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直至海枯石爛

(2008-09-06 05:14:37) 下一個
  對於家族聚會,我一向沒有多大興趣,通常在農曆年前幾天,大伯伯會叫夥計逐家打電話命我們參加。
  祖父母已經老老,不理閑事,大伯伯以長者自居,很喜歡端架子,人到齊了,他便會自豪地自白:“莊家上下我讀書最少,可是,大家年年在我處聚頭,真是我麵子——”
  五十多人,四代同堂,人人無異議,隻得我一人聽得不耐煩,慚慚不願上門去。
  況且,食物又欠佳,擺滿一桌子,都是坊間餐館叫來的自助西菜,膩答答的薯茸沙律、炸冷藏雞腿、蕃茄醬意大利麵,都藏在錫紙盤子裏,隨時可以扔進垃圾筒。
  我們這一代經濟獨立已經良久,閑來對美食已有深刻研究,誰還碰這個,通常餓著肚子等散會去吃別的。
  今年,這個大日子又到了。
  我同爸媽說:“我不想去。”
  “去見見祖父母也是好的。”
  “真受罪:‘莊家上下我讀書最少’─”
  “這是真的,他自小出來學做生意,所以廣生出入口可以做到今日,韓戰時期他不眠不休,幫祖父掙身家,大家都有得益。”
  我微笑,“爸真正友愛。”
  媽看老伴一眼,不出聲。
  我指出真相:“爸靠獎學金在英國讀了十年書,念的是機械工程,在大學任教三十年,同廣生出入口行有什麽關係。”
  爸卻說:“你想想,沒有大伯伯,我走得那麽容易嗎?”
  我說:“那天我真的有事。”
  母親轉過頭來看著我,“去年你已經缺席。”
  我攤攤手,“親戚年年見了麵都比長短闊窄,認真嗆俗,我受不了。”
  “到時你自已出現。”
  華人親戚網之複雜,也不要去說它了,祖父莊國樞一共三兄弟,他最小,兩位兄長已不在人間,他們的子女,卻與我父親同輩,我叫他們表叔伯或是表姑媽,至於表叔的子女,則是我的表兄弟姐妹。
  我爸也是三兄弟,他們的子女,卻是我的堂兄弟姐妹,又親了一層。
  與我最談得來的,本來是三叔的兩個女兒思健與思明,最近因工作忙,慚慚也比較生分。
  不過,去見見祖父母仍然值得。
  母親叮囑:“切勿穿得黑鴉鴉。”
  我沒有紅衣。
  紅色是小孩以及老婦穿的顏色:不甘寂寞,先聲奪人。
  這時,母親忽然問父親:“聽說杏友回來了。”
  “是,衣錦還鄉。”
  我好奇心頓生:“誰,誰是杏友?”
  母親笑著紅轉過頭來,“虧你自翔眼觀四麵,耳聽八方,杏子塢時裝你聽過投有?”
  我聳然動容,“那是紐約近十年冒起來的一隻針織牌子,已經名馳國際,老朋是華人,姓莊,她的設計從不以東方熱作題材來嘩眾取寵。”
  母親看著我,“說得好。”
  “姓莊,她是─?”我驚喜萬分。
  “正是你表姑媽莊杏友。”
  “嘩,我去,我一定會參加這次聚會。”
  父親搖頭,“聽聽這個口氣,還說人家勢利。”
  “莊杏友的確是個傳奇人物。”
  “為什麽忽然回來?”
  “葉落歸根。”
  “她年紀比你還小。”
  父親答:“聽說身體不大好,回來休養。”
  我讚歎:“在紐約成名,可以說是真正成名。”
  父親看著我,“一步步來,我女兒莊自修在本市也是個響當當的名字。”
  我聽了哈哈哈大笑起來。
  工作到過年照例太忙,到那日。急景殘年,西伯利亞又萊了一股寒流,令人精神萎靡。
  想到可以見到名人莊杏友,我還是抖撤精梆,打扮整齊,去到大伯伯家。
  不是我遲到,而是他們都早到。
  一年不見.莊家又添了兩名嬰兒,胖嘟嘟,握緊小拳頭,躺在褪袱裏,表情似有點不甘心,看上去更加好玩。
  我對生命一向悲觀,可是也不得不承認幼嬰可愛,免這個世界沉淪。
  我打趣兩位堂兄:“這麽會生,將來還哪裏輪到我們分家產。”
  二伯伯笑:“自修已是大作家,還同奶娃爭身家?”
  我拍拍胸口:“每吹聽到作家二字,真嚇一跳,最好飲酒壓驚。”
  二伯伯說:“家裹隻有你一人做文藝工作,自修是莊家奇苞。”
  二伯伯是名公務員,性格平和,我相當喜歡他。
  當下我說:“你已有六名孫子,多好福氣,我爸隻得我一個。”
  那邊有人叫:“自修來了沒有,祖父想見自修。”
  我連忙找到書房去。
  經過客廳,正好聽到大伯伯在那裏同孩子們演說:“莊家上下我讀書最少─”
  他不喜歡讀書才真,怪得了誰。
  不過這些年來,租父母全賴他照顧,與他同住,也就算勞苦功高了。
  在走廊裏碰見三嬸母,織錦棉懊,翡翠耳環,照例宮白的厚粉,看到我微微笑,“淯,大老倌來了。”
  我隻是陪笑。
  除此之外,還能怎麽樣,到底是長輩,動彈不得。
  “思健思明在露台喝茶。”
  “耽會我去找她們。”
  “自修你成為大作家之後也不大來我們家了。”
  我唯唯喏喏,垂直手,彎著腰。
  三嬸母終於放過我,走向客廳去了。
  我走到書房,看見祖父母正在對奕。
  我自心裏替他們高興,近九十高齡,仍然耳聰目明,可是又懂得在適當時候裝胡塗,凡事不過問,閑來遊山玩水,不知多開心。
  “喂,自修來了。”
  “自修過來坐下。”
  我坐到祖母身邊。
  她仍然戴看那隻碧綠透明的玉燭,我伸手輕輕轉動。
  “自修從二歲起就說:“租母將來你死了,這漂亮的手燭給我”。”
  我連忙站起來,汗顏至無地自容:“祖母,我自幼就不長進,真可恨。”
  “不要緊,我已寫清楚,這玉燭非你莫屬。”
  我駭笑,“早知還可以要多些。”
  祖父笑得咳嗽,“那麽多孩子,就是自修會逗我們笑。”
  “她早已自立門戶,誰也不怕。”
  我隻得笑,“近幾年你們也不擺壽筵了。”
  “你大伯伯怕一提醒我們有幾歲,我們一驚,就急著要走。”
  “是嗎?”我詫異,“看不出大伯伯有這般好心思。”
  祖父說:“一個人打理財務久了,難免俗氣。”
  我連忙說:“我最近也知道經濟實惠是種美德。”
  祖母笑:“你出去玩罷,弟兄姐妹在等你呢。”
  我心裹掛住一個人:“杏友姑媽來了沒有?”
  “誰?”
  “我自己去找。”
  兩老的世界已變得至明澄至簡單,他倆隻看到對方,並且珍惜每一刻相聚的時間。
  穿金戴銀的思健迎上來:“自修你在這裏。”
  她打扮日趨老氣,還看與她母親相似。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大伯處,這些孩子們鬼哭梆號,討厭到極點。”
  我隻是陪笑。
  “看你的環境,就知道你混得還真不賴。”
  “思健,你是大家闔秀,說話口氣怎麽像某區小流氓。”
  “我不想與社會脫節,否則再過幾年便成老小姐了。”
  如此怨天尤人,實難相處。
  “你見到杏友姑媽嗎?”
  “誰?”
  都好象沒聽過這個人似的。
  我抬起頭,看到母親被大伯母纏住,不知在說什麽,連忙過去解圍。
  “都由我們服侍,一天三餐,上午下午點心,晚上還有宵夜,每日不停地吃,光是洗碗就得雇一個人,你們不知道老人有多疙瘩。”
  我連忙叫:“媽,媽,有電話找你。”
  大伯母拉住母親,“你說,將來出入口行判給我們,是否應該。”
  母親連忙說:“自修找我有事。”鬆一口氣。
  我訝異,“為什麽不告訴她,我們一早就棄權?”
  母親笑而不答。
  “杏友姑媽在什麽地方?”
  “咦,一晃眼不見了她。”
  客廳煥熱,我避到露台去。
  山上這種老式大單位就是有這種好處,露台可以放兩張麻將桌子。
  有人捷足先登。
  我隻看到她背影,淺灰色套裝,半跟鞋,坐在藤椅子上,獨自抽煙,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情,看了叫人舒服。
  不用說,這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我輕輕咳嗽一聲。
  她抬起頭來,一臉友善的微笑。
  啊,已屆中年,可是比我想象中年輕,眼角細紋經矯形醫生處理,一小時可以消除,可是她沒有那樣做,看樣子一早決定優雅地老去。
  不知怎地,我對她有無比的親切感,在她對麵輕輕坐下:“沒有打擾你吧。”
  “怎麽會。”她按熄香煙。
  我忍不住問:“你還抽煙,對健康無益。”
  她苦笑,“這洪水猛獸暴露了我的年齡身份。”
  “我原諒你,你看上去真的很享受的樣子。”
  她笑,“你又是誰?”
  “莊竹友的女兒莊自修,你是杏友姑媽吧。”
  “啊,你是那個作家。”
  “也是一門職業,為什麽獨惹人挪偷。”
  “我沒有呀。”
  “姑媽,歡迎你回家來。”
  “謝謝你。”
  “我在外國雜誌上時時讀到你的消息。”
  “我也是呀,”她笑,“聽說你的小說被譯成日文出版,值得慶幸,銷路還行嗎?”
  “那是一個包裝王國,無論是一粒石子或是一團鐵,金壁輝煌,煞有介事地宜傳搬弄一番,沒有推銷不出去的。”
  杏友姑媽微笑,“你這小孩很有趣。”
  我感喟,“不小了,所以渴望名成利就。”
  “東洋人可有要求你協助宣傳?”
  我搖頭,“萬萬不可,一幫宣傳,便淪為新人,對不起,我不是新秀,我在本家已薄有文名。”
  “這倒也好,省卻許多麻煩,收入還算好嗎?”
  “已經不是金錢的問題,”我笑,“除卻經理人與翻譯員的費用,所餘無幾,還得聘請會計師、繳稅,幾乎倒貼,可是當東洋吹文化如此猖獗之際,能夠反攻一下,真正痛快,況且,我那經理人說:“自修,說得難聽點,萬一口味不合,蝕了本,是日本人賠錢,與我們無關”。”
  姑媽看看我,“那你是開心定了。”
  “當然。”
  “那真好,難得看到一個快活知足人。”
  我忽然吐了真言:“回到自己的公寓,麵孔也馬上拉下來,時時抱頭痛哭。”
  姑媽十分吃驚,“似你這般少年得誌,還需流淚?”
  “壓力實在太大,寫得不好,盼望進步,又無奇跡。”
  姑媽笑不可抑,“懂得自嘲,當無大礙。”
  我忽然說:“姑媽,希望我們可以常常見麵。”
  “應當不難,你忙嗎?”
  “我頗擅長安排時間,隻恐怕你抽不出工夫。”
  “我最閑不過,”她笑,“一年隻做十多款衣棠,平日無事。”
  “好極了。”
  背後有人問:“什麽好極?”
  我連忙叫他:“爸,杏友姑媽在這裹。”
  “竹友,你女兒很可愛。”
  父親卻劣評如潮,“不羈、驕傲,父母休想在她身上得到安慰。”
  我隻得瞪大雙眼。
  杏友姑媽笑道:“這真像我小時候。”
  父親連忙說:“杏友,怎好同你比。”
  她卻牽牽嘴角,“記得嗎,家父也教書。”
  母親采頭出來,“怎麽都在這裏,找你們呢。”
  百忙中我問姑媽要電話號碼。
  她給我一張小小白色名片。
  我雙手接過,“我沒有這個。”
  她笑笑說:“有名氣的人不需名片。”
  唉呀呀,這下子可叫我找地洞鑽。
  隻見她高姚身段,長發梳一個圓髻,端的十分優雅。
  我同思明說:“看到沒有,老了就該這樣。”
  思明詫異地說:“有她那樣的身家名氣,當然不難辦到,又獨身,自然瀰灑清秀,並非人人可以做得莊杏友。”
  我心向往之,走到角落,細看卡片上寫些什麽。
  隻是簡單地寫看:莊杏友,杏子塢時裝,以及紐約與本市的電話號碼。
  大伯伯的長子其聰走過來,笑問:“找到偶像了?”
  “可不是。”
  “最近好嗎,聽說你做了國際作家。”
  “十劃尚無一撇,別開口就嘲笑我。”
  “你看我媽,整日遊說他人放棄祖父家當。”
  “你放心,我本人早已棄權。”
  “憶,果然是好女不論嫁妝衣。”
  “家父與我對生意完全不感興趣,廣生出入口一直由你家打理,你與其銳二人勞苦功高,我無異議。”
  其聰感動,“這─”
  “說服三嬸母恐怕要費點勁。”
  其聰但笑不語,神情不甚尊敬。
  這時他兩個五歲與四歲大的兒子走過來找他,看見了我,纏住不放。
  我歎一口氣,“姑奶奶不好做,來,小的們,跳到我身上來。”
  兩隻小瑚獗聞言大笑大叫,都掛到我眉膀上,我努力表演大力士。
  思健搖頭,“不知是哪一個國家的大作家。”
  思明加一句,“身上那套名貴服飾就這樣泡湯。”
  “不知是天才還是瘋子。”
  其銳的兒子們奔過來也要抓人,我喊起救命。
  這樣到散席,已經筋疲力盡。
  父親微笑,“又說不來,來了又這樣高興。”
  “唏,既來之則安之你聽過沒有。”
  母親忽然問:“你說自修像不像杏友?”
  父親忽然丟下一句:“自修這一代多享福,怎麽同我們比。”
  母親領首,“是,否友的確吃了很多苦。”
  我伸長脖子,“可否把詳情告訴我。”
  母親不願意,“過去的事說來作甚。”
  “不要那樣貞潔好不好,”我央求:“講給我聽,誰家閑談不說人非呢。”
  “欲做人上人,當然要吃得苦中苦。”
  我追問:“然後呢?”
  父親說:“然後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到了今日。”
  晬,分明是推搪。
  回到自己的天地,正如我同杏友姑媽所說,麵孔就掛了下來。
  對人當然要歡笑,這是最基本社交禮貌,不然還是不出去的好,背人大可做回自己。
  杏友姑媽到底有什麽故事?我顧聞其詳。
  這時,電話鈴響了。
  “你照例從來不看我給你的電子信件。”
  我不出聲,但忍不住微笑。
  “真的要這樣固執才可以做成功作家?”
  “我距離成功還有一萬光年。”
  “這樣懂得保護自己,所以在本行生存得好吧。”
  “你工作也不是不忙,天天打電話來閑聊,真難得。”
  “我想對旗下作者知得更多。”
  我無奈,“真是個怪人。”
  “莊自修,幾時到東京來?”
  “永不。”
  他為之氣結,繼而央求:“不做任何宣傳,隻來一天,讓出版杜同事看看你的真麵貌,工作起來有個目標。”
  “不是已經寄了照片給你們?”
  “聽說你不上照。”
  “誰說的?”
  他笑,“我也有朋友,我也有耳目,況且,你又不是不出名。”
  “在我們中國人來說,你這個毛病叫糾纏。”
  “不是鍥而不舍嗎?”
  “龐大的長途電話費用是否由出版杜負擔呢?”
  “再問一個問題。”
  我溫和地問:“阿基拉耶瑪辜茲,你有完沒完?”
  “為什麽叫自修?是父母希望你專注修練品格學問嗎?”
  “不,名字由祖父所取。”
  “有什麽深奧涵意?”
  我吟道:“各人修來各人福,牛耕田,馬吃穀。”
  他大表訝異,“真的嗎,如此宿命論。”
  “再見,山口明先生。”
  “我明日再打來聽你的聲音。”
  “我會出外旅行。”
  “去何處?請留下電話。”
  “去加拿大極北地大鬆林一間木屋靜心寫作,”我信口胡縐:“親近大自然,尋找靈感,哪裏有電話線路。”
  山口問:“連無線電話也沒有?”
  “我想好好寫點文字。”
  “幾時出發?”
  “就這幾天。”
  我掛斷電話。
  我同自己說:莊自修,這東洋人會不會企圖追求?
  撇開血海深仇不說,賓主之間當然是客氣點的好。
  還有,隔著三小時飛機航程,如何做朋友,我對非英語國家的文化風俗認識不多,勉強不得。
  我沒見過山口,山口也沒見過莊自修,我給他們的照片,是莊思明的倩影。
  對他們越冷淡,他們越是覺得對方矜貴,這是通人類的怪毛病。
  工作後覺得疲倦,靠在沙發上聽音樂,不知不覺睡著,的確不比十多歲之際,那時一個上午寫萬多字,下午還可以打網球。
  聽母親及阿姨時時嚷倦,怨腰酸背痛,便忍不住駭笑,驚覺四十歲之後彷佛沒有人生。
  到了中年不漂亮不要緊,被肉體出賣可糟糕到極點。
  “是嗎,來,大家聊聊天,說說笑。”
  誰,誰的聲音入夢來。
  “是我。”
  是否友姑媽嗎?
  電話鈴把我叫醒。
  “嗬,是媽媽,找我什麽事。”
  “杏友姑媽請你明日去她家午膳。”
  “好極了。”
  “她住康樂路三號。”
  多麽平凡的路名,我置房子,從來不選擇這種路名,我喜歡招雲巷、落陽道、寧靜路。
  我現在住在映霞道。
  “康樂路的心洋房層層向海,附近有閑最好的國際學校,可惜杏友無子女。”
  我微笑,“那麽優秀人才而無孩子誠屬可惜。”
  “你呢,自修。”
  “我,來日方長。”
  真無味,十五六歲便得努力學業為將來前途鋪路,廿多歲要勤力工作,突圍而出,三十餘便需顧慮退休後生恬,加倍蓄儲,否則到了中年便會吃苦。
  任何時候都不得任性放肆,如不,後果自負。
  寫到七老八十不是問題,文字精湛,一般多人閱讀,受到尊重。
  最不好就是動輒:“啊哈,你們這些小輩,又寫錯了三個字!”或是“讀者水準日益低落,專愛看今日的粗淺文字”
  非在這種事發生之前退休不可。
  莊杏友的家是什麽模樣?
  赴約之前,我有點緊張。
  我不喜跑到人家住宅作客,各人習慣不一樣,有些人家越坐越冷,傭人到晚上九點還未端出飯菜,差點餓死客人。
  又有些客廳越坐越熱,像進行蒸氣浴,人客隻得忍痛告辭。
  到了康樂路,看到一扇碧藍的海,已經是意外之喜,根本不介意天氣尚冷,都想到海邊走一走。
  女傭一打開門,我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莊杏友與莊自修同樣是簡約主義者,換句話說,大家都主張家徒四壁,無謂誇張。
  乳白牆壁明亮柔和,沒有任何裝飾字畫,一組太沙發-張木茶幾,根本不需摘室內裝修。
  我幾乎想鼓掌。
  女傭人叫我在會客室等候。
  杏友姑媽很快出來,在家她穿一套深藍色男式唐裝衫褲,十分瀟灑。
  我讚道:“氣色好極了。”
  “請坐,別客氣。”
  我打量四周圍,“真好,連報紙雜誌都沒有。”
  她笑,“許多人會嫌簡陋。”
  “各人誌趣不同,我卻覺得一千件水晶玻璃擺設麻煩。”
  “自修,你我無異有許多相似之處。”
  我由衷說:“我真希望及你十分之一。”
  “太客氣了。”
  “告訴我你的秘訣。”我的語氣充滿盼望。
  “我沒有秘密。”
  “做人處世你一定有心得。”
  “你不要見笑,都是愚見。”
  我屏息恭聽。
  “做人凡事要靜;靜靜地來,靜靜地去,靜靜努力,靜靜收獲,切忌喧嘩。”
  “是,是,”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正應如此。”
  “你好象聽懂了。”
  “我明白,我一直希望做到那樣。”
  杏友姑媽笑起來,“說易做難可是?”
  “失意時要靜最難,少不免牢騷抱怨,成功時靜更難,人人喜誇口炫耀。”
  杏友姑媽微笑,“你爸說你很會做人。”
  我承認:“我不輕易叫人欺侮,可是我也不占人便宜。”
  “你的經濟狀況如何,告訴我,你擁有什麽名貴的資產。”
  我笑,“我有一輛乎治廠製造的九排檔爬山腳踏車。
  杳友姑媽當然知道我說些什麽,“嘩,你的收入不薄。”
  我微笑,“我生活相當舒適。”
  “從事文藝工作就不容易了。”
  “世上無論什麽職業,都是靠才華換取酬勞,摘清楚這一點,也就懂得盡量爭取。”
  杏友姑媽看看我,“你不像你爸,你爸是名士。”
  “他是標準書生。”
  “我爸也是。”
  “他做什麽工作?”
  姑媽的思潮飛出去,回憶道:“他是教書先生。”
  這麽巧,我跳起來,“同我爸一樣。”
  “差遠了,”姑媽歎氣,“令尊有英國大學博士文憑,堂堂教授,近日又升做院長,家父在國內畢業,學曆當年不獲殖民政府承認,不過在一家所謂書院任教,待遇菲薄,地位低微。”
  “可是看,他的女兒是莊杏友。”
  “自修,你真懂得討好長輩。”
  “告訴我關於愛情。”
  姑媽駭笑,“你想知道什麽?”
  “一切,所有宇宙奧秘。”
  “我也還在摸索中。”
  “是嗎,你不是已經禦風而行?”
  “自修,你把我當神仙。”
  “人到中年,是否隨心所欲,再無牽絆?”
  “笑話。”
  “不是嗎,”我吃驚,“若不長智能,光長歲數,怎麽對得起自己?”
  她靠到椅背上,“中年人也有憧憬。”
  “是什麽?”我大大納罕。
  “我還在等待事業另一次大突破,還有,”她停一停,“看到英俊的男人,我照樣目不轉睛。”
  我大笑衝口而出:“我也是!”
  姑媽攤攤手,“看,與你們一般幼稚。”
  “是這種欲望便我們維持青春吧。”
  “我想是,渴望不止,人亦不死。”
  我樂不可支,從來未普與一個人談得這樣高興過。
  “你們執筆為生的人,聽得最多的,大抵有兩個問題。”
  “啊?”
  “一是我有個好故事,希望你可以把它寫出來。”
  “對對,”我笑,“你怎麽知道?”
  “二是該件事這裏講這裏散,千萬不要寫出來。”
  我絕倒,她說得再好沒有。
  “我請你來吃飯,也有個目的呢。”
  “是什麽?”
  “你可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
  “求之不得。”
  “對你們這一代來說,可能十分沉悶。”
  “不要緊,我有一支還算靈活的禿筆。”
  “那就不是禿筆了。”
  我一直笑,也不算生花妙筆。
  “我在本市渡假,約有一個月時間,你得天天來陪我,聽我說故事。”
  “一定來。”
  “每天上午九時到十一時,你可起得了床?”
  “放心,九時都日上三竿,我每朝七時起身跑步,風雨不改。”
  “好極了。”
  我告辭時說:“杏友姑媽,我不會辜負你的故事。”
  母親知道了這個計劃,驚問:“什麽?”
  父親在一旁說:“寫故事,你沒聽清楚?”
  “大事不好。”
  “媽媽何故大驚小怪。”
  “自修,你不老是說,大廈每一個窗戶裏都有一個故事,寫自家親戚,會得罪人。”
  父親說:“嗯,有道理。”
  母親講下去:“杏友姑媽的父親是你誦親叔公,怎麽可以寫到他家頭上去?”
  “我可以把劇中人名字都換過。”
  母親頓足道:“喏,左右不過是一本賣數十元的小書,將來書評人不外是一句“又一個俊男美女的愛情故事”,何苦得罪親人。”
  這一番話傷了我的自尊心。
  原來,我的寫作事業,在母親大人眼中,不過是這麽一回事。
  我不說什麽,轉過臉去與父親談了幾句,翻翻他學生的功課,隻見他仍然逐隻字在改博士論文,不禁說:“爸,太辛苦了,不如叫他們重寫。”
  誰知父親大人笑道:“這是人家心血結晶,你以為是愛情小說?”
  我訕訕地告辭。
  為什麽不發作?早已成年,凡事藏心中好些,何必對父母發脾氣。
  我們這一行。彷佛武林中的邪教,總壇上祭看八個大字:入我門來,禍福莫怨,還有什麽可說。
  回到公寓,發覺接待處代我收了一隻包裹,拿到客廳拆開一看,頓時呆住。
  那是一座衛星電話,附著山口的說明:“修,不需電話線也可以通訊,請與手提電腦一起應用,把最新稿件傳給我們,明。”
  我幾乎感動,是“我們”兩字出賣了他,山口仍然是為出版杜做事。
  我把電話放到一旁。
  真沒猜到杏友姑媽會是一個說故事的高手。
  頭三天,我們並沒有說到戲肉,隻是暖身,閑聊,培養感情,彼此熟絡了再說。
  我們談到孩子問題上。
  “喜歡孩子嗎?”
  我答:“開始喜歡了,對於女性來說,那是原野的呼聲,不受理性控製的遺傳因子發作,心底渴望擁抱幼兒。”
  “你還有機會。”
  “我同其聰其銳的孩子廝混算了。”
  姑媽笑,“看得出你同他們親厚。”
  “我有一女友,氣質外貌沒話說,一日打電話來求救,叫我載她母子到醫院看急症,她抱著幼兒,披頭散發,麵無人色,似難民一般,沒聲價求醫生救治,你知道是甚麽病?不過是中耳發炎,燒到一O四度,為娘的已經失心瘋,這是幹其麽?自尊蕩然無存。”
  姑媽側然。
  “況且,也很快就長大,重蹈我們的覆轍,浪廢光陰,什麽地做不出來。”
  姑媽家的食物卻極不簡約,我愛上了她做的一味意大利菜釀橄欖。
  先把油泡橄欖除核,釀進碎雞肉,放入麵粉打滾,過雞蛋,再沾上麵包慷,在滾油內炸至金黃。
  這樣子吃下去會變胖子。
  我們又說到節食。
  “需長期壓抑。”
  我喏咕笑,“三餐不繼,家徒四壁。”
  “原來,努力半生,目標竟如此荒謬。”
  “為什麽那樣怕胖?”
  姑媽答:“人家問我,我一定說是健康問題,脂肪積聚,百病叢生,實際仍是為看外型,肥胖多難看。”
  對小輩這樣坦白真不容易。
  “最大的忠告是什麽?”
  “珍惜目前所有的人與事,時光飛逝,抓緊今日,得不到的東西不要去想它。”
  是這樣,她開始了她的故事。
  通常口述,有事走開的話,在錄音機留言,讓我帶回家細聽。
  我深信每一個人都擁有動人的故事,成功人士的過去更加吸引。
  在這個時候,我才後悔沒有練好一枝筆。
  以下,是莊杏友的故事。
  認識周星祥那一年,莊杏友十九歲,大學二年生。
  杏友有一雙異常明亮的大眼睛,追求她的男生都說“像一隻傍徨的小鹿似惹人憐愛”,她身段偏瘦,更顯得秀麗。
  母親經已去世好幾年,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好靜。
  父親隨家人南下,學曆不被承認,隻得在一種私人專上學院裏任教。待遇不算太好。
  他們一向住在中等住宅區的公寓裏,地方還算寬敞,可惜到處堆滿了莊老師的書,一些有用,大多數無用,但是都不舍得扔掉。
  被做生意的親戚嗤之以鼻,“中文用不著學英文,英文用不著又學法文,莊鬱培真正學貫中西,經濟學專家偏偏不懂經濟。”
  父親一身縐縐的襯衫,縐縐的長褲,說也奇怪,杏友一直負責洗慰父親的衣服,但無論怎樣努力,一上身就稀縐。
  可是同事與學生都尊敬莊鬱培老師,他與世無爭,被人傷害,也從不還擊,凡事順其自然,做好本份,這樣一個好好先生做起學術研究起來卻勢如猛虎。
  杏友記得,那是一個初夏。
  年輕的她來不及已換上短袖短裙。
  母親遺下一架老式縫衣車,杏友喜歡親手縫製衣服,節省得多,款式又新穎。
  她溫習功課完畢,正在裁剪一件外套,電話鈴響起來。
  “是莊府?”
  “是,找哪一位?”
  “莊鬱培老師是否住清風街十四號地下?”
  “正是。”
  “我約了莊老師下午二時正,他會在家可是?”
  “他若約了你就不會爽約。”
  “謝謝你。”電話掛斷,並沒有留下姓名。
  清風街,一個親戚曾抱怨:“怎麽住到清風街,已經兩袖清風,還要現身說法。”
  杏友不禁笑了,這些親戚嘴巴真尖。
  二時左右,有人按鈴,杏友沒有去開門,父親自會請客人到書房。
  到了三時許,杏友正套上新衣此試,忽然聽見父親大叫:“火警,火警!”
  杏友立即撲出去跑進書房,發覺書桌旁廢紙籮有火舌濃煙冒出,父親如熱鍋上螞蟻急得團團轉。
  她立刻鎮定地走進廚房,掏了一鍋子水,走進去淋在廢紙籮上,再順手取過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蓋在已熄的小火上。
  一邊又連忙安慰父親:“沒事沒事,一會我會收拾。”
  莊老師跌坐在椅子上,“已經是第二次了,上次也是彈煙灰到字紙籮引起火頭。”
  杏友說:“你用煙鬥真的要小心點。”
  有人笑了。
  杏友凝住。
  這個時候,她才想起:客人。
  客人還沒有走。
  她衣冠不整,全落在客人眼中。
  偏偏父親還在這時候介紹道:“杏友,這位是周星祥同學。”
  杏友抬起頭,隻看見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站在麵前,她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說:“你好,我,我還有事……”一溜煙走回房間。
  耳朵都燒成透明,一邊臉麻辣辣。
  看看鏡子,身上隻有內衣短褲以及一件縫到一半的外套,雖然沒有泄露春光,已經失禮到極點。
  杏友懊惱得幾乎哭出來。
  又過半晌,父親在外邊叫,“杏友,周同學告辭了。”
  杏友隻得揚聲道:“再見。”
  對方也說:“再見。”
  然後,是開門關門的聲音。
  杏友知道已經安全,緩緩走出來收拾殘局。
  卻看見書房已經清理妥當,濕地拖幹,燒剩的廢紙倒掉。
  杏友知道這不是父親做的,莊老師從來不懂收拾。
  “是誰那麽勤快?”
  父親回答:“周同學呀。”
  “怎麽好叫客人做工人?”
  “有什麽關係,”他不拘小節,哈哈大笑起來。
  杏友看見一件簇新男裝外套被煙熏黑,“唉呀,道是他的衣服。”
  父親又重新吸看煙鬥,“周同學從美國回來渡假,真是個用功的學生。”
  “他不在你班上?”
  “不,他由人介紹來,他有疑難。”
  “是什麽解決不了?”
  “博士論文題目。”
  “咄,他不知道該寫些什麽嗎,這豈非請槍手。”
  “不,隻不過是幫他擬一個題目而已。”
  “他自己有教授,該請教導師才是。”
  莊鬱培隻是笑。
  星期六,同星祥又來了。
  杏友這次比較留神,她發覺他開一輛鐵灰色歐洲跑車,人實在瀟灑,做簡單的動作如上車落車都那麽好看。
  不過穿白T恤,粗布褲,身段好,就漂亮。
  他捧看一大疊文件來按鈴。
  杏友見父親立刻開門迎他進來,兩人有說有笑,十分投契。
  杏友雙手泡在胸前,十分納罕,這人很有辦法呀,把莊老師哄得那麽高興。
  他們關在書房談了很久,杏友在廚房做點心。
  忽然書房門打開,有人渴望而不置信地問:“什麽東西那樣香?我再也無法專心工作。”
  杏友忍不住笑出來。
  莊老師代答:“是杏友做的牛油麵包布甸吧。”
  杏友盛一大份給他。
  那大男孩幾乎把鼻子也埋進食物裏,狼吞虎咽。
  這是對廚子最佳讚禮。
  杏友問:“功課進展如何?”
  他笑容滿麵,“莊老師已經幫我選到題目。”
  “你的教授會讚同嗎?”
  周星祥答:“我的教授至要緊在任何發表文字上自動添上他的名字。”
  杏友嚇一跳,“這不是侵占版權嗎?”
  “利用學生心血壯自家聲勢他們當作應得利潤。”
  杏友問:“爸,這是真的嗎?”
  她父親沉吟一下,“是有人會這麽做。”
  “嘩,高等學府都那麽黑暗。”
  莊老師笑說:“杏友你還是專攻家政預備做一個宜室宜家的好主婦吧。”
  杏友尷尬地說:“父親從來不看好我的前途。”
  “你想做什麽呢?”
  杏友不回答,笑著把桌子收拾幹淨。
  不一會兒,聽見書房裏吵起來。
  “拿回去!你太看不起我了。”
  “不,莊老師,請你笑納。”
  “我幫你不是為看金錢。”
  原來如此,杏友想,父親的老脾氣發作了。
  “可是─”“再不聽我講,明天你就不必再來。”
  “是,是,老師,你請息怒。”
  杏友覺得好笑。
  半晌,杏友聽見父親吩咐:“送周同學出去。”
  杏友看著他出來,伸一伸手,“周同學,請。”
  周星祥搔搔頭,“差點得罪師傅。”
  “他煉金鍾罩,鐵布衫,是個死硬派。”
  周星祥說:“莊老師清風亮節。”
  咦,說得好,所以住在清風街。
  “你可以幫他收下酬勞嗎?”
  “家父說不收,就是不收。”
  雖然家俱已經破舊,杏友再親手縫製衣棠,父女從來不曾外出旅行,家中也無傭人,但是,杏友忽然微笑說:“人窮誌不窮。”
  這時,周星祥轉過頭來看著杏友,他說:“莊家不窮,莊家非常富裕:父慈女孝,莊老師滿腹學問,莊小姐溫婉嫻淑。”
  杏友睜大雙眼,慚慚感動,說不出話來。
  同星祥輕輕說:“請你吃一杯冰淇淋好不好。”
  杏友躊躇。
  “我代你去問過莊老師。”這也是激將法。
  “我可以自己作主。”
  “那麽,來呀。”
  杏友笑了。
  兩個年輕人滿心歡喜,視線總離不開對方臉容。
  半晌,杏友覺得太過著跡,輕輕別轉頭去,才片刻,又忍不住凝視周星祥陽光般笑臉。
  她自己都吃驚了,怎麽會這樣?她還聽見自己對他訴說心事。
  “我對美術,設計,繪圖十分有興趣。”
  周星祥問:“你在學堂念什麽科目?”
  杏友頹然,“商業管理。”
  “別氣餒,打好底子,以後方便做生意,百行百業,都得先學會推銷經營。”
  “真的?”
  “我騙你做什麽。”
  杏友訴說:“時常夢想坐在熏衣草田裏寫生,肚子餓了吃奶油拌覆盆子裹腹,然後在夕陽中步行回家。周星祥看著她微笑,”這個願望也不難達到。”“也得是富貴閑人才行。“周星祥開車到近郊沙灘陪她散步,忽然之間,杏友發覺太陽落山了。甚麽,她看看手表,這是怎麽一回事,時間不對了,怎麽可以過得這樣快?她注意手表上秒針,發覺它仍然移動,沒壞,她茫然抬起頭來,詫異地說:“已經六點鍾了。”
  “我送你回家。”
  杏友依依不舍。
  很明顯,周星祥的感覺亦一樣,他輕輕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回家途中,杏友一聲不響,發生了什麽事?她內心一片迷憫。
  下了車她鼓起勇氣往家門走去,可是忍不住回頭,周星祥在暮色中凝視她。
  花圓裙,白布鞋,這樣清麗脫俗的女孩實在不多見,他為她傾心。
  杏友舒出一口氣,用鎖匙開了門。
  父親在小怡燈前工作,連客廳的大燈也忘記開。
  杏友連忙替他打點晚餐。
  “去了什麽地方?”
  杏友卻說:“我替你做筍絲肉絲麵可好?”
  他伸一個懶腰,“好呀。”
  黃燈下杏友發覺父親的頭發白多於黑,蒼老許多,不禁側然。
  換衣服的時候摸到口袋裏有一隻信封,咦,誰放進去的,又幾時放進去?
  一張便條上這樣寫:莊老師,薄酬敬請笑納,學生周星祥敬上。
  另外是一張現金支票,杏友數一數零字,是一萬塊。
  那時,她父親的薪水隻得兩千多元,這是一筆巨款。
  周星祥趁她不覺放進她口袋。
  他希望他們收下,並且,大抵也看得出他們需要它。
  不過,父親說過不收就是不收。
  杏友把麵食端進去給父親,又替他按摩雙眉。
  門鈴響了。
  “我去。”
  杏友掩上書房門。
  來客是房東沈太太。
  杏友連忙招呼她進來。
  “莊小姐你好。”
  杏友斟上茶,靜靜坐在她對麵。
  “加房租的事,勢不能再拖,已經是便宜給莊老師了,知道他清廉,”沈太太講得非常婉縛,“可是,莊小姐也別叫我們吃虧。”
  杏友微微張開嘴,又合攏,不知說些什麽好。
  “難為你,莊小姐,母親辭世後你就當家至今。”
  不不,她莊杏友不需要這種同情。
  她很平靜地說:“沈太太,拖你良久不好意思,我考慮過,你說的數目也很合理,我們無所謂,這清風街住慣了,也不想搬。”
  她自口袋取出那張支票,交給沈太太,“我們預繳一年租金,你且收下。”
  沈太太一看數目,不禁一呆,隨即滿麵笑容。
  她喝一口茶,忽然間:“聽說廣生出入口行是你們親戚的生意?”
  杏友笑,“是我伯父莊國樞擁有。”
  “怪不得。”
  沈太太再三道謝,笑著離去。
  杏友輕輕關上門。
  老父走出來來問:“誰?”
  杏友看看父親已白的發腳,覺得需要保護他,她堅決地說:“找錯門,已經打發掉了。”
  她接看跑去收拾麵碗。
  她的臥室向街,打開窗戶,可以聽見小販叫賣麵食的聲音:母親在生的時候,小小的她也扭著要吃宵夜,非要哄半日,才平靜下去,如今母親墓木已拱。
  杏友輕輕歎口氣,麵孔枕在雙臂上,到底年輕,不消片刻,仍然睡看了。
  她同周星祥成了好朋友,無話不說。
  “叔伯對我們頗為客氣,隻是父親死硬派,母親去世,也不允他人幫忙。”
  周星祥忽然問:“年幼喪母,一定很難熬吧。”
  杏友聽了這樣體貼的話,淚盈於睫。
  “對不起。”
  “哭完又哭,最近已經好過些,做夢,有時仍然覺得好象是母親的手輕輕拂過我的臉頰。”
  周星群側然。
  “在街上看到人家母女依偎地看櫥窗或是隅隅細語,說不出的難受與妒忌,可是人生有什麽沒有什麽,大抵一出生已經注定,想到餘生都需做無母之人,往往痛哭失聲。”
  “堅強些。”
  “多謝你的鼓勵。”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忽然輕輕吻了她的手背。
  杏友一驚,縮回雙手,低下頭,耳朵燒得透明。
  是在戀愛了嗎,一定是。
  一時高興得暈頭轉向,可是一時又緊張得想嶇吐,情緒忽上忽落,但也有極之平和的時刻,覺得幸福,充滿盼望。
  這時周星祥也別轉了麵孔,自幼在外國長大的他很會調笑異性,但是對莊杏友,他真舍不得叫她難堪。
  半晌杏友問:“你的論文進度如何?”
  “莊老師正在助我擬大綱。”他講得很坦白。
  “隻得一個月時間?”
  “或許,我可以留久一點。”
  “方便嗎?”
  “我此刻住在姐姐姐夫家,沒有問題。”
  “嗬,”杏友意外,“你不跟父母?”
  “爸媽住紐約近郊,我家移民已有十多年。”
  杏友點點頭,那麽遠,她有點悵惘。
  “可喜歡到西方生活?”
  杏友據實說:“從未想過,我不會離開父親。”
  “是。那當然。”
  杏友這時也發覺兩個人當中有許多阻隔,數道鴻溝。
  他給她看家人的近照。
  杏友很有發現,“令堂與令姐都是美人。”
  一家人衣著非常考究,靠在像電影布景似的人沙發裏拍照。
  周星祥笑,“一直有星采遊說老姐當電影明星,她嫁得很好。受夫家寵愛,不過,我爸老說:替這個女兒辦嫁妝,身家不見一半。”
  杏友微笑地聆聽。
  不久,連父親都問:“你與周星祥約會?”
  “是。”
  “喜歡他?”
  “是。”
  “杏友,齊大非偶。”
  杏友故意歪曲事實,“他隻比我大三歲。”
  “周家做航空事業,極其富有。”
  “爸,你也管這些?”杏友訕笑。
  “為了你呀,杏友。”
  “你聽誰說的?”
  “他的介紹人。”
  “誰介紹星祥來你處學藝?”
  “我的堂兄你的太伯伯莊國樞,他們有生意往來。”
  “還說什麽?”
  “周星祥在美國有女朋友。”
  “阿?”這倒是新聞。
  那位王小姐是台塑承繼人,雙方家長已經默許兩人關係。“杏友沉默。”杏友,你明白嗎?”“周星祥同我不過是好朋友。”“你自己要小心。”“爸你很少這麽婆媽。“莊老師笑,”這些話,本應由你母親來說才是。“妻子去世後,他很少提到她,杏友低下頭不出聲。”杏友,我得回學校開會。“杏友迭父親到門口。莊老師忽然縛頭間:“房東太太有無來催租?”
  “有,全數付給她了。”
  “家用夠嗎?”莊老師有點意外。
  “在別的事上省一省不就行了。”
  “杏友,難為你這麽能幹。”
  杏友微笑。
  那天下午,周星祥來采訪她。
  “爸出去了,稍後才回來。”
  他送上一束小小深紫色毋忘我。
  杏友看著他,“你有話說?”
  “我想知道,你的感覺是否與我相同。”
  不知怎地,杏友內心閃過一絲淒徨,“你的感覺如何?”
  他微笑,“我愛上丁你。”
  杏友也笑,“聽上去有點無奈。”
  “我是有點傍徨,認識你不多久,表明心跡照實說呢,十分冒味,不講出來,又怕失去你。”
  杏友征征地聽看,忽然覺得臉頰一陣陰涼,仲手去揩,才知道是眼淚。
  為什麽要哭,連她自己都驚駭不已,這是好事呀,他說了出來,大家心裏都安定。
  他倆緊緊擁抱。
  周星祥說:“我要你收下這個。”
  他興奮地從口袋裹取出一隻小盒子,打開來,裏邊是一隻閃耀生輝的鑽石戒子。
  “看看大小對不對。”
  剛好套進左手無名指上。
  周星祥把杏友的手貼放在臉上,“這雙美手屬於我了。”
  杏友受到震蕩,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喉頭硬咽。
  “杏友,我下星期回家去同母親說明這件事。”
  “她會同意嗎?”
  “一定!你到東部來與我一起讀書,畢業後迅速結婚,”周星祥滔滔不絕談到將來,“你索性轉讀純美術,我陪你到歐洲寫生。”
  杏友笑出來,“那我父親呢?”
  “莊老師屆時已退休,同我們一起住,頤養天年。”
  他一派熱情,說得那樣簡單、真實,對杏友的耳朵來說,這番話像音樂般動聽,他倆的前程一片光明,康莊大道等看他倆攜手漫步。
  杏友感動得不住領首,滿心歡笑,內心從來沒有那樣充實過。
  “爸一回來我就告訴他。”
  “不,應由我求親。”
  杏友笑,“他不知幾時才肯離開學校。”
  “那麽明天才親口同他說。”
  杏友高興得再三落淚。
  兩個年輕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太順利了?太凡好得不像真的事,大抵,都不是真的。
  莊杏友都沒有想到。
  年輕就是這點累事,不過,年輕也是這點好。
  周星祥自跑車後尾箱取出冰桶進屋,開了香檳,斟在杯子裏,與杏友碰杯。
  他輕輕說:“直至海枯石爛。”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窗外傳來歌聲,一把纏綿的女聲在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輕人不再夢想,直至該時我愛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擁有都願奉獻,希望你亦愛我,直至……”
  他倆不約而同探頭出窗外張望。
  原來街上停看冰淇淋小販的三輪車,他開啟了小小收音機,電台正在播這首歌。
  莊杏友與周星祥相規而笑。
  杏友想,到了八十歲,她都不會忘記這一幕。
  周星祥那一晚並沒有等到莊老師回家,他在深夜告辦。
  杏友累極入睡。
  天蒙亮,她忽然覺得不安,驚醒,立刻起床去看父親,他的掛室卻是空的。
  杏友立刻看時間,是早上七時正。
  她渾身突然冰涼,有不烊兆頭,雙手顫抖地撥電話到學校找父親。
  校務處電話響了又響,無人接聽。
  杏友連忙更衣,匆匆出門,預備到學校去看個究竟。
  她開門衝出去,一頭撞到一個大漢身上。
  那人連忙扶住她,杏友無比驚慌,那人穿看警察製服。
  他問:“你是莊鬱培先生的女兒?”
  杏友一顆心自胸膛跳出來,“是。”
  “請隨我來。”
  “什麽事?”
  “莊先生在校員室昏迷竟夜,今晨被同事發現,已經送進醫院。”
  杏友這一驚非同小可,忽然之間,耳朵不再聽到聲音,隻會險險響,接肴,雙腿漸漸放軟,她緩緩蹲下,終於咚一聲跌坐在地。
  一邊理智還微弱地間:莊杏友你怎麽了,快站起來,父親在醫院等看你呢。
  可是她掙紮半晌,雙腿就是不聽話。
  她急得滿麵通紅。
  幸虧那大個子警察見義勇為,用力一拉,把杏友扶起來。
  “不要怕,莊小姐,你父親已經蘇醒。”
  杏友雙手不住顫抖,她口吃:“我、我……”連忙閉上嘴,不敢再說。
  警車把她載到醫院,她走進病房,看看父親躺在床上,鼻子手上都搭著管子。
  杏友驚上加驚,隻見父親一頭蓬鬆白發,雙頰深陷,一夜不見,宛如老了廿年,她幾乎不認得他。
  但是忽然之間,她的步伐穩定了,一步一步有力地走近父親。
  她握住父親的手。
  莊鬱培睜開眼睛,看到杏友,歡暢地微笑。
  “如璧,你怎麽來這裹,杏友由誰照顧?”
  如璧是她母親的名字,杏友連忙說:“是我,爸,是我。”
  莊鬱培像是沒聽見,自顧自講下去:“如璧,別擔心,我會找到工作,我有信心。”
  “爸,爸,是杏友,是我。”
  莊鬱培微笑,長長叮出一口氣。
  他閉上雙眼,像是筋疲力盡。
  杏友整個胸膛像是被掏空一樣,她想尋個黑暗的角落縮看躲起來,永遠不再麵對天日。
  此刻她卻勇敢地握緊父親的手不放。
  莊鬱培猶自輕輕說:“我會好好照顧你們母女……”
  醫生進來,“莊小姐,請過來說幾句話。”
  杏友隻得走過去。
  “莊小姐,你父親情況十分嚴重,你得有心理準備。”
  杏友唇焦舌燥,未能說話。
  “他腦溢血,俗稱中風。”
  杏友張開嘴巴,又再合攏。
  醫生再也沒有話可說,杏友靜靜回到父親身邊。
  莊鬱培反複地說:“如璧,你來了,杏友由誰照顧?”
  杏友這才醒覺,也許母親真的在病房裏,她特地來接丈夫同往一個更好的地方。
  杏友跪在父親病床邊,“媽媽,你真的在這裏嗎?”想到父親終於可以與愛妻團聚,也許不是壞事,他苦苦思念她多年。
  “媽媽,我也可以跟著一起來嗎?”
  沒有回音。
  這時,忽然有人在她身後叫:“杏友。”
  她轉過頭去,看見周星祥站在她麵前。
  “杏友,”聲音中充滿憐愛,“不要怕,你還有我。”
  杏友再也忍不住,號淘大哭起來。
  周星祥緊緊抱住她,把她的臉按在胸前,“噓,噓,別嚇到莊老師。”
  杏友不住抽噎。
  “我一早到你家,沒人應門,急得不得了,找到莊老師學校去,才收到壞消息,我已與醫生談過了,否友,我會接手,你別害怕。”
  莊鬱培一直沒有完全蘇醒。
  下午,學生絡繹不絕地來采望他,多數隻在床邊逗留一刻便離去。
  杏友這才知道父親是這樣受學生尊重。
  第二天,莊國樞太太先來。
  看到周星祥,有點意外,頷首招呼。
  這位端莊大方的太太努力與病人說了幾句話,然後盡力安慰杏友。
  “你那房的叔伯可有什麽表示?”
  杏友冷冷地搖頭。
  “杏友,我們願意鼎力幫忙。”
  杏友倔強而堅定,“謝謝你,我自己會辦妥一切。”
  “有需要通知我。”
  杏友送她出去。
  到了第二天早上,本來已在彌留狀態的莊老師忽然伸了一個懶腰,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哎呀,大夢誰先覺。”
  杏友連忙過去叫他,“爸,爸。”
  莊老師微微笑,聲音像一條絲線般細:“如璧,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那笑容剎那間凝住,有點詭秘,有點淒惶,杳友立刻知道父親已不在這個也界上。
  她想撕心裂肺地尖叫渲泄心中的悲痛,可是一時間隻能夠呆呆地站著。
  周星祥走近,握住她的手。
  那天晚上,莊國樞親自到清風街來表示關切,杏友又一次婉拒了他的好意。
  他放下的一張支票,也被杏友稍後寄返。
  周星祥辦事能力叫杏友欽佩,他鎮靜敏捷,從來沒有提高過聲線,已經十分妥當。
  家裏繼續有莊老師的學生前來慰問。周星祥一一招呼,他說:“我也是莊老師的學生。”
  家裹熱鬧了一陣子,整天都有人客陪杏友說話,周星祥喚人送考究的茶水糕點糖果,客人坐得舒服,一兩個小時不走。
  杏友的悲傷得以壓抑下去。
  這才想起,“星祥,你不是應該回家去了嗎?”
  他笑笑,“沒關係,這裏有要緊事,我多陪你一陣子,杏友,我們到歐洲散心可好?”
  杏友征住。
  “先到倫敦,再去巴黎,你不必帶衣物,我們買全新的。”
  對周星祥來說,講同做一般容易,他立刻替杏友辦妥旅遊證件,帶著她上飛機。
  那一個星期,無異是莊杏友一生中最恢意的幾天。
  他們住在皇家倫敦攝政公園的公寓內,天天到最好的館子吃各式各樣名菜,杏友一切聽他的,他從不叫她失望。
  有時一擲千金,有時不花分文,逛遍所有名勝,他們同樣享受露天免費音樂會,可是也到夜總會請全場喝香檳。
  自早到晚,兩個年輕人的雙手部緊緊相纏,從不鬆開。
  “杏友,快樂嗎?”
  杏友用力點點頭。
  去巴黎前夕,周星祥說:“來,我同你到一間拍賣行去。”
  “阿。”
  顯然已經預約好,經理立刻出來招呼他,“周先生,有關對象可有帶來?”
  周星祥十分從容地取出一隻普通的棕色紙袋,交給那人。
  那人小心翼翼伸手進紙袋,“哎呀”一聲低呼。
  杏友好奇,隻見他手中拿看隻小小白色陶甕瓶子,瓶子外用銀網絡套住,糾結她鑲著許多寶石。
  那人似乎驚魂未定,“這是世紀初新藝術時代貝基斯的手製品!”
  周星祥說:“我有一對,求沽。”
  經理立刻說:“一對,我立即付一萬鎊現金支票。”
  周星祥笑著自另一邊口袋襄掏出另一隻。
  經理馬上進房去。
  杏友輕輕問:“是古董嗎?”
  經理匆匆出來,手中已拿看支票,像煞怕周星祥改變主意。
  周星祥二話不說,簽了字據,拉著杏友便走,笑說:“可以去巴黎了。”
  杏友有點顧慮地問:“你變賣的可是家中之物?”
  周星祥答:“是我早年的收藏品,買下來等升值,果然有得賺。”
  他拉著她到巴黎。
  那五光十色的都會叫杏友目眩心馳。
  他倆在舊書檔一蹲便大半天,逛美術餡,在路邊喝咖啡,或淨在公園蹦踐,累了,躲酒店套房整日不出來,聽音樂、睡懶覺。
  “真不想回去。”
  杏友間:“不走行嗎?”
  他吻她額角,“不行,學校假期已過,我得回去報到。”
  杏友微笑,“我等你回來。”
  “我交待過後馬上接你過去結婚。”
  杏友衷心覺得她的噩運已經過去。
  他送她回到清風街,把手頭上所有現款都掏出來放到她手上。
  “我即去即回。”
  可是走到門口,他又轉過頭來。
  “杏友,祝我幸運。”
  杏友看看他出門。
  周星祥到了那邊,還打過一次電話給她。
  接著十多天過去,毫無音訊。
  嗬,是叫什麽絆住了?
  杏友這才發覺,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可是,她有堅強信念,他的確愛她,她每天等他來接。
  一日,正在收抬父親舊書,聽到門口有汽車停下。
  她探頭出去,看到的正是周星祥的跑車。
  “星祥!”她興奮得太叫。
  忙不迭去拉開門。
  從跑車裏下來的卻是一位秀麗的少婦,她上下打量杏友,“是莊小姐?”杏友訝異地問:“你是哪一位?”
  “我是周星佯的姐姐周星芝。”
  杏友連忙滿麵笑容,親切地叫一聲“姐姐。”
  “我有話同莊小姐你說。”
  “請坐來。”
  周星芝走進屋去,目光略為遊走,像是不相倍這狹窄簡陋的一角就是客廳。
  她挑張沙發坐下來,再一次端詳屋主,“你就是莊杏友?”
  杏友已經有點坐立不安,“是,我是。”
  “你同星祥認識多久?”
  “呃─”她看看她:“說。”
  杏友為她氣勢所攝,不得不答:“個多月。”
  “荒唐,才個多月,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周星芝並沒有提高聲線,她不像責備杏友,最使人難堪的,是她不過在指出事實。
  “我不能置信,”她說下去:“短短個多月,他為你荒廢學業,離家失蹤,還有,花掉巨款,還自家中擅取古玩變賣。”
  杏友呆住。
  周星芝冷冷她看住她,“你對他的影饗,好得很呀。”
  這時,周大小姐看到客廳一個角落裏還堆著尚未拆開,購自巴黎著名服裝店的紙袋。
  “他怎麽會像流水般花掉那麽多錢?我打聽下來,原來他挺身而出,義助你家辦喪事,他同你什麽關係,你家難道沒有任何親人?他把姐夫公司夥計支使得團團轉,就為著討好你。”
  杏友退後一步,背脊已經貼在牆壁上。
  她汗流陝背,其沒想到她已引起家人這樣大反感。
  “短短個多月,你幾乎毀掉周星祥,我現在才明白,他人為什麽叫某種女子狐狸精,實在有超人能力,害死異性,我唯一慶幸的是,這次碰見你的是我弟弟,不是我丈夫。”
  杏友嚇得渾身顫抖。
  莊家雖然清貧,可是莊鬱培一向受到學生尊重,杏友從來沒有吃過這種苦。
  今日,她挨到毒罵。
  “我……”她掙紮,“一切都是他自願的。”
  “那還用說,你並沒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我會設法把錢都還給你們。”
  “莊小姐,你別空口講白話了。”
  杏友搖手,“我說真的。”這個姿勢使周星芝看到了她手上耀眼生輝的戒子。
  她屏息,然後真正的動怒,“把指環脫下來。”她喝道。
  杏友臉色煞白,“這是星祥給我的訂婚戒子。”
  “胡說,這指環是我丈夫送我結婚十周年禮物,化了灰我也認得,紐約鐵芬尼珠寶店出品,E色,無瑕,證書還在我家中,指環內側刻有G字,那是我英文名第一個字母,一個月前在我家失蹤,我已報警,還連累兩個老傭人遭到開除,真沒想到在你手上,好好的周星祥為著你的緣故竟成了家賊!”
  杏友曾無數次愛撫這枚指環,她當然知道周星芝說的都是真的,原來她以為G字是珠寶店的一個記號,現在才知是原主人名字縮寫。
  杏友頭暈腦脹,眼前有一點點金星飛舞。
  “把戒指脫下來,否則我即時報派出所。”
  杏友默默除下指環,交到周星芝手上。
  “他還是一個學生,下次,請你找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周星芝轉頭就走。
  杏友聽見自己問:“他……幾時回來?”
  周星芝背看她說:“對,差點忘記同你說,他不會再見你,父親雷霆震怒,已經將他禁足,他要走也可以,”冷笑,“光看身子出來,由你養活好了,從此周家一切與他無幹。”
  杏友張大了嘴,耳邊嗡嗡聲。
  周星芝自頭到尾沒有再轉過身子來,“你有那樣大的魅力嗎?劃不來呢。莊小姐。”
  她拉開門走了。
  很明顯,那輛跑車也是她的。
  周星祥是名學生,尚無經濟能力,他用的一切,都屬於家裏。
  杏友怎麽沒想到。
  一個大學生怎麽可能有花不完的資源。
  為著討好杏友,他不惜擅取家中資產。
  杏友稍後跑到電訊局打長途電話找周星祥。
  半晌,服務人員同她說:“小姐,紐約這個電話號碼已經取消。”
  杏友頹然回家。
  這一等,又過了個多月。
  杏友每日盼望周星祥會在門口出現。
  “讓我們一起闖出新世界,星祥,不怕,我們可以找工作,獨立生活。”
  這番話,莊杏友反反複覆不知講了多少遍。
  可是,周星祥始終沒再出現。
  他交給杏友的現款漸漸花光,杏友困惑地想:這是她的終局了嗎,才廿一歲多一點點,她已經走到盡頭了嗎。
  母親要是知道她今日那麽吃苦,不知道會傷心到什麽地步。
  一個大雨天,有人敲門。
  門外是莊國樞太太。
  她輕輕問杏友:“好嗎?”
  杏友傻氣地笑,看上去有點癡呆。
  莊太太有點心酸,進屋子坐下,低聲說:“你的事,我聽說了一點。”
  杏友不語。
  “杏友,眼光放遠一點,讓周星祥畢業再說。”
  杏友低頭,不發一言。
  “我見過他,他說等父母息怒,然後再想辦法,叫你等他。”
  杏友牽牽嘴角。
  “他被大人關牢,行動不便,整日受司機監規,護照同駕駛執照以及信用卡支票簿統統沒收,十分吃苦,又愧對你,不能解釋。”
  杏友忽然微微笑了。
  “你們其實都還是孩子罷了。”
  杏友忽然開口:“不,我已是大人,隻不過我比較愚蠢。”
  莊太太歎口氣。
  “你打算怎麽樣,上學呢,我們可以資助你。”
  “不,我會找工作做。”
  “杏友,為何多次拒絕我的好意?”
  “人是獨立的好。”
  莊太太不去理她,自手袋中取出一疊鈔票放在桌子上。
  杏友微笑,“你的恩典,我會記住。”
  “你同你爸是一樣硬脾氣。”
  杏友站起來送客,精明的莊太太一眼看到她的腰身,忽然征住,像是雷砸般,不禁握住杏友的手,“你─”杏友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我已經約好醫生,隻是籌借不到費用,現在問題已經解決。”
  “不,杏友,請你三思。”
  杏友抬起頭來,“我還有什麽選擇,了然一人,連自己都養不活,怎麽能拖著一個孩子累人累己,一起溺斃。”
  “胡說,我們都是你的親人。”
  “我怎麽好造成他人的負搶。”
  “讓我回家同你伯父商量。”
  “不,請別把這件事宣揚出去,我已決定爬起來重新做人。”
  “杏友。”
  “踩得這樣滿身血汙,也是我自己的錯,我太會做夢,太相信人,我吃了虧,一定學乖。”
  莊太太實在忍不住,掏出手帕拭淚。
  人客終於走了。
  杏友抒出一口氣。
  她一直微微笑,當一個人不能再哭的時候,也隻能笑吧。
  第二天上午,她收拾簡單衣物,預備到醫務所去。
  一打開大門,看到莊太太自車子下來。
  杏友後悔沒有早五分鍾出門。
  “杏友,我有話說。”
  即便在這種時候,杏友也還是個識好歹的人,她低下頭輕輕回答:“我已經決定了。”
  “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未曾預先征求你同意,是怕你不肯見她。”
  “誰?”
  “是周星祥的母親周蔭堂太太。”
  杏友一聽,馬上說:“我約會時間到了。”
  “杏友,可否給我們十分鍾時間。”
  杏友十分尊重這位伯母,可是此刻的她像是一隻走投無路的心動物,已經受了重傷,急於要逃命,一聽見敵人的名字,更嚇得臉色煞白,使勁搖頭。
  莊國樞太太說:“有我在這裏,我會主持公道,你放心。”
  杏友仍然搖頭,掙脫莊太太的手。
  “杏友,你不急赴這個死亡約會,給自己及胎兒十分鍾時間。”
  杏友征征地看看她。
  這時,黑色大房車門打開,一位中年婦人下車來。
  嗬,周星芝及周星佯長得完全像他們的母親,四十餘歲的人仍然漂亮奪目。
  周太太第一次看到莊杏友,也呆住半響,聽星芝說,這年輕女子是不折不扣的狐媚子,陷星祥於不義,真正聞名不如目見,她麵前的莊杏友瘦削、枯稿、萎靡,像新聞片中的難民女,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的敵意不覺減了三分。
  莊太太拉著二人進屋子裏坐下。
  她們連手袋都沒有放下,都不打算久留,或者是覺得地方太簡陋,不放心擱下隨身攜帶的東西。
  莊太太有話直說:“杏友,給多五個月時間,把孩子生下來。”
  杏友嗤一聲笑出來。
  周夫人忽然發覺這女孩子有一雙炯炯倔強的眸子。
  “杏友,讓周太太負責你的生活直到孩子來到這個世上,然後讓她送你出去讀設計,這樣,你多條出路,你看這個主意如何?”
  杏友嘴角掛著一絲冷笑不褪,這時的她已經瘦得眼睛深陷牙床微凸,像骼體似,似笑非笑更加怪異。
  “這也是一個選擇,你看怎麽樣?”
  杏友張開嘴,她聽得她自己問:“星祥─”周夫人沒等地講完,立刻說:“星祥下個月同台塑的王小姐訂婚。”
  她語氣肯定,不會再讓步,“莊小姐,我會小心愛護這孩子。”想到嬰兒可愛的小手小腳,不禁微笑,“請你給自己一個機會,留下孩子的生命,同時,也使我們周家安心。”
  莊太太無奈地對杏友說:“他們隻能做到這樣。”
  周夫人說:“孩子生下來,我會正式收養他,我已通知律師辦合法手續。”
  周家大小辦事方式其實全一樣快捷妥當,有錢易辦事嘛。
  “孩子,是男是女?”
  杏友答:“我不知道。”
  周夫人說:“男女都一樣。”
  三個女子都停止說話,沉默下來。
  夏季已經過去,秋風爽朗地吹進客廳,一並把街外小販叫賣聲也迭進來。
  莊太太咳嗽一聲,把杏友拉到房內。
  她輕輕說:“留下餘地,將來也許可以轉寰。”
  杏友慘笑起來。
  “來日方長,杏友,請你點頭。”
  杏友緩緩坐下來,這也是她唯一可走之路。
  “我打電話到醫生處取消約會。”
  杏友抬起頭,“你對我的恩惠,在我生命至黑暗之際照亮我心。”
  莊太太忽然流淚,把杏友擁抱在懷中。
  兩位太太終於滿意地離去。
  杏友忽然覺察到這是她生命中第一宗交易。
  傍晚,有人敲門,一個長相磊落的中年女子滿臉笑容地說:“我姓彭,莊小姐叫我彭姑好了,我來服侍你起居。”
  當然是周夫人叫她來辦事的。
  杏友已經倦得不能拒絕什麽。
  半夜,杏友雙足忽然抽筋,正在呻吟,彭姑一聲不響過來替她按摩擦油,並且喂她喝粥,杏友沉沉睡去。
  醒來,見彭姑在編織淺藍色小毛衣,看見杏友注視,笑說:“一定是男孩。”
  杏友覺得這彷佛是別人的事,與她無關,閉上眼睛。
  “太太決定叫孩子元立,你看怎麽樣,周元立,既響又亮,筆劃也簡單,即使被老師罰寫名字五百次,也很快完成。”
  杏友見彭姑說得那麽遙遠那麽生動,不禁苦笑。
  彭姑一天料理三頓飯,家居打掃得幹幹淨淨,兼聯絡跑腿,是個不可多得的管家,每星期還得開車陪杏友去醫務所檢查。
  最難得的是她全不多話。
  一日,杏友忽覺暈眩,蟀倒在地,彭姑急急扶起,大聲問:“莊小姐,痛不痛,可需要叫醫生?”
  杏友見她真情流露,不禁輕輕說:“我沒事,你別怕。”
  彭姑忽然聽到她聲音,一征,“莊小姐,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
  從那天起,兩人也偶然聊幾句。
  一日下午,杏友取過外套,想出外散步。
  彭姑說:“我陪你。”
  杏友走路已經蹣跚。
  彭姑說:“替你選擇的設計學校在紐約,兩年畢業,應該可以在當地製衣廠找到學徒工作,以後,以後就看你自己了,做人要把握機會,能屈能伸,工作上再倔強,永不放鬆,人事上非要圓滑不可,有時吃虧即是便宜。”
  杏友點點頭。
  彭姑忽然歎口氣。
  “莊小姐,這段日子來我也留意到你是好女孩,出身不錯,令尊是讀書人,隻是……命中有劫數。”
  杏友微笑。
  “不必灰心,有的是前程。”
  “謝謝你。”
  彭姑說下去:“周星祥由我帶大,我是他保姆,他的性格,我最了解。”
  杏友抬起頭來。
  “他不是壞人,但是嬌縱慣了,又年輕,肩膊無擔待,什麽都靠家裏,父親一吼,他馬上軟夥。”
  杏友默默地聽著。
  “這些日子,老實說,他要走,不是走不動,連一封信都沒有,由此可知,是樂得將這件事告一段落。”彭姑無限感慨,“魚兒離不開水,他哪裹舍得優哉悠哉的生活。”
  杏友一聲不響。
  “他不值得你掛念。”
  是,奇是奇在杏友也這麽想。
  “他不知你的事,他已經同王小姐訂婚。”
  故意把這些都告訴她,是叫她死心吧。
  完全不必要,杏友心身早已死亡,現在的她不過是一具行屍。
  “我見多識廣,你要相信我,你的際遇可以比此刻更壞,”彭姑歎口氣,“現在你至少獲得應有的照顧。”
  杏友仍然不出聲。
  幸虧彭姑也不是十分多話,兩人共處一室,大多數靠身體語言。
  冬日竟然來臨。
  杏友十分詫異,時間並沒有因她不幸的遭遇滯留,世界不住推進,她若不開步,將永遠被遺忘。
  否友的行動慚慚不便。
  一日,午睡醒來,聽見客廳有兩個人說話,一個是彭姑,另一個是好心的莊太太。
  “有無人來看過她?”
  彭姑答:“除你之外,一人地無,莊小姐不折不扣是名孤女。”
  “其實莊家人口眾多。”
  彭姑感慨,“一個人際遇欠佳,親友爭向走避。”
  “她還年輕,一定有將來。”
  “很多人覺得一個女子到了這種田地,一生也就完了。”
  “那是眾人眼光淺窄。”
  “莊太太你是個好人。”
  “彭姑你何嚐不是。”
  兩人沉默一會兒。
  “就是這幾天了吧。”
  “是,我已經都準備好。”
  “周太太怎麽吩咐?”
  “我可以侍候莊小姐直至她出去留學。”
  “你見過那位王小姐吧。”
  “王小姐常常來,待下人十分親厚,有教養,好脾氣,大家都喜歡她。”
  莊太太歎口氣。
  “周王兩家將合作做生意,發展整個東南亞市場。”
  “彭姑你不愧是周家總管。”
  杏友一直在房內聽兩位中年婦女娓娓閑話家常,這些都與她有關嗎?太陌坐太不真實了。
  忽然之間,胎兒掙紮了一下。
  杏友醒覺,咳嗽一聲。
  彭姑敵敵門,“莊小姐,我去銀行。”
  杏友出去一肴,客人已經走了。
  那天晚上,種種跡象顯示,她應當進醫院。
  杏友十分沉默,不發一言。
  彭姑警惕而鎮定,緊緊握著杏友的手,“不要怕,有我在這裏。”
  杏友感激這位好心的管家太太,她不過是聽差辦事,毋需如此富人情味,一切慈善發乎她內心。
  周家的司機駛出大房車來接送。
  彭姑向杏友解釋:“最好的醫院,最著名醫生,你會得到最佳照顧。”
  杏友看著車窗外不發一言。
  彭姑玗出一口氣。
  她的任務即將完畢,這是她在周家任職三十年來最艱辛的差使,無奈也承擔下來。
  車子到了瞥院,彭姑吩咐司機:“你回去叫阿芬阿芳快快準備我說的各種食物,稍後拾到皆院來。”
  下了車,彭姑又想起什麽,同司機多說幾句。
  杏友一個人站在晚風裏,忽然看見一個好熟悉的背影。
  她不禁追上去,脫口而出:“星祥,是你來了?”
  那人回過頭來,卻是一個陌生人。
  杏友一征,不知怎地,腳底一滑,摔在地上。
  那陌生男人大吃一駕,立刻扶起她,“太太,你沒事吧。”
  彭姑也實時趕至。
  杏友征征微笑,整個晚上第一次開口。“你看我,失心瘋了。”
  生產過程並不順利。
  天接近亮的時候,杏友輕輕同醫生說:“我已盡力,隨我去吧。”
  彭姑握著她的手,“請勿氣餒。”
  杏友渾身浸往汗中,“我不行了。”
  誰知臀生哈哈笑起來,“沒有這種事,有我嚴某在此,我們準備進手術室。”
  嚴醫生充滿信心,輕輕拍打杏友手背。
  到了手術室,杏友反而鎮靜,她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就這樣與父母團聚。
  她回憶到極小極小之際,剛學會走路,蹣跚地開步,慈母在不遠處蹲著等候她走過去,笑著說:“這邊,杏友,這邊”,等她走到,一把抱住。
  杏友記得很清楚,母親年輕、娟秀、梳鑒發,穿著格子旗袍與絨線襪子,那一定也是一個冬日。
  她極之渴望再撲到母親懷中。
  她失去了知覺。
  等地醒來的時候,渾身被痛的感覺占據,隻會得呻吟。
  “莊小姐,一切無恙,母子健康。”
  被彭姑猜中,果然是個男嬰。
  杏友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室鮮花。
  真沒想到氣氛會這麽好。
  她永遠不會忘記,嚴醫生爽朗的笑聲,“我怎麽說?保證沒問題。”
  的確是好醫生。
  杏友側過頭去,咬緊牙關抵受劇痛。
  “我幫你注射。”
  一針下去,劇痛稍減。
  嚴醫生吩咐:“把嬰兒抱進來。”
  彭姑卻說:“慢著,待精神好些再說。”
  杏友不出聲。
  醫生與看護都出去了,彭姑才說:“不要看,看了無益。”
  杏友維持緘默。彭姑取出文件,“莊小姐,請在此處簽名。”
  她把筆交到她手中。
  杏友的手不住歉歉地抖。
  “莊小姐,別躊躇,大好前程在等著你。周元立會生活得似小王子,有祖父母最妥善地照顧他,你母需有任何掛慮。”
  這時,她把住杏友的手,往文件上簽下去。
  然後,她折好文件,交給在門外等待的律師,東家叫她辦的事,總算完全辦妥。
  律師匆匆離去。
  彭姑滿臉笑容,“最早下個月你可以出去留學了。”
  杏友沒有理睬她。
  那是一條何等艱巨的路,杏友不寒而栗。
  稍後,她在浴室鏡子照到了自己的容貌,啊,可怕,瘦得似骼體,皮膚呈紫灰色,頭發幹枯,整個人已沒有生氣。
  怎麽會這樣難看?紅顏剎時枯稿,傷口痛得她舉步艱難,她一蛟蟀倒,暈了過去。
  蘇醒後杏友決定活下去。
  要不死,要不活,可是決不能半死不活拖著。
  三天後她離開醫院。
  手腳仍然浮腫,由彭姑扶著她走出大門。
  車子駛返清風街。
  司機開著收音機,本來電台有人報告新聞,忽然之間,悠揚的音樂傳出來,幽怨的女聲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輕人停止夢想,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擁有都樂於奉獻……”
  杏友很疲倦地說:“司機先生,請你關掉收音機。”
  司機立刻照做。
  好了,車廂內靜寂一片,杏友一聲不響到了家。
  她同彭姑說:“你的工作完畢,可以回去了。”
  彭姑說:“不,我還得留下照顧你多一個月。”
  “不用,我從來不信那些古老傳說,我會打理自己。”
  “太太沒有吩咐我走。”
  杏友無奈,“請同周夫人說,我隨時可以啟程,請把飛機票及學費給我。”
  彭姑說:“你且同我坐下。”
  杏友又問:“報紙呢,我都不知世界發生了什麽事。”
  彭姑告訴她:“兩年學費已幫你匯到學校,又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給你,養好身體,立刻可以飛出去。”
  杏友略為安心。
  “你們年輕不會明白,健康最重要。”
  杏友忽然微微笑,“還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你明白就好。”
  杏友始終沒有回複以前的容貌,她胖不回來,頭發掉太多,也就索性剪短,除出一雙大眼睛,從前舊相識恐怕不易把她認出來。
  她把清風街的公寓退掉,隻收拾了一餞行李。
  彭姑送她到飛機場。
  真沒想到莊太太也在那裏。
  看到杏友,她迎上來,“杏友,一路順風,前程似錦。”
  杏友大步踏向前,握住莊太太的手。
  她知道生活得好,是報答莊太太關懷的最佳方法。
  莊太太四邊看了看,“他們都不來送你?”
  杏友輕輕答:“我不關心那些人。”
  “好好讀書,妥善照顧你自己。”
  杏友微笑:“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你。”
  莊太太拍她的手背,“這是什麽話,你大伯與我都叫你不要見外,有事盡管找我們,還有,過幾年名成利就了,記得請我們吃飯。”
  彭姑在一旁說:“我也是。”
  世上好人並不見得比壞人多,可是仍然有好人。
  為著這兩位女士,否友決定挺起胸膛,仰著臉。
  可是上了飛機,隻剩她一個人的時候,一張臉就掛下來,且佃摟著背脊。
  彼時沒有直航飛機,停了一站又一站,像是飛了一輩子,杏友吃不消,終於嘔吐起來。
  嗬,怪不得說健康最重要,這副殘軀非得料理好不可。
  她脫下外套,發覺口袋裏有一隻信封,打開一看,是莊太太一張便條及一疊美金,更附著莊家電話及地址。
  杏友為她的好心感動,不久之前,另外也有一人,把錢塞到她口袋裏。
  莊杏友大抵一直給人一個等錢用的印象,太不濟了,但願將來經濟情形可以充裕,再也不必投親靠友。
  抵涉後她我到了小公寓,進大門後上木樓梯一共三戶,古舊但幹淨。
  放下行李,又連忙到設計學院報到,接著買些簡單的食物回去。
  她不會用那老式煤氣爐子,隻得請教鄰居。
  隻得一人在家,那年輕人金發藍眼,自我介紹,是哲學係學生,立刻過來幫忙,要杏友請他吃蘋果。
  他叫杏友小杏子,樂觀、熱情、善談。
  不久他的伴侶回來了,一般英俊高大,是一名掙紮中的演員,此刻在某閑著名飯店任職侍應生幫補生計。
  “小杏子你家境富裕吧,設計科學費不便宜。”
  “請介紹我到餐廳任職。”
  “開玩笑。”
  “不,是真的。”
  “有一賣雪茄女郎空位”“我願意做。”
  “需穿短裙工作,你卻那麽瘦削。”
  杏友頹然。
  “不急,慢慢來,先熟習這光怪陸離的大都會再說。”
  他們講得對,每個人都是她的老師。
  莊杏友已死。
  莊杏友要努力生活。
  杏友開始感激周家,她這才知道都會不易居,找公寓及找學校都不簡單。
  她完全心無旁駕,用心讚書。
  在班上,頭都不輕易抬起來,亦不與人打招呼,往往眼睛隻看著足尖。
  呀,冬去春來,她脫下沉重的大衣,換上單布衫。
  那對金發年輕人搬走了,搬來一位新進歌星兼模特兒,衣著打扮奇突,單位裏老傳出麻醉劑燃燒的味道,不久也被房東趕走。
  變遷甚多,日子也不易挨。
  杏友最怕生病,忽然小心飲食衣著,可惜無論怎樣吃,都絕對不胖。
  她沒有同任何人混熟,非常自卑,覺得配不上整個世界。自然也不會有人願意同她做朋友,她躲在一隻殼中,靜默自在。
  每一季,她寄一張卡片給她敬重的莊國樞太太,莊太太也回她片言隻字。
  設計學院慣例將期考成續展覽出來,許多廠家都派人來參觀,尋找可造之材。
  聰明的資本家最擅利用年輕人的活力心血,給他們一個希望,他們就乖乖賣命,把最好的奉獻出來。
  已成名設計師,那裏還會如此盡心盡意。
  許多同學未畢業已經被廠家揀中。
  一次、兩次,無論杏友怎樣用功,老是被篩下來。
  同學蘇西教她:“你是華人,應當有花樣,弄些吉卜賽兮兮,大紅大綠披掛玩意見,要不把木履旗袍改良,洋人就服貼了。”
  杏友笑笑。
  “你走這種樸素大市古典西方路子,不誇耀,不討好,怎麽會有出路?”
  杏友仍然堅持。
  不久蘇西也找到出路。
  杏友恭賀她。
  蘇西苦笑,“牛工一份,不知何日出頭,本市太抵有一百萬名正在等待成名的年輕人,有些直等了三十年。”
  快畢業了。
  杏友急急找工作。
  一日,睡到半夜,忽爾聽到嬰兒啼哭聲。
  那孩子像是受到極大委屈,一聲比一聲響亮,哭個不停,近在咫尺。
  杏友驚醒。
  一額是汗,篇然醒悟,一年多過去了。
  周元立,那個陌生的小孩,已經會說話會走路了吧。
  天慚慚檬亮。
  杏友維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沒有變過。
  她在晨曦裏打量寄居年餘的小公寓,也頗積聚了點雜物,大部份是參考書,一疊疊堆在工作怡邊,此外就是食物,人好歹總得吃,牛奶瓶子、果汁盒、麵包餅幹……看得出她沒空吃,也吃得不好。
  還有幾隻威士忌瓶子,有個牌子叫莊尼走路,打開小瓶,喝一口,立刻鎮定下來,又可以從頭開始。
  在這個清晨,杏友特別害怕迷茫,她是怎麽會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舉目無親,子然一人,若果要倒下來,發臭也沒人曉得。
  街角傳來警車鳴鳴嘩嘩的響聲,一天又開始了。
  杏友隻得起來梳洗出門。
  上午上課,下午去找工作。
  小型廠家,廠房與辦公室擠在一起,縫衣機前坐看的一半是華工,另一半是墨西哥人,白人老板看過莊杏友帶來的各式設計樣板,不出聲。
  杏友尷尬地坐著等候發落,如坐針氈,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那人問:“莊小姐可有本國護照?”
  杏友據實答:“無。”
  “居留權呢?”
  “亦無。”
  “那意思是,需我方替你申請工作證?那是十分麻煩的一件事。”
  杏灰階笑。
  “讓我們考慮一下,”那老板站起來送客,“有事我們會通知你。”
  杏友還得向他道謝。
  已經多次遭到滑鐵盧,幾乎有點麻木,但是不,內心仍然驚怖,自尊心蕩然無存。
  杏友放輕腳步,悄悄離去。
  一路經過軋軋的縫衣機,大不了做車衣女工,總有辦法找到生活,還有兩隻手是她最好朋友。
  這兩年真正時運不濟,沒有一件順心事,路上布滿荊棘,每走一步,都釣得雙腿皮破血流。
  才走到廠外,猛不提防,被一個深色皮膚的少年撲上來,一掌擱到她麵孔,把杏友打退一步,他隨即強搶她的手袋。
  杏友金星亂冒,下意識拚命掙紮,不讓賊人得逞。
  手袋肩帶扯斷,雜物落了一地。
  至危急之際,忽然有人見義勇為,奔過來喝止。
  那少年大聲咒罵,把杏友推倒在地。
  杏友一跋跌在泥漿地裏,坐在拯中,難以動彈。
  那個好心人連忙幫她撿起手袋以及落在髒水溝裏的各種圖樣。
  他一邊問:“你沒事吧?”
  他看到她坐著不動,把泥漿當沙發椅,不禁大為納罕。
  他趨近一點。
  她抬起頭來。
  他看清楚了她的麵孔,不禁深深震蕩。
  啊,鹿一般圓大悲哀的眼睛充滿傍徨,瘦削小臉,短發淩亂,嘴角被賊人打出血來。
  這個像難民般的女孩需要他保護。
  他說;“我拉你起來。”
  她忽然笑了,多麽強烈的對比,她的笑容似一朵蓓蕾。
  她輕輕說:“我不打算爬起來了。”
  “什麽?”他愕然。
  “我沒有能力應付這個世界,讓我一輩子坐在這裏也罷。”
  他既好氣又好笑,“咄,這罪惡都會的居民誰沒有遭遇過搶劫非禮之類的事情,人人都坐路邊不動,放棄、抱怨,那還成什麽也界。”
  杏友覺得這個人非常可愛。
  她打量他。
  他是一個棕發棕眼的年輕人,皮膚微褐,一時不知是何種族。
  他伸出手來,“我是阿利羅夫。”一把將杏友自地上拉起來。
  她的衣服全髒,狼狠不堪,饒是這樣,仍然比他所有見過的女孩都秀麗。
  他把圖樣交回給她,忽然看到是時裝設計圖款。
  “喂,你是設計科學生?”
  杏友歎口氣,“是,剛剛見工失敗。”
  她抖抖衣服,唉,這下子渾身血汙,又該上哪裏去?
  “貴姓名?”
  “我姓莊。”
  “莊小姐,我的辦公室在附近,不如到我虛來喝杯熱茶休息一下。”
  “不好打擾。”
  “怕什麽,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杏友有點感動,這不是壞人。
  “你是華裔吧,我原是法屬猶太人,這兩個民族問有許多共同點。”
  原來是猶太人。
  她跟著他身後走。
  他的辦公室在剛才否友見工的廠隔壁,同樣是製衣廠,規模大許多,而且機器也比較上軌道。
  “請坐。”
  秘書進來,他吩咐幾句。
  一下子來了熱茶及兩件四號的女裝。
  “你若願意,可以換件衣服,這是敝廠的榮譽出品。”
  “謝謝你。”
  杏友到衛生間換上幹淨衣服,用暖水抹掉嘴濕血漬,梳一梳頭,才出來喝茶。
  她發覺阿利羅夫正在看她的設計。
  “見笑了。”
  “哪裏,我很欣賞。”
  “處處碰壁。”
  “為什麽?”
  “他們說沒有特色。”
  “有呀,樸素大方,永恒的設計,這些都是最大特色。”
  杏友苦笑,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一個知音人。
  她換上的是套炭灰色針織裙,略為收腰,更顯得她楚楚動人。
  阿利羅夫看得發凱。
  杏友收拾好手袋,“我要告辭了。”
  “喂喂喂,不急著走,剛才你說,你要找工作?”
  “是呀。”
  “莊─”“莊杏友。”
  “莊小姐,我們這裏正等人用。”
  杏友張大了嘴。
  他把秘書叫進來,“安妮,請替我們添茶,有無蛋糕?拿些進來。”
  然後轉身問杏友:“願不願意考慮?”
  “我沒有護照,隻持學生證件。”
  “不怕,我們可以幫你申請工作證,你什麽時候畢業,先來做見習生如何?”
  杏友不置信地問:“當誰的學徒?”
  “我呀,我是廠主,你別見笑,小規模,我一個人打理,正需要助手。”
  杏友看看他。
  那麽爽快,那麽慷慨,這個人難道是她的救星?
  他立刻給她一張職員數據表格,“你可以在道裏填寫。”
  杏友又不是笨人,當然知道機會難逢,反正帶若整套數據,使到會客室填寫。
  秘書送了蘋果餡餅進來,香氣撲鼻。
  她笑,“這是羅夫太太手藝。”
  杏友一征。
  有一把聲音急急補充:“你別誤會,那是家母,我未婚。”
  秘書詫異地笑了,小老板今日是怎麽一回事?
  杏友把表格連同證件一起遞上去。
  阿利說:“我送你回家。”
  他個子不高,衣著隨便,很予人一種親切感。
  杏友笑笑,“我自己可以回家。”
  阿利覺得她的笑容裏有太多的澀意。
  “住哪裏,”他不給她推辭。
  杏友講了地址。
  他意外,“嗬,近村裏,那邊公寓很舒適。”
  看樣子環境不算太壞。
  一會回來,非得把她的數據履曆背熟不可。
  到了門口,她輕輕向他道別。
  “明天放學記得來上班。”
  “是。”
  回到公寓,恍如隔世。
  杏友連忙淋浴洗頭,把借來的衣服掛好,預備明日歸還。
  找到工作了。
  再蟀多一蛟也值得。
  第二日她與同學蘇西說起這家公司。
  “羅夫針織薄有名氣,可是廠主叫約瑟,不叫阿利,我替你打聽一下,看兩家公司有無聯係。”
  下午,消息來了,“約瑟,是阿利的叔叔,二人均有聲譽;兩家公司?賺錢。杏友頷首。”不過羅夫家族是猶太人,十分精明。
  “謝謝忠告。”
  “恭喜你找到工作。”
  杏友肺蹤,“已是班上最後一個找到出路學生。”
  “他們要花樣,你就給他們弄花樣,別太固執。”
  “是。”
  “杏友,我看好你。”
  “多謝鼓勵。”
  杏友那日到羅夫廠報到,阿利有事出去了,秘害招呼她在小房間坐下,給她工作指示。
  “阿利過一刻就回來。”
  杏友連忙把昨日的衣服歸還。
  安妮訝異,“阿利叫我收抬了一大堆四號樣板出來給你,不用還了。”
  真是周到。
  杏友在這小小辦公室內找到歸宿。
  稍後,阿利回來了,隻在房門口張望一下,沒有打擾她,各忙各的。
  他沒有規定她的工作時間,她老是超時。
  所有老板都喜歡勤奮的夥計,阿利甚感安慰。
  杏友一直以為他對下屬一視同仁,直至一日。
  那天下大雨,複活節前後天氣不穩定,杏友做了一杯中國茶,邊喝邊看雨景解悶。
  她站在小會客室旁邊,忽然聽得房裏兩個人對話。
  “阿利,我不明白這件事。”
  “叔父,你照我說的做好了。”
  那叔父卻說:“那是一個支那女,阿利。”
  “我知道。”
  “兩個民族風俗習慣完全不同,你有何寄望?”
  杏友征住,這不是在說她嗎?
  她立即漲紅麵孔,預備走開,可是一時間雙腿不聽話。
  “阿利,你對她一無所知,而她呢,她可分得清什麽叫議那肯,什麽叫勇吉波?”
  阿利羅夫不出聲。
  “花這樣的的人力物力替她參展,助她出名,值得嗎?”
  “莊的設計實在典雅。”
  “好,人人都好,人人都真材實料,人人均勤力工作,照你這麽說,人人都可以出名?”
  阿利卻說:“我已經決定了。”
  “支那人十分聰明,你別入了她圈套。”
  “我倆自始至終才說過十來句話,你別誤會。”
  “阿利,你莫把父親遺產全丟了才好。”
  “叔父到底肯不肯做推薦人?”他已經不耐煩。
  他的叔父大為詫異,“你著迷了。”
  “沒有的事。”
  “你與表妹瑪莉亞之事肯定已經告吹?”
  “瑪莉亞一向像我親妹子般。”
  叔父歎息一聲。
  “這樣吧,”他不得不讓步,“我至少也該見一見我保薦的什麽人。”
  阿利聲音中帶笑意,“我叫她進來。”
  杏友連忙走開。
  安妮在茶水間找到她,“原來你在這裏,阿利請你過去一下。”
  杏友略為整理衣飾便過去敲門。
  雨下得更大了。
  門一開,杏友看到一個肥胖的大胡子,這便是約瑟羅夫了。
  阿利為他們介紹。
  他說:“叔父想拿你的作品去角逐新人獎。”
  杏友心知肚明,隻是微笑。
  大胡子約瑟先看見一張雪白的小臉,接著被一雙憂鬱大眼睛吸引。
  他困惑了,華裔怎麽會有那樣的眸子?這可是猶大人的眼睛呀。
  他聽見自己毫無因由地間:“莊小姐,你穿四號衣服嗎?”
  阿利笑,“叔父老說世上哪有四號腰身。”
  杏友一直陪笑。
  約瑟顯然改變初衷,“杏子,你幾時到我們家來吃頓便飯。”
  杏友連忙點頭稱好。
  片刻她說有事要做,有禮地告辭,這次她匆匆回自己的辦公室去。
  杏友沒聽到他們叔侄接住的對話。
  “好一個美人兒。”
  “我隻看她的辦事能力。”
  “是嗎?阿利。”約瑟哈哈笑。
  “當然,我一向公管公,私歸私。”
  “她深若無底的大眼裏有什麽心事?”
  阿利十分遺憾,“我不知道。”
  “還不去尋根問底?”
  阿利下班之際,看到杏友還末走。
  他過去說:“叔父相當喜歡你。”
  杏友笑,“我知道勇吉波是你們一年之內最聖潔的節日,需禁食析禱。還有,逾越節為紀念你們出埃及記。”
  阿利一愣,隨即十分高興,說不出話來。
  “老板是猶太裔,我自不敢托太,多多少少翻書本學一點,最近在看你們的曆史。”
  阿利輕輕坐下。
  杏友調侃他:“大衛的子孫,公元前已有文化的猶太裔,可也想知道華人淵博的曆史?”
  這是杏友第一次在他麵前展露俏皮,巧笑倩兮,真將他迷住。
  她的心靈不再沉睡,有蘇醒跡象。
  小夥子開心得說:“家母是土生兒,不注重這些風俗,她自己也吃漢堡。”
  杏友拍拍阿利的手,“下次,該輪到我告訴你什麽叫做七巧節。”
  “中國人節日也很多。”
  “簡直繁複深奧無比,我們以農立國,天天在田裏苦幹,哪有假期,就靠過節來透透氣。”
  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聊天。
  “杏友,快畢業了吧。”
  杏友一征,收斂笑容,“日子過得真快。”
  也情願是這樣吧,難過是度日如年的好?
  “假使不打算繼續進修,我想與你訂兩年合同。”
  “喲,是死約嗎?”
  “當然。”
  “有何權利義務?”
  阿利想玩笑幾句,但是在他愛慕的女子麵前,不敢造次,隻是笑說:“躬鞠盡痹,唯命是從。”
  杏友頷首,“我得到的又是什麽?”
  “羅夫製衣廠將致力捧你出名,作為招牌,從中得益,互相利用。”
  杏友放心了。
  至要緊無拖無牽,大家有好處。
  她擱下了對阿利羅夫的警惕之心。
  畢業那日,她收到莊國樞太太寄來的卡片。
  “恭喜你,終於畢業了,見習工作進度如何?希望看到你的近照,並且期望將來在國際新聞上讓到你的名字。”
  這位可敬的長者是她生命中一顆明星。
  漸漸杏友也悟出一些做人道理:人家對你不好,隨他去,人家若對你施有滴水之恩,則必定湧泉以報。
  阿利羅夫與她非親非故,竟這樣竭力幫忙,莊杏友又不是笨人,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畢業那日,隻有他來觀禮。
  “杏子,你的親人呢?”
  “我父母早已辭世。”
  “沒有兄弟姐妹?”
  “在這世上,我隻得自己。”
  阿利側然,“還有我呢。”
  杏友笑笑,“我知道。”
  他替她拍了許多照片,一定可以挑到一張好的寄給莊太太。
  “杏子,過去兩年你生活靠誰提供?”
  “一點點遺產,此刻已經用盡,非有工作不可。”
  一切合情合理,阿利不虞其它。
  莊太太的回複來了:“知道你已獲新人獎,不勝歡喜,許多華裔藝術工作者都得到猶太裔支助,甚有淵緣,請把握機會,照片中的你氣色甚佳,但仍然瘦削,需注意飲食。”
  也不是沒有麻煩的事。
  租約滿了,杏友不舍得搬,可是薪水又不夠付房租。
  還有,工作證隻得一年,她自比黑市勞工,命運控製在老板手中。
  秘書安妮開玩笑說:“杏子你別生氣,嫁給小老朋豈非一了百了。”
  杏友不但不氣,反而說:“難怪那麽多女子一抵?就立刻抓住對象結婚。”
  “真假結婚都無所謂。”
  杏子笑,“需付給對方一大筆費用。”
  “什麽,”安妮睜大眼睛,“你看不出來阿利羅夫對你一見鍾情?”
  杏友推她一下,“噓,背後別講老板是非。”
  “喏,我當看他麵都這麽說。”
  杏友笑笑。
  “考慮做羅夫太太吧。”
  拿了獎,身份驟然提升,又簽約成為正式職員,開會次數忽然多起來。
  那日,阿利吩咐:“杏子,下午有氣象專家前來開會,你請列席。”
  杏友懷疑聽錯,“誰來開會?”
  “氣象專家。”
  “預測什麽?─下雨不上班?”
  阿利溫柔地看著杏友笑,“我是生意人,生意必需賺錢,且賺得越多越好,去年專家預測會有一個嚴冬,我大量生產厚大衣,結果利潤可觀。”
  杏友目定口呆,“嘩。”
  “今年說不定受聖嬰現象影響,冬日溫暖潮濕,宜多生產雨衣風衣。”
  原來有這樣的學問。
  他們的生存靠市場,必需密切注意人客的需要,光是設計精美有什麽用。
  杏友汗顏,要學習之處不知還有多少。
  “杏子,你最要緊任務是幫羅夫製衣廠打響招牌。”
  “我當盡力而為。”
  他改變話題,“家母說,請你到舍下晚餐。”
  之前已經問過好幾吹,杏友老是覺得她沒準備好。
  阿利靜靜看著她表情變化。
  半晌他說:“我知道,你工作忙,沒有空。”
  杏友笑,“我可以同老板商量一下。”
  阿利大喜過望,“我批準你放假半日。”
  羅夫太太閨名玟瑰,黑發棕眼,容貌娟秀,個子小巧,看上去有點像東方人。
  她十分開通大方,滿臉笑容招呼莊杏友。
  豐富的晚餐及甜品後他們坐在書房看照片簿。
  羅夫太太說:“像中國人一樣,我們家庭希望得到眾多男丁。”
  杏友唯唯喏喏。
  “杏子,你喜歡孩子嗎?”
  阿利這時發覺杏友臉色忽然陰暗,她不再說話。
  他連忙打圓場:“女性也應發展事業。”
  羅夫太太很識趣,“是,是,我思想太古老。”
  杏友又展開笑臉。
  她沒想到羅夫家那麽舒適,管家做得一手好菜,老房子足有六問卦室。
  花園的紫藤架最適宜夏天坐在那裏喝冰鎮香檳,孩子們自由自在跑來跑去喧嘩。
  擺著現成的幸福,還有什麽可嫌。
  阿利又具那麽體貼的一個人。
  自家裏出來,他說:“家母話太多了。”
  “哪裏哪裏,她很親厚,同你一般知情達理。”
  他忽然問:“你對異族通婚的看法如何?”
  杏友沒想到他會鼓起勇氣單刀直入,她這樣回答:“同所有婚姻一般,需詳加考慮。”
  這種答案,與“家母不讚成”、“我家不喜歡”,以及“我們永遠做好朋友吧”一樣,是推搪之辭。
  阿利羅夫卻不知道。
  他微笑,“沒有嚇到你吧。”
  “沒有,怎麽會呢。”
  送了杏友回家,他折返聽母親意見。
  羅夫太太說:“非常聰明美麗的女子。”
  “還有呢?”
  “有教養,夠靜,開口卻幽默。”羅夫太太讚不絕口。
  阿利滿心歡喜。
  羅夫太太接著說:“可是─”阿利大急,“可是什麽?”
  “阿利,”她看看兒子,“她不是你的對象。”
  阿利頭上被澆了一盤冷水,半晌作不得聲。
  “媽,為何那樣說?”
  “她心事重重,心不屬於你。”
  阿利鬆口氣,“自她慈父辭世後,她一直放不開,我已習慣。”
  薑是老的辣,“她的理由就那麽多?”
  阿利笑,“我們相識的日子還淺,將來我會知道得更多。”
  羅夫太太凝視兒子,“你已交了心。”
  阿利肺胭,“瞞不過你,媽媽。”
  羅夫太太歎一口氣。
  過兩日,阿利與同人開會。
  意大利米蘭一間著名家族針織廠發展二線較廉價衣物,想覓人合作。
  “條件頗辣,分明是想利用我們同東南亞工廠熟悉關係,可是又擺足架子。”
  生產部說:“我們未來三年計劃已定,管他呢。”
  阿利說:“我覬覦米隆尼這隻牌子。”
  人到無求品自高,想利用人,自然得先給人利用。
  “這幾隻是他們設計的樣子,杏子,過來看看。”
  杏子過去一看,不出聲。
  她最佳品質一直是少說話。
  “怎麽樣?”
  杏子把圖樣傳給各同事看。
  “嗯,”有人說:“款式過於飄忽。”
  “領口大大,裙又太高,不宜做上班服。”
  “針織品不夠挺拔,根本隻是消閑服飾。”
  “采取何種合作方式?”
  “幹脆我們隻接生意,不作投資,穩健得多。”
  阿利又說:“可是,我想冒險博取更大利潤。”
  “我們生意很好,去年同事們年終獎金達百分之四十。”
  “我卻覺得可以一行。”
  “那麽,先部署接觸吧。”
  “派杏子做代表。”
  阿利說:“杏子經驗尚淺。”
  “可是,杏子長得最好看,這一點在我們這個行業有多重要,也不勞我多說,杏子,你千萬別多心以為我們利用你設美人計。”
  杏子隻是微笑。
  當然這一下子部署計劃的責任也落在她身上。
  阿利說:“他們都沒有興趣,將來,功勞也是你一個人的。”
  杏友日以繼夜工作,倦了,隻伏在辦公桌上一會兒,睜開雙眼再做。
  本來清秀的她越來越消瘦。
  阿利十分擔心,“杏子,賣力不賣命。”
  “下一句是什麽?”杏子側看頭,“對,叫賣藝不賣身。”
  阿利無奈,他不是說不過她,隻是不想贏她。
  意大利人終於來了,兄妹倆,年輕、斯文、長得俊美,可是隱隱約約透露著無比的優越感。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在什麽地方經曆過?
  杏友有點恍憾,啊是,周家。
  她不由得發猷,怎麽會冷不防又在最奇怪的時刻勾起不愉快的回憶。
  米氏兄妹對羅夫廠第一印象欠佳,隻見代表是五短身材的猶太人,另一個是神不守舍的華裔女,頓時起了丁輕蔑之心。
  尤其對莊杏友大感躊躇,那樣水靈鑲弱不禁風的一個人,如何做生意?
  漸漸言語間對阿利羅夫有點不敬。
  待杏友回過神來,隻聽見柯莉安娜米隆尼諷刺地說:“我們可不想人家誤會米隆尼走下坡到中國去製造成衣。”
  她兄長維多笑,“一日我六歲的兒子問我:‘爸爸,支那人是否特別勤力,為何所有玩具都由支那製造?’”阿利羅夫隻是幹笑。
  他不是不敢反駁,而是沒有那種急智。
  杏友看到阿利隻有挨打的份兒,似縮在一角不出聲,覺得生意成功與否還是其次。
  她忽然大膽仗義執言。
  她提高聲音,用標準英語沉著答話:“貨物在中國製或以色列製都無關重要,你我不過是扮演中閑人角色,把最好製品以最合理克己價格推薦給用家,人客滿意,大家都名利雙收。”
  杏友像保護小同學一般,母性大發,差點沒把阿利藏到身後。
  她說下去:“合夥人毋需愛上對方,可是必需付出某一程度的尊重,如不,根本不用談下去。”
  米氏兄妹靜下來。
  到底是做生意的人,並無實時拂袖而去。
  杏友取出計劃書,簡約陳述。
  她秀麗的臉容忽然濺出光輝,大眼炯炯有神,直言不諱,指出米氏設計上的謬誤,並且出示更佳改良作品。
  “華人說:滿招損,虛受益,羅夫製衣對北美洲東西兩岸適齡女性口味比你們有更多了解,彼此信任互助至好不過。”
  本來,她還想多解釋幾句,但此刻知道得罪了人客,不可能簽得成合約,索性豁出去,收拾文件,鞠躬,退出會議室。
  她深深失望。
  整個月不眠不休,換來這種結果,叫她難受。但,總算替自己及阿利出了一口烏氣。
  她跑到附近小酒館去喝上一杯解悶。
  座位上不知是誰遺留下一本過期的中文雜誌,封麵上半裸的女明星正誘惑地媚笑。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本來杏友無暇拜讚這種彩色小冊子,可是來到八千裏路以外的地方,不禁對之生了好感。
  她信手翻閱。
  目光落在一頁彩照上,大字標題這樣寫:“周星祥王慶芳新婚之喜”。
  杏友發征。
  所喝的酒忽然在胃裏發酵,她讀到記者誇張地標榜周王兩家的財勢,接著詳盡形容婚禮豪華的鋪張。
  杏友看看雜誌出版日期,在今年年頭,剛好是她到處找工作的時分。
  杏友喝幹手上的酒。
  老好莊國樞太太並沒有告訴她。
  是為她設想,一切已與她無關,知來作甚。
  照片上穿小禮服的周星祥愉快地微笑,同一般新郎沒有什麽不同。
  杏友合上雜誌。
  她再叫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
  半晌不知該到什麽地方去。
  然後猛地想起來,喂,莊杏友,還沒有下班,回羅夫製衣廠去繼續苦幹呀,上帝待你不薄,那裹正是你的家。
  她站起來走出酒館。
  抬頭一看,鵝毛那樣的大雪自天上飄下來,街道上已經積了一層雷白的天然糖霜。
  杏友微笑。
  嗬秋去冬來,不知不覺,流年偷逝。
  群然腳底一滑,摔倒在地。
  她已是跌倒爬起的高手!並不覺得尷尬。
  喘一口氣,剛想扶看電燈柱起身,有人在她身邊蹲下。
  “杏子。”
  是阿利羅夫。
  他用力拉起她,拍掉她身上的雪花,緊緊擁抱她。
  “你怎麽跑到這裏來,我到處找你。”
  杏友到這個時候才征征落淚。
  “喝過酒了?”
  杏友點點頭。
  “哭什麽?”
  杏友不出聲。
  阿利褐色眼睛裏有十分喜悅,“有好消息告訴你呢,意大利人叫你罵得心服口服,已把計劃書拿回去詳加考慮。”
  杏友征征看看他。
  “不過他們也有一個條件:以後不同莊杏子開會,他們實在害怕。”
  杏友不禁破涕而笑。
  “勝敗乃兵家常事,何用動氣落淚。”
  二人站在雪地裏,眉膀與頭頂都一片白。
  “來,回公司去,還有工夫需要過年前趕出來。”
  杏友點點頭。
  離遠看到Roth四個字母,那裏,便是她的歸宿。
  一個星期之後,米氏決定接納羅夫作為夥伴。
  消息一下子傳開,通行都知道了,若間老字號沉得住氣,不貴可否,隻裝作看不見,小家子氣一點的行家則妒忌不已。
  阿利感慨地同叔父說:“這三十年來第一次有意大利人看得起我們,應當大家慶幸,可是你看,同行如敵國,反而惹來一大堆閑言閑語。”
  “自家爭氣就是了。”
  “真是一盤散沙,根本不知團結就是力量。”
  杏友忽然笑了,“這是他們形容華人的慣用詞。”
  約瑟羅夫勸道:“你賺到錢,自然有地位。”
  阿利說:“也隻得這樣想。”
  杏友賺到第一筆獎金,阿利勸她置地。
  “一定要有瓦遮頭,方能談及其它。”
  他陪她去找公寓房子。
  秘醬安妮詫異,“還不求婚?也是時候了。”
  阿利微笑。
  “別給她太多自由,抓緊她。”
  阿利答:“待她長胖一點再說。”
  “胖了就更多人喜歡。”
  “我有信心。”
  “是嗎,那就好。”
  她也愛他,平時一聲不響的瘦弱女,看見他被欺侮,挺身而出,不顧一切地維護他。
  那一次真叫他感動落淚。
  他了解她,她甚至不會為自己辯護,為他卻毫不猶疑。
  一定會娶她,但還不是時候。
  她搬離了周家替她租的公寓,自立門戶。
  阿利讓她成立一個獨立部門,設計個人作品,招牌叫杏子塢。
  開始有外國雜誌要訪問莊杏友。
  “莊小姐,杏子塢的塢是什麽意思?”
  “小小的。低窪的花床。”
  “啊,多麽美妙,那處種杏花嗎?”
  “不錯,杏子是我名字。”
  “你喜歡杏花?”
  “中文裹杏與幸同音,杏友,則是幸運之友。”
  “你覺得自己幸運嗎?”
  杏友雙目中忽然閃過極其寂寞的押色。阿利看在眼裏,暗暗詫異。
  隻聽得她說:“是,我極其幸運。”但不似由衷之言。
  “運氣在你的行業裹可占重要位貴?”
  “在任何環境裏,運氣都非常重要,你需十分勤力,做得十分好,還有十分幸運。”
  “莊小姐,聽說你快與羅夫先生結婚。”
  杏友忽然笑了,在阿利眼中如一朵花蕾綻開那般嬌美,他想聽她如何回答。
  杏友卻道:“我尚未決定什麽時候求婚。”
  記者也笑,“告訴我們,華裔女打天下的苦與樂。”
  “嘩,你可有六個鍾頭?”
  “有。”
  約瑟羅夫勸說:“你這樣寵她不是好事。”
  阿利隻是微笑。
  “女人寵不得。”
  “叔父好似相當了解女性。”
  “捽,她羽翼既成,一飛衝天,你留不住她。”
  阿利沉默。
  “你還不明白?”
  “我了解杏子,她尚未準備好。”
  約瑟羅夫揚揚手,“你一向精明,阿利,這次可別走寶。”
  阿利低下頭,略覺無奈,平白添了心事。
  “你表妹初夏出嫁。”
  他抬起頭,“恭喜叔父。”
  “請杏子代為設計一襲禮服,記住,需莊嚴秀麗,不得低胸露背。”
  阿利大笑,“一定可以做到。”
  知道後杏友大感意外。
  “結婚禮服?我不會那個。”
  “叔父點名要你幫忙。”
  “那麽,讓我兒見你表妹羅薩琳。”
  羅薩琳身段嬌小,皮屑白哲,一頭大霧發,長得似拉斐爾前派畫中女主角。
  她誠意拜托:“尚有兩位伴娘。”
  杏友點點頭。
  “全交給你了。”
  “我畫幾個樣子給你挑。”
  “不,杏子,一件足夠,我信任你。”
  杏友十分感動,這一家人就是這點可愛。
  她在工餘四出選料子,樣子心中早已經有了,她曾同自已說過,結婚禮服一定會親手設計。
  既然自己一生都不會用得著,那麽,就讓給可愛的羅薩琳吧。
  杏友找到一匹象牙色英國諾丁鹹製的真絲,有十多年曆史,可是抖出來依然閃閃生光。
  她先用白布製成樣子給羅薩琳試穿。
  整件禮服並無突出之處,可是船形領口上有巧妙花瓣裝飾,使得新娘子的麵孔就似花蕾,無比嬌俏。
  羅薩琳看到鏡子嘩一聲,忍不住哭起來。
  杏友嚇一跳,“不喜歡?”
  她緊緊擁抱杏友,“謝謝你,杏子,謝謝你。”
  她美得似小仙子。
  “頭紗用什麽式樣?”
  “叫令尊送一頂小小鑽冠給你。”
  說完,杏友吐吐舌頭。
  誰知約瑟羅夫進來看見女兒,淚盈於睫,“好,好。”一口應允。
  可是阿利羅夫才是最高興的一個:杏子竟與他家人相處得這麽好。
  羅薩琳問:“杏子,你爸也疼愛你吧。”
  “是,他雖然清貧,可是深愛我,可是,他已不在人世。”
  “可憐的杏子。”
  杏友無奈地微笑。
  阿利過來,輕輕握住杏友的手,杏友抬起頭來看看他,不說話。
  禮服製成那日,剛巧有一本著名家居生活雜誌來訪問,記者看到了,站在那裏發猷,一定要拍照,杏友問過羅薩琳,她說沒問題,杏友又征求約瑟及阿利同意。
  安妮在一旁說:“莊小姐做事如此細心,我們真學不到。”
  大家都決定讓禮服出一陣子鋒頭。
  記者問:“全部手製?”
  “是。”
  “多少工人,用了幾多時間?”
  “我一個人,約兩個星期時間,遂針做。”
  “真是一件最美麗的新娘禮服。”
  “新娘比衣服還要漂亮。”
  “你可打算接受訂單?”
  杏友笑,“不不不,這是為一個好朋友所做,隻此一件,下不為例。”
  “多可惜。”
  束腰大裙子上沒有一塊亮片或是一粒珠子,也無花邊蕾斯,羅薩琳穿上它,就是像圖畫中人。
  猶太式婚禮儀式隻比中國人略為簡單,已經入鄉隨俗,可是仍叫杏友大開眼界。
  婚禮上有室樂團演奏音樂,並且有歌手唱情歌助興。
  杏友穿看淡灰紫色套裝,十分低調,心情還算不錯,坐著喝香檳。
  阿利形影不離,“一會兒我教你跳婚禮慶典之舞。”
  “好呀。”
  就在這個時候,歌手忽然改口,輕輕地,充滿柔情蜜意地唱:“我愛你直至藍鳥不再唱歌,我愛你直至十二個永不,那是好長的一段時間……”
  杏友發猷。
  過一會兒她自言自語地說:“謊言。”
  阿利莫名其妙,“什麽?”
  “沒事。”
  婚禮到最後進入高潮,新郎與新娘踏碎了包在布塊裏的玻璃杯,然後大家手拉手一起跳舞。
  杏友喝得酪町。
  回程裏她一動不動睡著。
  阿利把車停在她家附近,在駕駛位上陪她純著。
  天漸漸亮了。
  杏友睜開雙眼,“憶,頭痛。”
  阿利也醒來,微笑,“早。”
  “昨夜我們在車上度過?”杏友驚問。
  “別告訴任何人,請照顧我的名譽。”
  杏友看著他深情的眼睛,“放心,我會對你負責。”
  他自口袋裏取出一隻天藍色盒子,“那麽,請接受這件禮物。”
  “我─”杏友按著太陽穴。
  “是叔父感謝你為他愛女縫製嫁衣。”
  杏友鬆了口氣。
  打開小盒一看,是一對心型鑽石耳環。
  “嗬,真漂亮。”
  她立刻照著汽車倒後鏡戴上,“我永不除下。”
  “杏子,下個月我陪你去歐洲開拓市場。”
  杏友搖搖頭,“歐人剛腹自用,對外人成見深,門戶觀念太重。不易為。”
  “一定得設法把那圍牆打一個洞。”
  “我不會抱太大希塑。”
  “盡管嚐試一下,至少也讓人家知道你是誰。”
  杏友微笑,“你是決意棒紅我。”
  “憑你自己本事,杏子,各行各業,沒有誰捧出過誰,均靠實力。”
  “是,先生。”
  杏子塢在遊客區設有小小一家門市店麵,杏友不常去,平日交安妮打理,那日,特地把羅薩琳的禮服帶回店去密封裝盒子,遇到不速之客。
  那是兩位年輕華裔婦女。
  站在玻璃櫥窗外,猷凱地看杏友折好婚紗。
  片刻,她們推開玻璃門進店。
  安妮連忙上前招呼。
  杏友看清楚兩位小姐都廿多歲模樣,衣著考究,分明是環境富裕的遊客。
  進門來都是客人,杏友放下手上工夫。
  隻見其中一位像著魔般指看婚紗說:“我在家居及花園集誌上見過這件禮服,原來它在這裏。”
  安妮頭一個笑出來。
  “我願意買下它。”
  安妮解釋:“這是非賣品,再說,它已經有人穿過。”
  可是那標致的女郎懇求:“請讓我試穿一下。”
  她的同伴有點不好意思,“她下個月結婚,找不到禮服。”
  嗬。
  女人同情女人。
  杏友問:“有無到歐洲幾家名店去看過樣子?”
  準新娘懊惱,“不是太平凡,就是太新穎,況且,我不喜歡暴露。”
  另一位問:“這件禮服由誰設計?”
  杏友答:“我。”
  “對,你姓張。”
  “不,小姓莊。”
  “莊小姐,我們姓王,這位下月出嫁的女士是我表妹。”
  “莊小姐,求你幫我設計一件。”
  杏友笑,“對不起,我不做婚紗。”
  “這件呢?”
  “這件特別為好友縫製。”
  “她真幸運。”
  那位年紀略輕一點的王小姐抓起禮服就自說自話走進試身間換上。
  出來時鼻子通紅,“這就是我要的禮服。”都快哭了。
  她坐下,不願動,也不肯脫下人家的禮服。
  杏友笑,“我介紹幾位設計師給你,安妮,把愛德華及彼得的電話地址交給這位王小姐。”
  那女郎撒嬌,“我隻要這一件。”
  “慶芝,別這樣,人家要笑我們了。”
  安妮斟上一杯茶,“不要緊,我們的針織便服也很漂亮,請看看。”
  那慶芝說:“慶芳,你幫忙求求人家嘛。”
  杏友一征,王─王慶芳。
  她忽然之間靜了下來,四周圈的聲音剎時消失,杏友什麽都聽不見,耳邊隻餘王慶方三個字。
  是她嗎?
  一定是她,秀麗的鵝蛋臉。好脾氣,一派富泰的神情,錯不了。
  杏友定一定神。
  隻見安妮把杏子塢招牌貨取出給她挑選,她也不試穿,便應酬式選了兩件外套。
  她表妹仍然穿著婚紗,“真沒想到有這樣可愛的小店。”
  安妮笑,“不算小了,去年製衣共七萬多打。”
  杏友不發一聲。
  那王慶芝小姐終於依依不舍脫下禮服。
  王慶芳取出名片放下,“莊小姐,幸會。”
  杏友連忙接過道謝。
  王慶芝說:“快叫星祥來接我們。”
  她表姐卻道:“他在談生意,怎麽好打擾他。”
  “碎,要丈夫何用。”
  “你應當嫁司機,全天候廿四小時服侍。”
  安妮笑得合不攏嘴。
  隻見王慶芳撥電話叫家中車子出來接。
  擾攘半天,兩位王小姐終於離去。
  安妮這才詫異地說:“天下竟有這種富貴閑人。”
  杏友忙著收抬,不置可否。
  安妮取過名片讀出:“王慶芳,台塑公司美國代表,”她問:“那是一家大公司嗎?”
  杏友不知如何回答。
  安妮發覺杏友神色不對,“你不舒服?不如回去休息,我替你收抬。”
  杏友跌跌撞撞回到家裏。
  她喘息著,像是被猛虎追了整個森林,虛脫似跌坐在沙發裏。
  過了許久,杏友臉上忽然現出一絲苦澀笑意,是嘲弄自己儒怯。
  全都過去了,莊杏友已再世為人,還怕什麽。
  電話鈴響,杏友抬頭,發覺暮色已經合攏。
  她順手開燈,燈泡壞了,不亮。
  電話由阿利打來,“安妮說你不舒服?”
  “現在好了。”
  “我這就過來看你。”
  他帶來豐富食物,見燈壞了,迅速替她換上新燈泡。
  杏友凝視他良久,忽然說:“阿利羅夫,讓我們結婚吧。”
  阿利一征,佯裝訝異,“什麽,就為看這盞燈?”
  “為什麽不呢,世人還有更多荒謬的結婚理由。”
  阿利頷首,“你想享福了。”
  “可不是。”
  阿利佯裝獰笑,“沒這麽快,羅夫在你身上花的本錢需連利息加倍償還,你還得幫我打天下。”
  “我想回家做家務。”
  “洗燙煮全來?”
  “是,洗廁所都幹。”
  “那豈非更累,逃避不是辦法。”
  “誰說我逃避,我喜歡管家。”
  “孩子呢,打算生幾個?”
  杏友忽然噤聲。
  半晌她才說:“告訴我關於你歐洲的計劃。”
  阿利點點頭,“幸好馬上蘇醒過來。”
  阿利策劃替她獵取獎項。
  怎麽樣進行?當然是請客吃飯拉關係,巧妙地說好話送紅包。
  世上沒有免費午餐,沒有付出,何來收獲。
  在巴黎的一個星期,杏友天天穿著華服鑽飾陪阿利外出晚宴。
  妝扮過的她猶如一名東方公主,公眾場所內吸引無數目光。
  女子出來打天下,長得好,總占便宜。
  賬單送到酒店來,杏友看了心驚肉跳。
  “落手這樣重,可怎麽翻本。”
  “在所不惜。”
  “古巴雪茄十盒,克魯格香檳二十箱,送給誰?”
  “這些細節你不必理會。”
  “人類的貪念永無止境。”
  阿利答得好:“我滿足你,你滿足我,不亦樂乎。”
  他的算盤精彩,往往叫杏友駭笑。
  她身上的珠寶全部租回來戴,耀眼生輝,天天不同,可是用畢即歸還首飾店。
  不過送給有關人士作為紀念的卻毫不吝嗇,顏色款式,全部一流。
  頒獎那日下午,阿利同她說:“你穩操勝券。”
  杏友答:“那多好。”
  “為什麽不見你興奮?”
  “得意事來,處之以淡。”
  “你總是鬱鬱寡歡。”
  “別理我。”
  “我不理。還有誰理。”
  杏友笑了,他的權威用不到她身上,他無奈。
  他為她挑了一襲桃紅緞子極低胸大蓬裙,她無論如何不肯,隻穿自己設計的半透明小小直身黑紗禮服。
  “聽我的話,杏子,你上台領獎需吸引目光。”
  “我不需要那種目光。”
  “固執的驟子。”
  “彼此彼此。”
  他取出首飾盒子。“戴上這個。”
  盒子一打開,“嘩,”杏子說:“如此槍俗。”
  阿利發怒,“再說,再說我揍你。”
  杏友連忙躲到一角。
  這次所謂金針獎並非歐洲大獎,可是見阿利花了這麽多心血,她不忍拆穿。
  沒有一步登天的事,打好基礎,慢慢來。
  她趁一絲空檔,獨自出外蹓躂。
  幾個旅遊熱點與初次觀光的感覺完全不同,冷眼看去,隻覺陳舊、老套、因循。
  露天茶座的咖啡遞上來,半冷溫吞,杏友沒有喝,老懷疑杯子沒洗幹淨。
  她買了一支棒冰,在亦皇宮門外輪候排隊人內看塞尚畫的蘋果。
  售票員估錯年齡,對她說:“請出示學生證。”
  杏友暮然抬頭,才發覺時光已逝,永不回頭,她不再是從前那個莊杏友。
  她喏然退出隊伍,回酒店去。
  她發覺阿利在沙發上睡著了,這幾天他也真夠累的。
  杏友過去坐在他身邊,這小個子做起生意來天才橫溢,充滿靈感,什麽時候落注,其麽時候撤退,均胸有成竹,百發百中。
  太精明的他無疑給人一點唯利是圖的感覺,因此庸俗了。
  世人都不喜歡勞碌的馬大而屬意悠閑的馬利亞,可是若沒有銖錨必計辛勤的當家人,生活怎能這樣舒服。
  這時阿利忽然驚醒,“哎呀,時間快到,為什麽不叫我。”
  杏友梳妝完畢,啟門出來,穿的正是阿利挑選的桃紅色緞裙,毫無品味,卻萬分嬌豔。
  阿利心裏高興,嘴巴卻不說出來。
  在電梯裏。男士們忍不住回頭對杏友看了又看。
  頒獎大會不算精彩。歐洲人最喜親吻雙頰,熟人與否,都吻個不已,杏友臉上脂粉很快掉了一半。
  她那件束腰裙子最適合站著不動,一不能上衛生間,二吃不下東西,整個晚上既渴又餓,因此有點不耐煩,可是年輕的她即便微慍,看上去仍然似一朵花。
  阿利有點緊張,抱怨場麵沉悶。
  他完全是為她,與他自己無關。
  杏友站起來。
  “你去哪裏?”
  “洗手。”
  “快點回來。”
  “知道了。”
  她把手放在他肩上,示意他鎮靜。
  杏友牽起裙據走到宴會廳外的小酒吧,叫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再叫一個。
  有人在她身邊說:“好酒量。”
  杏友回過頭去。
  那是一個像舞男般的歐洲人,慣於搭訕。
  “難怪你出來喝一杯,實在沉悶,聽說幾個大獎已全部內定。”
  杏友微笑。
  這個時候阿利尋了出來,看見杏友,瞪那男子一眼,“快進去,”他催促她,”輪到你了。”
  杏友掙脫他的手,這是他為她編排的一條路,但不是她要走的路。
  在該剎那,她知道她永遠不會愛他,嗬是她敬重他。
  她不是知恩不報的人,故此不會讓他知道她的不滿。
  兩人重返會場,已經聽到司儀宣布。
  “金獎得主,是羅夫製衣的莊否友小姐。”
  她連忙展露笑容,小跑步那樣搶上台去,粉紅色裙子似飛躍的傘。
  答謝辭一早準備妥當,且操練過多次,鎂光燈閃閃生光,她得體地,半驚喜地接過沉重的水晶玻璃獎狀,在掌聲中順利下台。
  阿利興奮到極點,“大功告成,杏子,恭喜你。”
  杏友放下獎狀走到洗手間去。
  酒氣上湧,她用冷水敷一敷臉。
  身漫站著一個外國女人,染金發,深色發根出賣了她,眼角皺紋如鳥爪一般,正在補鮮紅色唇膏。
  她忽然說起話來:“猶太人捧紅你?”
  杏友一征。
  “當心,猶太人付出一元,你還他一千,他還說你欠他一萬。”
  這是說阿利羅夫嗎?
  我認識他們家你別以為鴻運當頭。“杏友不禁好笑,拿一個這樣的獎,也有人妒忌。她說:“太太,我想你是喝多了。”
  什麽年齡,做什麽樣的事。
  人人都年輕過,趁少不更事之際多吃一點,多玩一點,多瘋一點。
  到了她這種歲數最適合陪孫兒上幼兒園,樂也融融,還當風立看喝幹醋爭鋒頭幹什麽。
  杏友不去理她,靜靜回到座位。
  忽然她伸手過去握住阿利的手。
  她知道他對她是真心的,她代他不值。
  “明日,我們先開記者招待會,然後,回請這班人。”
  “什麽,還有?”
  “當然一直長做長有。”
  有人過來敬酒,不知怎地,杏友一一喝盡。
  她空著肚子,很快喝醉。
  先是堅持要到街上散步。
  阿利扭不過她,隻得陪她在濕滑約石板路上閑蕩。
  那樣夜了,街角還有拉手風琴的街頭音樂師討錢。
  她走過去。
  “請你奏一首曲子。”
  “小姐,你請吩咐。”
  杏友抬起頭想一想,隻見一彎新月掛在天邊。受回憶所累,她感覺悲槍。
  “直至海枯石爛。”
  少年搔搔頭,“我不曉得這首歌。”
  阿利丟下一張鈔票,“我們回去吧。”他拉起女伴。
  “不,你一定會,我哼給你聽。”
  但阿利已經拖著她走開。
  他隨即發覺她淚流滿臉。
  阿利羅夫終於忍不住了。
  就在街頭,他同她攤牌:“杏子,我知道你有心事,但是這幾年來你也算是名利雙收,難道這一切都不足以補償?”
  杏友忽然痛哭,淚如兩下。
  她狂叫:“沒有什麽可以補償一顆破碎的心!”
  阿利氣惱、失望、痛心。
  他真想把她扔在街頭算數。
  但是剎那間他反而鎮定下來,他願意為她過千山涉萬水。
  他走近她,伸出手,溫柔地說:“過來。”
  他緊緊摟著她,慢慢走回酒店去。
  不知幾時開始下雨,杏友的緞裙拖在石板街上早已泡湯。
  他吻她額角,“你這瘋子。”
  他愛她,愛裏沒有缺點。
  回到酒店,杏友脫下晚服,昏睡過去。
  醒了渾忘昨夜之事。杏友叫阿利看她腰間被腰封束得一輪一輪的皮膚。
  “那種衣服像受刑。”
  阿利凝規她,“你昨晚喝醉。”
  杏友堅決地說:“一定是高興得昏了頭。”
  阿利頷首,“毫無疑問。”
  “我想家。”
  “今晚十二時乘飛機回去。”
  “好極了。”
  “來,杏子,給你看一樣東西。”
  杏友心驚肉跳,生怕又是一隻小盒子,盒內載著一枚求婚指環。
  他輕輕取出一個紙包,一層層打開,原來是一條針織羊毛大圍巾。
  杏友好奇,伸手過去撫摸,她吃驚了,“這是什麽料子,如此輕柔。”
  他將那張平平無奇的披肩搭在杏友肩上,杏友立刻覺得暖和。
  “這是凱斯咪抑或是維孔那羊毛?”
  “都不是。”
  阿利脫下一隻指環,把圍巾一角輕輕穿進去,像變魔術一樣,整件約兩呎乘六呎的披眉就這樣被他拉著穿過一隻戒子。
  杏友張大了嘴,“嘩。”
  試想想,用這個料子做成針織服,何等輕柔舒服暖和,那真使設計人夢想成真。
  “這到底是什麽?”
  阿利答:“想一想。”
  “呀,我記起來了。”
  阿利點頭,“我知道你一定聽說過。”
  “不是早已絕跡了嗎?”
  阿利說:“這隻料子。叫謝吐許,在印度近喜馬拉亞高原有一種黔羊,它頸部的手非常柔軟,可以織成衣料,因為羊群瀕臨絕種,不準獵捕,同鱷魚皮與象牙一樣,會成為國際違禁品。”
  “阿。”
  “趁它還可以買賣,我打算加以利用,你說怎麽樣?”
  “來價太貴。”
  “貴買貴賣。”
  “那麽,隻出產大圍巾及披肩,越貴越使客人趨之若驚。”
  “對,告訴他們,遲些有錢也買不到。”
  杏友忽然笑起來,“同客人說,披肩不用的時候,需放進密封塑料袋收在冰箱裏儲藏。”
  “咦,的確是好方法。”
  他們大笑起來。
  阿利看看她,莊杏友真的渾忘昨夜的事?
  回到家中,他倆重新投入工作。
  一日,收到張定單,杏友有點興奮。
  “阿利,看,希臘的馬利香桃公主來訂我們的出品當聖誕禮物。”
  阿利嗤一聲笑。
  “咦?”
  “這不是真公主,她本姓夏巴,是美國一間連鎖當鋪東主的女兒,十分富有,嫁妝二億美元,故此有資格嫁給希臘流亡王孫康斯丹頓。”
  杏友頹然,“拆穿了沒意思。”
  阿利笑,“可不是,蒙納可格烈毛地家族不過是賭檔老板。”
  杏友頷首,“這的確是事實,而我,我是羅夫廠小夥計。”
  “不,你是羅夫廠的靈魂。”
  “你真的那樣想?”
  “從前,我們不過是中下價針織服製衣廠,大量生產,縱有利潤,不受注意,自從你加入之後,我們出品慚漸在時裝店占一席位,這是你的功勞。”
  杏友淚盈於睫。
  多少個不眠不休的晚上,伏案苦幹最近無辜還患上近視,開車需戴眼鏡,都是後遺症。
  “聽安妮說,門市部生意也相當不錯。”
  “托賴,算是一帆風順。”
  阿利攤開雙手,“杏友,你還有什麽不足?”
  杏友想了想,“你說得對,我心滿意足。”
  比起從前,她算是運交華蓋了。
  第一批披肩出來,她寄一件給莊國樞太太,獲得她極大讚賞。
  “杏友,下個月我路過你處,要是你願意的話,九月十二日下午三時在華道夫酒店接待處見,你的朋友阿利亦在邀謂之列。”
  可是,杏友的夢中,從來沒有阿利羅夫。
  工作忙,用披肩不方便,她將披肩改作一件小背心,日夜穿著,像武俠小說中女主角穿來護身的軟宵甲。
  料子完全供不應求,客人輪候名單是有一年半長,每個名媛都想擁有一件,價錢搶高,杏子塢出品忽然成城內最著名的秘密,十分傳奇。
  九月是大都會一年內天氣比較好的一個月。
  杏友一早宣布十二號下午沒有空,她需赴一個重要約會。
  “見什麽人?”
  杏友不回答。
  阿利十分堅持,這麽些日子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有權追問私事,不必賣弄涵養風度。
  杏友答:“是一位伯母。”
  “是你的親戚?”他表示訝異。
  “唯一關心我的長者。”
  “我以為你沒有親人。”
  杏友還有什麽瞞著他?
  杏友微笑,“許多年沒見了。”
  “你說你四年多未曾回去過。”
  “可不是。”
  “你放心,十二號下午,皇帝來也不會勞駕你。”
  “謝謝。”
  阿利發覺杏友臉上那種蒼茫的神情又悄悄回來,當初他愛上造種淒美,今日,他卻情願它不要出現。
  晚上,他母親催他:“還不同杏子結婚?”
  “彼此有太多曆史。”
  “咄,坦白是最好方式。”
  “不,媽媽,我是說兩個國家。”
  “異族通婚已是很普通的事。”
  “一日,她說華人的瓜皮小帽同我們猶太人的禮帽相似。”
  “講得很對呀。”
  阿利笑了,“怎麽會相似呢?”
  “那麽你慢慢同她解釋。”
  “好好好,我試一試。”
  九月十二號杏友一早準備妥當,去華道夫酒店采訪莊太太。
  她穿一套本廠出品的套裝,略為妝扮,早十分鍾到。
  在大堂內端坐像一個小學生,雙手互握,有點緊張。
  “杏友。”
  杏友跳起來,一回頭,看到熟悉和藹的一張麵孔,鼻子立刻酸了。
  “杏友,你看你出落得多漂亮。”
  莊太太一點也沒有老,保養得真正好。
  她倆緊緊擁抱。
  “杏友,見到你真好。”
  杏友拚命點頭。
  “杏友,來,陪我去一處地方。”
  杏友納罕,“你想買珠寶還是時裝?”
  “都不是,稍後你便明白。”
  車子與司機一早在酒店門外等,莊太太有備而來。
  “去何處?”
  莊太太沒有回答。
  雍容富泰的她一直緊緊握住杏友的手。
  車子駛到目的地,杏友抬頭一看,大為詫異,卡納基音樂廳。
  莊太太見到她,不好好敘舊,把她帶到這裏來幹什麽?
  她著地一看,莊太太仍然不出聲,拉她下車,走進音樂廳。
  古色古香的演奏廳剛集資裝修過,厚厚地毯,簇新座椅,莊太太挑一個中間靠邊的位子,示意杏友坐下。
  演奏廳中約有三四十人,有家長,有學生。
  這分明是一場試音考試。
  隻見有學生調校小提琴,弦聲此起彼落。
  杏友不知葫蘆內賣什麽藥,隻得耐心坐著,臉帶微笑。
  老師上台了,咳嗽一聲。
  接著,鋼琴師坐好,然後,杏友看到一個小小四五歲男孩抱看小提琴上來。
  立刻引起觀眾小小一陣騷動。
  杏友大奇,也忍不住笑,人那麽小,琴更小,可是一本正經,煞有介事,有趣之至。
  老師又咳嗽一下,大家靜了下來。
  小男孩站好,鞠躬,連杏友都大力鼓掌。
  那小男孩開始演奏,杏友洗耳恭聽,他分明是天才,把一首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彈得如行雲流水,難得的是那樣小小提琴,聲音洪亮,感情充沛,許多成年人都做不到。
  一曲既罷,掌聲如雷。
  小男孩臉帶微笑,一再鞠躬。
  他有圓圓臉蛋,圓圓大眼,不知在什麽地方見過。
  莊太太在這個時候忽然輕輕說:“我答應過你,他會得到最好的照顧。”
  在該剎那,杏友僵住。
  她的鼻梁正中如被人重拳擊中,既酸又痛,頓時冒出淚水。
  她握緊座位扶手,想站起來,可是一點力氣也無。
  周元立,這孩子是周元立。
  隻見他下了台,立刻有一大班人簇擁著他,其中一名正是老好彭姑。
  彭姑抱起他,有意無意往莊太太這邊轉過來,似要讓杏友看清楚。
  小元立正在頑皮,原來有音樂天才的他私底下不過是個活潑的五歲兒,他拉著彭姑的耳朵在絮絮不知說些什麽,彭姑例著嘴笑了。
  杏友已經淚流滿麵。
  席中還有周夫人及她媳婦王慶芳,那周夫人把小元立接過去摟在身邊,待他如珠如寶,不住撫摸他的小手,莊太太說得正確,周元立的確得到最好的照顧。
  這時其它小朋友輪流上台表演。
  莊太太低聲說:“這位大師傅隻錄取三名學生,看樣子周元立會獨占鼇頭,周家嘖嘖稱奇,不知這天份遺傳自何人,他們三代做生意人家,對樂器沒有研究,可是現在已叫人全世界搜集名琴。”
  杏友不出聲。
  她母親,也就是小九立的外婆,對音樂甚有造諧,曾是室樂團一分子,彈中提琴。
  她輕輕拭去淚水。
  莊太太輕輕說:“杏友,我們走吧,陪我吃晚飯。”
  杏友低聲說:“還沒宣布結果。”
  莊太太微笑,“一定會錄取,你替我放心,周家已經給學校捐了十萬美金。”
  杏友低下頭。
  他們家作風一成不變,一貫如此。
  莊太太拉拉她,杏友知道一定要聽莊太太的話,否則,以後就沒有這種機會了。
  她倆悄悄離去。
  走到大堂,後邊有人叫她,“莊小姐。”
  杏友一回頭,原來是彭姑,她追了出來。
  “莊小姐,看見你真好,我時時在外國時裝雜誌讀到你的消息。”
  杏友緊緊握住她的手,說不出話來。
  莊太太說:“我們還有約會。”
  “是,是。”彭姑給杏友一隻信封。
  她回轉禮堂去。
  杏友上車,打開信封,原來是周元立的一幀近照,小男孩神氣活潑,大眼睛圓溜溜,長得有七分像杏友。
  世上還是好人居多。
  莊太太歎口氣,“杏友,我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連她也落下淚來。
  杏友反而要安慰她,不住輕拍她手背。
  兩人都無心思吃飯,就此告別。
  杏友一回到公寓就接到電話。
  “莊小姐你快來染廠,他們把一隻顏色做壞了。”
  她立刻放下一切趕著去。
  可不是,紫藍染成灰藍。
  說也奇怪,將錯就錯,該種顏色非常好看,似雨後剛剛天睛,陽光尚未照射的顏色。
  杏友正沉吟。
  她終於說:“我們就用這個顏色好了。”
  染廠內氣溫高,她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淋浴之際,才放聲痛哭。
  第二天,雙眼腫得似核桃,隻得戴著墨鏡上班。
  阿利看看她不出聲。
  中飯時分她揉著酸痛雙眼。
  阿利進來說:“當心哭瞎。”
  “不怕,我本來是個亮眼瞎子。”
  “杏友,我隻想你快樂。”
  “我並非不快樂。”
  “可是,要你快樂也是太艱巨的事。”
  “你又何必把我的快樂攬到你的身上呢。”
  阿利坐下來,正想教訓她幾句,忽然看到案上有一雙銀相架,裏頭照片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他大奇,“這是誰?”
  杏友輕輕問:“你準備好了?”
  阿利發征。
  “是我的孩子。”
  阿利霍地站起來,“你有這麽大的孩子?”
  杏友微笑,“正是。”
  “我不相信,他在什麽地方?”
  “他與祖父母在一起。”
  “我的天,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早告訴你又怎麽樣?”
  “去把他領回來呀。”
  杏友真正深深感動。
  “所有孩子都應同母親一起。”
  “不,阿利,他與祖父母生活好得多。”
  “為什麽,因為物質享受高?”
  杏友膛目結舌,“你怎麽知道?”
  “猜也猜得到,我不是笨人。”
  杏友黯然,“跟著我,叫油瓶,跟他們,是少主。”
  “所以你自我犧牲掉。”
  “你真好,阿利,你愛我,所以視我為犧牲者,其它人隻把我當不負責任的壞女人。”
  “你管人怎麽說。”
  “我早已棄權。”
  杏友把臉伏在桌子上。
  “杏子,”他過來吻她的手,“我竟不知你吃過那樣的苦,可憐的小女人,怎樣掙紮到今日。”
  杏友忍不住緊緊擁抱他。
  真沒想到他因此更加疼愛她,莊杏友何其幸運。
  年底,她又搬了一次家。
  這次搬到第五街可以斜看到公園的人單位裏。
  阿利說:“現在是打官司的時候了,去,去把孩子告回來。”
  杏友搖搖頭。
  “我同夏利遜談過,他叫我們先結婚,才申請撫養權,有九成把握。”
  “律師當然希望家家打官司。”
  “杏友,要不完全放開,要不積極爭取。”
  “我總得為小孩設想。”杏友別轉麵孔。
  “至低限度,要求定期見麵。”
  “是。我也想那樣。”
  “我立刻叫夏利遜去信給周家。”
  “可是─”“別儒弱,我撐住你。”
  杏友慘笑。
  半晌她說:“欠你那麽多,隻有來世做犬馬相報。”
  阿利微笑,“今生你也可以為我做許多事。”
  杏友忽然狡黠地說:“先開個空頭支票,大家心裏好過。”
  阿利見她還有心情調笑,甚覺放心,“全世界人都催我倆結婚,我實在沒有顏麵再拖下去。”
  “是你教會我別理閑人說些什麽。”
  “可是這件事對我有益,我想結婚。”
  他說得那樣坦白,杏友笑了出來。
  “來,別害怕,我答應你那隻是一個小小婚禮。”
  “一千位賓客對羅夫家說也是小宴會。”
  “那麽,旅行結婚,一個人也不通知。”
  “媽媽會失望。”
  “那是注定的了。”
  “阿利,我真想馬上與夏利遜談談。”
  阿利見她轉變話題,暗暗歎口氣,知道今日已不宜重拾話題。
  安妮進來,“莊小姐,看看這個模特兒的履曆。”
  杏友翻照片簿。
  又是一個唐人娃,黑眼圈,厚劉海,名字索性叫中國,姓黃,客串過舞台劇花鼓歌仙小角色。
  杏友說:“我在找一個國際性,真正不靠雜技可以站出來的模特兒。”
  阿利抬起頭來,“外頭已經多次說你成名後不欲提攜同胞。”
  杏友答:“那是我的自由。”
  阿利聳聳肩,“好好好,恕我多嘴。”
  杏友對安妮說:“請黃小姐來一趟,囑她別化妝,穿白T恤牛仔褲即可。”
  那女孩下午就出現了。
  長得秀媚可人,嘴層與下巴線條尤其俏麗,比相片中膿妝豔抹不知好看多少。
  “你真姓名叫什麽?”
  “黃子揚。”
  “好名字,從今起你就用本名吧,不用刻意扮中國人,試用期三個月。”
  “謝謝莊小姐。”
  杏友同安妮說:“請安東尼來化淡妝,頭發往後梳,讓吏提芳拍幾張定型照。”
  說完之後,自己先吃驚,為什麽?口氣是如此不必要地權威,像一個老虔婆。
  她躲到角落去,靜靜自我檢討,這簡直是未老先衰,有什麽必要學做慈禧。
  轉身出來之後,她的臉色詳和許多,也不再命令誰做些什麽。
  過兩日夏利遜律師帶了一位行家出來見他們。
  那位女士是華裔,叫熊思穎,專門打離婚及撫養權官司,據說百戰百勝,是位專家。
  她一聽杏友的情況,立刻拍案而起,“豈有此理,欺人太甚。”
  杏友低頭不語。
  阿利緊緊握住她的手。
  熊律師鐵青著臉,“始亂終棄,又非法奪取嬰兒,這戶人家多行不義,碰到我,有得麻煩,莊小姐,那年你幾歲?”
  “十九歲。”
  “果然被我猜到,你尚未成年,這場官司可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定是這樣,”熊律師按住她的手,“對你有好處,可以爭取撫養權。”
  杏友蒼茫地低下頭。
  阿利同律師說:“你看著辦吧。”
  熊律師頷首,“我一定替你討還公道。”
  杏友抬起頭,想很久,沒有說話。
  此時在她身上,已完全看不出當年那受盡委屈窮女孩的影蹤,舉手投足,她都足一個受到尊重的專業人士。
  想忘記丟下過去,也是時候了。
  把舊瘡疤重新拾起來有什麽益虛?
  熊律師像是看清楚杏友的心事,在這要緊關頭輕輕說:“是你的,該歸你所有。”
  杏友終於點點頭。
  這一封律師信對周家來說,造成的殺傷力想必像一枚炸彈。
  因為數天之後,對方已經主動同莊杏友聯絡。
  先由莊太太打電話來,“杏友,這件事可否私底下解決?”
  杏友不出聲。
  “杏友,周夫人想與你親自談一談。”
  “我不認識她。”
  “杏友,這是我求你的時候了。”
  “伯母,你同他們非親非故,一直以來不過是生意往來,現在,你應站在我這邊。”
  “我何時不偏幫你?說到底,鬧大了,大家沒有好處,孩子首當其衝,左右為難,你把你要求說出來,看看周氏有無方法做到。”
  杏友叮出一口氣。
  “下星期一,周家司機會來接你。”
  熊律師頭一個反對,“你若去見她。我就雛以辦事。”
  杏友不出聲。
  熊律師異常失望。
  杏友沒有赴約,周夫人卻親自到羅夫廠來找她。
  下雨的黃昏,杏友正與阿利爭執。
  “不要為省一點點料子而把紙樣斜放,衣服洗了之後,會得走樣,縫線移到胸前,成何體統。”
  阿利答:“莊小姐,通行都普遍省這三吋布,一萬打你說省多少成本。”
  “我是我,杏子塢。”
  “你吹毛求疵,有幾個人會洗凱士咩毛衣?”
  “我。”
  阿利舉起雙臂投降,“我真想與你拆夥。”
  他走出辦公室。
  就在這時候,周蔭堂夫人在門口出現。
  她像一尊金身活佛似,世上已千年,人人曆盡滄桑,她卻依然故我,保養得十全十美。
  杏友一眼把她認出來,“請坐。”
  “那我不客氣了。”
  “喝些什麽呢?”
  “那紙包蘋果汁就很好。”
  “不不,我叫人替你湖茶。”
  杏友叫安妮進來吩咐她幾句。
  周夫人微笑,“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杏友也微笑,“不止三日了。”
  她立刻開門見山,“杏友,我收到你的律師信。”
  杏友欠欠身,表示這是事實。
  “杏友,為什麽,你是要上演基度山恩仇記嗎?”
  杏友征住,沒想到她在必要時會那樣幽默。
  “有話好好說,你想要什麽,可以告訴我。”
  這時,雨勢忽然轉太,天空漆黑一片,雷聲隆隆。
  接看,電光霍霍,不住打轉,像是采射燈在搜索大地,怪不得古時人們一直以為那是天兵天將要把罪人撤出來用雷劈殺。
  果然,格隆隆一聲震耳欲龔的轟天雷,廠裏的燈光閃兩閃,歸於黑暗。
  嗬打斷了電線。
  因為尚有街燈,不致於伸手不見五指,可是杏友也也得突兀,她輕輕站起來。
  這時,杏友不由得不佩服周夫人,她完全無動於中。
  “杏友,我問你要什麽?”
  安妮敲門,“莊小姐可需要蠟燭?”
  周太太先轉過頭去,“不用,我們有事要談。”
  杏友輕輕開口:“我想采訪元立。”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周夫人的表情,上天幫了她的忙,那樣她更方便說話。
  “怎麽樣采訪?”
  “無限製采訪。”
  周夫人一口拒絕,“不可以,你自由進出,會影饗元立情緒,防礙他生活及功課。”
  “我是他母親。”
  “你不錯是生母,但是多年前你已交出權利,因為你未能盡義務。”
  “當年我沒有能力。”
  “在他出生之前你應當設想到道一點。”
  杏友沒有退縮,“我沒有設想到的是有人會欺騙我,接著遺棄我。”
  周夫人語塞。
  隔一會兒她說:“杏友,你已名成利就,何苦還來爭奪元立,猶太人對你不薄,不如忘記過去,重新組織家庭。”
  “我隻不過要求見他。”
  “我可予你每月見元立一次,由我指定時間地點。”
  杏友答:“我不能接受。”
  “兩星期一次,這是我的底線,我可隨時奉陪官司,我並不怕麻煩,我怕的隻足叫五歲的元立出庭作證,會造成他終生創傷,你若認是他生母,請為他著想,不要傷害他。”
  杏友頹然。
  這時,安妮推開門來,放下一盞露營用的大光燈,室內重見光明。
  杏友抬起頭,看見周夫人臉色鐵青,握緊了拳頭,如臨大敵。
  “杏友,你是個太忙人,兩周一吹采訪,說不定你也抽不到空。”
  “采訪時間地點,無論如何由我作主。”
  周太太忽然累了,“杏友,我不妨對你清心白說,我媳婦王慶芳不能懷孕,元立可能是我唯一孫兒,我縱使傾家蕩產,也會與你周旋到底,我不會讓他跟著猶太人生活。”
  “杏友,我倆當以元立為重。”
  杏友靜下來。
  天邊的雷聲也漸漸隱退。
  一向雍容的她此刻額角上青筋暴綻,麵目有點猝猝。
  杏友知道她自己的臉容也好不到那裏去。
  忽然之間她輕輕問:“元立幾時開始彈小提琴?”
  他祖母的語氣聲調完全轉變,“兩歲半那年,看電視見大師伊薩佩爾文演奏,他說他也要彈,便立刻找師傅,凡樂章,聽一次即會。”
  “嗬,天才生的壓力也很大。”
  “所以我們一直不對外界宣揚。”
  “其它功課呢?”
  “與一般幼兒園生相似,祖父在家中教他李白的將進酒,琅琅上口。”
  “頑皮嗎?”
  “唉呀,頂級淘氣,喜塗鴉,家中所有牆壁布滿周元立大作,祖父吩咐不準抹掉,留下慢慢欣賞。”
  杏友聽著這些細節,眼淚慢慢流下臉頰。
  “也許你不知道,我疼愛元立,遠勝星芝及星祥。”
  當中一個世紀已經過去了,這兩個名字,遙遠及陌生,但卻改變了她一生。
  “杏友,我們可有達成協議?”
  杏友木無表情。
  “杏友,猶太人辦得到,我周家也可以試一試,你若想自立門戶,盡管與我商量。”
  杏友意外。
  “別叫他控製你,我聽行家說,你的名氣比羅夫大。”
  杏友低下頭,“我心中有數。”
  “杏友,告訴我一個肯定答案,別叫老人失眠。”
  杏友答:“我答應你撤回律師。”
  周夫人鬆口氣,“我代表元立感謝你。”
  杏友忽然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請問。”
  “我一直不明白,周家已經那樣富有,為什麽還一定要與王家結親,以樹寓貿?”
  周夫人苦笑,“杏友,那一年周家投資失誤,情勢危急,不為人所知。”
  杏友叮出一口氣,“那麽,”杏友問:“周星祥是為著愛家才同意與王小姐結婚?”
  周夫人卻搖頭,“不,我不會要求子女犧牲他們幸福,一切屬他自願,王小姐妝奄豐厚,他可無後顧之憂,他一向喜歡花費,他父親偽此與他爭拗多次,幾乎逐出家門。”
  杏友恤征看肴周夫人,原來如此。
  周夫人輕輕說下去:“星祥一生愛玩,女朋友極多,從不承擔責任。”
  杏友,頷首,“我到現在才明白。”
  “我需告辭了。”
  “我送你。”
  “這是我房內私人號碼,你需見元立之時,可與直接聯絡,我親自安排。”
  “謝謝你。”
  “杏友,”周夫人終於說:“對不起。”
  杏友慘笑,一直送她到大門口。
  阿利走出來,在杏友身後看著周夫人上車。
  這時,天仍然下著蕭蕭雨。
  “老太太說服了你?”
  杏友不出聲。
  “她口才一定很好。”
  杏友雙手抱在胸前,“是我自己儒弱。”
  安妮出來說:“電線修好了。”
  杏友轉過頭去,“各人還不下班?”
  她與阿利晚飯,什麽都吃不下,隻喝酒寧神,一邊靜靜聽阿利訴苦,他在抱怨交大笨保護費的事。
  可是那一點也不影響他的胃口,他吃得奇多,這兩年他明顯發福,卻不想節製”活看就是活看,必需吃飽。”
  大家都變了很多,年紀越大,越無顧忌。
  那天深夜,杏友醒來,不住飲泣,一生就這樣過去了,她悲傷莫名,沒有什麽可以彌補一顆破碎的心。
  天亮之後,她用冰凍茶包敷過眼睛,才敢出門。
  與周元立第一次見麵,本想安排在遊樂場。
  周夫人忠告:“人太多,又槽雜,不是好地方。”
  “那,你說呢?”
  杏友忽然與她有商有量。
  “真是頭痛,去你家呢,陌生環境,會叫他感到突兀,必需兩個人都舒服才行。”
  杏友頹然。
  “不如到琴老師那裏去吧。”
  “是,是,好,好,”杏友言聽計從。
  周夫人笑了。
  如今,這女子已經成名,正受洋人抬捧,而且聽說身家不少,他人對她的看法又自不同,一個名利雙收的奇女子,怎麽會沒承擔沒人格呢。
  那天杏友一早就到了,她穿得十分整齊傳統,內心誌忑。
  彭姑已經在等地,招呼她說:“太太已經吩咐過,琴老師不介意我們借他的地方。”
  杏友的胃襄像是塞了一大團棉花,居幹舌燥,坐立不安。
  彭姑斟杯蜜糖水給他,陪她說話。
  “彭姑,你對我真好。”
  忠仆彭姑卻說:“莊小姐,我不過是聽差辦事,是太太待你周到才是。”
  杏友環顧四周,“琴老師是猶太人?”
  “本是俄裔猶太,早已移民本國。”
  杏友頷首,“流浪的猶太人。”
  “我們也終於都安頓下來。”
  杏友仍然緊張得不得了,“一會兒,我該說什麽?”
  “別害怕,你可以什麽都不說,也可以問好,不用急,慢慢來。”
  “他會怪我嗎?”
  “他隻是個小孩。”
  杏友淚盈於睫。
  “也許會,也許不會,都是以後的事了。”
  杏友的手籟歉地抖,她走到窗前去看風景,這時,琴老師的書房門打開,一個七八歲小女孩抱著小提琴走出來。
  那女孩衣著考究,安琪兒般容貌,隨著保姆離去。
  杏友告訴自己,這裏真是往來無白丁,沒人說過有教無類,交不起學費天才也是枉然。
  小元立若是跟看她,頭幾年過的會是什麽樣的生活,不不,元立其實不是她的孩子,她不認識他。
  窗下,一輛黑色房車停下來,司機下車開門,小小同元立由保姆陪著走出車子。
  彭姑說:“來了。”
  她轉過頭去,發覺莊杏友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離去。
  “莊小姐,莊小姐。”
  哪裏還有人影,經過千辛萬苦,她還是做了逃兵。
  彭姑為之側然。
  這時,周元立已經咚咚咚走了土來,彭姑不得不迎上去招呼少主。
  杏友自樓梯逃一般離去。
  她心底無限淒惶,她有什麽資格去與元立相認,當年她原可帶著他走天涯,母子樓征一起熬過貧病,或是搪不過去,索性共赴黃泉。
  杏友黯然回到辦公室。
  中午時分,職員都去了吃飯,倒處空蕩蕩。
  她沒有開燈,輕輕走回自已房間。
  經過阿利的辦公室,忽然聽到女子輕浮的笑聲。
  “嘻嘻嘻嘻,你要怎麽樣都可以。”
  接著,是阿利的聲音:“代價如何?”
  對方反試探,“你說呢?”
  “你想要錢呢,還是出名?”
  “兩樣都要。”
  “那,你需要認真討好我。”
  “我可以保證你滿意。”
  無限春光,無限媚態。
  杏友忽然決定把內心鬱氣出在這兩個人的頭上。
  她用力拍門,“黃子楊,你給我出來。”
  房間裏靜默一會兒,然後,門打開了,黃子揚輕輕出現在她麵前,頭發蓬鬆,化妝模糊。
  杏友揚聲:“安妮,安妮。”
  安妮剛吃完午餐,立刻趕到她麵前。
  “安妮,把薪水照勞工法例算給黃小姐,即日解雇。”
  “是,莊小姐。”
  那黃子揚扁一扁嘴,十分不屑,“莊小姐,別裝作高人一等,你我不過是一般貨色,隻是比我早到一步,製衣業還有許多好色的猶太人,我不愁沒有出路。”
  她不在乎地離去。
  杏友沉默。
  她回到辦公室坐下,獨自沉思。
  講得正確,通行都知道莊杏友是羅夫的支那女,他聯合同胞不遺餘力、不惜工本地捧紅她。
  這是應該分手的時候了。
  她致電熊思穎律師。
  她這樣說:“熊律師,上次委托的事告吹,十分抱歉。”
  “沒有關係。”
  “又有一件事想勞駕你。”
  “我一定盡力而為。”
  “我要與羅夫拆夥,你得幫我爭取應得資產。”
  熊律師嚇一跳,半晌沒作聲。
  “怎麽樣,你願意嗎?”
  “好,我答應你。”
  杏友笑說:“拆夥比離婚略為簡單。”
  熊律師沒想到她還有心情說笑。
  杏友放下電話。
  這並非她一時衝動,她采思熟慮,計劃周詳。
  阿利羅夫在她麵前出現。
  “我隻不過是逢場作興。”
  杏友不出聲。
  “看,杏子,我也是人,我也會寂寞。”
  杏友用手托看頭,“我的律師會同你說話。”
  “什麽,你說什麽?我為你做了那麽多,我簡直是你的創造主,我自陰溝裏將你抬起,捧你成為女神,你竟這樣對我?”
  他心裏那樣想,全世界也那樣想,想證實自己能力,唯有分手。
  不成功的話,至多打回原形,她一向子然一人,又無家累,怕什麽。
  這時才知道,把元立雙手送給他人,確是唯一的辦法。
  阿利忽然問:“你不是吃醋吧。”
  杏友輕輕搖頭,心平氣和地說:“不。”
  “你曾否愛過我?”
  “不。”
  “你純粹利用我?”
  “不,羅夫在這幾年也有得益。”
  “一點感情也無?”
  “不,阿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對我仁盡義至,我將終身感激。”
  “杏子,你想清楚了?”
  “你改變許多,我也改變許多,名利使我們猙獰。”
  阿利說:“杏子,讓我們各自回家,休息一夜,明朝回來再說話。”
  整晚最有意思的是這句話。
  杏友擲燭回家。
  她一個人坐在露台喝酒,看看燦爛的萬家燈火,隻要能夠住在這閑公寓一日,她都不應再有抱怨。
  她在露台上醉倒,昏睡一宵。
  第二天醒來,冷得直打侈噱,額角卻滾燙,她病了。
  杏友非常高興,真好,名正言順可以躲起來,怪不得那麽多人愛裝病。
  她蹣珊回到室內做熱茶喝。
  這時,門鈴響了,那麽早,是誰?
  門外站著阿利的叔父約瑟羅夫,杏友連忙開門。
  老猶太人,一進門便說:“阿利在我家哭訴整夜。”
  杏友不禁好笑,“他真幸運,我隻得一個人發悶。”
  “真的要分手?”
  “是。”
  “這傻子白做五年工夫,一直沒有得到你。”
  杏友斟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杏子,其實你個子不小,長得比阿利還高,但不知怎地,他老覺得你楚楚可憐,想盡辦法要保護你。”
  杏友不出聲。
  “我知道這事已經無法挽回。”
  約瑟是智能老人,目光準確。
  杏友間:“對我,你有其麽忠告?”
  “學好法文及意大利文,多往歐洲參觀展覽,注意市場需要。”
  “謝謝你。”
  約瑟站起來。
  杏友意外,“你走了?”
  “你還有話說?”
  杏友奇問:“不準備責備我?”
  “咄,男女之間緣來緣盡,各有對錯,旁人如何插嘴?”
  杏友微笑,心中好不感激。
  “杏子,將來有事請你幫忙的話,切勿推搪。”
  莊杏友收斂了笑容,“我一定效力。”
  他走了,心中竊喜,他一直不讚成阿利同異鄉女往來。
  杏友突感脫力,她覺得視覺模糊,一跤坐倒在地。
  杏友害怕,她獨居,有什麽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她立刻撥電話叫醫生前來。
  醫生起到時她喘息地去啟門。
  “我看不清事物。”
  “先坐下,讓我作初步檢查。”
  杏友乖乖平躺。
  醫生替她詳細檢查。
  “什麽事,可是腦生腫瘤?”
  醫生坐下來,“有壞消息,也有好消息。”
  “先說壞消息。”
  “你雙目的視網膜脫落,所以視力不清。”
  杏友耳畔哦地一聲,慘叫起來:“我可是變了,盲人?”
  “好消息是,今日醫生口可以用激光修補薄膜,你不致失明。”
  杏友鬆下一口氣。
  “視網膜剝落因素眾多,你以後要小心用眼,切勿過度勞累,我現在立刻替你辦入院手繽。”
  杏友長歎一聲,上天似還嫌懲判得她不夠。
  當晚,阿利來探望她。
  杏友聽得有腳步聲走近,睜大雙眼,隻見到模糊人形。
  阿利探視她,“可是你要離開我的,並非我嫌棄你是失明人士。”
  杏友既好氣又好笑。
  “即使你一輩子不能視物,我一樣愛你。”
  不知怎地,杏友相信這是真話。
  “幾時做手術?”
  “稍後。”
  “成功率幾乎是百分百,你不必擔心。”
  “我知道。”
  “熊律師已與我接觸,她說你要求很簡單,隻想得到杏子塢。”
  “是。”
  “那又何必叫律師來開仗。”
  “我還要羅夫廠曆年利潤百分之十五呢。”
  “我立刻可以答應你,那本是你應得的紅利。”
  杏友鬆口氣,這些資本已經足夠地出去打江山了。
  “杏子,你在外頭做得不高興,可隨時回來歸隊。”
  “謝謝你。”
  他站起來說:“我走了。”
  杏友意味到,“有人在外頭等你?”
  “是。”
  “黃小姐?”
  “不,我表妹波榭。”
  原來如此,“我願意幫新娘設計禮物。”
  阿利還是賭氣了,“誰稀罕。”
  他才走到門口,杏友已經聽見有人迎上去與他絮絮細語。
  真快,你一走,人就擒上來坐下,席無虛設,好象不過是廿四小時之前的事,嘴巴一邊挽留,手臂卻已鉤住新女伴。
  千萬別戲言說要走,話才脫口,對方已經開歡送會恭祝閣下前程似錦。
  看護進來替她注射,檢查。
  “別揉動雙目,醫生一會就來。”
  又淪為孤寂的一個人了。
  以往,在最危急之際,總有人來救她,雖然也付出高昂代便,但終於度過雞關,今日卻需她孤身熬過。
  醫生進來,“你想接受全身麻醉?”
  “是,我不欲眼睜睜看住激光刺到眼前。”
  “鼓起勇氣,不要害怕。”
  杏友忽然把心一橫,“好,我聽你話。”
  “手術過程並不複雜,”醫生說:“我擔心的是你肺部感染,又有高燒,需住院數日。”
  下午,手術做妥,杏友回到病房,雙目用紗布蒙住保護,醫生不想她耗神。
  杏友昏昏睡去。
  半晌醒來,也不知是日是夜,隻覺有人輕輕同她說:“莊小姐,有人來看你,你可願意見她?”
  杏友聲音沙啞,“誰?”
  “一位周太太。”
  杏友掙紮著撐起,“馬上請她進來。”
  周太太腳步聲傳來。
  “醫生說手術成功。”聲音中充滿笑意。
  “勞駕你來看我,愧不敢當。”
  “前日你為何爽約?”
  杏友呆半晌,據實說:“我沒有麵目見元立。”
  “胡說,一個人,為看存活,當其時隻能做到那樣,不夠好,又能怎樣。”
  杏友沒想到周太太反而幫她說話,她維持緘默。
  真好,朦著雙眼,流淚亦看不見。
  “我帶了一個人來看你。”
  杏友有點納罕,“誰?”
  又有訪客自外頭走進來,一直到她床邊停止。
  是彭姑的聲音:“莊小姐。”
  杏友連忙握住她的手。
  忽然之間,發覺那不是彭姑的手,這隻手小小,但是也相當有力,搖兩搖,童稚的聲音說:“你好,阿姨,我是元立。”
  杏友這一驚非同小可,突然鬆手,仰起頭發猷。
  元立,元立來了。
  隻聽得周太太說:“元立,你陪阿姨說一會話可好?”
  元立愉快的回答:“好呀。”
  兩位女士走到另一角落去坐下。
  杏友發覺她雙手籟籟地在發抖,連忙藏到毯子下去。
  勉強鎮定,她問元立:“功課怎樣,最喜歡哪一科目?”
  那小小孩子反問:“科目是什麽?”
  “喏,算術、英文、音樂、體育。”
  “體育,我會跳繩、遊泳、溜冰。”
  杏友微笑,“那多能幹。”
  “你呢,”小元立問:“你喜歡做什麽?”
  “我喜歡繪畫。”
  “你畫得可好?”
  “還不賴。”
  小小孩兒忽然悄悄問:“告訴我,朦眼阿姨,畫怎樣才可以掛在博物館裏?”
  杏友忍不住笑,“那你先要成為一個著名的畫家。”
  “怎麽才可著名?”問題多多,且不含糊。
  “你需要非常用功,做得非常好,以及非常幸運。”
  小元立居然說:“你講得對。”
  杏友暢快地笑出來,這孩子的聲音清脆可愛,百聽不厭,天天與他笑語相處,簡直延年益壽,長生不老。
  他又關懷地問:“你的眼睛沒有事吧?”
  “很快就複元,別為我擔心。”
  “那好,我得去上學了。”
  “元立,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
  “記得勤練小提琴。”
  “我最討厭練琴。”
  “不練不得純熟,隔生有什麽好聽?非勤練不可。”
  彭姑的聲音:“元立,聽到沒有?”
  他老氣橫秋的說:“是是是。”
  由彭姑領著走了。
  周太太過來笑說:“真巧,這次你看不見他。”
  “下次紗布除下,就可以見麵。”
  周太太忽然說:“多謝把元立交給我,在這之前,周家沒有歡笑聲。”
  叫她說出這樣的話來也真不容易。
  “我一直過著寂寞的生活,孩子大了,不聽話,亦不體貼,丈夫忙做生意,得意的時候很少回家,人一出現必定是不景氣,滿腹牢騷,要求嶽家幫忙。”
  幾句話便道盡了她的一生。
  “我也想過做工作做事業,沒有本事,徒呼荷荷。”
  杏友吃驚,真沒想到權威風光背後,會是一幅這樣的圖畫。
  周太太歎息一聲,“我還有約,先走一步。”
  “我不能送你。”
  “不妨,你好好休息,想見元立,隨時聯絡我。”
  杏友又隨即醒悟,道是周太人的懷柔政策:訴點苦經,縮近距離,帶元立來探訪,給些甜頭,好籠絡她,希望以後再也別收到律師倍。
  因為坦誠相告,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杏友還是感動了,如果再同周太太爭周元立,那簡直不是人。
  多厲害。
  看護進來檢查病人。
  她詫異,“哭過了?醫生怎麽說,叫你多休息,別淌眼抹淚,才對眼睛有益。”
  “我幾時出院?”
  “明日吧。”
  “為什麽要耽那麽久?”
  看護笑答:“因為是最新手術,主診醫生想見習生來實地觀察病例。”
  “晞,我得收取參觀費。”
  “莊小姐真會說笑。”
  下午,安妮來了。
  杏友聞到花香,她縮縮鼻子,“桅子花。”
  “正是,莊小姐好聰明。”
  杏友苦笑,“視覺衰退,隻得以嗅覺補夠。”
  “莊小姐別擔心。”
  “安妮,你會否舍羅夫跟我到杏子塢?”
  安妮大大籲出一口氣。“我以為你不肯用我,我足有兩日兩夜寢食難安,人家都知道我跟你那麽久,你若不要我,即證明我無用。”
  杏友笑,“我應早些同你說。”
  “今日也不遲。”
  “有你幫我,當可成功。”
  “莊小姐太客氣了。”
  隔一會兒,杏友試采地問:“那日開除黃子揚,你可覺得過分?”
  不料安妮答:“一發覺她是癮君子,當然要實時辭退,否則日後不知道多麻煩。”
  杏友倒是一愣。
  “公司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你怎麽知道黃子揚有毒癖?”
  “有人見她注射。”
  莊杏友卻不知道,她叫她走,不是為著那個。
  安妮離去,杏友心中好過些。
  看護隨口間:“看電視嗎?”
  杏友笑答:“看,為什麽不看。”
  電視上播放一套舊片,叫金玉盟,杏友已看過多次,聽對白便知劇情,十分老套溫馨動人,男女主角都是不用工作的浪蕩子。專心戀愛,直至天老地荒。
  工作是感情生活大敵,一想到明朝還要老板或客戶開會。還有什麽意圖跳舞至天明。
  她換一個電視台。
  忽然聽得有女聲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輕世界不再夢想,百至彼時我仍然愛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擁有都願奉獻……”
  杏友猷半晌,按熄電視。
  這時,她發覺室內有人。
  雖然看不見,可是感覺得到。
  她抬起頭,“誰?”
  那人動了一動,沒有回答。
  “阿利,是你嗎?”
  那人沒有回答,不,不是阿利。
  “到底是誰?”
  杏友十分警惕,她取過警鍾想按下去。
  那人終於說話了,“杏友,是我。”
  杏友震驚。
  隔了悠長歲月,隔著那麽多眼淚,她仍然認得這把聲音。
  她側著耳朵不語。
  對方也知道她立刻認出了他。
  “沒征求你的同意就來了。”
  杏友發猷,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元立說你看不見,我倒是有點心急,後來同醫生談過,知道你很快會康複。”
  這一點不錯是周星群。
  杏友不知盼望過多少吹可以再次聽到他的聲音,經過千萬次失望,已經放棄,沒想到今日聲音又再出現。
  並不是她疑心生暗魅,他真的就坐在她身邊。
  “元立同你長得很像,可惜這次你看不見他。”
  杏友忽然想說:不要緊,我本來就是個有眼無珠的睜眼瞎子。
  可是話沒說出口,多年委屈,豈是一兩句諷刺語可以討回公道。
  杏友本有一萬個一千個問題想問周君,可是事到如今,知道答案,也於是無補,索性把疑團沉歸海底。
  她不發一言,眼前一片黑暗,便她心如止水。
  周星祥的語氣似當中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好象他與杏友話別,回家,就昏睡到今日才醒來,一切與他無關,他擔不上任何關係,不負任何責任。
  太可怕了,天下竟有這樣的人。
  “我一直都很掛念你,但家母告訴我,你願意分手,換取一筆生活及教育費用。”
  是這樣一回事嗎?好象是,莊杏友已經記不清楚。
  “我與慶芳的婚姻並不愉快,她從來不了解我,一年倒有六個月住在娘家,二人關係名存實亡。”
  杏友忽然有點累,她躺回枕頭上。
  “你不想說話?”
  杏友沒有回答。
  “你仍在氣頭上?”
  杏友大惑不解,這人到底是誰,站在她麵前不住攀談。
  這個人完全沒有血肉,亦無感情,他根本從未試過有一天活在真實的世界裏。
  她當年錯愛了他。
  杏友心底無比荒涼,更加不發一言。
  這時周星祥起了疑心,“杏友,你可聽得見?”
  杏友動也不動。
  同事們的花籃一隻隻送上來,杏友喜悅地輕輕撫摸花瓣。
  終於周星祥說:“我告辭了。”
  他輕輕離去。
  杏友起床,走到他剛才的位置,坐在安樂椅上,座墊還有點暖,證明周星群的確來過。
  不過已經不要緊,她掙紮多年,終於學會沒有他也存活下來,一切欺騙成為她不得不接受的鍛煉。
  看護進來,“喂,有禮物給你呢,想不想看?”
  杏友沒好氣,“可以拆紗布了嗎,為什麽不早些做?”
  “莊小姐,你不像是對護理人員發脾氣的人。”
  “為什麽不像,我沒血性?”
  看護笑嘻嘻,“成功人士應比普通人豁達明理。”
  杏友答:“我不知多失敗。”
  看護請醬生過來,二人異口同聲說:“讓我們分享你這種失敗。”
  萬幸杏友的視線清晰如昔。
  她喚安妮來接她出去,一邊收拾雜物。
  一隻考究的絲絨盒子就在茶幾上。
  一定是周星祥帶來的,他在家順手牽羊,隨便把哪位女眷的頭麵首飾取來送人。
  杏友打開盒子一看,隻見是兩把精致的琳瑣插梳,梳子上鑲著銀製二十年代新藝術圖案,盒子裏邊有製造商名字:萊儷。
  杏友蓋上盒子,並沒有感慨萬千,這是周星祥千年不變的伎倆,她現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有人進來。
  “看不看得見有幾隻手指?”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麵前亂晃。
  杏友笑說:“十二隻。”
  “安妮走不開,我來接你回家。”
  “勞駕你了。”
  阿利忽然轉過頭來,猙獰地說:“我應該一早占有你。”
  杏友哈哈大笑,“謝謝你的恭維。”
  “我們算不算和平分手?”
  “當然,對你的慷慨大方疏爽,我感恩不盡。”
  杏友又會得開口說話了,與阿利對談,毫無顧忌困難。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仍然是少女,白襯衫,大蓬裙,自學校返家,才打開門,迎麵碰見周星祥。
  她驚喜交集的說:“星祥,我一百找你,原來你卻在家裏等我。”
  周星祥笑嘻嘻,“你是莊小姐?”
  “星祥,別開玩笑,元立正哭泣,還不快去哄他。”
  夢到這裹醒了,杏友出了一身油膩的冷汗,無論如何無法安睡,隻得起身淋浴。
  身型比從前紮壯得多,再也穿不下四號衣,連鞋子都改穿七碼,再不加以控製,就會變女泰山。
  天亮,她回到門市店,幫安妮點存貨,共羅夫取製成品的時候,經過冒白煙的街道,看到賣甜圈餅小販,卻又忍不住買兩隻往嘴裹塞,唇上沾滿白糖粉。
  看,這就是幾乎名滿天下的時裝設計師,不事事親力親為,如何擔當得起盛名。
  莊杏友的故事說到這裏,忽然中斷。
  我如常到她那實施簡約主義的家去,充滿期待,預備把故事寫下去,管家卻告訴我,莊小姐進了醫院。
  “什麽?”
  “莊小姐這次回來,就是為著診治,她沒同你說?”
  完全沒有。
  我立刻逼管家把院址告訴我。
  管家微笑,“你明早來吧,第二天清早地出院。”
  那一日我誌忑不安,碰巧日本人問候,我問山口這樣訴苦:“至親患病。情況嚴重,擔心得寢食難安。”
  山口問:“是什麽人?”
  “姑母。”
  “因為你像她?”
  “你怎麽知道?”
  “許多侄女都似姑媽。”
  “沒想到日本人漸慚也聰明起來。”
  “幾時親身來考察我們。”
  “山口,你可信山盟海誓?”
  “永不。”
  “為什麽?”
  “無可能做到的事,等於欺騙。”
  我沉默。
  “你的想法也與我相同吧。”
  我又問:“直至海枯石爛呢?”
  山口困惑,“那真是好長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現代人不大會想這種問題吧。”
  “咄,整個身體找不到一個浪漫細胞。”
  他笑了,“天天問候一個從末見過麵的女同事,與她談海枯石爛的問題,已經十分浪漫。”
  是嗎,當事人卻不覺得。
  第二天清晨趕到莊家去,很少這樣早外出,空氣清新得很:才停好車,管家已經笑著啟門。
  “莊小姐,請進來。”
  姑母坐在窗畔,精神還不錯,便服、頭發盤在頭頂,用兩把精致玲瓏的插梳作裝飾。
  “昨天你來過?”
  “請問身體有何不妥?”
  她略為遲疑。
  “是眼睛嗎?”
  “不,”她終於說:“是淋巴腺癌,同家母一樣。”
  我睜大雙眼,猷在那裏,心中突感楚痛。
  她反而要安慰我:“今日醫學昌明,比從前進步。”
  “是,是,”我連忙忍下眼淚,“請繼續說你的故事。”
  “你還想知道什麽?”
  “許多許多事。”
  “像什麽?”她微笑。
  “周元立最終有否成為小提琴家?”
  “他十五歲那年贏取過柏格尼尼獎章。”
  “然後呢?”
  “十八歲自法律係畢業,一直幫他祖父打理生意。”
  “他今年多大?”
  “同你差不多年紀,廿五六歲。”
  我失笑,“我哪裹還有機會做妙齡女郎。”
  這時杏友姑母別轉頭去拿茶杯,我呀地一聲,就是這一對發梳,這是那人迭給她的證物。
  她見我目不轉睛,順手取下,“送給你。”
  “可是,這是值得珍惜的禮物。”
  “友情才最珍貴。”
  “太名貴了,我不知是否應當拒絕。”
  “大人給你,你就收下好了。”
  她替我別在耳畔。
  我問:“你與元立親厚嗎?”
  她點頭,“我倆無話不說。”
  “他父親呢,他的結局如何?”
  杏友姑媽忽然問:“你會給他一個什麽樣的結局?”
  我一征,“我不知道。”
  “你是小說家,你替他作出安排。”
  “但他是一個真人。”
  姑媽笑了,“他是真人?他從來不是真人。”
  我搔搔頭,姑媽的措辭有點玄,我需要時間消化。
  “那麽,”我跨在她麵前間個不休,“你以後有無遇到合適的人?”
  姑媽抬頭想一想,“我分別到翡冷翠及巴黎住過一年,學習語言。”
  我麵孔上掛滿問號。
  “曾經碰到過一個人。”
  “是位男爵!”
  “不不不,”她笑不可抑,“隻是個普通的會計人員。”
  啊,任何寫小說的人都會失望,“你倆有什麽發展?”
  她搖搖頭,“他至今還是我公司的會計。”
  我不置信,“莊否友的遭遇為蔑麽日趨平淡?”
  她也忽然納罕起來,“給你一說,我倒也不禁有點失望。”
  我真愛煞這位姑母,與她說話,永不覺倦,時間過得飛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時而不自覺。
  她家裏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肴,以及學不完的秘訣。
  像一次我問她:“香檳佐什麽菜式最適宜?”
  她大吃一驚,“香檳就是香檳,怎麽可以用來送飯,暴珍天物,我一向隻淨飲。”
  那日下午告辭,管家送我到門口。
  她忽然說:“莊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轉過頭來,“你太客氣了。”
  “莊小姐,你姑媽的病情比你看到的嚴重。”
  我垂頭,“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後她不叫我來,我不會自動出現。”
  “請原諒我直言。”
  我看著這忠仆,“請問,彭姑是你什麽人?”
  管家意外,“莊小姐認識我姑媽?”
  “我聽說過她。”
  我喏然返家。
  母親看著我,“自修,你這陣子情緒上落很大。”
  “媽媽,你與杏友姑媽可是同一輩人。”
  “講得不錯。”
  “你嫁給父親之後,生活堪稱平穩舒適,無風無浪。”
  母親轉過頭來,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媽媽算命?”
  “為什麽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終成為傳奇,而有些女於卻可靜靜享受不為人知的幸福滿足?”
  “因為我們安份守己。”
  “不,媽媽,還有其它因素。”
  母親抬起頭想一想,“是因為命運安排。”
  母親微微笑,“筆耕那麽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來吸引更加童稚的讀者。”
  聖經上說的,先知在本家,永遠不獲信賴,就是這個意思。
  母親說下去:“每個孩子都受大人鍾愛?一出生就注定好運厄運了。”
  “對,”我讚同,“當初,一個個都是小小女嬰,受父母鍾愛”“的確是,你就比杏友姑媽好運。”
  “怎麽可以那樣講,杏友名滿天下,豈是我們家庭主婦能比萬一。”
  “她始終遺憾。”
  “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滿足,隻不過最近她身體不太好,所以心情略差。”
  已經有記者朋友前來采路,“你認識莊杏友?介紹我們做一篇訪問。”
  “不方便。”
  “咄,是否又看不起中文傳媒?”
  “別多心,我也是寫中文的人。”
  “如是新聞周刊,生活雜誌,一定即獲接見。”
  “你別胡塗加以猜測,根本是我沒有資格做中間人。”
  “真的,”她一訴起苦來不可收抬。“我們這種本地蔥,每期才銷十萬八萬冊,總共隻得一個城市的讀者,比不上世界性、國際性的刊物。”
  “嘩,你有完沒完,牢騷苦水直噴。”
  “所以,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離了道裏飛上枝頭,拿護照,講英文,與西洋人合作,否則,獲東洋人青睞,也聊勝於無。”
  我沒好氣,“義和團來了,義和團來了。”
  “介紹莊杏友給我。”
  “她是極低調的一個人,沒有新聞價值。”
  “你錯了,你沒有新聞觸覺才真,聽說她的成功,主要因素是擅長利用男人作墊腳石。”
  “一定會有人這樣誣告任何一個女名人。”
  “不然,一個華裔女,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
  “憑力氣。”
  “我也有蠻力。”
  “這位姑奶奶,我不想與你再談下去。”
  “舉手之勞,都不願效力,你這種人,天誅地滅。”
  人心不知幾時,已變得如此暴戾。
  不過從中也可以得到教訓:如有可能,最好不要與行家牽涉到共事以外的關係,工作歸工作,娛樂是娛樂。
  山口死心不息,仍然遊說我出麵宣傳。
  “我有一個假設,你且聽聽是否可行。”
  “請講。”
  “我想替你拍一輯宣傳照。”
  “山口,我說過不協助宣傳,貴出版杜應該用更多時間精力來幹實務,不必一直動腦筋要花招。”
  “任何商品都需宣傳推廣。”
  我歎口氣,“我們之間意見有很大分歧。”
  “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
  “怎樣做?”
  “假設你是一個冰曲棍球手”“我不會該種劇烈運動。”
  “不要緊,隻是拍硬照。”
  我不出聲,且聽他胡扯。
  “開頭的第一張照片,你全副武裝,麵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然後,你逐樣裝配除下:護頸、護胸、護眉、護膝……”
  我不相信雙耳。
  “最終脫下麵罩,露出真麵目,原來足華文作家莊自修。”
  我一生尚未受過比道更大淩辱,卻很平靜的間:“為什麽要跳脫衣舞?”
  “收取震撼感,換取暢售量。”
  “可是同宣傳少年歌星一棣?”
  “是呀,你說得很對。”
  “我以為你們尊重寫作人。”
  “所以才策劃這樣龐大的宣傳方針。”
  “我決定換出版杜。”
  山口明笑了,“你尚未起步,不宜跳糟。”
  “那我願意放棄整個海外計劃。”
  “很多人會替你可惜。”
  “再見。”
  掛上電話,連自己都覺得功虧一讚,十分遺憾,可是每個人都一個底線,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淺,一下子沉不住氣炸起來,絕非將才。
  杏友姑媽叫我:“來喝下午茶,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我正氣悶,欣然赴會。
  到了她那裏,喝過一碗甘菊茶,心頭氣忿略為平靜下來。
  姑母端詳我,“自修,為何一臉憤怒,十分傷身。”
  我摸著自己麵孔,“看得出來嗎?”
  “你何嚐有加以掩飾。”
  “唉,還以為已經爐火純青,處變不驚。”
  我隻得把剛才的事說一遍。
  “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無求品自高,我有所求,就遭東洋人乘虛越洋侮辱。”
  姑母說:“這人對你事業會有很大幫助。”
  “他也如此誇口。”
  “那麽,或者,大家可以忍讓,達成協議。”
  “姑媽,你有什麽忠告?”
  “我那一套,頗不合事宜了。”
  “姑媽你別推搪我。”
  杏友姑媽笑,“你那行非常偏激,數千人爭生活、各出奇謀,其中排擠傾軋,可猜想大概,有人願助一臂之力,需好好抓緊。”
  我猷在原地,這番話好比醍醐灌頂。
  她說下去:“廿五歲之後,是專心一注努力的時候了,還發脾氣要性格,一下子礎蛇,就被後來的人起上,那時後悔莫及。”
  我聽得背脊涼颼颼。
  “時間飛逝,叫我們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做出名堂來,就得作出遷就,否則,你爸也可以養活你一輩子。”
  啊,從來沒有人同我說過這樣的肺腑之言。
  我愣在那裏。
  “看,說中你心事了。”
  我握著姑母的手,輕輕搖幾下。
  “況且,你也並韭十分討厭這個日本人。”
  “咄,此人如此猥瑣。”
  “可是你天天願意聽他的電話。”
  “其人非常有趣,能為我解悶。”
  姑媽笑了,被她說中,算是另類感情。
  “這樣吧,叫他親自來見你。”
  “嘎?”
  姑媽笑,“可是怯場?”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怕彼此失望。
  正想分析這種情緒,姑媽忽然抬起頭來,“啊,”她說,“元立,你來了。”
  我笑著轉過頭去,內心充滿好奇。
  “我替你介紹,這是你表姐莊自修。”
  我看到了周元立。
  他高大英俊,渾身散發著一股書卷味,長發,便服,一手拿著一束黃致瑰,正過去與母親擁抱,聽得地介紹人客,百忙中與我點頭。
  他是我見過所有男子裏最好看的一個。
  雖然第一次見麵,卻像是認識了一輩子,我正在親筆寫他的故事。
  他向我招呼:“自修你好。”
  他把花插在水晶玻璃瓶中,坐下來,握著母親的手,同我說:“多謝你時時來陪我母親。”
  任何女孩子都會希望她是收花人。
  我張開嘴,又合攏,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姑媽說:“我要服藥休息,你們兩人談談。”
  憶,莊自修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人,因職業關係,演藝界英俊男生不知見過凡幾,可是從來沒有人像周元立那樣吸引。
  他笑笑說:“原來,你是我表姐。”
  “是。”我咳嗽一聲。
  “如何算法?”
  我呻吟:“有點複雜。”
  他撥起手指來,“我的外公與你的祖父是兄弟。”
  我疇蹈,“正確,於是我父親與你母親是表兄妹。”
  “所以你們兩位都是莊小姐,我是你表弟。”
  “沒有錯。”
  眼神有點憂鬱的他笑容卻帶有金光。
  我端詳他,“你頭發那樣長。”
  他笑著反問:“又怎麽樣?”
  “做律師可以如此不修編幅?”
  “幫爺爺無所謂。”
  “真幸運。”
  “你呢,”他看著我,“你是讀書還是做事。”
  “做事已有多年。”
  “做什麽工作?”
  “我是一個寫作人。”
  他揚起一條眉毛,“作家,真的?”
  我笑,“千真萬確。”
  “你是為生活那種,還是嚴肅作家?”
  “生活是最最嚴肅的一回事。”
  “莊自修,你用什麽筆名寫稿?”
  我顧左右言他,“英國人也叫筆之名,或是假名,法國人則叫羽之名,因為古時用鵝毛做筆,可知全世界都有筆名。”
  “為什麽寫作人有筆名製度?”
  我也很困惑,“我不知道,而做生意則講真名實姓,真材實料。”
  “可能是怕久不成名,你可出名?”
  我笑答,“有些人不喜閱讀,連紅樓夢都失之交臂。”
  “即便再無知,亦應知道李白與莎士比亞。”
  “很少人可以做到那個不朽的層吹。”
  周元立滿眼都是笑意,“對不起。”
  “亦沒有幾個醫生是路易柏斯特,或是建築師似米斯凡特路與法蘭萊懷特。”
  “然則你找得到生活?”
  “是。”
  “那已經足夠好。”
  我提高聲音,“謝謝你。”
  管家進來,詫異問;“元立,你與莊小姐吵架?”
  周元立答:“我才不敢。”
  管家說:“莊小姐,元立是辯證狂,十歲前後每天問一萬次為什麽,我們被他搞得頭暈腦脹。”
  元立笑,“自修,我與你到花園走走。”
  他陪我參觀,“這是母親喜歡的薔薇架,那邊是紫藤。”
  “她喜歡攀藤植物。”
  “她隻是育歡累累滿牆的花串,不像玟瑰或鬱金香,隻生地上齊膝高。”
  “花架下小坐,意境佳妙,”我感慨,“有一位朋友說過,住在水門汀森林某大廈十六樓小單位裏,怎麽寫小說?”
  “寫鋼骨水泥式小說。”
  “周元立,”我看著他,“你終身錦衣美食,你懂得什麽?”
  他別轉頭去,正當我以為他下不了台,他卻說:“母親病勢嚴重。”
  “我也知道。”
  “我生活中蒙著一層陰影。”
  “可是她本身處理得很好。”
  “有時深夜她也會驚醒,悸怖地喊:“哎呀,這樣就已經一生”。“我為之側然。這時管家出來叫我們:“莊小姐,請進來。”
  杏友姑媽與我們一起吃茶點,看得出已經有點累。眼神略為恍懈。
  我知道不宜久留,依戀地告辭。
  周元立送我到門口,把一瓶香檳連銀冰桶交我手中,“別浪贅,回去喝光它。”
  “你自已喝吧。”
  “我耽會還要工作。”
  “我也是。”
  “你工作性質不同,試想想,柯羅烈治抽了鴉片竟寫出忽必烈汗那樣的好詩。”
  我沒好氣,接過香檳離去。
  一路上周元立的音形不住出現在我麵前,在紅綠燈前我不禁伏在駕駛盤上哎呀一聲,小心小心,一直安排劇中主角如何邂逅戀愛分手的人,切勿大意,補提高警覺。
  走進書房,第一次主動與山口聯絡,發出電子郵件:“願意見麵,不反對的話速覆。”
  我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做了一個短暫的夢,看見周元立輕輕問:“我是你在等待的那個人吧。”
  我看著他,“我不知道,我希望伴侶經濟實惠,與我共同進退,在事業上可助我一把。”
  “你看天際。”
  我抬頭看去,隻見寶藍似絲絨般蒼弩中繁星點點,閃爍不已,蔚為奇觀。
  “看,自修,這是各行各業中的明星,多一顆少一顆有何分別。”
  忽然之間,北方其中一顆鼇然滑下,拖者長長尾巴,“流星!”
  “何用戀戀事業。”
  我不由得感慨,“是,元立,我明白你的意思。”
  耳畔一陣鈴聲,夢醒了。
  誰,誰按鈴?
  我掙紮著起來,唉,早三五年才不會這樣麻煩,那時三秒鍾之內可以完全清醒過來。
  我在對講機間:“誰?”
  “周星祥找莊自修小姐。”
  我沉默半晌,“誰?”不相信耳朵。
  “周星祥。”對方聲音低沉而自信,但有一絲焦慮。
  “我就是莊自修,我馬上下來。”
  我鞠一把冷水洗臉,抓起鎖匙就跑下樓去。
  一到停車場便看到輛黑色房車,我站定,吸一口氣。
  立刻有人推開車門下來,“莊小姐,你好。”
  啊,這便是使杏友姑媽終身帶著一個傷口生活的人。
  發腳已經微白,身段仍然不錯,對人天生一片殷勤,誰要是誤會了,隻好怪自作多情,一般英俊,可是元立不像他。
  “莊小姐,我們借個地方說話。”
  “關於什麽?”
  “莊杏友。”
  “她怎麽樣?”
  他知道我對他沒有好感,卻不以為扞,微笑說:“請進車來,我請你喝杯咖啡。”
  “我沒有妝扮,不方便出去。”
  他詫異,“一個寫作人何以如此拘僅。”
  我答:“寫作也不等於隨時赤足走天涯。”
  “那麽,我隻得站在停車場裏說。”
  我拉開車門上車。
  “謝謝你的時間。”
  他把我帶到一間私人會所坐下,態度誠懇,“聽說你在寫一本關於我的小說。”
  我看著他,“你不是主角。”
  “我可以看一看原稿嗎?”
  “你是編輯或出版杜嗎?當然不行。”
  “我可用出版社名義收購你的原稿。”
  我立即答:“這本小說版權早已售出。”
  他沉默半晌,又說:“我想知道杏友的內心世界。”
  “她的世界,與你有何相幹?”
  我的熊度已經有點惡劣。
  “我知道你不原諒我。”
  我斥責他:“你有什麽借口,為什麽用那樣卑劣手段丟棄一個人?”
  誰知他並沒有再找借口,“我當時無力麵對現實。”
  “你是一名無恥之徒。”
  他看看遠處,“我卻也抱憾終身。”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會所其它人客不禁轉過頭來看個究竟。
  我不好意思的唯一原因是叫這些人突兀,連忙掩住嘴巴。
  “我與慶芳的婚姻一直名存貨亡。”
  我說:“那是你們的事。”
  他卻自顧自講下去:“三個人都不快樂……”
  “你錯了,”我忍不住指正他:“姑媽名成利就,裙下追逐者無數,她周適列國,享受生活,十分逍遙。”
  “可是,”周星祥存疑,“她始終沒有結婚。”
  “見過你們這種買貿婚姻,誰還敢結婚。”
  “不是買賣!”
  “那麽,也是便利婚姻,你經濟不妥,她有大把妝蔬,一拍即合,本來也無可厚非,但請勿自欺欺人,美化此事。”
  “自修,開頭見到你,真嚇一跳,以為你就是否友,兩個人長得那麽像,現在才知道,你同杏友完全不同。”
  “當然不像,她愚蠢,而我精明,當中三十年過去了,女性吃了虧,總會得學乖吧。”
  “自修,你是我兒子的表姐,我是你長輩,你對我太過無禮。”
  我看著他,“對不起,我性格欠佳,我嫉惡如仇。”
  他低頭不語,隔一會兒才說:“男女分手,也屬平常。”
  “你可以做得好看一點。”
  “杏友病情已十分嚴重。”
  “我知道。”
  “我想再見她一麵。”
  “你可以自己向她提出要求。”
  “她已拒絕。”
  “請接受事實。”
  “或者,你可以做中間人。”
  “對不起,我從來不做這種事。”
  周星祥頹然靠在椅墊上,臉色灰敗。
  半晌他知無望,仍然客套地說:“自修,謝謝你的時間。”
  “不客氣。”
  “我送你。”
  “不必,我自己會叫車。”
  我站起來,預備離去,終於忍不住,又轉過頭來。
  “你為什麽不求周元立?”
  “他一口拒絕。”
  “有否問過你自己,為什麽忽然又想再見莊杏友?”
  他愣住。
  我代他回答:“因為你終於發覺,在你一生之中,隻有她待你赤誠真摯,不過,如果她今日不是環球聞名,你也不會那麽容易想起她,可是這樣?”
  我終於轉身離去。
  在街上,我籲出一口氣。
  回到家,將自己大力拋到沙發裏。
  隨即發覺山口已經覆了信。
  “已即刻動身前來相見”。
  我有點感動,無論是誰,總會有事在身,立刻丟下出門,並不容易。
  這時有人敲門,是最著名花店迭來一大益雪白的茶花,朵朵碗口大,卡片上署名是山口。
  那送花使者隨即又再上來一次,滿臉笑容,“莊小姐,這也是你的。”
  這次是一盆桅子花,香氣撲鼻,叫人心酸,嗬一個女子最好的歲月,也不過是這幾年,之後就得收心養性,發奮做人,持家育兒,理想時間精力全部都得犧牲掉。
  我把名片抽出來一看,上麵親筆寫著表弟二字,不禁自心底笑出來。
  可愛的周元立,他對我的感覺,像我對他一樣嗎?
  電話鈴響了,我用不能以理智解釋的溫和聲調說:“你好嗎?”
  對方愕然,隻得含笑答:“我很好,你呢?”
  聲音完全陌生,我不禁問:“哪一位?”
  “是莊小姐吧,我們並沒有見過麵,我的名字叫阿利羅夫。”
  啊,都出現了。
  “莊小姐?”
  “是,我在這裏。”
  “我想與你見個麵。”
  “當然,我每天都有時間,請問你呢?”
  “好一位爽快的小姐,聽說是位作家。”
  “見笑了。”
  “作品有興趣譯為英語嗎?”
  我笑笑不出聲,這是餌,方便他行事。
  “英語市場比較大。”
  “的確是,我在等倫敦的消息。”
  “現代女性做事真有部署,絕不含糊,對,明早上午十時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為定。”
  他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他是誰,不用詳加介紹。
  我收拾旁騖,坐在寫字怡麵前,努力工作。
  一經投入,思維倒也暢順,一做就到深夜。
  累了,伸個懶腰,發覺大腿已經麻痹,連忙起來走幾個圈子。
  這種職業,做到三十歲,已是半條人命。
  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一線日光射進室來,我驚醒,有約,需認真妝扮。
  立刻洗頭沐浴並且取出見客服裝。
  日間見客人最適合的服裝便是白上衣及藍長褲。
  當然,世上有一百種白上衣及一千種藍長褲,挑好一點的牌子來穿自然不會錯。
  正把濕發往後梳,門鈴響起來。
  我赤足去開門。
  門外站著阿利羅夫,小個子,黑皮膚,鷹鼻,比我想象中有威嚴,他那種樣子的人,青年也似中年,不過,其正中年了,仍是中年。
  “羅夫先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我是莊自修。”
  他的神情忽然有點呆滯,半晌,黯然說:“驟眼看,真會誤會你是莊杏友,原來姑侄可以這樣相像。”
  我不禁問:“真的酷似?”
  他點頭,“尤其是臉上那一絲茫然。”
  我笑,“我剛睡醒,所以有點手足無措,不常常這樣。”
  他端詳我,“是,你調皮活潑得多。”
  他四周圍打量一會,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給你。”
  “一定是杏子告訴你我喝這個。”
  “不錯。”
  “杏子有病。”
  我難過得垂首,“是。”
  他又說:“你不高興的時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歡?”
  他頷首,“我出盡百寶,未能使她開顏。”
  “她現在心情不錯。”
  我對阿利羅夫比較客氣,誠意與他對話。
  當下他說:“那是因為她已與孩子團聚。”
  “羅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圍顧環境:“沒想到用中文寫作也可以維持這樣高生活水準。”
  “我比較幸運。”
  阿利忽然問我:“你可怕窮?”
  “怕,人一窮誌即短,樣子就醜。”
  “我也怕,可是,你會不會因此出賣靈魂?”
  我微笑:“絕不。”
  “你們這一代重視真我。”
  “羅夫先生,你約我見麵,就是為看談論靈魂與肉體?”
  他終於講出心中話:“自修,聽說你在寫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會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嗎?”
  “我隻得一個比較詳細的大綱,許多細節,還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紹英文出版商給你。”
  我沉默。
  他們都想得到原稿,為什麽?“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譯為英語,包裝出售,是可住到法屬利維拉,與王子公主來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過這種豪華享樂生活,可是我得聲明,故事裏並無你營業秘密,也沒有損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會兒才問:“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愛我?”他伸長了脖子。
  我殘酷地答:“不。”
  他頹然垂首,突現蒼老之態。
  “羅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經是外公了。”
  “嗬,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會打滾,無比心酸。”
  “你說得對。”
  “自修,請考慮我的建議。”
  “拙作哪裏有什麽價值。”
  他笑,“你的機智靈活,勝杏子百倍。”
  “我把這當作褒獎。”
  他當然也看到了客廳裏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來告辭。
  到了門口又再轉過頭來,“女子是否隻有在危急時才會想到我這種男人?”
  我有點難過,端詳他一會兒,“誰說的,像你這般有財有勢的男士在都會裏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亂情迷。”
  他嗤一聲笑出來,過一刻才說:“你的小說一定相當精采。”
  我點頭,“許多讀者都如是說。”
  他伸手在我頭頂掃幾下,擾亂我的頭發。
  我鬆一口氣,關上大門。
  到了今天,他還想追尋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樣愛我一輩子,不管是誰都可以。
  心最靜的時候,元立的電話來了。
  我問:“你怎麽知道我喜歡桅子花?”
  “我有個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對你的愛惡,了如指掌。”
  我想起來,“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於去年辭世。”
  “你姑媽周星芝呢?”
  “她長居新加坡,與我們沒有太多往來。”
  “童年時可有想念母親?”
  “很遺憾,沒有,我一直以為王女士是我媽媽。”
  “她很喜歡你?”
  “溺愛。”
  “你真幸運。”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媽今天如何?”
  “我這就去看她。”
  我叮囑說:“你在她麵前,多提著我,那麽她想起來便會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鈴,我得去看看是誰。”
  放下電話,去打開門,嚇一跳,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他是誰,他也知道我是誰,互相凝視半晌,在同一時間伸出手來緊緊握住。
  “山口。”
  “莊!”
  他約三十來歲,高大強壯,身段統共不像東洋人,頭發染成棕黃色,十分時髦地穿著爬山裝束,談不上英俊,可是充滿自信,有男子氣慨。
  我先問:“見了麵,有無失望?”
  “你漂亮極了,超乎我想象,對,你對我感覺如何?”
  “請進來說話。”
  他拖著一大隻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圍打量過,大聲道:“嘩,沒想到你還這樣富有。”
  “哪裏哪裏。”
  他訴苦:“所以對我們不啾不睬。”
  “你訂了哪間酒店?”
  他自己到廚房找飲料,“中文寫作酬勞可以提供這樣妥善的生活嗎?”
  “喂,你住哪裏?”
  他喝一口礦泉水,“喂,你叫我來,當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給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騙我。”
  我攤攤手,“照片中人比我標致。”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極多人進出,你不會喜歡。”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們是手足。”
  “我沒說過我有男友。”
  他忽然問:“那些小說,都是你寫的嗎?”
  “怎麽樣?”
  “你不像願意苦苦筆耕的女子。”
  “這是褒是貶?”
  他在客房張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遺餘力捧紅你。”
  我訕笑。
  我把臉趨到他麵前,“我自信才華蓋世,何需死捧。”
  他枕著雙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說難找,我早已愛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碰見像你那麽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頭散發天天死寫,毫無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處?”
  “咦,這不是你意願嗎?”
  “我已經訂了酒店。”
  “唏,你究竟是以進為退,抑或以退為進?”
  他懊惱,“又輸了一著。”
  我笑,“沒有人同你鬥。”
  “沒想到你坦蕩蕩,如斯大方。”
  “你應當為你這小人之心羞愧。”
  “這樣好了,我白天住你處,晚上回酒店。”
  “我們先談正經事,譬如說,出版合約。”
  “先帶我出去跳舞。”
  “我從來不與染金發男子上街。”
  再說,男性的頭發怎麽會變成今日這樣,老實的平頂頭與斯文的西式頭到什麽地方去了。
  誰知他回答:“我也許久沒有約會黑發女子。”
  我看看他笑,“隻追金發女郎?”
  他連忙解釋:“今日東方女都嫌黑色沉悶,添些別的顏色。”並非外國人。
  “關於合約─”“好,一本一本簽使我們覺得不大自在,請你把全體作品授權給我吧。”
  我搖頭,這等於賣身,這些年來,我已變成談判專家,怎麽肯做這樣吃虧的事。
  “得到全部版權,才能放心捧你。”
  這話我已聽過多次,街外亦有不少人揚言某某同某某都是由他捧紅,他將來,還要捧誰與誰。
  我微笑。
  山口是人客,又是老板,我需對他維持基本禮貌。
  “你不相信?”
  “貴出版杜規模不算大,誌氣卻很高。”
  “我做給你看。”
  “別賭氣,無論什麽事,做給你自己看已經足夠,千萬別到街上亂拉觀眾。”
  山口看看我,“你的作品裏也充滿這種論調,如此懂事,令人戚戚然。”
  我也調侃他,“你的英語說得很好,不枉染了黃發。”
  “在我國,女子無論如何不會用這種口氣跟男性說話。”
  我笑,“是嗎,恕我孤陋寡聞。”
  “我是這點犯賤,你深深吸引了我。”
  “嘩,不敢當。”
  這時電話鈴響,憶,打斷了這樣有趣的調笑。
  “自修,這是元立,母親想見你。”
  “我馬上來。”
  “自修,我們在聖心醫院。”
  我立刻警惕,“她怎麽樣了?”
  “你來了再說。”
  我轉頭同山口說:“我有事出去。”
  “有人生病?”
  他還聽得懂中文。
  “正是。”
  “我陪你。”
  “山口,你在這裏休息好了。”
  他把自己的手提電話交我手中,“我在這裏也有朋友,有事說不定可以幫忙。”
  我趕出門去,把他丟在屋內。
  元立在醫院門口等我,“跟我來。”
  我隨他走上三樓,平時也有足夠運動,可是今日仍然氣喘。
  他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他說:“是上帝派你來幫我度過這個難關的吧。”
  杏友姑媽在房內等我們。
  她端坐椅子上,並無顯著病容,但一雙眼睛已失去神采。
  “自修,請過來。”
  我蹲到她麵前。
  她輕輕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我大驚,“什麽?”
  “按著一段日子,我的樣子勢必十分可怕,我不想叫你們吃驚,留下不良印象。”
  “姑媽,誰會計較那個。”
  她微笑,“我。”
  我頓足。
  她改變話題,“故事寫得怎樣?”
  “進行相當順利。”
  姑媽點點頭,“你會安排一個合理結局嗎?”
  “我會掙紮著努力完成。”
  “口氣像東洋人。”
  我握住她的手。
  “自修,你對杏子塢的生意可有興趣?”
  我據實說:“我隻愛寫作,對其他事視作苦差。”心中不禁生了歉意。
  “能夠找到終身喜歡的工作,十分幸運。”
  我點點頭。
  “那麽,杏子塢隻好交給下屬打理了。”
  “姑媽,病可以慢慢醫。”
  她籲出一口氣,“自修,替我照顧元立。”
  “元立已經長大,十分獨立。”
  她靠在椅墊上,“我常常夢見他,小小嬰兒,站在我麵前,看看我笑,總是赤著小腳。”
  我心酸,“那不是他,他一直獲得最好的照顧。”
  姑媽別過了臉,低聲說:“一直以為時間可以醬治一切創傷,對我來說,歲月卻更加突出傷痕。”
  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自修,你可信海枯石爛?”
  我苦笑,搖搖頭,“永不。”
  “那麽,你相信什麽?”
  “我相信快樂時光,享受過也不枉一生。”
  未料到姑媽深深受到震蕩,“嗬,”她說:“自修,我願跟你學習。”
  千萬別奢望良辰美景可持續一生一世,這是根本沒有可能發生的事,一定會得失望。
  看護進來了。
  我抬頭,“我們還想多說一會。”
  看護微笑,“難得你同長輩有說不盡的話。”
  我說:“長輩?不是,我覺得你像我姐妹。”
  “自修,你何等強壯。”
  “有時也在半夜煩得哭起來,不過,知道所有問題都得靠自已雙手解決。”
  “不覺累?”
  “休息過後再來,至於心靈,靠一口真氣撐著。”
  “多好。”
  “我改天再來。”
  “我或許會回美國休養。”
  “在哪一州,總來得到,難不倒我。”
  “聖他蒙尼加或聖他菲吧。”
  “你一喚我就出現。”
  “自修,難得你我投緣。”
  看護再三示意,我退下。
  元立迎上來,黯然不語。
  我輕輕說:“她那顆破碎的心始終未愈。”
  元立點點頭。
  “她已不大記得傷害她的是什麽人,也不想複仇,但那傷痕長存。”
  “她有無告訴你那赤足幼嬰的夢?”
  “她苦苦思憶你。”
  “可是我在屋內也穿著鞋子,我從未試過鞋脫襪甩。”
  “那是噩夢,不必細究。”
  “可憐的母親。”
  “這段日子,好好陪伴她,補償以往失落。”
  “我將追隨她到天涯海角,自修,你呢?”
  “我?”我需要工作,我有心無力。
  “是,你,跟我一起,我們找一間小白屋,住在母親旁邊,不用陪伴她的時候,一起學西班牙文。”
  我笑了,對他來說,要做就做,再簡單沒有。
  “自修,寫作在哪裹不一樣呢,說不定有更多新題材。”
  我坦白地說:“我隻能負擔一個家,我不能買掉房子四處遊蕩。”
  “我怎會要求你那樣做,我可以負擔你的生活。”
  “呀,”我搖搖食指,“那是今日女性再也不能犯的錯誤,我不會接受你的饋贈,杏友姑媽為了區區一筆生活費,失去她一生至寶貴的自尊。”
  元立愕然,從前,大抵沒有人拒絕過他。
  我溫和地說:“姑媽若叫我,我會立刻過來。”
  “這是性格?”
  “不,這叫誌氣,”我把臉伸到他跟前,笑嘻嘻,“可是很新鮮,從來沒見過?”
  他漲紅麵孔,不出聲。
  有種女孩,沒有正職,專門伴人到處閑逛,全世界旅遊,周元立應該很熟悉這類女子。
  我,我已習慣自己覓食,飛得商且遠,有時傷心勞累,卻是自由的靈魂。
  走到醫院大門,有人迎上來。
  我意外,“山口,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他沒有回答,全副注意力放在周元立身上,兩人互相打量對方,我幫他仰介紹,他們卻沒有握手的意思。
  我不會笨到建議三人一起吃頓飯。
  元立說:“我需與醫生詳談,自修,我們再聯絡。”
  我與山口離去。
  在車上,他自言自語:“富家子、驕傲、懶惰,與現實脫節。”
  我看他一眼,“你怎麽知道?”
  “有生活經驗的我,一眼看就分辨得出這種長發兒是什麽樣的人。”
  我笑笑問:“你呢,你又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在陰溝長大,咬緊牙關,一步步往上爬?”
  “差不多,有機會我慢慢同你說。”
  “無異你比他成熟,過五關,斬六將,難不倒你。”
  山口答:“他的路卻是鋪好了等他走。”
  “元立有他的荊棘。”
  “你在人前,會如此偏幫我嗎?”
  “你又不是我表弟。”
  “我猜到你會這樣說。”
  “山口,我送你回酒店。”
  “我隻能留三天,東京有事等著我。”
  “我通宵修改合約給你。”
  “別叫我空手回去。”
  “放心。”
  一到家電話就響。
  元立開門見山地問:“你一個人?”
  “不錯。”
  “我祖父說:中國人從來不與日木人做朋友。”
  “許多老一輩的中國人都那樣說。”
  “日本人做得到的,周氏也做得到。”
  我愣住,這句話好不熟悉,嗬對,杏友姑媽聽他們周家講過:凡猶太人做得到的事,周氏也有能耐。
  嗬,曆史重演。
  “自修,你若想著作譯為八國文字,由最高貴的出版杜發行,再大肆做世界性宣傳,我幫你,何必同猥瑣的染金發的東洋人打交道。”
  我要隔一會才能對他說:“元立,自費不能反應市場需要,寫作純為酬答讀者,沒有讀者,那麽辛苦幹什麽。”
  “有快捷方式為何不走?”
  “沒有滿足感,缺乏挑戰性,元立,我野性難馴,不是你可以了解。”
  “我的確不明白。”
  “不要緊,我們仍是好友。”
  “你有一日累了的話,請記得我處可以歇腳。”
  “我不會忘記。”
  “小心日本人。”
  我忍不住笑了。
  自費多簡單,自說自話,自作主張,我來翻譯,譯成十二國文字,每種印五百本,開記者招待會,派贈友好知己敵人,書上沒有定價,書局不見公開發售,這是幹甚麽。
  沒有讀者,一本小說同私人日記有何分別,在外國出書唯一目標是爭取更多讀者。
  周元立完全不明白這一點。
  晚上,我在孤燈下修改合約,說是修改,其實幾乎是完全改動。
  山口的電話來了。
  “自修,你不是說要到荒山野嶺去構思作品嗎?我知道加拿大北部有個地方叫白馬鎮,幾乎人跡不到。”
  “總有一天,我會置一間原木鄉村屋,住在那裏不問世事。”
  “我可以來探你嗎?”
  “歡迎之至。”
  “合同做好沒有?”
  “明早交給你。”
  我睡得不好,夢中看見一個赤足幼兒走來走去,他有點髒,穿得十分臃腫,像是冬天家中沒有暖氣的貧童,小小光腳已經長滿了厚繭。
  “你是誰?”我輕輕問他。
  小孩還不夠一歲,不懂言語,隻是笑嘻嘻。
  我醒了。
  有人一早在門外掀鈴。
  我披上浴袍去開門,山口站在門外。
  他的頭發已剪成平頭,而且染回黑色,看上去正氣沉著,居然有三分似華裔。
  他摸摸頭頂,“怎麽樣,還順眼否?”
  絕對是大犧牲。
  “至少贏了那長發兒一招。”
  “平白無辜討厭人家幹什麽?”
  “是我,我一向看不起這種靠家勢受抬捧五穀不分的人物。”
  “這是合約,你帶回去研究吧。”
  “跟我一起回東京去。”
  我搖頭,“我並非東洋迷,對於你們的流行曲電視劇一無所知,我隻曉得源氏物語是世上第一部小說,還有珍珠港事件引起原爆。”
  山口不服貼,“你故意抗拒。”
  “說也奇怪,我甚至不是特別喜歡日本食品。”
  “你想標新立異耳。”
  “不不不,我也有欣賞日人的地方,至少你們的前輩不會動輒對今日的流行小說嗤之以鼻:噫,根本寫不過芥川龍之介,咦,比不上川端康成,你們各有各做,各有各抄,十分平和。”
  “誰說的,每個月均有八百本新書麵世,打個頭破血流。”
  “回去為我努力推廣,時機到時我會來看你。”
  他忽然醒悟,“這叫什麽,嗬對,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我卻說:“這次我見到你,你也認識我,不要小器想到斤斤計較。”
  “奇怪,自修,你好似對男性完全沒有尊重。”
  我反問:“尊重一個人因為他的性別而不是他的人格,為什麽?”
  “你是我見過最囂張的女子。”
  我的自信,在他眼中,自然化作跋扈。
  我學著日女打躬作揖,“嗨,嗨,多謝指教,請多加提拔。”
  他啼笑皆非的看著我,“這樣野性不馴,卻不是沒有文化,奇哉。”
  “你想要聽話崇日的寫作人,我立刻可以給你推薦十個八個。”
  “都是美女嗎?”
  “美男也有。”
  他舉起雙手,“我投降,說不過你的一張嘴。”
  我看著他,“險勝。”
  “莊自修,不知多少華文作者把作品自費譯為日文大綱到處聯絡東京出版杜。”
  我微笑,“其誌可嘉。”
  “你這個人胸無大誌。”
  我拍手,“至少我不會誌大才疏。”
  在頂尖商業社會長大的我,一早已了解到勞資雙方不過互惠互利,誰也毋需愛上誰,有利可圖,關係一定固若金湯,無謂自作多情。
  我送走了山口,在飛機場,他仍感蹺蹈,“我的投資是否正確呢?”
  我告訴他:“書本售銷量很快會給你正確答案。”
  “你說得對。”
  忽然之間一大堆遊客湧至,人潮衝散了我與山口。
  我推開身前身後的人四處張望,偏偏不見了他。
  我還沒有說再見呢,一急,不由得喊起來:“明,明。”
  身邊有人輕輕答:“在這裏。”
  我鬆口氣,態度又強硬起來,“山口,你躲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靜默一會兒說:“已經愛上你的我避無可避。”
  他握著我的手,我們坐在長?上直至最後一分鍾,再也沒有講話,也沒有鬆手。
  時間到了,他吻我的頭頂,“再見,怪獸。”
  我朝他擺擺手,他依依不舍離去。
  好的出版杜到什麽地方去找,男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也並非每個人都談得來,我們簡直有說不完的話題,即便到了極地,一茶或一酒在手,都可以快樂地消磨經年時光。
  至討厭把工作與感情混在一起的我知道必需要作出抉擇。
  隔了一日,又回到飛機場去。
  元立親自來接我。
  一上車,我意外:“姑媽呢?”
  “已經出發了。”
  我失望,“她說要見我?”
  “沒有,她已經與你道別。”
  “那麽,我純是送你。”
  元立笑一笑,“幾時來與我母子團聚?”
  “一放假就來。”
  “你工作自由,何需告假。”
  我看看他,“你真是個小孩子。”
  他也看看我,“所以不曉得下台,不識趣地拆穿你的借口。”
  “我需要時間考慮清楚。”
  “你已經工作超過十年,其中酸甜苦辣,頗知一二,聽說有時稿件交出後半年尚未收到酬勞,追討之餘還被編輯部嘲弄看得個錢字太重?”
  他倒是四處去打聽過了。
  我緘默。
  “到我這裏來,我可叫你揚眉吐氣,國際聞名。”
  “那其實並非我最想要的事。”
  “你最渴望的是什麽?”
  “我最最最最想要的是男歡女愛,快樂人生。”
  元立微笑,“這麽坦白。”
  我送他到票務部,還來得及看到姑媽忖運的整套行李。
  管家走過來,“莊小姐,這是給你的。”
  小小一個絲質包裹,觸手十分輕軟,打開一看,不禁唉呀一聲。
  這正是那件小小的野山羊毛圍巾製成的背心,杏友姑媽穿看它不知熬過多少月夕共花朝,今日,她交了給我。
  背心光潔如新。
  我連忙穿上它,絲巾則輕輕係在腰間。
  管家笑說:“莊小姐有空來看我們。”
  “一定會。”
  時間到了。
  我與元立緊緊擁抱。
  一個人回家途中覺得無限寂寥。獨身生涯不好過,一切守秘,得意與失意事均不宜張揚,一說出來,都惹人恥笑,所以最終都很快結婚了。
  回去看到山口的口訊:“一轉背已經想念你。”
  我靠在牆上,輕輕撫摸杏友姑媽送的背心,如果它會說話,不知可以告訴我多少事。
  我一定會好好保存它,一代一代傳下去。
  給誰呢,思明或思健的女兒?忽然又不覺得一大班親戚討厭了。
  天天這樣寫寫寫,必定有一日會覺得煩膩的吧,平時花費巨,又無退休金,老大後怎麽辦呢?
  耳畔忽然聽得一陣隱約的音樂聲。
  我走到露台去看個究竟,隻見對鄰的陽台上有少男少女正在跳舞,欄杆上放著一隻小小收音機,剛好播放音樂呢。
  他倆約十五六年紀,可能趁家長外出偷偷約會,小臉貼小臉在跳慢舞。
  兩張濃眉大眼的臉同樣秀美,嘴唇都是粉紅色,輕輕接觸,我微笑躲在一角偷窺。
  忽然音樂轉了,有人輕輕唱:“你是我生存的因由,我所擁有都願意奉獻,隻為求你愛慕,直至河水逆流而上,年輕世界不再夢想,直至彼時我深愛你……”
  我的微笑轉為悲涼。
  我已經過了戀愛季節,不再相信山盟海誓,海枯石爛,我此刻所想,不外是這兩個我喜歡又喜歡我的男生之中,誰對我將來的生活更有益處。
  嗬現實已將我逼成一個經濟學家。
  我深深羞慚。
  我輕輕離開露台,回到書桌前麵,動筆寫愛情小說。
  多麽諷刺。
  我有無告訴過你,終其一生在嫣紅侄紫花叢中穿梭的蝴蝶,原屬色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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