」
「徐醫生,你每天處理那麽多病症,但你還記得我患什麽病,真難得。」成德更能肯定錢沒有白花,他遞上禮物。
「是什麽?」徐醫生瞪大雙眼,雙手放在白袍腰間的兩個大袋,「我是不會收的。」
「是感激你救我一命。」成德解釋,「是我們要找的發刷,還有相配的鏡子。」
「是發刷?」徐醫生有點動搖。
「反正買了,就請你收下來,我這個大男人用不著。」成德索性把禮物放在徐醫生的辦公桌上。
「這個嘛。」徐醫生抓抓頭,「好,我收下,但禮上往來,有機會一定要邀請你飲紅酒。」
「一定奉陪。」
「尊夫人怎樣?」徐醫生關心地。
成德輕輕拉一拉身上毛衣的一角:「是她親手織的。」
「噢!從香港空郵過來的『溫暖牌』,真羨煞旁人。」
「那麽你又何時拉埋天窗?」成德關心。
「真湊巧,我打算今晚向她求婚,戒指也買了,所以現在有點忐忑。」
「結婚的話,千萬別忘記給我請貼。」
「這個當然。」徐醫生再次抓抓頭。
「我就等你的好消息。」成德也為徐醫生著緊。
一九六三年的聖誕和一九六四年的元旦,成德過得分外孤獨,人在異鄉,無親無故,格外思鄉。一九六四年初,成德被公司突然調往紐約,因為離去時很匆忙,沒有機會通知徐醫生,他倆自始失了聯絡。
一個男人娶老婆不一定快樂,但如果能娶得心目中的女神就一世也樂。雖然自己沒有這福分,成德仍希望徐醫生能得償所願。
自此成德心裏永遠掛著一個問號,他好想知道徐醫生那次求婚成功與否?
第二章
2.嫦娥與Lady Chatterley
六四年七月十九日,成德實習完畢回港,但淑賢在機場迎接丈夫時並沒有顯得分外興奮。
當她見到成德從禁區大閘出來時,她碎步走前,是她身上的一襲長衫和腳上的一對「鬥零踭」使她跑不得。
依偎在丈夫的臂彎,小鳥依人:「成德,我好想念你。」
「現在我不是回來了嗎?」成德安慰妻子。
但淑賢開始哭了。
「幹嘛?我媽有事嗎?」因為擔心,成德胡亂揣測,「到底幹嘛?」
淑賢不停地搖著頭:「死了,她死了。」
成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我媽死了?」
「不是你媽啊!」淑賢嬌嗲的打在丈夫胸前,「是林黛服食安眠藥自殺死了,今天出殯。」
林黛是淑賢的偶像,是她最喜歡的國語片女星。
成德見自己妻子為了一個不相識的人而心傷透,他無言以對。
「好端端怎會自殺,她不是有丈夫兒子嗎?」淑賢抽泣,「女人找不到幸福便隻得這條不歸路可走。」
「你現在不幸福嗎?」成德問淑賢,「老公回來了,你竟然一點也不高興。」
「我高興啊!」淑賢著緊地,「隻是也為林黛不值,為什麽這麽本事的女人也薄命。」
「總之你不會薄命吧!」成德捏在淑賢的麵龐。
「我知道你想笑我沒本事,也不是紅顏,所以不會薄命。」淑賢笑著回應。
他倆乘搭「白牌」回家時剛巧遇上這一代影後林黛的靈車,道路兩旁均站滿人群,萬人空巷,場麵哄動。
「白牌」是六○年代沒有合法經營牌照的計程車。
「你看!」淑賢鼻頭一酸,她立刻拿出手帕掩住鼻與嘴巴,「女人最希罕的並不是名與利,還是隻求一分幸福。」
白牌司機打岔:「但幸福不幸福其實也是女人自己決定,吃得開一點便非常幸福。」
淑賢皺著眉頭,她並不同意司機的話。
「所以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愈本事便愈不懂吃得開。」白牌司機議論滔滔。
成德默不作聲,不予置評,而淑賢則敢怒而不敢言。
不過,對於一顆明星的殞落,人們會很快便淡忘,一個人的死,並不會阻撓地球的運轉。
回到家裏,古家母子團聚,樂也融融,但老人家整夜就是嚷著想抱孫。
夜了,成德因時差而未能入睡,輾轉床上。他輕輕叫喚妻子:「淑賢,你睡了沒有?」
其實淑賢也睡不穩,她有點不習慣一張大床變得如此擠逼,而且與男人同床的這種感覺經過一年孤枕獨眠之後變得有點兒陌生。她背著成德說:「怎了?」
「不知為何睡在這張舊床反而有點不習慣。」成德說,「床褥好像比以前硬。」
「怎可能呢?」淑賢仍然沒有轉身麵向丈夫,「床褥隻會愈睡愈軟。」
「淑賢,」成德把淑賢從後一抱入懷。
淑賢感覺到丈夫下體的那種興奮,她有點不知所措,日久生疏,她已經太久沒做過愛,所以有點緊張。成德解開妻子繡花睡衣胸前的鈕扣,並把手潛進她的睡衣裏,感受著她那小巧的胸脯。
「唔。」淑賢有點惶恐,推開丈夫的手。
「你聽不到我一回來媽便催促我們要為她生個孫兒嗎?」成德解開妻子身上的所有鈕扣,把她的上衣脫掉。當成德由淑賢的頸吻向她的胸脯時,淑賢有點抗拒,一時間她不能適應,但亦不敢拒絕丈夫的要求。
淑賢知道和丈夫行房是妻子必須履行的責任。
對於性,淑賢沒有投訴,但也沒有要求,她老是介乎於有點抗拒與有點享受之間。她不肯定這是否丈夫愛她的表現,但她很清楚這是丈夫需要自己的表現,而如果沒有後者,就更不會有前者,所以盡管有時候她在做愛時感到痛楚,但還是默默忍受。
這一做,她痛了兩天;但人始終會適應下來。
逐漸,她重新習慣床上多了一個男人,也著重被需要的感覺。
淑賢滿足於平淡的生活,無論是婚姻生活或是性生活,她認為夫妻之間隻要能相敬如賓就能白頭到老,能白頭到老便是幸福。她崇拜自己的丈夫,隻要是丈夫說的話便動聽。
「今天商業電台的林彬來訪我的電視台。」躲在張開的晚報之後,成德在晚飯時告訴淑賢。
她極感興趣地揚著眉:「隻聽過他的聲音,他的廬山真麵目是怎樣的?」淑賢好奇,「他英俊嗎?」
夫妻之間隔著一張薄薄的報紙和一堵無形的牆。
「我們男人交往不談這些。」
「不談這些談什麽?」
「當然是才華。」成德笑淑賢,「我怎會像你婦嬬之見。」
「但相由心生嘛。」淑賢反駁。
「那麽你又聽過『人不可以貌相』沒有?」成德再反駁。
淑賢輸了也覺得高興,因為這代表了他選對了丈夫,她隻是微笑。
「以我認識的男士中,最帥的還是徐醫生。」提起這個恩人時,成德心裏的問號又浮出來,「真不知徐醫生與他的愛人能否終成眷屬。」
「我也好想知。」夫唱婦隨。
「失了聯絡差不多三年了。」成德感慨,把手上的《新晚報》摺好並放在一疊舊報紙之上。
今天的報紙疊在昨天的報紙之上,新聞隻需一天便變成曆史。
家裏的舊報紙疊到某一個厚度,淑賢便會拿去賣。
一九六三、一九六四、一九六五,然後是一九六六。
即使不拿一九六五年的水荒作對比,一九六六年怎樣也算是分外多雨的一年,人們均意想不到香港幹旱了數年之後,竟然來一個豪雨成災。無論天氣和政局也叫人極之不安,三月份天星小輪因加價五仙而引起了一年串的騷亂,先為葉錫恩呼籲市民寫抗議書給港府及各報社反對加價,再為青年蘇守忠於天星碼頭絕食抗議,然後大批市民在九龍半島與彌敦道一帶示威,港府先頒行戒嚴令,再實施宵禁,在動蕩的時勢和不測的風雲之下,人心惶惶。
然而,成德是較幸運的一位,憑著敦厚的外表與認真的工作態度,他的事業一帆風順,雖然香港的失業人數不少,但成德則不愁無出路,他被正在籌備中的一間無線電視台力邀。
成德跳槽後,終日為了工作而冷落了妻子,已經有好幾個周末他因為加班而不能陪她。
工作所能給他的刺激遠比夫妻行房大。
「你怪我嗎?」成德再次在深夜才回家。
淑賢把拖鞋放在成德腳前,「怎會呢?」你隻是為了工作,又不是在外有女人。」她為丈夫倒了一杯熱茶,然後按摩著他的肩膊,重複著手部的動作,她目光呆滯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麽?」成德捉住妻子的手,他發現妻子這幾天的情緒不太穩定。
「沒什麽。」淑賢裝作若無其事,「要吃宵夜嗎?」
成德捉住她的手不放,「有事便開心見誠地說出來。」他知道夫妻對話的時間已不足夠,亦沒有氣力去猜心。
淑賢想了很久,「你怪我嗎?」
「怪你什麽?」
「怪我不爭氣。」淑賢紅了眼睛。
「到底是什麽事?」成德把淑賢摟住,「告訴我。」
「你的弟婦有喜了,奶奶很高興。」淑賢吞吞吐吐,「但……她……她說你是長子,所以我……我需要找個醫生看看。」
「我媽平日不會這樣說話。」成德眉頭一皺。
「奶奶說時也很溫和,你是長子,如果沒有嫡孫,我當然有責任。」淑賢掉下一行淚,「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但這兩個月來我們根本沒有……」成德說,「當我回到家裏已筋疲力盡,每天也身心透支,還怎會有心情。」其實除了成德所指的原因,「沉悶」也令他提不起勁,他與淑賢已經做了十年夫妻,重複同一組動作變得愈來愈沒意思、新鮮感和刺激。
「我應該怎樣才能做得好?」淑賢輕聲地說。
成德撫著她的頭發:「也許,可以熱情一點。」
「熱情一點對奶奶?」原來淑賢想求進步的並非做愛技巧,而是如何對待奶奶。
成德沉默下來,淑賢也不再哭了。
十年來他們做愛也是用最傳統和斯文的姿勢,永遠是男上女下。
「成德,我們結婚十周年,你打算怎樣慶祝?」淑賢溫柔的發問。
「不如我帶你到海運大廈,聽說那裏有很多來路貨商店。」他為妻子拭去麵上的淚痕,「然後逛累了,我再帶你到半島酒店茶座喫下午茶,好嗎?」
隻要有丈夫的嗬護,淑賢便快樂,她也自知是個簡單的女人,對感情非常專一執著、她信奉自由戀愛製度下的一夫一妻製,因為她喜歡簡單。
他們的十周年紀念日剛巧落在月曆上的一個紅色周日,成德想想自己近來可能真的忽略了妻子,所以特意把工作放下一天。
但當天的風勢強勁,烏雲密布,他們所乘的小輪也異常的飄蕩,淑賢因暈船浪而感到不適,因此他們改變了行程,還是先到半島酒店歇一會。
一九六六年的初夏,半島龐大的五年裝修工程接近完工,正門前的那個噴水池、石獅子和一對門神也是新的,而大堂茶座的最大改變,大概是天花吊扇消失在空調的出現,以及從前的Mosaic地磚被意大利雲石與橙色的「太平」地氈所取代。
第一次踏入半島酒店,那上賓式的招呼與高聳的天花令淑賢蠻不自在,她隻是緊緊的挽著丈夫的臂彎,她相信女人的尊嚴很多時候是來自丈夫的智慧和能幹。
一位身穿著燕子領西裝的高級侍應把他們帶到東區茶座最南的一角坐下,但淑賢看著餐牌不發一言,她根本不清楚餐牌上所寫的英文是什麽意思。
「兩位,想點些什麽?」侍應禮貌周周地。
淑賢尷尬得兩頰通紅。
「想喝些什麽?」成德問淑賢。
淑賢移近丈夫耳語:「這裏有沒有中文餐牌?」
成德失笑,並向待應詢問:「請問你在這裏工作了多久?」
雖然侍應覺得這條問題是有點意料之外,但還是回答了:「自一九二八年酒店開業,我便一直在這裏工作,亦可算是酒店裏資曆最深的員工。」
「噢!很長久。」成德說,「請問貴姓?」
「小姓陳。」侍應回答。
成德伸出右手,「小姓古,這位是我內子。」
侍應也向淑賢遞出右手,但淑賢猶豫了很久才敢把手伸出來握。
「陳先生,今天是我們的十周年結婚紀念,請問你可以介紹一種有意思的飲品給我們嗎?」成德要求。
「當然可以,」侍應想了一想,「雖然這裏的紅茶很出名,但在大日子不如喝杯雞尾酒慶祝,就Screwdriver好嗎?」
淑賢覺得丈夫今天變得特別可愛、浪漫。
侍應繼續介紹:「Screwdriver是當年Clark Gable來港拍電影長住這酒店時傳授給我們的調酒師的。」
「好吧!」成德說,「我們就要兩杯,謝謝你。」
侍應很快便把兩杯Screwdriver送上,另外還以一枝長莖玫瑰饋贈淑賢。
「十周年快樂!」夫妻互相舉杯祝賀。
從前滴酒不沾的淑賢帶著愉快的心情,把Screwdriver一飲而盡,此情此景,她心裏隻覺幸福。「前陣子閱報時得知有一個影展頒了一個獎給林黛。」
「是啊!她主演的《藍與黑》在韓國得到最佳影片,而她則得到一個特別獎。」成德問,「為什麽你會提起?」
「沒什麽。」淑賢按捺著微笑,「隻是慶幸影迷可以比偶像更幸福,其實得到那些獎也沒意思……」突然她臉無人色,嘔吐大作。
「你怎了?」成德著緊地。
「可能是剛才舟車暈浪,現在還……」淑賢為免失禮,「我要到女廁一會。」
推開洗手間的門,淑賢衝到鋅盤前,很想吐,但卻又吐不出。
此時,一位穿著白色西裝套裙、長發披肩的摩登女人從廁格走出來。她看到淑賢臉如土色:「太太,你沒事吧?」
淑賢搖搖頭:「隻是舟車暈浪,謝謝你。」
女人站在鋅盤前洗手,然後用心地補妝,紅粉緋緋,臉上散發著迷人豔光,她正在梳刷著那把亮澤的長發。
淑賢看著鏡裏那女人的反映,由一個女人變成兩個,再由兩個變成四個,然後眼前一黑。
女人看到淑賢搖搖欲墜快要墮地,她試圖捉住淑賢的手臂,但結果隻能拉住淑賢的衣袖,幸好她仍然能把淑賢拉向自己,並且一抱把淑賢固定。
成德頻頻望著手上的勞力士手表,他見妻子離開了差不多四十五分鍾還未回來,愈等愈焦急。
當他正想叫侍應請人到女廁找淑賢時,淑賢便出現了,而且在她身旁多了一位魅力四射的摩登女士,手上執著一件浴袍。
成德被這個女人的驚豔所吸引。
「剛才我在廁所裏差點暈倒,幸好這位太太拉住我,否則我的頭顱可能落地開花。」淑賢猶有餘悸。
成德一按淑賢手臂,「你沒事吧!」
「她沒事,但她的衣袖……我在捉緊她時弄破了她這件長衫的袖,真不好意思。」女人說,「不過我已經到我房間取了針線給她。」
「我剛才就是坐在女廁裏修補長衫。」淑賢補充。
「我把我的浴泡也帶到女廁給你太太蓋住身子,所以你可以放心。」女人給成德一個燦爛的笑容,眼睛瞇瞇的。
淑賢再補充:「這位太太是住在酒店頂樓的。」
「謝謝你照顧我內子。」成德說。
「我叫Cynthia,我先生姓徐。」女人一直保持著嬌媚的笑意。
「Cynthia?」成德呆了。
「Cynthia!」一把並不屬於成德的男聲。
Cynthia轉身過去回應:「George,你怎知我在此。」然後她與男人輕輕擁抱。
終於那男人的目光落在成德臉上,他們交流了一個歡悅的眼神,二人喜上眉梢。
「徐醫生,你好。」
「古成德,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兩個大男人也熊抱起來。
「托賴,哮喘沒有再發作。」成德笑言。
徐醫生壓低聲線:「我也托賴,娶得意中人,但還是全憑你的那一套梳和鏡,令她愛不釋手。」
兩個女人站在一旁覺得奇怪,相視而笑。
淑賢:「原來你丈夫就是我丈夫經常提及的救命恩人。」
「噢!古成德就是你丈夫!」Cynthia帶著欣賞的眼光來打量成德,「那套梳和鏡子就是你買的。」
徐醫生告訴成德:「我太太一向眼角高,我所買的鑽戒也不能打動她,求婚當天我還以為自己失敗了,誰知臨行前我把那套古董拿出來送給她,她一見鍾情,還大讚我好浪漫。於是,我說若不嫁,我便把它拿走,所以她才就範。」
「當然不是像他口中那樣誇張。」Cynthia叉住腰。「當時我沒有拒絕他,我隻是說需要時間再考慮。」
「直到婚禮過後我才敢把真相告訴她。」徐醫生摟住Cynthia的纖腰。「那套古董不是我買的!」
「我應該一早便知那套古董不是你買的,你買的東西從來不合我意。」
「真的嗎?」徐醫生不介意和太太在人前耍花槍,「那麽你為什麽還要嫁給我?」
「因為你好癡心!」Cynthia瞪大眼睛說。
淑賢含蓄的用手帕掩住自己的微笑。
有情人終成眷屬,解答了成德多年的疑問,他覺得分外輕鬆。
「成德,」徐醫生遞上名片,「美國始終不是唐人地方,所以我回來執業。我現在暫住於跑馬地朋友家裏,但我的醫務所在尖沙咀區。」
Cynthia的父親替女婿疏通了幾位政府官員,當然也花了一些錢,牌照就是這樣弄回來的;貪汙是六○年代香港的特點。
「你們不是在半島住嗎?」成德記得淑賢說Cynthia是住在半島頂樓。
「狡兔有三窟。」徐醫生解釋,「因為今年的雨災令港島經常封路,所以我們亦在半島頂摟留了一間房子,免得封了路我便不能回醫務所。」
「George,」Cynthia挽著丈夫的手,「成德太太剛才暈倒,不如你替她檢查一下。」
「好吧!」徐醫生望望手表,「成德,老婆的話一定要順從,知道嗎?我老婆說你老婆身體不適,但現在我們有約,就請你太太明天來我醫務所。」
Cynthia對淑賢說:「病向淺中醫,你明天記緊來!」
與徐氏夫婦重遇,為成德和淑賢平淡的生活帶來一個很大的驚喜。
這晚上,二人各有各的在床上輾轉。
「成德,」淑賢說,「徐醫生和Cynthia可說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他們好恩愛,徐醫生也很聽太太的話,真開通。」
「嗯。」成德把手枕在頭上。
「今天的重逢多巧合,徐醫生當年救了你一命,而Cynthia今天又救了我一命。」淑賢說。
「Cynthia怎算救了你一命呢?」成德糾正,「她隻是扶你一把而已。」
「但總算是個恩人。」淑賢說,「你說Cynthia漂亮不漂亮?」
成德沒有回應。
「你睡了麽?」淑賢坐起來看成德,「為什麽不答我。」
「朋友妻,不可窺,我怎可以對朋友的太太評頭品足?」
「你說得對,」淑賢說,「那麽明天我不到徐醫生醫務所讓他檢查了。」
「為什麽?有病不看醫生?」這次是成德坐起來。
「你說朋友妻,不可窺嘛。」淑賢認真地說,「你也是徐醫生的朋友,那麽我便是朋友妻,而且,我覺得給陌生男人檢查可能會很尷尬。」
「你怎可以不去?答應了人家便要去!」成德更認真。
「到底你是因為答應了徐醫生,還是著緊我才叫我去見他?」淑賢戰戰兢兢的問。
「你真過分!」成德大被蓋過頭。
「別生氣。」淑賢畏懼地說,「我隻是在呷徐醫生的幹醋,從來我也不會見到你像今日在半島酒店時那麽心花怒放,為什麽你對朋友比對太太還熱情?」
「淑賢,你有沒有發現近來你很情緒化,一時鬱鬱寡歡,一時心花怒放,一時無理取鬧,你的溫柔去了哪?」成德帶點怒氣。「你還是看看醫生吧。」
淑賢不敢再說話,莫非人不可以有情緒的嗎?
「睡吧!」成德最後還是抱住淑賢,吻在她臉上,「別傻!我當然是最著緊你身子,你是我老婆嘛。」
「明天我會去,你放心。不過,如果可以不渡海,我便不會每一次過海也暈浪,即使是由香港步行至九龍我也願意。」淑賢說。
「終會有一天我們不用渡海也能由灣仔往尖沙咀。」成德輕輕拍著妻子的背。「不要再胡思亂想,睡吧!」
淑賢很快便忘了剛才的對話,呼呼入睡。
三日後,成德在辦公室收到徐醫生的電話,「成德,你太太要我和你說,你快做人父親了。」
成德歡喜若狂:「真的嗎?」
「淑賢的化驗報告顯示,她已懷了三個多月身孕。」徐醫衷心地,「恭喜你。」
「多謝你。」成德不知怎樣應對,「徐醫生,有空的話,我想請你和尊夫人來我家吃飯,淑賢的廚藝不錯,到時我們也可以再下棋。」
「對!對!對!」徐醫生答應,「我很久也未逢敵手,到時我帶一枝紅酒來灌醉你。」
自此,徐氏夫婦便成為古家的常客,男人下棋時,女人促膝談心。雖然淑賢與Cynthia的背景和性格各走極端,但她們十分投契。
二人經常趁丈夫上班便結伴逛公司,淑賢陪Cynthia到連卡佛選來路衣裳或Cynthia陪淑賢到萬邦行選絲綢做長衫。
證實有孕之後,成德母親對淑賢分外關心,令淑賢的心情漂亮極了。
一九六六年的中秋節,徐氏夫婦再變成古家的訪客。
兩個男人如常下棋,而Cynthia則伴著腹大便便的淑賢,她正在切月餅。
「在舊金山過中秋一定不及這裏熱鬧,」Cynthia點亮兔子燈籠裏的蠟燭,「看這兔子多可愛,不過它和中秋又有什麽關係?」
「你不知道在中國傳說中,月亮上是有兔子的嗎?」淑賢說。
「不是那些為月球表麵拍照的美國和蘇聯太空船嗎?」Cynthia打趣。
「月亮上還有那個隻管斫伐玉桂樹的吳剛。」淑賢把一角有蛋黃的月餅遞給Cynthia。
Cynthia把月餅接住:「吳剛是嫦娥的情人嗎?」
「不,嫦娥是因為要逃避蠻橫的丈夫後羿才飛上月球。」淑賢吟出李商隱的《嫦娥》:「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豈不是好像D。H。Lawerence筆下的Lady Chatterley? Cynthia把中外兩大怨婦聯係起來。「成德的書架上也有《LadyChatterley’s Lover》,我很清楚記得書的第一句是這樣的,『我們的是一個實質上悲劇性的年代,所以我們拒絕悲慘地接受。』LadyChatterley的丈夫是半身癱瘓的,她丈夫不能行房。」Cynthia敘述D。H。Lawerence 的名著。
「不能……」還未說出「行房」二字,淑賢已經害羞得很。
「她心裏很寂寞、身體很肌渴,所以便與家裏魁梧的園丁搭上,就好像嫦娥與吳剛一樣。」Cynthia愈說愈興奮,把燈籠踢倒了也不知曉。
「怎可以做這樣傷風敗德的事?嫦娥與吳剛可沒有奸情!」淑賢驚歎並取出中秋應節食品「豬仔餅」。「不用說出牆紅杏,隻是離家出走,已經要被浸豬籠,而且還要給後世唾罵,你不知道『豬仔餅』的來由嗎?這個紅色膠籠裏的餅就是代表嫦娥。」
「但Lady Chatterley的丈夫是無能的,莫非要她一世一生守生寡?」Cynthia把豬仔餅吃掉,「為什麽嫦娥不能和吳剛一起,反正月球就隻有他們和那些小白兔。不要說是男人,你不知女人也有欲火的嗎?」
「火啊!」淑賢指著Cynthia背後。
原來燈籠著了火。
淑賢立刻拿起暖水壺,倒出清水把火淋熄。
「對不起,我沒心的。」Cynthia向淑賢道歉。
整個廚房的地上也是水。
淑賢笑著說:「沒有緊,讓我把地拖拿來吸水。」
誰知她一轉身踏前便滑倒,淑賢失去平衡的一刹那,Cynthia想捉住淑賢的手臂,但這次可沒有運氣,連衣袖也捉不到,撲空了。
淑賢失足,向前狠狠的跌在地上,肚子先落地。
「淑賢,你怎了?」Cynthia設法扶起淑賢,「沒事吧?」
淑賢不覺有任何痛楚:「不要緊。」她可以自己站起來。
「還是讓我為你拿地拖吧!」Cynthia歉意地。
「不要,你始終是客人。」淑賢不許Cynthia走出廚房。
但Cynthia也堅持不讓淑賢操勞。
不消兩分鍾,Cynthia便把地抹幹了。
淑賢撫著肚於,站在掛著五彩燈籠的窗旁。
「淑賢,你真的沒事嗎?」Cynthia再問。
「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她再回答,「連痛也不覺。」
Cynthia想把燒毀了的兔子燈籠撿起。「淑賢,你看!」Cynthia指著白色砌磚地板上的一點紅,「這是什麽?」
此時,淑賢才感覺到自己的內褲裏一陣涼,原來她的下體正在流血。
當Cynthia看到淑賢大腿內側的血痕時就更驚惶失措,她大叫:「George!快進來吧!」
淑賢的血源源不絕的流到地上,她痛不欲生。
第三章
3. 左邊紅玫瑰 右邊紫羅蘭
成德和徐醫生正聚精匯神地在客廳裏下棋。
「將軍!」徐醫生氣定神閑地通知敵人。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成德知道自己進退兩難。
「George!」Cynthia從廚房急忙地跑出來求救,「淑賢出事了!」
當成德與徐醫生奔往廚房時,棋盤被翻倒,棋子散落地上。
「淑賢!」成德想走到妻子所躺之處,但被地上的一灘鮮血攔了路。
淑賢失了太多血,麵無人色。
「事不宜遲,送她到醫院吧!」憑著多年的工作經驗,徐醫生臨危不亂,「我們不等救護車來,Cynthia快去取車匙。」
成德把淑賢抱起,任由鮮血沾在他的白恤衫上。
他們把淑賢送到最鄰近的醫院交由當值醫生救護,三人並排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無助地等候。
成德白衣上的血跡惹來過路者怪異的眼光,但陷入焦慮的他並不介意旁人怎樣想。
Cynthia留意到這一點,她悄悄的和丈夫耳語:「有沒有辦法為成德找件幹淨的上衣。」
「我到附近買一件給他,順道買點東西回來給大家充充肌。」徐醫生這時才記起大家還未吃晚飯。他按在成德肩上,「我很快便回來。」
徐醫生離開後,長凳空了中間。Cynthia就在這不遠亦不近的距離,憐憫地看著垂頭喪氣的成德,她發現這個男人眼神裏的沉鬱十分動人,她甚至覺得成德的側麵與她的初戀情人十分酷似,就是那一個在她十六歲時取走她貞操的男人、給她第一個性高潮的男人和令她傷痛欲絕而又永世難忘的男人。凝望了很久,愈看愈想看,直至成德也感覺到Cynthia固定的目光。
成德轉過頭來,四目交投的時間隻得一刹,Cynthia便立刻撤走那種曖昧的凝視。
成德的表情充滿疑惑。
「我忽然覺得你的側麵很像一個人。」Cynthia靦腆地解釋。
「像誰?」
「我……我忘記了。」Cynthia不想重提那段逝去的戀愛和那個已故的情人,但她的腦袋沒法停止回憶,是在星空之下、是在偌大的汽車影院中的一幕、是在播放《夢斷城西》的中段,她和初戀情人在車子的後座打得火熱,然後她感到下體內一陣痛楚,像被采花的工蜂所刺一樣。花裙子上染上初夜的鮮豔顏色,女人永遠不能忘記第一個行經秘密通道而進入她心深處的男人。他是一個西人,然而成德的側麵的確有點像他,特別是那一種沉鬱的眼神。
那一夜的月光和今晚的一樣圓,十五的月光總叫人意亂情迷,明明就是有一種引力。
Cynthia記得初戀情人是死於車禍的。但她口不對心,「我想不起了。」
此時,一位醫生汗流浹背的從手術室走出來,當他脫去口罩時臉上沒有高興也沒有歉意,就隻有倦意。普通人是不能從一個經驗老到、看破世情的醫生的表情預知喜與悲、生與死。
成德與Cynthia刻站起來瞪著他。
他不憂不喜地:「對不起,我們隻能救回你太太,但她有可能會不育。」
失了孩子,成德一時激動,一拳打在牆上泄憤,然後麵壁以回避全世界的目光,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悲憤。
當成德想到幸好妻子能化險為夷,他的情緒開始平伏下來。
Cynthia遠距離看著成德的背影,不敢上前安慰,不是怕男女授受不親,她隻是怕自己不擅辭令,弄巧反拙。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他們四人也早經曆過。
淑賢出院後隻是躲在家裏寢食不安,徐醫生告訴成德,一個懷了身孕六、七個月的女人,如果突然失去胎兒,她的荷爾蒙分泌會產生劇變,這個很可能是令淑賢變得抑鬱的原因之一。
當然在心理上,她覺得要令奶奶和丈夫一場歡喜一場空,都是自己不爭氣,而且胎死腹中,她好像是一個殺掉了兒子的母親,無法洗脫內疚感。
而麵對不育的可能性,令淑賢不怎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她終日黯然神傷;但成德真不知如何安慰妻子,同時麵對著電視台即將啟播的工作壓力,他隻感無可奈何。
「我知你這種傳統女人的脾性,有什麽也怪在自己身上,」Cynthia不隻一次的探訪淑賢,她坐在淑賢的床邊,「如果你要內疚的話,那麽我就更內疚。」
「怎會呢?」消瘦的淑賢蓬頭垢麵,房間裏一片愁雲慘霧。
「那天如果我沒有弄跌兔子燈籠,那麽你便不需要救火,也不會弄濕地板。」Cynthia也自責,「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怪自己。」
「Cynthia,請你別這樣說,都是我不好……」淑賢再次泣不成聲,她依在Cynthia肩上哭,暖暖的眼淚掉在Cynthia的手背上。
Cynthia心頭一酸,「是我累成你這個樣子。」
「不是,不是。」淑賢雙眼紅腫。
「如果你不振作,我一世也內疚。」Cynthia眼裏也泛出淚光,「從前和你一起逛街購物的日子,我好懷念。」
「我也是。」淑賢抽泣。
「還有你煮的菜,」Cynthia嗚咽地,「我好想吃。」
「你別哭吧!」淑賢為Cynthia抹去滾下麵頰的淚。
「還有在半島茶座閑聊和看明星的樂趣,」Cynthia凝視著淑賢,「我也好想和你到那裏新開張的瑞士餐廳。」
「但是……」
「淑賢,我在香港沒太多可信的朋友,雖然我和你未算情如姊妹,但我很喜歡你和成德,你們是好人。隻要你想想我們是怎樣認識,你不能不相信緣分,我真的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我想你開開心心。」Cynthia不斷鼓勵淑賢。
「但是……我怕不能生孩子,成德不再愛我。」淑賢可憐兮兮。
「怎會呢?」Cynthia安慰她,「當天在你入院時我看到成德的著緊表情,我敢肯定他隻愛你一個。況且成德心地善良,他做不出休妻這種事。」
「我不能為他繼後香燈……」淑賢擔心。
「你猜現在還是封建年代嗎?」Cynthia說,「如果成德不愛你,都是因為你蓬頭垢麵吧!我認為你現在更加需要開開心心。你知道嗎?男人最怕哭哭啼啼的女人,這是我媽媽教我的,但我爸爸也認同這句話。」
淑賢立刻忍住淚水。
「我老公也是這樣說:『成功的男人隻喜歡可愛的女人,因為他們的時間已經被工作占據了99%,還哪裏有時間來慢慢逗那些憂鬱女人高興。』Cynthia問淑賢,「那麽,你說成德是不是一個成功的男人?」
「他當然是,將來全香港的人也會看他所製作的電視節目。」
「所以你一定要變得可愛,才能當一位成功男人背後的女人。」Cynthia把淑賢拉起,「快梳洗吧!」
經由Cynthia每天的開解,淑賢逐漸淡忘小產的恐怖經曆,近朱者赤,她也沾染了少許Cynthia的樂觀開朗。
明白丈夫忙於應付電視台繁重的工作,淑賢心裏很感激Cynthia常抽空陪伴與鼓勵,為了報答她,淑賢要求成德邀請徐氏夫婦到半島的Chesa瑞士餐廳晚飯,慶祝聖誕節。
沒有Cynthia,淑賢可能不會這麽快便複原。每一次當她跌在地上,Cynthia總設法扶起她。
Chesa是在半島酒店的一樓,裝修極具北歐風情,牆壁是堅硬的柏木板。雖然燈光比較昏暗,但予人的感覺就像在寒冬的森林裏走進屋子取暖一樣舒服,尤其是在火樹銀花的平安夜晚上。
梳了一個高髻的淑賢看到餐廳牆上寫了一段文字:「是瑞士文嗎?」
ASchtuggBhinda
trocknatimMaloyawind
hatachuschtwiaakuss
tumaBündnerkind
成德輕聲地告訴妻子:「那是瑞士式的德文。」
「瑞士人說德文嗎?」淑賢不恥下問。
「他們說德文、法文和意大利文。」成德告訴太太。
「那麽,這段文字是什麽意思?」淑賢以為丈夫什麽也知道,等待一個答案。
「我隻知我們點了一窩cheesefondue,是瑞士人的火鍋,湯底是溶化的芝士,他們不像香港人吃火鍋時有魚有肉,他們隻有麵包。」成德望一望徐醫生,「你懂得這段說話是什麽意思嗎?」
徐醫生笑說:「我隻聽過一個瑞士風俗,如果女孩子用叉戳著的麵包,在放進那鍋溶化的芝士時不慎掉進鍋裏,那麽她就要選擇席上的其中一個男士,讓他親吻。」
「真的嗎?」淑賢被嚇得張大嘴巴。
「如果是男士們把麵包跌進芝土鍋裏呢?」這一夜Cynthia戴了一個Bob型短假發,清爽的她打一打丈夫的手臂。
「這個我不肯定,」徐醫生笑言,「可能是任由他選擇席上的其中一個女士,讓他親吻吧!」
「不是選擇席上的其中一個女士給他一記耳光嗎?」Cynthia反問,她穿著Go-go靴踏一踏地。
「我知。」成德發言,「如果男士把麵包掉進芝土鍋裏便要替所有人付錢。」
大家哄堂大笑之際,芝士火鍋來了。
徐醫生問侍應:「請問餐廳牆上的那一段德文是怎樣解?」
侍應樂於回答:「我的同事告訴我,Maloyawind是吹向法國地中海沿岸地區冷洌的西北風,而這句說話的大意是,由Maloyawind所風幹的一片牛肉的味道好像一個瑞士女孩子的一個吻。」
「那麽,Kuss一定是kiss。」徐醫生推測。
「哎吔,」Cynthia小叫一聲。
大家也盯著掉到芝土鍋中央正緩緩下沉的一小塊麵包。
侍應先生說:「男士們有豔福了。」
「快選一個男士讓他Kuss你吧!」徐醫生催促妻子。
淑賢和成德也覺這個風俗很有趣。
「如果你不選我,可以選侍應先生。」徐醫生戲弄太太。
「好!」Cynthia站起來,「你這麽塵氣,我選成德!」
他倆是打對麵坐的。
成德一臉愕然:「不能。」
淑賢興高采烈的對丈夫說:「別食古不化,親親臉龐隻是西方禮儀。」
徐醫生和淑賢開始呐喊:「Kuss!Kuss!Kuss!」
於是,成德隻有站起來,彎身靠近Cynthia,但他隻是輕輕的把自己的臉龐貼在Cynthia的臉龐,像一個未嚐戀愛的小男孩向另一個小女孩索吻時一樣純潔無邪。
二人坐下來,成德有點兒難為情。
「這不是叫做吻,」徐醫生打趣地,「吻是嘴對麵或嘴對嘴,絕不是麵對麵。」
Cynthia把丈夫喝止:「你看淑賢,她不敢吃這個cheesefondue了,請你別再危言聳聽啊!」
就在歡愉的氣氛中,四人的關係拉得愈來愈近。
對於快樂時光,他們意猶未盡,四人還決定參加在半島酒店舉行的除夕舞會,因為打算通宵達旦的狂歡,古氏夫婦也租了一間酒店客房。
這兩對夫婦走在一起的時候總能忘憂地玩個痛快。
是Cynthia向淑賢提議,她希望二人也以新形象來迎接新的一年,於是她倆交換了形象。淑賢穿了一件粉藍色的雪紡及膝裙,起舞時腰下層層疊疊的雪紡婀娜多姿;而Cynthia則穿了一件鮮紅色、銀珠片長衫,是四川絲和上海裁縫的手工,令她豐滿的身材更顯玲瓏浮凸,每一舉手一投足也顯出女性的風韻。
兩位男士均束了煲呔和穿了燕尾禮服。
徐醫生對兩位女士的新形象讚口不絕,而成德則用欣賞的目光來代替言詞。
舞池中舞影翩翩,這邊廂徐氏夫婦是交際舞的能力,二人舞步合拍,當中的默契盡在不言中,是全場最令人豔羨的一對;但那邊廂淑賢則經常亂了腳步,頻頻踏在丈夫光亮的皮鞋上。
台上五人樂隊正在演奏一首華爾茲。
「對不起。」淑賢再踏錯步。
成德滿頭大汗。「要再試嗎?」
淑賢慚愧地:「還是休息一會吧!」她有點後悔參加舞會,也許獻醜不如藏拙。在答應Cynthia來這個橫跨除夕與元旦的舞會時,淑賢忘了自己舞藝不精。
成德正想拖著淑賢離開舞池之際,徐氏夫婦剛巧跳到他倆麵前,不停地繞著他倆轉圈。
Cynthia:「你們不跳了?」
淑賢回答:「他有點累,而且我學藝不精,動不動便踏在他的皮鞋上。」
「別這麽掃興吧!」徐醫生與Cynthia正跳得興高采烈。
「George」Cynthia提議,「你來教淑賢跳華爾茲吧!」
「遵命,老婆大人。」徐醫生帶著紳士風度把手放在胸前,先取得成德的允許:「May I?」
成德把淑賢的玉手放在徐醫生的掌上,但淑賢仍然站在原地不敢移近徐醫生。
Cynthia鼓勵淑賢:「去吧!華爾茲是最好玩的舞步,而George 是最棒的老師,我擔保你在兩支曲裏便學會華爾茲。」
「真的嗎?」淑賢喜出望外地望著徐醫生。
徐醫生輕輕的摟住淑賢:「放心!你老公正監視著我們,我不會心懷不軌。」
「你怎會呢?」淑賢把手放在徐醫生的肩上。
Cynthia矯正淑賢的手位,令她的姿勢更趨優雅;但淑賢則一直回眸看著丈夫,好像有點放不下。
「放心吧!」Cynthia說,「我會照顧你老公。」
「我的徒弟,專心點好嗎?」徐醫生笑言,「來!碰測測、碰測測。」
「碰測測」是數華爾茲拍子的方法。
在徐醫生循循善誘之下,淑賢的舞步熟練了很多,就這樣他們跳著華爾茲遠去,離開了Cynthia與成德。
淑賢的雪紡裙子令舞動中的她變成一個仙子似的。
「你看!」Cynthia遠眺著丈夫與淑賢,「她笑得多甜。」
「比起個多月前的她,她的確是開心了很多,真多虧你。」成德衷心地。
「唏!」Cynthia反出手掌,掌心向上,「別呆站在舞池旁,shall we dance?」
「但我……」成德遲疑。
「來吧!這首是我最喜歡的蕭邦作品,ValseinA-flatmajor,Opus69/2,別浪費它吧!」
成德把手放在Cynthia的背後,而Cynthia不經意地把她豐滿的酥胸貼近成德的胸口,令他感到一種具挑逗性的壓逼感。
Cynthia唸著:「碰測測、碰測測、來!我們開始!」
盆骨貼著盆骨,四目交投之際二人展示出甜密而含蓄的笑容,仿如一對剛蜜運的情侶。
「碰測測」也是成德此刻的心跳聲。
Cynthia與成德舞進池中,他們已變成仙樂飄飄裏兩種轉動著的色彩。
「跳得不錯吧!」Cynthia說實話。
「都是舞伴跳得好。」成德禮貌地。
「淑賢告訴我,你們很少參加舞會。」Cynthia說,「現在淑賢給我這個飛女帶壞了。」
「來半島酒店的舞會怎算壞呢?」成德心裏仍是數著:「碰測測」。
「這間酒店有一種懾人的魅力。」Cynthia強調。
「同意。」
「但這話是我媽媽說的。」Cynthia懷舊,「她就是在一九二八年半島酒店的Ballroom邂逅我爸爸,是他教懂我媽媽跳華爾茲,所以半島酒店對我有很特別的意義,沒有這裏,真不知他們會不會遇上,也不知會不會有我在這世上,所以我覺得這裏很浪漫。」
「是嗎?」成德問。「你父母就是在一九二八年的這裏相遇?」
「當時的Ballroom叫Rose Room,位置是現在的天台員工宿舍,並不是這裏。」Cynthia詳述,「媽媽說當時的Rose Room裏麵放滿紅玫瑰和紫羅蘭,一室幽香。」
「經你一說,我好像真的嗅到玫瑰花香。」成德吸入更多空氣,「還是幻覺?」
愛情本就是幻覺。
「不隻是玫瑰,還有是紫羅蘭的芬芳。」成德更正。
「不是幻覺,是我所塗的香薰啊!我的習慣是在左耳背塗少許玫瑰香、右耳背塗少許紫羅蘭香。」Cynthia帶點嬌羞地凝望著舞伴,「但你的鼻子很靈!」
「對啊!嗅覺是我最靈的感官,它總能泛起我很多回憶。告訴你一個故事,我爸爸是相當喜歡抽雪茄的,但他很年輕便病逝,當時我隻有五歲,十分無知。起初也不知道爸爸不會再回來,隻知道家中的雪茄味愈來愈淡。你應該可以想像到成年人是不可能令一個五歲小孩子清楚明白死亡是什麽,他們隻說我爸爸是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不能回來,所以我還以為有一天他是可以回來的。直至我家那一隻叫「雪茄」的啡色老貓壽中正寢,我才領悟到如果人死也不能複生。爸爸和「雪茄」的氣味也隨著時日完全消失於空氣之中,我可以淡忘一隻老貓,但我心裏對爸爸的掛念卻沒有減退,有一天趁媽媽外出,我跑到爸爸的書房,燃點他生前留下來的雪茄,因為燃燒煙葉的氣味,可以令我感到爸爸的存在。」
Cynthia配合著成德的舞步,成德帶領著她的情感。
「當媽媽回來時發現我燒了爸爸的雪茄,理所當然我要捱打。」成德無奈地,「小時候我以為既然爸爸已經過身,即使燒了他的遺物對於媽媽來說也沒要緊,但原來氣味是很可怕的東西,它可以勾起人們的回憶,而且因為完全脫離視覺和聽覺,那些回憶在幻想中變得異常真實。我實在不應燃亮那些雪茄令媽媽哭了整整兩天,強逼她再次想起已故的情人。」
Cynthia看著與自己初戀情人酷似的成德:「懷念她已故的情人?」
成德見Cynthia的笑容消失:「也許,這個場合我不應該說這些不愉快的童年往事。」
「噢!不要緊,你說得很動聽。」Cynthia擠出牽強的笑容,「有時聽別人的不幸可以令我記起自己的幸福。」
燈光突然轉暗,原來已到了迎接新一年的時刻,人們歡呼呐喊,一片喜氣洋洋。
成德說:「就讓我們高高興興的迎接未來!」
Cynthia說:「隻要是高高興興,懷緬過去也沒要緊。」
此時,徐醫生拖著淑賢繞過人群歸隊。
淑賢很愉快:「成德,徐醫生讚我有舞蹈天分!」
徐醫生笑道:「孺子可教。」
愈接近十二時,場內人們的情緒便愈高漲,人們開始倒數,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一九六七年快樂!
四人把手掌疊在一起:「新年快樂!」
「來!大家許個新年願吧!」徐醫生舉杯提議,「Ladies first。」
淑賢:「我希望成德事事順利。」
Cynthia:「我希望高高興興的過這一年。」
成德:「我希望世界和平。」
徐醫生:「我希望你們的願望全部實現!」
樂隊奏起一曲AuldLangSyne。
這一夜,Cynthia再次想起初戀情人。
這一夜,成德的心一直打著華爾茲的拍子。
這一夜,淑賢要玩至筋疲力竭才罷休,她像要在一夜之間尋回去年所失的快樂。
這一夜,徐醫生感覺到四人的關係將有一些改變,他們之間將會更親密。
當各人回到客房時已經是深夜01:30,徐氏夫婦的房間在頂樓,而古氏夫婦的則在三樓。
雖說三樓是較低層,但房間窗外的香港海景仍然浪漫得扣人心弦,尤其是在成德與淑賢也帶有酒意的淩晨。
他倆站在窗旁欣賞著維港的景致,成德從後抱著淑賢,把手圍在她腰間。
「很久沒有如此盡興。」淑賢仰望成德,「多謝你花了這麽多錢來逗我高興,再待一回我可以再試試為你生孩子,雖然醫生說我可能不育,但我不相信那個醫生。」略停一會,「我隻相信徐醫生。」
「別擔心這些,都是天注定了。」成德恐怕淑賢多愁善感,「隻要我知道你是個好老婆便行。」
「你真的這樣想嗎?」淑賢溫柔地。
「當然。」成德給妻子一個淺淺的吻。
但淑賢的眼神像說著:「可否多吻我一會?」
因此成德再給她一個深長的吻。
二人站在香港的夜景之前繾綣。
在淑賢完全陶醉時,成德卻心不在焉,他被雜念所幹擾。不知從哪裏飄來屬於Cynthia左耳背與秀發之間的玫瑰香薰,還有是她右耳背與頸部之間的紫羅蘭香薰。
心中泛起蕭邦的Valsein A-flatmajor,Opus69/2,成德把淑賢抱得再緊一點,他想把淑賢代替Cynthia,隻可惜淑賢的胸脯未能給予丈夫那種極具挑逗性的壓逼感。
咯!咯!咯!
敲門聲把成德的幻想停住。
二人急忙整裝,然後成德去開門。
「誰啊?」成德問。
「是George。」外麵的男人聲的確是屬於徐醫生的,「你們都上了床睡覺嗎?」
成德心裏一怯,但他還是把門打開:「還沒有睡。」
徐醫生變得一本正經,「成德,可以陪我到樓下酒吧喝杯酒嗎?」
成德答應了。「淑賢,你先睡吧!我陪徐醫生到樓下酒吧喝杯。」
淑賢唯命是從:「去吧!我洗個澡便會睡。」
然後,兩個男人乘搭那古老升降機到一樓的L’Aperitif。雖然時間已是淩晨02:30,但酒吧內仍然有五、六台樂不思蜀的客人。
二人坐在吧台之前,看著那個忙個不停的酒保。成德點了一杯Screwdriver,而徐醫生則點了一杯Long John,前者看著後者心事重重。
徐醫生再多叫了一杯Long John,成德覺得他好像需要用酒精來壯膽,男人最清楚男人的心理。
對方的沉默令成德愈來愈心虛,莫非徐醫生知道了自己正在想什麽?
「我知道我這樣說是很……」徐醫生終於開口了,「成德,你知我平日快人快語,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唐突。」
「什麽事我也不會介意,你可算是我的恩人,而你太太待淑賢亦很好,有事你盡管說。」成德做好心理準備。
徐醫生麵有難色,欲語還休。
是經濟問題?事業問題?還是家庭?莫非感情問題?成德不敢胡亂猜測,他正等待徐醫生開口。
「我非常深愛Cynthia,就像你深愛淑賢一樣。」徐醫生像有苦衷,「所以我想Cynthia快樂,你明白我的心情嗎?」
原來是感情問題。
徐醫生把自己房間的門匙放在吧台之上,然後推到成德麵前,「請你這一夜陪我的太太,拜托你。」
成德相信自己耳朵一定是有毛病。
「就請你和她make love。」徐醫生認真的望著成德,「我不是在開玩笑,也很清楚你是個正人君子,我知Cynthia喜歡你,請你現在上去,她正在等你。」
第四章
4. 發端的分岔
成德與徐醫生臉上的凝重與L’Aperitif的新年氣氛完全脫節,他倆的存在與這間酒吧格格不入。
成德把麵前的Screwdriver一飲而盡,「徐醫生。」
「以後叫我George吧!」
「你喝醉了。」成德沒更好的話可說。
「我沒有醉。」徐醫生睜大眼睛,「你敢說你一點也不喜歡Cynthia嗎?她是令男人喘不過氣的女人,你敢對天發誓你沒有對她想入非非嗎?」
「徐醫生,」成德還是改不掉對這老朋友的稱呼,「我敢向你保證,我以後不會有刹那的歪想。」
「即是說你從前也想過一親她的香澤?」
「這隻是一個男人不經大腦的活動,我相信我是理智的,絕對可以壓抑自己。成德想向好朋友坦白。
「為什麽要壓抑?」徐醫生問成德,「你是男人一個!我真羨慕你可以有這種衝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這是每個男人也有的壞東西。」
徐醫生一麵沮喪:「結婚不久,我便不舉。」
成德不敢應聲,他知道男人不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
「我的腦下垂體長了一個瘤,幸好是良性的,但這個小小的瘤影響了我的荷爾蒙分泌,使我失去了性欲。」徐醫生解釋,「丈夫沒有性欲,並不代表太太沒有,對嗎?」
「沒有辦法清除那個腦瘤嗎?」成德細問,同時表現出一分關懷。
「如果要清除它,便要剖開頭蓋開腦,而到現時為止,那個小瘤的體積也隻不過是半吋直徑,以醫學的角度分析,實在不值得開腦那麽冒險。」徐醫生告訴成德,「除了不舉,我沒有什麽不妥。」
「但這個瘤不會轉為惡性或再長大嗎?」
「在腦下垂的瘤應該都是良性的,它當然可以長大,甚至壓住我的視力神經,但這兩年來我的病情並沒有惡化。」徐醫生再強調,「就除了不舉。」
「徐醫生,」成德大膽假設,「你們想要孩子嗎?」
「不,不,不。」徐醫生猛力搖頭,「如果要孩子的話,我們可以領養,世上的孤兒這麽多。」
聽了這個答案,成德更覺大惑不解。
徐醫生表明立場:「我是想Cynthia得到快樂,就由我供應她心靈上的快樂,你供應她肉體上的快樂。」
成德對徐醫生的請求無法理解:「莫非你不愛自己的太太嗎?」
「我愛她多於愛我自己。」徐醫生堅定地。
「那麽,你怎能接受她和別的男人親熱呢?」成德覺得整件事不合邏輯。
徐醫生籲一口氣:「也許,我花一生也不能說服你,我覺得愛有很多層次,隻要她快樂,我不介意由一個我信任的人來代我親吻她的兩片唇、撫摸她的胸脯和闖入她的私處。」
「可惜我隻能說句敬謝不敏。」成德婉拒了,「我祝你如長兄一樣。」
「成德,你可以想像一個男人兩年沒有性會是怎樣的嗎?」徐醫生要求,「請你回想你在美國實習的日子,然後再回想當你回港與妻子同眠的第一夜。」
成德不想再徘徊在這個問題上:「我已經不記得了。」
「但你總能想像一隻兩天沒吃過的餓狼是怎樣的。」徐醫生不斷說服成德,「急不及待地做愛的人也是因為太餓,真可憐!」
成德終於想起了一點點,他回港的第一夜……
「不知為何睡在這張舊床反而有點不習慣。」成德說,「床褥好像比以前硬。」
回憶的片段有點零碎。
成德看見自己解開妻子繡花睡衣胸前的鈕扣,並把手潛進她的睡衣裏,感受著她那小巧的胸脯。
成德把自己拉回現實:「徐醫生,這不行。」
「但你也受過被饑渴所煎熬,你應該明白Cynthia的空虛!」徐醫生質問成德,「你一點也不同情她嗎?」
「Cynthia是個女人,她應該守婦道。」成德義正詞嚴地。
「但我不忍讓她守一世的生寡,這樣和封建時代捉女人和公雞拜堂或嫁作童養媳有什麽分別?」徐醫生變得更激動。
二人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徐醫生問:「有沒有聽過叫春的貓?它們叫得多淒怨!你不可以從生理角度分析這一件事嗎?拒絕自己身體所要求的,一定痛苦!」
「對不起。」成德把門匙推回徐醫生麵前,「我隻能從道德角度看這件事。」
「道德隻會令人不快樂。」徐醫生不肯罷休。
「但沒有道德會令我坐立不安。」成德站起來,「這次恕我愛莫能助。」
成德匆匆離開了,就隻剩下徐醫生在酒吧裏繼續自酌自飲。
站在電梯之內,成德思潮起伏,他遇到一生中最耐人尋味、不可思議的事情。他看著電梯內鏡子裏的反映。
左邊是自己,右邊是自己。
忽然,左邊變成徐醫生,右邊是Cynthia。
左邊是Cynthia,右邊是淑賢。
左邊是自己,右邊是Cynthia。
左邊是紅玫瑰,右邊是紫羅蘭。
左邊是情欲,右邊是道德。
成德發現自己根本忘了按動電梯,電梯沒有升降過半吋。
既然拒絕了為什麽還心緒不寧?
他按在3字之上。
必須令歪念終止。
電梯到達3樓,減速時影響了乘客的平衡,好像在輕輕搖晃著成德的理智。
電梯門被打開。
成德要在走過麵前的長廊,到達自己房間之前完全收拾心情,他不想讓淑賢知道其他人的秘密。淑賢是個容易擔驚受怕的小女人,何況她小產後心情才剛剛好轉。
用門匙打開房門。
淑賢好夢正酣。
成德輕聲把門關上,把衣服脫去,洗了一個臉,把窗簾關上,也放輕動作關掉房裏的燈,然後上床蓋好被子。但當他感受到被窩內淑賢的體溫時,他忍不住要抱緊她,把手放在妻子的乳房上。
突然,成德腦海響起那段蕭邦的華爾茲。
他覺得妻子的乳房好像變小了。
「請你這一夜陪我的太太,拜托你。」是徐醫生在成德的潛意識中。
碰測測、碰測測……
Cynthia不經意地把她豐滿的乳房貼近成德的胸口,令他感到一種具挑逗性的壓逼感。
「就請你和她make love。」徐醫生的聲線像無處不在。
那首華爾茲的音量跟著欲念的澎漲成正比,愈來愈大。
還有餓狼與叫春貓兒在黑夜交媾的情境,成德也看得一清二楚。
淑賢跳了整夜的舞,她累得很。
成德壓在妻子之上硬衝。
淑賢被一陣痛楚喚醒,在一室漆黑之中,她隱約聽到男人的咆吼。
她睜開眼睛,伸手不見五指,一時間不能肯定壓在自己之上的是誰,她尖叫了一聲,把成德嚇停了。
他敏捷的用手掩住妻子的嘴巴:「不要怕,我是你的丈夫,我們正在makelove。」說罷才把手拿開。
淑賢嗅到成德一身酒氣:「你喝了很多嗎?」
但丈夫沒有理會她,隻是不停的在被窩中上下巔簸。
「不要吧!子宮的傷口還未……」淑賢有點不願意。
成德再掩往她的嘴,而且更用力。
「唔,唔。」淑賢在呼叫與呻吟之間,她不清楚丈夫今夜的激情是從何來的,所以心裏有點怕。
與其說是激情,不如說是獸性,一種令淑賢不寒而栗的獸欲。
在黑暗中她隻覺得丈夫的呻吟仿佛狼嗥,是何等貪婪和淫邪。
她想起兒時有一個雨夜,被這種狼嗥所吵醒,但還有一個女人的抽抽噎噎。當時,她與母親同床,所以拉著母親的衣角把母親叫醒。
狼嗥是從工人房傳來的,她母親便往查看究竟,並叮囑女兒不要離開床上,但淑賢等了數秒,天一閃、雷一轟,她不敢一個人留在睡房,因此便悄悄的跟在母親後。
走廊沒有開燈,隻見工人房的門虛掩,透出的燈光斜落地上。淑賢一步一步的跟著母親,直至見她推開工人房門大叫:「放開她!你怎可以?」
淑賢衝進工人房,摟著母親的大腿,目睹父親跟新聘的馬姐在玩「騎牛牛」,但那馬姐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臉上滿是瘀傷,隻是不停地抽泣。
酒樽在床底滾來滾去。
父親滿臉通紅的大喝一聲:「別阻著我操她!」
母親立刻把淑賢雙眼掩住,雖然這個畫麵她看不夠三秒,但對年少無知的她已是觸目驚心。母親把淑賢抱走,之後工人房裏繼續傳出父親的狂吼,像發了瘋一樣。
淑賢雖然年紀還少,但她也感覺到父親不是真的在和那個馬姐玩耍。
回到床上,她問母親:「為什麽爸爸要『操』那個新來的馬姐?她做錯了事嗎?」對於當時的淑賢,「操」即是「打」。
「別說那個字!」母親非常詫異。
「『操』不是『打』嗎?」小孩子當然喜歡尋根究底。
「記著!不要再用這個歪的字!」母親含著淚說:「好孩子,別問那麽多,快睡。」
「但他們這麽吵,我怎睡?」小孩子說話永不會轉彎抹角,「反正她是新來的,不如你求爸爸不要打她。」
「不要管大人的事,隻要你不看、不聽,也不幹便可以。」母親用力的掩住淑賢雙耳。
從此,久不久在深宵便會聽到狼嗥和哭泣,每一次淑賢也會躲進被窩裏。
直至有一天,當她跑到工人房,看到馬姐把自己吊在橫樑之上,動也不動,她立刻告訴母親,然後一大群人來了把馬姐抬走。
淑賢在數日後發問:「為什麽馬姐不再在我們家打工?」
「罪孽」就是她母親的答案。
之後,她母親誠心向佛,並告訴淑賢隻要她們日間不停地敲經,晚間就不再有狼嗥。
長大之後,淑賢終於明白那些日子所發生的事,但性所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可怕的罪孽。當然,婚後的這些年來她對性改觀了許多,但壓根兒還是抗拒。
不過,既然成德要求,她隻有在家從夫。
淑賢耐心的忍受著下體的痛楚,等待丈夫到達高潮。
黑暗令幻想特別活躍,同床異夢,成德從沒有理會過親熱時淑賢在想什麽。
他像嗅到玫瑰香,還有紫羅蘭香,嗅覺是他最靈敏的感官,就在他到達高潮時,一室滿是花香。
終於,他放開手,讓淑賢說話,但此時她已無話可說,隻是默默看著丈夫呼呼入睡,自己則不能再墮夢鄉了。她感到丈夫有點異樣,但同時又慶幸他仍然需要自己。
同一時間,在頂樓的一間客房中,徐醫生用門匙打開自己的房門,他看到Cynthia穿著睡袍坐在梳妝鏡前,刷著發尾,她手上執著的正是成德所送的古董發刷。
從梳妝鏡子的反映中,她看到丈夫的茫然。
Cynthia轉身站起來:「你不是真的和他說了?」
徐醫生沒有回答。
「我剛才隻是和你說說笑。」Cynthia投進丈夫的懷裏。
「你剛才不是說笑的,你的答案是真心的。」徐醫生抱住妻子。「我的確是問過你:『如果我讓你和世上的一個男人睡,你會選誰?』同時,你的確是這樣回答:『我會選古成德。』」
「剛才我倆也醉得很,我以為你是戲言,所以便胡說八道。你不是真的和他說了?」Cynthia著緊的,「我是不會和他睡的。」
「但你終有一天會和其他男人睡。」含著笑說。
「我不會!我會守!」Cynthia抱緊丈夫。
「我不需要你守,我想你快樂,隻要你不離開我便行。」徐醫生淡然地,「我想得很清楚,我寧願把你交托給一位正人君子。」
「為什麽你這樣小覷你自己選的妻子,你不相信我可以為你守一世?」Cynthia氣得哭了。
「別生氣,」徐醫生對妻子永遠體貼入微,「其實是我自私,我不想你趁我沉睡之時,躺在我身邊悄悄的自慰,聽著你那種被極力抑壓的呻吟聲,而我則無能為力。你每叫一聲就像在提醒我一次:『GeorgeZee,你不是男人!』」徐醫生努力掩飾著痛苦。
「原來你知道。」Cynthia無地自容,「你不是每晚睡前也服食安眠藥的嗎?」
「有一晚,藥吃光了,我忘了把新的帶回來。」徐醫生發出低沉的聲線。
「對不起。」Cynthia內疚地,「我不是有心傷害你的,但我躺在你身旁自慰,我便可以假想正和你幹,我是一直想著你的。」
「我完全明白。」徐醫生點點頭,「但你這樣令我很內疚,我沒法滿足妻子的性需要,是名副其實的無能丈夫。」
「我答應你以後不會這樣做。」Cynthia捉緊丈夫粗壯的手臂。
「將來當你和其他人親熱時,隻要你仍然想著我,我已經很安慰。」徐醫生說。
「George,你不再愛我嗎?」Cynthia不明白。
「我不是這個意思。」徐醫生強調,「我隻想你快樂。」
「那麽,請你不要再做傻事,把我送給別人。」Cynthia聲淚俱下。「令我快樂,可以有很多種方法。」
「還有什麽方法?」徐醫生問。
「例如……」一時間Cynthia想不出來。
「例如怎樣?」徐醫生追問,「怎樣可以代替親熱?」
Cynthia急忙的跑到梳妝台前,從抽屜中把剪刀拾起。「我最愛你,其次是我的頭發,就請你為我修剪發端的分岔,這樣我已經快樂滿足。」Cynthia把剪刀遞給丈夫。
徐醫生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把剪刀接住。「你真的這樣便快樂滿足?」
「不是每一個丈夫也有和妻子修發的耐性和體貼,為什麽我不可以快樂滿足?」
二人就坐在床尾,不發一言。徐醫生右手執起妻子的一小束黑發,左手控製剪刀仔細地為她挑出分岔的發端,小心剪去。
Cynthia說:「你剛才的話一定嚇壞了成德。」
「他以為我神經病。」徐醫生說。
剪刀開合時發出金屬磨擦的鏗鏘,剪掉了分岔,每一條頭發也變得:「一心一意」。
碎發散落一刻不知飄到哪裏去,為妻子修發也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情意綿綿。
一九六七年一月一日的淩晨實在發生了太多事,酒店裏沒有一個人是睡得酣的,有些是因為太盡興,心情未能一時間平伏下來;有些則是因為把煩惱帶到床上,然後又送不走它。
快日上三竿,淑賢拉開窗簾。
淑賢坐在床邊輕輕叫嚷:「成德,快起床吧!」
張開惺忪睡眼,成德隻見到已裝扮得花枝招展的妻子。
「我們不是要到大堂參加『蛋酒』派對嗎?」淑賢帶笑撫著丈夫的臉龐,「你昨夜像瘋了似的。」
「我?」成德努力想著昨夜所發生的事,「昨夜全世界也瘋了。」
「昨夜全世界也喝了酒嘛!」淑賢拉起成德,「現在全世界也在大堂的蛋酒派對,快起床吧!」
蛋酒是Eggnog,成分除了雞蛋,還有奶油、砂糖、香料、白蘭地和其他酒,可冷飲也可熱飲。但每個調酒師也有不同的Eggnog配方,英國傳統最喜歡以這種雞尾酒來慶祝元旦。
成德的酒氣還未過,隻感頭重腳輕。
「別要徐醫生和Cynthia久等!」淑賢再催促。
聽到這兩個名字,成德驚醒過來。他鬆脫了妻子的手,煞有介事地推搪,「我還是多睡一回,你自己下去。」然後鑽回被窩。
「我怎可以丟下你一個,」淑賢坐在床上陪丈夫,「我也不下去了。」
成德大被蓋著頭,「大家也不下去好了。」
酒店大堂內,人們一清早已喝得酩酊大醉,還是他們根本沒有清醒過?
Cynthia手上執著的已經是第三杯蛋酒,「看來成德真的被你嚇怕了。」
徐醫生一笑置之,隻是用指尖攪著杯中的蛋酒,然後一舔食指。
「我想你還是和人家解釋清楚,告訴成德你昨夜是酒後胡言亂語。」Cynthia站在他麵前凝重地,「你聽到沒有?」
徐醫生望著妻子的發端,「真是一點分岔也沒有,看我的傑作。」
「你倒要珍惜友誼,知己難求。」Cynthia說。
「他們不是正從樓梯下來嗎?」徐醫生用視線來指引妻子。
淑賢正拉著成德步下連接大堂正中央、極高聳的長階級,當她看到徐氏夫婦,她高興地招手。「對不起,我們來遲了。」
成德麵對徐醫生時有點尷尬。
但徐醫生則神態自若:「我先多拿兩杯Eggnog給你倆。」
「在哪?我幫你!」淑賢緊隨徐醫生朝向酒吧台。
Cynthia對成德說:「昨晚George酒後胡言亂語,請你別放在心上。」
「我……我忘了他說過什麽,」成德撒謊,「他醉薰薰的說,我也醉薰薰的聽。」
徐醫生把蛋酒拿來遞給成德:「這杯是你的。」
「謝謝。」成德禮貌地。
「友誼永固。」徐醫生說。
「友誼永固。」成德說。
然後四人一起舉杯,置身於風花雪月之中,當時他們沒意想到一九六七年的動蕩將會為每一個人也帶來無法估計的劇變。
蛋酒派對與當天中午鳴放禮炮的儀式一起結束。
一連串的假期後,人們再返回自己的工作崗位,生活亦重新規律化。沉悶並不一定是因為清閑,即使重複著忙碌的工作表也是一種沉悶。
重複的看著生老病死,徐醫生對自己的工作感到厭倦,他想找些改變。
一邊為Cynthia修發尾,一邊聽著太太對一月二十日《南華早報》:「立法局通過《一九六七年婚姻訴訟條例》,申請離婚的唯一理由,是婚姻已破裂至無可挽回的程度,除非本條列的特別規定,結婚三年內當事人不得向法院提出離婚申請。」
徐醫生心不在焉。
「真兒嬉!」Cynthia說,「人們對『婚姻』愈來愈不尊重,容許人們自由戀愛,反而會落得離婚,為什麽不能對自己作的選擇負責任?也許人們都是愚昧和犯賤的,迫他們盲婚啞嫁就相安無事,天長地久。」
「唷!」徐醫生錯手剪傷了自己的指尖。
「你怎了?」Cynthia著緊地,用手帕紮住丈夫的傷口。
「小意思,不必包紮了。」
「但你到底在想什麽?」Cynthia關懷地。
「我想轉行。」他手上仍執著剪刀。
「轉行?」Cynthia爽快地,「好哇!」
「你不詫異嗎?」
「隻要你快樂便行。」Cynthia體諒地,「我想你快樂。」
「我想早一點退休,然後和你一起環遊世界。」徐醫生憧憬著。「莫非要待我們七老八十才顫顫抖抖的撐著拐杖外遊嗎嗎?」
「有道理。」Cynthia興高采烈,「那麽你明天就退休,我們可以明天便開始環遊世界。」
「Cynthia,」徐醫生說,「但我未有足夠的錢這樣做。」
Cynthia立刻想出辦法:「我爸爸有啊!」
「我不想靠你外家,這樣會連我剩餘的男子氣慨也泄了。」
「我就是愛你這樣有骨氣。」Cynthia很欣賞丈夫。
「你不是愛我癡心嗎?」徐醫生問。
「也愛。」Cynthia說,「所以更值得我問爸爸……」
「不用了!」徐醫生慎重地,「反正不用急,我可以自己想辦法,暫時要委屈我這位千金小姐了。」
「別這樣說吧!」Cynthia嬌嗲地,「其實我覺得香港已是最好玩的地方,留在香港又怎算委屈呢?」
「既然香港是最好玩,你為什麽還要環遊世界?」徐醫生戲弄Cynthia。
「因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你何時變得這麽傳統?」徐醫生笑問。
「可能是和淑賢中和了,她現在開放了不少,還穿起了迷你裙。」Cynthia笑答。「差點忘了,她還主動邀請我倆初七到她家裏吃飯。」
「初七?」
「初五她要陪奶奶到澳門拜年,初七中午回來,到時你別忘記買紅酒作手信。」Cynthia叮囑。
「恨不得新年快點來,到時又可以狂歡。」徐醫生手舞足蹈,「很懷緬聖誕和新年假期的狂歡派對。」
「唏!專心點!」Cynthia喝止,「小心剪壞我的頭發啊!」
丙午年的春天異常的嚴寒,一月份氣溫既降至4-6℃,創十年來最低紀錄。
初七傍晚徐氏夫婦穿著厚厚的Cashmere大衣到達成德家,但一切並不像他們所想,屋裏隻有成德一個在睡覺。
他倆異口同聲:「恭喜發財!」
「我由昨天在電視台工作至今午,我剛起床,真不好意思。」成德開門時解釋。「我差點忘了說恭喜發財!」
門上貼著「從心所欲」和「出入平安」揮春。
「淑賢呢?」徐醫生問,「是她叫我們來的。」
「她初五陪我媽到澳門拜年,應該隨時回來。」成德擦擦眼睛。
「不如我們改天再來。」Cynthia客氣地,「不想打擾你休息。」
外邊傳來爆竹聲。
「我是被這些爆竹聲吵醒,不關你事。」成德捉著徐醫生,「淑賢應該快回家,況且你們帶了法國紅酒來,我又怎會放走你們。」
「是一九五九年的Mouton啊!」徐醫生高舉手上的酒樽。
「那麽,我就更要留住你們。」成德把門關上。「待淑賢回來我們一起出外吃吧!」
他們一邊吃著春節食品,一邊閑聊。
徐醫生指著窗旁快枯幹的劍蘭:「你等到花兒也謝了?」
「連睡覺也沒時間,怎會有時間澆水?」成德回應。
「為什麽不買桃花?」Cynthia問。
「怕是淑賢不準他走桃花運吧。」徐醫生打趣。
「最好是買塑膠花,不用澆水,香港特產,而且幹手淨腳!」成德說,「那就不會等到花兒也謝了。」
等了一個小時淑賢還未回來,成德有點不好意思,便把徐醫生帶來的Mouton開瓶,先讓為紅酒氧化好一段時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在等候期間,成德把中國出產的竹葉青拿出來給徐氏夫婦品嚐,他倆從來也沒喝過竹葉青,後來再一樽玫瑰露、一壺女兒紅,再加上空著肚子喝酒,人就特別易醉,其實三人已有點醉意。
但既然開了一瓶一九五九年的Mouton,又豈能暴殄天物;紅酒的氧化時間不能太少,但亦不能太久,所以縱然三人已有點麵紅耳赤,他們還是要立刻品嚐這瓶罕有的美酒。
Cynthia的酒量不大,先醉倒在沙發上;然後徐醫生爛醉如泥的躺在地上。三人之中,酒量最好的是成德,可能是因為他在喝酒之前吃了一客「芝士夾麵包」。
眼見徐氏夫婦均醉得不省人事,尚有五分清醒的他打算收拾好自己的睡房,讓他倆在此度宿一宵。
他要為自己的大床換上新的床單和被鋪,正當他在房裏忙個不停時,他聽到大門一開一關的聲音:「淑賢,是你回來了嗎?」
但當他從睡房走出客廳時,他發現原來是徐醫生丟下他的妻子一聲不響地不顧而去。成德跑到陽台看看徐醫生的車子是否還在,車位上空空如也。
他望著睡姿撩人的Cynthia,不知如何是好。
第五章
5. 天花上的飛蚊
成德心想,孤男寡女真不便共處一室,還是把Cynthia立刻送回半島酒店。但當他抱起Cynthia時,她忽然甦醒過來,目光呆滯的看著成德,令他滿身不自在。
良久,Cynthia才含糊地吐出兩個字:「想吐!」
成德立刻把Cynthia抱進廁所,然後讓她站著,Cynthia雙手撐著水箱,好不容易才能吐出來,什麽瓜子、煎堆、甚至一九五九年的Mouton名酒,最後還是落在馬桶裏。
成德以雙手輕扶Cynthia的纖腰,把她的重心固定。
Cynthia吐過之後,身軀軟弱無力。她轉過身來倚在成德的肩上,把身體重量完全卸給這個男人,並喃喃自語:「好辛苦!我喘不過氣。」
成德把她抱入睡房,放在床上,然後再拿熱毛巾和她抹臉。戰戰兢兢地,成德為Cynthia解開西裙的頸喉鈕,希望她的呼吸可以暢順一點。
Cynthia半夢半醒之間:「好冷啊!」
成德為她蓋上棉被時覺得有點出奇,從來他也沒有服侍過女人。
「好渴啊!給我一點茶!」Cynthia不斷要求,然而成德覺得這個女人的指令是不能違抗的。於是,他再跑到廚房倒了一杯熱茶,但他又怕這茶太燙,便不斷向杯裏吹氣。
成德把Cynthia扶起,小心翼翼的給她慢慢地呷,可惜茶還是倒了在Cynthia的胸前,於是他又急忙地跑回廚房找一塊幹布。
不過,當他回到睡房,卻見到Cynthia的綠色裙子在地上。
他不敢走前,亦不敢望向床上,隻是側著頭顱走到電燈的開關掣旁,悄悄地把燈關掉。正準備把門關上時,Cynthia飲泣起來,因此他隻有把動作凝住。
客廳的光透進睡房裏。
「不要!不要!」是Cynthia的夢囈。「不要!」
成德的心放不下,還是立刻走到床邊看看她。
「好黑!」Cynthia似在噩夢與清醒之間。
「不要怕,」成德終於記得徐醫生曾經告訴他,Cynthia是非常怕黑的。「我替你亮了床頭燈吧!」
床左有一盞昏黃的小燈,是淑賢買回來供成德臨睡前閱讀之用。
柔柔的燈光落在Cynthia的臉蛋上,而她那微微半開的小嘴實在惹人遐想。抵不住誘惑,成德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欣賞著這個人間女神,並輕輕用手背感覺著她散落枕上的秀發,還有是濃密而卷曲的眼睫毛、巧小的耳朵、頸和肩之間的弧度。
Cynthia身上是一套全身的絲質底裙,白色的乳罩在薄絲之下若隱若現。
看到Cynthia的乳溝時,成德反而立刻把手收起,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已到了道德的盡頭,必須懸崖勒馬。
但他一縮手,Cynthia的眼睛卻一張,似醒也似醉。她捉住成德的尾指:「你的手好暖。」
成德像觸了電一樣,心裏響起華爾茲的拍子。
Cynthia把成德的整隻手捉住,然後把它放在自己的乳罩內取暖。
試問一個男人還可以怎樣抵抗躺在自己床上的誘惑?
被Cynthia一拉,他完全傾倒。Cynthia右耳背的紫羅蘭香像在為成德的鼻子引路,他用鼻尖輕輕一掃她耳背,深呼吸讓所有花香也撲進鼻。
Cynthia亦變得熱情,她緊緊的抱著成德,她感覺到自己是多麽的渴求。
成德把Cynthia臉上的頭發向後一掃,迫不及待的吻在她那塗有玫瑰香薰的左耳背,他閉上眼睛,像置身一個玫瑰園。
可笑的是他不斷的撫摸著Cynthia的全身,但卻不敢脫去她的內衣,也許是為了保留最後的防線。
這一男一女擁抱和激吻了好一段時間,女的仿佛還未滿足,她急速的呼吸像在催促男的必須加一把勁。成德從沒有試過這一種興奮,偷回來的一定刺激。他的心態改變了,從前所做的愛,他隻在乎滿足自己,不過麵對著高高在上的女神,他希望先能令她得到快樂。
Cynthia已經差不多三年沒有做過愛,理智已經被她的酒意和欲望所攻陷,而成德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男人,他的動物性是一觸即發的,恰似一隻好勝的獵狗,隻要主人把狗繩一鬆,獵狗必定要把兔子一口咬住才肯罷休。
成德把Cynthia的內褲褪下,二人連成一體。
與其說纏綿,他倆卻像在糾纏不休。女的不斷要求,男的不斷供給。
弄得汗流浹背,但他們還沒有完全脫去身上被弄皺的衣服。Cynthia一天未要求停止,成德便不敢鬆懈,他從來沒遇過如此懂得享受性的女人。
從前的他就隻有一個性伴侶,就是他的妻子淑賢。
Cynthia每作出一個反應,成德也得到滿足感。
起初是真的醉,中途的時候他倆已經很清醒,不過事情已經停不了。
不知糾纏了多久,Cynthia響亮的呻吟終於停止,而成德亦立刻讓她休息。
這是成德一生之中第一次為取悅一個女人而做愛,也是他第一次沒有高潮的性經驗。
Cynthia滿足地微笑,而成德則為她抹去額上的汗珠。
「把我的內褲還給我,」Cynthia喘著氣,「然後立即送我回家。」她朝床邊的鬧鍾一瞟。
成德舍不得,緊緊的拉著她的手。「你不可以多留一會嗎?」
「我知你還未盡興……但我怕淑賢回來。」然後,Cynthia果斷地推開他,「我必須立刻離開,現在還趕得及最後一班天星小輪。」
成德從來沒有被妻子拒絕過,但他很清楚明白,Cynthia是別人的妻子。「剛才……你是自願的?」
這一問打亂了Cynthia的目光和思緒,「我是自願的。」
聽到這個答案,成德安心了很多。
兩個內疚的人在車廂裏一時無言以對,車子以飛快的速度前進。
「對不起。」Cynthia終於先開口,「是我把麻煩帶給你。」
「你怎會這樣說。」成德忍不住,再捉緊Cynthia冰凍的手。「這可能是我一生之中最難忘的回憶。」
「成德,除了我倆,我希望沒有人會知道今晚所發生的事。」Cynthia不停地整理著自己的長發。
「這個你可以放心。」成德說出心底的話,「你需要顧及徐醫生的感受,而我亦要顧及淑賢的感受。」
「嗯。我們也是聰明人。」Cynthia垂著頭悄悄地說,「所以,我們亦不會再犯。」
成德沒有答應。
Cynthia望向他,等待一個反應,但成德還是不發一言的望著前路。
「遇到紅色的交通燈,你必須要停止。」Cynthia語帶雙關,「紅色是危險的。」
「你是向我說還是向自己說?」成德很直接,他仍然是捉著Cynthia的手。
車子在紅燈之前煞停了。
一股冷空氣像滲進了車廂,Cynthia把成德的手慢慢推開。
他們也想不到有什麽話要說。
綠燈,車子再度前進。
成德先開口:「不隻是這個晚上,其實我一直也很喜歡你。」
Cynthia斬釘截鐵:「你是喜歡和我親熱,而不是和我過人世,你明白嗎?」
「為什麽你一時可以那麽熱情,一時可以這般冷漠。」成德完全不理解Cynthia。
「如果我對你溫柔,事情便沒完沒了。」Cynthia解釋,「你明白嗎?」
午夜,車子快到達中環天星碼頭,最後一班船已在等待出發。
「也許……我不是普通女人。」Cynthia回答,「我是女人身、男人心的。對於很多人,我應該是個壞女人。」
成德把車子泊在碼頭附近,拉起手掣。
「好!就當發了一場夢。」成德深情款款的看著麵前美麗的壞女人,「就是因為男人感覺到你那壞的潛質,所以你就更顛倒眾生。」
「多謝。」Cynthia一笑,「你……你也真的能令我滿足,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
「真的嗎?」成德有點癡纏,「在你臨走前,我可否多吻你一次,讓我好好的把今晚的事記住?」
Cynthia再次投懷送抱,他倆盡情的吻個痛快,直至渡輪響起催促乘客上船的哨子。
「這是我倆的秘密,」成德說最後一句,「不會有人知道,包括我太太和你丈夫。」
「對!淑賢和George這輩子也不會知道今晚的事。」Cynthia匆匆下了車,一直向前走,竭力阻止自己回望。
他倆當然不知道剛才在成德關掉睡房燈的同時,徐醫生正把車子掉頭並加速。他想過回去把事情製止,但當車子駛到樓下,而他仰首眺望成德的住宅單位時看到屋子裏沒有亮燈,他躊躇了一會,最後還是歎了一口氣便黯然離去。
徐醫生的心絞非常痛,但隻要Cynthia快樂,隻要她不用再寂寞地自慰便可以了。
回程的途中,他回憶起自己母親的麵孔是如何的漂亮:「沒有水的魚,就好像沒有丈夫深愛的妻子。」所以他每天也給金魚換水,也決定將來長大之後好好的對待自己的妻子。
徐醫生並不知道他父親有多少頭家,但他很清楚他母親就是正室。
在他懂性以來,父親隻是每個月的初一才回家睡一晚,而他非常著緊這個日子,因為隻要父親快回來,母親便會變得快樂和溫柔。其餘的日子,他母親總是一麵幽怨的。
如果初一父親不回家,母親便會大發雷霆,有一次,當母親收到父親秘書的電話,說他沒空回家,母親一怒之下便隨手把放在電話旁邊的小金魚缸狠狠的擲在地上,然後嚎啕大哭。
兩條金魚在地上掙紮。
年幼的George立刻把他的寵物從地上逐一救起,放進廁所的鋅盤裏,並開水把它們養住,但其中一條還是翻了肚。
George偷偷的站在廁所裏哭,不敢讓母親知道他的悲哀。悲哀不隻是因為死了一條深愛的金魚,也是因為他明白母親的寂寞。
「對不起。」慈祥的母親推開廁所門,蹲下來輕輕撫著ceorge的頭頂,「都是媽媽不好。」
George隻是搖著頭。
「媽媽立刻替你買回一個新魚缸。」母親含著淚,「請你原諒媽媽。」
「媽媽,」George抱著母親的頸,「我會好好的疼你。」
「乖。」母親捉著兒子的肩,「媽媽剛才發脾氣是不該的,我殺了一條金魚,你可以給我一記耳光作懲罰。」
George把雙手收在背後,「我不會打媽媽。」
「George……」母親感動流淚。
「隻要將來我做一個醫生便可以替金魚急救。」George說,「但現在我們必須先把活著的那一條安置好。」
於是,母親替他把金魚放在一個大湯碗裏。
相信George的善良是他母親的遺傳。
返回現實,返回酒店,這一夜裏George未能入睡,他吞了兩片安眠藥,但還是想著一些零碎的童年往事。
金魚死後一天,當他放學回家時,他看到客廳裏有一個不知從哪裏來的大魚缸:「嘩!有我兩個頭那麽大!」
但最令他驚喜的還是魚缸裏那些數不盡的金魚。
「媽媽,是你給我的嗎?」George尖叫。
母親從廚房走出來:「是我向你賠罪。」
「到底缸裏有多少條金魚?」George拉著母親的圍裙角。
「我買了十九條新的,加起你原來的那一條,總數二十條。」母親說。
「二十條即是十對啦!」George歡天喜地。
「隻有一條金魚在魚缸的畫麵實在太孤單了。」母親感慨。「可以雙雙對對真好。」
「多謝媽媽。」
「但你切勿忘記每隔一天為它們換些幹淨水。」母親叮囑,「沒有水的魚就好像沒有丈夫深愛的妻子。」
沒有水的魚?
沒有丈夫深愛的妻子?
沒有水的魚?
沒有魚水之歡的妻子?
逐漸逐漸,安眠藥在徐醫生的體內產生作用。
徐醫生在夢中看到孩童時代的自己正在發高燒的模樣,他躺在床上,而母親則躺在他身旁,然而這個母親亦在痛苦地呻吟。
但這種痛苦的表情,並不是來自疾病,而是來自對寂寞的反抗。
徐醫生最怕看到這種不能被藥物所醫治的痛苦。
「媽媽,你要服藥嗎?」徐醫生咕咕嚕嚕的。
「George,你在說夢囈?」是Cynthia回來了,她側躺在床上,從後抱著丈夫,不停地吻在他臉上。Cynthia開始相信世上有一種不能言喻的愛情,丈夫是因為愛她才讓她跟別的男人親熱。
半睡半醒之間,徐醫生問:「媽媽,是你嗎?」
Cynthia把他抱得更緊:「我是Cynthia!我是你太太,我這一生也不會離開你!」她想哭了,是內疚也是感動。
「隻要Cynthia快樂,」徐醫生迷迷糊糊地,「我可以買二十條金魚給她,它們遊來遊去好漂亮。」
Cynthia不停的飲泣。
「快進來被窩吧!」徐醫生的語氣像個小孩子般天真無邪,「天氣好冷唷!」
Cynthia立刻脫光身子鑽進丈夫的懷抱中,雙手和腳特別冰凍。
徐醫生讓她把雙手放在他腋下,再用自己粗壯的大腿夾住妻子冷冰的腳掌。
二人的身體摟作一團,恍似兩隻正在互相取暖的小貓咪。
在維港的另一岸,成德沒頭沒腦的駛車返家。當他站在剛才徐醫生所站的位置仰望家外,卻發現燈火通明,莫非淑賢回來了?
但被鋪還沒有收拾好,很可能還有繾綣後留下的痕跡。
他奔跑回家。
唐樓是沒有電梯的,跑了三層他開始氣喘。
廳裏沒有人,但睡房裏傳出聲音。
走到睡房外,他看見淑賢背著他,正坐在床邊沉思似的。
「淑賢。」他的叫喚竟然把妻子嚇得慌裏慌張的,「你回來了?」
「你怎可以?」淑賢定神之後沉默了一會,然後才不慍不火地,「Cynthia是何時離去的?」
「你知道?」成德知道女人對這些事特別敏感。
「我怎會不知道?」淑賢麵色一沉,舉起右手但指尖向下垂,像拿著一樣隱形的東西。
「是什麽?」
「你看不到麽?」淑賢把那東西放在燈前,成德終於看到淑賢手上拈著的是一根長發,「這麽長,一定不是我的,還會是誰的?」
成德不得不承認:「是Cynthia的。」
「為什麽?」淑賢一臉不悅:「為什麽你不叫Cynthia和徐醫生明天才走,你不懂得基本的禮貌嗎?既然他倆喝醉了,你怎可以半夜三更讓他們回九龍?」
成德不敢回應,他慌得手心冒汗。
「還有這張棉被是舊的,今夜又這麽冷,為什麽你不多給他們一張毛氈?」淑賢十分不滿。「我快給你和你媽氣死了!一個在家裏待慢客人,一個整天裝作頭暈身熱,其實隻是想多留在澳門一天。我實在對她忍無可忍,所以自己乘最後一班船回港。」
「沒要緊。」成德唯唯諾諾。
「但趕回來還是錯過了你們的派對,我在垃圾筒裏看見有很多酒樽,桌麵上又杯盤狼藉。」淑賢不甘。
「但我們吃的隻是瓜子、油角……」
「沒有吃我親手做的年糕和蘿卜糕嗎?」淑賢著急地。
「沒有。」成德盡量引開話題,「沒有人弄,其實我好想吃。」
「你想吃,我現在就弄給你吃。」淑賢在成德臉上一吻,然後把Cynthia的那根長發扔在垃圾箱裏。
成德等待妻子離去。
突然,淑賢又把頭回過來,「成德。」
「怎了?」
「我還是先換床單。」淑賢笑得合不攏嘴,「忘了告訴你一個秘密,Cynthia和徐醫生在我們的床上……」
「別管人家的事!」
「但這是我家的床!」淑賢把床單收起,卷成一束,然後把它拿到廚房的洗衣間。
成德肯定妻子步進廚房之後,立刻把長發從垃圾箱中撿起來,偷偷的把它拿到書房,選了一本英文書,然後把發絲夾在兩頁之間。他深信淑賢是不會翻閱他書架上的英文書,所以才選了D。H。Lawrence的《Lady Chatterley’s Lover》。
翌日,淑賢要成德致電給徐氏夫婦道歉。「你昨天如此待慢別人。」
「你放心,我沒有待慢任何人,他們是快快樂樂的離開我們家的。」成德開始習慣撒謊,「徐先生好像今天一早有要事辦,所以昨夜不能不回九龍。」
「那麽,我自己致電給他們好了。」淑賢拾起聽筒。
「別亂說話。」成德阻止,「別提起床單的事,人家會尷尬的。」
「我知道啊!」淑賢撥號。
「總之昨夜的事你要一字不提,我怕你講得多錯得多。」成德心裏倒想淑賢打這個電話,他實在很想知道Cynthia現在怎樣了。
電話接通,酒店接線生把淑賢接到徐醫氏夫婦的房間。
「喂,徐醫生,恭喜發財!」淑賢抱歉地,「但似乎我把你吵醒了。」
成德立刻把電話搶過去:「徐醫生,你昨夜沒事吧!」他先裝出若無其事。
淑賢嚷著:「我想找Cynthia!」
「成德,多謝你送Cynthia回來。」徐醫生剛起床。
「現在你倆也安全回到家裏,我便放心。」成德說。
「你可以放心好了。」徐醫生友善地,「我昨夜睡得很酣,真管不著天有沒有塌下來。」
「天絕對沒有塌下來。」成德怕講多錯多,「我還是讓淑賢和你說。」
「我想Cynthia也有話和淑賢說。」徐氏夫婦仍在被窩中,賴著床。
淑賢接過電話:「你怎了?昨夜風流快活嗎?」
Cynthia的演技也很精湛:「好,隻是喝得太多,今天起來頭有點痛。」
「我的床好睡嗎?」淑賢好奇地問。
成德立刻睨住淑賢,示意叫她停止。
「好。」Cynthia不肯定對方知道多少,所以亦不敢多說。
「你壞了!」淑賢說。
Cynthia一方麵要回應淑賢,一方麵也要向旁邊的丈夫裝蒜:「怎會呢?」
「我想徐醫生一定比成德浪漫得多。」淑賢問:「將來生了孩子一定要和我上契。」
「好」。
「徐醫生不會有意見吧?」
「不會。」
「Cynthia,你還很困嗎?」淑賢也感覺到她說話的精簡。
「我和George也喝了太多,現在還有點神智不清。」!Cynthia回答,「我仍賴在床上。」
「那麽你們還是多休息一會。」淑賢歉意地,「改日再談。」
成德多麽想再把電話搶過來,他盼望聽到Cynthia的聲音,但卻隻可以壓抑著這份不道德的思念。
電話掛線後,還賴在床上的徐醫生和Cynthia望著天花。
Cynthia主動提起昨夜的事:「你放心,成德是個正人君子,隻是我嘔吐大作,而且也要待他酒氣過後才可以送我到天星碼頭。」
但徐醫生對Cynthia所說的不表興趣,他隻是望著天花,捉著妻子的手:「你看到嗎?」
「看到什麽?」
「天花板上的飛蚊。」徐醫生所指的其實不是真正的小蚊子,而是留在每一個人眼球水狀體內的微小鈣化物。
「嗯。在望向光或淺色的背景,我會見到這些小小的飛蚊。」Cynthia轉動著眼球,起初還以為它們是外來的,但仔細看清楚,我可以感覺到那些飛蚊根本就是在我的眼球裏。」
「來!你試試把眼球左右左右的移動。」George提議,「來!來!來!」
「是啊!移動得愈快,那些蚊子便會飛來飛去的。」Cynthia陪著丈夫一起轉動眼球。
「這個就是我小時候的小玩意。」徐醫生說,「我從來也沒有告訴別人,因為我怕他們笑我傻。想深一層,其實我也沒有需要告訴別人,因為我這個小玩意是很自得其樂的,我不說人們絕不會知道。正如你和我生活了這麽久也不知道我喜歡玩飛蚊。」
「其實你這個小玩意也是很好的眼部活動。」Cynthia望著丈夫,「即使我知道了你喜歡玩飛蚊也不會笑你傻。」
「我的確不太傻。」徐醫生吻在Cynthia的眼瞼上,「但我把這個小玩意告訴你,是有一個特別意思,我想你知道不用什麽事也告訴我,人是可以有秘密的。」
在這個時候,如果不澄清就等於默認,Cynthia心裏在盤算。
「我隻需要知道你快樂。」徐醫生重申。
「你不信任我嗎?」Cynthia問,「我和他真的沒有。」
「如果我相信你們沒有,你會快樂一點嗎?」徐醫生問。
「你必須要相信這個,因為這是真相。」Cynthia隻是說著白色的謊言。
「我想起床洗個澡。」徐醫生親吻在Cynthia的小嘴上,「農曆新年也過了,我不得不努力拓展我的退休儲蓄計劃,擔心這些更為實際。」
徐醫生赤著上身走進浴室,開了花灑。
「穿點衣,別著涼啊!」Cynthia的關心並不是為了贖罪,她是真心愛著丈夫的。
「這間酒店真好,廿四小時也供水!」徐醫生從浴室叫出來,「隨時起床也可以隨時洗澡,不用為了洗澡而被逼起床。」
丁末年的雨量並不能承接丙午年的紀錄,但卻延續了一九六六年的那些騷動與不安。
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三日,曾全力支援蘇守忠在天星小輪絕食的另一位青年盧麒,在被判「煽動群眾破壞治安」罪後上吊自殺,引起很大的回響。
三月十二日《盤古》月刊創刊,四月十日《人物與思想》月刊創刊,街頭巷尾,人言藉藉,人心惶惶。
五月四日,青洲英泥有限公司在受工潮影響下宣布結束生產。
五月五日,香港人造花廠新蒲崗分廠勞資糾紛未能達成協議,一批工人企圖阻止另一部分工人製運貨物出廠,再加上在場拍攝的記者不肯向工人交出菲林,形勢變得緊張。當警方及防暴隊到場時,工人排成兩隊,與警方對峙,並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團結就是力量》以及朗誦《毛語錄》。翌日警方巡邏時,有人襲警,二十一名肇事者被拘捕,事情再度惡化,沒有人知道何時才休止。
成德在電視台致電回家,「淑賢,沒什麽事你還是留在家裏,外麵很亂。」
「但我想邀約Cynthia出來喝茶,已經三個月沒有和她見麵了。」淑賢解釋,「她對我也變得陌生了。」
這三個月來,淑賢不斷嚷著要見徐醫生夫婦,但成德總是用工作來推搪。「快開台了,我不是說過近來電視台的氣氛也很緊張嗎」
「現在又不是要你陪我去,我隻是想自己一個出去與Cynthia敘敘!」淑賢不服氣,「從前我也和她經常逛街。」
「但從前的治安沒有現在的糟。」成德強調,「你近來愈來愈不聽我的話!總之我不準你出去!」
「政府還未實施宵禁,你早已對我實施了。」淑賢深深不忿。
「你知嗎?」成德說,「左報的朋友告訴我很快會有暴亂,可能會比去年的更恐怖,那些同胞會仿效國內『文革』的方式才來反對親英派。」
「但是,」淑賢猶疑地,「『文革』是什麽?」
「總之,和Cynthia通通電話便算吧!」成德趕時間,「我要開會了。」
淑賢隻有放下聽筒,然後百無聊賴的開啟客廳裏的原子粒收音機,剛巧商業電台播放著林彬的《欲罷不能》,主持人嬉笑怒罵地對破壞秩序者大加撻伐。
淑賢致電給Cynthia,但對方的電話不通,因為正有另一個人致電給她。
Cynthia剛從浴室洗澡出來,身上隻圍著一條毛巾,急忙的拿起聽筒。
「喂。」是成德,「徐醫生在嗎?」
「她不在。」Cynthia聽出是成德。
二人一時無言,隻是聽著自己的心跳。
Cynthia隨手執起發刷,輕輕的梳著濕發。
「淑賢說今天想來見你,但我想不大方便,你不會介意吧!」成德抱歉地。
「沒要緊,反正也沒有約定,隻是一星期前隨便說說,」Cynthia 語帶雙關,「確實也是不方便再見麵。」
「你別誤會,我隻是指街上的暴亂。」成德恐怕觸怒了心中的女神。
「對。」Cynthia回應,「剛才George也致電回來,說到處也封路,所以診所沒有生意。但我叫他早點回來,他又說有一個由南洋來的病人約了他談生意。」
「談生意?」
「是啊。」Cynthia說,「George打算轉行。」
沉默,然後再沉默。
「他……」成德吞吐地,「有沒有懷疑?」
「他……」其實Cynthia也不清楚,「應該沒有吧。」她想令成德安心。
「好。」成德似乎鬆了一口氣,「那麽,你自己要小心出入。」
「我會,你也是。」
成德溫柔地告別,「我要開會了,再見。」
「再見。」Cynthia的心亂如麻,雙手隻是緊握著發刷的手柄。
「保重。」成德依依不舍,可憐兮兮的。
「保重。」Cynthia鼓起勇氣截斷電話。
收線後,Cynthia感到莫名的空虛。赤條條的她躺在床上,任那些濕發散落軟枕上。
她忐忑不安,反來覆去的,仍然揮不去成德的聲音:「就是因為男人感覺到你那壞的潛質,所以你就更顛倒眾生。」
終於,Cynthia把發刷倒過來,緊緊執著刷頭,把手柄探進私處,然後模擬著一個男性在感官上可以供給她的快樂。
恰巧她手上的發刷是成德為她選的第一份禮物。
成德是暖的,但發刷的手柄是冷冷的。
她努力的回想著初七晚上所發生的事,令罪疚變成一種刺激。
「也許……我不是普通女人。」她當時說,「我是女人身、男人心的,對於很多人,我應該是一個壞女人。」
得到快樂之後,Cynthia疲憊不堪,身心透支。她把帶著微溫的發刷緩緩拔出,然後眼皮重重的墮下,很快便入睡了。
一室暴風雨後的安寧。
突然,門柄悄悄自動向下移,是徐醫生拿著公事包回來。那一個打算和他合夥做生意的南洋病人為了避開香港的騷動,臨時決定提早離開香港。他邀請徐醫生再選個日期到南洋參觀他的橡膠園和工廠,因此徐醫生便早點回家與妻子商討離港日期,並給她一個早歸的驚喜。
推開房門,徐醫生見Cynthia裸睡在床上,他立刻走到床邊為妻子蓋好被,他的膝頭壓住發刷,他把發刷從膝下拔起。徐醫生感到奇怪的是這發刷的手柄上有一種粘粘膩膩,好奇的他把手柄放在自己的鼻子前一嗅,身為經驗豐富的醫生和Cynthia的丈夫,他立刻便認出這是來自女人私處的氣味。
寂寞難奈,Cynthia再次自慰,而且是用成德送給她的發刷。
徐醫生沒有怪誰,隻是再一次提醒自己:「GeorgeZee,你不是男人!」
立刻,他把發刷拿到浴室,然後丟進鋅盤裏,不停的用水衝洗著它,希望能驅走那種叫他慚愧的氣味。他用肥皂不停的在手柄之上擦,水不斷的流進溝渠,而他指尖的皮膚也皺了。
是回憶令他見到鋅盤裏有一條金魚在活活潑潑的繞著那發刷遊來遊去,但金魚一個不小心被水流的漩渦衝進去水洞。
「媽媽,怎算?」徐醫生看到他母親在鏡子麵前出現,「我殺了一條金魚!」
第六章
6. 欲罷不能的「宵禁」
「金魚呢?」母親慈祥的走到成德之後,掌心按在鋅盤兩個彎角上。
「我開著水喉讓鋅盆儲水,但卻忘了把活塞放進去水洞,關掉水喉之後,水去得很快,我眼看著金魚被漩渦捲走,不知道怎樣救它。」George含著一眶眼淚。
「為什麽好端端的,你卻把金魚舀出魚缸呢?」母親既同情金魚,但就更同情兒子。
George舉起了一包用來喂魚的紅蟲:「因它是魚缸裏最瘦小的一條,我想讓它多吃一點,所以便把它特別舀了出來。」
母親蹲下,溫柔的對George撒謊:「別擔心,金魚會隨著去水洞和水管遊進大海,它並沒有死掉。」
「金魚真的會遊到大海?」George不再哭泣。
「當然會。」母親用最親切的口吻,「大海裏是一個美麗的世界,小金魚現在可以像人類環遊世界一樣,大開眼界。」
「那麽,他會比留在魚缸時更開心?」George對母親所說的話完全信任。
「是啊!」母親點點頭。「不是人人也有機會環遊世界,你說是不是很值得開心?」
「就好像每次爸爸回來,我和你也是最開心的。」母親提示George,「爸爸明天便回來。」
「怪不得你今天這麽高興。」George的高興,並不是因為爸爸回家,而是因為母親的快樂。
「夜了,快睡吧!」母親拉著George的小手,走出廁所。
「明天我為你買一條金魚回來,當你早上醒來,走到金魚缸前便會看到多了一條金魚。」
「對!金魚缸裏永遠也要有十對金魚。」George天真爛漫的笑容重現,天生他是一個樂觀的男孩。
翌日早上,他睜開眼睛後第一件事便是跑到金魚缸前數金魚:「一、二、三、四、五、六……」
但金魚遊來遊去,不斷轉換位置,他根本沒法統計金魚的數目。
「再來一次!」George小小的食指輕輕的點在魚缸上:「一、二、三、四、五……」他透過兩重玻璃,看見母親鬱鬱寡歡的坐在魚缸另一麵。
從母親的表情,他早就猜到爸爸今晚又不能預期回來。善解人意的George,不再在乎金魚的數目,隻是乖乖的自行到廁所梳洗。
但當望著鏡裏的自己時,他嚇了一跳,臉上布滿紅點,而且還感到全身騷癢。不過,他還是不敢打擾母親。
整個早上,他默不作聲,把自己關在房裏靜靜的看一本名叫《大人國與小人國》的圖書。
「George,你吃過早餐沒有!」母親終於說話了。
George不停的搔著癢處,而且渾身發熱。
「你身上的紅點是什麽?」母親詫異地。
她把私家醫生召來。
「是麻疹!」西醫肯定地,「徐太太,這裏有些退燒藥,但令郎必須要好好休息,暫時也不能和其他小孩玩耍,因為麻疹是會傳染的。」
小孩子很容易便惹到麻疹。
醫生問:「徐太,你患過麻疹沒有?」
「我小時候患了一次。」
「那麽你應該有免疫能力。」但醫生並沒有向George解釋什麽是免疫能力。
母親一直讓George睡在自己的大床上,這是為了容易照顧他。
入夜了,George仍是睡在母親的床上,發熱的身子隻感虛弱。
「好孩子,乖乖的睡吧!」母親輕輕的拍在他肩上。
他迷迷糊糊地說:「媽媽,別接近我,醫生說麻疹是會傳染的。」
「我的乖孩子,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日子怎樣過。」母親側躺在床邊。
George沉沉入睡了。
他做了一個關於在茫茫大海找尋金魚的夢。風和日麗之下,一個小男孩坐在方舟之上,眼前隻見水平線,沒有陸地;而海浪聲的韻律像一個巨人穩定的呼吸。
情景有點像他剛閱過的《大人國與小人國》其中一節。
海浪聲變得來愈響。
金魚出現了,但從前瘦弱的它竟然變成像鯨魚般巨大,並且不停地擺動著尾巴。
金魚怎會變得比自己還要大?這一定是夢境。
一陣冷風吹過,George聽到愈來愈洶湧的海浪聲,他知道自己必須在小舟被淹沒之前逃出噩夢。用盡渾身的力度來睜開眼睛,在黑暗中他等待瞳孔適應,模糊的視覺裏有母親痛苦的表情,而她所發出的呼吸聲和夢裏的波濤聲十分相似。
看著母親痛苦地呻吟,然而虛弱的他卻不能動彈,在心裏他不停的怪責自己把麻疹傳了給躺在他身旁的母親。
母親全身抽搐了數次之後,慢慢平伏下來,好像一切痛楚也被舒緩,並且安寧的入睡了。
George再分不清楚自己所聽到的,到底是母親的呼吸聲還是噩夢裏的驚濤駭浪?他的內疚徘徊在真實與夢之間。
逐漸,他遠離現實,再墮入另一個較單純的夢,那裏沒有金魚,隻有母親。他問母親:「媽媽,你要服藥嗎?」
媽媽回答:「但我沒有病。」
他堅持:「不過,昨夜我聽到你在床上呻吟,一定是我把麻疹傳了給你。」
媽媽想了很久才說:「George,我呻吟不是因為麻疹,是因為寂寞。」
「寂寞可以醫治嗎?」
「寂寞是無藥可救的。」
小時候的徐醫生一直以為「寂寞」是一種絕症。
重返一九六七年五月的一個晚上,George洗淨了妻子剛用來自慰的發刷。
他悉心的先把發刷用毛巾抹幹,然後把它放進自己公事包裏。
Cynthia醒來:「George,你回來了?」
「嗯。」徐醫生若有所思。
「你是何時回來的?」Gynthia把身上鬆脫的毛巾再拉緊,在胸前打了一個結。
「剛剛。」徐醫生擠出一個笑容,他對於與Cynthia一起赴南洋一事,改變了主意。
「你的生意談得怎樣?」Cynthia在床上找不到自己的發刷,覺得有點奇怪。「那個南洋華僑可信嗎?」
「進展不錯,」徐醫生回答,「他是我父親的生死之交,不會騙我。」但他卻準備騙自己的妻子,「明天我要跟他到南洋一帶走一趟。」
Cynthia愕然地:「要走多久?」
「兩個星期左右。」
「這麽急?」
「不算急了。」徐醫生掩飾,「隻是我忘了告訴你。」
「這麽重要的事也忘記?」Cynthia皺著眉,「我怎來得及收拾行李?」
「一個男人出門十數天,不會太麻煩。」徐醫生說。
「你不帶我去嗎?」Cynthia疑惑地。
「長途跋涉,奔波勞碌。」徐醫生的借口是:「待我做先頭步隊,打點一切之後下一趟你便可以來。」
「我可以送機嗎?」Cynthia再問。
「可以。」徐醫生把行李箱從櫃裏取出,「如果你可以早起的話。」
徐醫生把行李箱打開,收拾東西。
「你不要吃晚飯嗎?」Cynthia的肚子有點餓。
「我不餓。」徐醫生說,「由今晚開始實施宵禁了,外麵不會有東西吃,我替你叫Room Service吧。」
「不用了。」Cynthia說,「我不想等。」於是,她獨自走到酒店一樓的Verandah吃晚餐。
當她回到房間時,徐醫生已經準備睡覺。
「才早,」Cynthia奇怪,「你要睡了?」
「我明天早機。」徐醫生回答。
「這麽早,我怎能入睡呢?」Cynthia無奈地。
徐醫生把床頭櫃上的一杯鮮奶遞給Cynthia:「喝杯奶便能睡。」
「我飽。」
「喝吧!」徐醫生早在奶裏放了兩粒安眠藥,「你現在不睡,明天怎送我機?」
Cynthia隻喝了半杯奶。
「別浪費吧!」徐醫生不滿地。
Cynthia把剩下來的鮮奶也喝得一滴不留。
不消五分鍾,她變成了一位睡美人。
中午起來,Cynthia隻見雙人床的另一邊放了一張便條:
Dear Cynthia:
我起程了!你睡得正酣,我舍不得把你吵醒,我會打電報致電回港,請別擔心。
George
Cynthia感到徐醫生的行為有點異常,但她以為是由於丈夫有一位病人在前天病逝,所以才令他一改常態。她沒有料到徐醫生會騙自己喝一杯含有安眠藥的牛奶。
今天她不見了丈夫,昨天不見了發刷,Cynthia推開窗簾,看著正午的太陽。
徐醫生正在九龍城的啟德機場裏等待成德出現,成德遲了十分鍾。
「對不起,我要待散會才能出來。」成德氣衝衝的趕至,「你放心把那重要包裹交給我,我一定會親手交到Cynthia手上。」
「因為是十分重要的東西,」徐醫生把他所指的重要包裹放在成德手上。「如果不是因為趕著上機,也不會勞煩你。」
「大家是多年的朋友,別客氣了。」
「我剛才致電給你時,也知道你正在開會,打擾你真不好意思。」徐醫生再三感謝,「如果不是因為要趕上飛機,我也會把包裹親自送回半島酒店。」
「沒關係,我公司在廣播道,距啟德不太遠。」成德恭敬地,「我一定會親手把這個包裹送到半島給Cynthia,你放心好了。」
「我放心,這一切就拜托你了。」徐醫生一看他手上的愛彼表。
「一路順風。」
「拜托,拜托。」
二人握過手之後,朝著相反的方向離去。
臨登機前徐醫生致電回半島酒店,他吩咐接待員:「我是頂樓的徐醫生,勞煩你把我今早放在接待處的信盡快給我太太。」
當飛機離地的一刹,Cynthia收到丈夫的信,她立刻把信拆開。
Dear Cynthia:
晚上會有人送包裹來,請你在房間裏等候,因為這個包裹是很重要的。
George
一個人坐在酒店房間裏百無聊賴,Cynthia不相信自己的發刷可以不翼而飛,所以花了整個下午在搜尋,順便從擠迫的衣櫃挑出一些舊衣裳,待稍送到救世軍。
找了整個下午還是徒然。
收音機播出林彬的《欲罷不能》,她覺得近來的局勢實在令人透不過氣,討厭政治的她轉到一個播放古典音樂的頻道。
一地也是她的舊衣服,什麽顏色也有。
咯——咯——
有人敲門。
Cynthia知道是送包裹來的人。
當打開房門時,她錯愕地閉住呼吸,咬著指尖。
二人互相交換了閃爍的眼光。
「是你?」Cynthia望著成德手上那個寫著她名字的包裹。
「是徐醫生叫我親手交給你的。」成德站在門外凝望著Cynthia 那張迷人的素麵。
「謝謝你。」Cynthia把包裹接住。
成德站著不動,舍不得離去。
Cynthia心如鹿撞,她怕對方會聽到自己的心跳,所以把手放在襟前。
「徐醫生出了門,你一個女人要分外小心。」成德好不容易才想出了要說的話。「但他為何會在這個時候留下你一個?」
Cynthia忐忑不安地,隻是緊抱著包裹。
「香港開始宵禁了,你晚上也不要在外麵亂跑。」成德緊張地把雙手放進褲袋裏。
左右顧盼之後,Cynthia低語:「我很掛念你。」
成德像被戀愛從後突擊一樣,不能反抗。
「進來再說吧!」Cynthia悄悄的邀請。
成德步進房間時,喉嚨突然恰似被火燒一樣幹涸。房門一關,他倆便有默契地緊抱著對方,然後激吻,成德把Cynthia壓在牆角,不停吸入她左邊的玫瑰香和右邊的紫羅蘭香。
女人香令成德的思想化成花園裏興奮的粉蝶。
Cynthia再次感覺到這個傾慕者強烈的生理反應。她仰首任由成德狂吻她:「你也很想念我吧!」
成德在她塗了玫瑰香的左耳上一咬,Cynthia手一鬆,包裹掉在地上。
「抱緊我一點。」Cynthia要求。
成德把她完全抱起,然後走到床邊,把她放下。
「不要在這張床上。」Cynthia製止成德,「在任何地方也可以。」
「你想在哪裏?」成德問。
「在地上。」Cynthia躺在地上,她的身體像有磁石般,成德追隨著她,隻想貼近。
Cynthia主動把成德的西裝和恤衫脫掉,也為他解開皮帶。她像一個指揮官一樣,而成德則是忠心耿耿的小兵。
兩個赤裸的身體在地上貼得緊緊的。
「用力一點。」Cynthia不斷要求,「再用力一點。」
成德努力的取悅Cynthia。
「和你跟George做是不同的。」Cynthia愜意地。
「告訴我,有什麽不同?」成德也好奇。
「從前他那話兒很巨大,所以我很痛,你的對我來說很適中,因為較小。」
成德不知如何回應,這個帶貶意的讚美,大概也不會有男人懂得。
對於Cynthia,一次是不足夠的,他們連續做了兩次愛,直至精疲力竭地喘著氣。
成德從來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是這樣激情的,也許是對手問題,其實很多是相輔相成的。
「你的頭亂得很。」Cynthia說。
成德執起Cynthia的一束黑發,質感有如絲綢:「你的長發柔順得好像永遠也不會亂的。」
「我的心永遠比我的頭發亂。」Cynthia坐起來,把頭發向後撥。
「你多久沒有把頭發剪短?」成德欣賞著Cynthia背部的線條。
「自上一次希望能重新做人,也就是我嫁給George之前。」Cynthia撿起地上的包裹,「每一次我跌到穀底,想再爬起來,便會剪一個短發。」
「有多短?」成德對這女人愈來愈好奇。
「大約是耳珠那個位置。」Cynthia打開包裹。
滿地也是舊衣服,但二人卻一絲不掛的坐在房中央。
成德循著Cynthia背後若隱若現垂真的脊骨吻下去。
「怎會是我的發刷?」Cynthia轉過頭來看著正迷醉的成德。
「是我送給你的那個發刷?」成德呆望著發刷。
Cynthia終於明白了:「George什麽也知道。」
「他?」
收音機傳來貝多芬的《月光小夜曲》。
「George知道我用這個發刷來自慰,所以便將它收起,並把你叫來。」Cynthia終於明白丈夫用心良苦,徐醫生是有意安排這次的幽會。
「但是,為什麽他要把發刷在這個時候還給你?」成德穿回上衣。
「可能是因為……在這個時候我們的頭發是最亂的。」Cynthia 想哭。
「別哭吧!」成德抱緊Cynthia。
「George早說過我終有一天會和其他男人睡,但當時我不相信他。」Cynthia抽噎的說下去,「有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隻覺得像著了魔一樣,就是好想得到那些短暫的快樂。」
「即使短暫,也是快樂。」成德安慰Cynthia,「哭到眼睛瞎了也沒法把時光倒流,『我們』已經是『事實』。」
「這件事可以繼續發展下去嗎?」Cynthia問。
「上一次我們不是說過要了結的嗎?」成德反問。「但我們還是讓它再發生。」
「即是怎樣?」
「即是它始終會發生。」
「它會發生到何時?」Cynthia不斷發問。
「我也不知道。」成德歎了一口氣,「我希望……是直至終此一生。」
「真的嗎?」Cynthia終於流出眼淚。
成德真誠地點頭:「是真的。」
「那麽,這夜可以留下陪我嗎?」Cynthia楚楚可憐地,「我怕黑,也怕一個人睡。」
然後成德致電回家:「淑賢,我要留在電視台工作,而且因為宵禁,所以不能回家。」
淑賢隻有盡量體諒:「你的老板太不近人情了。唉!你自己也要小心身體!不要忘了吃晚飯,我會心疼的。」
她當然不知道真相,否則必定會更心疼。
成德態度冷淡,敷衍地支吾以對。
淑賢叮囑:「但明天你一定要回家,你媽會來吃晚飯,如果她不見你的話,一定會嘮嘮叨叨。」
成德不作太多回應,因為他知道Cynthia在旁聽著,雖然她正在刷頭發,但仍是會聽到他所說的每一個字。
Cynthia知道自己現在絕不能發出聲音。
「那麽我還是到銀行提些錢出來給你媽做零用,好嗎?」淑賢問,「你說要提多少?」
「隨便你。」然後成德撒謊,「我要開會了。」
「我明晚煲雞湯好嗎?」淑賢知道成德母親喜歡喝雞湯,「但你沒傷風咳嗽吧?如果病了就不要喝雞湯,太油膩了。」
「沒有。」成德重複,「我要開會了。」
「那麽,明晚早點回來。」淑賢依依不舍。
「回來再說吧。」成德盡快掛線,他隻覺淑賢今晚是特別的喋喋不休。
與Cynthia一起,成德則能完全忘記真實生活裏的憂慮。
在黎明來臨之前,他們在沙發上再做了一次愛。
「成德,請你記著。」Cynthia躺在他的臂彎,「今宵的歡樂隻屬於今宵,在黎明來臨之前我們好應該把它忘掉。」
偷情的人,沒有過去,沒有將來,隻有現在。
成德離開之後,Cynthia不停地想,到底一個男人能給予一個女人最偉大的愛是怎樣的?
是為她放棄尊嚴?
是為她犧牲生命?
還是讓她愛上另一個男人,而且任由她在其他男人的床上得到快樂?
也許女人永遠不會知道真正的答案,因為在男人的臉上,「劇痛」與「不在乎」也是同一個表情。
Cynthia愛她的丈夫,然而,她卻沒法抑壓自己的情欲。
電話響起。
「是Cynthia嗎?」電話線的另一端是淑賢。
「淑賢?」Cynthia心裏一悸,「怎會是你?」
第七章
7.秘密花園
「我可以和你談談嗎?」淑賢凝重地問。
「唔……」Cynthia遲疑,「你說吧。」
「在電話裏說不太方便,不如我們出來見麵,好嗎?」淑賢提議。
「你想在哪裏見麵?」Cynthia問。
「我不知道。」淑賢六神無主的,「我好悶,很想出來散散心。」
聽淑賢的語氣和態度,Cynthia認為對方還未知道她與成德的秘密。
Cynthia與淑賢先在中環天星碼頭匯合。
淑賢看著Cynthia一身時麾的打扮:「你永遠也這麽漂亮。」
「都是裝扮出來的,其實你也可以。」Cynthia把頸前的珍珠鏈扣移到頸後。
「但你懂得配襯,」淑賢看著Cynthia頸上的珍珠鏈。「這樣傳統的首飾襯在你身上也變得時麾。」
「你真懂得說話。」Cynthia謙虛地,「你沒有這種款式的珍珠鏈?我帶你去買一條吧!瑞興、先施、永安、連卡佛、龍子行,你想先逛哪一間?」
「我沒有心情。」淑賢唉聲歎氣。
「前陣子你的心情不是好轉了嗎?為什麽現在又變壞?」Cynthia問。
二人挽著手隨意在中環踱步,直至走到電車路前。
Cynthia提議:「不如遊電車河,好嗎?」
電車路是由宵箕灣伸延至堅尼地城的。
淑賢點點頭:「但向東還是向西?」
「向完東再向西吧!」Cynthia把淑賢拉上電車,「我從來沒遊過電車河!」
「我也從沒有如此閑情。」淑賢說,「你真浪漫。」
她們坐在電車的上層,Cynthia享受著清風送爽,但淑賢卻愁眉不展的。
「到底是什麽事令你愁容滿麵?」Cynthia問淑賢。
淑賢隻覺難以啟齒。
「其實男人這東西,你不要太著緊。」Cynthia是試探也是安慰。
「你怎知道是因為男人?」淑賢詫異地。
Cynthia聳聳肩假裝不知情:「我隻是猜猜而已。」
「成德近來有點古怪。」淑賢長嗟短歎,「他昨夜沒有回家睡,但我致電到電視台又找不到他。」
「淑賢,別疑心生暗鬼。」Cynthia說。
淑賢衝口而出:「如果我問他在外是否有女人,你猜他會不會承認?」
「你是真的懷疑他有外遇?」Cynthia問。「這些問題不可以隨便問,他會覺得你不信任他;而即使他真的有了外遇,也不會承認。」
淑賢疑惑地:「成德在家裏的時間愈來愈少,而即使在家裏也隻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他說他想寫作。看著自己丈夫老是若有所思的,可能是為公事,但也可能是為了其他女人,我看著他眼裏的迷惘,而又不能明白他,覺得很無助。」
Cynthia不敢隨便置評,她也不清楚成德的改變是否為了她。
「我好怕,他好像不再需要我。」淑賢低語,「他差不多半年沒有碰過我,他總是借故在書房睡。他不是一個好色的人,我們行房本已經不頻密。如果他到美國工作那一趟不計在內,這一次他可算是破了紀錄。」
Cynthia更不敢回應。
「你看看我,」淑賢捉著Cynthia的手,「我是否已經人老珠黃?」
「怎會呢?你還很漂亮啊!」Cynthia內疚地說,「娶得你這位賢良淑德的妻子,是成德三生有幸。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娶你。」
「你騙我吧!」淑賢垂下頭,「你儀態萬千、性格開朗,這才是我所羨慕的,如果我是男人也會為你傾倒。」
Cynthia無言以對。
「Cynthia,我想請教你一事。」淑賢不好意思。
「什麽?」
「可否教我吸引男人?」淑賢虛心地,「我隻是想留住成德的心。」
「你想我教你裝扮?」Cynthia問。
「不。我想你教我吸引男人。」淑賢重申,「怎樣才可以……可以令成德有興趣碰我。」
「莫非……你覺得……我很懂得勾引男人嗎?」Cynthia蠻不自然的發問,「我怎會給你這種錯覺呢?」
「Cynthia,請不要誤會。是吸引,不是勾引。」淑賢請罪,「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覺得你較西化,可能對這方麵會較開放。」
「別緊張,我隻是問一問。」Cynthia自責,「也許我有需要檢討。」
淑賢沉默下來,仍是憂心忡忡。
「好吧!好吧!我告訴你我的經驗!」Cynthia貼近淑賢耳邊悄悄地說,「隻要你真的很想做,你便會做得好。」
淑賢耳朵感到一陣騷癢,她側著頭在閃縮:「好癢!」
「對!就是這樣,」Cynthia解釋,「像身上有一個癢處,你不抓不得,一抓便舒服。」
「是這樣的嗎?」淑賢驚奇,「我從來也隻覺得是在履行責任。」
「當然不是這樣的。」Cynthia再捉著對方的耳朵,「親熱的時候你要像男人般采取主動。」
「女人可以怎樣主動?」淑賢更不明白,「那話兒是長在他們身上,又不是長在我身上!」
「哈!」Cynthia失笑,「你還像一個處子。」
「即是怎樣?」
「如果你不享受,就不會做得好。」Cynthia言簡意賅,「因為你暗地裏抗拒。」
淑賢點點頭。
「你聽過Sexual Healing嗎?」Cynthia問,「即是用『性』來『治療』你的病,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的。」
「真的有這麽一回事?」淑賢大驚小怪。
「也許是中國人所說的欲仙欲死,當你享受時,什麽煩惱也可以忘掉。」Cynthia結論。
淑賢不禁佩服:「Cynthia,你真了不起。」
「當然,我是女人中的男人。」
「我知道你所指,但我相信我不能像你。」淑賢倚窗望向外麵英皇道的風光。
Cynthia看著心事重重的淑賢,不斷自責。
突然,淑賢感覺到有人把手放在她的頸後。
「來!讓我為你戴上。」Cynthia把珍珠鏈送贈淑賢。
「你在做什麽?」
「你就把珍珠鏈收下。」Cynthia盛意拳拳的。
「怎可以?」淑賢受寵若驚,「這條珠鏈款式雖然傳統,但一看便知是價值不菲的。」
「收下吧!」Cynthia當作是贖罪。
「無功不受祿。」淑賢推搪。「這類珠鏈我有好幾條,放在家裏也隻是浪費。」Cynthia說服淑賢,「況且,我視你為好姊妹,這條珠鏈就當作是我們結義金蘭的信物。」
「那麽我要回贈什麽給你?」淑賢知道要禮上往來。
「送你的笑容吧!」Cynthia說,「我知道你不快樂,所以我也不快樂。」
「你待我真好。」淑賢永遠是含蓄的。「多謝。」
電車差不多駛到北角。
淑賢有感而發:「我在想為什麽你會對我這樣好,如果成德有你一半的細心,我便心滿意足。」
「淑賢,」Cynthia忽然心血來潮,「隻是假設,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成德外麵真的有女人,你會怎反應?」她想知道最壞的後果有多壞。
「我不想學林黛。」淑賢惶恐地,「但我亦不知道自己會怎樣做。」
「你不要告訴我你會自殺吧!」Cynthia再次引用D。H。Lawrence 的話:「我們的是一個實質上悲劇性的年代,所以我們拒絕悲慘地接受。」
「我不是太堅強的人。」淑賢直認,「我也希望能像你,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那麽,你就更不要逼自己走進死胡同,有時候對於那些可以不想的事就不要想,不想就沒有煩惱。」Cynthia勸導,「我就是這樣保持心情漂亮。」
「你不是在告訴我,徐醫生在外麵……」淑賢揣測,「但你們是如此恩愛的一對,徐醫生一定一定不會在外拈花惹草。」
「每個女人都會疑神疑鬼,包括我在內。」Cynthia口是心非,她當然知道徐醫生沒可能有外遇。「其實成德和George已經這麽辛勞地工作,我們真不應懷疑自己的丈夫。」
淑賢得到領悟:「你說得對,他們已經這麽辛勞為家庭。」
「每個男人也討厭妻子懷疑自己。」Cynthia總結。
「那麽,我倆也不要再庸人自擾了!」淑賢想通了。
Cynthia知道自己是有點奸狡,但她不能不這樣做,她必須減少淑賢的疑心,她不想把麻煩帶給成德,所以也不打算再和他幽會。
過後的兩個星期,淑賢根本沒找到機會去親近成德,當丈夫回家時,他老是一臉倦容。
成德設法聯絡Cynthia,但她卻不接聽,就除了徐醫生的長途電話。
「George,快掛死我了。」Cynthia大訴相思之苦,「你已經走了兩個星期,音信全無,到底你何時才回來?」
「明天便回來,班機晚上抵港。」電話裏徐醫生的音量很微弱。
「一切順利嗎?」
「這個南洋病人介紹了很多達官貴人給我,帶我四處增廣見聞,也教我投資之道,這次收獲很大,不枉此行。」徐醫生問,「香港怎樣了?」
「你走了之後發生了很多事,加長製水時間、沙頭角發生騷動,處處也是炸彈。你竟然在這個時候舍我而去?」
「我是迫不得已的。」徐醫生補充,「隻是為了我們的將來,請你體諒。」
「但你不想念我嗎?」Cynthia撒嬌。
「我當然想念你。」徐醫生淡然地,「你收到那發刷沒有?」
「沒有。」Cynthia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有點驚惶失措,「有,有,有。是成德把發刷交給大堂的侍應,然後,再轉交給我。」
「我隻是隨便問問。」徐醫生砌辭,「我真胡塗,竟然把你的刷子也帶走,到機場才發現,當時真不知道怎樣還給你。想到朋友之中,成德的工作地點應該是最接近機場的,所以便請他把刷子帶回酒店給你。」
Cynthia聽著丈夫編著善意的謊話,不發一言。
「怎麽了?」徐醫生關心地。
「沒什麽。」Cynthia百感交雜地,她重複,「真的沒什麽。」
掛線之後Cynthia忐忑不安、心煩意亂。想了一回,她再拾起電話聽筒,致電到電視台找成德。
成德的秘書小姐告訴Cynthia:「對不起,古先生正在開會。」
「但我有要事找他。」Cynthia強調。
「也許,你可以留言。」秘書小姐提議。
「留言?」Cynthia覺得不太方便,「還是不必了。」
剛巧成德一臉疲憊的從會議室步出。
「小姐,請稍等,古先生剛巧經過。」秘書小姐截停了成德,「古先生,有一位小姐說有要事找你,你接聽嗎?」
「她叫什麽名字?」成德隻是為了找文件才從會議室出來。
「她不肯說。」秘書小姐聳聳肩。
成德覺得出奇,所以便接聽了電話。「喂。」
「成德,對不起,我知你很忙,但可以阻你一會嗎?」Cynthia說時有點疑惑。
成德立刻背向秘書小姐:「現在不行,我開完會之後找你。」
「你今天一定要找我。」Cynthia叮囑,「是很重要的。」
「一定。」他匆匆掛線並回到會議室。
Cynthia獨個兒在酒店房間裏一邊等待,一邊聽著商業電台的新聞報道:「警方在英皇道上海匯豐銀行北角分行前發現兩個稻草人,一個放在門前,一個擺在正門側,高約三尺,其身上插有『米』字布條,並寫有『危險!同胞勿近』的警示語,防暴隊協同軍火專家將其拆除,發現身內有一鐵罐,藏滿炸藥。」
聽到這則新聞,Cynthia心裏也有點怯。本以為最亂的是自己的感情生活,但還是不夠香港的治安亂。
而坐在會議室裏的成德,他的心早已飛往找Cynthia去,其他同事正在為節目的名稱而費煞思量,但他卻被那種牽腸掛肚的感覺弄得神不守舍,不夠五分鍾他還是再走出會議室致電給Cynthia。
「你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麽?」成德問。
「這麽快便開完會。」Cynthia也奇怪。
「我是從會議中再次走出來的。」成德輕聲問,「Cynthia,你為什麽不接我的電話?」
「長話短說,如果George問起那個包裹,你可否告訴他你隻是把包裹留在接待處,千萬不要說你是親自上來交給我的。」Cynthia 慎重地。「可以嗎?」
「可以。」成德完全明白。
「沒什麽了,George明晚便回港。我不再打擾你的會議,對不起,再見。」
「喂,喂,喂。」成德嚷著,「別掛線!」
「我還在。」其實Cynthia也舍不得。
「徐醫生明晚回來?」成德大膽地,「那麽,今天我可否見你最後一麵?」
「最後一麵?」Cynthia意亂情迷。
「我的意思是最後一次的……」成德詞不達意。「隻是見一見麵,我不會多心。」
「我明白,但是……」Cynthia遲疑。
成德盯著七月二十七日的日曆等待一個答案。
「你來酒店吧!」Cynthia叮囑,「四處也是炸彈,你路上要小心。」
成德匆匆向老板請事假,臨關上會議室的門時,他腦袋裏靈光一閃:「我有一個提議,那個綜合性節目就叫做《歡樂今宵》。」然後他把門關上,急不及待的離開電視台。
Cynthia在房裏踱來踱去,她已經完全迷失。
錯事?總是一不離二。
既然已經錯了一次,那再錯一次又如何?反正怎樣說也已經是錯了。
Cynthia走進浴室洗澡,然後悉心打扮。
打開香水瓶子,她讓戀愛的感覺飄散在空氣裏。她不能不承認,等待成德來臨的心情能令她尋回少女時代對愛情的雀躍,是一種久違了的感覺。
成德敲門。
Cynthia覺得鏡中的自己過分的濃妝豔抹。
成德再敲門。
來不及更衣,Cynthia穿著浴袍開門讓她的情人進來。
她卻站在門後,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
成德步進房間。
「別動!」Cynthia從後用一條紅絲巾綁住成德雙眼。
「你在搞什麽?」成德迷惑地。
「綁住你的眼,不讓你看見我。」Cynthia把成德引到沙發旁。
「為什麽?」成德坐在沙發上,「我是專誠上來見你,但你卻綁住我的眼?」
「我的妝化得不好。」Cynthia站在他麵前。
「怎樣不好?」成德把Cynthia拉下。
「太濃了!」Cynthia失去平衡,跌在成德膝上。
「你沒事吧?」他連忙把她扶穩。
濃的,不隻是化妝,還有是那種化不開的激情。
Cynthia索性跪在沙發上,她的乳溝剛剛對著成德的鼻尖。
「來!讓我看看你。」
他倆在沙發上緊抱。
「不要看吧!」Cynthia把成德頭上的絲巾再綁緊一點。「用你其他的感官吧!你的鼻不是很靈的嗎?」
「我的鼻是狗鼻。」隻要成德抱著Cynthia便能擺脫現實。
人就是對這一種超脫現實的浪漫抱著很大的希冀。
「我考你,」Cynthia把自己的左耳放在成德的鼻子前,「這是什麽氣味?」
「竟然是紫羅蘭香。」成德猜中。
Cynthia把自己的右耳放在成德的鼻子前,「這個呢?」
成德深深吸入香氣:「是玫瑰香。」
「你的鼻真的好靈!」Cynthia低聲讚歎。
「為什麽你交換了兩隻耳朵的的香薰?」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興之所致。」就像他倆的這次幽會一樣,也是興之所致,沒有刻意的安排。
「但我還嗅到另一種香氣,是……是茉莉花香。」成德撥開Cynthia的浴袍,在她的胴體上找尋著茉莉花香的來源。
不是在手腕,也不是在肩膊上。
不是在發上,也不在乳溝之間。
不是在肚臍,但那種茉莉香愈來愈濃,應該很接近了。
終於,成德找到茉莉香的來源,他脫下Cynthia的內褲,那種清香便撲進他的鼻,把他再次引進秘密花園裏。
「我從來沒有聽聞過一個女人身上可以塗上三種花香。」成德迷戀著Cynthia這些不可思議的行為。「從來沒聽過女人會在這個部位塗香水。」
「我也從沒有遇過鼻子這麽靈的男人。」Cynthia解開成德的褲頭,並坐在他大腿之上。「女人最快樂的時候就是當她被男人討好,在男人之上。」
「你這個女人。」成德讓一個女人在他身上任意妄為,變得被動。
「記住這是最後一次,你會覺得刺激一點。」Cynthia用最性感的語氣跟成德說。
如果要做一隻好的動物,隻需要順從你的本能和欲望,但要做一個好人,則要做相反的事。
悲劇是成德與Cynthia,既不自覺是好動物,也不自覺是好人。
歡樂今宵變得短暫。這夜成德沒有留太久,他在宵禁之前趕回家。
徐醫生回來的晚上,Cynthia發現有兩個靈魂活在自己的軀體裏,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可以對著丈夫麵不改容地撒謊。不!她並沒有說出什麽與事實不符的話,所以不算是撒謊,她隻是隱藏真相,什麽話也沒說。但隱藏真相不就是撒謊嗎?
徐醫生看到梳妝台上的古董發刷時,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但重見妻子臉上的笑容,他就不再想其他。「你的發端參差不齊,我已經很久沒為你修剪分岔的頭發。」
Cynthia為丈夫把衣物從行李箱取出:「聽說南洋政局也不太穩定,是真的嗎?」
「但我這個南洋朋友的家外有一隊兵,是他聘來保護自己的。」徐醫生說,「他教了我一些投資之道,亦給了我一些貼士。」
「貼士?可信嗎?」女人的疑心總是比男人的重。
「我也不會盡信,他始終是外人。這個世界上我隻信兩個人。」
「哪兩個?」
「我和……自己。」徐醫生打趣。
Cynthia叉著腰。
「不,不,不。」徐醫生更正,「是我和你。」然後從衣袋裏取出一條絲巾送給妻子。「在南洋沒什麽東西值得買回來逗我老婆大人的歡心,我見這『巴的布』倒有點特色。」
「巴的布」的圖案是由人手繪畫,五彩繽紛。
Cynthia道謝並輕吻在丈夫的臉上。
「榴梿則就沒有本事帶回來給你。」徐醫生永遠談笑自若。
「是啊!」Cynthia記起一件事,「我把你送給我的珍珠頸鏈轉贈給淑賢。」
「那條珍珠鏈是你最喜歡的!」徐醫生覺得出奇。「為什麽你會送給她?」
Cynthia知道不能照直說,便扯來一個半真半假的原因。「是我們結義金蘭的信物嘛。」
「原來如此,那麽她送了什麽給你?」
「她還未送給我,因為結拜是不久之前的事,她會補送給我的。」Cynthia口裏的謊話也說得流利,但她眼神的閃縮卻被徐醫生從鏡子的反映看在眼裏。
「我們找天去拜訪你的義妹吧!」徐醫生笑說。
「好哇!」Cynthia點點頭。
八月二十四日,淑賢奇怪為什麽準時開了收音機也聽不到林彬所主持的《欲罷不能》,而是聽到一些哀樂,她還懷疑是電台有技術故障。
直至丈夫回來,說起此事,她才怪自己後知後覺。
「你不知道林彬與他弟弟出事了嗎?他們今天早上駕車上班時,駛經文福道與文運道交界處,有一扮作修路工人搖旗令其停車,隨後便衝到他車旁,向駕駛座投入氣油彈,並潑入電油,頓時火焰熊熊。他和弟弟急忙跳出車外,但油物沾身,雖然他們已在地上打滾,但還是燒至重傷,被送至伊利沙伯醫院後,他倆先後證實不治。」成德既為林彬的不幸而惋惜,但亦慨歎淑賢的無知。「天塌下來你也不知道!」
「我們的……是一個實質上悲劇性的年代,」淑賢想一想,「所以我們拒絕悲慘地接受。」
「你在說什麽?」成德被淑賢這句話嚇呆了,這絕不像她妻子平日說的話。「是誰教你說的?」
「我……我也不知曉。」淑賢走回廚房,「我先去開飯。」
成德把電視打開,剛巧麗的呼聲播放的新聞節目正在報道林彬遇害一事。
當淑賢在廚房裏準備晚餐時,她忽想起了那句說話是從哪裏聽回來的,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就是在這個廚房!
在去年的中秋,當成德與徐醫生在客廳裏下棋時,她和Cynthia 在廚房裏閑聊。
「嫦娥豈不是好像D。H。Lawrence筆下的LadyChatterley?」Cynthia當時說,「她心裏寂寞、身體很饑渴,所以便與家裏魁梧的園丁搭上。」她更引用了書裏的話,「成德的書架上也有《LadyChatterley’sLover》,我很清楚記得書的第一句是這樣的,『我們的是一個實質上悲劇性的年代,所以我們拒絕悲慘地接受。』」
這是Cynthia喜歡引用的話!
淑賢想給丈夫一個驚喜,她希望讓丈夫知道自己也開始懂得欣賞文學。
「我想起了!」淑賢興高采烈的問,「Lady是怎樣串的?」
成德正集中精神看電視。
「Lady是怎樣串的?」淑賢重複問題。
「你說什麽?」成德的視線沒有離開過電視畫麵。
「Lady是怎樣串的?」淑賢有點不耐煩。
「L-A-D-Y。」但她丈夫就更不耐煩。「待新聞報道後再問可以嗎?」
淑賢憑著四個英文字母在成德的書架上找到了《LadyChatterley’sLover》書,她隨意翻開內頁看看,沒有立刻找到Cynthia引用的那句話,卻找到了一根長長的女人頭發被夾在第四與第五章之間。
這條頭發是從哪裏來的?
莫非是屬於成德的舊情人?
還是屬於他的新情人?
淑賢細心地想,在她所認識的女人當中,哪一個有如此長的頭發。慢慢地,她把零碎的事串起來,並找到唯一的一個可能性。
多蠢的女人麵對這種事,頭腦會忽然精密。
初七晚上淑賢在床上撿到Cynthia的頭發,之後徐氏夫婦便減少到訪,還有Cynthia前陣子變得冷漠也陌生,她更沒有因由的送上名貴珍珠頸鏈……
但,不可能是Cynthia!
淑賢內心交戰。
第八章
8.左邊鎮靜劑 右邊抗抑鬱藥
電視新聞報導完畢,成德忽然想起好像有一件事未做。對!淑賢有事要問他。
「Lady是怎樣串的?」成德忘了自己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問這個是為什麽呢?愕然地,成德想起一件事!
成德到廚房找淑賢,但她卻不在,隻得一窩滾著的湯,窩裏蒸氣的衝力正與地心吸力抗衡,蓋子像有生命似的微微跳動。
「淑賢。」成德到書房找尋妻子。
他們在門楣下遇上,淑賢剛巧從書房步出。「你找我?」
「你剛才問我什麽?」
「我已經忘了。」淑賢木無表情的走回廚房,她不懂說謊,也不擅於掩飾自己的悲傷和愁恨,為了詐作不知情,不做任何表情已經是她演技的極限。
她不想相信事實,也不敢觸怒丈夫。
成德肯定淑賢離開書房之後,把書架上的《LadyChatterley’sLover》取下來,翻開第四與第五章之間,檢查Cynthia的那條長發是否仍在。
頭發不見了!但他又不能向淑賢追究一條頭發的下落。
淑賢正拈著發絲,把它放在火水爐的烈焰裏,聽著它卷曲和冒煙時所發生的「囁囁」聲。
淑賢不能再強忍眼淚。
成德看到淑賢的背影,眙見她一雙肩膊在顫動不休,心知事情已被這偷泣的妻子所揭露。
淑賢不知道丈夫從後端詳自己,她的淚水流個不停,但就是竭力地憋住氣。
當她抹過眼淚轉身看到成德時,二人心照不宣。淑賢垂下頭掩著臉,成德則咬著唇,雙手放在褲袋裏。
「並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的。」成德歉意地。
「你肚子餓了,我還是先給你一碗雞湯。」淑賢強裝自若。
「請你不要誤會。」隻要一個人開始說第一個謊言,他便要堅持繼續撒謊,以免第一個謊言被識穿。
淑賢一個不留神,在拿起窩蓋時被逃出來的蒸氣灼傷。
鐵蓋掉在地上時聲響有點刺耳。
「你怎了?」成德捉著妻子被灼傷的手。「我替你塗燙火膏。」
「成德!」淑賢用另一隻手拉住丈夫的衣袖。「不要走。」
成德停住腳步。
「不要離開我!」淑賢抱住丈夫,愴然泣下,「我求求你。」
「別這樣。」成德不知所措。
淑賢變得更激動:「你隻管碰外麵的女人,我以後怎樣?」
「你在說些什麽?」成德不知所措,「你冷靜點,好嗎?」
「我可以和你再生一個孩子,來!我們可以再試試,我的肚子不是完全沒有希望的。」淑豎跪下來苦苦哀求,「還是你怪我身材不好,我可以去整容。」
「別亂說話。」成德心煩意亂,「你可以理智一點嗎?快起來!」
「我可以把自己弄得和Cynthia一模一樣,隻要你喜歡,隻要你滿意。」淑賢愈說愈激動,不斷扯著丈夫的褲子。
「你究竟在說什麽?」既然無法令淑賢平靜,成德隻想離去。
淑賢呐喊:「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成德大喝一聲,把妻子推開:「你冷靜一點好嗎?」
淑賢瑟縮倒後,像一個受驚的孩子。
「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成德沮喪地垂下頭,「對不起,我需要清靜一會。」他轉身回到書房裏。
淑賢從來也沒聽過丈夫向她說的「對不起」,現在聽到了,心裏卻沉下來。她所需要的並不是丈夫的道歉,而是他對婚姻的保證,她一個人悄然若失的站起來,無論如何要設法挽回丈夫的心。
她一步一步的走出廚房,脫去身上的所有衣服。上衣、半截裙、內衣、乳罩和內褲全掉在地上,鋪在客廳裏。
沒有敲門,淑賢推開書房虛掩的門。
當坐在書桌前的成德舉頭望向赤條條的淑賢時,他被妻子憤懣的眼神嚇怕了。
淑賢像失了常態一樣:「你不是想發泄嗎?來吧!你不是喜歡淫婦嗎?來吧!」
「你真的瘋了!」成德從沒有見過淑賢如此大膽。
「你討厭我這個身子嗎?」淑賢嘶叫。
成德把自己身上的恤衫脫下,擲向淑賢。「穿上它!」
「我不穿!」淑賢嘲諷地,「奸夫不是最喜歡淫婦的嗎?」
「你說個夠吧!」成德老羞成怒,「你喜歡說什麽便放大喉嚨說吧!反正我現在就出去。」
「但我不會悲慘地接受!」淑賢嚐試恐嚇丈夫,清晰地嚷著,「我要離婚!」
成德不相信平日容易擔驚受怕的妻子會帶著如此堅定不移的語氣說這句話,他愣著不動,認為是自己的錯覺。
「我不會悲慘地接受,我不會委屈自己,我要離婚!你聽到嗎?」淑賢對丈夫怒目而視。
「你真的想要離婚?」成德惴惴不安。
「現在是你對我不忠,莫非還要我再跪在地上求你回心轉意嗎?」淑賢惱恨地,「你竟然和你摯友的妻子在我們的床上胡混,你有沒有半點道德?這比我赤條條站在你麵前更醜陋!」
「我已經說了對不起。」成德不停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可以嗎?」
「對不起。我怕你花一生也不能贖罪。」淑賢盻盻然,「與其為你這個見異思遷的男人浪費青春,我倒不如收下你給我的離婚賠償。其實我也不想再給你那汙穢的東西碰我的身體!」
「隨你吧!」成德感到這段婚姻已到了不能挽救的地步。
淑賢沒想到成德會幹脆答應,她的憤怒變成一股勇氣,呼吸時她胸部頻頻的一漲一收。「那麽我們便離婚吧!」
成德取起外套想立刻離開自己的家。
「我隻想問你最後一件事。」
成德站在大門前。
「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突然淑賢又覺不舍,想退縮。
「如果我說……」成德回答,「我此刻仍然愛你,你可以相信嗎?」然後他關上大門。
淑賢完全崩潰,她裸著身子蹲在地上哭,是何等的淒涼。
對於男人而言,同時愛上兩個人簡直是輕而易舉,而且,男人可以有不同程度、不同類型的愛。隻愛女人的肉體,又或者靈肉也愛,但隻愛女人的靈魂,就是男人最吃力的。不是不可能,但需要機緣和時間。在大部分情況下,他先愛上女人的肉體,然後肉體和靈魂,到兩個人相處久了,他便對女人的肉體失去興趣。
與妻子的性,就像是重播又重播的電視節目。
成德躲在電視台充滿冷氣的一間房裏,他盡量阻止自己反省與懺悔,因為他相信依隨自己的動物性並沒有錯,而最大的懲罰也隻不過是離婚和聽到一些閑言閑語。
在這個年代,男人的悲劇在於一夫一妻製,而女人的悲劇就在於男人不再尊重一夫一妻製。
有外遇是成功男人理所當然的快樂。
可憐淑賢哭到天亮才昏昏入睡,她從來沒試過如此悲慟。
不忠的丈夫、不義的朋友和不潔的大床……
她自問上半生也一心一意、盡心盡力地照顧家姑與丈夫,但那個Cynthia什麽也不用做已經得到萬千寵愛,莫非就是因為她美麗?還是因為她放蕩?淑賢不甘心。
淑賢她要到半島酒店找Cynthia理論,可能還要教訓和侮辱她一頓。
在小輪上,她沒法平息自己的仇怨,但憤恨又確是一種力量,「報複」這兩個字充塞在她的腦袋裏。
為什麽有丈夫還要搶我的?
為什麽搶了我丈夫還要霸用我的床?
為什麽還要惺惺作態的同情我?
為什麽可以如此放蕩淫賤?
淑賢氣衝衝的走到Cynthia的房間外。
Cynthia還是剛剛起床,開門時仍在困睡之間:「淑賢,怎會是你?」
「你老公呢?」淑賢不再溫文爾雅。
「他上班了。」困倦的Cynthia沒有警覺性。
「真可惜。」淑賢問,「你一個人?」
「還會有誰?」Cynthia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
「你可能會匿藏一些男人在你的床底和衣櫃裏,不會嗎?」淑賢一矢中的。
「淑賢,請你別生氣。」Cynthia終於明白淑賢的來意了。「對不起。」
聽到「對不起」,淑賢就更憤怒。這三個字並不是免死金牌,她亦不能為一聲道歉便吞聲忍氣。她舉起手,想給Cynthia一記耳光。
Cynthia本能地用手臂擋住頭部,合上眼睛。
「你怕麽?」淑賢把手凝在半空,「怕又幹?」
Cynthia不悱不發,慢慢把手放下。
「我和成德離婚,你開心嗎?」淑賢冷冷地。
「請你不要這樣做。」Cynthia內疚,她沒有破壞別人家庭幸福的念頭。「請不要衝動!」
就在這個時候淑賢才迅速地給Cynthia一記狠狠的耳光。
Cynthia不敢還手,因為她知道是自己闖的禍,她任由淑賢在自己身上泄憤,直至淑賢力竭筋疲。
內疚是為了自身數分鍾的快樂,而令四個人也失去常性,變得瘋狂。
淑賢每打她一下,她就更覺罪咎,因為她很清楚自己毀了一個良善女子的幸福。她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打過,但這次她覺得自己罪有應得。
雖然被掌摑的是Cynthia,但哭的是淑賢。
淑賢已經被仇恨所侵蝕,她現在於Cynthia身上所發泄的,隻是火山一角的溶岩。疲累的她終於不支倒地,歇斯底裏地叫嚷:「為什麽?」
「淑賢,全是我不好,不是成德的錯。」被掌擱得滿臉通紅的Cynthia解釋,「請你別要跟他離婚。」
淑賢在遠遠的梳妝鏡子裏瞟到自己一麵憔悴時,完全失去理智,她不斷的掌擱自己:「為什麽我長得這樣平凡?」
Cynthia試圖製止淑賢,但卻被她的蠻力推開。
「別碰我!」淑賢猙獰的看著Cynthia,「好姊妹,狐狸精,別再想騙我的感情!」她從手袋裏取出Cynthia所贈的珍珠鏈,以渾身的力度擲向Cynthia。「把我老公還給我啊!」
珠鏈斷了,珍珠散在地上亂滾。
從前,Cynthia擔心淑賢知道事情之後會自殺,她絕對沒有想到以往弱不禁風的淑賢,為了仇恨可以變成如此麵目猙獰。
「是你教我的,」淑賢臨走前睥著Cynthia說,「我不會悲慘地接受!」
Cynthia不敢把發生過的事情告之丈夫,當徐醫生看見妻子臉上的傷痕時,Cynthia編了一個在街上摔倒的故事,但當然不能令徐醫生信服。
「你不是說過人可以有秘密的嗎?」Cynthia尷尬地東張西望。
「但你現在有的不是秘密,而是傷痕!」徐醫生著緊妻子,「不是成德虐打你吧!」
「不是他!」然後,Cynthia受不了壓力,抱著丈夫嚎啕大哭,「請你不要逼我說出來吧!」
徐醫生深明大義:「但你這個樣子實在令我擔心。」
「是淑賢,是她打我。」Cynthia和盤托出,「她知道了。」
徐醫生明白一切。
「我不是一個好妻子,也不是一個好朋友!」Cynthia不斷自責,「我令一個良善的女人變成瘋婦。」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徐醫生盡力安慰妻子。「來!先讓我為你療傷。」
徐醫生耿耿於懷地想著解決方法,但他發現有些事情是不能被解決的。
三日之後,在徐醫生上班後,Cynthia接到成德的電話。
「我是成德。」成德呢喃地,「我們可以談談嗎?」
「是你。」Cynthia著緊地,「你還要致電給我?」
「是關於淑賢的。」
「我知道,她三天前來過找我。」Cynthia茫然地憶述,「她當時很激動。」
「但她已經失蹤了三天,我不知道她跑到哪裏去。」成德就更迷惘。
「外麵到處也是炸彈,她可以跑到哪裏去?」Cynthia努力地想。
「她離開你之前說過什麽?」成德著急地。
「她說她不會悲慘地接受。」Cynthia揣測,「我想她不會做傻事吧!」
「傻事?」成德一直避免想那些令他最擔心的事。
「我想既然她如此說,應該不會自殺吧!」Cynthia說出成德的擔憂。
「如果她再來找你,請你盡量留住她。」
「我會了。」Cynthia歉意地,「成德,真對不起。」
「這句話怎會是你說的?」成德沒有因為妻子的離家出走而減少對Cynthia的迷戀。
男人是可以左邊腦袋在後悔,右邊腦袋在明知故犯。
「淑賢要求離婚,我不知她是說真還是說假。」成德告訴Cynthia。
「別想最糟的!」Cynthia安慰。
「但我也不知道什麽才算是最糟的。」成德無奈地。
「對不起,我令你做了一些後悔的事。」Cynthia慚愧地。
「男人會沮喪,但對這種事我們是沒所謂後悔不後悔。」
「你沒有罪咎嗎?」
「我不知由哪一晚開始變得麻木,不怕說謊,也不怕寂寞。」成德苦笑,「男人是不會多愁善感的。」
Cynthia對成德冷漠的態度感到驚訝。
罪,會在人的心靈起不同的變化;有些人會內疚,然而有些人會變得麻木。往往是在犯罪之後,才能看到一個人的真本性。
淑賢終於出現,但她並不是回家,而是闖上了徐醫生的醫務所。
這三天她一直躲在大嶼山的寶蓮寺,在反複的思量中,她的情緒平伏了很多,她知道從前她使用的泄憤方式是大錯特錯的。
「淑賢,你怎會來了?」徐醫生有點意外,「我們都在擔心你。」
「善惡到頭終有報。」花枝招展的淑賢笑意盈盈,「你知道什麽叫報應嗎?」
「我不相信報應。」徐醫生覺得淑賢的態度有點反常,「淑賢,我送你回家吧!」他站起身脫下醫生白袍。
「徐醫生,你知道你太太和我丈夫有染的事嗎?」淑賢悻悻然地捉著徐醫生的手腕,「你知道在丙午年初七那個晚上,他們在我的大床上鬼混嗎?」
徐醫生假裝鎮定:「我想你誤會了他們。」
「你還在袒護Cynthia?」淑賢凝神數秒,然後不慍不火地,「她對你不忠,你不惱她嗎?」
「我……」徐醫生囁嚅。
「你是男人,你應該比我更氣憤才是。」淑賢從手袋拿出粉盒,一邊補妝,一邊問,「徐醫生,你覺得我今天怎樣?」
「很漂亮。」徐醫生隻可以這樣回答。
「你知嗎?」淑賢柔情似水的望向徐醫生,「我向成德要求離婚,我也掌摑你的太太,其實全是錯誤的泄憤和報複方法。在大嶼山三天,我終於悟出一個道理,最好的報應就是以牙還牙。」
徐醫生不懂得反應。
淑賢解開長衫的頸喉鈕,沿著一條無形的曲線一粒一粒的解下去。「我不會離婚,這隻會便宜了那兩個賤人,對嗎?我絕不會讓他倆這麽輕易便雙宿雙棲,想了三天我終於想到一種擺平的方法。」
「淑賢,你不要這樣。」徐醫生不敢碰她,就更不知怎阻止她把衣服脫下。「你受了太大打擊,行為有一點反常。」
「我知道。」淑賢脫下長褲,也脫下乳罩,「所以你更要掌握這個機會,如果我恢複正常便不會和你親熱了。」她嘴角泛起一個令人不安的笑容。「你是醫生!你應該看過不少乳房,告訴我,我這一對是否很差勁。」
徐醫生回避著。
「看吧!我請你看吧!」淑賢嬌柔地,「不要令我變成沒有男人要的女人,可以嗎?」
徐醫生拾起椅上的長袍,用它裹住淑賢的身子,但這一舉反而令她變得更主動,淑賢一手執在徐醫生的褲襠。
「男人不是喜歡淫婦的嗎?」淑賢不斷色誘,「我不夠淫嗎?」
「你是好女人,別作賤自己!」徐醫生不忍見淑賢自甘墮落。
「讓我們徹徹底底的複仇吧!」淑賢激動地。
徐醫生從自己的褲襠拉開淑賢的手:「這樣是於事無補的!」
「來!給我一點反應吧!」淑賢生硬的抱住徐醫生,不停吻在他臉上。
「我是性無能的!」徐醫生重複,「我是性無能的,你怎樣吻我也不會有反應。」
淑賢晴天霹靂:「你是騙我的!」
「我無能。所以我不相信報應,我從沒有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但我卻不能……」徐醫生惆悵地,「每天隻是努力地挽救人們的生命,但我自己的生命呢?」
「不會吧!」淑賢鎖緊眉心,「你是一個好人。」
「我和你也是好人。」徐醫生傷感地,「那就做一個貫徹始終、循規蹈矩的好人吧!」
「來!」淑賢再投懷送抱,「吻我!試試看,也許我可以幫你。」
徐醫生再次用他的白袍裹著淑賢的身體:「是沒有用的!怎樣試也沒有作用!」
淑賢很同情徐醫生,她的淚水掉在醫生袍上。「為什麽天要這樣戲弄好人?」
「聽我解釋。」徐醫生強調,「我知道這是難以置信的,但成德和Cynthia是我撮成的,請你原諒他們。」
「但為什麽你要這樣做?」淑賢一臉狐疑,隻覺眾叛親離。
「因為我愛Cynthia。」硬咽的徐醫生不能再說下去。
「原來你也不是好人。」淑賢推開徐醫生,「罪魁禍首,同流合汙。」
「淑賢,」徐醫生解釋,「我是男人,其實我比你更痛苦。」
「是你自己種的罪孽!你當然要自己負責。」淑賢變得喜怒無常。「是自作自受啊!」
她匆匆穿回衣服準備離去,但徐醫生把她壓在椅上。雖然她不停地反抗,但還是不敵男人的力氣。
「你這樣的情神狀態,我不能讓你一個人離開。」徐醫生說。
淑賢歇斯底裏地哭叫。
兩位護士聽到淑賢的尖叫聲,因此也跑進來把她按住,直至徐醫生為她注射了鎮靜劑,淑賢便乖乖的臥在椅上。
徐醫生看著滿臉淚痕的淑賢,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他的確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女人的感受,他低估了這女子的感性。
成德來把她接回家。
雖然她再沒有離家出走,也沒有再提出離婚,但有時她終日不懌,有時候又樂極忘形。
徐醫生為她檢查之後,開了一些抗抑鬱藥和一些鎮靜劑給她交替服用,抑鬱時她自己會吃,但興奮時候則要成德強迫地用水灌進她的嘴裏。
淑賢已經變成另一個人,甚至可以說是變了另兩個人,她的情況時好時壞,情緒仿佛有一個無形的循環。
成德隻好請母親來照顧妻子。
一天,成德放工回家,還未入屋便聽到家裏傳出木魚聲。淑賢唸唸有詞:「隻要日間敲經念佛,夜裏就不會有狼嗥,也沒有狐狸精。」
成德母親見淑賢變成一個半癡半呆的人,也覺心酸:「我的兒子,到底你幹了什麽事令家嫂變成這個樣子?」
終於,淑賢的失神喚醒了成德一點點的理智,他開始感到罪咎。但覺得罪咎的不隻是成德,從前Cynthia與徐醫生也沒想過他們的罪孽會令淑賢陷入不能自拔的痛楚。
有些破損是人沒法彌補的,特別是心理上的。
「我當然不想她住在精神病院,也不想人們用那些ECT來電她的腦袋。」成德憂心地,「但她好像沒有好轉。」
徐醫生分析:「如果淑賢不做出傷害自己或他人的事,基本上還可以留在家。」
「她何時才回複原來的性格。」成德問。
「對不起,我也不能肯定。」徐醫生自責地,「我隻可以告訴你,她患的是Bipolar的Manic-Depression。」
Manic-Depression是狂躁抑鬱症,亦即是精神病的一種。患者會受到情緒困擾,除著起伏的循環而時喜時悲。興奮的時候需要服食鎮靜劑,而抑鬱的時候則需要服食抗抑鬱藥。
淑賢的病況尚未算是最嚴重的。
成德惋歎地環顧自己的家。
「你怪我嗎?」徐醫生把手重重的搭在成德肩上。
「是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會承擔。」成德苦笑,「其實我也不清楚搞成這個樣子是誰的錯。」
大家站在淑賢的床邊沉默了一會。
「Cynthia托我問候你。」徐醫生說。
聽到這個名字,成德心裏再泛起漣漪。
戀愛是不能被邏輯所解釋的,更何況是迷戀。
聽到這個名字,熟睡中的淑賢眼球一轉。
「這裏有一樽新的鎮靜劑和一樽抗抑鬱藥,是給淑賢的,但你記緊收好,不要讓她伸手可及,情緒有問題的人真說不定。」徐醫生把藥交給成德後便離去。
成德也想過向淑賢贖罪,但他又覺得為時已晚。
這個晚上,他趁淑賢入睡了,跪在她的床前懺悔。「淑賢,你可以變回以前一樣嗎?」成德望著熟睡中的妻子,發覺她瘦得連眼睛也眢了,他流出一滴眼淚。「我不介意一世內疚,也不擔心一世寂寞,亦不會理會什麽報應。但我隻想你回複正常。即使到時你會向我破口大罵,甚至決意和我一刀兩斷。」
但淑賢躺在床上動也不動。
成德在淑賢額上深情一吻,然後悄悄關上燈,離開睡房。
緩緩地,他在沙發入睡了。
翌日早上,他被煮食的氣味喚醒,成德的嗅覺一向也很靈的,是牛肉粥的香味。
他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張紅色的珠被。
淑賢在廚房弄早餐。
成德驚喜地:「淑賢。」
她慢慢的轉過頭來看著自己的丈夫,回眸一笑。
晚上,淑賢還主動要求和丈夫親熱。
夜半,成德已經入夢,但他卻感到下體有一陣暖暖濕濕的感覺,然後在半睡半醒之間他享受著妻子給他的溫柔款待。
淑賢正跪在床前熱情地用她的小嘴來取悅丈夫。
「淑賢,你不要……」成德口是心非,他再被動物性所占據。
女的隻是在做自己的事,沒有理會男的,更沒有說話。
「你在做什麽?」成德愚蠢地發問。
「我們在make love。」淑賢爬到床上,壓在丈夫之上。
他們在一種很古怪的氣氛裏親熱。
但事隔數天,淑賢又會陷入抑鬱狀態,眼光呆滯,整天敲經念佛。
成德母親有見新抱的異常行為,心裏也慌起來:「你猜淑賢是否被邪靈附體?要找個道士回來驅鬼嗎?」
「媽,你別迷信吧!」成德已經沒有心清向其他人解釋,如果淑賢體內有邪靈,那個邪靈就是成德的罪。
但母親總有自己的主意,她趁兒子上班時,請了一個道士來開壇捉鬼,天靈靈、地靈靈的在淑賢麵前亂揮桃木劍,嚇得她魂飛魄散,隻是嚷著:「我不是鬼啊!」
可是,沒有人信她。
一臉怔忡的她不停地哭泣,被綁在椅子上動彈不能,她無法逃出這場精神虐待。
被嚇了一整個下午,她終於不支倒地。
道士告訴成德母親邪靈已被他捉了,以後家宅安寧。
成德回家,見妻子睡得像屍體一樣,他不敢打擾。對於母親請了道士來捉鬼的事,他毫不知情。
早上,成德醒來隻見淑賢倚在窗欄。
「淑賢,你餓嗎?」
她望著窗外:「快下雨了,你別忘記帶傘子。」
「知道了。」成德知道妻子的情緒快墮至最底線,隻要多待一兩天便能回升。
淑賢沒有把昨天被綁在椅子上的事告訴成德,她隻覺得即使說了也沒有用。也許,成德是同意帶道士來趕鬼,也許,成德早已想置她於死地,這樣他和Cynthia便可以不用偷偷摸摸!
她的思想在死胡同中跑來跑去,到黃昏的時候,她己經很累。
如果沒法報複,隻可以悲慘地接受!
報複?憤怒?痛苦?幸福?她看著窗外的景致卻感到沒有出路。
成德在上班,而奶奶又上了街市,既然眾叛親離,無處可依,不如早點了結自己。
女人找不到幸福便隻得這條不歸路可走。
她再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價值,所以便跑到成德的書桌,打開抽屜不斷搜尋,終於她找到了。
左邊是鎮靜劑,右麵是抗抑鬱藥。
她心想:「眼淚也幹涸了,我好累,不想再哭。」
先吃左邊的,還是先吃右邊的?
「成德視我為瘋婦,奶奶視我為女鬼,我死了也不足惜。」淑賢完全想不到一件快樂的事。
她決定先打開那樽鎮靜劑,她慢慢地扭開樽蓋。
雷電交加,天終於下起雨來。
「如果一次過把以後要吃的藥也吞進肚子裏,所有事情也一了百了!」她抬高頭。張開嘴巴、閉上眼睛、萬念俱灰。
第九章
9.ForgiveandForget
門鍾突然響起來,淑賢被嚇得把藥樽跌到書桌上,藥丸四散。
門鍾繼續響個不停。
淑賢懊惱地望著地上的鎮靜劑,驚魂未定。
門外的人仍然不肯罷休。
那高頻的門鍾令淑賢心裏開始煩躁。忍無可忍,她往打開大門:「是誰啊?」
兩個穿著白恤衫,文質彬彬的西人站在門外,用不太流利的廣東話向淑賢宣道:「太太,你聽過有一個地方叫『天堂』嗎?」
淑賢沒料到是兩個陌生的男子,而且是西人:「我不知道。」
「那裏是一個很好的地方,隻準好人居住。」
「壞人呢?」
「壞人會到地獄受苦。」
「好人到天堂,壞人到地獄。」淑賢在盤算,「這樣不錯吧!」
「對,因為這是我們的神的旨意,你信裏便得救。」
「但是,我已經信了佛,我不能見異思遷。」淑賢正想關門。
其中一個傳教人向淑賢遞上小冊子:「太太,請稍等。我這裏一些刊物,也許你可以先看看。」
「我告訴你,先生。」淑賢沉鬱地,「如果你的神現在立刻為我向他們三個壞人報複,我可以立刻信它。」
「報複?但我們的神不是如此的!」另一位傳教士解釋。「你必須要給壞人悔過的機會。」
「那麽,真抱歉,你的神不適合我了!」淑賢不停搖著頭,關上大門,「神啊!人啊!沒有一位可以幫我!」
翳了半天,雨隻下了數分鍾。
六七年十一月十九日,是成德的大日子,這是無線電視的啟播日,在經年的籌備之下,開台當天總算一切順利。全香港的市民在晚上也找電視機看《歡樂今宵》,沒電視機的便跑到有電視機的朋友家裏。
淑賢家裏有電視機,但她偏偏不要看。
千家萬戶在享聚天倫之際,淑賢卻在敲經唸佛,而成德則留在電視台監管一切。
好幾個月的情形也是如此,沒有改變,即使是聖誕或新年。
一九六八年不經不覺地來到,但成德、淑賢、徐醫生和Cynthia 也沒有怎樣慶祝新的一年,他們全也忘了去年元旦所許的願。
「古先生,有電話找你。」秘書小姐告訴成德。
「喂。」成德在控製室裏接過電話。
「是成德嗎?」對方是一個男人。
「我是。」
「我是George,現在你方便出來跟我談談嗎?」
「有要事嗎?」
「是,十分重要。」
「是關於淑賢的病?」
「是關於Cynthia的,也是關於你的。」
「也是關於我的?」成德很錯愕。
「你的孩子快要出世。」徐醫生每一個字的咬音也十分清晰和標準。
成德不知所措。
「本來照Cynthia的意思是不讓你知道,但如今情況改變了,我必須要盡快離開香港,不能帶她同行,也應該不再歸來,你可以為我照顧她嗎?我們可以商量一下嗎?」
成德下班之後立刻跑到半島酒店找徐醫生,他們在大堂茶座的東南角落從詳計議。
「你是因為她有了我的孩子,所以便離她而去?」成德的心情複雜。
「你不愛Cynthia嗎?」徐醫生反問。
「我……」成德支吾以對。
「我會先簽好一份離婚申請書,三年之後,講你正式給Cynthia一個名份。」徐醫生把一切決定了。「我知道這是很突然,但我沒有其他辦法。」
成德的大腦中空空如也,沒法思考。
「你擔心孩子不是你的嗎?」徐醫生看到成德臉上的疑惑。
「我相信你。」成德回到第一條問題,「但你是因為她有了我的孩子,所以離她而去?」
「不是。」徐醫生極力否認,「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我不會等到孩子快出生才和你說。」
「那麽,到底是為了什麽?你不是很愛Cynthia的嗎?」成德想了解清楚。
徐醫生籲了一口氣「好!我告訴你,但你萬萬不能告訴Cynthia。」
「她不知道你有這個打算嗎?」
徐醫生搖搖頭。「他不知道我今天找你,更不知我打算把她交托給你。」
「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知你近來一直忙著電視台啟播的事,但你應該有留意到1月的搶購黃金熱潮。」徐醫生慎重地,「你千萬不能和Cynthia說。」
成德點點頭。
「我所有的錢也被一個南洋人騙了,他是我的世伯,叫我把錢交給他投資,說一定能趁這次黃金潮賺到足夠我退休的錢,所以我孤注一擲。但我前天發現他是騙子,已經失蹤了三天。」徐醫生沒有呼天搶地。
「錢可以再賺!」成德提議,「我可以先借你一點救急。」
「成德,我知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徐醫生微笑,「但我不隻是被人騙了自己的儲蓄和資產,我跟銀行借回來買金的钜額也被那南洋人騙了,而這筆錢是要償還的,所以除了離開香港我已經沒法重新開始。」
成德明白事態嚴重。
「其實錢財隻是身外物,我不太介懷,但我真的不希望Cynthia身懷六甲也要跟著我逃難。你明白嗎?」徐醫生感慨,「我真是無能!」
「別妄自匪薄!」成德安慰好友,「我會替你想辦法。」
「不要借錢給我,我隻需要你好好的照顧Cynthia和你們的孩子。」徐醫生凝重地,「一定要給她一個名份。」
成德進退兩難。
「我知這樣很為難你,如果要我在妻子患病時離婚,我想我也可能做不到,但為了Cynthia的幸福,你一定要做。」徐醫生把麵前的Long John一飲而盡。「愛情是自私的。」
「我不能想像這句說話是出自你口,你是最慷慨的男人。」成德把感想直說。
「我隻是無能。」徐醫生自嘲。「也是無可奈何。」
成德感到未來有大多未知之數,「我可以答應你照顧Cynthia,但給她名份的事……」
「我給你兩天考慮。」徐醫生端視成德,「她肚子裏的是你骨肉,所以我對你有信心。Cynthia是千金小姐,她絕對不可以跟著我走難,也不能跟著你做妾侍。」
成德麵對著人生中最大的抉擇。
原來世上最難為的事並不是沒有選擇,而是必須選擇。
徐醫生再三叮囑,「無論如何,不要把事情告訴Cynthia,你知女人都是很容易擔驚受怕的。」
「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是Cynthia不願跟我生活呢?」成德突然想起這個可能。
「我當然想過,但最低限度,我已盡了力為她和孩子的未來打點。」徐醫生堅決地,「她可以選擇回美國,她可以選擇跟你留在香港,但絕不可以像鼠輩般跟我東奔西跑。顛沛流離。」
成德想了兩天,仍然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答案,麵對著一個兩難局麵,他茶飯不思。
「喝杯茶吧!」淑賢剛巧在她的興奮期與抑鬱期的交替,情緒在這個時候是最穩定的。
「你吃了藥沒有?」成德關懷地,「多穿點衣吧!天氣涼啊!」
「吃了。」淑賢不經意地微笑。
「淑賢,如果……」成德欲言又止。
「什麽?」
「還是沒什麽。」成德真不忍拋下十多年的夫婦感情,雖然對淑賢已沒有熱戀的感覺,但她絕對是一個他不能舍棄的親人。
從來,他沒有料到愛上兩個人是這麽痛苦的事。
電視機裏《歡樂今宵》的節目傳來一首不知名的流行曲,他竟然不知道女歌手的名字。
《絕對是一個他不能舍棄的情人》
日日夜夜內疚 你厚愛已足夠
擔心沒一個藉口
愛你也愛別人 明明是罪咎
沒法去選 願我絕對擁有
是寂寞是任性 我說我怕選錯
不知自己要什麽
愛已欠缺諧和 完全是為我
或到最終 獨會剩我一個
愛上兩個人是浪漫 但自感吃力
我明白愛情太擠逼
成德儲起勇氣,致電Cynthia。
此時,腹大便便的Cynthia亦剛巧在床上收看同一個電視節目。
「喂。」Cynthia拿起聽筒。
「我是成德,徐醫生在嗎?」
Cynthia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個男人的聲音,她又驚又喜。「他在洗澡!」Cynthia回答時有點鬼祟。
「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見見麵嗎?」
「但我想不太方便。」Cynthia心裏很想,但卻拒絕了。
「不過,我認為我是有權看看我的孩子。」成德堅持。
「你知道了……」Cynthia很愕然。
「是徐醫生告訴我的,他還告訴我……」成德吞吐。
「什麽事?到底是什麽事?」Cynthia著緊地。
「有些事,我始終覺得即使是丈夫也不能單方麵自作主張,所以,我也想知道你的意向。」成德說得暖昧。
「這當然啦!」Cynthia說,「明早George上班後,請你11:30駛車來半島酒店大門接我,我們到外麵談。如有變動,我會留言在酒店接待處。」
「好,我明白。」
廁所再沒有傳出花灑聲,徐醫生應該很快便出來。
「明天再說。」Cynthia立刻掛線,一臉恍惚。
徐醫生從滿布蒸氣的浴室走出來時,電視機仍然是唱著同一支歌。
原諒最貪心多心的女人
隻會令我再次放肆地分心
一個等 一個忍
你共他均分憐憫
懲罰我 不休不止傷你心
因我沒去再拒絕與人親吻
知你一直縱容我
釋放 使我自困
「你為什麽在發愣?」徐醫生問妻子,「不如我為你修剪分岔頭發,還是想我為你按摩?」
Cynthia擠出一笑:「什麽也不需要,隻需要你把煩惱告訴我。」
「我?一點煩惱也沒有。」徐醫生把毛巾蓋在頭上抹著濕發。
「你老是什麽也不讓我知!」Cynthia不滿地。
「我沒有。」徐醫生隻是抹著頭。
Cynthia屏不住氣:「你與成德說了些什麽?」
徐醫生凝住動作:「那麽,你問成德好了。」
徐醫生很清楚再等下去,Cynthia一定會知道自己的去意,而他亦很清楚成德的性格,他必定會照顧Cynthia和他自己的骨肉。
徐醫生暗地裏決定提早離去。
Cynthia一直盯著他。
「要喝杯熱鮮奶才睡嗎?」他笑問。
早上起來,徐醫生有很強烈的惻怛,他托著頭側躺在床上靜靜地欣賞著妻子的花容月貌,自感配不上她,也毀了她的一生。心裏很是難過,但還是不能讓自己的淚流下來,一直咬著自己的舌頭,他希望Cynthia可以原諒他再次在鮮奶中下了安眠藥,更希望Cynthia可以原諒他不辭而別。悄悄的,他吻在妻子的秀發上,然後離開她。
穿起西裝,拿起公事包,他和上班時並沒分別,隻是多帶了護照和機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個目的地是哪裏。
開門時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步過長廊,他眼角滲出一行淚。徐醫生成年之後隻哭過兩次,一次是與他母親的死別,另一次就是與Cynthia今天的生離。
腳步聲被地氈所吸收,他的背影無聲無息的消失在長廊的另一個盡頭。
11:30,成德準時到達半島酒店的大門外等待Cynthia。他怦然心動的想著Cynthia腹大便便的模樣,也許,真的可以把手放在Cynthia的肚子上感受胎兒的活動。
中午,Cynthia還未出現,莫非徐醫生沒有離開客房?
成德謹慎地檢查公事包裏的白信封,信封內是成德把自己所有物業向銀行抵押而借回來的錢,當然不是現金,而是一張抬頭寫給George Zee的支票。
12:30,成德已在烈日之下曝曬了一小時,終於,他決定走進酒店接待處查探。
「請問頂樓的徐太太有沒有留言給姓古的?」成德滿額是汗。
接待員笑容可掬:「請稍等。」
成德忐忑不安。
「這裏有一盒東西,是徐太太留給你的。」接待員把一個長方形的硬紙盒交給成德。
一種不祥的預兆在成德心裏浮現。
打開盒子時他心緒不寧。
終於,看到盒子裏的是什麽,成德心如刀割。
盒子裏是Cynthia用她的頭發織成的一條長辮,辮尾壓著一張便條。
成德:
頭上發短,心裏情長。多謝你的一番美意,我把你的古董發刷帶走,但把我長了七年的頭發留給你。
Please forgive and forget。
Cynthia
成德完全明白Cynthia的意思,她隻會在「重新做人」的時候才會把長發剪短,對上一次是在她嫁給George之前。
「每一次我跌到穀底,想再爬起來,便會剪一個短發。」成德回憶裏有Cynthia的說話。
「有多短?」
「大約是耳珠那個位置。」
正因為Cynthia在丈夫與成德之間抉擇了,所以成德不用選了。
在香港啟德機場,當徐醫生終於能決定下一個目的地是牙買加的Kingstontown時,他對櫃台後的售票員說:「有沒有即日到牙買加的機位?」
漂亮的售票員問:「是雙程還是單程?」
「單程便可以。」
漂亮的售票員再問:「一位?」
徐醫生回答:「一位。」
「不,是兩位。」Cynthia打岔。
徐醫生回頭一看,隻見一麵清湯掛麵短發的Cynthia挽著行李。徐醫生驚訝地問:「你戴了假發嗎?」
Cynthia指向自己參差不齊的發端:「是我的真發,是我親手剪的,但時間倉卒,你要見諒啊!」
徐醫生悲喜交集:「我真不能想像你可以早起。」
Cynthia鼻頭一酸:「我也真不能想像你不把我叫醒,如果火災怎算?莫非要我用那杯隔夜牛奶救火?」
然後三人相擁,是徐醫生、Cynthia和她肚裏的孩子。
「為什麽要到牙買加?」Cynthia問,「因為那裏多唐人嗎?」
「沒有特別原因,」徐醫生終於在妻於麵前哭了,「隻是想起一首名叫《JamaicaFarewell》的英文歌。」
Cynthia從來沒見過丈夫的眼淚:「是怎樣的?」
「But I′m sad to say I′m on my way, won′t be back for many aday. My heart is down, my heart is turning around, I had to leave a little girl in Kingston town.」在他顫動的歌聲中帶著歡悅。
自此之後,成德沒再收到徐氏夫婦的消息,對於他與自己親生骨肉緣慳一麵,他非常抱憾。
當日,是一九六八年的二月十四日,確實是一個難忘的情人節。
成德帶著半輩子的迷惘回家,腳還未踏進家門,他的母親便大呼小叫:「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怎了?」成德已經不能再承受刺激。
「淑賢終於有喜了!」母親滿心歡喜。
但成德則默不作聲,因為他也不知應該是喜還是悲。
「你不高興嗎?」母親問。
「但她的病還沒有痊愈。」成德擔心,「我怕對母對子也不好。」
原來淑賢一直站在成德背後:「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打掉胎兒!」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擔心你的健康。」成德解釋。
「你隻要說一句,要不要這個孩子?」淑賢倔強地。
「要,我當然要我的孩子!」成德扼著拳頭。
淑賢睚眥欲裂。
「我已說了我要!你還想怎樣?」成德大聲呼喝。
「你真的想要?」淑賢問,「有多想?」
「非常非常想,」成德不耐煩地,「你滿意嗎?」
就在這個時候,淑賢想到了解開心結的端倪。
半年之後,淑賢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嬰,本來抑鬱的淑賢在產後就更抑鬱,她從來也不會去理會孩子,任她怎哭還是無動於衷。
一夜女兒的哭泣聲把成德吵醒,帶著惺鬆睡眼的他唯有走到嬰兒床邊把她抱起。嬰兒身上的那陣奶羶味很濃,成德一向對氣味最敏感,他開始對自己的骨肉有感覺。
孩子在父親輕晃的懷中安靜下來,在這小生命的麵孔上,成德清楚看到自己的眼睛。他終於為女兒想到了名字,就叫古瞳兒吧!
「古瞳兒!古瞳兒!」成德輕輕叫喚女兒。
孩子喜歡這個名字的發音,天真地微笑。
成德很清楚這個孩子將得不到足夠的母愛,所以他不能不在乎她。
抱著瞳兒,成德在搖椅上感受著在他體外的血脈。看到一個脆弱、無助的初生孩子,也想到妻子臉上的憔悴,成德不能再容許他家裏有不快樂的女子。也許,現在補救還未算太遲。
他反思了一整夜,這個孩子是無辜的,她本來可以擁有一對快樂的父母。
成德每看到孩子的眼睛,就像看到自己一樣,父愛日漸俱增。
他學會開調奶粉和換尿片。
就在這個時候,淑賢終於想到怎樣報複。多鐵石心腸的男人也會有感情的弱點,何況古成德是一個會把情婦發絲留在書頁之間的多情男子。她認為世上已沒有人可信,所以她不動聲色。
對於淑賢,報複會比任何鎮靜劑和抗抑鬱藥更有效用。
成德買了一隻大熊貓玩具給古瞳兒,那熊貓比古瞳兒的體型還要大。想了很久,成德還買了一束玫瑰給淑賢,他希望可以重新開始。
回到家裏,淑賢不在。瞳兒不在,嬰兒床上空空如也,四周靜得令人耳鳴。成德把大熊貓和玫瑰放在嬰兒床上,然後四處找尋他的妻女。
當警方找到在街上遊蕩的淑賢時,那束玫瑰已經枯死,而瞳兒仍然下落不明。
「你把孩子帶到哪裏去?」成德質問淑賢。
但淑賢隻是給他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為什麽你要這樣做?」成德悲痛欲絕,「為什麽?」
淑賢眼裏湧出淚水:「問你自己好了。」
這句話也是他倆夫婦的最後一句對話。
古瞳兒失蹤時隻得五個月大。
成德托了很多朋友,也花了很多錢去尋找女兒的下落,但還是失望。
不幸的事接二連三,成德母親病逝,發現她患了子宮癌時已經太遲。
沒有人能照顧病況日趨嚴重的淑賢,最後成德唯有任由醫護人員把她帶到青山精神病院。
母親、妻子和女兒在一年內全部失掉,還有他永遠得不到的Cynthia。
他不斷接觸煙、酒,也以女色來填補內心的空虛,然而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媲美Cynthia的性感。工作也可以令他麻木,但他很清楚知道酒肉行屍就是自己下半生。
活得一天得一天,今宵的歡樂就隻限於今宵,如果有明天才再作打算。
成德每年也會在女嬰失蹤的那天到精神病院探訪淑賢,希望她終有一日能告訴他孩子是在哪裏被遺棄的。
三十多年來,這個約會風雨不改,但三十多年來淑賢也沒有對成德說過一句話,隻是充滿敵意的望著他。淑賢的記憶力已衰退,但她就是沒法忘記丈夫的錯。
今年成德沒有再到精神病院探望妻子,因為她已經先離開人世,所以今天他便改到半島酒店懷緬。
對於女兒失蹤一事,他花了半生來耿耿於懷,即使是在夢裏。
有時午夜夢回,古成德也不知自己是否已回到現實,還是仍在一個不知其年代的夢裏?
「醒一醒,今天是我生日,不要這樣大吉利是好嗎?」Sue蹲在古成德的麵前,用她雙手穩定哮喘藥吸入器的位置。
正難於喘息,古成德望著與淑賢酷似的女子,對她有一個疑問,但就是未能說出來。
真不想在這個時候離開,但他看到仙女雕像從天花逃了出來,而且不隻是一個,整個天花變成舞池的地板,滿是踏著華爾滋舞步的仙女。
「The doctor is here!」一位西人員工把一位女醫生帶來。
她正是入坐了古成德最喜愛的那張台的女客人。
「我是Dr. Zee,讓我看看病人吧!」
Sue看見這個女人時心裏一怔,愀然作色。
老員工解釋:「古先生是哮喘發作。」
當Dr. Zee翻起古成德的眼瞼時,他感到強光刺激進他的瞳孔,而Dr. Zee的臉相也慢慢變得模糊一片。
他心想:莫非Cynthia也來見我最後一麵?
華爾滋奏完,最後一個音符的餘音隨著時間消逝了。
古成德看到一位倒轉的仙女飄浮在半空。
「為什麽沒有了音樂?」古成德投訴。
「那支華爾滋已經奏完了。」仙女溫柔地回答。
「不會再有下一首嗎?」
「不會了。」仙女把玫瑰花瓣播下,芬芳馥鬱。但花瓣卻向上飄,完全違返了地心吸力。
「為什麽?」成德捉住飄到他麵前的一片玫瑰花瓣,但卻嗅到紫羅蘭的花香。「這是什麽地方?」
「無論這是什麽地方,天堂也好,地獄也好,也是你自己選的。」仙女飛近古成德。「來!我帶你見其他人。」然後,她從胸前打開自己的衣服,光從仙女的身上四散。
古成德從來沒有想到光可以有香味的。
強光從仙女的身體透射。
他握緊手上的稿紙並把手放在眼前擋住強光。
「病者的瞳孔已完全擴張,對光沒有反應!」Dr.Zee歉意說,「鼻孔沒有呼吸,而頸上的大動脈亦沒有跳動,救傷車來得太慢了!」各人也感到難過。
Dr. Zee從古成德的口裏把吸入器取出。
「是屬於這位小姐的。」老員工眴向Sue。
Dr. Zee覺得麵前的女人似曾相識。
Sue垂下頭,忙於把自己剛才倒出來的東西拾回LV旅行袋裏,她行色匆匆地離去。
「是秘書姐姐!」Dr.Zee的女兒認出Sue,她雀躍地跑前。
Dr. Zee拉住女兒不用她接近屍體。「應該是爸爸從前的秘書姐姐。」
「白車來了!白車來了!別擋路!」有人在叫嚷。
生死之隔,可能隻數秒。
古成德手上仍緊握著稿紙。
「他們要帶那個公公到哪裏?」Dr.Zee的女兒指著擔架上的古成德,救護人員正把他抬走。
「他們帶那位公公……」Dr.Zee正構思著可以代替「殮房」的詞語。「到你外祖父母也剛到過的地方。」
「Dr. Zee,」老員工問,「地上拾到兩張機票,會不會是你的?」
「不會。」Dr.Zee把女兒抱起。
老員工向一位年青的接待員說,「快查看有沒有叫Sue Wong和Leung Pak To住客。」
Dr. Zee立即轉過身來,「你是說Sue Wong和Leung Pak To。」
「我爸爸的名字是LeungPakTo!」Dr. Zee的小女兒神氣地說。
Dr. Zee想不到丈夫在她奔喪時也不放過花天酒地的機會。
她的考妣,Cynthia與George Zee於上星期在美國的一○一公路上遇到交通意外身亡。
「我可以取回機票嗎?」Dr.Zee問老員工。「我差點忘了Leung Pak To就是我的丈夫。」
在半島酒店的後門,Sue正登上Leung Pak To的Mercedes-Benz。
Leung Pak To把禮物送給情婦:「生日快樂!」
「多謝。」Sue興奮地,「我現在可以拆開它嗎?」
「可以。」LeungPakTo隨意地問,「但你不是說過你是個孤兒嗎?」
「是啊!我是被人遺棄在天星小輪上的。起初被一位好心人收養,後來他經濟拮據,便送我到保良局。」Sue奇怪,「為什麽你會突然問起?」
「如果你是孤兒,你怎會知道自己的生日?」
「被遺棄的孤兒會把自己被人發現的日子當作生日。」Sue慊慊的,「你不相信我是孤兒,你以為我在騙你的禮物嗎?」
Leung Pak To的手提電話響起,也示意Sue肅靜,因為來電顯示是Dr. Zee打來的。
「要我開一些Viagra讓你帶上飛機嗎?男女也可以用!」Dr.Zee不慍不火地問她丈夫。「在Party裏自奉與招呼朋友也可。」
「你在說什麽?」
「我已經詢問過張律師,就請你用你一半的身家來買這樽Viagra吧!」Dr.Zee拒絕悲慘地接受。
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被逼委屈的女人、不能人道的男人,也沒有淫蕩的女人,然而多些科學、少些道德,並不能保證我們可以找到最偉大的愛情。
也許最偉大的愛情隻會在悲劇中出現。
救傷車剛好掠過Leung Pak To的車子。
車廂內,古成德仍然緊扼的稿紙上有草書數行:
每個人的心裏麵也有一座花園。
在我的花園裏埋藏了一個秘密。
一個風雨晚上,玫瑰與紫羅蘭偷偷的交換了花萼上的一片花瓣。
紅色裏有一點藍,藍色裏有一點紅。
玫瑰對紫羅蘭說:「玫瑰是不應該愛上紫羅蘭的,但我已經愛上了你。」
紫羅蘭說:「不要讓園丁和蝴蝶知道!就讓我們將心底的感覺變成花園裏的一個秘密。」
但一陣微風拂過花園,它們的秘密還是隨著懸浮在半空的花粉飄散到花園的每一個角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