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裸臉

(2008-09-06 14:15:30) 下一個
By 西德尼·謝爾頓 
  早上十一點差十分,大雪紛飛,宛如狂歡節時銀色的紙屑,撒滿天穹,鋪天蓋地。鬆軟的雪片,灑落到曼哈頓地區寒凍的街道上,被踩踏成一片片灰白色的雪漿。正值十二月,凜冽的寒風驅趕著采購聖誕物品的顧客奔向各自的公寓住所。
  在行履匆匆的人群中,有一個高個瘦削的男人,身穿黃色的油布雨衣,正以他慣有的步伐節奏,沿著萊克辛頓大街走去。他步履敏捷但不象其他那些象避寒的行人那樣急促。他昂著頭,似乎感覺不到周圍行人的撞擠。過去那一段時間的痛苦是短暫的,然而對他來說卻好象終身打入煉獄一樣久長。現在好了,他自由了,正往家走去,要去告訴瑪麗:一切都結束了,過去的將成為過去,徹底埋葬;未來是光明燦爛的。當瑪麗聽到這消息時,臉上會閃現出何等興奮的光芒啊!第十九號街上的紅色交通燈亮了,行人都不耐煩地煞住步子,他也隻好停下來。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一位基督教救世軍的聖誕老人正站立在一口大鍋上,他伸手從兜裏摸出幾個銅板,算是對命運之神的一點奉獻吧。突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這突如其來的針刺般的一擊,使他全身搖晃。大概是哪個酒鬼,過節多喝了幾杯,興奮過頭,想跟他親熱親熱吧。    
  當然也很可能是貝魯斯·波依德。這小子一向力大過人,孩子氣十足,見他就動手動腳,想較量一番。不過,他們已有一年多的時間沒見過麵了。他轉過頭,看看究竟是誰給了他一家夥,可是兩腿軟塌塌的,雙目迷離恍惚,終於載倒在人行道上。背上的隱痛開始向全身擴展,愈展愈烈,令他上氣不接下氣。他的臉頰緊貼著冰凍的人行道,凍得發麻,然而卻清晰地感到一雙雙皮鞋從自己臉邊踏過。他明白,決不能躺在這兒等死,便張嘴呼救。一股暖融融、紅稀稀的鮮血湧出來,滲入正在消融的積雪。他眼花繚亂,迷迷糊糊地瞥見一股股鮮血流過了人行道,淌入陰溝。難熬的疼痛有增無減,他卻滿不在乎,因為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好消息:他自由了,正要去告訴瑪麗,他終於解脫了!雪白的天幕刺目紮眼,他合上了眼皮。紛揚的雪花轉幻成雨中夾雪,冰涼冰涼的;他卻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卡洛爾·羅伯茨聽見會客室的開門聲。有人走了進來,是兩位不速之客:一個大約四十五、六歲,魁梧結實,身高六呎三吋左右,渾身墜滿柔,大腦袋下深嵌著一雙藍色的眼珠兒,顯示出剛毅的神色。另外一個年輕一些,長的輪廓清晰,線條分明,富於表情,一對棕色的眸子滴溜溜的,格外警覺機靈。兩位來客外表迥然不同,可是在卡洛爾看來,倒是一眼就能看穿的“雙胞胎”——同行。
  是警察局的偵探?她聞出他們的味道來了。兩位偵探徑直朝她的辦公桌走來。她感覺到自己胳肢窩底下的汗珠嗒嗒地滴,滲透了吸汗布,思緒不由自主地掃過所有可能被抓住小辮子的地方。是契克出事了嗎?天哪,他已經半年多沒闖禍了。那天晚上他向她求婚時,就答應了與歹徒們一刀兩斷。伺候他就洗手不幹了,一直老老實實。是沙米?他加入了空軍,正在國外服役,即便出了事,也不會派這兩個家夥來報信呀!不,他們是來抓她的!她錢包裏有大麻,也不知是哪個嘴長的混帳王八給漏了風。可是,為什麽來兩個人呢?她又自我安慰:他們不會碰她的,她已經不再是紐約市哈萊姆地區拉客賣淫的傻女人了,哪能再任憑警察擺布!她現在是全國最傑出的精神分析醫生門診所的接待員了!可是當這兩人朝她走來時,恐懼之感卻有增無減。她憶起了逝去的痛苦歲月,她曾年複一年地棲身於臭氣熏天、擁擠不堪的廉價公寓,警察破門而入,拖走父親和表兄,還拽出一個姐姐。不過,內心的騷動並沒有在她臉上顯露。一眼瞅去,兩位偵探隻能見到一位身著裁剪得帖的嗶嘰女裝、膚色泛褐、正值青春妙齡的黑種姑娘。她操著公事公辦的口氣,冷冰冰地問道:“有何貴幹?”
  安德烈·麥克銳佛中尉——年紀較大的那個偵探,瞟見了卡洛爾外衣腋下滲透出來的汗跡,他立即記住了這個有趣的細節,在腦中自動歸檔,以備後用。這位門診接待員的神色有點反常呢!麥克銳佛掏出一個錢包,裂開縫的人造革上別著一枚磨舊了的徽章。“中尉麥克銳佛,第十九警察管區的。”他又指著同伴說,“安吉利偵探,我們是警察局凶殺處的。”
  凶殺處?卡洛爾胳膊上的一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是契克?他又殺人了!他說話不算話,又同那幫歹徒們混到一塊兒了!他搶人東西,打死人了!也許——他被殺了?他們就為此事來的嗎?她隻覺得腋下的汗斑在擴展。突然,她意識到麥克銳佛在注視自己的麵部表情,發現了她的汗斑。她與世界上所有麥克銳佛一類人物之間,是不需要什麽語言來互相介紹的,一見麵就能認出彼此是誰,好象已經相識幾百年。
  “我們要見賈德·史蒂文斯醫生。”年輕一點的偵探說。此人的舉止同他的聲音一樣,文雅溫柔,彬彬有禮。卡洛爾這才注意到他隨身帶了一個小包裹,外麵包上了一層棕色的紙,用繩子紮緊了。
  她愣了一下,才聽清他說的是什麽。原來不是契克,不是沙米,也不是錢包裏的大麻。
  “對不起,”她答道,幾乎掩飾不住寬慰的神色,“史蒂文斯醫生正在接待病人。”
  “隻需要幾分鍾,”麥克銳佛說,“我們想問他幾個問題。”他停了一會兒,又說:“在這兒問,或是一同去警察局,都行。”
  她瞅了瞅這兩個家夥,心頭納悶不解。凶殺處的偵探找史蒂文斯醫生幹啥?史蒂文斯醫生從來沒有違法亂紀,他太了解他了。認識多久了?整整四個年頭,那還是在辦理即決刑事案件的夜間法庭上……
  淩晨三點正,審判室,肮髒的客廳,黴味橫溢,陳設破爛,天花板上的頂燈映出一具具身影。多年來,這兒累積著恐懼和敬畏,如同牆壁上斑駁剝落的油漆,一層蓋著一層。
  卡洛爾時運不濟,又遇到莫菲法官坐在審判席上。兩個星期前,她被帶到莫菲麵前,定為初次犯罪,緩刑開釋。換句話說,這幫狗雜種僅僅第一次抓住她。這一回,法官可要狠狠收拾她羅。頭一個案子馬上就要審理完畢,一位高個子、麵色沉靜的男人站在法官麵前,商談有關他的法律委托人的事。那個肥胖的委托人戴著手銬,全身發抖。她尋思這位麵色沉靜的人,一定是個辯護律師。他信心十足、輕鬆自如。那胖子有這麽一位辯護人真夠運氣。她沒有法律辯護人。  
  卡洛爾·聽到叫自己的名字,站起來,夾緊雙膝,強止住顫抖。法警輕輕地把她往法官席搡去。書記官將案情記錄遞給法官。
  莫菲法官看了她一眼,目光轉到麵前的文件上。
  “卡洛爾·羅伯茨,犯了當街拉客賣淫罪、流浪罪、私藏大麻毒品罪、拒捕罪。”
  餘下的都是一些屁話。當警察拽她時,她朝他下身踢了一腳。不管怎樣,她總還是一個美國公民嘛。
  “卡洛爾,幾星期前你到過本庭,對吧?”
  “大概是吧。”她含糊其詞地回答。
  “我給了你緩刑。”
  “是的,先生。”
  “多大歲數了?”
  “是六歲。今天是我生日,祝我生日快樂吧。”她說完便“哇”地一聲哭開了。哭聲越來越大,最後直哭得全身顫個不停。
  那位高個、文靜的男人一直在桌邊。他收起文件,裝進一個皮製的公文包,聽到卡洛爾的哭聲,抬頭打量了她一陣,旋即對法官講了幾句話。
  法官宣布休庭,兩個人一同離開審判席,步入法官議事室。十五分鍾後,法警陪同卡洛爾來到議事室。那個文靜的男人正在熱情誠懇地對法官說著什麽。
  “你交好運了,卡洛爾,”莫菲法官說,“你又有了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本庭要把你押送給史蒂文斯醫生,交他私人監管。”
  這大高個原來是個江湖醫生!她本來就不用操心這小子是幹什麽的;她隻想溜出那間臭烘烘的審判室。
  醫生開車把卡洛爾載到自己的公寓。一路上,他隨便扯了幾句無需答理的話,好給她一個機會喘口氣,恢複正常,以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出個頭緒來。在一座現代化的公寓大樓前,汽車刹住了。大樓聳立在第七十一號大街,俯瞰東江。樓內有看門人和電梯管理員各一名。他們對史蒂文斯打招呼時那種麻木不仁、毫無表情的神態,叫人以為他每天早上三點鍾都要帶回一個十六歲的妓女。
  卡洛爾從來沒見過這樣豪華的公寓。兩張罩了粗花呢的長沙發安放在起居室內,沙發間立著一張寬大的四方形咖啡桌,桌麵是玻璃磚製的,上麵放著一方大棋盤,刻有威尼斯式的圖案,四周牆壁上懸掛著當代油畫,門廳安裝了閉路電視監視器,從入口處一直到走道,都看得清清楚楚。在起居室的一角,有一尊毛玻璃餐櫃,擱板是用水晶玻璃做的,上麵放著細頸盛水瓶。從窗口處遠眺,可看見下麵星星點點的船隻,順東江水搖曳而去。
  “一上法庭,肚子就餓,”賈德說,“我隨便弄點吃的,算是你的生日晚餐吧。”他領卡洛爾走進廚房,熟練地把墨西哥煎蛋餅、法國煎土豆、烤製的英國小鬆餅、還有一道沙拉和咖啡,拚湊到一塊。“這就是當單身漢的好處,”他說,“想吃了,就做一頓。”
  原來是個沒人陪著睡覺的光棍呀。隻要她不出錯牌,就可以撈上一大筆,成個大富翁呢!她狼吞虎咽地吃完飯,跟著醫生進到賓客臥室。臥室的四壁漆成藍色,一張雙人床占據了大半個房間。床上鋪著藍底花格罩單,一張具有西班牙格調的黑木梳妝台,鑲嵌著黃銅配件。
  “你就在這裏過夜,”他說,“我去給你弄件睡衣來。”
  卡洛爾環視這間裝璜風雅的房間,心裏想開了:卡洛爾,你中頭彩了!這家夥想物色一塊黑女人的屁股,你正好可以滿足他。
  她脫光衣服,沐浴了半小時,用一條毛巾裹住渾圓柔軟、充滿性感、光燦燦的身子,走出浴室。醫生已經在床上放好了一套睡衣褲。她會意思地一笑,沒去理睬,扔掉毛巾,慢悠悠地踱進起居室。他不在。她順著通向書房的那扇門望去,見他安閑地坐在一張寬敞的書桌旁,桌上懸掛著一盞老式辦公燈。房內的書籍塞得滿滿的。她竄到身旁,親親他的脖子,低聲說道:“老爺子,快來吧,我等不及了,你還在那磨蹭什麽呢?”
  他若有所思地凝視了她一秒鍾。 “你還沒倒黴夠嗎?”他輕言輕語地問她,“生下來是個黑人,這由不得自己。可是,誰告訴你非當一個逃學、吸大麻、十六歲就拉客的妓女呢?”
  她愣住了,尋思是不是自己講錯了話。他大概需要一點刺激,所以才故意賣關子激她吧?要不然,他就是一個道月先生,想先為她的黑屁股祈禱一番,讓她悔過自新,然後再跟她睡覺。她又挑逗了一次。他輕輕地掙脫開,讓她坐到一張沙發上。卡洛爾從來沒有這樣困惑不解。這小子看上去也不象是個搞同性戀的男人呀!不過,這年頭也難說呀。“你喜歡玩什麽花樣,乖乖?告訴我,我給你。”
  “聊聊吧。”他說。
  “你是指談話?”
  “不錯。”
  他們整整談了一夜。這是卡洛爾一生中最奇特的一夜。史蒂文斯醫生從一個話題轉到另一個話題,開導她,測試她,問她對越南戰爭、對種族歧視、對大學學潮有什麽看法。每當卡洛爾覺得領會了他的意思,找到了答案時,史蒂文斯就扯到另一個題目上去。他們既談論卡洛爾聞所未聞的事,也聊一些她最熟悉的玩意。此後幾個月,她經常失眠,竭力追憶那些改變了她的生活的話語、觀點和神秘的詞句。以往,這簡直是不可設想的,她從來沒聽過什麽高深莫測的字眼。史蒂文斯醫生的方法很簡單——交談,真心實意的交談。從來沒人這樣做過。他把她當作人對待,當作平等的人,傾聽她的意見,體諒她的心情。
  交談中,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還裸著身子,一絲不掛。她走向臥室,穿上睡衣。他跟著進來,坐在床沿又談了一陣子。他們談到毛澤東,談到呼拉圈舞,談到口服避孕藥,還談到男女同居,生兒育女,卻一輩子不結婚的事。卡洛爾談出了自己一生中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事,告訴他那些深藏在自己下意識之中的秘密。最後,她睡著了,全身空蕩蕩的,好象剛動過一次大手術,把體內的毒汁全排掉了。
  吃罷早飯,他遞給她一百美元。
  她猶豫了一陣,躊躇地數道:“我撒謊了,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我早知道了。”他咧嘴一笑,“不過,咱們可別讓法官知道。”接著,他又用另一種口吻說:“你收下這筆錢,走出這幢樓,不會有任何人找你的麻煩,直到下一次再落到警察手裏。”他停了一會兒,又說:“我需要一名門診接待員,你正合適。”
  她看著他,不相信這是真心話。“你拿我開心吧,我連速寫或是打字都不會呀!”
  “回學校念書去,你就會了。”
  卡洛爾看了他一會兒,激動地說:“我從來沒想過再讀書,聽起來倒是挺新鮮的時髦呢。”她真巴不得抓上這一百塊美元,趕快溜出這套公寓,鑽進哈萊姆地區歹徒們經常光顧的菲什曼雜貨店,叫她那幫難兄難弟、窮姐貧妹們開開眼界,見識見識。
  一走進菲什曼雜貨店,就好象從未離開過一樣。還是那一張張愁容滿麵的臉盤,還是那憂鬱低沉的嘰嘰喳喳。她又回到老家了,隻不過醫生的公寓仍在腦際中回旋。這天壤之別,不是由於家具和擺設造成,而是公寓內的潔與靜。它象是另一個世界的一座小島,他給了她一張登島的護照。
  卡洛爾自己也感到驚訝費解,她竟然報名注冊上了夜校。她離開了舊居,離開了那布滿鐵鏽的臉盆,那散了架的廁所,那破爛的綠色窗簾,還有那張笨重的鐵床——她騙人耍把戲的地方。
  她接回親生的父母,上學其間的費用由史蒂文斯醫生接濟。她以優異成績念完高中。醫生參加學校畢業典禮時,她眼裏閃出自豪的光——有人相信她的價值,她成了有作為的人。白天,她在納蒂克家幹活,晚上去夜校學習當秘書。學業完畢後,她給史蒂文斯當接待員,自己可以掏錢租公寓了。
  四年來,史蒂文斯醫生對她的態度一直象頭一晚那樣既嚴肅又客氣。她等著他暗示自己該幹什麽,該成為他的什麽人。最後,她才明白,醫生一直把她當做一個人對待,他所幹的一切僅僅是為了幫助她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實現真正的人生抱負。每當她遇到為題,他總會抽出時間與她商討。最近,她打算把自己與契克的關係告訴醫生,請教應該如何大夫契克的要求,可是又一拖再拖,猶豫不決。她希望史蒂文斯醫生因她而自豪。她巴不得能為他幹點什麽,跟他睡覺,為他而死……
  而現在,卻冒出兩個從凶殺處來的家夥,要見醫生。
  麥克銳佛不耐煩了,問道:“怎麽樣,小姐?”
  “醫生有指示,接待病人時,不準打擾他。”她注意到麥克銳佛眼中的表情,又說,“我給他掛個電話吧。”她拿起話筒,按一下內聯電紐。半分鍾後,電話裏傳來史蒂文斯醫生的聲音:“喂?”
  “來了兩個偵探,想見您。他們是凶殺處的人。”
  她滿以為醫生會改變說話的腔調……緊張……恐懼。可是,什麽變化也沒有。“讓他們等著。”他說完就掛上了聽筒。
  她腰杆子一下子硬了起來。他們可以使她驚慌失措,但永遠不可能讓她的醫生失去冷靜。她抬頭用挑戰的口吻說:“你已經聽見他說什麽了。”
  “病人在裏麵還要呆多久?”那個年輕一點的偵探問。
  她瞟一眼桌上的鍾,答道:“還有二十五分鍾。這是今天最後一位病人了。”
  兩個偵探交換目光。
  “等吧。”麥克銳佛歎口氣說。
  他們坐下來。麥克銳佛注視打量著她,說:“你看上去好眼熟呀!”
  這話不假,他在試探她呢。“你知道大夥是怎麽說的——人人都長得一樣。”她答道。
  剛過二十五分鍾,醫生私人辦公室通往走廊的邊門嘎地一聲響了。幾分鍾後,接待間的門開了,賈德·史蒂文斯醫生走出來。他看見麥克銳佛時愣了一下,說:“我們見過麵。”但他記不得是在何處。
  麥克銳佛毫無表情地點點頭:“不錯,見過……我是中尉麥克銳佛。”他指著安吉利說:“佛蘭克·安吉利偵探。”
  “請進。”賈德同安吉利握握手。
  卡洛爾目送他們走進醫生私人辦公室,並關上房門。她竭力把眼下的事串到一起:那個偵探頭目似乎對史蒂文斯醫生抱有敵意,這大概是他天生的護身符吧。誰知會發生什麽事呢?天曉得!眼下隻有一件事是確實無疑的——身上這套衣服太髒,該送去洗了。
  賈德的房間布置得象法蘭西鄉村別墅的起居室。室內沒有辦公台,卻安放了舒適的沙發,配上茶幾,點綴著貨真價實的古式燈盞,摹製的古式地毯巧奪天工,罩上緞子的長沙發安祥地躺在一角,盡頭有一扇便門通往走廊。麥克銳佛發現牆上沒有掛任何文憑證書。來之前,他調查過醫生的資曆。要是他願意的話,他完全可以用各種文憑和證書貼滿四壁。
  “我這是平生頭一遭進到精神病醫生的辦公室。”安吉利說,房間的擺設打動了他,“我的房間能象這兒一樣就好了!”
  “這是為了鬆弛病人的神經。”賈德說,“順便提一句,我是精神分析學家。”
  “對不起,”安吉利問,“這兩者有何區別?”
  “區別在於一小時可以撈五十塊美金,”麥克銳佛接道,“帶來的後果是我那位同事再也無法動彈。”
  同事!賈德突然想起來往事。大約四、五年前,在一次搶劫酒店的衝突中,麥克銳佛的一位同事被打死,他自己受傷。一個名叫阿姆斯的凶手被逮捕了。阿姆斯的辯護律師以被告神經不正常為理由,替他開脫罪責。作為精神病專家,賈德檢查了阿姆斯,並出庭作證。他發現被告患有晚期麻痹性癡呆、症,已經神經失常,無可救藥。由於賈德的證詞,阿姆斯免於一死,被送進了瘋人院。
  “我想起你了。”賈德說,“是阿姆斯一案。你身中三彈,你的同事殺。”
  “我也想起你了。”麥克銳佛說,“你把殺人犯放跑了。”
  “你來此有何貴幹?”
  “打聽一件事,醫生。”麥克銳佛說,並解開隨身帶來的包裹。
  “請你鑒別一件東西。”麥克銳佛不露身色地說。
  安吉利打開包裹,取出一件黃色油布雨衣。“見過嗎?”
  “好象是我的雨衣。”賈德驚訝地說。
  “是你的。至少裏麵印上了你的姓名。”
  “在哪兒發現的?”
  “你以為會在哪兒?”兩個偵探態度突然嚴肅起來,臉上現出微妙的神色變化。
  賈德打量著麥克銳佛,冷靜地回答:“你們最好成績先講明白,這一切是怎麽回事?”
  “是關於這件雨衣的事,”麥克銳佛說,“如果是你的,我們想知道它是怎樣丟失的。”
  “沒什麽神秘的。今天早上我上班時,正下著毛毛雨,我的雨衣正好送去洗了,隻好披上這件油布雨衣。一位病人沒帶雨具,天又開始下大雪,我就把這油布雨衣借給他了。”他頓了一會兒,突然感到不安,問:“出什麽事了?”
  “誰出事了?”麥克銳佛反問。
  “我的病人——約翰·漢森。”
  “對,”安吉利輕聲接道,“你算是答到點子上了。漢森先生無法自己來歸還雨衣的原因是,他死了。”
  賈德全身一震:“死了?”
  “有人在他背上捅了一刀。”麥克銳佛說。
  賈德目光呆滯,不相信這是真事。麥克銳佛從安吉利手中接過雨衣,翻過來,讓賈德看油布上大塊肮髒的血斑。雨衣背麵沾滿棕紅色的血跡,令人惡心。
  賈德死勁攢住茶幾邊,一直抓到指關節發麻。
  “漢森今早是什麽時候來你這兒的?”安吉利問。
  “十點。”
  “呆了多久?”
  “十五分鍾。”
  “一看完病就走了?”
  “是的。還有一位病人正等著我。”
  “漢森是通過接待室出去的嗎?”
  “不是。 病人從接待室進來, 從那扇門出去。”他指著通往走廊的便門說,“這樣病人彼此就不會碰麵了。”
  麥克銳佛頷首會意:“看來漢森在離開此地幾分鍾後被殺。他來找你看什麽病?”
  賈德猶豫不答。“很抱歉,醫生與病人之間的事,無法奉告。”
  “有人謀害了他,”麥克銳佛說,“你或許能幫我們找到凶手。”
  賈德的煙頭滅了,他重新點燃煙絲。
  “他找你治病多久了?”這一次由安吉利提問題。警察都是這樣合作的。
  “三年。”賈德回答。
  “什麽病?”
  賈德還是吞吞吐吐。約翰·漢森浮現在眼前,就象今早時一模一樣,興奮激動,滿麵笑容,渴望享受新生。“他過趨勢搞同性戀的。”
  “又是一個喪失了人格的混蛋!”麥克銳佛惡狠狠地說。
  “我指的是過去,”賈德說,“現在治好了。今天上午我告訴他再不用來了。他準備搬回家與親人團聚。他有妻子,還有兩個孩子。”
  “同性戀還有妻室?”麥克銳佛驚奇地問。
  “通常如此。”
  “會不會是過去某一位同性戀夥伴不願意失去他,打起來了,一氣之下在情人背上捅了一刀?”
  賈德想了想,說:“可能,但我不相信。”
  “為什麽?”安吉利問。
  “因為漢森有一年多沒有搞同性戀了。我看很可能是有人攔路打劫。漢森的脾氣我知道,決不會拱手相讓,非打起來不可。”
  “好一位勇敢的有老婆大同性戀男子漢!”麥克銳佛意味深長地說,“不過有一件事,與攔路打劫案情不符。他的錢包沒動,裏麵有一百多塊美元。”他注視著賈德醫生的反應。
  安吉利說:“如果我們要尋找的凶手是個神經病人,問題就簡單多了。”
  “不一定。”賈德反駁道。他走近窗口,說:“看看下麵的人群,每二十個人中,就有一個住在、或住過、或將要住進精神病院。”
  “要是一個人瘋了,那……”
  “神經病並不一定會表現在外表上。”賈德解釋道,“每一例明顯的神經失常,總意味著至少還有十例未查明的神經失常。”
  麥克銳佛頗感興趣地打量著賈德:“你對人性倒非常了解呀,醫生?”
  “世上根本就沒有人性這東西,”賈德說,“正如同沒有獸性一樣。”
  “你幹了多少年精神分析學?”麥克銳佛問。
  “十二年。你問這問題是什麽意思?”
  麥克銳佛聳聳肩,說:“你長得一表人才,不少病人定會愛上你呢,是吧?”
  賈德射出憤懣的目光:“不理解你的含義所在。”
  “得了吧,你比誰都明白。你我都是人嘛!可以想象一下,一個搞同性戀的男人走來,找到一位年輕英俊的醫生,傾訴衷腸。”他壓低了嗓門,“你敢說三年來,就在這張沙發上,漢森從來沒有同你糾纏過?”
  賈德冷漠地說:“這就是你關於人性的概念嗎?中尉?”
  麥克銳佛毫無窘感:“這種事大有可能。我再告訴你另一件可能發生的事。你剛才講你告訴漢森不用再來找你看病。或許他不願意照辦。三年來的交往,使他離不了你。於是,你們就打了一架。”
  賈德氣得臉色發青。
  安吉利想緩和緊張的氣氛:“醫生,你能回憶起有什麽人會恨他嗎?或者他有什麽值得別人恨的地方?”
  “倘若如此,”醫生說,“我早已奉告。有關漢森的一切,我無所不知。他天性開朗樂觀,無人會恨?”
  “是個好小子,你也一定是個了不起的醫生。”麥克銳佛說,“我們打算帶走他的病曆檔案。”
  “不行。”
  “我們能夠通過法律程序讓你交出來。”
  “隨你便。病曆檔案對你們沒有任何用處。”
  “交給我們,又會有什麽害處呢?”安吉利問。
  “會傷害漢森的妻子和孩子。你們找錯了線索,你們最後會明白是陌生人殺害了他。”
  “我不信。”麥克銳佛氣衝衝地說。
  安吉利疊好雨衣,綁上繩子,說:“等化驗完後,取得證據,就送回給你。”
  麥克銳佛打開通往走廊的便門,說:“我們會同你保持聯係的,醫生。”他走出辦公室,安吉利朝醫生點點頭,也跟著走了。
  卡洛爾進來時,發現賈德呆立在室內。她吞吞吐吐地問:“事情了結了嗎?”
  “約翰·漢森被謀殺了。”
  “被謀殺了?”
  “給捅了一刀。”賈德說。
  “上帝啊!為什麽?”
  “警察也不知道。”
  “太可怕了!”她瞅見他眼中痛苦的神情,“我能幹點什麽嗎,醫生?”
  “請你關掉門診室。我得去看望漢森太太,親自出馬轉告此事。”
  “您放心,我會照料一切的。”卡洛爾說。“謝謝。”
  賈德離開了門診室。
  三十分鍾後,卡洛爾收拾好了各種病曆檔案。她剛要鎖上抽屜,走廊的門開了。此時,六點已過,大樓門已關。卡洛爾抬頭一看,隻見一個男人,眯著笑眼,逕直朝她走過來。
  瑪麗·漢森長得象個洋娃娃,小巧玲瓏,漂亮迷人。從外表看,她是個典型的南方女性,溫柔纖弱;實際上,卻是一隻性情暴燥、脾氣倔強的母老虎。在她丈夫的療程開始後的一個星期,賈德會見了她。她歇斯底裏大發作,堅決反對這種療程。賈德約她談話,問她:“你為什麽不讓你丈夫接受精神分析治療?”
  “我不想聽見朋友們說我嫁給了一個瘋子。”她說,“讓他跟我離婚,然後他可以愛幹啥就幹啥。”
  賈德告訴她,在當時的情況下,離婚會徹底毀滅漢森。
  “他已經毀掉了一切!”瑪麗尖叫道,“早知道他是個搞同性戀的家夥,我會嫁給他嗎?他原來是個陰陽人,是個女人!”
  “每個男人身上,都有女人的素質,”賈德說,“同樣道理,每個女人身上,也可以發現男性的氣質。你丈夫的病,是由於某種心理學上的原因引起的,需要克服它。他正在嚐試,漢森太太。幫助他克服病因,是你對他,對孩子們的責任和義務。”
  他苦口婆心規勸了三個多小時,總算讓她勉勉強強同意暫不離婚。幾星期後,她自己也對心理分析療法產生了興趣,與丈夫一道參加了這場克服心理病態的戰鬥。賈德為自己定過一條原則,決不接待成對的夫婦。可是,瑪麗請他把自己也當做病人。賈德發現這樣做也不無補益,便同意了。當瑪麗開始自我了解,明白在哪些方麵未盡到妻子義務的時候,約翰的病情便迅速好轉。
  然而現在,賈德卻來通知瑪麗,她丈夫被無緣無故地殺害了她盯住他,無法相信他的話。這一定是開玩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終於,她相信了。“他再也回不來了!”她放聲大叫,痛苦地撕扯衣服,好象一頭受傷的動物。兩個才六歲的雙生子走進房間。賈德把孩子哄乖,領到鄰居家。他給漢森太太一服鎮靜劑,叫來家庭醫生,等到確實再沒什麽好插手幫忙的了,這才離開。賈德從漢森太太家出來後,無目標地驅車奔馳,腦海翻騰著。漢森從地獄裏掙紮出來,剛剛贏得勝利,就……這死,太莫名其妙了。難道真是一個同性戀夥伴,因為漢森拋棄了他,一氣之下幹的嗎?賈德不相信。麥克銳佛中尉說,漢森是在離診所一個街區的地方被害的。如果凶手真是搞同性戀的夥伴,他會把漢森約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卻他重操舊業,或者臭罵一頓再幹掉,而決不可能在人山人海的鬧市捅上一刀再開溜。
  他瞧見前頭拐彎處有一間公用電話室,突然想起已經約好同彼得·哈德利夫婦一道吃飯。他們是莫逆之交了,但此時此刻,他什麽人也不想見。他將車停在路邊,走進電話間,給哈德利電話。
  “羅娜,”賈德說,“今晚我不能來了。”
  “不行,”她大喊,“我請來一位金發碧眼、富於性感的女郎,她正坐在這兒,巴望著與你會麵呢!”
  “改日再說吧,”賈德推辭道,“現在對我很不合適,請代我表示歉意。”
  “醫生,”羅娜氣呼呼地叫道,“等一下,我讓你的朋友跟你講話。”
  彼得接過話筒:“出什麽事了嗎,賈德?”
  賈德閃爍其辭:“今天夠嗆,糟透了。明天再把經過告訴你吧。”
  “你會丟掉一頓斯堪的納維亞風味的盛宴佳肴。”
  “下次再領略這風味吧。”他應允道。他聽見一陣急促的耳語,然後羅娜又接過話筒。
  “聖誕節她還要來吃飯,賈德,你來嗎?”
  “以後再說吧。今晚不能赴約,實在抱歉。”他掛上電話,巴不得馬上就能想出個錦囊妙計,不讓羅娜再穿針引線拉皮條。
  早在念大學高年紀時,賈德就結婚成家了。伊麗莎白主修社會學,為人熱情、開朗,生性聰明活潑。小倆口感情篤厚,熱戀如初,還為自己的後代設計了一個美好的世界。婚後第一個聖誕節,在一次撞車事故中,伊麗莎白連獤未出世的孩子一起身亡。從此以後,賈德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到工作上,最後,終於成為全國傑出的精神分析學家。可是直到現在,他仍然不願意同別人一道過聖誕節。明知不對,卻於心不忍,總覺得這節日屬於伊麗莎白,還有他們的孩子。  
  他推開公用電話間的門,發現門口站著一位姑娘,正等著要用電話。她年輕貌美,上穿緊身衫,下垂迷你裙,身披一件色彩鮮豔的雨衣。他步出電話間,向她表示歉意:“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她粲然一笑:“沒關係。”臉上同時顯現出一種眷戀、傾慕的神情。這種表情,他以前見得多了。頓時一種孤獨寂寞感悄然湧上心頭,試圖衝破他無意識中建樹起來的感情屏障。
  如果說賈德知道自己對女性具有多大吸引力的話,那不過是一種下意識。他從不去注意這些並深究其原因。異性病人對他一見鍾情,與其說是福,倒不如說是禍,這種事會令他左右為難、難以應付的。
  他對姑娘點點頭,擦身而過。但在背後他仍然感覺到那姑娘正呆呆地立在雨霧中,一直目送自己鑽進汽車,開車離去。
  他將車轉入東江大道,弛向瑪尼特大街,一個半小時後到達康涅狄格州公路。紐約的積雪又髒又厚,不過這場暴風雪卻把康涅狄格州打扮得象十九世紀的風景明信片。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車輪下正飛馳而過的公路麵,集中到四周風雪交加的奇境。思路一轉到約翰·漢森,他就馬上繞開想別的事。汽車終於穿過康涅狄格鄉村,幾小時的驅車使他感到精疲力盡,賈德隻好扭過方向盤,朝家開去。
  公寓看門的紅臉漢邁克,通常是笑臉相迎,這會兒卻心不在焉,表情淡漠。或許家中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吧?賈德暗暗忖度。以往,賈德總喜歡同他聊聊家常,談談關於邁克十歲的兒子和已婚女兒們的情況,這會兒,他已失去了任何閑扯的興致,隻吩咐邁克將車開進車庫。
  “是,史蒂文斯醫生。”邁克似乎剛想說點什麽,一想不妙,又閉上了嘴。
  賈德步入大樓時,經理本·凱茲正穿過門廳。他看見了賈德,緊張不安地打了個手勢表示招呼,接著匆匆忙忙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今晚是怎麽了?人人都有點反常!賈德想。或許是自己有點神經過敏吧?他走進電梯房。
  電梯管理員艾迪對他點頭致意:“晚上好,史蒂文斯醫生。”
  “晚上好,艾迪。”
  艾迪欲言又止,不安地移開目光。
  “出什麽事了?”賈德問。
  艾迪馬上搖搖頭,不敢正視醫生的目光。
  上帝嗬——賈德想,難道這又是一個想躺到我長沙發上去的候選人?大樓裏似乎突然間塞滿了這類同性戀者。
  艾迪打開電梯門,賈德走出電梯房,徑直朝自己房間走去。好一會兒,他都沒聽見關門聲,扭頭一看,隻見艾迪正盯住自己。他剛要開口,艾迪便把門關上了。賈德走到房門口,打開門鎖,走進去了。
  屋內每盞燈都亮著。中尉麥克銳佛正在翻起居室內的一個抽屜,安吉利剛從臥室走出來。賈德怒火頓起:“你們在我房間幹什麽?”
  “等你哩,史蒂文斯醫生。”麥克銳佛說。
  賈德走上前,“砰”地一聲關上抽屜,差點沒把麥克銳佛的手指頭夾住。“你們怎麽進來的?”
  “我們有搜查證。”安吉利說。
  賈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盯住安吉利,說:“搜查證?搜查我的房間?”
  “這個問題該由我們來問,這一切倒底是為什麽,請你回答吧。”麥克銳佛說。
  “你無需回答了,”安吉利趕緊插話,“如果沒有法律辯護人的話,在這種情況下無論你說什麽,都隻能構成對你不利的證據。”
  “你打算請律師嗎?”麥克銳佛問。
  “我不需要律師,我已經告訴你們,我今早把雨衣借給了漢森,以後就再也沒見過這雨衣,直到你們把它帶到我的辦公室。羅伯茨小姐可以證明這一點。”
  麥克銳佛和安吉利交換了一下顏色。
  “今天下午離開辦公室後,你上哪兒去了?”
  “去探望漢森太太。”
  “知道。”麥克銳佛說,“後來呢?”
  賈德停了一下,說:“開車轉了一會兒。”
  “去哪兒?”
  “到康涅狄格州。”
  “在那兒停留吃的晚飯。”麥克銳佛問。
  “沒吃,不餓。”
  “那麽,有人看見過你嗎?”
  賈德想了一會兒:“大概沒人。”
  “或許你在哪兒停過下來加加油?”安吉利提醒說。
  “沒有。”賈德回答,“我沒停過下來加油。今晚我到何處,跟眼前的事有何關係?漢森是早上被害的呀!”
  “下午離開辦公室後,你又拐回去過嗎?”麥克銳佛漫不經心地插問了一句。
  “沒有。”賈德說,“怎麽了?”
  “門被砸開了。”
  “什麽?誰幹的?”
  “不知道。”麥克銳佛說,“請你去一趟,看看丟了什麽東西沒有。”
  “當然可以。”賈德說,“誰向警察局報告的呢?”
  “守夜的人。”安吉利回答,“你有什麽貴重的物品放在辦公室嗎?現金?藥品?或是別的什麽?”
  “少量現金。”賈德說,“沒有毒品,沒有什麽值得一偷的。簡直是莫名其妙。”
  “好了,”麥克銳佛說,“走吧。”
  在電梯內,艾迪投過抱歉的目光,賈德頷首會意。
  賈德想,警察總不會懷疑他自己砸開門摸進自己辦公室的吧?麥克銳佛好象硬要把什麽事栽到他身上,好為那個死去的同事報仇。事情已過去五年了,麥克銳佛一直耿耿於懷、伺機報複?
  離大門口幾尺遠的地方停著一輛沒有標記的警車。他們上了車,一聲不響地駛往辦公室。
  走進辦公大樓,賈德在門口登記處簽了名。門警彼格羅神色異樣地看了他一眼。又是神經過敏嗎?
  他們乘電梯上到第十五層,沿著走廊來到賈德的辦公室。一位穿製服的警察守在門口,他朝麥克銳佛點點頭,側身讓到一邊。賈德身手摸鑰匙。
  “門沒有鎖。”安吉利說。他推開門,由賈德領路,一起進入室內。
  接待室翻得亂七八糟,所有的抽屜都拉出來了,文件撒了一地。賈德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他不由得全身一震。
  “你估計他們來這兒要找什麽?”麥克銳佛問。
  “不知道。”賈德回答。他走過去,一把拉開裏門。麥克銳佛緊跟在他身後。
  辦公室內,兩張靠牆邊的桌子翻倒在地,破碎的台燈跌落在地板上,地毯上浸透了鮮血。在房間內最遠的一個角落裏,躺著卡洛爾·羅伯茨,她全身一絲不掛,雙手被鋼琴弦反綁,臉部、乳房和大腿間灑上了酸類化學物品,右手指已被折斷,麵孔被打腫,嘴裏塞著手帕裹著的東西。
  醫生呆呆地望著卡洛爾的屍體,兩個偵探注視著他的表情。
  “你臉色不好,”安吉利說,“坐下吧。”
  賈德搖搖頭,深深地吸了幾口氣。“誰幹的?”他聲音憤怒得顫抖。
  “應該由你來告訴我們,史蒂文斯醫生。”麥克銳佛說。
  賈德抬頭看了他一眼:“他一生中沒有恨過任何人,不可能有人會對她下這樣的毒手。”
  “別裝蒜了,你該換個口氣說話了。”麥克銳佛說,“沒人想傷害漢森,可他背後挨了一刀;沒人想傷害卡洛爾,可她全身被潑山了酸,活活地被折磨死。”他的聲音變得生硬起來,“而你呢?卻站在這兒對我說,沒人想傷害他們。你他媽的到底是個什麽玩意?聾子?啞巴?還是瞎子?這姑娘為你工作了四年,作為一個心理分析學家,你能說不知道或者不關心她的私人生活?”
  “當然關心。”賈德繃著臉說,“她有個男朋友,她打算嫁給他。”
  “他叫契克,我們同他談過了。”
  “可是契克決不會幹這種事,他是個體麵的小夥子,他愛卡洛爾。”
  “你最後一次看見卡洛爾是在什麽時候?”安吉利問。
  “已經講過了,在我離開這兒,去探望漢森太太的時候。我讓卡洛爾收拾一下,關好辦公室的門。”他語不成聲,吸了一口長氣。
  “你今天還有什麽預約的病人要來嗎?”
  “沒有。”
  “會不會是一個瘋子闖進來幹的呢?”安吉利問。
  “一定是個瘋子。不過——即使是個瘋子,也得先有某種殺人的動機呀!”
  “這正是我考慮的。”麥克銳佛說。
  賈德朝卡洛爾躺著的地方瞅了一眼,她就象一具變了型的爛洋娃娃,沒用了,被人扔到那兒。“你們讓她就這樣躺著有多長時間了?”賈德生氣的問。
  “會把她搬走的。”安吉利說,“驗屍處和凶殺處的小夥子們都已經幹完活了。”
  賈德轉過去對著麥克銳佛說:“你是讓她這樣躺著等我來看的?”
  “不錯。”麥克銳佛說,“我還得再問你一些事。辦公室內,有沒有值得某種人非常想得到的東西,而不得不幹出這種事?”他指著卡洛爾問。
  “沒有。”
  “譬如說,病人的病曆檔案?”
  賈德搖搖頭:“沒有什麽值得要的。”
  “你同我們合作得不太好哇,醫生!”麥克銳佛說道。
  “你以為我不想看見你找到凶手嗎?”賈德氣衝衝地頂他,“如果病曆檔案中有任何可助破案的材料,我會告訴你的。我了解我的病人,他們中沒人會去殺害她。這是外來者幹的。”
  “你怎麽知道沒人想得到病曆檔案而作案?”
  “檔案沒被碰過。”
  麥克銳佛興趣盎然地瞅著醫生,問:“從何而知?你連看都沒看過呢。”
  賈德走到另一頭牆邊,按了一下控製盤下方的電鈕,牆板滑開,現出嵌在牆內的一層曾格架,架上放滿了錄音帶。“每次與病人會麵,都錄了音,錄音帶就放在這裏。”
  “他們會不會折磨卡洛爾,逼她講出錄音帶放在哪裏。”
  “錄音帶裏的內容,對任何人都不會有什麽價值。凶手的殺人動機不在這裏。”
  賈德又看了看卡洛爾布滿傷害的屍體,無名的怒氣溢滿全身。“你們必須找出凶手!”
  “我打算這樣。”麥克銳佛一邊說,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賈德醫生。
  賈德辦公樓前的大街,寒風凜冽,空無一人,麥克銳佛吩咐安吉利開車送賈德回家。他轉身對賈德說:“我還有任務,醫生,晚安。”
  賈德注視著那肥碩的身軀沿著大街搖搖擺擺地離去。
  “走吧,”安吉利說,“我快凍僵了。”
  賈德坐到前麵安吉利的旁邊,車開動了。
  “我得去通知卡洛爾的親屬。”賈德說。
  “我們已經去過了。”
  賈德困倦地點點頭。他原想親自去見見他們,後又轉而一想,還是先等等吧。
  兩人在車上沉默不語。賈德心裏直納悶,大清早天沒亮,麥克銳佛會有什麽其他的任務呢?
  安吉利似乎摸透了他的心思,說:“麥克銳佛是一位優秀的警官,他堅持認為阿姆斯應該上電椅,因為他殺了麥克銳佛的同事。”
  “阿姆斯神經不正常。”
  安吉利聳聳肩:“我相信你的話,醫生。”
  可是麥克銳佛不相信,賈德想。他的思緒又飄向卡洛爾,想起她是多麽的聰明機靈,多麽的熱情奔放,多麽因自己能自食其力而自豪。這時安吉利又對他講了句什麽,他才發現車已經抵達公寓大樓。
  五分鍾後,賈德進到自己的房間。他怎麽也睡不著,於是起來倒了一杯白蘭地酒,端進書齋。他記得那天夜晚卡洛爾鑽進來,赤身露體,美極了,然後用她那溫暖柔軟的肉體在他身上摩擦。他的反應冷漠無情,因為他明白這是他唯一可以拯救她的機會。她從來也不知道他使盡了多麽大的精神力量,才克製住自己不去同她求歡。也許她明白了?他舉起白蘭地,一飲而盡。
  淩晨三點了。此刻,紐約市的陳屍所,看上去與其他城市的陳屍所一模一樣,隻是有人在門上掛樂意個聖誕花環。麥克銳佛尋思這放花環的人要麽是想整天過節,要麽是生來就具有恐怖嚇人大幽默感。
  麥克銳佛在走廊裏不耐煩地等著,一直到屍體剖檢完畢。驗屍官對他招招手,他走進雪白的剖檢室。驗屍官在水池邊使勁地刷洗雙手,他個子矮小,長得象隻鳥,說話尖聲尖氣,動作卻敏捷有力。他東扯西拉地回答完麥克銳佛提出的問題,然後就溜之大吉。麥克銳佛在剖檢室呆了幾分鍾,仔細捉摸和思考著剛了解到的情況,然後出門,走進寒冷的夜霧。他原想叫輛出租車,可是連一輛出租汽車的影子也看不見。那些婊子養的都到百慕大度假去了。他站在那兒,屁股都快要凍掉了,才瞅見一部巡邏的警車開過來。他用信號攔住車,朝方向盤前的新手出示政見,命令他把車開到第十九警察管區。明知這樣做是違反紀律的,可管他娘的,夜還長,不能再等了。
  麥克銳佛走進管區時,安吉利正在等他。“剛進行完屍體剖檢。”麥克銳佛說。
  “結果?”
  “她懷孕了。”
  安吉利驚訝地看著他。
  “三個月的身孕,安全流產晚了一點,露出馬腳卻又早了一點。”
  “你認為這件事與謀殺有關嗎?”
  “這問題提得好。”麥克銳佛說,“如果卡洛爾的男朋友把她肚子搞大了,他們反正是要結婚的——對案情有什麽意義?婚後沒幾個月就養孩子,這類事每天都有,不足為奇。從另一方麵來說,他把她的肚子搞大了,又不想娶她,這同樣與案情關係不大;她有個嬰兒而沒有丈夫,這類事每天都在加倍地發生。”
  “我們問過契克了,他是打算娶她的。”
  “我知道。”麥克銳佛答道,“所以我們得問問自己,問題在何處。問題在於一個有色種族的姑娘,她懷了孕,她去見她的上司並講出真情,他就將她殺了。”
  “除非他瘋了。”
  “或者是他非常狡猾。我看是交換,不是瘋了。可以這樣分析:譬如說卡洛爾去見上司,告知這個壞消息,表明不願意墮胎,要把孩子生下來。或許她還以此要挾他娶她,而他又不可能娶她,因為他已有妻子,或者因為他是個白種人。他也許是一位有名的醫生,專看一些奇離古怪的病,如果此事暴露了,他就會身敗名裂。有誰還會再去找一個把自己的接待員、一個黑色姑娘的肚子搞大而不得不娶她的精神病醫生看病呢?”
  “史蒂文斯是個醫生。”安吉利說,“他完全有各種辦法殺掉她而不引起任何懷疑呀。”
  “也許有,”麥克銳佛說,“也許沒有。真要有什麽可疑之處,線索又追到他身上,那他的日子就難過羅!買毒藥,藥鋪裏有案可查;買繩子、買把刀子,也都能追查清楚。瞧現在這辦法多妙——某個瘋子無緣無故地撞進來,殺了他的門診接待員,而這位悲痛欲絕的雇主則要求警察找出凶手。”
  “這聽起來象是件一點就破的案子。”
  “我還沒說完。再想想他的病人:約翰·漢森,有是一起無緣無故的謀殺案,凶手還是這個不知姓名的瘋子。聽我告訴你,安吉利,我不相信偶然,而兩件偶然巧合的事發生在同一天,會叫人精神緊張不安。我要問:約翰·漢森的死與卡洛爾·羅伯茨的被害,兩者之間有什麽聯係呢?這一問,事情就一點也不偶然了。設想卡洛爾走進他的辦公室,告之他要當爸爸了。他們幹開了,她企圖要挾他,聲稱他必須娶她,給她錢或是別的什麽東西。約翰·漢森正在辦公室外等著,聽見了裏麵的爭吵。也許史蒂文斯開始還不能確定漢森聽見真情沒有,直到他上了長沙發才明白。漢森威脅他,揚言要把事情捅出去,或者以此逼他同自己睡覺。”
  “你的分析假設太多了。”
  “但是合情合理。漢森走後,醫生跟和衝出去,幹掉了他滅口,然後會來收拾卡洛爾。他把整個凶殺過程布置得象是個瘋子幹的。又去探望漢森太太,還驅車到康涅狄格州兜風打轉,現在他的麻煩沒了,高枕無憂地坐在那兒;警察卻疲於奔命,搖晃著屁股蛋到處尋找這位不知名的瘋子。”
  “我無法苟同。”安吉利說,“你沒有一絲具體的證據,就在設立一起謀殺案件。”
  “什麽叫‘具體’?”麥克銳佛問,“我們手頭有兩具屍體,一具是懷著孕的婦女,史蒂文斯的雇員;另一具是史蒂文斯的病人,就在與他辦公室一個街區的地方被害。病人是個同性戀者,來找史蒂文斯醫生看病,然而醫生卻不讓我聽錄音帶中錄下的話,為什麽?他在替誰打掩護?我問他會不會有人撞進來找什麽東西——這一來,就可以編出一個絕妙的情結,是卡洛爾發現了他們,他們又折磨拷打她,企圖找到那神秘的東西。你猜猜是什麽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什麽神秘的東西。他的錄音帶狗屁不值,辦公室裏也沒有毒品,沒有金錢。於是,我們去尋找某個該死的瘋子了。對吧?好在我沒有上當,我看我是在找一個叫賈德·史蒂文斯的醫生。”
  “你是有意盯住他了。”安吉利不動聲色地說。
  麥克銳佛氣得滿臉通紅:“因為他罪惡滔天!”
  “你打算逮捕他嗎?”
  “我先給他一根繩索,”麥克銳佛說,“等他自己把自己叼起來以後,再把他的醜事一件一件挖出來。隻要我盯住他,他就逃不脫了。”說畢他轉身走了出去。
  安吉利目送他的背影,心中翻滾開了。如果他袖手旁觀,麥克銳佛就有機會捏造罪名將醫生送進監獄。不能讓他得逞,他決定明天一早就向白酞尼局長報告。
  早晨的報紙,以頭版頭條的位置登載了卡洛爾被折磨殺害的聳人聽聞的消息。賈德一夜沒睡,眼皮沉沉,頭暈眼花,想打電話通知病人取消今天的預約,但當他審閱了病人名單,馬上又得出結論:兩位病人如果取消預約,就會絕望;三為病人會神經受挫;其他病人雖然問題不大,可最好成績的辦法還是按部就班。不改變原定的日程安排,既為病人著想,亦可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暫時忘卻所發生的事。
  賈德趕早來到辦公室,走廊裏擠滿了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和攝影師。他拒絕回答問題,把他們全打發走了。他慢慢地推開通往內室的門,禁不住全身發抖,沾了血的地毯搬走了,一切都恢複了原狀,辦公室看上去很正常,隻是再也看不見卡洛爾笑眯眯、充滿生氣地走進來。
  賈德聽見外門響,第一位病人進來了。
  哈利森·伯克,長得儀表堂堂,發須銀白,看上去就是一位標準的總經理的角色。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他是國際鋼鐵公司副董事長。賈德第一次見伯克時,真不知是總經理造出了伯克這個模型兒,還是這個模型兒造出了總經理的角色。他頓時萌生起一種念頭,在將來的某一天,他要撰寫一本書,寫律師在法庭上的誇誇其談,寫女演員的麵孔與身段——這是四海流通無阻的貨幣,即:棉布的特征而不是內在的價值。
  伯克躺在沙發上,賈德把注意力轉向他。他是兩個月前由彼得·哈德利醫生送過來的。賈德花了十分鍾的時間,便診斷出這是一個妄想狂患者,隨時都會殺人行凶。今天早上報紙的頭條新聞全是報道該辦公室內的凶殺案,可伯克卻是隻字不提,這正是他病情的典型特征,他完全沉浸在自我之中。
  “過去你總是不相信我的話,”伯克說,“這會兒我有證據說明他們在追逐我。”
  “我們商定過,要豁達開朗,遇事想開一點。”賈德小心翼翼地答道,“沒忘記吧?昨天我們取得了一致的看法,認為憑空想象會導致……”
  “這不是我的憑空想象!”伯克喊道。他坐起來,捏緊拳頭:“他們想謀殺我!”
  “躺下,躺下,為什麽不躺下放鬆放鬆呢?”賈德安撫他。
  “這就是你要說的話嗎?你甚至連我的證據都不想知道!”伯克站起來,雙眼眯成一條縫,“誰知道你會不會是他們的同夥?”
  “你知道我不是他們的同夥。”賈德說,“我是你的朋友,正在設法幫助你。”賈德突然感到悲觀失望,原以為經過一個月的努力,伯克的病情已經有所好轉,沒想到一切都付諸東流,兩個月前走進他辦公室的那個可怕的妄想狂,此刻又出現在他的眼皮底下。
  伯克最初是國際鋼鐵公司的一名郵遞員。由於儀表出類拔萃,性格和藹可親,僅僅二十年時間,就幾乎爬到了公司的最高位置,占據了第二把交椅。四年前,他在南漢普登的夏季別墅失火,妻子和三個孩子在大火中喪生。當時,伯克正同他的情婦一道在巴哈馬群島。這場悲劇給他的打擊超出了一般人大預料。作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自感有罪,難以擺脫。開始,他冥思苦想,不見親朋;晚上,他閉門不出,以此來減輕妻兒喪身火海所帶來的悲痛。與此同時,與情婦同床共歡的場麵,又常常湧上心間。這些往事,曆曆在目,如同電影鏡頭在腦際一一閃過。他深感有罪於家庭,因為倘若他當時在場,一定能救出他們的。負罪之感緊緊地攥住他,他仿佛成了魔鬼。他痛恨自己,別人和上帝也一定痛恨他。人們一麵給他笑臉,佯裝同情;一麵等著他自我暴露,給他設下陷阱。不過,他明察秋毫,決不上當。他不再去總經理餐廳用飯,而躲在自己的私人辦公室裏吃午餐,盡量避開他人。
  兩年前,公司需要新的董事長,董事會撇開伯克,任命了一位局外人事。一年後,又設立了一個常任副董事長的席位,另一人中選,成了伯克的頂頭上司。於是,他覺得人人都在耍陰謀,搞他的鬼,而且證據確鑿。他亦開始監視周圍人的一舉一動,晚上把錄音機藏到其他董事長們的辦公室裏。六個月後,他的活動被發覺,僅僅因為他資格老,地位高,才沒有被開除。
  董事長開始減少伯克的工作量,想幫助他卸去重壓,結果適得其反。他更加確信就是這些人在蓄意謀害他。他以為,一定是因為自己聰明過人,他們才害怕他。因為他一旦當了董事長,這幫蠢豬都會丟掉飯碗。伯克在業務上不斷出差錯,別人一給他指出毛病,提醒他注意,他就大發雷霆,矢口否認,說是有人故意篡改他的公問報告及其中數字,企圖往他臉上抹黑。不久,他發現非但公司裏的人在背後搗他的鬼,而且公司外也有特務,時時刻刻在街上跟蹤他,偷聽他的電話,私拆他的郵件。他不敢用餐,擔心食物中被下了毒藥,體重驚人地下降。公司董事長硬替他安排了一次與彼得·哈德利醫生的會晤。與伯克談了半個小時後,哈德利醫生就給賈德掛了一個電話。賈德預約簿上的名單已經排滿了,可是彼得告訴他病人病情嚴重,急需治療,賈德才勉勉強強答應手下這位患者。  
  現在,伯克臥躺在罩上了緞子的長沙發上,拳頭緊握。
  “告訴我,你有什麽證據說別人想謀害你?”
  “昨晚,他們闖進我的房子,要謀害我。可是我比他們機靈,一直在書房裏睡,每扇門都添加了鎖,他們才沒抓到我。”
  “你向警察局報案了嗎?”賈德問。
  “當然沒有。警察同他們穿一條褲子,一個鼻孔出氣。他們接到命令,要開槍打死我,可是當四周有人時,他們又不敢下手,所以我就呆在人群裏。”
  “你能告訴我這些情況,我很高興。”賈德說。
  “你打算怎麽對付?”伯克急切地問。
  “我仔細地聽取了你的一切陳述,”賈德指著錄音機說,“我把它們全部錄了音。如果他們膽敢加害於你,我們會有這陰謀的記錄。”
  伯克的臉上放出光彩。“上帝保佑,太妙了!錄音帶!這下可把他們盯住了!”
  “你為什麽不再躺下呢?”賈德問。
  伯克點點頭,又躺倒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說:“我累了,幾個月沒睡,不敢合眼。你不知道,被人追逐的滋味有多難受。”
  我不知道嗎?賈德想起了麥克銳佛。
  “你的看門人沒有聽見有人闖進來嗎?”賈德問。
  “我沒告訴你嗎?”伯克答道,“兩個星期前,我把他解雇了。”
  賈德迅速回顧了一下最近幾次同伯克的會晤。僅僅在三天前,伯克還對賈德描述過他同看守人打架的事,看來這人的時間概念已經混亂。
  “你沒提過這事。”賈德小心翼翼地說,“你確實是兩星期前把他解雇的嗎?”
  “沒錯。”伯克厲聲地答道,“作為世界上最大的聯合公司的副董事長,這職位你知道是怎麽得到的嗎?是因為我智力過人,不同凡響。你可別忘了這一點,醫生!”“你為什麽要解雇他?”
  “他企圖毒死我。”
  “用什麽方法?”
  “一盤火腿雞蛋,裏麵裝滿了砒霜。”
  “你嚐過了嗎?”賈德問。
  “當然沒嚐。”伯克哼道。
  “那你怎麽知道下了毒藥?”
  “我可以聞到毒味。”
  “你對他說什麽了?”
  伯克臉上現出得意的神情,他說:“什麽也沒說,就嚇得他屁滾尿流了。”
  賈德灰心失望了。如果及時治療,他相信能夠幫伯克一把;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在心裏分析治療中,奔馳的自由聯想,有時會衝破虛飾的薄蓋,將所有原始的、未開化的激情——一種類似黑夜中猙獰的野獸一樣的、壓聚在心頭的激情——統統解放出來。這是心理分析治療中的險區。無邊無際的漫談,是治療的第一步,然而,在伯克這一病例中,第一步治療適得其反。幾次會麵談話,打開了鎖在他心頭的潛在敵意。表麵上,他的病情逐步好轉,同意賈德的意見,否定了陰謀的存在,承認它隻不過是因為操勞過度,感情上支撐不住,才造成了幻覺。賈德覺得自己已經把病人引到了關鍵的一點上,緊接著就可以進行深一步的心理分析,開始對症治療,從根子上解決問題。可以萬萬沒想到,伯克從頭到尾一直在耍滑頭,說假話,考察賈德,牽著賈德轉,將賈德一步步往陷阱裏引,想以此來證實賈德到底是不是那幫人的同夥。哈利森·伯克現在是一顆可以走動的定時炸彈,每秒鍾都有爆炸的可能。伯克已沒有親人可以通告的了,如果賈德把真情告訴董事長,伯克在事業上的前途就會完蛋,他就會被送進瘋人院。伯克是一個潛在的凶殺妄想狂,這診斷正確嗎?但願不是。可眼下伯克很難就範,一點也不老實,賈德隻好當機立斷,獨自作出決策。
  “哈利森,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賈德說。
  “什麽事?”伯克警惕地問。
  “為了引你上鉤,他們會誘你去幹一些暴力活動,然後就可以把你鎖起來……不過,你很聰明,決不會使用暴力。答應我,不管他們怎樣激你,你都別理睬。這樣,他們就無法碰你了。”
  伯克眼中閃光。“上帝嗬,你可說對了!”他嚷道,“原來他們耍的是這個花招哇!嘿,我可比他們精明多了,不是嗎?”
  賈德聽見辦公室外麵接待室的門打開了,又關上。他看看手表,原來是下一個病人到了。
  賈德立即關上錄音機,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你把全部談話都錄下來了嗎?”伯克關切地問。
  “每一個字都錄下來了。”賈德說,“沒人再會傷害你了。”他猶豫了一會兒,又說:“你今天還是別去上班了,回家去休息一會兒吧。”
  “不行呀!”伯克低聲說,聲音中充滿了絕望,“如果我不在辦公室,他們會把我的姓名從門上抹掉,換上別人的姓名。”他貼近賈德,又說:“小心點!如果他們知道了你是我的朋友,他們也會來幹掉你的。”伯克朝通往走廊的邊門走去,打開一個小縫,把走廊上上下下掃了一遍,一個轉身飛也似的溜了出去。
  目送他的背影,賈德心中塞滿了苦楚。要是伯克早來半年,他是可以救他一命的。突然一個念頭令他全身不寒而栗:伯克已經成為殺人凶手了嗎?有無可能與約翰·漢森和卡洛爾·羅伯茨之死有牽連呢?伯克與漢森都是病人,彼此很容易碰上。近幾個月來,有好幾次,伯克的預約時間緊跟著漢森,而伯克又不止一次地遲到,完全有可能在走廊裏撞見漢森。隻要邂逅相遇幾次,就能誘發他的狂想症,使他人為漢森在跟蹤他,威脅他生命安全。至於說卡洛爾,伯克每次來看病都要見到她。他那病態的神誌中會不會產生來自她的某種威脅,而且隻有用她的死才能消除這種威脅?伯克真正神經失常有多久?他的妻兒是在一場偶然的火災中死去的。偶然的嗎?不管怎樣,他得弄個水落石出。
  他朝通往接待室的門走去,打開門,說道:“進來吧。”
  安娜·勃雷克輕盈地立起,向他走去,臉上閃著暖人的微笑。賈德感到整個心髒在悠忽轉動;第一次見她時也有同感。這種對女性的深沉的感情上的反響,自伊麗莎白死後,還是第一次。
  她倆外表一點兒也不象。伊麗莎白膚色白皙,身材嬌小,眸子碧藍。安娜·勃雷克頭發烏黑,長長的黑睫毛下嵌著一對象紫羅蘭一般的大眼。她高高的個子,整個身段的線條很美,既具有生氣勃勃的才女的神態,又不乏古典、貴族式的豔美,若不是那目光中流盼著的熱情,真會使人產生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她的嗓音低弱纖柔,稍帶一點怯懦沙啞。
  安娜二十五歲,無疑是賈德所遇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可是,吸引住賈德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另一種東西,是一種幾乎可以察覺到的力量將他推向安娜,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使他覺得自己早已了解她了。一種他以為早已死去了的感情,突然複活呈現,來勢之猛,令她驚訝不已。
  三個星期以前,她不經預約就出現在賈德的辦公室裏。卡洛爾給她解釋說,名額已半,醫生無法再接待新的病人。可是安娜從容不迫地問是否可以再讓她等一等。她在辦公室外麵坐了兩個小時,卡洛爾有點可憐她了,就把她領去見賈德。
  見第一麵時,感情上的共鳴如此迅速強烈,以致在最初幾分鍾內他都不知道她講了些什麽話。他隻記得請她坐下,聽她自報姓名,她自我介紹是個家庭婦女。賈德問她有什麽煩惱,她吞吞吐吐,說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麽可煩可悔的事;一位當醫生的朋友向她介紹賈德,說他是全國最傑出的心理分析學家,於是她就慕名而來了。可是當賈德問她是哪個醫生時,她又猶豫不決。看來她一定是從電話簿上得知他的姓名的。
  他給她解釋自己的日程安排已滿,無法再收新的病人,並向她推薦了六位優秀的心理分析學家。安娜慢條斯理,細聲細語,堅持要賈德替她治療。最後,賈德隻好答應。表麵上看來,她雖然顯得有點精神上的壓抑不展,但總的說來,似乎沒有任何不正常之處。他認為這是一例容易對待的病,不用費多大勁。他打破了不經其他醫生介紹不收病人的老規矩,犧牲午餐時間,為她看病。三個星期以來,她每星期來兩次。同第一次來時相比,賈德對她幾乎沒有多少更深的了解,倒是更多地了解了自己:他愛上她了。這在伊麗莎白以後,還是第一次。
  頭一次會麵時,賈德問她愛不愛自己的丈夫。他自覺慚愧,因為他希望能聽見她說不愛。可是她說:“我愛我丈夫,他很仁慈,又充滿了力量。”
  “是代表了父親這樣的角色?”賈德問。
  安娜那一對令人難以置信的紫羅蘭似的雙眼盯住了他:“不,我要尋求的丈夫不是象父親那樣的人。小時候,我有過非常幸福的家庭生活。”
  “你在哪裏出生的?”
  “銳意爾,波士頓附近的一個小城。”
  “雙親健在吧?”
  “父親還在,母親在我十二歲那年突然去世了。”
  “你父母親之間關係融洽嗎?”
  “很融洽,他們彼此深深相愛。”
  從你臉上的表情就可以猜到了,賈德心裏愉快地想到。在這診所裏,他見到的都是疾病和心理失常,是可憐巴巴的悲痛;而現在,安娜的出現就象是給這裏吹入了一陣清新爽人的春風。
  “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生女,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家夥。”她對他笑了笑,笑得那樣坦然、友好,沒有一電欺詐和造作。
  她告訴他:父親在國務院工作,她一直與父親同住在國外。後來,父親又結婚了,搬去加利福尼亞州,她就去聯合國當口譯。她能說流利的法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她在巴哈馬群島度假的時候,遇見了現在的丈夫。他擁有一家建築公司。開頭,安娜並沒有被他吸引住,可是他是一個堅持不懈而且甜言蜜語的追求者。在他們認識兩個月後,安娜終於嫁給了他。現在,他們已結完婚半年了,住在新澤西。
  這就是在六次見麵過程中,賈德所了解到的一切。他現在找不到一點有關她精神不安的線索。她避而不談這類問題。他想起了頭一次見麵時問她的幾個問題。
  “你的煩惱與你丈夫有關嗎,勃克雷太太?”
  她不回答。
  “你們兩人性生活協調和睦嗎?”
  “沒問題。”她有點窘感。
  “你懷疑他與別的女人有關係嗎?”
  “不懷疑。”她感到有趣。
  “你與別的男人有關係嗎?”
  “沒有。”她生氣了。
  他停了一會,想找出一個辦法來,打破這種醫生同病人間的隔閡。他決定用重炮轟擊,觸及每一個重要的問題,直到擊中她的病因。
  “為金錢發生爭吵了嗎?”
  “沒有。他慷慨大方。”
  “親戚間不和?”
  “他是個孤兒,我父親住在加州。”
  “你發現丈夫吸毒嗎?”
  “沒有。”
  “你懷疑你丈夫是同性戀者嗎?”
  一陣暖人的輕笑:“不。”
  他步步緊逼,別無他法,問:“你同別的女性發生過性關係嗎?”
  “沒有。”她話中含有責怪之意了。
  他提到了酒精中毒、性感缺乏、懷孕等女人害怕正視的問題,舉出了所有他能想象得到的事。但每次她都搖頭否認,深思熟慮的雙目一直注視著他。每當他企圖迫使她講出實情時,她總是躲閃開,說:“請對我耐心一點,讓我自己慢慢來吧。”
  如果是換一個病人,他早就打發她滾蛋了。可這時他心裏卻有一個聲音在命令他:必須幫助她,他必須經常見到她。
  他讓她隨心所欲地談論任何事。她曾隨父遊曆了十二個國家,見過很多世麵。她思路敏捷,有料想不到的幽默感。他發現,他們喜歡同一類型的書籍、音樂和劇作家。她熱情友善,可是沒一點超越病人與醫生之間界限的跡象。多年來,他一直在下意識地尋找一位象安娜一樣的女性;現在,她走進了他的生活,而他的任務則是給她治好病,把她送回到她丈夫那兒去。這真是痛苦的嘲弄嗬!
  此刻,安娜正步入辦公室。賈德挪開沙發旁的椅子,讓她躺下。
  “今天不看病。”她輕輕地說,“我來看看能不能給你幫點忙。”
  他呆呆地看著她,無言以答。兩天來精神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現在這突如其來的同情竟使他有點精神失常了。他真恨不得把自己的不幸遭遇一古腦兒統統傾倒出來,讓她知道。他想告訴她麥克銳佛神經病似的懷疑他。但是,他明白不能這樣做,因為他是醫生,她是病人,不能把本末倒置。他愛她,但她是一位陌生人的妻子,這是不能忘記的。
  她站在那兒,注視著他。他點點頭,不想開口。
  “我很喜歡卡洛爾。”安娜說,“為什麽有人要謀害她呢?”
  “不知道。”
  “警察沒有一點線索嗎?”
  有哇!——賈德痛苦地想,她要是知道了才妙呢!
  安娜探究地注視著他。
  “警察有些猜測。”賈德說。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難受極了,我隻不過想來表示我的遺憾和不安。來之前,我還不知道你今天會不會上班。”
  “我本來不想來。”賈德說,“不過——我又來了。既然我們都在這兒,還是談談你自己的情況吧。”
  安娜猶豫了:“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好講的。”
  賈德的心“怦怦”直跳。上帝呀,千萬別讓她說沒必要再給她看病了。
  “下個星期,我要同我丈夫一道去歐洲。”
  “太好了。”他強迫自己說。
  “我大概浪費了你不少時間,史蒂文斯醫生,真對不起。”
  “別這麽說。”賈德說,他發現自己的嗓音沙啞了。她要拋棄他了,當然她並不知道這一點。盡管理智告訴他:她真幼稚簡直是傻裏傻氣;可感情上卻同樣因她的理屈而痛苦萬分,永遠的痛苦。
  她打開錢包,取出一些錢。她習慣於每次看病都付現金,而不象別的病人那樣開支票。
  “不!”賈德說,“你這次是作為朋友來的,我很感激。”
  隨後,他又冒出一句從來沒有對病人說過的話:“但願你能再來這兒。”
  她溫柔地看他一眼:“為什麽?”
  因為我不願讓你這樣快離去——他想,因為我再也遇不到象你這樣的人,因為我希望自己是你遇見的第一個男人,因為我愛你。但他卻大聲地說:“我想再複查一遍,以確定你是真的沒問題了。”
  她神秘地一笑:“你的意思是讓我回來通過畢業考試?”
  “有點象。”他說,“你來嗎?”
  “如果你要我來,我當然來。”她站起來,接著說,“我一直沒給你機會施展才能,我知道你是一名接觸的醫生。如果我需要幫助的話,我一定來找你。”
  她伸出手,他一把握住。她熱情地、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他再次感到一股強大的電流通過全身,而奇怪的是她卻好象無動於衷。
  “星期五,我再給你看一次病。”
  他注視著她走出通往走廊的邊門,然後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從來沒有感到過如此的寂寞孤獨。但他不能坐著不動,事情總得有個結果,如果麥克銳佛不想找出這個結果,那麽,在麥克銳佛把他毀掉之前,他必須自己站出來發現這個結果。從壞處著想,麥克銳佛中尉懷疑他幹了兩起凶殺案,他又無法洗刷這罪名,他隨時有被捕的可能。這就意味著他的職業生涯徹底完蛋。他愛上了一個已婚婦女,而且隻能再見她一麵。他強迫自己從好處著想,他不能再想一件帶血的事了。
  史蒂文斯醫生就象被悶在水裏頭一樣,好不容易熬過了這一天。有幾位病人提到卡洛爾的被害,另一些病情較重、心緒不安的患者則隻想到他們自己,無暇他顧。賈德拚命集中注意力,可是思緒仍然漂浮不定,為了將事情理出個頭緒,找出其中的原因,他隻好重放一遍錄音,撿起漏聽的部分。
  晚上七點鍾,史弟文斯醫生打發走最後一位病人,疲憊不堪地走進酒吧間,替自己斟上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酒的力量使他全身發顫,突然想起今天連早飯和中飯都沒有吃。一想起食物,他就惡心。他癱倒在椅子上,捉摸這兩次謀殺。在所有病人的病曆檔案裏,找不到任何可以構成行凶殺人的原因。訛詐或許會設法偷取病曆,但他們都是一些懦夫膽小鬼,隻能欺負弱者。如果卡洛爾發現有一個人闖進來,接著被來者殺害,那這件事也一定是幹得匆匆忙忙的,凶手決不會慢慢地去折磨她。看來,這件事還大有文章呢!
  賈德坐了好半天,把這兩天來的事情一一在腦海裏篩濾一遍,最後長籲了一口氣。他抬頭看看鍾,吃了一驚,已經很晚了。
  他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已是九點多鍾,現在就更晚了。他走出門廊,踏上街道,迎麵撲來一陣刺骨的寒風。這時天又開始下雪,雪花漫天,紛紛揚揚,輕飄飄地籠罩萬物,整個城市宛如一幅剛剛完成的油畫,油彩未幹,刷刷地滴著。摩天大樓和大街小巷都消融在灰白色之中。一組大型紅綠招牌燈橫跨萊辛頓大街,上麵寫著:
  聖誕節前僅有的六天采購
  聖誕節!他撇開過節的念頭,邁步走開。
  大街上空曠無人,偶爾瞥見遠處一個孤獨的步行者匆匆往家趕,去同妻子團聚或是去會心愛的人兒。賈德不知不覺地尋思開安娜此刻正在幹什麽。她大概正在家裏與丈夫一起議論醫生辦公室中的事,興趣盎然,關懷備至。也許他們已經上床,然後……夠了!他告訴自己說。
  空蕩蕩的大街上沒有一輛汽車。在轉彎處他轉了個彎,橫過馬路朝他白天停放汽車的車庫走去。剛到馬路中央,就聽到背後的噪音。回頭一看,一輛沒有開燈的黑色高級大轎車正對著他開過來。車胎吃力地碾過輕滑的雪片,車離他不到十尺遠了。這個喝醉了酒的笨蛋——賈德心裏想,這小子的車論子打滑了,正在自尋死路呢。他轉身往後跳到路邊安全的地方。汽車頭扭過來,又對準他,並加快了速度。賈德發現這車是蓄意要把他撞倒,來不及躲了。他隻記得一個硬東西撞到胸口,接著象雷鳴一樣“轟”地響了一聲。黑魅魅的大街頓時被羅馬式的蠟燭光照得通亮,那光柱好象是從他腦袋裏麵爆出來似的。刹那間,賈德找到了答案。他明白了為什麽約翰·漢森和卡洛爾·羅伯茨被害。他感到歡欣鼓舞,他得去告訴麥克銳佛。亮光滅了,隻餘下潮濕、黑暗和沉寂。
  從外表上看,第十九警察管區好象一座古老的四層教學大樓。長年風吹雨打、已經斑駁脫落的磚牆正麵抹了點泥灰,梁柱上一片白糊糊的,那是幾代鴿子拉的屎。第十九管區負責管理曼哈頓地區第五十九至八十六大街,以及從第十五大道至東江邊一帶地區。
  從醫院打來的電話通過警察局的電話交換台,報告了這起撞倒人就跑的車禍,並把情況轉到了偵探科。這天,第十九管區的工作人員忙碌了一個通宵——因為天氣的原因,近日強奸和殺人搶劫的案件猛增。空曠的大街仿佛成了一片冰凍的荒地,在那裏,擄掠的強盜在捕食誤入他們領地的不幸的迷路人。
  此刻,大部分的偵探都外出捕捉罪犯去了,偵探科內隻剩下弗蘭克·安吉利偵探同一名軍曹。這軍曹正在審訊一名縱火嫌疑犯。
  電話鈴響了,安吉利接電話。打電話者是一位護士,正在市醫院護理一名被車撞倒的傷員。受傷者要求見麥克銳佛中尉。中尉去檔案館了。當安吉利得知受傷者姓名時,他告訴護士,馬上就到。
  安吉利剛掛上話筒, 麥克銳佛就進來了。 安吉利立即告之發生的情況,說:“咱們還是趕快去一趟。”  
  “他會呆在那兒的,我得先把發生車禍的地點向管區的上級報告。”
  安吉利看著他撥電話號碼,心裏很想知道白泰尼局長有沒有把自己那次的談話內容告訴麥克銳佛。那次談話簡短、坦率,沒有東扯西拉。
  “麥克銳佛中尉是個優秀的偵探,但我覺得五年前發生的那件事,對他影響太大。”
  白泰尼局長冷冰冰地盯了他半天,說:“你是在控告他誣陷史蒂文斯醫生?”
  “我沒有控告他什麽,我隻是以為他應該對案情有清醒的認識。”
  “好吧,我明白了。”
  談話便到此結束。
  麥克銳佛打電話用了三分鍾,他邊打電話邊咧嘴笑,同時還在做記錄。安吉利在旁邊不耐煩地踱來踱去。十分鍾後,兩位偵探便坐上警車前往醫院。
  賈德的病房在六樓一條沉悶的長廊的盡頭。長廊裏飄散著醫院特有的氣味,剛愛打電話的那位護士陪同麥克銳佛和安吉利向賈德的病房走去。
  “他的情況怎麽樣?”麥克銳佛問。
  “醫生會告訴你的。”護士一本正經地回答。接著,他又情不自禁地說:“這個人沒死,真是個奇跡。腦震蕩、挫傷了幾根肋骨、左臂還受了傷。”
  “神誌清醒嗎?”安吉利問。
  “清醒。好不容易才把他按到床上。”她轉過身子對麥克銳佛說:“他一個勁地說必須見你。”
  他們走進病房。屋內有六張病床,全睡滿了病人。護士指了指最遠一個角落處的一張用簾子遮住的床。麥克銳佛和安吉利走過去,抓到簾子裏麵。
  賈德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額頭上貼著一大塊橡皮膏,左臂吊著懸帶。
  麥克銳佛說:“聽說你遭了車禍。”
  “不是車禍,有人企圖謀殺我。”賈德的聲音虛弱顫抖。
  “誰?”安吉利問。
  “不知道,但確實如此,一點不假。”他轉過去對麥克銳佛說:“殺人者的目標不是漢森,也不是卡洛爾,他們是衝我來的。”
  麥克銳佛驚訝地望著他,問:“有什麽根據?”
  “漢森被殺,是因為他穿著我的雨衣——他們一定看見我那天穿著這件雨衣走進大樓。當漢森穿著雨衣出樓以後,他們就把他誤認為我了。”
  “有可能。”安吉利說。
  “一點不錯。”麥克銳佛說,話中有話。他轉過去對賈德講:“當他們得知殺錯了人以後,便闖進你的辦公室,扒光‘你’的衣服,發現‘你’是一個真正的小黑妞,於是他們氣得發瘋,把‘你’打死。”
  “卡洛爾被殺是因為他們進來殺我時,隻發現她在那兒。”
  麥克銳佛從兜裏摸出記錄,說:“我剛才同管區的上司白泰尼局長談過有關車禍的地點問題。”
  “決不是車禍。”
  “根據警察報告,你不遵守交通規則,胡亂穿越馬路。”
  賈德驚訝地凝視著他,有氣無力地重複道:“亂穿馬路?”
  “你從中央橫穿馬路,醫生。”
  “當時沒車,所以我才——”
  “有一部車。”麥克銳佛糾正他,“隻不過你沒有看見罷了。天正在下雪,能見度差,不知道你從哪裏突然冒出來,司機趕快刹車,在雪地上滑了一段,把你撞倒,然後就驚慌失措地開車逃跑了。”
  “經過不是這樣的,而且車的前燈沒開。”
  “你認為這就是殺害漢森和卡洛爾的證據嗎?”
  “有人想殺害我。”賈德執拗地重複。
  麥克銳佛搖搖頭:“別枉費心機了。”
  “什麽枉費心機?”賈德問。
  “你以為在凶手問題上東扯西拉,就真的可以蒙混過關嗎?”他的聲音突然生硬起來,“你知道你的門診接待員懷孕了嗎?”
  賈德閉上雙目,頭仰靠到枕頭上。原來如此,這就是卡洛爾一直想對他講的事。他當時已猜到了一半。 可是現在麥克銳佛會以為……他睜開眼, 疲乏不堪地說:“不知道。”
  賈德的頭部“轟轟”地響開了,疼痛又攥住了他。他拚命忍住惡心的感覺,想按鈴叫護士,但又轉而一想,如果讓麥克銳佛看見,心滿意足,那就該死羅!
  “我剛才去市政廳查閱了檔案。”麥克銳佛說,“那位漂亮的、肚子被搞大了的門診接待員,在到你處工作以前,是個拉客的妓女。對此,你有何高見?”賈德的頭疼得更厲害了。“這事你知道嗎,史蒂文斯醫生?你必須回答。我也可以代你回答。你對她的過去很了解,因為四年前你是在夜間法庭上認識她的,當時她因拉客賣淫罪而被捕。一位可尊敬的醫生,在一間第一流的辦公室內,雇用一個妓女做門診接待員,豈非咄咄怪事?”
  “人並非生下來就是妓女。”賈德說,“我當時是想幫助一個十六歲的孩子獲得生活的機會,踏上人生的道路。”
  “另外再找上一塊隨時可以享受的黑屁股蛋?”
  “你這個滿腦子汙泥濁垢的畜牲!”
  麥克銳佛冷酷地一笑:“在夜間法庭找到卡洛爾以後,你把她帶到哪兒去了?”
  “公寓。”
  “她就在那裏過夜?”
  “是的。”
  麥克銳佛咧嘴一笑。“你真是個美不可言的玩意兒!你在夜間法庭結識了一位漂亮的婊子,把她帶回公寓過夜。你要找的是什麽人?找個對手下象棋嗎?你要是真的沒跟她睡過覺,那你就是個百分之百的混帳同性戀者。倘若如此,又有誰跟同你勾結在一塊呢?約翰·漢森!一點沒錯。如果你確實同卡洛爾睡了覺,那麽,你還厚著臉皮扯謊,編出這一套荒誕離奇的無稽之談,說什麽有一個開車撞翻人就逃的瘋子,正四處奔走想殺人行凶!”麥克銳佛轉身大踏步走出病房,臉上氣得通紅。
  賈德頭腦裏的轟鳴化成了一陣陣抽搐似的劇痛。
  安吉利擔憂地注視著他,問:“你好一些了嗎?”
  “你得幫幫我。”賈德說,“有人想謀殺我。”
  “什麽人有謀殺你的動機呢,醫生?”
  “不知道。”
  “有仇人嗎?”
  “沒有。”
  “你同別人的妻子或者女朋友睡過覺嗎?”
  賈德搖搖頭。
  “家中有錢財,而親戚又想把你除掉?”
  “沒有。”
  安吉利歎了一口氣:“沒有人有殺害你的動機,那麽你的病人呢?你最好給我開一個名單,我好一個一個地審查。”
  “很抱歉,”他吃力地說,“如果我是個牙科醫生,或者是個手足病醫生,我可以開個名單給你。可是,你不明白嗎?我的病人都有些見不得人的事,如果你審問他們,那麽你不僅毀了他們,也毀了他們對我的信任。從此,我就再也不可能給他們治病了。這名單我不能開。”他躺回到枕頭上,精疲力盡。
  安吉利一聲不響地注視著他。過了一會兒,又問道:“如果一個人總覺得人人都想謀殺他,你們稱這種人叫什麽?”
  “妄想狂型的精神病人。”賈德說。他注意到了安吉利臉上的表情:“你該不會以為我……?”
  “假如你是我,”安吉利說,“而我正躺在病床上,象你現在一樣說那樣的話,你是我的醫生,你會怎樣想的呢?”
  賈德閉上眼,強忍住頭上刀紮一般的疼痛。這時,安吉利告辭了:“麥克銳佛正等著我呢。”
  賈德睜開眼,說:“等,等一會……給我個機會證實我的話是真的。”
  “怎樣證實?”
  “不論是誰,既然想謀殺我,他一定還會再次+下毒手。我得有人陪著,下一次他們再下手時,陪我的人就可以抓住凶手了。”
  安吉利看了看賈德,說:“史蒂文斯醫生,如果有人真想謀殺你,世界上所有的警察都阻止不住。他們今天幹不掉你,明天就會幹掉你;在這兒幹不掉你,在其他地方也會幹掉你。不論你是國王還是總統,或是普通人,結果都是如此。生命本身就是一根細線,一秒鍾就可以扯斷。”
  “你無能——無能為力嗎?”
  “我可以給你出些點子:公寓門換上新鎖;檢查一下窗戶看看閂牢了沒有;不認識得人不要讓他進來,除非你定購了東西,否則連送貨的人也不要讓進來。”
  賈德點頭同意,嗓子又幹又痛。
  “你樓內有一個看門人和一個電梯管理員,”安吉利繼續說,“你信任他們嗎?”
  “看門人在這裏工作了十年,電梯管理員也在這裏呆了八年,對他們我完全放心。”
  安吉利頷首表示讚同:“那好,讓他們多留點神。如果他們時刻保持警惕性,別人就沒那麽容易溜進來了。辦公室的情況如何?你打算再雇一名接待員嗎?”
  賈德試圖想象一個陌生人坐在卡洛爾的桌邊,坐在她的椅子上,一陣無法解脫的怒火油然而生:“現在還沒這個打算。”
  “你是否考慮雇一名男接待員?”安吉利說。
  “會考慮的。”
  安吉利轉身離開時,又猶豫不決地說:“我有個想法,不過有點兒冒險。”
  “嗯?”
  “那個殺了麥克銳佛老同事的家夥……”
  “阿姆斯。”
  “他真的瘋了嗎?”
  “真的。他被送進了精神病犯人醫院。”
  “也許麥克銳佛怪罪你把他放跑了。我去查對一下,證實他的確沒有逃走,也沒有被釋放。早上你給我掛個電話吧。”
  “謝謝。”賈德感激地說。
  “這是我份內的工作。如果你與此事有任何牽連,我就幫麥克銳佛的忙揪住你不放。”安吉利轉身離去時又煞住步,說:“你不必對麥克銳佛說我曾去替你查看阿姆斯。”
  “我不會說的。”
  兩人相視一笑。安吉利走了,屋內隻剩下賈德孤單單一人。
  如果說他今天早上的處境黯淡無光,那麽此刻的情形更加不妙。賈德知道,若不是麥克銳佛性格上有點與眾不同,他早就因謀殺罪而被捕了。麥克銳佛在報複,其報複心之切,以致想落實了每一項證據,一點也不含糊,然後再收拾他。這件撞倒人後揚長而去的事件僅僅是以外的車禍嗎?路上有雪,轎車可能會不小心滑到他的身上,但是車的前燈為什麽熄滅了呢?這輛車是從什麽地方突然冒出來的呢?
  他確信無疑,這是蓄意謀殺,而且還會再次發生。想著想著,他睡著了。
  彼得和羅娜夫婦是從早晨新聞廣播中聽到這起以外事件的,他們一大早就趕來醫院探望賈德。
  彼得與賈德同歲,個子矮一點,瘦得可憐.他們是同鄉,又一道從藝學院畢業。羅娜是英國人,雪白的皮膚,豐臾的臉頰,柔軟而碩大的乳房與她那僅僅五尺三寸的身材顯得不大相稱。她活潑愉快,意自如。隻要同她交談五分鍾,你就會覺得已經徹底地了解她了。
  彼得一絲不苟地審視著賈德:“你這樣子真可憐呀!”
  “我喜歡這副樣子。躺在病床上就是這樣的。”賈德不再頭疼了,全身的疼痛變成單調磨認得惱怒。
  羅娜地給他一把荷蘭石竹花:“給你帶來一些花,可憐的老寶貝!”她就過身子,在賈德臉上吻了一下。
  “到底是怎麽回事?”彼得問。
  賈德停了停,說:“車把我撞翻,然後逃之夭夭。”
  “件件事都聳人聽聞,不對嗎?卡洛爾的是,我在報上見到了。”
  “可怕了!”羅娜說,“我真喜歡這姑娘。”
  賈德覺得嗓子裏一片哽咽:“我也喜歡她。”
  “能抓住殺害她的那個狗雜種嗎?”
  “正在找呢。”
  “今天早上的報紙報道說,一個叫麥克銳佛的中尉很快就要破案抓人了,你聽說了嗎?”
  “聽到一點。”賈德毫無表情地活,“麥克銳佛樂意讓我知道事態的發展。”
  “人們總是直到需要警察幫助時,才懂得將刹時多麽的了不起!”羅娜說。
  “醫生讓我看了你的x光片,隻受了點外傷,沒有腦震蕩,幾天後就可以出院了。”
  可是,賈德卻明白自己的末日快到了。
  他們隨便閑聊了半小時,小心翼翼地回避卡洛爾·羅伯茨這個話題。彼得夫婦還不知道約翰·漢森是賈德的病人,由於某種原因,麥克銳佛沒讓報界知道這一點。當他們站起來要走時,賈德要求彼得單獨談談。羅娜走到門外等候,賈德對彼得談體伯克。
  “很抱歉,”彼得說,“送他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它的情況嚴重,但我總希望你還能夠拯救他。當然羅,你現在不得不放棄了,準備什麽時候打發他走?”
  “一出院就幹。”賈德說,但心裏卻明白自己是在撒謊。他不想打發他走,而且還準備查明到底是不是伯克幹了這兩起殺人的勾當。
  “如果我能幫點忙的話,老弟,你隻管開口。”說完,彼得就走了。
  賈德躺在床上,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麽辦。既然不存在任何人有任何合情合理的動機要謀殺他,那麽,著一定是某個精神失常的人,某個憑空想象要找他報仇的人幹下得失。符合這種推理的人隻有兩個:伯克和殺了麥克銳佛同事的阿姆斯。如果漢森被殺的那天早上伯克也在現場的話,賈德就邀請安吉利偵探進一步查對落實一下。如果他不再現場,那就把注意力集中到阿姆斯身上。纏裹著它的沮喪鬱悶之情漸漸散去,他終於明白自己可以踏踏實實地幹點什麽了。突然間他迫不及待地向馬上出院。他按鈴叫來護士,告訴她想見見一生。十分鍾後,哈銳醫生走進病房。哈銳一省長得象個朱儒,一雙亮閃閃的藍眼珠子,臉頰上滿十一粗粗的黑毛。賈德早就認識他了,而且非常尊敬他。
  “喲!睡美人醒來了,臉色怎這麽難看?”
  這畫家的已經聽膩了,他撒謊說:“我感覺良好,我想出院。”
  “什麽時候?”
  “馬上。”
  哈銳醫生用責備的目光看著他:“你剛來,為什麽不多呆幾天呢?我會派極為情欲狂烈的護士來跟你作伴。”
  “謝謝。我的的確確得馬上出院。”
  哈銳醫生歎一口氣:“好吧,博士,你才是真正的醫生。就我個人來說,我是不願意妨礙你的。”他敏感地看著賈德說:“我能辦點什麽忙嗎?”
  賈德搖搖頭。
  “我讓貝德芬小姐把你的衣服拿來。”
  三十分鍾後,護士小姐替他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十點十五分,賈德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的第一位病人——泰麗·渥斯本正在走廊裏等候。二十年前,泰麗是好萊塢太空中最的明星之一。後來,一夜之間竟一跨到底,於是另謀出路,嫁給了俄勒岡州的一個木材商人,從此就從銀幕上消失了。以後,她又曾結婚五、六次。現在,正同她丈夫——一位要人一起住在紐約。此刻,她怒氣衝衝地看著賈德順走廊走來。
  “哼……”一看見賈德的臉,她剛才排練樂意番的譴責性演講頓時被卡住了,她轉而問道:“出什麽事了?好像讓兩個吃醋的老色鬼給收拾了一頓似的。”
  “沒什麽,一件以外的消失。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打開房門,把泰麗引進辦公室。卡洛爾的辦公桌和椅子,赫然呈現在他麵前。“卡洛爾的事,我在報上見到了。”泰麗說,聲音尖銳而激動,“是性謀殺嗎?”
  “不是。”賈德簡單地回答。他打開通往裏麵辦公室的門,說:“請等十分鍾。”
  他走進辦公室,查閱寫在日曆上的電話號碼,然後就給病人一一掛電話。他想取消當天的愉悅,結果隻掛通了三位病人的電話。每移動一下,賈德的胸部和臂膀就醫陣痛,頭部也開始“轟轟”響了。他從抽屜裏取出兩片止痛片,用一杯水衝進肚內,然後走過去拉開接待室的門,讓泰麗進來。
  賈德強製自己在這十五分鍾內,除了眼前這位病人,什麽都不去想。泰麗躺到沙發上,裙子飄起,開始談話。
  二十年前,泰麗·渥斯本是一位迷人的美女,一直到現在,她也還風韻猶存。賈德從未見過象她那樣天真無邪、溫柔多情的大眼睛;雖然有幾條皺紋圈在富於肉感的嘴邊,但還是那麽妖嬈淫蕩;緊身印花布衫下裹著的是一對渾圓結實的乳房。賈德懷疑她注射了矽酮注射液,不過沒吭聲,讓她自己說出此事吧。她身體其他部分也很美,尤其是大腿,簡直無與倫比。
  大部分的女病人,都會斷斷續續地認為自己愛上了賈德。從病人與醫生的關係,自然而然地過渡到病人——保護人——愛人的關係。泰麗則不一樣。從她步入賈德辦公室的頭一分鍾起,就一直想方設法要賈德同她發生性關係。她使盡了一切可以想出來的辦法去勾引他——在這方麵,她是專家能手。最後,賈德不得不警告她,如果再不規矩,就把她轉給別的醫生治療,於是她才老實一些。
  泰麗仔細地研究國家的,想抓住他的弱點來進攻。她實在安的比斯發生的一場國際醜聞之後,由一位著名的內科醫生介紹給賈德醫治的。
  一家法文報紙的閑話欄曾披露過這樁醜聞,並指責泰麗在一艘希臘船王的遊艇上度過了一個荒淫的周末。她同這位船王定了婚,卻又乘他因公飛往羅馬之機,與他的三個弟兄睡覺。這樁醜聞很快就被壓下去了,寫文章的專欄作家發表聲明收回文稿,然後又被悄悄地解雇。可是,泰麗第一次與賈德交談時,就大言不慚地承認這事是真的。
  “這叫做瘋狂。”她說,“我時刻都需要性生活,我無法得到滿足。”
  她用手擦著屁股,撩其裙子,呆頭呆腦地看著賈德。“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心肝?”她問道。
  自看病以來,賈德知道了許多關於這為紅極一時的明星的事。
  她出生在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個小小煤礦城。
  “我爸爸是個傻乎乎的波蘭佬。每個星期六晚上他都跟鍋爐工們一道喝得爛醉,酒勁上來,他就把我的老媽媽打得半死。”
  十三歲時,泰麗的身子就發育的象個成年的女人,臉蛋漂亮得象個天仙。她懂得跟礦工們到煤堆後麵去,就可以掙幾個銅板。父親知道後,走回小屋,用波蘭語胡亂尖叫了一陣,把她母親一把甩出去,然後鎖上門,解下皮帶,使勁抽打她。打累了,他就強奸了她。
  她躺在沙發上講述當時的情景。賈德注視著她,發現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我的雙親。”
  “你逃走了?”賈德問。
  泰麗在沙發上扭過身子,吃驚地問:“什麽?”
  “在父親強奸你以後,你就——”  
  “逃走?”
  泰麗的頭朝後一仰,放聲哈哈大笑:“我正喜歡他那樣呢,是我那個母狗一樣的媽媽把我趕出來的。”……
  賈德悄悄地打開錄音機,繼續問:“你想談什麽?”
  “性交。”她說,“咱們先來分析一下你的心理狀態,看看你為什麽這樣一本正經?”
  他沒搭她這個話題,卻轉而問:“你為什麽認為卡洛爾之死與兩性關係引起的襲擊有關呢?”
  “因為一切事都讓我想起了性關係, 心肝。 ”她尖叫道,裙子提得更高了。“把裙子放下來,泰麗!”賈德喝道。
  她怔怔地瞟了他一眼。
  “對不起……上星期六的晚上,你錯過了一個美妙的生日晚會,醫生。”
  “講講吧。”
  她有點吞吞吐吐,聲音裏含有一種異常的關切:“你不會恨我吧?”
  “我已經告訴過你,凡事都不需要事先征求我的同意,隻要你自己樂意救星。與人交往時,誰都會有對有錯,這是難免的,不過別忘了,任何的隊和錯,都是人做出來的。”
  她沉默了一陣,然後說:“第一流的晚會,我丈夫雇了一個六人樂隊。”
  他靜聽她講下去。
  她又扭過頭來瞅他一眼:“你確實不會看不起我吧?”
  “我想幫助你。人人都幹果不光彩的事,但這並不表明他還得繼續幹下去。”
  她打量了他一會兒,又躺回到沙發裏:“我沒告訴過你,我懷疑我的丈夫陽痿嗎?”
  “對了,告訴過你了。”她接著說。
  “自從結婚以來,他一次也沒有跟我做過。他總是找些該死的借口……嗯……”她的雙唇在痛苦地抽動。
  “……上星期六晚上,我同樂隊的人幹,他在一旁看。”她“哇”的一聲哭開了。
  賈德遞給她機長擦手紙,讓她揩幹眼淚,然後又坐下來注視著她。
  在泰麗·渥斯本得以生中,她總是被敲詐的,她所付出的代價往往高於所獲得的東西。出到好萊塢時,她在一所坐在汽車內觀看露天電影的劇場裏撈到一份營業員的差事,同時,又找了一個三流戲劇教練,把工資的大部分付給他作為學費。一個星期內,這個教練就把她搞到手同居了,還讓她包下全部的家務活。除了床上的那套把戲外,教練沒教給她任何本領。幾個星期後,她發現這個家夥根本不可能替她找到一份當演員的工作,就是想找,他也無能為力,於是就離開了他,在一家大旅館的雜貨店裏當了出納員。聖誕節前夕,一家電影製片廠的老板來給他妻子買禮品,走時給了泰麗一張名片,叫她去電話聯係。一個星期後,她試了一次鏡頭。她的動作笨拙,一看就知道沒經過正規訓練,但是她有三個有利的條件:動人的臉龐和身段;攝影師愛上了她;製片廠的老板要留她。
  頭一年,泰麗·渥斯本在十幾部影片中擔任了配角,開始陸續收到影迷們的來信,自此,角色也就越演越重。那年年底,她的保護人心髒病突發不幸去世,泰麗非常擔心製片廠會解雇她,不料新老板將她叫去,告訴她日後要重用她。她簽了新的合同,增加了工資,搬進一所寬敞一點的公寓,擁有一間用鏡麵圍起來的臥室。泰麗逐漸在B級電影中扮演主角, 深受歡迎,票房收入不斷增加,越來越多的觀眾想看她主演的片子。最後,她開始在A級影片中擔任主角。
  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瞧她現在躺在沙發上竭力克製抽搐和嗚咽的樣子,賈德感到難受。
  “要喝點水嗎?”他問。
  “不喝。沒事。”
  泰麗從前暴力抽出一塊手帕,擤擤鼻子,然後坐起來,說:“對不起,我剛才象個該死的傻瓜蛋。”
  賈德一聲不響地坐著,等她控製住自己的感情。
  “我當初為什麽要嫁給哈裏這樣的人呢?”
  “這是個重要的問題。你認為是什麽?”
  “我哪裏知道呀!”泰麗尖聲大叫,“你是精神病專家,該你答嘛我要是知道,決不會嫁給他!”
  “你怎麽想的?”
  她全身發抖,死死盯住他:“你的意思是說我願意嫁給他?”
  泰麗生氣地站起來,罵道:“你這個婊子養的髒貨!你以為我高興跟整個樂隊的人幹嗎?”
  “你不是自願幹的嗎?”
  泰麗猛然拾起一尊花瓶朝他砸過去,花瓶甩到桌子上撞碎了:“這就是給你的回答。”
  “這不是回答。花瓶值二百美元,這得記在你的帳上。”
  她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好一會兒,她才喃喃自語:“我真的喜歡這樣幹嗎?”
  “你自己講吧。”
  她的聲音更低了:“我一定有病。嗬,上帝!我有病。請救救我,救救我吧!”
  賈德朝她走過去,輕聲說:“你得合作,才能得救。”
  她順從地點點頭。
  “回家去,認真想象你的感覺是什麽,不是你在幹的時候,而是在幹之前,你的感覺是什麽。想想,你為什麽想同他們幹。當你明白了以後,你就會全麵地了解自己了。”
  她看了他一陣子,繃緊的臉慢慢鬆弛下來。
  “你是個大聖人呀!”她取出手帕,擤擤鼻子,又彎腰拾起錢包和手套,說:“下個星期再來嗎?”
  “是的。下星期見。”賈德邊說邊打開了通往走廊的門。
  泰麗走出了辦公室。
  賈德知道泰麗的病根所在,但他想讓她自己找出來。她必須明白,愛,絕不是金錢或是其他東西所能買到的。隻有當她懂得自己值得別人愛的時候,她才能發現和接受這觀點。在此之前,她還會繼續去買愛,用她手中唯一的貨幣:肉體。他理解她目前所承受的痛苦,理解她那種因自我憎惡而產生的無底的絕望。他深深地同情她。可是,唯一可以拯救她的辦法是裝出一副不帶個人感情的超然冷漠的態度。他知道,在病人嚴重,他似乎對他們的疾苦冷漠無情,坐在奧林匹克山的頂峰上給他們分發指揮。這正是整個醫治療程中在外觀上關係重大的一部分。其實,他非常關心病人的疾苦。如果他們知道那些企圖摧毀病人感情堤岸的惡魔是怎樣經常在賈德的噩夢中出現的話,一定會大吃一驚。
  按一般規矩,如果一個精神病醫生要想成為一個精神分析學家,必須先經過兩年的精神分析實習。頭一年實習期間,賈德就得了眩目性頭痛症。他很明顯地帶有所有病人的症狀,後來花了幾乎整整一年時建材控製並排除這種感情上的卷入。
  現在,當賈德把泰麗的談話錄音鎖起來的時候,思緒又被迫返回到自己的尷尬出境上,他走到電話機旁,撥了第十九警察管區的電話號碼。
  轉換台的接線生給他接通了偵探處。他聽見麥克銳佛深沉的男低音在話筒裏響起:“我是麥克銳佛中尉。”
  “請安吉利偵探聽電話。”
  “等一等。”
  賈德聽見麥克銳佛“哢”的一聲把電話放下,過了一會兒,傳來安吉利的聲音:“我是安吉利偵探。”
  “我是賈德·史蒂文斯,我想知道你把情況弄清楚了沒有。”
  安吉利由於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說:“已經了解了。”
  “你隻需說‘是’或‘不是’。”賈德的心怦怦直跳,費了好大勁才接著問:“阿姆斯還關在瘋人院裏嗎?”
  似乎等了好久好久,安吉利才回答:“是的,他還在那兒。”
  失望的波濤,席卷全身。
  “謝謝。”賈德無力地掛上電話筒。
  現在隻剩下伯克一個可懷疑的對象了,這個頑固堅持人人都在蓄意謀殺他的無可救藥的妄想狂病人。是伯克先下的手嗎?約翰·漢森星期一十點十五分離開賈德的辦公室,幾分鍾後就被殺害了。必須搞清楚當時伯克是否在他的辦公室。他查對了伯克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開始撥號。
  “這裏是國際鋼鐵公司。”聲音機械、冷漠,毫無表情。
  “我找伯克先生。”
  “請稍等。”
  賈德把賭注下在伯克的秘書接電話這個可能性上。要是她正巧出去了一會兒,正巧是伯克接電話,那就……
  “這裏是伯克先生的辦公室。”謝天謝地,是女人的聲音。
  “我是賈德·史蒂文斯醫生,我想打聽一件事。”
  “好的,史蒂文斯醫生!”她欣慰的口氣中夾雜著不安,她一定曉得賈德是伯克的精神病一生。她指望他的幫助嗎?伯克有些什麽事使他提心吊膽的呢?
  “是關於伯克先生的賬單的事……”
  “什麽賬單?”她毫不掩飾她的失望。
  “我的接待員已經不在了,我想把賬本清理一下。上星期一,她要伯克先生支付一筆九點三十分就診的門診費,請在他的日曆上查對一下時間,看看有無出入。”
  “請等一會兒。”她說,聲音中流露出不滿。他可以猜到她的心思:她的雇主精神失常了,可是他的精神病醫生關心的隻是撈錢。幾分鍾後,女秘書回到電話旁,尖酸地說:“您的接待員大概搞錯了吧,史蒂文斯醫生?伯克先生星期一上午不可能在您的辦公室裏。”
  “你能肯定嗎?”賈德堅持不讓,“明明寫在賬本上嘛,從九點三十分到——”“我不管賬本上怎麽寫的,醫生!”她發火了,它的麻木不仁激怒了她,“星期一整個上午,伯克先生都在參加公司全體人員的會議,早上八點開始的。”
  “那不可能溜出來一個小時嗎?”
  “不可能,醫生。”她說,“在這一天,他是從來不會來開的。”她的話音中帶有譴責之意了,好像是說,你不知道他有病嗎?你幹了些什麽來拯救他?
  “要不要我通知他您來電話了?”
  “不用了,謝謝您。”賈德說。他想添上一句寬心的話,可又沒什麽好講的,便掛上了電話。
  情況如此,伯克也排除在外了。如果阿姆斯和波蝌蚪沒有企圖謀害自己,那就不可能有別的任何人了。
  賈德分析推理又回到原來開始的地方。某人或某些人殺害了它的接待員和一位病人,那麽後來那起撞倒人就逃的事件,是蓄意的還是偶然的?當它發生時,象是蓄意的,但回過頭來冷靜一想,也不得不承認這看法是受了前些天幾件事的影響。情緒高度緊張時,很容易把偶然小事做可怕的大災。道理很簡單,沒有任何人有任何動機要殺他。他同病人關係非常融洽。對朋友也熱情相待,還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電話鈴響了。他馬上就聽出了安娜低弱的喉音。
  “你忙嗎?”
  “不忙,可以談談。”
  她聲音中充滿了關切。“我從報上看到你讓車撞了。我想盡快給你掛個電話,可是又不知道該往哪裏掛。”
  他把聲音放得輕柔一點,說:“關係不大,給我一個教訓,以後不要再橫穿馬路。”
  “報上說是撞倒人車就逃了。”
  “是的。”
  “找到肇事者了嗎?”
  “沒有,可能是哪家的小孩開車出來尋開心吧。”但他心裏卻說:“坐在一輛不開車燈的黑色轎車裏。”
  “你能肯定嗎?”安娜問。
  這問題令他驚訝。
  “什麽意思?”
  “我也不知道。”很難猜透她話中的話,“我是說,卡洛爾被殺害了,現在又——”
  原來她也把這兩件事聯係到一塊了。
  “聽起來好像是有個瘋子,在逍遙法外。”
  “如果真有,警察會抓住他的。”賈德安慰她。
  “你有危險嗎?”
  他的心暖了。
  “當然沒有。”他尷尬地沉默了片刻。他有千言要傾訴,可又一句也講不出來。千萬不能有誤解,病人隻是出於對醫生的自然的關心而打來的表示友好的電話。安娜是這樣一種人,誰有困難她都會打電話表示關心的。如此而已,別無他意。
  “星期五我還要給你看病嗎?”他問。
  “看病。”她話音有點特別。她想改變主意嗎?
  “一言為定。”他很快說道。這可不是約會呀,這是商業買賣上的相約。
  “好的。再見,史蒂文斯醫生。”
  “再見,勃雷克太太。謝謝你打來電話,多謝你了!”他掛上話筒,心還向著安娜。安娜的丈夫也不知明白不明白,他是個多麽幸運的男人。
  她丈夫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憑安娜介紹的那一鱗半爪的情況,他想象她丈夫是一個頗具吸引力,有頭腦的男人。
  記得安娜說過,她丈夫是個業餘運動員,聰明極了,在事業上又詩歌飛黃騰達的實業家,為藝術捐款,慷慨解囊。總之,據安娜的介紹,她丈夫屬於賈德樂意與之結交成友的那種人。
  安娜有什麽煩惱事不敢同她丈夫商量呢?也不敢同她的醫生談?象她那種性格的人,很可能是因為婚前或者婚後,發生了什麽事,而產生了一種壓倒一切的內疚心理。不過,決不會是什麽亂七八糟不正經的事。或許星期五最後一次會麵時,她會吐出真心話。
  賈德接待了幾位無法推辭的病人,整個下午就晃過去了。他取出伯克最後一次談話的錄音帶,一邊聽一邊做記錄。聽完錄音,他關上機子。已經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了,必須打電話巴伯克的病情告訴他的雇主。他無意識地朝窗外瞥一眼,不禁大吃一驚,原來天已經黑了。他再看看手表,快八點鍾了。他頓時感到疲乏,全身僵硬,肋骨一觸即痛,胳膊又開始抽動。無法再集中精神工作了,他想,還是回家泡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吧。
  他移開其他所有的錄音帶,把伯克的那一盤錄音病曆鎖到一張邊桌的抽屜裏,準備放給法庭指定的精神病醫生審聽。
  賈德披上外衣,剛要邁出房門,電話鈴響了。
  他轉身拿起電話筒:“我是史蒂文斯醫生。”
  電話的另一邊沒人回答,隻聽見對方鼻子呼哧呼哧地出粗氣。
  “喂?”
  沒人回答。
  賈德掛上電話,皺著眉頭,站了一會兒。是撥錯了電話號碼?他關掉辦公室的門,鎖上門,朝電梯走去。大樓的租戶都下班走了,晚班的維修工人還沒到上班時間,除看門人彼格羅外,大樓內再別無他人了。
  賈德走到電梯房前,按了一下電鈕,指示燈沒有反應。再按一次,也毫無動靜。突然,走廊裏的燈“刷”地全部熄滅。
  賈德呆立在電梯前,之覺得陣陣黑浪朝他湧來。心房悠忽了一下,馬上又怦怦地加快了跳速,恐懼溢滿全身。他伸受到口袋裏去掏火柴,沒有,忘在辦公室了。也許下麵幾層樓都有電吧?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摸到通往梯井的門,推開一看,也是漆黑一團。他緊緊抓住欄杆扶手,朝下麵黑魃魃的方向張望,隻見下方遠處,一道搖曳晃動的手電筒光柱正往樓上移動。是看門人彼格羅,賈德心中的石頭落下來了。“彼格羅!”他大聲喊道,“彼格羅!我是史蒂文斯醫生!”喊聲撞到石頭牆上,彈射回來,在梯井內發出恐怖的回鳴。抓手電的人一聲不響,一步不停地爬上來。
  “誰在那兒?”賈德喝問。卻隻有他自己的回音在回答。
  賈德猛地清醒過來,明白那時什麽人:曾經想暗殺他的凶手!起碼有兩個人,一個去地下室切斷電源,另一個把住樓梯口不讓他逃走。
  光柱向上逼近,隻有兩三層樓的距離,而且迅速爬上來了。賈德嚇得全身發冷,心髒象有一把鐵錘在咚咚敲打,兩條腿軟塌塌的。他趕忙扭身踅回自己的那層樓,打開門,立在那兒靜聽下麵的動靜。他緊張地思索:如果走廊裏還有一個人躲在暗處守候著他的話,該怎麽辦?
  腳步聲順樓梯而上,越來越近。賈德唇焦口燥,來不及多想了,轉身便沿著墨一般黑的走廊逃跑。一道電梯口,他就一個一個地數辦公室的門。剛到自己辦公室的門口站穩,便聽見梯井的門開了。他手指頭緊張得抓不住鑰匙,鑰匙跌落到地上。他急得發瘋,在地上亂摸,好不容易找到鑰匙,打開接待室的門,閃了進去。門又加了一道鎖,再從裏麵鎖住,沒有特製的鑰匙,誰也進不來了。
  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跑進醫生辦公室,拉開電燈開關,沒電。整棟樓的電路都給卡斷了。他鎖住裏屋的門,轉到電話機旁,摸到電話,給總機撥號。三聲長鈴響後,傳來了接線生的嗓音。這是賈德同外部世界唯一的聯係了。
  “總機,有緊急情況!我是史蒂文斯醫生,我要同第十九警察管區的安吉利偵探通話,請快一點!”他盡量壓低嗓門說。
  “您的電話號碼。”
  賈德告之自己的電話號碼。
  “請等一會兒。”
  他聽見有人在敲打查看從走廊通往辦公室的門。他們從這扇門進不來,因為門外部沒有把手。
  “接線員,請快一點!”
  “馬上就通了。”不慌不忙、冷冰冰的聲音回答他。
  線路裏傳來嗡嗡聲。爾後,傳來警察局電話交換台接線員的聲音:“第十九管區。”
  賈德的心怦怦直跳:“要安吉利偵探,緊急情況。”
  “找安吉利偵探……請等一會兒。”
  外麵走廊裏正商談著什麽事,他聽見有人壓低了嗓門在說話。又來了一個家夥!他們打算幹什麽?
  電話裏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安吉利偵探不在。我是他的同事,麥克銳佛中尉。我能——”
  “我是賈德·史蒂文斯,在辦公室裏。燈全滅了,有人正企圖破門而入來殺我!”
  通話的另一方無聲息。“我說,醫生,”麥克銳佛又說,“你為什麽不下樓到我這裏來談一會——”
  “我不出來!”賈德幾乎喊開了,“有人正要謀殺我!”
  對方又是一陣沉默。
  麥克銳佛不相信他的話,不會來救他。從外麵傳來開門的聲音,接著又聽見接待室裏有人的說話聲。他們已經進入接待室了!沒有鑰匙,他們是不可能開門進接待室的呀!可是,他聽明明聽到他們的走動聲,並且正朝通往醫生辦公室的門走來了。
  話筒裏又傳來麥克銳佛的聲音。這時,賈德連聽都不聽了。太遲了,他放下話筒。即使麥克銳佛答應來,也無濟於事了。行刺者就在眼前!“生活就象一根纖細的線繩,一秒鍾就可以拉斷!”他想起安吉利的話,方才的恐懼一下子變成莫名其妙的惱怒。決不能象漢森和卡洛爾一樣束手待斃、任人宰割。他要搏鬥一番。
  黑暗中他摸索著找尋可以充當武器的東西。一個煙灰缸……一把開信封的小刀……沒用處。刺客們會帶槍的。這真是一場惡夢哇!他注定要無緣無故地讓這些蒙麵的劊子手們送上西天了。
  他聽到他們移到離門更緊的地方,明白自己隻有一兩分鍾的活命時間了。一種奇異的不帶感情色彩的冷靜,使他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好像自己是自己的病人一樣。他想起了安娜,感到失去了什麽似的難受。他想起了他的病人們,響起他們是多麽需要他。他必須把伯克的談話錄音帶移放到一個地方,好讓人……他心裏一跳:或許真有一件武器可以搏一番哩!
  門上的捏手被扭動。門是上了鎖,但不堪一擊,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砸爛。他趕忙摸黑轉到存放伯克談話錄音帶的桌邊。接待室的門上發出哢嚓的聲響。為什麽他們不破門而入呢?他暗中納悶,在腦海深處,翻騰著一個個問號,越發覺得這裏麵大有文章,不過眼下是顧不上細細的捉摸了。他用顫抖的手指打開抽屜,從盒子裏一把抓出那盤錄音帶,走到錄音機跟前,開始安放。這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他站在那兒,集中精力竭力回憶自己與伯克的談話內容。門上的擠壓在增強,賈德迅速默默地祈禱。“對不起,這聲音不小哇!”他大聲講,“不過,一會兒就會把門安裝好的,伯克。你為什麽不躺下,歇一會兒呢?”
  門上的聲音突然停止住了。賈德把錄音帶放進了錄音機。他按下放音按鍵,沒有效果。嗬!全樓的電源都斷了,機子怎麽能轉呢?這時門外又響起了擺弄門鎖的聲音,他絕望了。
  “不,不能等死!”他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大聲說,“放鬆一點,別那麽緊張!”他在桌上摸著找火柴盒,抓住了,抽出一根火柴,劃著火,將火焰湊近錄音機,找到標有“電池”的開關。他扭動開關,再一次按下放音鍵。就在這時,門鎖哢的一聲跳開了。他再也無法抵抗了。
  這時,伯克的聲音在整個室內回響。“這就是你要說的嗎?你甚至連我的證據都不想知道!誰知道你會不會是他們的同夥。”
  賈德全身僵硬,不敢動彈,心房象雷鳴般轟隆隆跳蕩。
  “你明白我不是他們的同夥。”錄音帶裏傳出賈德的聲音,“我是你的朋友,我正在設法幫助你……告訴我,你有什麽證據說別人想謀害你?”
  “昨晚,他們闖入我的房子,要謀殺我。”伯克的聲音繼續下去,“可是,我比他們機靈,一直在書房裏睡,每扇門都添加了鎖,他們才沒抓到我。”
  外屋的聲音沒有了。
  又是賈德的話音:“你向警察局報案了嗎?”
  “當然沒有。警察同他們穿一條褲子,一個鼻孔出氣。他們接到命令,要開槍打死我。可是當四周有人時他們不敢下手,所以我就呆在人群裏。”
  “你能告訴我這些情況,我很高興。”賈德說。
  “你打算怎樣對付?”
  “我仔細地聽取了你的一切陳述。”賈德聲音說,“我把它們全部——”這時,賈德的腦子裏突然響起了警報,他記得接下去的話是“錄了音”。
  他撲過去,按下停止鍵,然後高聲說:“記在我心裏了。我們會想出最妙的辦法來對付他們的。”他停下來,他不能再播放錄音帶,因為他無法搞清該從哪裏開始才合適。他隻希望外麵接待室的人會相信有位病人同他一道呆在辦公室內。可是,他們真的會煞住車,不敢妄動嗎?
  “這種情況,”賈德提高嗓門說,“到處都有,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伯克。”賈德不耐煩地大聲歎氣,“電路怎麽還沒修好?我小的你的司機正在外頭樓前等你,他或許會上來看看出了什麽事吧?”
  賈德停下來,豎起耳朵,聽見門那邊有悄悄的耳語聲。他們在作何決定呢?
  樓外遠處的街道上,突然傳來警車發出的持續不斷的警報聲,聲音又遠而近。外屋的耳語聲停了。他仔細再聽,以為能聽見外門的關門聲,可是沒有。難道他們還在外麵等?警報聲越響越大,終於在大樓前嘎然而止。
  突然,全樓的燈光亮了。
  “要酒嗎?”
  麥克銳佛陰鬱地搖搖頭,打量著賈德。
  賈德給自己倒了第二杯烈性威士忌酒。麥克銳佛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賈德的雙手還在顫抖。威士忌的熱量流遍全身後,他才覺得能喘過氣來。
  麥克銳佛實在燈光恢複兩分鍾後進入賈德辦公室的。與他一同來的身材魁梧的警官立即拿出速記本來記筆記。
  麥克銳佛說:“讓我們把發生的事再從頭來一遍,史蒂文斯醫生。”
  賈德深吸一口氣,又重新講一遍。他壓低嗓門,故意保持聲音的冷靜:“我鎖上辦公室們,朝電梯走去。走廊裏的燈滅了,我想樓下幾層可能還有電,就步行走去。”他停下來,舒緩一下恐懼的心情,然後又說:“我看見有人拿著手電順樓梯上來,我喊了一聲,原以為是彼格羅,看門的人。可是,那不是彼格羅。”
  “誰?”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賈德說,“我不知道。他們不答理我。”
  “你為什麽認為他們是來殺你的呢?”
  賈德氣得真想頂他幾句,但話到嘴邊,他又忍住了。現在最重要的事要讓麥克銳佛相信他的話是真的。
  “他們一直跟著我,跟到辦公室。”
  “你認為想殺你的人有兩個?”
  “起碼有兩個。”賈德說,“我聽見他們在耳語。”
  “你剛才說你進入接待室後,就鎖上了通往走廊的那扇門,要想從外麵進來,就必須有特別的鑰匙。”
  賈德不吭聲。他明白麥克銳佛想的是什麽。
  “請告訴我,是這樣的嗎?”麥克銳佛又追問了一句
  “是的。”
  “誰有那把特別的鑰匙?”
  賈德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燒:“卡洛爾和我。”
  麥克銳佛的聲音平淡無奇:“清潔工呢?他們怎麽進來?”
  “事先約好。卡洛爾每星期有三個早晨提前到,開門讓他們進來。在第一位病人到來之前,辦公室和接待室就得打掃幹淨。”
  “這不是太麻煩了嗎?為什麽不讓他們在清掃所有辦公室的時候,自己進來打掃你的辦公室呢?”
  “因為我這裏病人的檔案材料是高度保密的。寧願麻煩一點,也不能在沒有人的時候讓陌生人進來。”
  麥克銳佛瞅了警官一眼,看他是否把一切都記錄下來了,然後又轉過來對賈德說:“我們進入接待室的時候,門的鎖開著,沒有被砸開,是用鑰匙打開的。”
  賈德一生不吭。
  麥克銳佛繼續說:“你剛才講,持有鑰匙的人除了卡洛爾就是你,但卡洛爾的要是在我們警察手中。你再想想,史蒂文斯醫生,誰還有這種鑰匙呢?”
  “再沒有人了。”
  “那他們怎麽能開門進入接待室呢?”
  賈德突然明白過來:“他們殺死卡洛爾的時候,仿造了一把鑰匙。”
  “有可能。”麥克銳佛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如果仿造了,鑰匙上會留下石蠟的痕跡。我會讓化驗室化驗以下的。”
  賈德點點頭,好像打了一場勝仗似的。不過,他的得意很快就消逝掉了。
  “這就是你的看法羅?”麥克銳佛說,“兩個人——暫且排斥有女人卷入其中的可能性——手中有一把仿製的鑰匙,所以他們能進入你的辦公室殺害你,是嗎?”
  “是的。”賈德說。
  “你還說,當他們進入接待室後,你鎖上了通往內室的門,是嗎?”
  “是的。”
  麥克銳佛幾乎是溫柔地說:“可是,我們發現那扇通往內似的們的鎖也用鑰匙打開了呀!”
  “他們一定也有那把鑰匙。”
  “門既然開了,他們為什麽不殺你呢?”
  “已經告訴過你了,他們聽見了錄音帶放出的聲音,而且——”
  “這兩個孤注一擲的殺人犯花了這麽多功夫,找了這麽多麻煩,卡斷電路,把你圍在此屋,然後闖進了辦公室,卻又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你一根毫毛也沒動?”他話音中充滿了輕蔑。
  賈德憋不住怒火升騰:“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會把話講明的,醫生。我不想信有人來過這裏,也不相信有人想謀殺你。”
  “我並沒有強迫你相信我。”賈德生氣地說,“那麽著電路中斷又怎麽解釋呢?晚上的看門人彼格羅失蹤,又怎麽解釋呢?”
  “彼格羅就在門廳裏。”
  賈德的心怦的跳了一下:“他死了?”
  “沒死,是他開門讓我們進來的。電燈總開關上有一段線路出了毛病,彼格羅便跑道地下室修理線路。我們到時,他剛剛修理好。”
  賈德茫然地看著麥克銳佛,“嗬,”他最後才哼出一聲。
  “我不明白你在耍什麽把戲,史蒂文斯醫生。”麥克銳佛說,“從現在開始,你別再指望我了。”
  他朝門走去。突然又回過頭來:“勞你駕,別再給我掛電話,有事我會給你掛的。”
  警官“啪”的一聲關上筆記本,跟著麥克銳佛出去了。
  威士忌的酒勁過去了,暫時引起的興奮沒有了,隻剩下無限的惆悵沮喪。
  賈德陷入了迷茫不解的深淵,不能自拔,也無法解脫,他真不知下一步該怎麽辦。他覺得自己就象一個小孩,發現了可怕的、肉眼看不見的狼的幽靈,放聲大喊:“狼來了!”可是每當麥克銳佛一來,狼就消失不見了。是幽靈或是……?還有另一種可能性。太可怕了,簡直不敢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
  他不得不麵對這種可能性:他患上了妄想狂病。
  一個念頭,如果反複多次,過分了,就會產生一種幻覺,視假為真。它的工作量過大,太疲倦了,好幾年又都沒有休假。也許是漢森和卡洛爾之死,對他的刺激太大,理智和感情都處於崩潰的邊緣,因此,任何事在他眼中都被無限度地誇大,脫離了正常的軌道。患有妄想狂的病人,就好像生活在某一塊地方,這裏每天司空見慣的事,都變成了無名的恐怖之物。就拿那次車禍來說吧,如果是蓄意謀殺,開車的人一定會下車來落實一下,他是不是給幹掉了。兩個晚間的來者,他也並不知他們是不是帶了槍。一個妄想狂病人不正是這樣毫無根據就把來人斷定是殺人凶手的嗎?其實,把來者看成盜賊不是更合乎邏輯嗎?當他們聽到裏屋有人說話聲音時,就逃走了。一點不錯,如果真是刺客,他們造就推開這扇已打開鎖的門,把他幹掉了。怎樣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呢?再求助於警察已無濟於事,沒有人可以幫他一把。
  在絕望中,賈德想出了一個辦法,越想越覺得可行。他撿起電話號碼簿,一頁頁飛快地翻閱著職業分類項。
  第二天下午四點鍾,賈德離開辦公室,開車去城市西郊,那裏有一座棕色磚牆、年久失修的古老住宅。他在這幢斷井頹垣似的樓房前停住車,心頭充滿疑慮和擔憂,不會是搞錯了地址吧?
  賈德下了車。這時的天氣陰濕、多風,下午很可能要下雪。他戰戰兢兢地穿過結了一層冰的人行道,走進樓的門廳。
  門廳裏彌漫著發黴的食物和小便的混合臭味。他在標有“羅曼·莫迪——1”的按鈕上按了一下,過了一會兒,鈴才響。他踏入門內,找到一號公寓,門上的牌子寫著:
  羅曼·莫迪
  私人偵探
  拉鈴請進
  他拉響門鈴,進入室內。莫迪顯然不是一個肯花錢過舒適日子的人。他的辦公室看上去好像是由一個患甲狀腺機能亢進病的瞎了眼睛的旅館招待員來布置擺設的,滿屋雜貨碎物,無立足之地。一邊牆角裏立著一扇日本屏風,千瘡百孔,屏風旁邊吊著西印度群島出的燈盞,燈前放著一張丹麥製造的桌子,瘡痍滿目,上麵堆滿了報紙和過期雜誌。
  通往內室的門突然打開,羅曼·莫迪走了出來。他個子大約五尺六寸,體重準有三百磅,步履蹣跚,同佛教的釋迦牟尼一模一樣。他有一張無憂無慮的圓臉盤,一雙坦率正直、淡藍色的眼睛,雞蛋形的頭頂全禿了,一毛不剩,真猜不透他到底有多大年紀。
  “史蒂文斯醫生嗎?”莫迪對他打招呼。
  “是的。”賈德回答。
  “坐,坐!”這位佛陀慢吞吞地說。
  賈德環顧四周,想找個坐的地方。最後,他終於從一張破爛不堪、看上去汙穢肮髒的安樂椅上挪開一堆舊健身器械和春宮雜誌,提心吊膽地坐了下來。滿身肥膘的莫迪坐進一張特大號的搖椅:“清說吧,我能為你做些什麽?”
  賈德明白自己這一步走錯了。通過電話,他小心翼翼地通報了自己的全名,這姓名最近幾天已屢屢出現在紐約報紙的頭版頭條新聞裏。他原想挑選一位沒有聽說過自己的私人偵探,所以才選擇了地處偏僻的莫迪先生。可現在……他搜腸刮肚,想找個理由溜走。
  “是誰推薦了我?”莫迪探問。
  賈德猶豫了,他不想得罪他:“我從電話簿裏的職業分類項中找到你的姓名。”
  莫迪哈哈大笑,說:“我不知道離了職業分類項,我還能有何用處。這玩意兒是自從穀物釀酒以來,最偉大的發明創造。”他又大笑一聲。
  賈德站起來。他是在同一個白癡打交道。
  “很抱歉,占用了你的時間。”他說,“我想先考慮一下再……”
  “當然,當然羅!我明白了。”莫迪說,“不過,既然你約了我,你就得付款。”
  “沒問題。”賈德邊說便從口袋裏掏出鈔票,“多少錢?”
  “五十美元。”
  “五十?”賈德剛要發作,又忍住了。他氣衝衝地抽出鈔票,塞金莫迪手中。
  莫迪仔細地將錢數了一遍,最後抬起頭來說:“多謝了。”
  賈德大步朝門口走去。
  “醫生……”
  賈德轉過身。莫迪正仁慈地對著他微笑,一邊把錢塞進腰包。
  “既然你被敲了五十美元的竹杠,”他溫柔地說,“不妨還是坐下來,告訴我有什麽為難的事。我一向認為,最有意義的事是卸掉壓在胸口上的擔子。”  
  這簡直是嘲弄,來自這個愚蠢胖子的嘲弄!賈德幾乎要哭出來。要知道,他一生都奉獻給了解除人們胸口重壓的神聖事業。他打量了莫迪一陣子,說,還是不說?說了,自己會失去什麽?說給這個陌生人聽聽,或許還有點用處吧?賈德慢慢踱回到那張椅子,坐下來。
  “醫生,你好象擔負著整個世界的重壓,我一向認為,四個肩膀比兩個強。”
  賈德不知道還得忍受莫迪多少格言警句。
  莫迪注視著他:“來這兒幹什麽?為女人?或者是為金錢?我一向認為,隻要擺脫了女人和金錢,就解決了世上絕大部分的麻煩事。”莫迪仍舊兩眼死死地盯住他,等他回答。
  “我——我想,有人正企圖殺害我。”
  藍眼珠子閃閃發亮了:“是你在想?”
  賈德撇開它的問題:“也許你能告訴我,誰是專門偵破這類案子的。”
  “當然可以。”莫迪說,“此人名叫羅曼·莫迪,全國一流。”
  賈德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
  “為什麽不講給我聽聽呢,醫生?”莫迪建議道,“看咱們倆人能不能一道理出個頭緒來?”
  賈德禁不住笑了,這話聽起來多象他自己對病人的口氣啊!“躺下,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為什麽不這樣做呢?他深吸一口氣,盡量簡略地把最近幾天發生的事告訴了莫迪。他講話時,忘記了莫迪的存在,而是在對自己說話,描述接連發生的為難事。他小心地回避自己神誌是否正常的擔憂心理。講完後,莫迪高興地看著他。
  “你的麻煩真實奇特少有。要麽是有人要蓄意謀殺你,要麽是你正在逐步變成一個神經分裂型的妄想狂患者。”
  賈德驚訝地抬頭一望,羅曼·莫迪第一炮就打響了!
  莫迪繼續說道:“你說有兩位偵探在辦這案子,你記住他們的姓名嗎?”
  賈德猶豫了,他不太願意過分地指望這個人,他隻想離開這裏。他答道:“安吉利和麥克銳佛中尉。”
  莫迪臉上閃過一絲幾乎察覺不出的表情變化。
  “有人有任何理由要殺你嗎,醫生?”
  “不清楚。據我所知,還沒有任何仇敵。”
  “嗨,得了吧,每個人周圍都有仇敵。我一向認為,正是仇敵,才給生活增添了一點風趣。”
  賈德盡力壯起膽子。
  “結過婚嗎?”
  “沒有。”賈德回答。
  “同性戀呢?”
  賈德歎了一口氣:“瞧,所有這些事,警察都問過一遍了,而——”
  “是的,不過現在你付給我錢,請我幫忙。”莫迪並未感到不快。
  “欠人錢嗎?”
  “欠有每個月該付的帳。”
  “你的病人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嗯,我一向認為,要想得到海貝,就得下到海邊。你的病人都是些瘋子傻子,對嗎?”
  “不對。”賈德不客氣地說,“他們是有病的人。”
  “是自己無法對付的感情上的病。會不會其中有一個人有意跟你過不去呢?無緣無故或者憑想象要找你報仇算賬?”
  “可能,但有一個病人除外。決大部分病人我都照看了一年多,在這段時間裏,我了解他們,就象人們互相了解一樣。”
  “他們從部隊你發火嗎?”莫迪率直地問。
  “有時候會。不過,我們要找的不是一個會發怒生氣的人,而是一個要行凶殺人的妄想狂。他至少已經殺了兩個人,而且幾次企圖殺掉我。”他頓一下,又說,“如果我有這樣一個病人,而又看不出這一點來,那麽此刻站在你麵前的我隻不過是世界上最無能的精神分析學家。”
  他抬頭看見莫迪正在打量他。
  “我一向認為,先要搞清楚必須首先搞清楚的事。”莫迪愉快地說,“必須首先搞清楚的是:是有人想幹掉你,還是你自己瘋了。對嗎,醫生?”他突然大笑起來,以此衝淡談話中惱人的成份。
  “結果呢?”賈德問。
  “一目了然。”莫迪說,“你的麻煩在於你站在棒球的木壘上,打出一個曲線球,可是不知道有沒有人在當投手。首先,我們得查出這些打棒球的都是些什麽人。你有汽車嗎?”
  “有。”
  賈德忘記了離開這裏去另尋私人偵探的念頭。他覺得,在莫迪和藹可親、天真坦率的臉盤和樸實的格言警句後麵,蘊藏著沉著、機智和才能。
  “我看你的神經繃得太緊了。”莫迪說,“我希望你去度假,休息一個時期。”
  “什麽時候去?”
  “明天早上。”
  “不行。”賈德不願意,說,“我已經預約了病人。”
  莫迪根本不考慮:“推掉。”
  “可是,用處何……”
  “要我教你如何辦理手續嗎?”莫迪問,“離開這兒以後,就直接去旅行社,請他們在……”他想了一會兒,接著說,“在克洛辛格旅社給你預定一個房間。去那兒,得爬過卡茨卡勒山脈,有好長一段山路……你住的公寓大樓有停車房嗎?”
  “有的。”
  “好!讓他們把車檢修一下,準備旅行用,可別讓車在路上拋錨。”
  “下個星期再去不行嗎?明天排得滿滿的……”
  “預定了房間之後,你就會辦公室,用電話通知你的病人,告訴他們你有要緊事急著辦,一個星期後回來。”
  “我真的無法辦到。”賈德說,“這是不可能的事。”
  “你最後也給安吉利掛個電話,”莫迪繼續說,“我可不想當你不在時,警察四處找你。”
  “這都是為了什麽?”賈德問。
  “為了你那五十美元不白花。嗬,還有,你還得交二百美元的聘雇費,外加一天五十塊,還有多種費用。”
  莫迪從大搖椅裏台其他那肥胖的身子,說:“明天一大早就動身,這樣,天黑前便可趕到。早上七點出發,行嗎?”
  “我……我想可以吧。到那兒後,能發現什麽呢?”
  “好運氣,一張得分牌。”
  五分鍾後,賈德滿腹狐疑地鑽進自己的汽車。他告訴莫迪,他不能隨便給病人打個招呼就走掉。可是他心裏明白,還是得按莫迪的吩咐去辦。實際上,他已經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私人偵探圈子裏的福斯泰夫(注)。當他開車離去時,又看見莫迪窗上寫的標記:
  服務滿意
  但願如此啊!賈德難受地想。
  注:福斯泰夫:莎士比亞戲劇《亨利四世》和《溫莎的風流婦人》中的人物,一個肥胖、快活、詼諧、說大話而又膽小的騎士。
  旅行計劃進行得很順利。賈德遵囑在曼迪遜一家旅行社的門口停下車。他們為他在克洛辛格旅館預訂了一間房,提供了一份公路地圖和多種多樣關於卡茨卡勒的彩色小冊子。接著,他給自己的辦事機構掛電話,安排他們用電話通知病人,取消預約,等待新的通知。然後,他給第十九管區掛電話,找安吉利偵探。
  “安吉利病了,他在家裏休息。”電話裏傳來毫無表情的聲音,“你要他家裏的電話號碼嗎?”
  “請告訴我。”
  沒過一會兒,他就同安吉利通上話了。聽安吉利講話的聲音,就知道他患的是重感冒。
  “我看我需要到城外去過幾天。”賈德說,“明天一早出發,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安吉利沒吭聲,想了一會兒,才說:“這主意不錯,打算去哪兒?”
  “開車去克洛辛格旅館。”
  “好的。”安吉利說,“不要擔心,我匯兌麥克銳佛解釋清楚的。”
  停了一會兒,安吉利又問:“聽說昨晚你的辦公室裏又出事了?”
  “你是指麥克銳佛的分析和看法吧?”賈德說。
  “你看清楚凶手了嗎?”
  賈德放心了。起碼安吉利還相信他。
  “沒看清。”
  “不能提供一點線索幫助我們找到凶手嗎?膚色、年齡、身高?”
  “很遺憾,當時漆黑一團,什麽也看不見。”賈德回答。
  安吉利的鼻子呼哧呼哧地吸著氣:“好吧,我會繼續查尋,等你回來時或許會聽到好消息。多保重,醫生。”
  “放心。”賈德感激地說,然後掛上電話。
  他接著給伯克的老板通話,簡單地介紹了它的病情,通知對方一定要盡早將他送到瘋人院。然後,他又用電話告訴彼得他必須離城一個星期,請他幫忙安排一下伯克的事,彼得同意了。
  一切都準備就緒了。但令他心裏感到不安的是星期五不能見到安娜,也許永遠也不會有機會見到她了。
  開車回住宅的路上,他想著羅曼·莫迪,猜到了這位私人偵探如此安排的目的。賈德通知所有的病人,他要離城,如果病人中有一個是凶手,莫迪便可利用賈德當釣餌,誘魚上鉤。莫迪讓他把離城後的住址留給電話交換台和公寓大樓的看門人,這樣,使人人都知道賈德的去向了。
  賈德在樓前停下汽車,邁克走過來迎接他。
  “我明早去旅行,邁克。”賈德通知他,“請你關照一下車房,把車檢修好,上滿汽油。”
  “我會安排他們去辦的,史蒂文斯醫生。您什麽時候需要用車?”
  “七點出發。”
  賈德覺得邁克的眼睛一直盯著他走進大樓。
  賈德走進房間,鎖上門,仔細檢查了窗戶,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他吃了兩片可待因藥片,然後打開熱水器,脫掉衣褲,準備洗個熱水澡。他小心翼翼地將酸痛的身子浸入熱水,全身的緊張都從背部和脖子上泡出來了。躺在舒適解乏的澡缸裏,他不禁又陷入沉思。為什麽莫迪警告他別讓車在半路拋錨?是因為在卡茨卡勒山區的某個僻靜無人的公路上,最容易遭人襲擊?這類事如果真的發生,莫迪有何辦法?……賈德越想越覺得這是一個陰謀。這一切莫迪說是為跟蹤行凶者布置的,可是,這話在腦子裏反複多少遍,得出的結論都一樣:把賈德誘入網內捕住。但話又說回來,莫迪為什麽要殺人呢?殺掉自己對他又有什麽好處呢?上帝呀!賈德又想,我是隨便從曼哈頓電話本的職業分類項中挑出莫迪這個姓的,現在又斷定他想讓人來殺害我!我真是一個妄想狂了!
  他感覺到眼皮在慢慢合上,藥片和熱水澡起作用了。他帶著倦意,掙紮著爬出浴缸,用絨毛浴巾輕輕拍幹疼痛的身子,套上一件睡袍,摸上床,把電鬧鍾撥到六點,腦子裏還念著卡茨卡勒山,這山真是名副其實(注)。他精疲力盡,沉入夢鄉。
  注:卡茨卡勒:英文為catskill。cats意為獅、虎等獵科動物,kills是宰殺的意思。
  早上六點,鬧鍾一響,賈德就醒了。好像此刻於昨晚之間沒有一點時間間隔似的,他首先想到得失,我既不相信這一宗宗怪事純屬偶然,又不相信病人中有殺人凶手。因此,要麽我是個妄想狂,要麽是正在變成一個妄想狂。他必須馬上去找別的精神分析家看病。他想給諾貝醫生掛電話——這將意味著自己醫生職業生涯的終結——除此以外,別無他法。倘若他真的患了妄想狂病,就非送瘋人院不可了。莫迪也懷疑他自己在同一個妄想狂患者打交道嗎?究竟是因為有人在追蹤賈德,還是已經發現了賈德精神崩潰的征兆?也許最明智的辦法還是遵囑照搬,去卡茨卡勒山住上幾天,擺脫一切壓力,獨自一人冷靜地進行自我分析,自我骨架,搞清楚自己是在什麽時候開始精神失常、自覓陷阱的。從卡茨卡勒山回來後,再跟諾貝醫生約一個時間,請他看病。
  下這樣的決心是痛苦的,但一旦拿定了主意,他又感到寬慰。他穿好衣服,往小箱子裏裝滿足夠五天換洗的衣物,然後拎上箱子向電梯走去。
  艾迪還沒上班,電梯由乘客自己開關。賈德乘電梯下到地下室的車房,他環顧四周,尋找管理員威爾特,卻連個影子也沒找到,車房裏空無一人。賈德發現自己的汽車停在一個角落裏,靠著水泥牆。他走過去,把衣箱放在後座,打開前車門,舒舒服服地坐到方向盤前。他剛要扭動發動機的鑰匙,突然在他的旁邊冒出來一個男人,嚇了他一大跳。
  “你真計劃辦了,一絲不苟哩!”原來是莫迪。
  “我不知道你會來送我。”賈德說。
  莫迪衝著賈德嘻嘻笑,胖乎乎的臉蛋上堆滿笑紋:“沒什麽事好幹,又睡不著。”
  莫迪處理問題的老練得體,根本不提賈德患精神病的事,隻建議他開車趨向村小憩一陣,霎時間,賈德心中充滿了對莫迪的感激之情。假裝一切都很正常,他自己所幹的就隻如此,別無其他。
  “我想通了,還是你的話有道理。我打算開車去,或許還能贏幾盤球呢。”
  “你不必勞駕了,一切都已安排就緒。”
  賈德費解地看著他,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目了然。我一向認為,要想尋根刨底,就得動手挖掘。”
  “莫迪先生……”
  莫迪依貼著車門,說:“在你的麻煩事中,最惹人好奇的是什麽?你知道嗎?醫生?是有人時時刻刻想殺害你——也許是吧。這種‘也許’吸引了我。首先得搞清楚,是你精神崩潰,神經失常,還是確有其人,欲置你於死地。”
  賈德瞅著莫迪,說:“可是,去卡茨卡勒山的事……”
  “啊,千萬不能去卡茨卡勒山,醫生!”莫迪打開車門,說道:“出來吧!”
  賈德納悶不解,卻也隻好下了車。
  “你瞧,這不過是做了一份廣告罷了。我一向認為,要想捕住鯊魚,就先得血染海水。”
  賈德注視著莫迪。
  莫迪輕言細語地說:“大概你再也不必去卡茨卡勒山了吧。”他走到車頭,摸到拉手,一把拉開發動機的罩蓋。
  賈德緊跟著走到他的身邊,隻見配電盤的頂端綁這三筒炸藥,啟動器上搭著兩根細金屬線。
  “殘忍呀!”莫迪說。
  賈德盯著莫迪,莫名其妙:“你怎麽會……”
  莫迪咧嘴一笑,說:“我給你講過,我這個人瞌睡少,所以半夜就轉到這兒來了。我給守夜人幾個錢,讓他去快活一陣子,然後就躲在暗處守著。告訴你,我給了他二十塊美元,你得付這筆款,我可不想讓你占便宜。”
  賈德頓時感到這胖子真可愛:“你看見是誰幹的嗎?”
  “沒有。炸彈是在我來之前安放的。過了清晨六時,我估計再也不會有人來了,於是就把汽車檢查了一下。”他指著那兩根晃動著的細金屬線,繼續說:“你的朋友們真聰明,給你又布設了一個狠毒的圈套。隻要你提起機罩,這一根線就會拉爆炸藥;如果你打開啟動器,也同樣會起爆。這三管子炸藥是夠炸平板個汽車庫。”
  賈德突然覺得全身不適,惡心難受。莫迪同情地看著他,說:“振作起來,別垂頭喪氣的,現在事情已經有了一些進展了嘛。有兩點是搞清楚了的:第一,你沒有精神病;第二,”——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有人迫不及待地要殺害你,史蒂文斯醫生。”
  他們坐在賈德公寓裏的客廳交談,莫迪的大塊頭把那張大沙發塞得滿滿的。他已經把拆去信管的炸藥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汽車的手提箱中。
  “放在那兒,原封不動,讓警察來檢查一下,不好嗎?”賈德問道。
  “我一向認為,插手的人過多,水就會攪渾。”
  “可是,這可以向麥克銳佛中尉表明我一直是在講老實話的呀。”
  “是嗎?”
  賈德摸不透莫迪話中的含義所在。就麥克銳佛而論,賈德可以置之不理,保守秘密。但是,作為一個私人偵探,竟然不讓警察方麵得悉案情的證據,卻有點異乎尋常。他覺得莫迪象一尊巨大的冰山,冷冰冰的,真實思想都深藏在裏麵。外表看來他脾氣溫和、鄉巴佬氣十足,說起話來也東拉西扯的。其實不然。尤其是現在,當他聽著莫迪分析議論案情時,心裏充滿了寬慰。原來自己並沒有神經失常,世界並沒有在突然間變得離奇反常,而是有一個凶手,一個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凶手,至今仍逍遙法外。由於某種原因,他挑種了賈德,作為刺殺的對象。上帝啊!——賈德內心暗自感歎——人是多麽輕而易舉就會被鏟除掉的啊!幾分鍾以前,他還差點兒以為自己是一個妄想狂呢,真多虧了莫迪,自己欠他的情分實在無法估量。
  “……你才是醫生,”莫迪還在說著,“我隻不過是一名老偵探。我一向認為,要想吃蜂蜜,就得去蜂房。”
  賈德逐漸習慣理解了莫迪的說話方式,他問:“你是要我談談我們正在尋找的這個人嗎?”
  “不錯。”莫迪笑嘻嘻地問賈德,“我們所對付的人,是從瘋人院裏逃出來的有殺人癖的瘋子呢?還是另有他人,仍需深究?”
  “另有他人,仍需深究。”賈德不假思索的回答。
  “你為什麽這樣看?”
  “首先,昨晚是兩個人撞進我的辦公室,一個瘋子,還可以勉強說得過去,兩個瘋子一塊兒合作幹,根本不可能。”
  莫迪點點頭,表示讚同:“繼續說下去。”
  “第二,精神狀態失常,是會使人著迷於某一件事,會使人瘋狂。但幹瘋事的方式方法總是固定不變的。我不知道漢森和卡洛爾為什麽被害,不過,如果我的判斷沒錯的話,我將是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犧牲者。”
  “為什麽你認為自己是最後一個犧牲者?”莫迪好奇地問。
  “因為,”賈德答道,“如果還有他人需殺,那麽,當他們第一次暗殺我失敗後,就會去先幹掉名單上的另外的人。他們沒有這樣做,隻是集中全力想除掉我。”
  “你真是一個天生的偵探!”莫迪讚許地說。
  賈德皺著眉頭,說:“但有幾點,卻無法解釋。”
  “哪些?”
  “首先是殺人動機。”賈德說,“據我所知,沒有任何人……”
  “這一點我們等一會兒再討論。還有什麽?”
  “如果有人那樣迫不及待地想殺我,當那天汽車把我撞倒以後,司機一定會倒車,然後再從我身上壓過去。因為當時我已經失去了知覺,不能動彈。”
  “啊!這正是本森先生出場的時候。”
  賈德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本森先生是這場事件的見證人。”莫迪和藹地解釋,“我從警察的案情報告上得知他的姓名,便在你離開我的辦公室後去拜訪他。當時坐的是出租車,花了三塊美元五十美分,你得付還羅?”
  賈德點點頭,一生不吭。
  “本森先生是一個皮貨商,他的皮貨漂亮極了。你要是想給心愛的兒買點什麽,我可以幫你忙,從他那弄點便宜貨。不管怎麽說吧,星期二,也就是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從一幢辦公樓出來,他嫂子在那裏工作。他在辦公樓裏留了幾片藥,因為他哥哥得了流感,他嫂子準備把藥帶回家給病人吃。”  
  賈德耐著性子聽他東拉西扯。即使莫迪想坐在這裏高談闊論,複述整篇《人權法案》,賈德也會聽下去的。
  “於是,本森放下藥片,走出辦公室,正好看見那輛轎車朝你撞過去。當然,他當時並不知道撞的是你。”
  賈德點點頭。
  “轎車偏離了原來的方向,從本森所處的角度來看,車輪似乎打滑了。當他看見車把你撞倒後,趕忙跑過去,想幫你一八。這部轎車往後倒車,準備再次朝你衝過來。這時,司機發現本森跑過來,便急忙改變方向溜了。”
  賈德抑製住情緒的波動,接著說:“因此,如果不是本森先生碰巧在……”
  “一點不錯。”莫迪平靜地回答,“要不是他,你我就不可能會麵了。那些家夥也就不再耍把戲了。他們蓄意要謀殺你呀,史蒂文斯醫生!”
  “那麽,襲擊辦公室呢?他們為什麽不把門砸開呢?”
  莫迪沉默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這倒是個謎。他們完全能夠破門而入,殺掉你,殺掉任何一個同你呆在一起的人,然後逃走,誰也發現不了他們。可是,當他們以為房間裏不止你一個人時,他們就離開了。這與其他的案情和線索不相符呀……”他坐在那裏捉摸原因,不斷地咬著下嘴唇。
  “除非是……”
  “除非是什麽?”
  莫迪還在沉思著,最後他噓了一口氣,說:“奇怪的是……”
  “是什麽?”
  “暫時還是奇怪難解的。不過我有辦法了,但是得先找出殺人的動機來,否則還是無濟於事。”
  賈德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說:“我不知道誰會有殺我的動機。”
  莫迪考慮了一會兒,抬頭問:“醫生,你與漢森,還有卡洛爾之間,有什麽秘密嗎?隻有你們三個人才知道的秘密?”
  賈德搖搖頭:“我們所有也是唯一的秘密,就是有關病人的病情的秘密,這是屬於職業範圍內的秘密。而且,在這些病曆檔案中,沒有一件事會替謀殺提供任何根據。我的病人中,沒有特務,沒有外國間諜,也沒有逃犯。他們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家庭婦女、專業人才、銀行會計,等等。他們有些煩惱事,自己對付不了,才來找我幫忙解決。”
  莫迪直言不諱地盯著賈德說:“你確信在你的病人中間沒有藏著一個精神失常的殺人狂嗎?”
  賈德斬釘截鐵地回答:“絕對不會有。若是昨天問我,我倒不敢把話說絕。講老實話,原來我還以為自己患了妄想狂病,而你隻不過是在哄我呢。”
  莫迪笑了,說:“這想法在我腦子裏也曾閃過一下。不過,在你給我掛電話,約我會麵之後,我就調查過你的情況,另外也給我的兩個當醫生的好朋友掛過電話,他們都說你的威望很高。”
  “我們趕快去找警察,”賈德說,“告之我們所了解到的情況,至少可以促使他們馬上動手去找尋凶手。”
  莫迪略感驚奇地望著賈德,說:“你這樣認為嗎?我們自己知道的還不多,還沒多少事可幹呢!不是嗎,醫生?”
  也的確如此。
  “我決不會喪失勇氣和信心。”莫迪說,“我看事情已經有了眉目,距離正在縮短。”
  賈德的聲音卻流露出明顯的沮喪和悲哀:“是啊,美國本土上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我們要找的凶手。”
  莫迪注視著天花板,坐了一會兒,搖頭晃腦地歎了一口氣,說:“是家裏的人。”
  “家裏的人?”
  “醫生,你說你對自己的病人了如指掌,著我相信。你說他們不可能幹這種事,我也隻好表示同意。這是你的蜂房,你是蜂蜜的看守者。”他把身子從沙發裏往前挪了挪,又說:“不過,請再告訴我一些情況,當你接受一位病人時,你同病人家裏的人見麵談話嗎?”
  “不。有時候,病人的家人甚至不知道他在接受心理分析治療。”
  莫迪滿意地靠回到沙發裏,說:“凶手就在這裏。”
  賈德看著他問:“你以為是一個病人的某個家庭成員想殺害我?”
  “有可能。”
  “他們和病人一樣,沒有殺人的動機,作案的可能性弊病人本身還少。”
  莫迪吃力地從沙發裏掙紮著站起來。“有無這種動機,你也不知道哇。醫生!告訴你,我想幹什麽:給我開一張名單,寫上最近四、五個星期以來所有找你看病的人的姓名。”
  賈德猶豫不決,最後說:“不行。”
  “是醫生和病人之間的秘密?我看應該改變一下老慣例了,你的生命危在旦夕呢!”
  “我覺得你的分析思路不對頭。所發生的事,與我的病人或者他們的家屬每人和關係。如果他們加中人有什麽反常的事,這早就會在心理分析的過程中流露出來了。”他搖搖頭,又說:“很抱歉,莫迪先生,我必須保護我的病人。”
  “你說過,病例檔案中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價值。”他想到檔案中的一些材料:漢森在第三大街的同性戀酒吧裏隨意結識水手;泰麗跟樂隊的每一個成員輪流求歡;才十四歲的渥沙克,就在街上買淫。“對不起,”他又說,“我不能讓你看檔案。”
  莫迪聳聳肩頭說:“好吧,隨你變。不過,那你得替我做一部分工作。”
  “幹什麽?”
  “取出這一個月來所有病人的錄音帶,一盤一盤地仔細聽一遍,不是作為一個醫生去聽,而是作為一名偵探,探查哪怕是最細微的異常處。”
  “我常常這樣做,這是我的職業。”
  “再做一遍。小心一點,我可不願意在破案之前就讓你喪命。”他拾起外衣,費勁地套上身,看上去就象個笨拙的芭蕾舞演員。賈德認為胖人總是雅典不俗的,但要把莫迪除外。
  “你明白這件棘手事中最奇特的地方嗎?”莫迪若有所思地問。
  “什麽?”
  “你以前已經點出來了,你說過有兩個人。也許有一個人還迫不及待地要啥你,可是,為什麽有兩個人呢?”
  “我不知道。”
  莫迪打量了賈德一陣,陷入了沉思。“上帝啊!”他終於迸出一聲。
  “怎麽回事?”
  “也許個錦囊妙計。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那末蓄意謀殺你的人不止兩個。”
  賈德目瞪口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有一幫子瘋子在追逐我?不可能呀!”
  莫迪的麵部表情越來越激動。他目光炯炯地盯著賈德,說:“醫生,我知道水勢關鍵性的人物了。詳情如何,原因何在,還不得而知,但是他是誰,我可能猜中了。”
  “誰?”
  莫迪搖搖頭。“要是我說出來,你準會讓人把我送進瘋人院的。我一向認為,若要高談闊論,險要嘴裏有料。讓我先演習一下,如果路子對頭,我就通知你。”
  “但願如此。”賈德真誠地說。
  莫迪又瞅了賈德一會兒,說:“不,醫生,如果你還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話,就祈禱上帝,但願我的估計是錯的。”
  莫迪告辭離開了。
  賈德乘出租汽車前往辦公室。
  正值星期五的正午時分,再過三天就是聖誕節了,街頭擠滿了晚到的顧客,穿的厚厚的,頂著河麵上襲來的冷風。商店裏櫃窗中充溢著節日歡快的氣氛,擺滿了燈火輝煌的聖誕樹。聖誕節,一派安寧的景象。可是伊麗莎白,還有那未出世的孩子……用不了多久,有那麽一天——如果他能活到那一天的話——他也得有自己安寧的日子,擺脫掉往事的羈絆。他知道,同安娜一起,可以得到這種安寧。
  ……他竭力克製自己。對一個已婚的,即將隨她所愛的丈夫離去的女人想入非非,有什麽意義呢?
  出租車在辦公樓前停下,賈德下車後緊張不安地左顧右盼。他又能尋找出什麽呢?用什麽凶器謀殺?誰揮舞著凶器?他都一無所知。
  他走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房門,走到有放錄音帶的地方,打開蓋子。錄音帶按年月順序和每位病人的姓名編排歸檔。他排出最近的幾盤,拿到錄音機旁。既然已經取消了當天全部的預約,他可以集中精力從錄音中尋找線索,看看病人的親戚朋友中有誰可疑。他覺得莫迪的主意,有點牽強附會,但是出於對莫迪的敬意使他不得不照辦。
  他放上第一盤錄音帶,想起上一次使用這部機子時的情景。難道才事隔一夜嗎?往事的追憶象噩夢,他全身都塞滿了恐懼。就在這間房子裏,有人殺害了卡洛爾,又打算在這裏幹掉他。
  他突然想起醫院免費門診所的病人,他每星期去那裏工作一個上午。也許是謀殺一直圍繞這辦公室發生,而不是在醫院,所以他才忘掉了那邊的病人。然後……他走到貼著“醫院門診”標誌的小暗室,查看了一下錄音帶,挑出其中六盤,將第一盤放進錄音機。
  露絲·格雷厄姆:
  “……一件意外的小事,醫生。南希哭哭啼啼,沒完沒了,真是個愛哼哼的小寶貝,所以我揍她是為她好,你知道嗎?”
  “你有沒有設法找出南希愛哭的原因?”賈德的聲音在問。
  “因為她被寵壞了。她爸爸嬌慣她,然後扔下我們母女,跑掉了。南希總認為自己是爸爸的孩子,可是哈裏要是真愛她的話,能跑掉不管她嗎?”
  “你和哈裏一直沒有正式結婚,事嗎?”
  “嗯,……我們正要結婚。”
  “你們同居幾年了?”
  “四年。”
  “哈裏離開你們多久以後,你打斷了南希的胳膊?”
  “大概一個星期吧。我並不是有意的,是她自己哭個沒完,我才拾起這根窗簾棒揍她。”
  “你以為哈利愛南希超過了愛你嗎?”
  “不,哈利愛我愛得發瘋。”
  “那你為什麽認為他離開了你?”
  “因為他是一個男人。你知道男人是什麽玩意兒嗎?畜生!你們全是畜生!應該象宰豬一樣把你們全都宰掉。”
  嗚嗚的抽搐聲。
  賈德關上錄音機,取出錄音帶,思考著露絲的話。她是一個厭世型的精神病患者,有兩次幾乎把自己六歲的孩子活活打死。可是采用謀殺的方式,不符合她的病情。
  賈德放上第二盤醫院門診的病人錄音帶。
  亞曆山大·佛倫:
  “佛倫先生,警察說你用刀子襲擊了錢伯斯先生。”
  “我隻不過幹了別人要我幹的事。”
  “有人叫你殺錢伯斯先生嗎?”
  “是他叫我幹的。”
  “他是誰?”
  “上帝。”
  “為什麽上帝要你殺他?”
  “因為錢伯斯先生品行不端。他是個演員。我看見他在舞台上吻一個女人,一個女演員。他竟然在全部觀眾麵前吻她,還……”
  沉寂。
  “說下去呀!”
  “他還碰了她的,她的乳房。”
  “這使你不安嗎?”
  “那還用說!叫我如坐針氈,難受極了。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他對她就有了肉體上的了解。當我走出戲院時,就象剛剛跳除了罪惡的淵藪。他們必須受罰。”
  “所以你決定殺他。”
  “我沒有決定,是上帝決定的,我隻不過執行上帝的命令。”
  “上帝經常同你交談嗎?”
  “隻有上帝有使命要我去完成時,他才同我交談。他挑選我作他的工具,因為我是純潔的。你知道為什麽我是純潔的嗎?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什麽是最靈最有效的洗滌劑嗎?殺戮邪惡者!”
  亞曆山大·佛倫,三十五歲,給麵包師當助手,打零工。他被送進瘋人院帶了六個月,然後釋放。上帝會叫他去幹掉同性戀者漢森,曾當過妓女的卡洛爾以及他們的恩人賈德嗎?賈德斷定這不可能。佛倫的思路簡單,是陣發性的,而策劃幾次謀殺的人,思路非常縝密,有條不紊。
  他一連放了幾盤從醫院門診所帶回的錄音帶,沒有一盤錄音室他要找尋的那種。凶手不會是那邊的病人。
  電話鈴響了。此刻是電話服務時間,除安娜·勃雷克以外。他可以同所有的病人通電話。賈德向電話接線生道謝,然後便掛上話筒。
  安娜今天會來的。一想到安娜他就有一種非理智的幸福感,這又使他萬分不安。他必須記住,她來這兒僅僅因為他是以醫生的身份請她來。他坐著,思念著安娜。他太了解她了;同時,也太不了解她了。
  他放進安娜的錄音帶,聽她第一次來訪的談話。
  “感覺良好嗎,勃雷克太太?”
  “是的。謝謝。”
  “覺得輕鬆嗎?”
  “是的。”
  “你把拳頭捏緊了。”
  “也許我有點緊張吧。”
  “為什麽?”
  半天不回答。
  “談談你的家庭生活吧。你結婚半年了?”
  “是的。”
  “說下去。”
  “我嫁給了一位傑出的男人,我們住在一幢漂亮的房子裏。”
  “什麽樣的房子?”
  “法國式鄉間別墅……在一個古老而迷人的地方,一條幽長曲折的汽車道一直通道別墅。房頂上又一隻黃銅鑄的雄雞,翅膀沒了,怪有趣的。我們又五英畝左右的土地,都長滿了樹木,我常常去作長時間的散步。我喜歡住在鄉村。”
  “你喜歡農村嗎?”
  “非常喜歡。”
  “你丈夫也喜歡嗎?”
  “我想他也喜歡。”
  “一個男人如果不喜歡鄉村的話,是不會在那裏買上五英畝土地的。”
  “他愛我,他替我買下了,他很慷慨大方。”
  “談談他吧。”
  沉默無聲。
  “他漂亮嗎?”
  “非常英俊。”
  賈德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與醫生職業不符的,由妒忌而產生的痛苦。
  “你們性生活和諧嗎?”
  “和諧。”
  “你想要孩子嗎?”
  “啊,想要。”
  “你丈夫呢?”
  “當然也想。”
  長時間的沉默,隻聽見錄音帶噝噝地轉動。
  “勃雷克太太,你來找我,因為你說有件煩心的事令你絕望。這事同你丈夫有關,是嗎?”
  沉默不語。
  “那麽,我就這樣架設了。根據你剛才所談,你們相親相愛,忠貞不貳,都想要孩子,住的舒適,丈夫事業發達,長得又漂亮,對你百依百順,你們結婚又才半年。你的病恐怕還是那句老笑話所講的:‘我有什麽病,醫生?’”
  又是沉默,隻有錄音帶毫無表情地轉動著。最後,她張口說道:“心煩的正是……是很難講出來的。我原以為能同陌生人商量一下,沒想到——”賈德清晰地記得她是怎樣在沙發上不安地扭動,一對神奇的大眼仰視著他——“沒想到更難開口。”——她越說越快,竭力克服那迫使她沉默的障礙——“我無意中聽到一些事,由這些事,我可能會輕易地得出錯誤的結論。”
  “同你丈夫私生活有關的事?某個女人?”
  “不是。”
  “是關於他做的生意買賣?”
  “是的。”
  “你認為他撒謊了,占人便宜了?”
  “類似這種事。”
  賈德心裏踏實多了。“它破壞了你對他的信任,它向你揭露了他性格的另一麵,你從前不知道的那一麵。”
  “我——我無法討論這問題。我覺得來這兒,就已經是對他的不忠。今天請別在問我了,史蒂文斯醫生。”
  談話就這樣結束了。賈德關上錄音機。
  看來安娜的丈夫做了一筆見不得人的買賣。他可能偷稅漏稅,或是逼迫他人破產走上絕路。安娜自然會感到不安了。她是一個很敏感的女人:對丈夫的信念會因此而動搖。
  他把安娜的丈夫視作一個可能的懷疑對象。他從事建築業,賈德從未見過他。然而,不論他卷入了什麽樣的商業糾紛,都不可能把漢森、卡洛爾和賈德拉扯進去呀。
  那麽安娜本人呢?她又可能是精神變態者,患精神病的殺人狂嗎?賈德回靠在安樂一種,盡力客觀地考慮她的病。
  除她講述過的以外,他對她一無所知。她的來曆可能是杜撰虛構的,她完全可以編造出一大套,但她這樣做有能得到些什麽呢?如果這時精心設計的偽裝,用以掩蓋謀殺的真相,那麽動機何在呢?她的臉盤,她的聲音,在賈德腦海中浮現,她決不可能幹那種事。他可以拿生命做擔保。
  他取出泰麗·渥斯本的錄音帶,或許裏麵有些內容他沒有留意。
  經泰麗本人要求,他們最近多談了幾次。是不是有些壓力,她還沒有告訴他。她全神貫注到性生活上,很難確定她目前治療的進展如何。不過,她最近為什麽迫切要求多同他見幾次麵呢?
  賈德隨便拾起一盤帶,裝上。
  “咱們談談你的婚姻吧,泰麗。你結過五次婚?”
  “六次。”
  “你過去忠於自己的丈夫嗎?”
  大笑。
  “你在哄騙我。世上還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滿足我。這時肉體上的事。”
  “我看過你的全部病曆卡片。從生理學上分析,你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正常。”
  “去它的吧!你為什麽不自己找出結論來?”
  “你戀愛過嗎,泰麗?”
  “我可以跟你戀愛。”
  沉默。
  “別板著臉,我受不了。我對你講過了,這是我的身體結構,我永遠填不飽。”
  “我相信你,不過,不是你的肉體填不飽,而是你的感情的不到滿足。”
  “我的感情還從來沒有被人滿足過,你想來試一下嗎?”
  “不想試。”
  “你想幹什麽?”
  “幫助你。”
  “那你為什麽不過來,坐到我的身邊?”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賈德關上錄音機。他想起又一次對話,泰麗談到自己當電影明星的生涯,他還問過她為什麽後來離開了好萊塢。
  “在一次晚會上,我醉了,扇了一個傻瓜蛋一耳光,沒想到他是個大任務,他借口我是波蘭種,把我趕出了好萊塢。”
  賈德沒有深入他探究,因為當時他對泰麗的家庭情況不感興趣,所以再也沒有提起這是。現在,他有點疑惑不安,覺得早就該了解清楚。有誰知道泰麗這妖豔明星的情況呢?
  羅娜·哈德利是個電影迷,賈德在她家見過一大迭電影雜誌的匯集,她用這些雜誌來逗彼得·哈德利,尋開心,整晚為好萊塢說好話。於是,賈德拿起話筒,撥號。
  羅娜接電話。
  “哈羅!”賈德說。
  “賈德!”他的聲音熱情友善,“你打電話時通知我什麽時候來吃飯吧?”
  “我們不久就會一塊兒吃飯的。”
  “你最好快一點。”她說,“我給英格麗德許下願了。她可漂亮了。”
  賈德相信她長得漂亮,不過同安娜的漂亮不是一種類型。
  “你又一次對人家失約,我們會鬧翻的。”
  “再不會了。”
  “那次車禍後,你身體徹底恢複健康了嗎?”
  “徹底好了。”
  “真可怕呀!”
  羅娜的聲調中有點忐忑不安。“賈德……大約在聖誕節吧,彼得同我希望你能同我們共度節日。”
  賈德感到胸內一陣緊縮閥門。對方夫婦每年都邀請他去過節。彼得和羅娜使他親密的朋友,他們不願讓他一個人孤單單地過聖誕節,不願意讓他同不相識的人一同行走,消失在陌生的人群中,驅使自己的肉體不斷地奔波,知道精疲力盡無法思念往事。賈德這種舉止就好像在為死者做安靈彌撒,任憑哀思駕馭,將自己扯爛,撕得粉碎,如同在某種無法抵禦的古老的宗教儀式中一樣。他萎靡不振,消沉厭倦,還明白這是在做戲。
  “賈德……”
  他清清嗓子說:“對不起,羅娜。也許下一次聖誕節吧。”他心裏明白,羅娜是多麽失望難受。
  她竭力不讓失望的情緒在話音中流露出來。“好吧,我會轉告彼得的。”
  “謝謝。”他突然想起掛電話的目的,又說:“羅娜,你知道泰麗·渥斯本是什麽人嗎?”
  “泰麗·渥斯本?是個電影明星!你問她幹嘛?”
  “我——我今天早上在麥迪遜大街看見她了。”
  “親眼看見了?真的嗎?”羅娜象一個熱切渴望的孩童似地發問,“她現在怎麽樣?老了?年輕了?瘦了?還是胖了?”
  “氣色看上去不錯。她過去是個有點名氣的電影明星,是嗎?”
  “有點名氣?泰麗曾經是最有名氣的巨星,不論從哪方麵看都是第一流的,你懂我的意思嗎?”
  “那究竟是什麽原因促使這麽一位傑出的女孩子離開了好萊塢呢?”
  “她不是自己離開的,是被開除了。”
  看來泰麗說的是老實話,賈德放心了。
  “你們當醫生的整天把頭埋在砂堆裏,對外界的事一無所知,不是嗎?泰麗·渥斯本卷入了好萊塢有史以來最聳人聽聞的醜聞。”
  “是嗎?發生了什麽事?”
  “她謀殺了自己的男朋友。”
  天又開始下雪了。十五層樓下的大街上車水馬龍,嘈雜聲喧起,又消溶在絮雪飛舞的凜冽寒風中。大街對麵樓上的辦公室亮著燈,窗戶上貼著一張模糊不清的辦事員的臉龐,瞅了瞅外麵的風雪。
  “羅娜,泰麗真的殺了自己的男朋友嗎?”
  “有關好萊塢的事,我是本活的百科全書,親愛的賈德。泰麗同大陸製片廠的廠長同居,又跟以為助理導演保持肉體關係。有天晚上,她發現這為助理導演騙了她,就一刀把他給捅死了。那位廠長四處奔走活動,這才算平靜下來,把謀殺說成是車禍,而她所付的代價則是永遠離開好萊塢。”
  賈德對著電話機發愣。
  “賈德,你在聽我講話嗎?”
  “在聽。”
  “你好像有點不舒服。”
  “這些新聞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聽來的?報紙雜誌都在議論這事,人人皆知呀。”
  隻有賈德不知道。他說:“謝謝你,羅娜。替我向彼得問好。”他掛上了電話。
  原來如此,這就是泰麗所說的“意外小事”。她謀殺了一個男人,又從來沒有對醫生提起過。如果能殺一次人,那末她……
  他考慮了一會兒,打開筆記本,寫下:“泰麗·渥斯本。”
  電話鈴響了。賈德拿起話筒:“我是史蒂文斯醫生。”
  “我想知道一下:你是否平安無事。”是安吉利偵探。他的聲音還有點嘶啞,感冒未痊愈。
  賈德心中充滿了感激之情,還是有人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有什麽新情況嗎?”
  賈德猶豫了。他覺得對炸彈的事保持沉默是沒道理的。
  “他們又幹了一次。”賈德把莫迪及安放在車內的炸彈的事情告訴了安吉利,“這回麥克銳佛中尉總該相信了吧!”
  “炸彈在哪兒?”安吉利聲音變得激動不安。
  賈德停了一下,說:“已經拆除了。”
  “已經什麽了?”安吉利不相信地問,“誰拆除的?”
  “莫迪。他覺得這沒什麽。”
  “沒什麽!在他眼裏,我們警察是幹什麽的?隻要讓我們看一看,就完全可以判斷是誰放的!我們這裏有M.O.S.檔案。”
  “M.O.S.。”
  “罪犯慣用法。人人幹事都有個習慣,第一次按某種方式做了,一定還會作第二次。這些就沒有必要同你講了。”
  “是沒必要。”賈德說。他想,莫迪懂這一行,是不是由於某種原因,不願意讓麥克銳佛見到炸彈呢?
  “史蒂文斯醫生,你怎麽雇用莫迪的?”
  “我在電話本上找到他的姓名。”這聽起來就連賈德自己也覺得荒唐可笑。
  他可以聽得出安吉利是在強忍不滿。“那麽,你對他是一無所知羅。”
  “我知道我信任他。怎麽呢?”
  “從現在起,”安吉利說,“不要再信任任何人!”
  “莫迪不可能同謀殺的事由任何牽連!老天爺呀!我是從電話本上隨便挑的一個姓名!”
  “我不管你是從哪兒找到他的。味道不對頭呀。莫迪說,他設了一個圈套,結果什麽人也抓不到。然後他又讓你看車內的炸彈,說不定正是他自己放的呢!他是想贏取你的信任,不是嗎?”
  “你可以那樣認為,”賈德說,“不過……”
  “也許你的朋友莫迪是老實人,也許他在幫你忙。不過,我請你頭腦要保持冷靜,等我們找出凶手以後再說。”  
  莫迪會跟他作對嗎?無法相信。他又回憶起初次接觸時他對莫迪的懷疑。莫迪會不會在設圈套坑自己呢?
  “你讓我幹什麽?”賈德問。
  “離開城市,你覺得怎麽樣?我是指真的離開。”
  “我不能離開我的病人。”
  “史蒂文斯醫生……”
  “另外,”賈德說,“這樣做也無濟於事,不是嗎?我在逃避什麽?逃避誰?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等我回來時,凶殺事件又會重新開始。”
  對方沉默了一陣。“你的話有道理。”安吉利歎了一口氣,然後又喘開了氣,聲音可怕極了。“你什麽時候同莫迪聯係?”
  “不知道。他說他知道誰是幕後指使者。”
  “你想過沒有,這個幕後策劃者付給莫迪的錢比你更多?”安吉利話音中流露出緊迫不安,“如果他要求見你,你就給我掛電話。這兩天我還起不了床,病未全好。記住,不論在什麽情況下,決不要單獨會見他。”
  “你在憑空猜測,臆造案情。”賈德繼續說,“僅僅因為他從我汽車裏拆除了炸彈你就……”
  “不僅僅憑這一點,”安吉利說,“我有預感,你選錯了人。”
  “一聽到他的消息,我就給你掛電話。”賈德答應了安吉利的要求,掛上了電話。是安吉利多疑?當然,莫迪完全有可能撒謊,玩弄炸彈的把戲騙取信任。這樣,下一步行動就輕而易舉了,隻需打個電話給賈德,請他去某一個僻靜無人的地點,借口給他看證據,然後就……想到這些,賈德不寒而栗。難道自己看錯了人?他想起頭一回見到莫迪的印象,當初認為這人無能、笨拙,而後才發現在他那平淡無奇的表麵下,深藏著機靈、警覺和敏銳。但這並不等於他值得信任呀!況且……賈德聽到外間接待室門口有人走動。他看看表,是安娜來了!他匆忙鎖上錄音帶,走去打開通向走廊的邊門。
  安娜正站在走廊裏,身穿一件裁剪得體的藍色海軍衫,小巧的便帽正配上她的臉盤。她茫然若失,若有所思,竟然沒有覺察到賈德正注視著她。他上下打量她,領略她的美,竭力找尋其中的不足之處,以說服自己確認她不值得一球,還有更理想的女人在等著。狐狸吃不上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不值得一求;弗洛伊德才不是精神病心理學的創始人,真正的鼻祖倒應該是語言大師伊索呢!
  “你好!”他說。
  她抬頭一瞅,愣了一下,笑了:“你好!”
  “進來吧,勃雷克太太。”
  她從他身邊擠過,進入辦公室,豐滿結實的身子擦了他一下。她轉過身來看這賈德,紫羅蘭似的眸子閃著不可思議的光。“你找到了那個撞到你又逃走了的司機嗎?”她臉上現出關切的神色,一種含有擔憂不安的真正關切的神色。
  他巴不得馬上把一切都告訴她,卻又不可能。這樣做,至多不過是要一下博取同情的廉價把戲罷了,從最壞處考慮,倒可能把她卷入未知的險境中去。
  “還沒找到。”他指指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安娜注視他的臉,說:“你太疲倦了,為什麽這麽快就開始工作呢?”
  上帝呀!他不願要任何同情憐憫,現在還不需要,尤其是不能從她那裏得到它。他說:“好了,沒什麽。我取消了今天的病人預約,因為無法同你聯係,所以沒通知到你。”
  她臉上掠過一絲焦慮不安的神色,擔心自己是否打攪了賈德。“對不起,如果不見外的話,我還是離開……”
  “不,不!”他趕忙解釋,“我很高興沒能同你聯係上。”這畢竟是最後一次同她見麵了,“你有什麽不舒服嗎?”
  她猶豫不決,想講點什麽,馬上又改變了主意。“有一點迷惑不解。”
  她看著他,目光異常,麵部神色中蘊積了某種神奇的力量,觸動了他內心那根微弱但又依稀猶存的琴弦。他覺得從她身上奔來一股暖流,一陣陣壓倒一切的肉體上的渴望——他驀地明白過來自己在幹什麽。他這是在把自己的情感附會到她身上,想入非非,就象大學一年級精神病學專業的學生,當了一瞬間的傻瓜蛋。
  “你什麽時候去歐洲?”他問。
  “聖誕節早上。”
  “同你丈夫?”他覺得自己象個說話吞吞吐吐、顛三倒四的白癡,又象個典型的市儈。“去什麽地方?”
  “斯德哥爾摩——巴黎——倫敦——羅馬。”
  賈德真想領她逛逛羅馬。他曾在羅馬呆過一年,在當地的美國醫院做實習醫生。在第渥裏公園附近,又一家名叫賽貝尼的大飯店,曆史悠久,坐落在一處峰頂,那曾是古代異教徒的聖地。坐在山頂上可以沐浴陽光,觀賞成百的野鴿,呼啦啦地飛起一大片,遮雲蔽天,在斑斑點點的懸崖峭壁處盤旋。
  可是,安娜事同她丈夫一道去羅馬。
  “那將是第二次蜜月。”她說這話時聲音中流露出微弱的緊張不安,幾乎可以描畫出來了。隻有全神貫注地傾聽的人,才能捕捉到這種微妙的變化。
  賈德盯著她,更仔細地端詳。從外表看,她是沉靜的,並無異常的地方。但是,他感覺到了她內心深處的恐懼和緊張。如果一位熱戀中的女人,就這樣去歐洲度第二次蜜月,那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賈德突然明白了。
  在安娜的內心深處,並沒有興奮激動的情感,即便有過,她已被另一層奇特的情緒所淹沒。是悲傷?還是悔恨?
  他發覺自己正盯著他,便強裝出發問的樣子:“多——多久,你準備去?”
  她唇便閃過一絲微笑,好像懂得他的意圖,然後又一本正經地說:“我也說不準。安東尼老愛改變計劃。”
  “我明白了。”他耷拉下眼皮,瞅著地毯,那模樣可憐極了。他不得不結束這種狀態,不能讓安娜把它看成一個蠢貨而離開,得馬上打發她走。“勃雷克太太……”他張口說。
  “嗯?”
  他盡力壓低嗓門,說:“我假借了看病的理由把你找來,你本來已經不需要再來找我了。我隻不過想——相同你道別,說聲再見。”
  奇怪的事,她倒好像不那麽緊張了。她安詳溫和地說:“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也是想來同你告別,說聲再見的。”她話音中某種力量又一次征服了他。
  她起身準備離開。“賈德……”她抬頭看他一眼,兩人目光相遇,久久不離,都在對方的眼神中窺見了自己。這是一種影射出來的電流的反射,如此強烈以至連肉體都可以感覺到。他開始朝她移過去,又煞住了。不行,自己已經身處仙境,可不能把她也拖累進來。
  當她再次張嘴講話時,他幾乎已經抑製住了感情。“到了羅馬,給我捎封信。”
  她看了他半天,才說:“可要多多保重呀,賈德!”
  他點點頭,再也不敢開口。
  她走了。
  電話鈴響了三邊,賈德才聽見。他拿起話筒。
  “是你嗎,醫生?”是莫迪打來的電話。他激動的按奈不住自己,連聲音都好像要從話筒裏蹦出來。“就你一個人嗎?”
  “是的。”
  莫迪激動中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離奇古怪。是謹慎?還是恐懼?
  “醫生,記得嗎,我講過我有一種直覺,猜到了是誰在幕後策劃?”
  “記得。”
  “我猜對了。”
  賈德覺得一股冷氣襲遍全身。“你知道是誰殺害了漢森和卡洛爾?”
  “知道了。我知道是誰殺的,還知道為什麽要殺他們。下一個就輪到你了,醫生。”
  “告訴我……”
  “電話裏不能講。”莫迪說,“最好找個地方碰頭再談。你一個人來!”
  一個人來!
  “你在聽我說話嗎?”莫迪問。
  “聽著哩。”賈德趕快答道。安吉利是怎麽囑咐的?不論在什麽情況下,千萬不要單獨與莫迪會麵。“為什麽不能在我這兒碰頭呢?”他問道,想拖延時間。
  “我覺得有人在跟蹤我,剛剛才設法甩掉了尾巴。我現在在五星肉類加工包裝公司給你掛電話,這家公司在第十大道西部,第二十三街,靠近碼頭。”
  賈德很難相信莫迪是在設圈套害他。他決定試探一下。“我給安吉利掛個電話。”
  莫迪厲聲喊道:“什麽人也別帶,你一個人來。”
  原來是這樣。
  賈德捉摸這電話另一頭那位胖墩墩的如來佛似的人物,那位坦率正值的朋友。賈德每天要付給他五十塊美金外加其他雜七雜八的費用,請他來安置一個謀殺自己的圈套!
  賈德不動聲色地說:“好的,我馬上就去。”最後,他又追問一句:“你確信知道了幕後策劃者了嗎,莫迪?”
  “沒錯,醫生。你聽說過唐·文頓嗎?”莫迪把電話掛上了。
  賈德站在電話機旁,竭力從澎湃洶湧的心情中掙脫出來。他找到安吉利的住所電話號碼,撥了號。對方電話鈴響了五分鍾,賈德突然害怕了,擔心安吉利不在家。自己一個人敢去見莫迪嗎?
  他聽見了安吉利帶著鼻息聲的話音:“喂?”
  “我是賈德·史蒂文斯。莫迪剛才打電話來了。”
  “他說什麽了?”安吉利急切地問。
  賈德猶豫了。那位蹣跚矮胖的莫迪正在陰謀策劃要將他無情地宰殺。可是賈德對他還是殘存這最後一點點莫名其妙的忠誠感,或者說是好感吧。“他要我去五星肉類加工包裝公司碰頭。那公司在第十大道附近的第二十三街區。他讓我一個人去。”
  安吉利冷笑一聲。“我知道他會這樣幹。不要離開辦公室一步,醫生。我馬上給麥克銳佛中尉掛電話,我們會開車去接你的。”
  “好的。”賈德掛上電話。羅曼·莫迪,這位從電話本上找到的快樂的如來佛呀!賈德感到一陣不可名狀、突然其來的沮喪淒涼。他喜歡過他,信任過他。
  原來是莫迪在等這殺害他!
  二十分鍾後,賈德開門迎來安吉利和麥克銳佛中尉。安吉利兩眼通紅,淚汪汪的,說話聲音嘶啞。把安吉利從病床上拖起來,賈德感到有點內疚,麥克銳佛隨便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並無一點友好之意。
  “我把羅曼·莫迪打電話來的事告訴麥克銳佛中尉了。”安吉利說。
  “是的。讓咱們瞧瞧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吧。”麥克銳佛慍怒地說。
  五分鍾後,他們承一輛無標記的警車奔馳在紐約西部的大道上,開車的是安吉利。方才稀稀拉拉飄灑的雪花不再落了,黃昏時光稀薄的餘輝隱推了,沉悶的暴風雲掃過曼哈頓的天空,遠處炸響一聲驚雷,跟著一把利劍似的閃電劃破雲天,雨點開始滴滴嗒嗒地敲打著汽車前麵的擋風玻璃。汽車繼續穿過鬧市區,直矗雲霄的摩天大樓一座座地隱去,代之以肮髒汙穢的經濟公寓,一幢一幢地擠在一塊抵禦這刺骨的嚴寒。
  車拐進第二十三街,朝西麵哈得遜河方向開去,進入那布滿了廢物對機場,舊貨修理鋪和下等酒吧間的地區,轉過一排排車庫、車場和貨運公司。當車子駛近第十大道時,麥克銳佛讓安吉利把車停在路邊。
  “就在這裏下車。”麥克銳佛轉過身子對賈德說,“莫迪說過有旁的人與他在一起嗎?”
  “沒有。”
  麥克銳佛解開外衣紐扣,從槍套裏取出值勤用的左輪手槍,把它放進外衣口袋。安吉利也做了同樣的準備。“在我們後頭跟著。”麥克銳佛命令賈德。
  三個人頂著雨,過了半個街區,來到一幢破爛失修的樓前,樓門上寫著一行已經褪了色的字:五星肉類加工包裝公司。門前沒有汽車,沒有卡車,也沒有燈光;沒有一點生命的痕跡。
  兩個偵探走到門跟前,一邊站了一個。麥克銳佛試者推了推門,門鎖上了。他看看四周,沒有發現門鈴。他們豎著耳朵聽著,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外,什麽也聽不到。
  “好像關門下班了。”安吉利說。
  “有可能。”麥克銳佛說,“聖誕節前的那個星期五,大多數公司正中午就都關門收檔了。”
  “肯定還有一個裝卸貨物的入口處。”
  兩個偵探避開路上的水坑,小心翼翼地朝樓尾走去;賈德跟在他們後麵。他們來到一條發貨道,連一個人影也找不到。三人又往前走到發貨台。
  “行了,”麥克銳佛對賈德說,“大聲喊吧。”
  賈德躊躇不安,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因為自己正在出賣莫迪。他提起嗓門喊道:“莫迪!”有一隻發怒的雄貓因找不到幹燥的窩在嚎叫,此外,再沒有任何回應。“莫迪先生!”賈德又喊了一聲。
  貨台上有一扇可以來回滑動的木門,貨物由此從倉庫裏運出,裝到外麵場上的卡車上。貨太四周沒有台階,麥克銳佛縱身跳上平台,動作輕巧敏捷,與他那肥壯的身軀一點也不相符。安吉利和賈德跟著跳上台去。安吉利走到門邊,推了一把,門沒鎖。吱地一聲尖響,門轉開了,那隻雄貓聽到人聲,又嚎叫開了,忘記了找窩。庫房裏黑洞洞的,伸手不見五指。
  “你帶手電了沒有?”麥克銳佛問安吉利。
  “沒帶。”
  “媽的!”
  他們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地摸索前進。賈德又一次喊道:“莫迪先生!我是賈德·史蒂文斯!”
  他們穿過黑屋,腳下的木板踩得吱嘎吱嘎響。麥克銳佛摸摸口袋,掏出一包火柴,劃著一根,舉起來。嗶剝燃燒的微火在這無邊無際空空如也的大洞穴中,投下了一圈搖曳的黃光。火柴熄滅了,麥克銳佛說:“那時我最後一根火柴,找找那個該死的電燈開關吧。”
  賈德能聽到安吉利在順牆壁摸著找那開關,便跟著朝前走。他看不見麥克銳佛和安吉利。“莫迪!”他喊道。
  從房間的另一邊傳來安吉利的聲音:“這兒有開關。”卡嚓響了一聲,燈沒亮。
  “總開關一定給拉死了。”麥克銳佛說。
  賈德撞著一堵牆。他伸出雙手撐住,手指頭正好抓住一根門閂,推了一吧,一扇大門開啟了,一股冷風迎麵撲來。“我找到了一扇門。”他喊道。他跨過門檻,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他聽到深厚的門關上了,新開始怦怦地跳。這兒筆剛才那間屋子更黑,黑得令人難以忍受,他好像步入了黑魅魅的深淵。
  “莫迪!莫迪!”
  無邊無涯,死一般的沉寂。一定要找到莫迪,否則麥克銳佛會怎麽想?他一定會把賈德說成是放羊娃,又一次撒謊喊狼來了,好騙人。
  賈德向前挪了一步,臉上突然感到被生肉舔了一下。他驚惶地跳閃到一邊,脖子上的汗毛全聳了起來。他問道了周圍有一股濃烈的血腥氣,覺得在黑暗中潛伏著的災禍正向自己逼過來。他頭皮下的發怵,心跳得飛快,連氣也透不出來。顫顫兢兢地用手指頭從外衣兜裏摸出一盒火柴,劃了一根,嚓地一聲劃著了。接著火光,他看見一直可怕的大眼隱隱約約顯現在他的聯錢。他全身一震,才發現一頭宰了的牛懸吊在肉鉤子上耷拉著。火柴光熄滅之前,他也瞥見了別的一些宰掉的牲口吊在掛鉤上,最遠頭的角落裏現出了另一扇門的輪廓。那門可能通到辦公室,莫迪可能在那兒等著他。
  賈德往黑洞穴的深處走去,朝門的方向移步,又感覺到死牲口的肉在他身上碰來擦去,冷冰冰的。他趕忙閃開,繼續朝辦公室門口走。“莫迪!”
  他納悶不解,為什麽麥克銳佛和安吉利遲遲不來。當他走近門口時,又同一具懸吊著的死肉迎麵相撞。
  賈德煞住步子,辨別方向。他劃著最後一根火柴。在他前麵的肉鉤子上,吊著羅曼·莫迪的屍體,齜牙咧嘴地獰笑。火柴熄滅了。
  驗屍的人驗罷屍體就走了。莫迪的屍體倍搬開,除賈德、麥克銳佛和安吉利三人外,其他人都離去了。他們坐在公司經理的辦公室裏。辦公室不大,掛著的日曆印有迷人的兩個裸體照片,一張陳舊的辦公桌,一把旋轉椅,一個公文櫃。燈亮了,電動加熱器在運轉。
  他們拍人找到了加工廠經理保爾先生,把他從聖誕節前的晚會上拉來回答問題。他解釋說,現在正值節日前的周末,因此全體雇員都在中午放假走了。他是十二點三十分鎖的門,就他所知,此外當時再無第二個人了。保爾先生喝得醉醺醺的,口吐狂言。麥克銳佛知道從他身上沒有多少油水好撈了,便打發人送他回家。賈德幾乎沒意識到這間房間裏發生了什麽事。他一直在想著莫迪,想他多麽樂觀,充滿了生氣,想他死得多麽慘。賈德責怪自己,當初要是沒把莫迪卷進來,這個小偵探今天還會活著的。
  快到半夜了,賈德疲憊不堪地將莫迪打電話的經過重述了十遍。麥克銳佛弓起腰,坐在一旁注視著賈德,拚命地吸著雪茄。最後,他說:“你讀不讀偵探小說?”
  賈德驚訝地看著他,說:“不讀。怎麽啦?”
  “我來告訴你怎麽啦。我看你是太好了,好的難以叫人相信,史蒂文斯醫生。從一開始,我就認為你已經陷到裏頭了,而且告訴過你。發生的是什麽事?是你搖身一變,從凶手變成了受刺的目標。你先聲稱自己被車撞倒,然後……”
  “確實有一部車吧他撞倒。”安吉利提醒他。
  “一個新手才會那樣看問題。”麥克銳佛厲聲吼道,“這完全有可能是醫生的某位同黨事先安排好的。”他轉過去,對賈德說:“爾後,你有打電話給安吉利,編出一套聳人聽聞的奇談,說什麽有兩個男人闖進你的辦公室,企圖殺死你。”
  “他們的確闖進來了。”賈德說。
  “不對,他們沒有。”麥克銳佛怒氣衝衝地打斷賈德的話,“他們用的是一把特製的鑰匙。”他的聲音變得嚴酷了,“你說過,開辦公室的鑰匙隻有兩把,你拿了一把,卡洛爾拿了一把。”
  “不錯,我還講過,他們仿製了卡洛爾的那一把。”
  “我知道你講過些什麽。我做過石蠟化驗,卡洛爾的鑰匙從來沒有被仿製過,醫生。”他停下來,讓話音沉落,然後有說:“卡洛爾拿一把鑰匙在我這兒,另一把在你手上,對吧?”
  賈德看著他,無言以對。
  “當我不相信你那一套無法自圓其說的謬論時,你就通過電話本,雇了一名偵探,他又輕而易舉的找到了一沒安放在你車內的炸彈。炸彈又沒讓我看到,因為已經拆除了。然後,你覺得到時候了,應該在扔給我一具屍體,於是就給安吉利掛電話,耍開老花招,說什麽莫迪用電話通知你,講他已經知道那個蓄意謀害你的神秘人物,等等。可是結果呢?我們趕到這兒,發現他給吊在肉架的鉤子上。”
  賈德氣得滿臉通紅。“這兒發生的事與我無關。”
  麥克銳佛狠狠地盯了他半天,說:“你知道為什麽沒逮捕你嗎?僅僅是因為我還沒有找出這見怪案的作案動機。不過我會找到的,醫生。”他站了起來。
  賈德突然想到一件事,說:“等一等,那麽,那個叫唐·文頓的人又怎麽解釋呢?”
  “什麽唐·文頓?”
  “莫迪說,這個人是幕後策劃者。”
  “你認識唐·文頓嗎?”
  “不認識。我估計警察局應該知道他。”
  “我從來沒聽說過。”麥克銳佛轉過身問安吉利,後者搖搖頭。
  “好吧,發函查查,給聯邦調查局,給國際警察組織,給所有美國主要城市的警察局長。”他掃了賈德一眼,“滿意了吧?”
  賈德點點頭。幕後策劃者過去一定犯過法,有案可查,找出這人不會太難。
  他又想起莫迪,莫迪一定是被人跟蹤到這裏,而決不可能對外人泄漏了碰頭地點,因為他一再強調過要保密。好在要找尋的幕後人的姓名已經知道了。  
  凡事預則立。
  第二天早上,各報都在頭版頭條位置大肆渲染羅曼·莫迪被殺的新聞。在去辦公室的路上,賈德隨便買了一分報,報上簡單地提到他,說他是與警察一道偶然撞見了屍體的證人,詳情卻被麥克銳佛隱瞞,沒有讓報界知道。麥克銳佛流了一手,沒打出手裏的王牌。賈德心裏直嘀咕,不知安娜會怎麽看待這次事件。
  這天時星期六,上午應該去醫院的門診室接待病人。他安排了另一位醫生替他當班,自己回到辦公室。他獨自一人在電梯裏徘徊,生怕有人埋伏在走廊裏,即便如此小心謹慎,還是有危在旦夕之感。天知道什麽時候刺客會給他一家夥。
  上午,他多次想抓起電話筒和安吉利偵探通話,詢問唐·文頓的情況,但每次都克製住了。一旦有消息,安吉利會給他掛電話。唐·文頓殺人的動機領他疑惑不解。也許在多年以前,當賈德還是一名實習醫生時,給他診過病,他覺得醫生怠慢了他?或是以某種方式傷了他的感情?想來想去,賈德還是想不起有這麽一個叫唐·文頓的病人。
  正午時候,賈德聽見有人打開從走廊通往接待室的門。是安吉利來了,他顯得更憔悴,吊著一張毫無表情的長臉,鼻子通紅,呼吸時呼哧呼哧地響。他走進裏頭的辦公室,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唐·文頓的事,你查到了什麽沒有?”賈德著急地問他。
  安吉利頷首答道:“我們收到了聯邦調查局,美國各大城市警察首腦和國際警察方麵打來的電傳打字電報。”賈德期待著,連氣也不敢出。“誰都不知道這唐·文頓是何許人。”
  賈德心頭一沉,盯著他,不相信是真的。“不可能吧!總該有人知道他呀!一個人,幹了如此驚天動地的事,哪能來無影去無蹤!”
  “麥克銳佛也這麽說。”安吉利有氣無力地回答,“醫生,我同手下的人查遍了曼哈頓和紐約市的其他地區,連新澤西州和康乃狄格州也查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畫上了一道道線的紙片,遞給賈德過目。“我們在電話本上找到一個唐·文頓,其中有四個‘文頓’不是以‘ton’而是以‘ten’結尾,有兩個以‘tin’結尾。於是,我們把目標集中到另外五個‘唐·文頓’身上,逐個調查。這五個人中,一個已經癱瘓了;一個是牧師;一個是銀行副總裁;還有一個是消防隊員,頭兩次謀殺案發生時他正在值班。最後一個‘唐·文頓’,我剛剛調查完,此人開狗店,賣小狗,而且年齡足足有八十歲。”
  賈德嗓子眼發幹,突然意識到自己原來把寶全押在了安吉利的調查結果上了。如果莫迪沒有把握,他是決不會講出幕後者姓名的;而且他沒說唐·文頓是幫凶,而是毫不含糊地指明他是總後台。這號人竟在警察局無案可查,實在難以相信。莫迪被害,是因為他掌握了真情。莫迪一死,賈德單槍匹馬隻剩一人了。陰謀的羅網如今收得更緊了。
  “真對不起。”安吉利說。
  賈德看著麵前的這位偵探,忽然想起他已經奔波了一宿沒回家,便感激地說:“多謝你的盡力相助。”
  安吉利湊過身子,問:“你肯定聽清楚了莫迪的話嗎?”
  “肯定聽清楚了。”賈德閉上眼睛,細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他問過莫迪是否斷定了幕後策劃者。此時,莫迪的聲音又在耳邊回響:“沒錯,你聽說過唐·文頓這個人嗎?唐·文頓!”賈德睜開眼,重複一遍:“肯定聽清楚了。”
  安吉利舒了一口氣,陰沉沉地笑了一下。“如果莫迪話中無話,那線索就斷了。”說完,他就打開了噴嚏。
  “你還是回去睡覺吧。”
  “我也這麽想。”安吉利站起來。
  賈德吞吞吐吐地問:“你同麥克銳佛搭檔,幹了多久了?”
  “這是我們頭回合作辦案。怎麽了?”
  “他有這本事誣告我犯謀殺罪嗎?”
  安吉利打這噴嚏:“或許有這本事,醫生。我還是休息去吧。”他朝門口走去。
  “我可以搶先一步。”賈德說。
  安吉利煞住步,轉身說道:“說下去。”
  賈德告訴他打算進一步調查一下漢森過去搞同性戀時的男友。
  “似乎沒多大意義。”安吉利坦率地說,“不過查一下總比不查要好。”
  “我不能坐以待斃,讓人家把我檔靶子打,我要反擊,要反過來追蹤他們。”
  安吉利瞪他一眼,問:“反擊誰?追蹤誰?你在跟影子鬥呢!”
  “隻要有證據提供一個可疑者,那麽警察就可以綜合各方麵的材料,繪出此人的一幅畫想來,是這樣嗎?”
  安吉利點點頭:“這叫做拚圖。”
  賈德興奮不已,來回踱步。“我會給你們一幅拚圖的,把這個幕後的家夥的模樣描繪出來。”
  “怎麽行呢?你從未見過他,誰都有可能是唐·文頓。”
  “決不可能。”賈德糾正安吉利的斷言,“我們尋找的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物。”
  “是一個神經失常的人。”
  “神經失常,是一個抽象籠統的提法,在醫學上毫無意義。神智健全隻不過是一種適應環境的精神能力。如果人喪失了這種能力,他要麽逃避現實,要麽超乎現實,那就成了不受約束的超人。”
  “這家夥以為自己是超人吧。”
  “一點不錯。每遇險境,人又三中抉擇,安吉利。或逃,或降,或者攻擊。此人選擇了攻擊。”
  “那他是個瘋子羅。”
  “不是瘋子。瘋子不殺人,瘋子的思路短,不集中。我們所對付的人比瘋子的頭腦複雜,他可能是有血有肉的、下意識的、循環性的精神分裂患者,或是某種綜合病者。我們的對手,也可能患浮客症——一種伴隨有非理智行為的近期遺忘症。不論是那種情況,問題的根本在於,此人的儀表舉止看上去是完全正常的。”
  “看來無法再查下去了。”
  “你又錯了,要查的還多著呢。我可以把此人作一番栩實的描繪。賈德眯著眼凝神說道,“唐·文頓的各子比一班人要高,身體各部分的比例勻稱協調,體格向運動員,外表整潔,遇事謹慎,無藝術才能,對繪畫,寫作或彈鋼琴一竅不通。”
  安吉利目瞪口呆地凝視著他。
  賈德滔滔不絕,情緒激昂,愈講愈快。“除了他本人控製的組織外,他不參加任何社交團體。他是個職能當首領的人,性情凶殘,脾氣暴躁,野心勃勃。他從不介入小偷小摸的勾當;如有前科,不是搶劫銀行就是綁票殺人。”賈德激動的心情有增無已,腦海中的形象愈趨鮮明。“等你抓到他時,你會發現此人大概小時候就被父母攆出了家門。”
  安吉利插話說:“醫生,我並不想否定你的猜測,不過他也可能會是名混混沌沌、神經失常的吸毒犯,幹一些……”
  “不,此人從不吸毒。”賈德斬釘截鐵地說,“我再告訴你一些事。在學校念書的時候,他踢足球,打曲棍球,熱衷於碰撞一類的運動,對下棋,猜謎等等不感興趣。”
  安吉利疑惑不解地看這賈德,反駁道:“一個人哪有那麽多特點!”
  “我是在給你描繪唐·文頓。”賈德說,“一個具有非凡才智的人。我再告訴你一點,他屬於拉丁語種族。”
  “有什麽根據?”
  “根據他殺人的方式方法。用刀、用酸、用炸彈。他是北美人,意大利人,或者是西班牙人。”賈德緩一口氣接著說:“這就是給你的識別標記,標明了一個謀殺了三個人而且還想設法對我下毒手的家夥。”
  安吉利抑製住感情的波動,問:“你怎麽知道的?”
  賈德坐下來,轉過身體對安吉利講:“是我的職業告訴我的。”
  “精神方麵,你當然能分析,可是,外形上的特點,你又沒見過,怎麽能描述出來呢?”
  “我憑推測。有一位名叫克銳茨默的醫生曾發現,患妄想狂的人,百分之八十五體格健壯,象運動員一樣魁梧。毫無疑問,此人是個妄想狂,無以為自己崇高偉大,妄自尊大,目空一切法律。”
  “為什麽卻一直沒有把他管起來呢?”
  “因為他掛著假麵具。”
  “他怎麽啦?”
  “其實每個人都帶著麵具,安吉利。從懂事時期,我們就學會了掩飾真實感情,隱藏內心的仇恨和恐懼。”他用權威的強調談著,“但是,由於環境所迫,唐·文頓將會扯掉麵具,露出他赤裸裸的真麵目,露出裸臉。”
  “我明白了。”
  “利己主義是他的至命弱點,一旦受到威脅,真正的威脅,他就會垮掉。他眼下正處劣勢,不用非多大勁就可以讓他翻車垮台。”賈德頓了一下,又繼續說,幾乎是自言自語:“此人具有超自然的力量。”
  “什麽力量?”
  “超自然力量。這個詞指的是在原始社會中所謂具有魔力的人,能對其他人所施加的影響力。此人的存在,具有壓倒一切的力量。”
  “你說他對繪畫,寫作或者彈鋼琴一竅不通,從何而知?”
  “世界上充滿了患精神分裂症的藝術家,其中絕大多數從不參加暴力活動,因為他們的職業工作為他們提供了發泄感情的機會。我們談及的這個人,卻沒有這種機會。他就像一座火山,派出內部壓力的唯一渠道是迸發熔岩:殺人;殺了漢森、卡洛爾和莫迪。”
  “你的意思是所他犯罪作案的目的動機不明確?”
  “對於殺人犯來說,並非不明確,恰好相反。”賈德思緒浮翩,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斷情節漸漸清晰,現出其真實的含義。他咒自己當時竟嚇破膽,盲目而不冷靜,看不透真相。“我才是唐·文頓要追逐的主要目標。漢森被殺,是因為他被誤認為是我。檔凶手發現搞錯了人時,就來到我的辦公室,想再幹一次。我不再,凶手發現了卡洛爾。”他的話音中激蕩著憤怒之情。
  “他殺了她來滅口。”
  “不,此人決非膽小鬼。他折磨卡洛而是想得到某種東西,比如說一件犯罪的證據,而她卻不肯或者無法給他。”
  “什麽樣的證據?”安吉利試探著問。
  “還不得而知。”賈德說,“然而,者正是全案的關鍵所在。莫迪找到了答案,這就成了他被殺的原因。”
  “有一件事無法解釋:如果他們在街上殺了你,他們就無法再得到證據。這與你的分析判斷不相符羅。”安吉利堅持己見。
  “可以吻合。比如說,證據就在我報關的錄音帶上,它本身並沒有任何害處。可是,一旦我把這證據同其他事實聯係到一起來考慮,就會對他們構成威脅。所以,他們有兩種選擇,要麽從我這裏拿走證據,要麽把我除掉,以防我向別人透漏,他們先是企圖除掉我,結果錯殺了漢森,於是又選擇了另一個辦法,想從卡洛爾手中奪走證據。這次又失敗了,隻好全力以赴,把刀口對準我,於是就出現了那場車禍。當我去雇請莫迪時,很可能被跟蹤;莫迪也可能被盯上了。等他一摸到了事實的真相,馬上就被幹掉。”
  安吉利看著賈德,眉頭皺成一團,眉宇間凝集著思慮。
  “因此, 除非我死。 否則,凶手是決不會罷休的。”賈德冷靜地做出結論,“這是一場生死攸關的爭鬥,我剛才談到的此公決不肯甘拜下風的。”
  安吉利一邊聽, 一邊打量賈德, 捉摸話中的分量和含義。最後,安吉利說:“真要是這樣的話,那你需要自衛手段。”他取出自己的軍用作輪手槍,甩開彈膛,看看裏麵上滿了子彈沒有。
  “多謝了,安吉利。我不需要槍,我要用我自己的武器同他們戰鬥。”
  外室傳來卡嚓一聲尖厲的叫門聲。
  “你是在等人嗎?”
  賈德搖搖頭:“沒有,今天下午沒病人。”
  安吉利手抓住槍,悄悄地朝通往接待室的那扇門移動。他閃到門的一側,猛扣一把拉開了門。彼得·哈德利站在門口,臉上掛著迷惑不解的神情。“幹什麽的?”安吉利厲聲喝問。
  賈德走到門邊,趕忙解釋:“沒事,沒事,他是我的朋友。”
  “喂,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彼得問。
  “對不起。”安吉利道歉,收回了手槍。
  “這位是彼得·哈德利一聲,這位是安吉利偵探。”
  “你在這兒開辦什麽古怪的神經病診所呀?”彼得問道。
  “出了一點小麻煩事。”安吉利解釋說,“史蒂文斯醫生的辦公室被……被盜,我們想盜賊可能還會再來光臨一次。”
  賈德明白了安吉利的暗示,說:“是的,盜賊沒有找到他們想要找的東西。”
  “這與卡洛爾被害有關係嗎?”彼得問。
  沒等賈德開口,安吉利就搶先答道:“不太清楚,彼得醫生。警察局請求史蒂文斯醫生對此是暫時保密,不要外傳。”
  “我明白了。”彼得說,他看這賈德,又說:“不是約好了今天一塊兒吃飯嗎?”
  賈德發現他自己早把這是給忘了,趕忙答道:“好的,好的。”他轉過身去對安吉利說:“我看都分析的差不多了,沒漏掉什麽。”
  安吉利指著左輪手槍說:“你真的不想要……”
  賈德搖搖頭:“謝謝你。”
  “那好吧,多加小心。”安吉利說。
  一定小心,一定。“賈德答應。
  吃飯時,賈德心事重重;彼得並不勉強他講出來。他們談到自己的朋友和病人。彼得告訴賈德,已把伯克的病情通知其雇主,並很快給他安排了神經係統的檢查,馬上就要送進一家私人開設的精神病院。
  喝咖啡時,彼得問道:“賈德,我不明白,你會有什麽不愉快的事。不過,如果我能幫一把的話……”
  賈德搖頭謝絕。“謝謝你,彼得。這是我隻能自己來照料。等事情結束以後,我會從頭到尾講給你聽的。”
  “但願快點了結。”彼得輕柔地說。他猶豫了一下,又問:“賈德,你有危險嗎?”
  “沒有。”賈德回答。
  一個妄想殺人犯,三次作案殺了人,還下決心要把賈德幹掉。沒有危險才怪呢!
   午飯後,賈德回到辦公室,同平素一樣小心謹慎,處處提防,盡量避開一切可能的氨酸。無論如何,這種小心都是值得的。
  他開始播放錄音帶,力圖聽出一點蛛絲馬跡。播出的話音好似一串串胡言亂語的迸發,充溢了仇恨……性反常……恐懼……自歎自憐……妄自尊大……孤獨寂寞……空虛……痛苦……
  三個小時過去了,可疑目標的名單上才增加了一個新的人名:貝魯斯·波依德,他是最後一個與漢森同居的男同性戀者。賈德把漢森的錄音帶又播放了一次……
  “……大概第一次預見貝魯斯,我就愛上他了。我見過的男人中,數他最漂亮。”
  “漢森,你們同居時,貝魯斯是充當被動消極的夥伴,還是處於居高臨下的支配地位?”
  “他當男方,處於支配地位,這正是他的迷人之處。他強健有力,我們成了戀人以後,常為此發生爭吵。”
  “為什麽?”
  “貝魯斯不明白他自己又多麽壯,老愛踩到我背上,用揍我來表示愛撫。有一天,他差點沒打斷我的脊梁骨。我直想宰了他。他跟你握手時,可以捏碎你的手指頭。他老是假裝賠禮道歉,其實他以傷人取樂。他不需要鞭子,他非常健壯……”
  賈德關掉錄音機,坐在機旁沉思。這個同性戀者同自己想象中的殺人犯風馬牛不相及,但是跟漢森有過瓜葛,而且還是個悲觀厭世的利己主義者。
  他盯著名單上的兩個名字:泰麗,曾在好萊塢殺死一個男人,自己又從來不提及此事;貝魯斯,漢森的最後一個戀人。如果是其中的一個,那麽會是誰呢?
  泰麗住在一間閣樓裏,牆壁、家具、窗簾,整個室內全是粉紅色,昂貴的家私東一件西一件,擺了一屋子,牆上掛著法國印象派的油畫。賈德事先通過電話告訴她,要來拜訪;她也做好了迎客的準備,穿上了一件粉紅色的半透明薄睡衣,睡衣裏沒有著內衣褲。
  “你到底還是來了。”她歡喜若狂地尖叫。
  “我有話跟你講。”
  “好的。喝一點吧?”
  “謝謝,不喝。”
  “我可要灌一杯,慶祝慶祝。”泰麗說。她踱到寬敞的起居室的一角,那裏擺著一個珊瑚片製成的小餐櫃。
  賈德心事重重地注視著她。
  她端著一杯酒,又踱了回來,緊偎著賈德,坐到那張粉紅色的沙發上。“心肝,你到底還是到我這兒來了。我早就知道,你是抵擋不住小泰麗的美麗的。我都讓你撩撥得神魂顛倒了,賈德呀!叫幹啥,我就幹啥,隻要你張張口。有了你,我一生在男人身上過的癮都一文不值了。”她舉杯一飲而盡,一隻手摸到他褲子上。
  賈德一把抓住她的雙手,說:“泰麗,我需要你的幫助。”
  泰麗按自己的意圖來理解賈德的含義。她嬌滴滴地哼道:“我知道,小寶貝。我要逗得你心花怒放,忘掉你一生中逗過的其他女人。”
  “泰麗,你聽著!有人想殺我!”
  她臉上現出驚訝的神情。她是在演戲,還是真情表露?他想起曾經看過她表演的最後一場戲。是真實感情的流露。她是個好人,但不是個好演員。
  “上帝啊!誰?誰要啥你?”
  “此人可能跟我的一位病人有關係。”
  “為什麽?”
  “我也這樣想呢,泰麗。你朋友中,有沒有人談論過謀殺別人?哪怕是當玩笑說說?”
  泰麗搖搖頭:“沒有。”
  “你認識一個叫唐·文頓的人嗎?”他死死盯住她問。
  “唐·文頓?嗯?我會認識?”
  “泰麗,你對謀殺有什麽體會?”
  泰麗全身一顫。他扼住她的手腕。感覺到她脈搏在飛快地跳動。
  “殺人讓你興奮嗎?”
  “不知道。”
  “好好想想。”賈德央求她,“殺人的念頭讓你興奮嗎?”
  她的脈跳時慢時快,變得無規律了。“不,一點也不。”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在好萊塢你殺過人?”
  她突然伸出長指甲爪子,在家的臉上亂挖亂抓。他又一把抓住她的雙手。
  “你這婊子養的爛貨!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原來你是為這件事來找我的!滾出去!滾!”她抽搐嗚咽,一陣歇斯底裏後便暈倒過去了。
  賈德注視了她一陣子。泰麗有可能牽進一宗令人毛骨悚然的謀殺案。她人不可靠,又缺乏自尊,很容易被他人利用,就象溝槽裏的一塊亂泥,任人搓揉,可以捏成一座美麗的塑像,也可以製成致命的武器。問題在於,最後一個使喚她的是誰?是唐·文頓?
  賈德站起來,說:“對不起。”
  他步出了這間粉紅色的公寓住宅。
  在紐約是藝術家們聚居的格林威治村,從停車場分岔出來的一條小街上,有一間房子,這裏住著貝魯斯·波依德。一位身著雪白夾克的菲律賓裔男管家打開房門;賈德通報姓名後被請到門廳內等候。管家走了,十分鍾過去了,十五分鍾過去了,賈德盡力控製住煩躁不安。來這裏之前,也許應該先該安吉利偵探打個招呼;如果賈德分析推測正確的話,索取他性命的事馬上就會發生。這一次,下手幹的人一定會拚老命達到目的。
  管家又鑽出來了:“波依德先生請你進去。”他領賈德上樓,進到一間布置得非常雅致脫俗的書房,然後很得體地退出。
  波依德正坐在書桌邊寫東西。他是一位美男子:五官清秀纖柔而又輪廓清晰,線條分明;滿頭亞麻色卷發,一綹一綹地;他便站起來,現出大約六英尺三英寸高的身材和一副足球運動員的寬肩。賈德想想自己描繪的那張凶手的拚圖,與波依德完全一樣,更覺得應該事先給安吉利留個話。
  波依德聲音輕柔,言談彬彬有禮。他愉快地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史蒂文斯醫生。我就是貝魯斯·波依德。”他伸出右手。
  賈德伸出手去握,貝魯斯大拳一揮,對準賈德的嘴部就是一拳。這一擊來得突然,一股衝力把賈德甩到落地燈架上,掀翻了燈,整個身子撞到地板上。
  “對不起,醫生。”波依德看著他說,“這是你應受的。你是個調皮的孩子,不是嗎?起來吧,我給你斟一杯酒。”
  賈德暈沉沉地搖搖頭,掙紮著從地板上爬起來。剛支起一半身子,波依德又用鞋尖踢中他下腹部,賈痛得歪扭著身子,倒下了。“我一直在等你來訪呢。”波依德說。
  賈德痛得兩眼冒金星,仰頭看著這位巍然聳立在麵前的高大人影。他想張口講話,可是吐不出詞來。
  “別說話!”波依德同情地說,“這樣還會叫你吃苦頭的。我知道你來幹什麽。你想問我關於漢森的事。”
  賈德剛點一下頭,波依德對著他頭部又是一腳。眼前一片紅稀稀,模糊糊,波依德的聲音好象從遙遠的某一個角落傳來, 穿過棉花製成的濾聲器, 飄進飄出:“他去找你之前,我們一直相親相愛。是你讓他覺得自己象個吸毒成癮的人;是你讓他覺得我們的愛情是肮髒汙穢的。你知道是誰搞髒了我同他之間的愛情嗎?就是你!”
  賈德感覺到有件硬物擊中了肋骨,劇痛滲進血管,流遍周身上下。這時,他眼前呈現出各色各樣美麗的彩影,好似他頭腦裏已塞滿閃爍炫目的彩虹似的。
  “誰給你權力去叫人怎麽談情說愛的,醫生?你坐在辦公室,神氣得象個上帝,指責與你不同的人。”
  不是這樣——賈德內心某處在回答——漢森過去沒有任何選擇的機會,是我給了他。他沒有去選擇你這個家夥。
  “漢森已經死了。”這個頭發亞麻色的彪形大漢矗立在賈德麵前,說,“你殺死了漢森;我現在要殺你。”
  賈德耳朵後麵又挨了一腳,漸漸失去知覺,神誌種的一部分不複存在,另一部分也開始麻木,隻剩下小腦中管智力的那一部分神經還在起作用,盡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他責怪自己沒有搞清真相,一位凶手是個黑頭發的拉丁種人,沒想到是個一頭亞麻色卷發的家夥。他原以為凶手一定不是搞同性戀的,現在看來估計錯了。他找到了患妄想狂的殺人犯,為此,他正走向陰間地獄。
  他失去了知覺。
  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必須設法把某種重要的情況傳遞出去,可是體內的疼痛使他無法清醒神誌,集中注意力。他聽見旁邊有人在尖聲哀嚎,好像一隻手了上的野獸,賈德忍著痛,緩緩張開眼皮,見自己正躺在一間陌生的房間的床上,貝魯斯·波依德在牆角裏放聲痛哭。
  賈德支起身子,一陣陣揪心徹骨的劇痛使他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怒火油然而生,填滿胸腔。
  波依德聽見賈德在動彈,便轉過身,走道床邊,低聲耳語道:“是你的不對。如果不是你,漢森保證還平安無事地同我呆在一起。”
  一種深藏在心靈深處的複仇本能,支撐他從床上跳起來,瘋狂地朝波依德的頸部撲去。十指緊緊鉗住他的氣管,使出全身力氣拚命地掐卡。波依德不作什麽反抗,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賈德盯著他的雙眼,好像在凝視水汪汪的地獄。他慢慢地鬆開雙手,暗中責備自己:上帝嗬!我是醫生,可是竟想殺死一個打我的病人!他再看看波依德,站在眼前的是一個沮喪頹唐,迷惘不知所措的孩子。
  刹那間,他下意識地醒過來:貝魯斯·波依的不是唐·文頓,否則,自己早就上了西天。波依德不具有行凶殺人的能力,與拚圖上的凶手不符。想到這些,賈德心裏感到寬慰,一種含有諷刺意味的寬慰——挨了揍,才放下心。
  “要不是你,漢森不會死。”波依德嗚嗚地哭訴,“他會呆在我這兒的,我可以保護他。”
  “我沒叫漢森離開你。”賈德疲憊不堪地說,“是他自己拿定的主意。”
  “你撒謊!”
  “他去找我看病之前,你們的關係就鬧僵了。”
  波依德半天不吭聲,然後才點點頭:“是的,我們老是吵架。”
  “他是在尋找發現自我。人的天性在不斷地告誡他,要他回到妻子和孩子們的身邊。在內心深處,漢森是異性戀,而不是同性戀。”
  “是的。”波依德低聲說,“他老愛談這事,我起先還以為他是想以此來懲罰我。”他仰頭看看賈德,聲音中充滿了絕望:“後來,他離開了我,搬走了,不再愛我了。”
  “他還愛著你。”賈德說,“不過,是以朋友的身份了。”
  波依德雙目牢牢地盯著賈德麵部,注視打量著他。“你願意幫助我嗎?幫,幫助我,你非得幫幫我不可。”波依德眸子裏流淌著絕望的神情。
  這是悲痛者的愛名。賈德看著他好久,才說:“好的,我幫你。”
  “我能恢複一般人的正常嗎?”
  “根本就不存在什麽一般人的正常與不正常的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常,每個人的正常也有各自的特點而沒有相同之處。”
  “能使我成為異性戀者嗎?”
  “那就要看你決心有多大了。我可以對你進行心理分析治療。”
  “如果失敗了呢?”
  “如果發現你生來就是個同性戀者,那麽起碼也可以讓你更好地建立那種生活。”
  “什麽時候開始治療?”波依德問。
  賈德完全清醒過來了。他眼下正坐著談論給人看病的事,而再過二十四小時,自己會被別人殺掉。唐·文頓是誰?仍無線索。泰麗和波依德這最後兩名可疑者,也從名單上排除了。折騰了這麽久,什麽也沒撈到。如果對凶手的分析正確,那麽他已經離凶手不遠了。下一次襲擊馬上就要到來。
  “星期三給我掛電話吧。”他說。
  賈德坐出租汽車回公寓,一路上思索尋找著自己可以活命的機會。看來希望渺茫。唐·文頓這樣不惜一切代價地要從他手中得到什麽東西?誰是唐·文頓?此人怎麽可能在警察局裏無案可查? 已經改名換姓了? 不可能,莫迪講得清清楚楚:“唐·文頓。”
  賈德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坐在車裏顛來顛去,周身一陣陣劇痛,很難集中注意力。他想到那幾次凶殺案,捉摸其中的奧妙所在。用刀捅,折磨致死,用車撞了就跑,在車中安放炸彈,等等,其殺人的方式五花八門,找不出規律,隻有凶殘冷酷的暴力這一個共同點。下一步凶手門回幹什麽?由誰來下手?他無法知道。最容易遭毒手的地方是辦公室和住宅。他想起了安吉利的忠告,公寓門上的鎖要加固,要告訴看門人邁克和管電梯的艾迪,讓他們提高警惕。對他倆,賈德可以信任。
  出租車開到公寓樓門前,看門人拉開車門。這是一個賈德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
  此人是彪形大漢,皮膚漆黑,一臉麻子,深眼窩,烏眼珠,脖子上橫著一道上吧。他穿著邁克的製服,製服太小,很不合身。
  出租車開走了,剩下賈德同這人在一起。恐懼的浪頭突然朝賈德打來。上帝呀,千萬別現在出事!他牙床咬得格格響,問:“邁克呢?”
  “休假了,醫生。”
  醫生?看來他知道賈德是什麽人。邁克休假了?在十二月份休假?
  這人臉上掠過一絲得意洋洋的微笑。賈德目光把寒風呼嘯的大街橫掃了一遍,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他本來可以設法逃跑,可是處在目前的狀況,是無法逃脫的——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周身疼痛不已,連吸一口氣都會帶來一陣劇痛。
  “你好象遇到什麽意外的事了。”這人的聲音幾乎是親切友好的。
  賈德避而不答,轉身步入大樓的門廳。他可以從艾迪那裏獲得幫助。“艾迪!”他叫道。看門人尾隨他進入門廳。
  艾迪在電梯房裏,背朝門廳。賈德徑直朝電梯房走去,一步一陣痛,心裏卻明白,決不能畏縮動搖,最重要的是不讓那家夥在無外人的場合抓住自己。這家夥會害怕有“證人”在場。“艾迪!”賈德喊道。
  電梯裏的人扭過身來。
  賈德從來沒有見掛他。除脖子上少了一道傷疤之外,他同“看門人”簡直就象是一個模子澆鑄出來的。顯然,他們是倆兄弟。
  賈德煞住步子。他已經被夾在這兩人之間了,門廳裏再無其他人。
  “進來吧。”電梯房裏的人說,臉上掛著與他兄弟一模一樣的得意洋洋的微笑。
  這是一張宣判別人死刑的麵孔!賈德確信這兩個家夥決不會是幕後策劃者;而隻不過是雇來的職業刺客罷了。他們要在門廳內殺他嗎?或者更樂意在住宅房間中下手?後一種選擇會給他們充裕的時間,在屍體被人發覺之前就逃之夭夭。
  賈德轉身朝經理的辦公室踅去。“我得見一見凱茲先生,了解一下……”
  門廳裏的大漢堵住賈德的路,壓低了嗓門說:“凱茲先生很忙,醫生。”
  電梯裏的大漢說:“我會把你送上樓的。”
  “不,”賈德說,“我要……”
  “按他說的去做!”門廳裏的大漢不動聲色地說。
  門廳的大門突然敞開,卷進一股冷氣。兩男兩女緊裹著外衣,談笑風聲,匆匆地鑽進樓內。
  “這天氣比西伯利亞還糟。”其中一個女的說。
  挽著她胳膊的男人生著一張圓胖的臉,操中西部口音。“這鬼天氣!今天晚上,任何牲畜都不會出去的。”
  四個人正朝電梯房走去。電梯內和門廳裏的兄弟倆默默地交換了一下目光。
  一個女人張口講開了。她長得嬌小玲瓏,配上淡淡的金黃色頭發,帶著很重的南部口音。“今晚上玩得真痛快,多謝你們二位了。”她想打發兩個男人滾蛋。
  第二個男人大聲吼著,表示抗議:“總得請我們上去喝一杯,再趕我們走吧?”
  “天不早了,太晚了,喬治。”頭一個女的癡癡地笑道。
  “外頭的溫度是零下呀!你們得給一點抗寒的東西吃吃。”
  另一個男人也央求道:“就一杯,喝完就走。”
  他們嘻嘻哈哈地跨進電梯房。賈德一個箭步跟著他們竄了進去。“看門人”呆住了,瞅了瞅他的兄弟,不知所措。後者聳聳肩,關上電梯門,開動了電梯。賈德的房間在五樓,如果這幫男女比他早下電梯,他就完蛋了;如果他們後下電梯,他還有機會跑回房間堵住門求救。
  “幾樓?”
  黃發笑女人格各地笑道:“我丈夫要是看見我把兩個陌生男人請到房間裏來,也不知會說些什麽呢。”她轉身對開電梯的說:“十樓。”
  賈德長噓了一口氣,方才意識到自己起先一直憋著氣不敢呼吸。他趕忙接道:“五樓。”
  開電梯的人投過沉著會意的一瞥,在五樓打開了電梯門。賈德蹦出電梯,門關上了。
  賈德跌跌撞撞,朝房間奔去。他掏出鑰匙,打開門,心中象敲著急促的鼓點,走進了房間。最多還有五分鍾時間,那兩個人就要來殺他了。他關上門,抓起門鎖鏈扣門,鏈子卻滑掉了;一看,原來已經被人割斷。他甩掉簾子,隻覺得頭暈眼花,身子朝電話機挪動。他閉上眼,站了一會兒,強忍住全身的疼痛,拚全力慢慢地向電話機挪過去。他唯一想到可以求助的人是安吉利,偏偏他又病了,呆在家裏沒上班。除他以外,還能找誰呢?他茫然若失地抓起話筒,癡呆呆地立在電話機旁,也不知幹什麽好。他想,自己大概是給嚇愣了,手足無措了。他們就要進來了,自己則無能為力,束手就擒。他想起那條大漢的目光和眼神,不行,得跟他們鬥智,讓他們上當,讓他們驚慌失措。可是,用什麽辦法呢?上帝呀!
  打開監視著門廳的閉路電視,發現門廳裏已空無宜人。肉體的劇痛又一陣一陣地襲來,幾乎把他打運過去。他強迫自己集中精力,考慮眼前的困境,他正處於非常時刻,緊急狀態呀。對了,是“緊急情況”,得采取“緊急措施”……眼前又是以遍模糊不清,他把電話號碼盤搞到眼皮底下,好看清上麵的號碼,忍痛費勁地撥了號。鈴聲響了武俠,聽筒裏傳來對方的聲音。賈德囁嚅了幾聲,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兩眼卻盯住了電視監視器熒光屏,隻見兩個穿便服的男人正傳過門廳朝電梯走去。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那兩個大漢一聲不響地來到賈德門前,分頭把住門兩側。長得粗壯一些的叫羅克,他輕輕地擰了一下門把手,發現門鎖了,便掏出一個賽璐洛的紋板,小心地套在鎖孔上。他朝他兄弟示意地點點頭,兩人都掏出裝上消音器的手槍。羅克將賽璐洛紋板順著鎖孔滑動,門被慢慢地擰開了。他們舉起槍,走進起居室。從起居是通向其他房間的三扇門緊閉著,賈德不在這裏。尼卡——個頭稍小一點的大漢——試了試第一扇門,門鎖住了。他衝他兄弟一笑,把槍口對準鎖口,扣動扳機,門嗶一聲開了,現出了賈德得我是。兩人衝進臥室,兩孔槍口對著全室掃了一周,沒有人。尼卡去盥洗室搜索,羅克踅回起居室。他們不慌不忙地搜索,知道賈德一定藏在這套房間裏,無能為力,等著他們來收拾。他們幾乎是故意裝出從容不迫,得意洋洋的姿態,似乎想讓賈德再多活一陣子。
  尼卡又試了試第二扇門,還是上了鎖。他一槍打爛了門閂,闖進屋裏。這是書房,空無一人。兩個人都對著自己的同夥得意地獰笑了,朝第三扇門走去。當他們經過電視監視器時,羅克一把拽住他兄弟的膀子。他們看見熒光屏上有三個人正急急忙忙地穿過門廳,其中穿著實習醫生的白罩衫,推著一張擔架床,另外一個掛著醫療箱。
  “見鬼了,怎麽回事?”
  “冷靜點,羅克。一定是有人病倒了,這樓裏有一百來套房間哩。”
  他們出神地盯著電視機。兩名實習醫生把擔架床推進電梯房,三個人消失到電梯裏,門便關上了。
  “先等幾分鍾。”尼卡說,“也許那邊出了什麽事,會有警察在場的。”
  “操他媽的,真不走運!”
  “別急,史蒂文斯跑不掉。”
  寓室的門突然打開了,醫生和兩名實習醫生進到室內,前頭推著那張擔架床。兩條大漢趕忙把槍收進大衣口袋。
  醫生上前問道:“人死了嗎?”
  “誰?”
  “那個自殺的人。死了還是活著?”
  兩名刺客麵麵相覷,莫名其妙。“你們走錯房間了。”
  醫生推開刺客,擰了一下另一扇臥室門。“鎖住了,幫我撬開它!”
  兩條大漢眼巴巴地看著醫生和兩名助手用肩膀撞開了門。 醫生先進到裏屋。“把擔架床推進來!”他走到床邊,對躺在床上的賈德說:“你還活著嗎?”
  賈德睜開眼,竭力集中模糊不清的目光,嘴裏喃喃自語:“醫院!”
  “正送你去醫院呢!”
  兩名刺客垂頭喪氣,無可奈何地看著兩名實習醫生把擔架床推進臥室,動作熟練地把賈德搬上擔架,裹上毛毯。
  “咱們下去吧。”羅克說。
  醫生看著這倆人離開,然後轉過身對躺在擔架上,臉色灰白、麵容憔悴的賈德關切地說:“沒事吧,賈德?”
  賈德擠出一絲笑容,聲音小得幾乎連自己也聽不見:“很好,沒事了。謝謝你,彼得。”
  彼得伏身看了看自己的朋友,對兩個實習醫生點點頭說:“走吧。”
  又被送進上次住過的醫院。病房換了,護士卻還是原來的那位。賈德睜開眼皮,首先看到的就是她,正坐在床邊。
  “醒了!”她一本正經地說,“醫生想見你,我去告訴他,就說你醒了。”她直挺挺地走出病房。
  賈德小心翼翼地移動身子,坐起來。膀子和腿有點遲鈍,不過沒受傷。他兩隻眼輪換地盯著病房另一邊的一張椅子,仍覺得眼睛迷蒙蒙,看不清東西。
  “需要會診嗎?”
  他抬頭看見醫生進來了。
  “喂!”醫生風趣地說,“你快變成我們這兒最呱呱叫的主顧了。光是給你縫針,你就得付多少錢,知道嗎?我們隻好打折扣收費了……睡得香嗎?賈德?”說著,他便坐到床邊。
  “睡得象嬰兒一樣。你們用了什麽藥?”
  “打了一針苯巴比妥鈉。”
  “現在幾點了?”
  “正中午。”
  “天那!我得離開這兒了。”
  醫生從病曆夾上取下一張卡片,說:“你想先聽我談談什麽呢?腦震蕩?外傷?還是內傷?”
  “沒有傷,感覺良好。”
  醫生放下卡片,聲音變得嚴肅正經了。“賈德,你全身是傷,體無完膚,隻怕連你自己也意識不到呀!你是個聰明人,還是老老實實躺在這張床上休息幾天吧,然後再去休一個月的假。”
  “謝謝了。”賈德答道。
  “你是說,多謝關照,可是還要出院?”
  “我有事要照料。”
  醫生歎了一口氣說:“你知道世界上最難對付的病人是什麽人嗎?是醫生。”他換個話題閑扯,承認自己無法說服賈德。“彼得整夜都守在這兒,白天每小時都掛電話來,替你操心擔憂呢!他認為昨晚有人企圖謀殺你。”
  “做醫生的都有點,有點過敏,這個你是明白的。”
  醫生打量他一陣,聳聳肩,說:“你是心理分析專家,我隻不過是個普通的醫生。或許你心裏明白你在幹什麽事,我決不會插手多事的。你真的不肯在床上呆幾天嗎?”
  “我不能呆。”
  “好吧,明天再出院。”
  賈德還想申辯,醫生打斷他的話,講道:“別爭了,今天是星期天,揍你的那些人也需要去休息一會兒呢。”
  “醫生……”
  “還有件事。別以為我象個羅羅嗦嗦的猶太老媽子,不過,你出事前吃過東西嗎?”
  “那好,我給貝德芬小姐廿十四小時的時間,讓她把你催肥。還有,賈德……”
  “什麽?”
  “多加保重,我可不願失去你這麽一個好主顧。”
  醫生離開了病房。
  賈德閉目養神,聽到碟子盤子的碰擊聲。他睜眼抬頭一瞧,隻見一位漂亮的愛爾蘭女護士正推著一張餐架進來。
  “你醒了,史蒂文斯醫生。”她笑了笑。
  “幾點了?”
  “六點。”
  他把一天都睡過去了。
  她把食物放到賈德麵前的餐架上。“今晚用這份火雞給你治療。明天是除夕。”
  “知道。”
  他一點食欲也沒有,可咬了一口以後,突然覺得饑腸轆轆,狼吞虎咽地吃開了。醫生卡斷了所有來訪的電話,好讓他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恢複體力。到明天,賈德又需要集中全身的精力去闖了。
  第二天早上十點,醫生匆匆走進病房,笑道:“怎麽樣,我最寵愛的病人?你看上去有點人樣子了。”
  “我覺得我幾乎象個人了。”賈德笑了。
  “好的。有人要拜訪你,我可不願意讓你的樣子把他嚇壞了。”
  是彼得,也許是羅娜,他們幾乎把時間都花到上醫院探望他了。
  “是麥克銳佛中尉。”醫生繼續說。
  賈德心一沉,涼了半截。
  “他急著要同你談話,現在已經上路了。剛才他打聽你是不是醒了。”
  原來他想逮捕自己。安吉利病了,在家,麥克銳佛可以順便捏造罪證,指控自己有罪。一旦落到麥克銳佛手上,那就沒有希望了,必須在他到來之前,逃離醫院。
  “請護士去找個理發師來。”賈德說,“我想把胡子剃一剃。”
  醫生盯著他,目光異常。是賈德說話時聲調有詐,還是麥克銳佛已經告訴了他什麽事?
  “好的,賈德。”
  醫生離開了。門一關,賈德就跳下床,蹦起來,兩晚的熟睡在他身上創造了奇跡,雖然兩條腿還有點不穩,但很快就會克服的。現在,必須立刻逃走。三分鍾後他穿好了衣服。
  他把門打開一條小縫,看清四周沒人會來攔住他,便逕直朝樓梯走去。剛踏上樓梯,便看見電梯門開了,麥克銳佛走出電梯房,朝他剛剛脫身的病房疾步走去,身後跟著一個穿製服的警察和兩個偵探。賈德飛也似地奔到樓下,直衝急診入口處,在離開醫院一個街區的地方叫了一輛出租汽車。
  麥克銳佛走進病房,瞟了一眼空床和空被單,對旁邊的人說:“散開,分頭找,也許能找到。”他抓起電話筒,接線員接通了警察局。“我是麥克銳佛,”他急匆匆地說,“緊急情況,馬上通報全局……史蒂文斯醫生,賈德,男,白種人,年齡……”
  出租汽車在賈德的辦公樓前戛然而止。從現在起,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可靠的了。他不能再返回公寓,得去旅館開房間,回辦公室也危險,不過這一次非回去不可。
  他需要一個電話號碼。
  付過車費,他步入門廳,盡管全身肌肉酸痛,他還是急匆匆地走著。因為他明白時間緊迫,刻不容緩。他們不會料到他還會來辦公室,但他也不能僥幸冒險。現在的問題是:誰先抓住他,是警察,還是刺客。
  他走進辦公室,反鎖上門。辦公室顯得那樣陌生,充滿敵意。從今之後,他再也不能在這裏接待病人了,那會給他們帶來危險。一想到唐·文頓對自己生命構成威脅,他火冒三丈高。他可以想象出那兩條大漢兄弟回去報告凶殺失敗時所發生的情景。其實,倘若他真的了解唐·文頓這個人的話,一定會怒火衝雲霄呢。下一次暗殺隨時有可能發生。
  賈德穿過房間去取安娜的電話號碼,因為他想起了兩件事:那天剛好安娜看完病,輪到漢森進來;另外,安娜同卡洛爾閑扯過幾次,卡洛爾天真無知,也許把一些可怕的事講給她聽了,倘若如此,安娜的處境也危險。
  他從抽屜裏取出地址記錄簿,查出安娜的電話號碼,開始撥號。聽筒裏三聲鈴響,接著傳來平淡的話聲。
  “這裏是特別電話轉換台,您要哪裏。”
  賈德告以電話號碼。幾分鍾後,又傳來接線員的聲音:“對不起,沒這個號碼,請再查對一下號碼本,或者給問詢處掛電話。”
  “謝謝。”賈德說完便掛上電話。他坐了一會兒,想起幾天前醫生服務台告訴他的話:除安娜以外,其他病人都可以聯係上。也許當他記下電話號碼時,號碼又更改了。他查閱了一下電話本,沒有她丈夫或者她本人的名字。他忽然覺得有必要馬上同她談話,於是便記下她的地址:新澤西,貝約勒區,林邊大道617號。
  十分鍾後,他來到汽車出租店,租了一輛小汽車,把車駛出車庫,繞街區開了一圈,確信後麵沒有人跟蹤了,才驅車穿過喬治·華盛頓大橋,往新澤西駛去。
  車到貝勒區後,他先在加油站問路。“下一個拐彎處,往左拐,第三條街。”
  “謝謝。”賈德把車開出加油站,一想到又要見到安娜,心又怦怦跳。對她講什麽呢?事先又沒打招呼,她丈夫會不會在家?
  車往左拐,駛入林邊大道。他瞟了一眼門牌號碼,這裏是第九百街區,街兩邊的房屋矮小、陳舊,門窗牆壁凋傷零落,現出風吹雨打又年久失修的痕跡。車開到第七百號街區,這裏的房屋更加狹小陳舊。
  安娜說她住在一塊風光明媚的林區,可眼前連樹影子都沒有一個。按安娜給的地址,他找到了617號。這是一塊無人居住,雜草叢生的空地。
  他上車離開這塊無人居住的地方,思緒翻滾,思索其中的奧妙。電話號碼或許記錯了,再不就是把地址寫錯了,但不可能兩個都錯。安娜在故意扯謊。既然她謊報身份和地址,那她還會說些什麽假話呢?他強迫自己公正客觀地回顧檢查他所知道的一切有關她的情況,結果一無所獲。她不聲不響地走進他的辦公室,堅持要請他看病,一連來了四個星期,卻千方百計地回避自己的麻煩或困難所在,然後又突然聲稱病好了,就要離開此地了。每次就診,她都以現金付賬,不留支票,讓人無法知道她的來路去蹤。可是,為什麽她要扮成一個病人,然後又突然消失呢?答案隻能有一個。這真是出乎意料的一擊,賈德感到渾身不舒服。
  如果有人計劃謀殺他,就得派人了解他每天在辦公室的活動規律,熟悉辦公室內的情況。這種情報,隻有病人最容易獲得。這就是她來看病的目的。唐·文頓派她來的。等到獲悉所需的一切之後,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原來這一切都是裝腔作勢,藉以騙人,而他竟然心甘情願,傻乎乎地上了當。當她回去向唐·文頓匯報情況,談到那個癡呆呆的多情郎中竟然以心理分析專家自居,還裝著懂得一切人間世故的時候,該會多麽得意洋洋地哈哈作笑嗬!他陷入情網,戀上了一個女人,而此人唯一的目的是設計殺害他。判斷一個人的性格該從何著手嗬?真可以給全美精神病醫師學會交一篇絕妙的論文了!
  然而,如若事實並非如此,又會怎樣呢?比強,安娜來訪,會不全有法律上的難言苦衷,申報假名,以免他人受擾不安?最後,苦衷麻煩自行消失,她不再需要心理分析學家的幫助了。不過,賈德知道這種推測過於簡單,安娜其人其事其廬山真麵目還是一個未知數,還得下一番功夫。他確信,隻要發現此人的真麵目,一切問題便可迎刃而解了。他想,也許安娜正被迫幹違心的事,不過這想法也許太天真,是一廂情願的推測。他竭力把她想象成一位遭災遇難的閨秀淑女,而自己則是一名騎士,身披盔甲,金晃晃,亮堂堂。難道她真要置他於死地嗎?他必須查明事實的真相。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從街對麵的一間房子走出來,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寬便服,盯著他打量。賈德轉過方向盤,朝喬治·華盛頓大橋駛去。
  他的車後跟著一長串汽車,其中任何一輛都可能是在跟蹤。可是,有什麽必要盯梢呢?他的仇敵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他。決不能消極被動,坐以待斃,必須主動出擊,打他個措手不及,讓唐·文頓去暴跳如雷,激他犯錯誤,走錯棋子,然後一步將死他。而且,他必須在麥克銳佛抓住他,把他投入監獄之前,幹完這一切。
  賈德把車開向曼哈頓區。解開那一把把鬼鎖的唯一鑰匙就是安娜,可她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後天就要離開美國了。
  突然,賈德想起還有一個機會可以找到安娜。
  正值聖誕前夜,泛美航空公司辦公室擠滿了遊客和打算外出旅行的人。
  賈德擠過排隊買票的長龍,湊到櫃台跟前,要求見公司經理。櫃台裏麵穿製服的女售票員對他機械地笑一笑,請他稍等片刻,因為經理正在聽電話。
  賈德站在櫃台邊等候,耳朵裏灌進一串串喋喋不休的喧叫聲。
  “我想年初五離開印度。”
  “巴黎天氣會不會冷?”
  “到裏斯本後,我需要一輛車來接我。”
  絕望之中,他真巴不得登上一架飛機,一飛了事。他刹那間感覺到無論肉體上還是精神上,都已經疲憊不堪。唐·文頓似乎擁有一支大軍,任其調配,而自己則是孤軍奮戰,真是生死未卜,厄運難料。
  “有何貴幹?”
  賈德轉過身,隻見櫃台裏站著一個麵色蒼白的高個男子。
  “我叫查理斯·富蘭克林。有什麽事嗎?”
  “我是史蒂文斯醫生,來找我的一位病人,她訂了一張明天去歐洲的飛機票。”
  “姓名?”
  “安娜·勃雷克。”他猶豫了一會兒,又說:“也許是以安東尼·勃雷克夫婦的名義買的票。”
  “飛往什麽城市?”
  “這,這不太清楚。”
  “是早上還是下午的班機?”
  “是不是坐你們公司的客機,我還說不準。”
  友好的目光從經理眼中消失。“那我就無能為力了。”
  賈德慌了手腳,說:“事情確確實實非常緊迫,我必須在她離開之前找到她。”
  “醫生,泛美航空公司每天都有一班或者幾班客機飛往阿姆斯特丹,巴塞羅那,柏林,布魯塞爾,哥本哈根,都柏林,杜塞爾都夫,法蘭克福,漢堡,裏斯本,倫敦,慕尼黑,巴黎,羅馬,司徒加,還有維也納,大部分其他的國際航空公司也是如此,你得一個一個去接頭聯係,沒有飛機離開的時間和飛往的目的地,恐怕誰也幫不了你的忙。”經理臉上現出不耐煩的神情,說了聲“對不起”,扭頭就走了。
  “等一等!”賈德喊道。如何才能解釋清楚這是他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呢?飛走了此人,就無法找出殺人凶手了。
  富蘭克林打量一下賈德,厭煩的情緒溢於言表。“怎麽了?”
  雖不願意,但賈德還是強裝出一臉笑容,說:“你們不是有一種電子計算機係統中心嗎?從那裏,旅客的姓名是不是可以,呃……?”
  “除非你知道是哪一班飛機。”富蘭克林說。然後,他轉身離開了櫃台。
  賈德垂頭喪氣地呆在櫃台旁。他被將了一軍,一步便將死了,真是無路可逃,全盤皆輸。
  一幫意大利神父嘰嘰喳喳地走進來,身披飄抖抖的黑長袍,頭戴大黑帽,一副中世紀的打扮,氣喘籲籲地拎著各種廉價硬紙箱、手提箱和水果袋。他們大聲說著意大利語,顯然在拿最年輕的一個開玩笑。這位年輕的神父約十八、九歲出頭的樣子。聽他們喋喋不休的話聲,賈德尋思這幫人是度完了假,正要返回羅馬去。羅馬……安娜去的地方……又是安娜。
  神父們朝櫃台這邊走來。
  他們把飛機票都交給那位最年輕的神父。他接過票,羞答答地朝櫃台邊的姑娘走去。賈德朝出口處瞟了一眼,一條大漢身穿灰色的外衣,正懶洋洋地靠在那裏。
  那位年輕的神父對櫃台邊的姑娘說:“Dieci,Dieci。”
  她莫名其妙地瞅著他,沒反應。神父搜索枯腸,總算湊合起幾句英語,一板一眼地說:“十張。票。”他一邊說,一邊遞過去飛機票。
  姑娘愉快地笑了,開始檢票。神父們高興得哇哇叫,拍拍那個小神父的肩膀,對他的語言天才表示讚賞。
  呆在此處已經沒任何意義了。是死是活,是凶是吉,隻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在劫難逃。他慢慢地轉過身來,從神父身邊擦過。
  “Guardat che ha fatto il 唐·文頓。”
  賈德煞住步,全身血都快衝上臉頰,他扭過身子,一把抓住那位矮胖神父的胳臂。“對不起,”賈德說,聲音嘶啞顫抖,“你剛才講‘唐·文頓’了?”
  神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在他脖子上拍了一下,想走開。
  賈德死死抓住他不放,說:“等等!”
  神父不安地打量他。賈德抑製住激動的心情,心平氣和地講:“唐·文頓。他是什麽人?領我去見他。”
  全體神父都盯住賈德。 小神父對同伴們投去一瞥, 說: “E un americanomatto。”
  神父們情緒昂然,意大利語響成一片。賈德看見經理正站在櫃台後麵注視著他。這時,經理掀開櫃台門,朝他走來。賈德強忍住驚慌,放開小神父的胳臂,湊過身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唐·文頓。”
  經理很快就走到跟前,態度充滿敵意。賈德對神父點點頭,請他繼續說下去。小神父指著經理說:“唐·文頓——‘大老板’。”
  謎,豁然解開了。
  “慢點,慢點。”安吉利嘶啞著嗓子說,“你的話,令我完全摸不著頭腦。”
  “對不起,”賈德深吸一口氣,說:“我找到答案了。”聽見話筒裏傳來安吉利的聲音,賈德放心了,激動得象個小孩牙牙學語:“我知道誰想殺我了。”
  安吉利的聲音裏流露出懷疑和不相信:“我們無法找到任何一個唐·文頓。”
  “你知道為什麽找不到嗎?因為這不是他的真名,是代號。”
  “請講慢一點。”
  賈德興奮極了,連聲音都在顫抖:“唐·文頓不是一個人名,是意大利語,意思是‘大老板’,這就是莫迪想告訴我的,是這位大老板在追逐我。”
  “你把我搞糊塗了,醫生。”
  “在英語裏,它沒有任何意思。可是,用意大利語說‘唐·文頓’,不就有所指了嗎?一個由這位‘大老板’控製指揮的殺人集團,不是嗎?”
  電話那一頭半天沒聲音。
  “除他以外,誰還能招募那麽一幫刺客,使用那麽些武器呢?硫酸、炸彈,還有槍!還記得我對你說過,我們要找的人是南歐人嗎?他是意大利人。”
  “毫無意義。他為什麽要殺你呢?”
  “無法知道。但我推測的沒錯,一點沒錯,我心裏明白,而且同莫迪說的完全吻合。他說過,有一幫子人要謀殺我。”
  “這真是聞所未聞的無稽之談。”安吉利又駁道。但停了片刻,他又改口道:“當然,也說不定有這種可能。”
  賈德的顧慮頓時煙消雲散。倘若安吉利也不願聽他的陳述,那就無人可求了。
  “此事你同別人商討過嗎?”
  “沒有。”賈德答道。
  “別聲張出去。”安吉利急忙要求說,“如果判斷正確,則與你性命攸關,千萬不要走近你的辦公室和住宅。”
  “好的。”賈德答應了。猛地他又想起一件事,趕快問道:“你知道嗎,麥克銳佛拿了逮捕證要抓我?”
  “是的。”安吉利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道,“如果麥克銳佛捉住了你,他是不會將你活著送到警察局的。”
  上帝嗬!果然不出所料。不過,麥克銳佛不可能是謀殺案的後台,一定有人在後麵指揮……唐·文頓,大老板。
  “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賈德的嗓子頓時發幹:“聽見了。”
  穿灰外衣的男人正站在電話房外麵。他伸過頭,看了看裏麵的賈德。
  這就是剛才那個家夥嗎?
  “安吉利……”
  “嗯?”
  “我不知道另外一些人是誰,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樣子。在他們全部落網之前,我如何才能保住自己呢?”
  門外的男人盯住他看。
  又傳來安吉利的聲音。他自信而有把握地說:“我們可以直接去找聯邦調查局,我有個朋友跟那裏有關係,他會設法保護你過關的,行嗎?”
  “好的。”賈德不勝感激,兩條腿感到軟綿綿的。
  “你在哪裏?”
  “在泛美航空公司門廳內電話房。”
  “別走開,靠近人群,我馬上就來。”卡地一聲,安吉利掛上了電話。
  他把電話放回到警察局值班室的桌子上,心裏難受極了。跟殺人犯,強奸犯,還有各式各樣道德敗壞、精神墮落者打了多年的交道,他已經習以為常了,最後當了偵探,盡管所見所聞烏七八糟,他還是相信人的尊嚴,人的天性和良心。
  可是,對一個披著警察外衣的流氓騙子來說,就當別論了。這種人卑鄙無恥,令人毛骨悚然,破壞了正直的警察為之戰鬥犧牲的崇高事業。
  值班室人聲鼎沸,腳步雜遝,可是他一點也聽不到。兩個穿製服的巡官押著一個戴手銬的醉漢從他身邊走過,其中一個巡官眼睛被打得青腫,另一個巡官用手巾捂著打得出血的鼻子,衣袖也被撕爛了。這些人隨時準備以身殉職,不分日夜,年年如此。可是,他們上不了報刊的頭條,隻有習懷鬼胎,邪惡不端的警察才有資格登上頭條新聞欄。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而這老鼠屎不別人,卻正是同自己合作的人。
  他疲倦地站起來,沿走廊朝局長辦公室走,敲了一下門,便進到裏屋。
  一張破舊的辦公桌,多年來到處亂扔的雪茄煙頭在上麵烙下了斑斑點點的傷痕。桌子後麵坐著白泰尼局長抬頭看了一眼,問道:“搞好了嗎?”
  偵探點點頭。“查清了。保管員說,他星期三下午來過,借走了存放在證據室內的卡洛爾的鑰匙,當天晚上又把鑰匙還了來,所以白蠟檢驗沒有發現漏洞——他直接用那把鑰匙開門進入了史蒂文斯醫生的辦公室。保管員對這事一點也沒有起疑,因為他是負責此案工作的。”
  “他現在在哪兒?”年輕一點的聯邦調查局的人問。
  “不知道。派人盯住他了,可是讓他甩掉了。眼下在哪裏,很難講,隨時都會冒出來。”
  “他會追蹤史蒂文斯醫生的。”另一個聯邦調查局的人說。
  白泰尼局長轉身對他們倆說:“史蒂文斯醫生活命不死的機會有多大?”
  偵探搖搖頭說:“如果他們搶在我們前頭找到他的話,那就沒希望了。”
  局長點頭同意。“必須搶在他們前麵。”局長又氣衝衝地說:“安吉利也得給我抓回來,不管用什麽辦法。”他轉過身對偵探說:“麥克銳佛,你要給我把安吉利抓住。”
  警察局電台發出斷斷續續的呼叫聲:“十號,十號……全體警車注意……攔住五號……”
  安吉利關上車內的收音機,問道:“有人知道我來接你嗎?”
  “沒有。”
  “你還沒同旁人談過大老板的事吧?”
  “隻同你一個人談過。”
  安吉利滿意地點點頭。
  他們正通過喬治·華盛頓大橋,朝新澤西駛去。剛才賈德還提心吊膽,這會兒心情完全不一們了。有安吉利在身邊,他放心。現在他是追蹤者而不是被追蹤的對象了。一想到這些,心裏感到寬慰舒坦。
  聽從安吉利的建議,他把租來的車停放在曼哈頓,坐上安吉利這輛沒有標誌的警車。安吉利把車拐向北麵,駛入貝莎茨州際公園大道,在奧倫堡又離開了大道,往勞泰本開去。
  “你真精明,什麽事子逃不脫你的眼睛,醫生。”安吉利說。
  賈德搖搖頭,說:“本來早就應該發現作案人不止一個。這是一個團體,雇用了一批職業剌客。莫迪發現車內的炸彈時,就懷疑有一幫人在幹這勾當,他們輕而易舉就可以把各種各樣凶器弄到手。”
  還有安娜,她也是其中一員,引他入圈套,好讓其他人來幹掉他。然而,對安娜,他卻恨不起來,不管她幹了什麽,他永遠不會恨她。
  安吉利把車駛離了大路。他駕輕就熟地把汽車開到一條偏道上,此道伸往一片林子。
  “你的朋友知道我們去見他嗎?”賈德問。
  “掛過電話了,他在等著。”
  前麵閃出一條小路,安吉利把車開上去,又行駛了一英裏,在一扇電動大門前煞住了車。賈德注意到門上麵架著電視攝影機。哢嚓一聲,門開了,車剛開過,馬上又砰地關上。車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漫長車道開去。前方是樹叢,透過枝葉,一幢寬大樓房的屋頂撲入眼簾,閣頂尖上挺立著一尊黃銅雄雞,在陽光下閃閃光。
  雄雞的尾巴沒有了。
  紐約市警察局通訊聯絡中心。隔音牆壁,明亮的氖光燈,十二名身穿襯衣的警官操縱著一大排電話轉換台,一邊六個人。台是央有一條壓縮空氣動力的傳送道,外麵打來的電話,由接線員記錄下內容,放入傳送道,關到樓上的調度室,立即是轉給各分局和巡邏車。電話從不間斷,不分晝夜地傳來,就象悲劇的洪流,從這個大都市各個公民那裏湧過來,男的,女的,有的心驚膽戰,有的孤苦寂寞,有的絕望,有的醉迷,有的負傷,有的喪命……這真象一幅十八世紀英國諷剌大師霍加斯畫筆下的特寫,不同的是沒有用色彩,隻用赤裸裸的痛苦的言語。
  星期一下午,此地的空氣特別緊張,每個接線員都全神貫注,思想高度集中,同時又能感覺到有多少偵探和聯邦調查局的特務人員在進進出出,接受和發出指示,迅速而有效地撒開一張電子大羅網,搜索史蒂文斯醫生和安吉利偵探。
  麥克銳佛進來時,白泰尼局長正在同紐約市犯罪活動調查委員會成員蘇裏文談話。麥克銳佛從前見過這位堅強而又誠實的官員。白泰尼中斷了交談。朝麥克銳佛轉過身來,臉上表情好象在對偵探發問。
  “有新情況。”麥克銳佛說,“找到了一個證人,是值晚班的警衛,他在史蒂文斯醫生辦公樓街對麵的一幢樓裏看守大門。星期三晚上,當有人撞進史蒂文斯辦公室時,此人正去上班,親眼看見兩個人進樓。街門上了鎖,他們用鑰匙開的門。他以為這兩個人在那幢樓裏工作。”
  “人的模樣搞清了沒有?”
  “他認出了安吉利的像片。”
  “星期三晚上他說感冒了,呆在家裏休息。”
  “是的。”
  “還有一人是誰?”
  “警衛沒看清楚。”
  接線板上一長串紅燈,一個接一個地閃著光,接線員把線頭插入一個插座,轉身對白泰尼局長說:“您的電話,局長。是新澤西分路巡邏車在呼叫。”
  白泰尼一把抓起長途通話筒:“我就是白泰尼局長。”他聽了一會兒問,“情況落實了嗎?……很好!把整個地區圍個水泄不通。聯係不要中斷……謝謝。”他掛上電話,對身邊的二位說:“似乎有點進展。一個新手在新澤西靠近奧倫堡的一條支道上發現了安吉利的車。分路巡警正在搜查這一地區。”
  “史蒂文斯醫生呢?”
  “跟安吉利一道,坐在車裏,還活著,別擔心,會找到他們的。”
  麥克銳佛掏出兩支雪茄,遞給蘇裏文一支,見他不抽,又遞給白泰尼,另一支叼到自己嘴裏。“有一個情況也值得注意,史蒂文斯醫生是讓人迷住了,給人牽著鼻子走。”他劃著火柴點了兩支煙,“我跟他的一個朋友彼得醫生談過。彼得醫生說前兩幾天他開車去史蒂文斯醫生辦公室接他吃晚飯,發現了安吉利,手裏還拿著槍。安吉利編了一套無稽荒唐的謊言,說什麽有人來搶劫。我看是因為彼得醫生到得及時,才救了史蒂文斯一命。”
  “你是怎麽看穿安吉利的?”蘇裏文問。
  “最初是因為他敲詐幾個商人的事引起的。”麥克銳佛說,“我去找這幾個商人調查,都不敢開口,怕得要死,原因還搞不清。我沒有驚動安吉利本人,隻是開始密切注意他的一舉一動。漢森被殺後,安吉利來找我,要求同我一起辦案,講了不少屁話,什麽一向對我推崇備致呀,什麽渴望與我合作呀,等等。我明白他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動機,想加入此案工作。經白泰尼局長同意,我就跟他搭檔合全開了。難怪他這麽巴望辦此案呢,原來他自己就是作案人。最初,我還吃不準史蒂文斯醫生與漢森和卡洛爾被殺有無牽連,就利用他來讓安吉利亮相。我編造了一個假案情,指控史蒂文斯,並告訴安吉利我要把殺人罪名安到史蒂文斯頭上。我估計,如果安吉利覺得有了替死鬼,擺脫了困境,一定會心寬得意的。”
  “你的假案起作用了嗎?”
  “沒有。出乎意料之外,安吉利拚命袒護史蒂文斯,不讓送他進監獄。”
  蘇裏文迷惑不解,問:“為什麽?”
  “因為他正設法謀殺史蒂文斯。一旦送進監獄,就無從下手了。”
  “當麥克銳佛步步緊逼時,”白泰尼局長說,“安吉利來找我,暗示麥克銳佛在陷害史蒂文斯。”
  “當時我們就確信這套辦法是可行的。”麥克銳佛說,“史蒂文勘探雇了一個名叫羅曼·莫迪的私人偵探。我調查了一下,得知他過去與安吉利有過糾葛。莫迪的一個主顧被安吉利逮住了,說是販賣毒品,可是莫迪說這是誣陷。現在看來,莫迪講的是老實話。”
  “因此,運氣讓莫迪一開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不全靠運氣。莫迪聰明能幹。他知道,安吉利可能與案子有牽連。發現了史蒂文斯醫生車內的炸彈後,他馬上把炸彈交給聯邦調查局,請他們作檢驗。”
  “他是怕安吉利取走炸彈,所以才找了個地方打發它?”
  “我也是這樣猜測。可是有疏忽,走漏了風聲,一份報告的抄件落到安吉利手中,讓他知道了莫迪要找他的麻煩。真正的突破是莫迪弄到了唐·文頓這個名字。”
  “‘大老板’的意思。”
  “不錯。出於某種原因,這個大家族中有人要殺史蒂文斯醫生。”
  “你是怎麽樣把安吉利跟這個大家族聯係起來的呢?”
  “我去找曾被他敲詐勒索過的那幾個商人,一提到這個家族的名字,他們就驚慌失措。安吉利一直在為該家族中的一員服務效勞,可是他貪得無厭,自己還另外幹點敲詐錢財的勾當。”
  “為什麽這個家族的人要殺史蒂文斯醫生?”蘇裏文問道。
  “不知道為,正從各個渠道去調查。”他困乏地歎了一口氣,又說:“出了兩件倒黴的事:一是讓安吉利甩掉了盯梢他的人;再就是未等來得及警告史蒂文斯,告訴他安吉利的真麵目,把他保護起來,他自己就從醫院逃走了。”
  電話轉換台上的燈光亮了,接線員把線塞進插座,聽了一會兒:“白泰尼局長。”
  白泰尼一把抓過話筒:“我是白泰尼局長。”他一聲不響地聽著,然後慢慢放下聽筒,對麥克銳佛說:“跟蹤目標不見了。”
  迪瑪可真有超凡的能力。
  賈德覺得此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力量,象熊熊燃燒的火焰,一浪接一浪地撲過來。安娜說過。她丈夫漂亮英俊,這一定也沒有誇張。
  迪瑪可有一張典型的羅馬人的臉龐,線條分明,象雕刻的一樣。一對烏黑的眸子,黑亮的發須中夾雜著幾道銀絲,格外迷人。他四十五歲左右,大高個,運動員的身材,走起路來急促而有力,活象一頭煩躁不安的野獸。他說話聲音低沉,充滿魅力。
  “想喝一杯嗎,醫生?”
  賈德搖搖頭,眼前這個人已叫他神魂顛倒。無論誰走進來,都不得不承認,迪瑪可是一位神誌完全正常,風度典雅迷人,彬彬有禮的主人,此時此刻,正在迎接著一位貴客的光臨。
  在這間鑲嵌了華麗裝飾的書房裏,總共有五個人:賈德迪瑪可,安吉利偵探,還有曾經竄到公寓大樓想凶殺人的那兄弟倆,羅克和尼卡。
  他們把賈德圍在中間。他同仇敵麵對麵了。每張臉上都現出冷酷猙獰的快意與滿足。他終於明白了在與什麽人作戰,如果“作戰”這詞恰當的話。他步入了安吉利的圈套了。更糟糕的是,他竟然用電話通知安吉利,請他來抓自己!安吉利,這隻變了心的領頭羊,竟然把自己領到屠宰場來了。
  迪瑪可興趣盎然地打量著賈德,黑眼珠子裏閃著探究的光:“久仰,久仰了!”
  賈德一聲不吭。
  “請原諒我用這種方式把你帶到這兒,不過得問你幾個問題。”他微笑著表示歉意,態度熱情友好。
  賈德知道他要問什麽了,腦子裏思緒翻騰。
  “你同我妻子在一道談過些什麽事,醫生?”
  賈德裝出大吃一驚的樣子,問:“你妻子?我不認識你妻子呀!”
  迪瑪可不滿地搖搖頭:“最近三個星期以來,她每個星期要去你的辦公室兩次。”
  賈德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我沒有叫迪瑪可的病人呀……”
  迪瑪可會意地點點頭:“她也許用了另外一個名字,用她出嫁前的名字,勃雷克,安娜·勃雷克。”
  賈德小心地裝出一副驚訝的神色:“安娜·勃雷克?”
  兩兄弟往前逼進。
  “不。”迪瑪可厲聲喝止。他轉過身,臉朝賈德,笑容可掬的姿態已經消失了:“醫生,如果你想耍花招,我會讓你領教一下想象不到的滋味。”
  賈德從他直視的目光中,明白他是會說到做到的。生命被套上了繩索,已經是人為刀殂,我為魚肉了。他強裝憤懣地說:“你想幹什麽,請便。直到剛才,我才知道安娜是你的妻子。”
  “這可能是真的。”安吉利說,“他……”
  迪瑪可根本不理睬安吉利的話,追問:“這三個星期來,你跟我妻子談過哪些事?”
  終於找到了最重要的事實真相。當賈德看見屋頂那尊青銅雄雞時,最後一絲迷惑不解消失了。安娜沒有害他,她也是受害者。她嫁給了一個正在飛黃騰達的大建築公司的老板,卻不知道此公的廬山真麵目。此後,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引起她的懷疑,覺得丈夫並非原來想象的那樣,而是參預了某種黑暗可怕的勾當,無人可訴衷腸,她便去找心理分析專家,一個陌生人,想尋求幫助。然而,在賈德的辦公室裏,妻子對丈的基本忠誠感,卻阻止著她說出心中的恐懼不安。
  “沒談什麽。”賈德平靜地說,“你妻子不肯告訴我她有什麽煩惱的事。”
  迪瑪可兩隻黑眼睛盯住賈德,在試探,在掂量:“你會交代出一些更有意義的事的。”
  當迪瑪可得悉妻子,一個大家族的頭頭的妻子,去找精神心理分析家時,一定驚慌失措,難怪他要殺人,難怪他要拿到安娜的錄音檔案。  
  “她隻說有件事讓她不愉快,但又不肯說出來。”
  “這些話十秒鍾就講完了。”迪瑪可說,“她呆在你的辦公室內,我每分鍾都有記載。其他時間還講了些什麽?她一定告訴你我是什麽人。”
  “她說你擁有一家建築公司。”
  迪瑪可冷酷地打量著他。賈德覺得額頭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我一直在攻讀心理分析學,醫生,病人心裏有什麽,嘴上就講什麽。”
  “那僅僅是治療的一部分。”賈德實事求是地說,“在勃雷克太太——迪瑪可太太身上,我沒有取得進展,我原打算不給她看病了。”
  “可是你沒這樣做。”
  “沒有必要了,因為星期五她來看病時,告訴我,她要去歐洲了。”
  “安娜改變主意了,不想去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賈德看著他,這次是真的不明白了:“不知道。”
  “都因為你,醫生。”
  賈德心中一跳,小心翼翼地不讓情緒波動從話音中流露出來:“我不明白。”
  “你很明白。昨晚,我和安娜談了一次。她認為同我結婚是一個錯誤,同我在一起不再感到幸福,因為她覺得愛上了你。”迪瑪可壓低嗓門,幾乎象是夢中的囈語:“告訴我,當你們單獨呆在你的辦公室的時候,當她躺在你的沙發上的時候,發生過什麽事?”
  賈德強製住微妙複雜感情的衝擊,她的的確確喜歡自己!可是,這對雙方又有什麽用呢?迪瑪可正盯著他,等他答複。
  “沒發生過什麽事。如果你攻讀了心理分析學,你就會知道每一個女性病人,都會經曆一段感情上的遷移,時刻都以為愛上了自己的醫生,這種感情遷移,很快就會消失。”
  迪瑪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賈德,黑眼珠在試探賈德的目光。
  “你怎麽會知道她來找我看病?”賈德以毫不在意的口吻問道。
  迪瑪可打量他一陣,走到一張大書桌旁,掂起一把匕首形狀的小刀,刀口象保險刀片一樣鋒利。“我手下有人看見她進了那幢大樓。樓裏有不少兒科醫生,開始還以為安娜想先不告訴我,然後再讓我吃一驚。他們跟著她,卻來到了你的辦公室,這的確叫人大吃一驚。他們發現她去找一個精神病醫生,迪瑪可的妻子去把我的私事透露給一個精神病醫生。”
  “我對你說過了,她沒有……”
  迪瑪可的聲音變得溫和了:“家族的執行委員會開了一個會,他們投票讓我殺掉她,就象殺掉任何一個叛徒一樣。”他在書房裏來回踱步,那姿態使賈德想起一隻關在籠子裏的凶猛的野獸。“可是,他們不把我當成一個農民士兵那樣隨便發號施令,我是迪瑪可,是首領,是頭。我答應他們,如果安娜把我們的事講出去了,我就殺掉同她談話的人,就用我這雙手。”
  他舉起一對拳頭,一把攥著那把鋒利的匕首:“此人就是你,醫生。”
  迪瑪可一邊說,一邊圍著賈德兜圈子。每當他轉到賈德身後時,賈德便不由自主地全身收縮。
  “你搞錯了……”賈德開始辯解。
  “沒錯。你知道是誰搞錯了嗎?是安娜。”
  迪瑪可上上下下打量著賈德,實在感到不可理解,說:“她怎麽會認為你比我強呢?”
  兩兄弟在竊笑。
  “你算個什麽?一文不值。隻不過是一個懦夫傻瓜,每天去辦公室,掙個——多少?三萬美金一年?五萬?十萬?還沒我一個星期賺得多。”迪瑪可越來越激動,偽善的麵具飛快地一層一層剝落,粗聲粗氣地吼叫著,惡習醜態暴露無遺,扭歪了那英俊的五官。安娜隻看見此人的外表,賈德卻看穿了他行凶殺人的真麵目,看到了赤裸裸的真臉。
  “你們兩個可熱乎了!”
  “沒那事。”賈德說。
  迪瑪可兩眼迸著火光,注視著賈德:“她對你說來,算不了什麽?”
  “已經告訴你了,隻不過是個病人。”
  “好吧,”迪瑪可最後說道,“你親口告訴她。”
  “告訴她什麽?”
  “告訴她,你一點也不愛她。我去把她帶到這兒來,讓你單獨同她在一起,講給她聽。”
  賈德的脈搏激烈跳蕩,這是個機會,可以救自己,也可以救安娜。
  迪瑪可手一揮,三個幫凶全部退到外麵門廳。他轉過身,又戴上了偽善的麵具,臉上掛著溫柔和藹的笑容:“隻要安娜什麽內情也不知道,她就會保住命。你去說服她,讓她同我一道去歐洲。”
  賈德突然感到唇焦舌燥,說不出話來。
  迪瑪可的眼裏閃爍著得意忘形的光。
  賈德明白這是為什麽:他全然不把自己的對手放在眼裏。
  這可是命運的安排呀!
  迪瑪可並非高明的棋師,可他精明狡詐,知道手中有一張王牌,可以打得賈德無招架之力。這張牌就是安娜。不論賈德是進是退,安娜總是逃脫不了險境。如果勸她跟迪瑪可一道去歐洲,她性命也是朝不保夕。迪瑪可說饒她一命的話不可信,他那個大家族的人也不會答應。到了歐洲,他會安排一次“車禍”的。如果讓安娜留下,一旦她發現賈德會出事,那她一定要竭力幹預阻擋,結果將提前她的死期。已經山窮水盡,無路可逃了,隻能兩個陷阱任選一個往裏跳。
  安娜已經從二樓臥室的窗口看見了賈德和安吉利的到來。起初,她高興了一陣,以為賈德來接她了,要把她從火炕裏救出去;結果,隻見安吉利掏出槍,把賈德押進屋子。
  最後兩天裏,她才真正看清丈夫的真麵目。以前,她隻不過有一點點懷疑,很難相信是真的,盡量把它忘卻。
  事情的開始還是在幾個月之前。
  有次,她去曼哈頓看戲,因為戲的主要演員喝醉了酒,第二場才演了一半就把幕布拉下了。她回家的時間便提前了。迪瑪可曾告訴她要在家裏開一個業務上的會。在她回來之前,會本來是可以結束的,可沒料到她會提早回家。她回來時,會正在繼續。她丈夫大吃一驚,忙去關書房的門。可是安娜已聽見有人在生氣地喊叫什麽“我主張今晚敲掉工廠,把那些雜種們一次就收拾幹淨!”一屋子生人,滿嘴淫詞穢語,冷酷無情的外表,再加上丈夫看見自己時驚慌失措的表情,使得安娜心神不安,憂心忡忡。
  任憑迪瑪可再三解釋,她不加詢問反駁,因為這事來得突然,無法解脫,隻希望丈夫的辯解是事實。
  結婚半年以來,他一直是個溫柔、會體貼人的丈夫;雖然有時也發脾氣,但總是很快就克製住了。
  這次邂逅相遇的事過去了。
  有一次,她聽到電話鈴響,便拿起聽筒,卻聽見丈夫正通過長途電話同別人談話,說道:“今晚要接一船貨,你得派人去對付那個警衛,此人不是我們的人。”
  她放下電話,全身發抖。“接一船貨”……“對付警衛”……這是不祥之兆,不過,也許是商業上的習語行話,並無惡意,她小心謹慎,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隨意問問丈夫關於他做買賣的事。他好象變成一個外人,築起一堵銅牆,讓她少管閑事,把注意力放到料理家務上。於是,他們二人大吵一場。第二天晚上,他送給她一副非常昂貴的項鏈,甜言蜜語地賠禮道歉。
  一個月後,又出了第三件事。
  清晨四點鍾,安娜被“砰”地一聲關門的響聲驚醒。她輕輕地穿上睡袍,悄悄地走下樓,想看個究竟。書房裏傳來說話聲,聲音越來越高,是在爭論什麽事情。她朝書房門走去,看見迪瑪可正對著六個不認識的人說話。她趕緊煞住步子,擔心他因為被打擾而發火,她又不聲不響地回到樓上,鑽進被子裏。第二天一早吃早飯時,她問他睡得好不好。
  “香極了,十點鍾一睡著,就再沒有睜開過眼皮。”
  這時,安娜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不妙。是什麽樣的危險,有多麽嚴重,她說不上傑,隻知道丈夫在撒謊,其原因深不可測,無法探究。他在做什麽樣的生意買賣,要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半夜三更跟一幫看上去象強盜惡棍的人打交道?在迪瑪可麵前,她不敢再提此事,惶恐不安開始滋長,又找不到一個人可以暢抒衷腸,講講心裏的話。又過了幾天,迪瑪可夫婦所屬的一個鄉間俱樂部的宴會上,人提起一名叫賈德·史蒂文斯的心理分析學家,對此人的醫術推崇備致,稱讚不已。
  “他是心理學家中的佼佼者,一位出類拔萃的醫生,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儀表堂堂,迷人極了,可是他一心撲在事業上,枉生了一副俊模樣。”
  安娜記下了這位名醫的姓名,第二天就去登門拜訪。
  與賈德的第一次會麵就造成了她生活中的大動蕩。她覺得自已被拖進了感情上的大漩渦,叫她心驚膽顫。在賈德麵前,她心慌意亂,幾乎說不出話來,好象自己成了一個中學女學生,希望下次別再來這兒丟醜出洋相。她接著又去了一次,想證明這種感情上的變化隻不過是一種偶然的“事故”。結果,適得其反,感情反應更強烈。
  她一向以自己有理智、很現實而自豪,沒想到現在一舉一動竟象一個初次墮入情網的十七歲的姑娘。她很難啟齒同賈德談丈夫的事情,便閑扯其他的事。每一次見麵,都會加深她對這位敏感熱情陌生人的愛。
  她明白這一切都是徒勞無用的,因為不可能同迪瑪可離婚。她認為自己心靈中一定有可怕的汙點,不然怎麽會結婚才半年,馬上又愛上了另一個男人?她決定再不見他,這樣或許會好一點。
  以後,一連串的事發生了。
  先是卡洛爾被殺,接著賈德被車撞了。從報上她獲悉,當莫迪的屍體在五星倉庫被發現時,賈德在場。這倉庫的名字,她以前見過,寫在一張發票單的上角,發票放在迪瑪可的書桌上。
  可怕的疑團在她心頭升起。
  似乎難以相信迪瑪可會介入這些恐怖事件中,但是……她好象陷入一場無法逃脫的惡夢。她無法把心中的惶恐告訴賈德,也不敢同迪瑪可談這些事。她讓自己相信自己的懷疑是無根據的,因為迪瑪可壓根兒就不知道有賈德這個人。
  兩天前,迪瑪可走進她的臥室,盤問她去拜訪賈德的事。她開始還很惱火,他竟在跟蹤盯梢她,但馬上又變得惶恐不安。瞧見那張氣得齜牙咧嘴的臉,她明白他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直至殺人。
  在盤問中,安娜犯了一個大錯誤,讓他知道了自己對賈德的感情。
  迪瑪可兩眼發黑,死勁搖頭,似乎想以此來擺脫這沉重的一擊。等到迪瑪可離開了臥室,隻剩下安娜一個人時,她才意識到賈德的處境危險,同時也感到自己不能沒有他。於是,她告訴迪瑪可,她不準備去歐洲了。
  現在,賈德也來了,就在這幢房子裏。由於她的緣故,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臥室的門開了,迪瑪可走進來,停住打量了她一下,說:“你有客人。”
  她走進書房,身著黃色的裙衫,油亮的黑發披在肩頭,蒼白的臉頰上浮著憂慮的神色,然而一舉一動都顯得冷靜沉著。她發現隻有賈德一個人留在書房。
  “你好,史蒂文斯醫生。迪瑪可說你來了。”
  賈德覺得兩個人是在玩字謎遊戲,話中套話,觀眾是不共戴天的敵人。憑直覺,他知道安娜已經心中有數,已經把她的一切托付給他,準備按他講的去做。
  他隻能盡量讓她能多活兩天。如果安娜拒絕去歐洲,迪瑪可肯定會在這兒殺掉她。
  他猶豫不決,小心翼翼地斟酌詞句,每一個字都可能變成危險的炸彈。
  “迪瑪可太太,你丈夫很不安,因為你改變了主意,不肯隨他一道去歐洲。”
  安娜等著,聽著,掂量每一個字的含義。
  “我也感到不安。我以為你還是去為好。”賈德提高嗓門說。
  安娜打量著賈德的臉,想從他的眼神中理解他的真意。
  她說:“如果我拒絕去呢?如果我出走離開他呢?”
  賈德慌了,忙說道:“那可千萬使不得!”她如果真這麽幹,她就別想活著走出這幢房子。他故意地說:“迪瑪可太太,你丈夫誤會了,以為你愛上了我。”
  她張開嘴剛要說話,賈德馬上接下去:“我做了一番解釋,告訴他這是心理分析治療過程中的一個階段,是正常的現象。這種感情的轉移,每一個病人都會經曆的。”
  她明白了他的暗示,說:“我懂了。恐怕當初我就不該去找你,幹了這麽件蠢事。我應該設法解決自己的苦惱。”
  她的眼睛在告訴他心裏的話,在表示自己的歉意,悔不該把他拖入險境。
  她又接道:“我仔細考慮過了,在歐洲度假,休息一下,或許有點好處。”
  賈德舒了一口氣,放心了。她已經明白了。
  可是,她自己的危險,賈德無法警告她。也許她已經知道了?即使知道,她又有什麽辦法呢?在安娜旁邊,穿過窗欞,可以看見林邊的幾株大樹。她說過,她曾在樹林裏長時間地散步;要逃,路是熟的。隻要他倆能進到樹林裏……他壓低嗓門,急迫地說:“安娜……”
  “話談完了嗎?”
  賈德轉過身,隻見迪瑪可已經悄悄地進來,後麵跟著安吉利,還有那兩個大漢。
  安娜對丈夫說:“是的。史蒂文斯醫生認為我應該隨你去歐洲,我打算聽取他的意見。”
  迪瑪可笑了,看了看賈德,說:“我早就知道你能說服她,醫生。”
  他取得了全勝,容光煥發,臉上閃著得意洋洋的光,使他顯得具有迷人的魅力。似乎他內在的能量和本事可以隨意調遣,化惡為善,明明是陰險、卑劣,看上去卻溫柔、迷人,無法抵擋。難怪安娜會上當受騙,就是賈德自己,此時此刻,也很難相信這位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美男子,竟是一個冷酷無情、心理變態的殺人犯。
  迪瑪可對安娜說:“親愛的,明天一早,我們就動身。你還是趕快上樓去收拾一下行李吧。”
  安娜猶豫了。她不願把賈德一個人留給這幫家夥。“我,我……”她無可奈何地看著賈德。
  賈德點點頭,暗示她放心。
  “那就這樣了。”安娜伸出手,說,“再見,史蒂文斯醫生。”
  賈德握住她的手:“再見。”
  這一次,的確是告別了,無路可選擇。她轉過身,對其他人點點頭,走出書房。迪瑪可目送安娜離去。“她漂亮嗎?”說這話時,他臉上現出一種奇異的神情,是愛?是占有欲?還是別的什麽?也許後悔,對即將下毒手殺她表示惋惜。
  “她全蒙在鼓裏,”賈德說,“為什麽要把她扯進去?放開她吧。”
  迪瑪可臉色驟變,迷人的表情消失了,房間裏充滿了仇恨,迪瑪可和賈德兩從彼此心照不宣。迪瑪可臉上現出歡喜若狂的神色,說:“走吧,醫生。”
  賈德環顧四周,尋找逃跑的機會。迪瑪可肯定不想在自己家裏殺他,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兩條大漢貪婪地盯著他,巴不得他有所行動,安吉利站在窗邊,手摸著槍套。
  “我不會在這兒收拾你的。”迪瑪可輕言細語地說,“你是非死不可了,不過我想按我的辦法來結果你。”
  他把賈德往房門搡,其他人步步緊逼,一起往門後走去。
  安娜走到樓上廳房時,停下了,注視下麵大廳裏的動靜。她看見賈德同其他人往前門走去,便趕緊閃到一邊,衝進臥室,停在窗口窺探,隻見那幾個人正要把賈德推進安吉利的汽車。
  安娜順手抓起電話,撥總機號碼,好象等了很久很久,才聽到接線員的回答。
  “接線員,接警察局!快,有緊急情況!”
  一隻男人的大手伸過來,按住了聽筒。安娜驚叫一聲,轉過身來,隻見尼卡站在麵前,對著她獰笑。
  安接力打開了車前燈。時間才是下午四點,可是寒風呼嘯,卷起一團團濃雲,漫天飛滾,遮住了太陽。他們已經行駛了一個多小時。
  安吉利開著車,羅克坐在他旁邊,賈德和迪瑪可坐在後麵。
  開始,賈德不停地朝車外張望,巴望看到一輛過路警車,好孤注一擲,設法引起警察的注意。可是,安吉利專挑沒有車輛行人的偏路小道,朝新澤西洲中部荒無人煙的地方開去。
  天空灰色的去塊擴散了,下開了一場飄潑大雨。冰涼的雨點敲打著汽車前的擋風玻璃,聽起來好象是瘋狂的鼓點在咚咚響。
  “開慢點!”迪瑪可下令,“別翻了車。”
  安吉利遵命照辦,壓在油門上的腳放鬆了一些。
  迪瑪可對賈德說:“大部分人都會粗心大意,犯這樣的錯誤,自找麻煩,考慮問題沒有我周到。”
  賈德看著他,就象醫生打量病人一樣。這人得的是妄想狂病,已失去理智和邏輯的能力,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說服或者感動他。他已失去道德感,所以殺人不眨眼,不受良心遣責。現在,賈德總算明白了一切。
  為了一種榮譽感——西西裏種族的報複意識,要洗刷妻子給他、給他的家族帶來的恥辱,迪瑪可親手殺了一人又一人。
  頭一次,他誤殺了漢森。後來,聽到安吉利的匯報,他又闖進辦公室,發現了卡洛爾。可憐的卡洛爾,不知道迪瑪可太太就是安娜,當然無法交出錄音帶。但是他天生不能容忍任何不順心的事,結果喪失理智,瘋狂之極,殺了卡洛爾。正是這個迪瑪可,開車撞倒賈德,夥同安吉利闖進辦公室行凶,甚至還衝入室內開槍。現在,既然麥克銳佛確認了賈德有罪,他們便決定讓他死得象自殺,因悔恨而尋短,這來,警察就不會去進一步追究調查了。
  還有莫迪……可憐的莫迪,當賈德告訴他兩名偵探姓名時,還以為他對麥克銳佛反感不滿呢!其實是對安吉利。莫迪已經知道安吉利與這個家族有牽連,可當他摸到了蛛絲馬跡時,卻……
  他看著迪瑪可,說:“安娜會出什麽事?”
  “用不著你擔心,我會照管她的。”迪瑪可說。
  安吉利笑道:“那是當然的。”
  賈德氣得發抖,卻又無能為力。
  迪瑪可沉思片刻後說:“我錯了,不該娶家族外的女人。局外人是永遠不可能理解我們的。”
  汽車在荒寂的曠野上奔馳,遠處地平線上冒出了一座工廠的輪廓。
  “快到了。”安吉利說。
  “你幹得很漂亮。”迪瑪可說,“我們要把你藏起來,等風聲過去了再露麵。你想到哪兒?”
  “我喜歡佛羅裏達州。”
  迪瑪可點頭同意:“沒問題,跟家族裏的一個成員呆在一起。”
  “我在那兒有幾個認識的漂亮娘兒們。”安吉利笑道。
  迪瑪可通過反光鏡回報一笑,說:“你回來時,一定曬得黑黑的。”
  “但願如此。”
  羅克哈哈大笑。
  遠處的右邊,賈德看見一排排工廠的廠房,噴出一團團煙霧。車開到一條通向工廠的小路上,拐了一個彎,一直駛到一幢高牆跟前,才停下。
  大門關閉著,安吉利按按喇叭,從門後走出來一個穿雨衣戴雨帽的人。他看見了迪瑪可,便點點頭,打開門鎖,把門拉開。安吉利開車進廠,大門又呼地一聲關上了。他們到了目的地。  
  在第十九警察區,麥克銳佛中尉同三名偵探,白泰尼局長,還有兩個聯邦調查局的人道,正在辦公室裏研究一份名單。
  “我就是該家族在東部地區的全部成員的名單。麻煩的是:不知道安吉利與其中的哪一個成員勾結在一起。”
  “一個一個查,要花多少時間?”白泰尼局長問。
  聯邦調查局的人答道:“我張名單上有六十多個人的名字,起碼得需要二十四個小時,可是……”他停下了。
  麥克銳佛替他把話說完:“可是,二十四小時後,史蒂文斯醫生已經沒命了。”
  一位穿製服的年輕警察急急趕到門口,看見一屋子人,便停住了。
  “什麽事?”麥克銳佛問。
  “新澤西方麵不知道此事是否重要,不過你曾通知他們一有不尋常的事就報告。電話接線員接到一位成年女性的電話,要求接警察局,說有緊急情況,緊接著電話被卡斷了。接線員等了一會兒,沒再打電話來。”
  “電話是從什麽地方打來的?”
  “從一個叫勞泰本的城鎮。”
  “問了電話號碼了嗎?”
  “沒有,電話很快就斷了。”
  “這情況很重要。”麥克銳佛說。
  “算了吧。”白泰尼說,“大概是一個老女人想報告丟了一隻貓。”
  麥克銳佛的電話鈴響了。他拎起話筒:“我是麥克銳佛中尉。”
  屋裏其他人發現他臉色緊張。
  “好的,告訴他們別動,等我來。我馬上去!”他扔下聽筒,說:“公路巡邏隊剛才發現安吉利的車在206號公路上,正朝北駛去,麵粉廠外麵。”
  “跟他的車了嗎?”聯邦調查局的人問。
  “警車正好往相反方向開,等轉過頭來,安吉利的車已經不見了。這區我熟悉,除了幾間工廠,什麽都沒有。”他轉身對聯邦調查局的人說:“請火速查清這幾間工廠的名字及其工廠主。”
  “好的。”他伸手掛電話。
  “我現在就去。”麥克銳佛說,“查清以後就用無線電話通知我。”他轉身對手下人說:“出發!”
  他奔出房門,三名偵探和一名聯邦調查局的人緊跟在後。
  安吉利把車駛進門邊的警衛室,朝一排外形古怪的建築物開去。高聳的煙囪,巨大的水槽,奇形怪狀,籠罩在蒙蒙雨霧中,就象古老荒原上的妖魔。
  車輪繼續轉動,衝到一組組粗管道和傳送帶跟前,戛然而止。
  安吉利和大漢先下車。大漢打開後車門,手裏抓著槍,對賈德喝道:“出來。”
  賈德慢慢地下車,後邊跟著迪瑪可。隆隆的吼聲和呼嘯的風聲迎麵撲來。前方大約二十五英尺處,有一條巨大的管道,壓縮的空氣擠滿管道,響聲震天,管口附近的東西全部吸了進去。
  “這是國內最大的管道之一。”迪瑪可吹噓說,提高嗓門,好讓旁邊的人聽見,“你想看看它是怎麽樣運轉的嗎?”
  賈德不相信地看著他。迪瑪可又扮演開殷勤主人的角色,在招呼他的客人。不——這不是演戲,是說到做到。這正是可怕之處。迪瑪可馬上就要殺死賈德,這是一件平平常常的買賣交易,就象處理掉一件陳舊無用的設備一樣,隻不過事先想給賈德留下一個印象。
  “過來,醫生,這管道可有趣了。”
  他們朝管道走去,安吉利在前麵開路,迪瑪可夾在賈德身邊,那條大漢殿後。
  “這間工廠一年將可以掙五百萬美元。”迪瑪可自豪地說,“全部生產過程都是自動化操作。”
  離管道越近,吼聲越響,那噪音幾乎難以忍受。從管道口到真空室二百碼距離,有一條寬大的傳送帶,把大塊的原木送到一尊二百英尺長、五英尺高的刨床上,刨床上有六對鋒利的刀具。刨過原木再往上送到一個旋轉台上,台上刀具叢立,象一頭凶猛的豪豬。鋸屑夾雜著雨點在空中橫飛,然後統統被吸進那條大管道。
  “不管原木有多大多粗,”迪瑪可驕傲地說,“這些機器都能把它們鋸得剛了好能送進這條三十六英寸粗的管道。”
  迪瑪可從口袋裏掏出錢,大喝一聲:“安吉利!”
  安吉利轉過身子。
  “到佛羅裏達州旅行去吧。”迪瑪可扣動了扳機,安吉利襯衣衣爆開了一個腥紅的洞。安吉利睜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盯著迪瑪可,臉上還掛著半拉子笑容,好象在等著解除答謎語似的。迪瑪可扣了一下扳機,安吉利縮成一團,倒下了。迪瑪可衝著羅克點點頭,這大漢便背起安吉利的屍體,朝管道走去。
  迪瑪可對著賈德說:“安吉利太魯莽了,全國各地每一個警察都在找他,萬一抓住了,他就會把我供出來。”
  殺人滅口,冷酷無情,已經夠叫人不寒而栗的了,可接著發生後更令人毛骨悚然。賈德心驚肉跳地看著大漢把屍體背到管道口,管口內巨大的吸力一下子就抓住屍體,貪婪地一口吞噬掉了。大漢用手緊緊地攀住管口的一個大扶手,才頂住那要命的旋風,沒有被卷進去。安吉利的屍體從管道轉出來,通過刀具叢立的旋轉台,消失了。大漢伸手擰動管道口的閥門,道口馬上被蓋住,堵住了旋風。接著,突然一片沉寂,震耳欲聾的沉寂。
  迪瑪可轉過身,對著賈德舉起了槍,臉上的表情興奮而又神秘,對他來說,殺人是一種宗教上的體驗。賈德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已不再害怕。相反,他憤怒不已,因為象迪瑪可這種人竟然可以活下去,再去殺安娜,殺其他正直無辜的人。賈德聽到一陣咆哮,這是憤怒和失望的呻吟,他意識到,這聲音正從他自己的嘴裏發出。他象一頭落入陷阱的猛獸,恨不得殺掉捕住它的人。
  迪瑪可猜到他的心情,衝著他微笑:“我要朝你肚子開槍,醫生,讓你慢點死,好有時間再替安娜操點心。”
  沒救了。還有一線希望。
  “應該為她操心。”賈德說,“她從來沒有得到過男人。”
  迪瑪可費解地瞧著賈德。
  賈德開始大喊大叫,好讓迪瑪可聽著。
  “你知道你的生殖器是啥嗎?就是你手中的那支槍。沒有槍和刀,你就跟女人一模一樣。”
  他發現迪瑪可氣得臉色發紫。
  “你沒有長睾丸,迪瑪可!手中如果沒有槍,你就成了眾人的笑柄!”
  迪瑪可眼球上爬滿紅絲,就象升起了宣布死刑的旗幟。大漢往前逼進一步;迪瑪可揮揮手,把他趕到一邊。
  他把槍扔到地上,說:“我要赤手空拳地殺死你,赤手空拳!”
  象一頭巨獸,他慢慢地朝賈德移過去。
  賈德閃到一邊,沒讓他抓住。他知道,論體力,自己根本不是對手,唯一的希望是攪亂對方病態的神經,讓他不能起作用。必須不停地衝擊迪瑪可最容易攻破的地方——男人的驕傲。
  “你是個同性戀,迪瑪可!”
  迪瑪可哈哈大笑,猛地撲過去。賈德一閃,又躲開了。
  大漢從地上拾起槍:“頭目,讓我來幹掉他!”
  “不許用槍!”迪瑪可大喝一聲。
  兩個人來回轉圈,聲東擊西。賈德踩到一堆濕木屑上,滑倒了,迪瑪可象一頭公牛猛地撲上去,對著賈德嘴邊狠狠一拳,把他打翻在地。賈德掙紮起來反擊,迪瑪可臉上挨了一擊,倒退了幾步,又衝上來,一連幾拳打中賈德腹部,三拳就打得他上氣不接下氣。他想再嘲弄迪瑪可,激怒他,可氣上不來,叫不出聲。迪瑪可占了上風,如同一隻凶猛的飛禽在捕捉食物。
  “喘不上氣了吧,醫生?”迪瑪可哈哈大笑,“我過去當過拳擊手。我要好好教訓你一下,先打斷你的腰,再砸爛你的頭,挖出你的眼球,我要在折磨你致死之前,讓你求我開槍打死你。”
  賈德相信這是真話。天空陰雲密布,淒慘的暮光透過雲層,灑落到迪瑪可身上,他看上去好象一頭發狂的野獸。他再一次撲上去,一把揪住賈德,嵌著浮雕寶石的戒指劃破了賈德的臉。賈德反撲過來,用兩個拳頭敲打迪瑪可的臉,迪瑪可無動於衷,根本不躲閃。
  迪瑪可開始攻擊賈德的腰部腎髒區,兩個拳頭象活塞不斷地出擊,揍得賈德劇痛難敖,退到一邊。
  “你還沒累吧,醫生?”迪瑪可又一次緊逼上來,再挨幾下,賈德身體就頂不住了。得繼續知戰,這才是唯一的辦法。
  “迪瑪可……”賈德氣喘籲籲地喊。
  迪瑪可佯裝攻擊,露出空檔,賈德乘虛撲過去,迪瑪可身子一沉,哈哈一笑,對準來者兩腿之間的部位狠狠一拳,賈德痛得打滾,終於倒下了,迪瑪可乘機壓在他身上,兩手鉗住他脖子。
  “用的是赤手空拳!”迪瑪可尖叫道,“我要用兩隻空手,挖出你的眼睛。”一對鐵拳朝賈德兩眼砸去。
  警車加足馬力,沿206號公路朝南急駛,車內無線電話裏不斷傳來呼叫聲:“三號……三號……全部警車待命出發……紐約第二十七分隊……紐約第二十七分隊……”
  麥克銳佛一把抓過麥克風話筒:“紐約二十七分隊……開始行動!”
  電話裏傳來白泰尼局長激動的聲音:“找到了,麥克銳佛!新澤西管道公司,在麵粉廠南部兩英裏的地方,歸五星聯合公司所有,那間肉類加工包裝廠也歸它管。這是迪瑪可的外圍組織。”
  “好的,”麥克銳佛說,“馬上就去。”
  “離那裏還有多遠?”
  “十英裏。”
  “運氣還可以。”
  “是的。”
  麥克銳佛關上電台,拉響警笛,把油門加到最大。
  賈德頭暈眼花,兩眼冒星,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不斷地錘打頭部,在撕裂全身。他想睜開眼看看,可兩眼腫得睜不開。肋骨上挨了一拳,砸斷了幾根肋骨,劇痛鑽心。他感覺到迪瑪可呼出的熱氣噴到了臉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看不見人,光挨揍。他張開嘴,舌頭也腫了,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來:“你看……我沒錯吧……你能……你隻能欺負,欺負倒在地上的人……”
  往臉上噴出的熱氣停住了。他隻覺得有兩隻手抓了他,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你是死定了,醫生!我可是用的赤手空拳!”
  賈德躲開這聲音,喘著氣說:“你,你是……畜牲……神經病……應該送你進……進瘋人院。”
  迪瑪可又被激怒了:“你撒謊!”
  “是真的。”賈德邊說,邊往後挪動,“你……你大腦發育不健全……你的精神會……崩潰,你會……會變成白癡、傻子。”
  賈德兩眼漆黑,看不清方向,隻管往後退。他聽見了身後蓋上蓋子的管道內嗡嗡的響聲,象一個熟睡的巨從躺在那兒。
  迪瑪可衝過去,兩隻手卡住賈德的脖子,“我要掐斷你的脖子!”十個粗指頭箍住氣管,死勁地卡。
  賈德頭發暈,天地旋轉,最後的時刻到了,求生的本能驅駛他去拉開迪瑪可的手,好喘一口氣。可是,憑最後一點意誌的力量,他卻把雙手移到背後,摸管道的閥門。他迸出體內最後的一點能量,扭動閥門把,轉過身子,讓迪瑪可的身體對著管道口。
  一個巨大的真空口豁然張開,管內的吸力把兩個人往道口裏拖。賈德用雙手拚命地攥住閥門,頂住這股瘋狂的旋風。迪被吸力拖住了,十指死勁扣住賈德的脖子不放。迪瑪可本來是可以逃命的,可他已經憤怒得失去了理智,不願放開賈德。賈德雖然看不見對方的臉部,但卻聽見了一頭野獸的狂叫,一聲一聲,全被狂囂的旋風吞沒。
  賈德的手指開始發軟,快要抓不住閥門了,馬上就要與迪瑪可一道同歸於盡,卷進管道。就在這一刹那間,他感覺到迪瑪可的手鬆開了,緊接著一聲尖叫,馬上又消失到管道內的轟鳴之中。
  迪瑪可不複存在了。
  賈德全身骨頭都散了架,一步都走不動了,站著等那條大漢開槍。
  槍響了。
  他站著沒動,納悶這大漢怎麽會打不準。迷迷糊糊又聽到幾聲槍響和腳步聲。接著,他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的胳膊被人挽住,耳朵裏響起麥克銳佛的聲音:“上帝呀,瞧他這臉,都打成什麽樣了!”
  賈德被一雙有力的手一把拉開,脫離了管道口。一道道濕漉漉的東西順臉頰往下淌,是血,是雨,還是淚水,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切都成為了過去。
  他死勁睜開一隻腫脹的眼,透過一線沾滿血絲的細縫,朦朦朧朧看見了麥克銳佛。
  “安娜還在房子裏。”他說,“迪瑪可的妻子,得去她那裏。”
  麥克銳佛奇怪地瞅著他,沒反應。賈德很難解釋清楚,便把嘴湊到麥克銳佛耳邊,聲音嘶啞,語不成句地慢慢哼道:“安娜……迪瑪可……她在房子裏……救命……”
  麥克銳佛回到警車邊,拿起無線電報話機,下了命令。
  賈德站在一邊,搖搖晃晃,兩腿發軟,讓迪瑪可打得還沒有緩過來,任憑刺骨的寒風衝擊全身。在他身前,躺著一具屍體。他知道,這是大漢羅克。
  贏了——他心裏想,徹底贏了。他腦子裏翻來複去地重複這句話,可是又覺得毫無意義。這是什麽勝利?他一向認為自己是一個體麵文明的人,一個醫生,一個醫治創傷的人。可是現在,他卻成了渴望殺人的野獸。他把一個神誌不健全的人逼到了發瘋的邊緣,然後殺害了他。這可怕的精神重擔,他將得挑一輩子,因為雖然出於自衛——上帝的幫助——他卻從殺人自衛中取樂。就為這一點,他永遠不能原諒自己。他覺得自己同迪瑪可,同那兩條大漢還有其他人比起來,也好不了多少。文明隻不過是一張脆弱的薄薄的裝飾板,一旦裂了,人類就恢複了獸性,又跌進因能爬出來而感到自豪的原始人的深淵。
  太疲乏了,他無法再想。現在唯一的欲望是得到安娜平安無恙的消息。
  麥克銳佛站在他身邊,舉止風度不同尋常,古怪而又溫柔。
  “有一輛警車已出發去她家了,史蒂文斯醫生,行了吧?”
  賈德感激地點點頭。
  麥克銳佛挽住他胳膊,扶著他的手。當他慢慢地,痛苦地走過這間大院時,雨停了,遠方地平線上,雷雨雲層已被十二月的寒風吹散,城空就放晴,西邊天際泛出一縷縷紅光,太陽正掙紮著衝出雲層,那縷光越來越亮。
  一個美麗的聖誕節就要到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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