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燈火闌珊處

(2008-09-05 13:29:21) 下一個
  ——八歲時——
  江寧波與邵正印一直在一起玩的原因很簡單,她們同一個外公外婆,是姨表姐妹。
  她們的母親是兩姐妹,一個嫁姓江,一十嫁姓邵,故寧波與正印,相貌長得極其相似。
  可是身世差得老遠,簡直堪稱是兩個世界裏的人。
  壞境造人,性格亦南轅北轍,絕不相同。
  寧波家貧,父親是中大報館的一名副編輯,個性梗直,資質平凡,不擅吹拍,十年也不升一次職,三年才加一次薪水,全家一直過緊日子。
  寧波母親教官立小學,科科有份,一腳踢,體育課還需換上短褲球鞋與小學生一起蹦蹦跳跳,感覺尷尬。
  寧波自幼懂得生活不是什麽樂事,比較獨立,懂得照顧自己,在學校是模範生。
  正印卻是另外一種人,雖與寧波同年,能力像是低了一大截,皆因家世不一樣。
  邵某自從生下這個女兒之後,忽然間生意得法,一日比一日發財,他的小型製衣廠偶然被一名美籍猶太人看中,發下訂單,趕製名牌,不虞銷路,邵家房子越搬越大,終於趁一個地產低潮,眼光獨到的邵太太咬一咬牙,買下渣甸山一幢獨立小洋房,事隔五年,房價已漲了十倍。
  邵某本人亦為此好運摸不著頭腦,困惑的對妻子說:“這都是小正印帶來的吧,一個人吃什麽穿什麽敢情都是注定的。”
  邵太太肯定地說:“我們要與親友分享此好運。”
  她隻得一個姐妹,便是寧波的母親。
  趁一次寧波的母親進醫院做小手術,藉伺怕寧波乏人照顧,便把她接了來家住。
  那年寧波與正印均八步。
  邵太太這才發現人家女兒八歲與邵家女兒八歲居然有那麽大的距離。
  寧波會自己穿衣服收拾書包準備上學,寧波甚至知道學校在什麽地方,會得搭公路車,寧波下了課立刻做功猓,一開飯隨傳隨到,自願洗頭洗澡,給什麽衣服穿什麽,還有,會說榭榭,說請,說不用費心。
  邵太太大開眼界,方知道兒童也可以這樣文明。
  正印每早敕床,三催四請,拖拉著起來,大哭大鬧,上了車還打嗬欠,到了學校不願下車,從不肯好好做功課,氣走補習老師,自小是電視迷,口失禪是不、走開、不行……
  挑菜吃,特別愛吃魚,可是怕骨頭,由一個家務助理專替她挑魚骨頭,洗澡水涼了不肯去洗,那把天然卷發得出去店裏理,衣履全是名牌子。
  其劣行罄竹難書,總而言之,邵太太歎道:“見了寧波,才知道正印是怪物。”
  邵先生說:“這話別讓正印聽見。”
  “我已決心栽培寧波。”
  正印惟一可愛之處,是她像她母親般愛護寧波。
  這是很難得的美德。
  她沒有看不起她,她從不踩她,她與她友愛。
  故此寧波願意住在正印家一段好長日子。
  二人遂成力莫逆。
  嗬列位看官,這不是一個有失兩個身世截然不同的女孩日後如何掙紮成才的故事。
  是否能夠出人頭地並不重要,做人最要緊的是快活。
  這個故事,有關寧波與正印兩名女生如何追求男孩子,並且怎麽樣在其中找到不可思議的樂趣。
  甚至得與失都不是問題。
  過程夠刺激愉快已經足夠。
  因此,這是一個快樂的故事,這是一個喜劇,不是悲劇。
  現在,讓我們再回到故事裏去。
  每逢假期,寧波總到阿姨家去住上一段長時間。
  一天,寧波在房裏溫習功課,書桌背門向窗,她覺得有人在看她,便轉過頭去。
  原來是阿姨在門邊張望,寧波連忙站起來微笑,“阿姨,我以為你午睡。”
  邵太太拉著外甥女的手,“看背影,你與正印是一個印子,可是她怎麽會像你那樣乖。”
  於波隻是笑。
  “你來看看她的房間。”
  推開房門,隻見一床一地是玩具課本衣服,亂得一困糟。
  邵太太嘀咕:“天天都得叫傭人收拾一小時,不見什麽東西,從來不找,一個勁兒叫:我的球鞋、勞作、琴譜、絲帶在什麽地方?脾氣壞到極點,性頑劣,從沒見過那樣的孩子。”
  寧波仍然低著頭微笑。
  “有一半像你就好了。”
  寧波這時才說:“正印性格明朗快活。”
  阿姨仍然抱怨:“可是你看她那生活習慣!寧波,你也不教教她。”
  這次寧波畢恭畢敬地說:“阿姨,正印有她自己的個性,你看她多健康活潑天真。”
  一言提醒了邵太太,不由得笑出未,這倒是真的,做人,三餐一宿之外,最要緊是開心。
  既然她高興,父母應該心足。
  事後,邵太太對丈夫說:“上帝最公平不過,景惠家一直不富裕,健康也差,可是卻生了那麽聰明懂事的女兒。”
  當下,她對寧波說:“三步看到八十,那麽,隻好隨她邋遢下去了。”
  寧波頷首,“正印隻是性格瀟灑。”
  話還沒說完,正印已自芭蕾舞班回來了。
  她穿著粉紅色紗衣鍛鞋,邊走邊脫下這副裝束,見了寧波,一手拉著。
  “寧波寧波,你怎麽一直不說?”
  寧波笑,“沒頭沒腦,說什麽?”
  “羅錫為與你同班。”
  是這祥的,寧波與正印同念明輝小學,卻不同班,寧波功課好,讀甲班,正印不用功,在乙班。
  這羅錫為,坐在寧波身後。
  “是有這麽一個人,高個子,比別的男生文靜。”
  “我在提琴班上碰見他。”語氣好不興奮。
  “哎呀,”寧波想起來,“我忘了幫你的提琴上線,馬上做。”
  她立刻把提琴取出,先錚錚琮琮彈兩下,把斷弦除下,小心裝上新線。
  正印一直問:“我以前怎麽沒注意到羅錫為這個人?他好可愛,幫我拎提琴盒子。”
  上好了線,寧波用音叉試音。
  一邊說:“因為你的注意力都在陳曉新身上。”
  “誰說的?”
  寧波笑。
  她彈了半首曲子,認為滿意,把琴放回盒子。
  “你彈的是什麽?”
  “《胡桃夾子》。”
  “誰教你?”
  “爸爸。”
  “嗬對,”正印言歸正傳,“這羅錫為功課好不好?平常有何消遣?可否替我打聽一下?還有,星期天能請他來喝下午茶嗎?”
  寧波笑:“換句話說,你要我做你的探子?”
  “就那麽一次嘛!”
  寧波抬起頭,“一次?我的感覺絕對不隻一次。”
  “那麽,這是第一次。”
  “好吧,盡管拭拭看。”
  “寧波,這純是為著友情,我可沒有壓逼你。”
  “絕對沒有,是我心甘情願。”
  將來邵太太問起,也就是這麽說。
  星期一上猓,寧波忽然轉過頭去,朝後座的羅錫為笑一笑。
  羅錫為一愣。
  他是插班生,來明輝報到才三十月,班上同學都與他友好,隻除出前座的江寧波,秀麗的江同學從來不看他,也不跟他交淡。她斯文有劄,功課優秀,可是羅錫為感覺到一股傲氣,把她與他隔得遠遠。
  今早她笑了。
  小小麵孔分外晶瑩,雪白整齊的牙齒猶如編貝,羅錫為隱約可聞到一股香皂氣息。
  他聽到她這樣說:“秋天了。”
  “呃是,天氣有點幹燥,家母燉了川貝生梨給我吃。”
  “羅錫為你也彈小提琴嗎?”
  “學了有四五年了,初學時還不大會講話。”
  “欣賞哪一位大師的琴藝?”
  “海費茲。”
  老師這時進課室來,談話因此中斷。
  羅錫為卻有意外之喜,她終於和他說話了,多好的一件事。
  他自後座可看她的側臉,雪白皮膚,長睫毛,濃而卷曲的長發編成一條辮子,都說卷發兒脾氣比較壞,可是羅錫為又不覺得。
  好不容易等到小息,江寧波又主動轉過頭來,“羅錫為,本周末有空嗎?有人想請你喝下午茶。”
  “誰?是你嗎?”更加喜悅。
  “不,是我隔壁班的邵正印。”
  羅錫為不語,啊,是鄰班那個女同學。
  他見過她當眾罵司機,一點教養都沒有,他不喜歡那樣的女孩子,上次,在音樂班上與她招呼,是不忍看她的提琴滾下樓梯,故幫她拾起。
  這時寧波說:“正印是我表妹。”
  “你會在場嗎?”
  “我會。”
  “那好,星期六下午三時,我準時到邵家去。”
  “有人接送你嗎?”
  “我大哥可以開車。”
  寧波呼出一口氣,任務完成。
  本采以為是苦差,可是真的做起采,卻有額外的喜悅:羅錫為居然願意聽她調排呢,多好。
  那天放學,邵家的司機來接,寧波便對正印說:“他願意來。”
  正印正和不知哪個同學揮手,“誰?誰肯來?”
  “咦?羅錫為呀!禮拜六下午三點,記住。”
  “嗬他,那多麽好!謝謝你替我約他,即使他推辭,我也不舍尷尬。”
  “你和誰揮手?”
  “高一班的榭柏容。”
  寧波也知道有這個人,他是混血兒,外型非常漂亮。
  “正印,你會記得星期六?”
  “我都記下來了,看。”
  寧波笑笑,不,她不認為正印會記得,正印是個大快活,做事從沒有長遠計劃。
  星期六下午三時,邵正印並沒有回來赴約。
  一切不出寧波所料。
  但是寧波也有意外,羅錫為對於正印的爽約一點也不在乎,他帶來一本照片簿,是那一年暑假全家往非洲肯尼亞旅行的實錄,十分有趣,他為寧波詳細講解,使寧波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
  聰明的羅錫為注意到一件事情。
  “寧波你不與父母同住?”
  寧波回答得很技巧:“今天我也是來赴約的。”
  “那你一定也住在附近,不然,不會報讀明輝小學,”他停一停說,“我家快要移民美國。”
  寧波忽然有一絲不舍得,“美國哪個省?”
  “西岸羅省。”羅錫為也露出依依之情。
  一個下午,可以培養出許多感情。
  終於,羅家的車子回來接他,羅錫為站起來告辭。
  寧波送他到門口。
  羅錫為忽然說:“將來,要是我們失散了,憑什麽相認呢?”
  寧波指著左眼角,“你記得我這裏有一顆痣。”
  羅錫為笑著頷首。
  他上車離去。
  一車去,一車回,正印下車,詫異地問寧波:“那是誰?”
  寧波沒好氣,“不是你認識的人。”
  正印笑,“今天晚上,謝柏容家請客,你要不要去?”
  “不去!”
  第二天,寧波回白己家,看到母親正在改卷子,許久不抬起頭來。
  凡是這樣沉默,母親一定有心事。
  而且一定和父親有關。
  寧波一向懂事,靜靜過去替母親泡一杯新茶。
  江太太這才抬起頭來,“阿姨好吧?”
  “很好。”
  江太太微笑,“完全沒有煩惱?”
  “有,交了昂貴的學費,正印不肯前去上法文課。”
  “何用這麽早學?到了十五六步,凡事開竅,事半功倍。”
  “媽,爸爸呢?”
  “和老板不開心,已經辭職,找朋友散心去了。”
  寧波不語。
  “你父親,一輩子總自覺懷才不遇,這麽些年了,總不檢討自己的脾氣。”
  “他會找到新工作的。”
  自然,要求又不高,隻須聽幾句好活,立刻心花怒放,賣命去也,不論酬勞。
  江太太說:“他比你更像一個孩子。”
  所以寧波要快快長大。
  “你住阿姨家,媽少許多煩事。”
  寧波取出一條披肩搭在母親的肩上。
  “你身上外套是正印穿剩的?”
  “不,阿姨一式買了兩件。”
  江太太點頭,“阿姨對你真好。正印呢?正印那麽驕矜,她有沒有使你難堪?”
  “正印對我無懈可擊。”
  “寧波,這是你的運氣,”江太太歎口氣,“但願你將來毋須像媽媽般勞碌。”
  “媽媽能者多勞。”
  自己家裏總是冷清清,燈光幽暗,茶水不齊。
  母親老是為父親的失意憔悴。
  半晌她父親回來了,明顯地喝過幾杯啤酒,心情不是太差,口中吟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共消萬古愁!”
  然後倒在舊沙發上,用一張他編的副刊遮住臉,睡著了。
  江太太眉失皺緊緊,“你看。”
  寧波微微笑,“不要紫,他仍是我爸爸。”
  那晚寧波仍回阿姨家住宿。
  阿姨已收到風,“寧波,你爸又要轉工?”
  寧波無奈:“是。”
  歎口氣,“是為著老板不願加薪?”
  “不,是因為世風日下,幾乎沒人認得中文字。”
  阿姨搖搖失,“苦了你和你媽。”
  “我媽是比較失望。”
  “你爸的頭巾氣太重。”
  寧波笑笑,“世上的確有他那樣的人。”
  “寧波,記住,阿姨家就是你的家。”
  比自己家好多了。
  小床上有電毯與羽絨被,臨睡之前吃熱牛乳小餅幹,而且,正印會進來聊天。
  “……榭柏容父親在美國領事館辦事,榭柏容喜歡美式足球及冰曲棍球,謝柏容——”
  寧波笑了。
  “可是,”正印忽然露出沮喪的神情來,“所有女孩子都喜歡榭柏容。”
  寧波夷然,“我甚至不知道謝柏容的尊容!”
  正印看著比她大六個月的表姐,十分欽佩,“寧波你最特別了。”
  寧波剛想開口,正印的話題又回到謝柏容身上去:“他的眼珠有一點藍色……”
  寧波打了個嗬欠。
  “我喜歡同男孩子來往,”正印說,“我相信將來我的男朋友會多過女朋友。”
  寧波想起采,“那幀日本地圖你畫妥了沒有?”
  正印一貫瞠目結舌,如五雷轟頂般問:“什麽日本地圖?”
  寧波說:“我多畫了一幅,明早給你。”
  正印鬆口氣,“謝柏容比我們高一班……”
  第二天放學,寧波與正印結伴走出校園,正印忽然緊張地說:“看,謝柏容。”
  寧波抬起失,她失望了,謝柏容黃頭發黃眼珠,甚至連皮膚也是黃色,隻不過一個笑容比較可嘉罷了。
  隻聽得正印喃喃道:“怎麽才能叫他注意我?”
  寧波看看她,輕輕吆喝道:“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寧波伸出左腳,絆住正印右腳,正印失去平衡,整個人向前衝,時間算得準,剛剛謝柏容經過,反應快,伸出雙手接住正印。
  正印有點狼狽,可是立刻喜出望外,“謝柏容,謝謝你。”
  謝柏容連忙說:“邵正印,幸虧你沒摔倒。”
  寧波退開幾步眯眯笑。
  稍後,正印鬆口氣,說:“他約我看電影。”
  “那多好!”
  “寧波。”
  “嗯?”
  “你真聰明。”
  “謝榭你。”
  “將來,你會談戀愛嗎?”
  寧波笑,“當然希望我會。”
  “你會主動追求男生嗎?”
  “那要看他是誰了。”
  “寧波,你一定比我出息,可以想象我一輩子是穿了漂亮衣服與男生約會就過一輩子的人。”
  寧波拍拍正印肩膀,“才不會,你爸媽那麽優秀,你一定得到遺傳,喜歡男孩子不是罪過,你放心。”
  坐在前座的司機,聽到這樣老氣橫秋的對白出自兩個小女孩之口,不禁訝異地笑了。
  自上一次約會起,寧波與坐在她身後的羅錫為有機會便說上幾句活。
  “我們家的移民證出來了。”
  “這麽快?”
  “這一兩個月內就要成行。”
  寧波不語,隻是低頭頷首。
  “我給你地址與電話,我們可以通信。”
  寧波微笑。
  得知這個消息後寧波對羅錫為較為冷淡,他是必定要走的人,她不打算與他太過接近,免得將來難過。
  一天,正在房中做功課,正印叫她:“寧波寧波,來看,對麵搬進來了。”
  寧波知道對戶裝修了許久,在露台裏可以看見工人進進出出地忙碌。
  寧波放下筆去與正印看個究竟。
  隻見到一個白衣白褲的少年正在斜對麵陽台安放盆栽,一抬頭,看到兩個小女孩好奇的眼光,朝她們笑笑。
  正印朝他揮揮手。
  寧波看她一眼,“他起碼有十六七歲,是個大人了,那麽老,不適合你。”
  正印剛想發言,室內轉出一個梳馬尾的美少女,穿小翻領白襯衫配三個骨花褲,走到少年身邊,雙手繞住他腰身,姿態親熱,嘻嘻哈哈笑起來。
  正印問:“她有沒有十六歲?”
  寧波仔細地看了看,“有了。”
  “我多希望我也有十六歲。”
  寧波說:“我也是。”
  正印說:“足十六歲,媽媽說會準我跳舞到十二點。”
  寧波卻說:“到十六步,我可以替小朋友補習賺點零用。”
  邵太太這時匆匆忙忙過來說:“嗬,你倆大這裏,聽著,對麵有人搬進來了,以後,換衣服的的候,窗簾拉嚴密點,知道沒有?”
  兩個女孩齊齊答:“曉得了。”
  學期結束的時候,老師宣布羅錫為移民退學,寧波不禁黯然。
  正印最神氣,在學校裏有謝柏容替她拎書包,一出校門,司機又前來伺候。
  寧波笑道:“正印你是個標準小公主。”
  正印不以為然,“我也不是要什麽有什麽。”
  “不不不,不是指物質,正印,我看你一輩子身邊都不乏真心愛你的人。”
  正印笑了。
  寧波感喟,她運氣就沒那麽好了,她父親愛耍個性多過愛護妻女,經常休業在家,滿腹牢騷,不合時宜,小小的江寧波已經可以看到將來生活隻有更加艱苦。
  一講到家裏,她大眼睛裏便閃出憂鬱的神情。
  阿姨很會勸她:“左右還有我呢!寧波,你不必擔心,你還是個小孩,焦慮也沒有用,你爸天生名士派,社會也不是不尊重這一號人物的,將來你自會明白。”
  可是母親越來越瘦,性情越來越孤僻,隻有見到女兒的時候,才有一絲笑容。
  這時,寧波的父親受一班同道中人慫恿,打算集資出版一本政治月刊,他向妻子拿私蓄,寧波聽見母親冷冷道:“你左手給過我錢,還是右手給過我錢?”
  後來,又是由阿姨慷慨解囊。
  寧波聽得姨丈問:“阿江拿去多少?”
  “五千。”
  彼時的五千元,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兩萬元可以買到中等住宅區的兩房一廳。
  阿姨解釋:“我從來不搓麻將,你當我在賭桌上輸光光不就是了。”
  “我明白。”
  那份月刊在四個月後便關門大吉,一班同誌因錢財拮據,搞得勢同水火,反目成仇。
  隨後,寧波的父母協議分居。
  方景惠女士搬了出來住,寧波去過那地方,小小一幢唐樓,沒有間隔,沙發拉開來便是床,地段比較偏雜,可是室內十分幹淨,燈很亮,小小冰箱都是食物,四處不見男人肮髒衣物、煙頭及空啤酒罐,小小的寧波忽然發覺,離婚也許不是壞事。
  她父親對她說:“你母親嫌我窮。”
  “那是不正確的,”寧波微笑,“媽媽最會熬窮。”
  “那麽,她嫌我什麽?”
  寧波據實說:“也許她既要主外又得主內,她累了。”
  “還不是因為我沒有錢。”
  “你不去賺錢怎麽會有錢。”
  “事事講錢多現實。”
  “那,”寧波笑,“就不要老怪人嫌你沒有錢。”
  “你會來看你老爸吧?”
  “自然。”寧波心裏卻躊躇了。
  父親搬到三叔家住,隻占半間房間,十分簡陋,屋子裏有一股黴氣,是夏季沒有冷氣,冬天不備暖爐的一個地方。
  正印大表同情,“他們終於分開了。”
  寧波氣餒,“以後,為著補償我慘痛的損失,你要對我更好。”
  “一定,”正印保證,“一定。”
  這個時候,羅錫為有信來。
  可是寧波心情不好,不想回夏,她總不能這樣寫:“羅同學,你好,我告沂你一個消息,我父母離了婚……”幹脆不回信。
  她對羅錫為那種平凡幸福的移民生活,也並沒有太大興趣。
  三封信之後,羅錫為也就住了筆。
  童年是最容易過去的一段日子。

  ——十六歲時——
  寧波比正印早六個月過十六歲生日。
  阿姨問她想要什麽,“每個女孩子隻得一個十六步,非得好好慶祝不可。”
  正印在一旁慫恿:“開一個舞會,那我們就可以熱鬧兩次。”
  寧波隻是笑,“不不,同學與朋友都是同班人,我們都到你的舞會來不就行了?”
  “那麽要一件名貴禮物,問要一對鑽石耳環,時時借給我戴。”
  寧波隻是擺手,“阿姨給我弄一碗嫩雞煮麵就可以了,我別無要求。”
  正印瞪著她:“太不會見風使帆了。”
  阿姨抬起頭,感喟地說:“眼睛一霎,十六歲了。”
  寧波笑,不知怎地,大人總是愛那樣說,她可是等了不知多久,才熬到十六歲。
  現在,江寧波仍然住在阿姨家,可是,名下共有六名補習學生,下了課一直輪著上門去家教,到晚飯時分才回家,功課,仍然名列前茅,她收支平衡,尚有盈餘。
  正印比起小時候已大有進步,聰敏在十二三歲時完全顯示露,功課隻看一遍便記住,堪稱過目不忘,人又長得漂亮,身後男生一大堆,使邵先生不勝其煩,家裏多添一條專線,特地給正印用,可是少年的電話還是打到客廳那台電話,以致線路不通。
  惟一不變之處,是正印與寧波仍然相愛。
  正印一提到異性,就眉飛色舞。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
  “我總是不愛與同性在一起,全女班叫我發悶,”這是真的,寧波見過她嗬欠頻頻,“可是隻要有男生在場,哪怕他隻有六歲,或是已經六十步,我都會立刻精神奕奕,把最好一麵拿出采,這是天性,我改變不了。”
  能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可見是頗有幽默感的一個人。
  孩提時的正印稍嫌嬌縱,踏入青年期,她因知道那不是什麽好質素,故努力改掉,現在變得活潑爽朗,自然,那樣年紀的漂亮女孩,少不免有點刁鑽。
  江太太說:“這是寧波對她的好影響。”
  正印不否認:“寧波好厲害,她見我越規,也不勸說,冷不防諷刺幾句,叫我無地自容。”
  一次去買點心,正印挑了好幾隻麵包,店員用紙替她裝著,她硬是要換盒子,“小姐,換盒子要加五元,”“加就加,”寧波不出聲,她買半打蛋糕,店員自動取出盒子,她冷冷地說:“我不要盒子,減五元。”正印被寧波調侃得訕訕地做不得聲。
  也隻有寧波,住在別人家裏膽敢頂撞人家的千金小姐,君子愛人以德固然是天下少見的美德,可是像邵家那樣的容人之量,豈非更加可貴。
  正印時常跳舞到深夜才回來。
  寧波坐在功課桌前,喝著熱可可,聽正印講舞會趣史。
  “唷,”正印深深歎氣,“太多男孩,太少時間。”
  這使寧波嗤一聲笑出來。
  邵先生常驕傲地對親友說:“我家有一對如花似玉的姐妹花。”
  這是真的,那種年齡,加上精致容貌,真是像粉紅色芙蓉花或是茶花那般好看,晶瑩、鮮豔、芬芳。
  隨便甩一甩長卷發,或是掩著嘴笑一笑,就叫人覺得,嗬年輕真是好,年輕而貌美,更是上帝傑作。
  正印太知道自己是受到恩寵的一個,跳舞裙子掛滿一櫥,忙著浪擲青春,一刻不放鬆。
  阿姨問寧波:“你為什麽不一起去?”
  “我要替學生補習。”
  一本筆記本裏時間訂得滿病,又注明各學生收費之類,完全像個小生意人。
  阿姨含笑說:“你都不像你父母。”
  寧波笑笑,她不得不自幼立誌武裝,母親住所樓下開了一間桌球室,人雜、吵鬧,可是母親因經濟問題搬不動家,小學教師的薪水越來越不見用。
  寧波拿著她積蓄投資黃金,她不是不知道那是件頗為猥瑣的勾當,可是拿著三五兩寶金買進賣出,居然頗有斬獲,又使她覺得庸俗自有代價。
  邵太太得悉,大為詫異,“寧波,來,阿姨教你做股票,進帳更豐。”
  寧波立刻去圖書館借了大量有關證券書籍回來閱讀,不,她對跳舞不感興趣。
  阿姨問:“有何心得?”
  寧波皺著眉頭抬起頭來,“純靠運氣。”
  邵先生奇問:“不講眼光嗎?”
  寧波答:“運氣好那一次眼光會奇準。”
  邵氏伉儷笑得打跌。
  他們讓寧波入股。
  正印問寧波:“你對男生沒有興趣嗎?”
  寧波正抽空研究恒生指數在過去三年之走向,順口回答:“有,怎麽沒有?”
  “你看都不看他們。”
  “我苦無時間。”
  “事總分先後。”
  “你說得對,我不覺得男生地位重要。”
  “你會成為一個老姑婆嗎?”
  “或許會,不過我不會在目前為那個擔心。”
  “你是理智型。”
  “不一定,可能考驗來到時,不堪一擊,”寧波看正印一眼,“對了,你最近和誰一起走?”
  “區文辭、黎誌堅、馬成忠。”
  寧波大大詫異,“可以同一時間與那麽多人拍拖嗎?”
  正印理直氣壯,“你同時投資多少隻股票?”
  噫,說得也有理,寧波不予追究。
  直至有一天,寧波發覺正印悶悶不樂。
  “怎麽一回事?”
  正印沒精打采。
  “說呀!”其實不講,也知道是上得山多終遇虎。
  “他對我說不。”
  “誰?”
  “奚治青。”
  “他自何處冒出來?”
  “你不認識他,他是李汝敦的表哥。”
  “李汝敦又是淮?”
  “李雲生的哥哥。”
  “李雲生,我知道,姨丈生意拍檔的女兒。”
  “對了。”
  “這人對你說不?”
  “是,我久他坐船出海遊玩,他說沒空。”
  鬥膽,“他有何苦衷?沒時間,已婚,還是隻結交同性朋友?”
  “都不是,他純對我冷淡。”
  “再講一次他叫什麽名字?”
  “奚治青。”
  “在何處出沒?”
  “他在某區主理一間書店,叫鰭魚。”
  “叫什麽?”寧波大奇。
  “鰭魚。”
  寧波立刻去翻百科全書。
  鰭魚,利用胸鰭與腹鰭支持著身體,從一個幹涸的河床爬到另一個有水的河中求生存,骨骼漸起變化,逐漸演變成兩棲動物,成陸上四足動物祖先。
  正印在一旁問:“有什麽主意?”
  寧波抬起頭笑,“你想怎麽樣?”
  正印慍怒,“有機會也對他說不,好教他知道滋味!”
  寧波說:“我相信你起碼對上百男生說過不。”
  正印強詞奪理,“我是女生,我長得如花似玉,我有權說不,他是老幾?”
  噫,說得有理。
  某天下午,自學生家出來,寧波忽然想起鰭魚書店。
  她一路找過去,終於看到招牌。
  推門進去,發現它其實不算正式書店,麵積比較小,可是五髒俱全,世界各國的報章雜誌齊備,還兼售中英暢銷書。
  地方十分整潔。
  一個年輕人坐在櫃台之後聽電話。
  見有顧客,他抬頭招呼。
  這一定是對邵正印說不的那個奚治青了。
  找死。
  長得倒是不難看,可是膽敢傷害少女的自尊心。
  她並沒有朝他微笑,隻是閑閑翻閱一份新加坡的《聯合早報》,然後不經意地說:“鰭色,是四億年前,地質史上稱為泥盆紀時生活在沼澤裏的一種魚。”
  那年輕人本來有一絲冷傲的神情,一聽此語,立刻換上訝異的表情。
  他頷首道:“多謝欣賞。”
  寧波接著說:“鰭魚又稱拉蒂邁魚,是兩棲動物,我猜你除了主理這家書店,另外還有一份職業,對不對?”
  那奚治青也不過隻是一個人,在絲毫沒有防範之下讓一個美貌少女拆穿心事,內心頗為震蕩。
  “你……你怎麽知道?”
  寧波這時才嫣然一笑,“嗬,都是我猜想的,我買一份星期日《泰晤士報》。”她付錢。
  “你全猜對了。”他替她用紙袋裝好報紙遞上。
  “是嗎?鰭魚先生,你的正職是什麽?”
  “我上午在父親的證券公司幫忙。”
  一聽見股票,寧波雙目一亮,“嗯,是兩份截然不同性質的工作。”
  鰭魚先生興奮地說:“我打算把這間書店擴張成真正書店,包羅萬有,廉價售書。”
  寧波微笑,“那,真要先在股票市場上多賺一點。”
  年輕人立刻向她她教姓名,“我姓奚,可需要每天替你留一份《泰晤士報》?”
  “不,我不是每天看。”也就是說不是每天來。
  奚治青明顯有點失望。
  寧波留下深刻的印象之後,揮揮手離去。
  那天下午,家中照例孑無一人,家努助理躲在房中休息,姨丈上班,阿姨外出應酬,正印一定有節目。
  邵家在過去幾年已經搬了兩次,地方越來越大,屋越住越貴,車房裏的車子似一組隊伍,連廚房都背山麵海,風景秀麗,可是正如正印說:“可是對麵再也沒有露台,露台上再也沒有青年。”
  要到市區,得坐三十分鍾以上的車。
  寧波卻非常享受這一份金錢買來的寧靜。
  這裏與她父母的家,有著天淵之別。
  她斟一杯果汁回到房中,正欲閱報,忽然看到阿姨向她走來。
  寧波意外,“阿姨,你沒出去?”
  阿姨走近,寧波發覺她又目紅腫。
  寧波這一驚非同小可,“阿姨,什麽事?”
  “你回來正好,寧波,我有事與你商量。”
  寧波十分緊張,她的胄液驚恐地竄動,是阿姨的健康有問題,抑或姨丈的生意出了紕漏?
  “寧波,我與你姨丈分手了。”
  寧波一愣,反而覺得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心底暗暗鬆口氣,不過表麵上不動聲色,隻是呆呆地看著阿姨。
  怎麽會,他們原是模範夫妻。
  阿姨沒精打采,“他另外有了人了,對方是職業女性,在證券界頗有地位,相當富有,所以他已決定離婚。”
  到這個寸候,寧波才開始唏噓。
  她原先以為像她母親,因元我力餘生都把丈夫背在身上才需離婚,真沒想到姨丈阿姨會結束那樣富泰舒適的關係。
  寧波難過,雙目通紅,眼眶漸漸潤濕。
  阿姨反而要安慰她:“別擔心,他給我的條件不壞,這間屋子拔到我名下,開支照舊,另外還有美金股票……”可是說著又落下淚來。
  寧波握著阿姨的手。
  阿姨問:“寧波,我是應該與他平和分手的吧?”
  寧波點點頭,“是明智之舉,越拖越糟。”
  “可是,我的朋友都說我太便宜他們了。”
  “別去理那班好事之徒,你同姨丈二十年夫妻,應當好來好散,有條件盡管提出來,他一定會做足。”
  阿姨與寧波緊緊擁抱。
  “正印曉得這件事沒有?”
  “她?”阿姨沒精打采,“我還不敢告訴她。”
  “今天就得同她說。”
  姨丈比正印早回來。
  寧波本想避開,被他叫住。
  “姨丈要搬出去了。”
  寧波隻得頷首,“我聽說了。”
  “你不怪我吧?”
  寧波得體地說:“想這也是姨丈不得已的選擇。”
  “寧波,”邵先生用手抹一抹麵孔,“你一直是個明白的人。”
  他似乎有點寬慰,可是隨即換外套出去。
  正印回來,一聽此事,愣了半晌,放聲大哭。
  寧波把她拉到房中。
  她問寧波:“我們以後還夠不夠錢用?”
  原來是擔心這個。
  寧波沒好氣,“夠七十個邵正印用七十輩子。”
  正印稍覺好過,又流淚不止,“真是一點跡象都看不出來。”
  人心叵測。
  不能相信任何人。
  電話鈴響了,正印已無心思閑聊,“說我不在。”
  寧波立刻替她安裝一具小小錄音機,一搭通便自動說:“我不在。”
  正印隻不過在家十天八天左右,又出去了。
  阿姨在家的時間多了起來,由寧波陪她。
  阿姨問:“你犧牲了幾份家教?”
  “兩份。”
  “你當教阿姨好了,阿姨付你酬勞。”
  “阿姨教我投資好了。”
  阿姨笑,“我方景美什麽都不會,隻會買股票。”
  已經足夠,消遣與零用都在它上頭。
  寧波已算鰭魚書店常客,可是她永遠不定時出現,永遠給奚治青一個措手不及。
  有時捉到他在吃便當,一嘴油膩,有時他在點算存貨,一身汗,有時遇到他跟無理取鬧的客人交涉。總而言之,攻其不備,他所有的尷尬事都落在她眼內,他漸漸氣餒,銳氣全挫光,見到這個少女,隻會搔頭皮傻笑。
  寧波覺得這種感覺是享受,她得到極大快感。
  她向正印報告:“奚治青快倒黴了。”
  正印瞠目結舌,“誰?”
  寧波嘩一聲,正牌邵正印!她正設法替她出氣,她已渾忘一切,好家夥。
  “沒什麽。”寧波揮揮手。
  “誰,剛才你在說誰?”
  “不是你認識的人。
  正印忽然正經起來,“媽媽到半夜還是時時哭。
  “那自然。
  “還需哭多久?”
  “一年、兩年,或許餘生。
  正印大吃一驚,“這簡直是一個哭泣遊戲嘛。”
  寧波抬起頭,“皆因她忘不了他。”
  正印又納罕,“那麽我不像她,無論什麽事,一轉眼我就忘記,我那麽喜歡衛炳江,他到倫敦去念書,我也隻不過是難過了三天。”
  寧波笑笑,“人人都應該像你這樣。”
  “是嗎,那我真堪稱得天獨厚。”
  “這是毋須置疑的一件事。”
  正印看著寧波,“那麽,為什麽我覺得你在諷刺我?”
  “你太敏感了。”
  終於,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奚治青提出約會的要求。
  那個下午,寧波剛洗過頭發,額角與臉旁的短卷發不可收拾地鬆出來像一個花環似地圍繞著她晶瑩的麵孔,她穿著藏青色水手服,手裏拿著小提琴,眼神有點憂鬱,整個她像拉菲爾前派的畫中人。
  奚治青輕輕問:“可以去喝杯咖啡嗎?”
  他太有信心,根本沒有想過她會拒絕。
  可是寧波在等的便是這一刻,她立刻清脆地答:“不。”
  奚治青一怔,像是挨了一巴掌,“為什麽?”
  “因為你太愛說不。”
  奚治青莫名其妙,“我和誰說過不?沒有呀!”
  寧波微微笑,剛要拆穿他,忽然店堂後轉出一個人來,“宗岱,裝修師傅什麽時候來?”
  寧波呆住,笑容僵在嘴角。
  那位仁兄看到寧波,一怔,“這位是——”
  隻聽得奚治青說:“大哥,這位是江寧波,我大哥奚治青。”
  寧波睜大了眼睛,那是他大哥奚治青,那麽,他又是淮?
  那正牌奚治青果然一副心高氣傲模樣,“宗岱,王師傅來了,你且招呼他一下。”又鑽到後堂去。
  那奚宗岱這時才看著寧波問:“我對誰說過不?”
  咄!原來一直把馮京當作馬涼。
  “沒什麽,不。”她連忙說,“我沒空喝咖啡。”
  “你可是已經有男朋友了?”奚宗岱好不失望。
  “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好了。”
  寧波匆匆離去,走到街角,不禁覺得好笑,終於彎下腰,靠在電灶柱上大笑得掉下淚來。
  簡直不是那塊料子,將來,邵正印的糾紛,由邵正印自己去解決,她一插手,隻有越幫越忙。
  自稱是奚治青的青年電話接踵而至。
  “你自何處得到我家號碼?”
  他笑笑,“想約會你,當然得有點路數啦。”
  寧波聽了十分愉快,難怪正印與他們談起電話來沒完沒了,不過她隨即說:“不。”
  奚治青詫異,“我還沒提出我的要求呢,你為什麽說不?”
  “無論你的問題是什麽,我的答案均是不。”
  對方啼笑皆非,“太不公平了。”
  寧波忽然擲下一句:“世事從來都不公平。”
  “我們可以麵談嗎?”
  “不。”
  “我來接你。”
  寧波更加高興,“不,請不要再打電話來。”
  她掛斷線。
  阿姨在一旁聽見,轉過頭來訝異地問:“那是誰?”
  “推銷員。”
  “推銷什麽貨色?”
  “他自己。”
  阿姨嗤一聲笑出來,“我隻聽見你一連串說不。”
  “說說就順口,很痛快。”
  “其實寧波,你也該和他們出去玩玩散散心。”
  “來,阿姨,我演奏一曲《天堂中的陌生人》給你聽。”
  寧波取出小提琴,她那無師自通的琴藝足以供她娛己娛人,把一首流行曲彈得抑揚頓挫,情感豐富,悅耳動聽。
  方景美女士鼓掌,“任何聽眾都會感動。”
  寧波放下琴,“我媽媽就不會。”
  “我一直約她,她一味推說沒空。”
  “她出來一次也不容易,穿戴化妝整齊了搭公路車來回連喝茶總得四個多小時,實在吃不消。”
  “情況還好嗎?”
  “身體還不錯,環境是窘了一點,不過那份工作總算牢靠,隻是非常寂寞。”
  三言兩語,把一位中年女士的狀況描述得淋漓盡致。
  “你父親呢?”
  “他最近狀況倒是不錯,市麵忽然需要大量編輯人才,新刊物辦了一本又一本,他此刻在一份周刊工作,薪水比從前好,可以維持生活,不過仍然老作風,房裏一隻大煙灰缸裏約有千來隻煙蒂從不清理,衣服掉了鈕扣壞了拉鏈也不管。”
  “你不幫他?”
  “不勞我動手,他屋裏自有女生穿插來回。”
  阿姨駭笑,“不開玩笑?”
  “她們覺得他有才華。”寧波的語氣十分平和。
  阿姨隻得說:“隻要他們二人生活均無問題就好。”
  “誰說不是。”
  過兩天,在板桌上,寧波聽見阿姨對正印說:“門口有個男生定期在黃昏徘徊,我怕鄰居說閑話,你去把他打發掉吧!”
  正印詫異,“誰?”
  她母親說:“我怎麽知道?你去看看不就曉得了。”
  正印在窗口張望一下,咦一聲,跟著出去了。
  阿姨燃起一支香煙,笑說:“還有人巴不得生兒子呢,好不容易養大成人,結果癟三似地跑到人家女兒門口來站崗。”
  寧波但笑不語。
  “阿姨小時候也十分調皮,跳舞裙子塞在書包裏,放了學假裝補習便換上出去玩,搽上胭脂假裝大人……你以力正印像淮?就是像我。”她微笑。
  寧波問:“我媽呢?”
  “她乖,可是運氣不好。”
  寧波低下頭。
  這時正印推門進來”十分訝異地說:“那男生並非等我。”
  “啊,等誰?”
  “他說他等江寧波。”
  寧波睜大雙眼漲紅麵孔,做不得聲。
  阿姨笑,“那麽,寧波,你出去打發他。”
  寧波立刻開門,隻見奚宗岱站在門口。
  她很生氣,“你再不走,我告到派出所去。”
  “我隻想與你淡淡。”
  “我不會與你說話。”
  “寧波,為何懲罰我?”
  “請你馬上離開,別在我家人麵前令我蒙羞。”
  “寧波,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我馬上走,請你息怒。”他舉起雙手。
  寧波自覺反應過激,有點不好意思。
  奚小生隨即問:“我哥哥打電話給你?”
  寧波頷首。
  “你和他說什麽?”
  “不。”
  奚宗岱反而笑了,兩兄弟均不得要領,倒是免了一場爭執。
  這時天微微下雨,他倆頭發上全是水珠。
  過一刻他說:“你放心,寧波,以後我都不會再騷擾你。”
  寧波聽罷轉身離去。
  奚宗岱歎口氣,從頭到尾十分迷茫,他是怎麽跑了來這門口苦苦等候的?身不由主真是天下最可怕的事。
  寧波板著臉返回屋內。
  正印笑眯眯看著她,“呼之即來,可是揮之不去?”
  寧波給她白眼。
  正印笑,“寧波,叫他來與請他走,都是藝術,否則,始終不是高手。”
  “你練成家了?”寧波沒好氣。
  “慚愧慚愧,已可設帳授徒。”
  “換了是你,你又怎麽樣?”
  “我?我會婉轉地告訴他,媽媽不批準我和他出去。”
  “他會相信嗎?”
  “我不是要他相信,我隻是想讓他下台。”
  寧波問:“叫他來容易還是請他走便當?”
  正印像接受訪問似地把問題好好地想了一想,“以你的條件,他沒有不來的道理,不過,請客容易送客難,你要記住。”
  “我不打算在這方麵發展,多謝忠告。”
  “他們會逼上來的,寧波,你一定要設法應付。”
  寧波完全相信。
  正印忽然說:“這些男生盡管討厭,可是十六歲的我與你如果沒有他們作為生活上點綴,又豈非浪擲了青春。”語氣有點蒼涼。
  寧波抬起頭來。
  正印正淒茫地微笑,一邊撫摸著麵孔,“看到沒有,這張臉不消多時就會憔悴,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寧波,趁這幾年,盡情罰他們在門口站崗,人數多多益善,一隊兵更加好。”
  寧波忍不住笑了。
  “你看我媽多寂寞,”正印說,“我不是沒有恐懼的,我惟一的抓拿不過是青春與美貌——”
  寧波給她接上去,“還有父母給你的產業。”
  正印刹那間忘記說愁,眉開眼笑地答:“這是真的,將來我肯定頗有嫁妝。”
  “你我二人你會先出嫁。”
  “不一定嗬,寧波。”
  “我非要揚名立萬安置了母親才會論婚嫁。”
  “我則要好好地熱戀三五七次才結婚。”
  寧波駭笑,“一個人有那樣的能量嗎?一次好像已經足以致命。”
  “我可以,”正即拍胸口,“我天賦異稟。”
  “嗬,恭喜你。”
  “寧波,力什麽我老覺得你愛諷刺我?”
  江寧波站起來發誓,“你對我情同姐妹,我不可能以怨報德,你別多心。”
  正印期望中轟烈的熱戀,在當年暑假就蒞臨了。
  事情發生也真的十分偶然。
  兩人正為考大學有點紫張,睡前話題暫時脫離男孩子與投資買賣。
  寧波說:“你沒有問題,正印,你有攝影記憶,功課看一遍即可。
  “可是,讀一次已經要多少時候!
  “你總不能一次都不看。”
  “有時候,打開試卷,根本不知問的是什麽,又該怎麽回答,尷尬得要命。”
  “那麽,叫姨丈捐一筆款子,送你到某私立大學去好了,我若考不到十個甲拿獎學金,就得到某公司去做信差。”
  “你不是頗積和蓄叫?那麽會賺錢,還叫窮。
  寧波過一會兒才說:“距離目標尚遠。”
  正印好奇,“什麽目標?”
  “我想置一間比較清靜寬敞的公寓給媽媽。”
  正印吐吐舌頭。
  “阿姨替我計劃過,首期款子應該兩年內可以實現,餘數由母親自負。”
  “你不該把這類重擔攬到身上。”
  “不,能幫助母親我覺得很高興。”
  這時正印忽然想起來,“對,我有兩張票子去看網球賽,一起去吧!”
  寧波答:“我憎厭一切比賽,尤其是球賽。”
  “可是,男生喜歡球賽,而我喜歡男生。”
  那一個下午,寧波也終於去了。
  坐下沒多久,正印便自手袋裏取出一具性能極佳的小型望遠鏡。
  寧波納罕,場地並不大,何勞望遠鏡。
  然後,寧波了解到,正印在看人。
  觀眾席上不乏借助這種工具的人,正是,你看我,我看你,不亦樂乎。
  正印把望遠鏡遞給寧波。
  寧波一張望,正好看到奚治青與奚宗岱兩兄弟,連忙把望遠鏡交還。
  正印瀏覽整個觀眾席。
  寧波很放心,由她檢閱過,想必沒有漏網之魚。
  二十分鍾後,正印已經有點不耐煩,忽然之間,她停止移功鏡頭。
  過片刻,她對寧波說:“看,G排座位左邊數過來第三人。”
  寧波沒有興趣,這是個陰天,她要趕下一場補習,她打算早退。
  “看,”正印推她,“看那個男生。”
  寧波不得不看過去,隻見G排剛有人站起來離場。
  那年輕人白衣白褲,可是球場裏幾乎每個人都穿白衣白褲。
  正印轉過頭來,“你看見沒有?”
  寧波訝異了,正印的語氣是悲愴的,像受了某種震蕩,目光十分無助。
  寧波連忙搶過望遠鏡來看,G排左邊第三個座位已經空無一人。
  隻聽得正印喃喃道:“是他了。”
  寧波既好氣又好笑,“誰是他?他是誰?驚鴻一瞥,三秒鍾時間,就算看清楚身型,也瞧不真五官,你這個人真有趣。”
  “不,”她收起雜物,站立,“我們去找他。”
  “怎麽找?”
  “一定有亦法。”
  “我要到島的另一端去替學生補習,呆會兒見。”
  “寧波,寧波。”
  寧波朝她擺擺手,逃一般離開網球場,籲出一口氣。
  傍晚回到家才知道事態嚴重。
  不見正印,故問阿姨,“她人呢?”
  “打過電話來說不回家吃飯。”
  “到什麽地方去了?”
  “說是找一個人。”
  天。
  真的幹起來了。
  阿姨好奇地問:“找誰呢?你可知道?”
  寧波隻得笑著安慰阿姨:“她的玩藝兒層出不窮,你別理她。”
  “快考大學了,也不見她著緊書本。”
  電話鈴響了,寧波去聽。
  “寧波,我在球場訂票部,你馬上來與我會合。”
  “正印,我剛打算陪阿姨吃晚飯。”
  “限你二十分鍾到,否則絕交。”電話叮一聲掛斷。
  寧波隻得咬著麵包出門去。
  正印站在訂票處等。
  寧波訝異問:“這種時候還有人辦公嗎?”
  “你替我進去問,G排左起第三號是誰的票子。”
  “喂,失心瘋了,這怎麽問,買票的可能是任何人。”
  正印冷笑,“說你不懂就不懂,這次售票隻限會員,一定有姓名電話地址。”
  “你自己為什麽不問?”
  “我怕難為情。”
  “嗬,這敢情是說我麵皮老。”
  “我太緊張,怕問不出因由。”
  “好好好,讓我試一試。”
  寧波推門進去。
  一個年輕人抬起頭來,“小姐,我們已經下班了。”
  寧波連忙賠笑,“有一件為難的事情請多多幫忙。”
  年輕人躊躇了,他從來沒有拒絕過那麽清麗的麵孔。
  “今天的球賽——”
  “麥根萊輸了那一場?”
  “是是是,我有一具望遠鏡,被G排左三個位子的觀眾借去了,竟沒有還我,我想知道他是誰,好討還。”
  “觀眾姓名是保密資料。”
  寧波低下頭,“望遠鏡借自哥哥——”可憐得不得了,卻欲語還休。
  “他很凶?”
  寧波皺起眉失,小鼻子急得發紅。
  “讓我想想法子。”
  年輕人按動電腦鈕鍵,“嗯,G3的購票是朱牧民,電話二二0三八,住宅龍森路三號。”
  寧波長長鬆口氣。
  那年輕人忽然明白什麽叫作助人為快樂之本。
  “謝謝你。”寧波欲轉身離去。
  “小姐。”他喚住她。
  “什麽事?”
  “小姐,防人之心不可無,假如他要交還望遠鏡,叫他在公眾場所見麵,切勿進他的屋子,上他的車。”
  “是,”寧波感動了,“請問你尊姓大名?”
  年輕人笑,“我叫黎智強。”
  “謝謝你,黎智強。”
  寧波才出門,就被正印拉住。
  她想調侃她兩句,忽然發覺正印眼神憔悴。
  寧波輕輕問:“這是幹嘛?”
  “他叫什麽名字?”
  “票子售予朱牧民。”
  正印重夏一次,“朱牧民。”
  “但是出席的不一定是朱牧民本人,票子可能轉讓給別人了。”
  正印抬起失看著天空,“我明白,”她握著拳頭,“我會找到他。”
  十分湊巧,天色本來明暗,這時刮起一陣風,把正印的長卷發往腦後吹,露出她美麗的小麵孔,她的表情如複仇女神一般,悲愴、堅決。
  寧波知道她已經著了魔。
  “來,寧波,我們打電話給他。”
  “我又冷又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我們不適合亂拔電話到別人家去。”
  正印剛想開口,寧波又截停她:“不,也不可以上門去按鈴,先回家去,明天再做打算。”
  那一晚,正印什麽話都沒有說。
  半夜,寧波醒來,聽到鄰房悉裏索落,正印顯然還在活功,她輕輕敲了敲牆。
  一會兒,正印過來了。
  寧波輕輕問:“睡不著?”
  “我做了一個夢,在節日之夜找一個人,滿街滿巷地毯式尋搜他,天空上有燦爛煙花,通處擠滿了人,我高聲喚他的名字,直至喉嚨沙啞——”
  “最終找到沒有?”
  “沒有,夢醒了。
  可憐的正印。
  寧波喃喃道:“放焰火,是元宵芾啖?”
  “不,”正即答,“我明顯地覺得身在外國。”
  寧波看著她,“照說,你不應覺得寂寞。”
  正印苦笑,“我隻得你一個朋友罷了。”
  “那麽多男生追求你!
  “他們不算,他們在玩一個遊戲,我是勝出者的獎品。”
  “既然你這樣看這件事,可否退出?”
  “正如你說,寧波,我是個寂寞的人,我不像你,我比較不會處理孤寂。”
  “去睡吧,明天我們還要找那個人呢。”
  正印回房間去了。
  過了許久,寧波才熄掉燈。
  第二天,她倆鄭重商量如何與朱牧民聯絡。
  “不如清心直說。”
  “怎麽講?”
  “‘你在球賽中坐G排三號位子嗎?我想認識你,與你做朋友。’”
  “要就快點做,不然他會忘記到過球賽。”
  “去撥電話。”
  正印跳起來,“不,你替我。”
  “正印,別退縮,尋人者是你。”
  “寧波,再幫我一次。”
  寧波推無可推,隻得微笑,挺身而出。
  “朱牧民先生在嗎?”
  “請等等。”真好,沒問是哪一位找,少女的她最怕報上姓名後對方又說要找的人不在。
  一會兒有人來聽了,聲音不對,比較蒼老,“喂,我是朱牧民。”
  “朱先生,你昨天可有去看球賽?”
  “我沒去,票子給我兒子了。”
  “我可以跟令郎說幾句嗎?”
  “你是誰?”
  “我叫江寧波,朱先生。”
  “你可是他同學?”
  “噯噯噯。”
  “漢聲今晨出發到倫敦升學,你不知道嗎?我們剛從飛機場回來。”
  寧波的心咚一聲沉下去。
  “有地址嗎?朱先生。”
  “攝政公園三號之二二五。”
  寧波馬上記下來,道完謝,她掛上電話。
  正印一直在她身旁聆昕,聞言隻低下頭黯淡地笑。
  寧波搓著手懊惱地說:“早知,該昨晚撥電話。”
  正印站起來,掉過頭安慰寧波,“他也不會改變到倫敦升學的主意。
  寧波衝口而出,“對,沒有緣分。”
  “你相信緣分?”
  寧波苦笑,“除此之外,信無可信。
  “他叫什麽名字?
  “朱漢聲。”
  過兩天,寧波靜極思動,帶一籃矜貴水果,找上朱家去。
  整條龍森路都是獨立小洋房,來開門的是一位老傭人,朱先生獨自在家,寧波認是朱漢聲的舊同學。
  朱牧民是一名退休的鰥夫,平日生活十分清靜,見到有訪客,非常歡迎,與這名懂事的少女絮絮談個不休。
  他甚至取出照片簿子,與寧波一起欣賞。
  “你看,漢聲自幼是個小胖子。
  這是朱漢聲。
  寧波一喜,那麽,那天看球賽的不是他。
  正印怎麽會喜歡胖子!
  即使隻是驚鴻一瞥,寧波都肯定正印看到的是一名英俊小生。
  看樣子G三號的票子轉了又轉,轉了又轉。
  寧波這一坐,坐到下午五點。
  那天晚上,她打了一個電話給掇政公園的朱漢聲。
  “我想知道,那天的球賽,你的票子交了給誰?”
  胖子多數好脾氣,朱漢聲也不例外,他想半天,“我順手交給一個朋友。”
  “他是誰?”寧波追問。
  “你是誰?”終於起了疑心。
  “我是你的朋友江寧波。”
  “我好像沒有姓江的朋友。”
  “你貴人善忘。”
  “想起來了,票子始邱珠英了。”
  “女生?”又斷了線素!
  “是,是我表妹的朋友。”
  “可以給我邱小姐的電話嗎?”
  “女生找女生,沒問題。”他報上電話地址。
  “謝謝你小胖子。”
  她連他的昵稱都知道,可是他偏偏想不起她是誰。
  寧波這次學了乖,問正印:“你還要不要找那個人?”
  “要,”停一停,“你有什麽線索?”
  “他跟別人有什麽兩樣?”
  “這是一種感覺,我不能用言語表達。”
  “找到了,恐怕也不過是那麽一回事,那麽一個人。”
  正印笑,“可能,不過尋找過程是種樂趣。”
  寧波抬起頭,“是嗎?為什麽我不覺得?”
  “因為你還沒有看兄他。”
  寧波找到了邱珠英。
  邱小姐已經進了大學念經濟係,為人大方成熟,不介意詳細敘述那張票子的來龍去脈。
  ——“我自漢聲手中接過票子,隨即把它捐到教會作為抽獎用途了。”
  “什麽教會?”
  “宣道會北角堂。”
  看樣子還得多找一站。
  可是教會的負責人卻說:“我們沒有記錄,幾乎每一個月都有青年聚會活動,我們不知由哪一位弟兄姐妹抽得獎品。”
  “由你抽獎嗎?”
  “不,由胡衍禮弟兄負責抽獎。”
  “我可以見他嗎?”
  “他在讀經班。”
  寧波見到他,立刻知道無望,原來胡弟兄已是八九十歲的老人,雖然耳目聲均算健康,但想必不會記得什麽人抽獎得了那張球票。
  果然,以下是他的對白:“票子?不用買票,天國的門毋須憑票入內,可是,也不是每個嘴裏喊主呀主呀的人都可進天國,你需做到信、望、愛,這位小姐妹,明白嗎?”
  江寧波必恭必敬地說:“是,明白。”
  線索至此,完全中斷,北宣教會十分興旺,起碼擁有數千名教徒,這張票子好比泥牛入海,無處可尋。
  算了。
  以邵正印的性格,不出一個月,就會忘記這件事。
  可是事情往往出乎意料,正印一直到新年還對那個人印象深刻。
  “你猜他結了婚沒有?”
  “一頭霧水。”
  “他會不會也在找一個人?”
  “費人疑猜。”
  “他的名字叫什麽?”
  “就是他。”
  ——二十四歲時——
  寧波與正印連畢業照都不打算拍,考完試留下地址讓學校把文憑寄去就忙不迭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將來,會不會後悔?”正印有疑問。
  寧波答:“如果有什麽抱怨,租件袍隨便叫哪位攝影師補拍一張照片好了。”
  “六年大學生涯就此結束。”
  “恭喜你,你已是碩士身分。”
  正印用手托著腮,“我已經老了,用青春換文憑,真劃不來,讀得膩死了,多留一天在這間宿舍就會發瘋。”
  “英國的天氣的確不大好。”
  正印說:“你還有小胖子接送——”
  “胡說,”寧波鄭重其事地辟謠,“我從不差遣小胖子,我十分尊重他,他不是觀音兵。”
  正印怪同情地看著小表姐:“那你更一無所獲了。”
  “咄,我有管理科碩士文憑,回去準備大殺四方。”
  “且莫殺氣騰騰,爸說起薪點才幾千塊。”
  “凡事總有個開頭,我不怕。”
  “我怕,”正印看著宿舍窗外綠油油草地,“我怕成為社會人海芸芸命生中一名。”
  寧波提醒她:“走之前,你最好見一見餘仁邦,把事情交待清楚。”
  “我借他的參考書全還清了。”
  “你隻欠他參考書嗎?”寧波語氣訝異兼諷刺。
  “自然。”正印理直氣壯。
  “他的說法不一樣。”
  “你幹嘛聽他一麵之詞,況且,”正印有慍意,“有什麽話他為什麽不對我直接說,要跑到我表姐後麵訴苦。”
  寧波過一會兒才說:“他愛你,所以他怕你。”
  “他懂得什麽叫愛?”
  正印正把一件蟬翼紗的跳舞裙子折起放進衣箱裏。
  寧波問她:“你懂嗎?”
  正印笑笑,“不,我也不懂。”
  寧波摸一摸紗上釘的亮片,“這紗有個美麗名字,叫依露申,英語幻覺的意思。”
  正印十分吃驚,“我怎麽不知道,我多粗心!”
  寧波長長籲出一口氣,“你我已經二十四歲,卻一次婚都未曾結過,還有何話可說。”
  正印安撫她,“要結婚今天下午就可以結。”
  寧波自顧自說下去:“幾次三番到巴黎、到威尼斯、到碧綠海岸……身邊都沒有人,真窩囊,真落魄。”
  “一有人追,你就窮躲,還說呢!”
  寧波訕笑。
  “你可記得我們十多歲的時候,有天一起去看網球賽?”
  “有一年我們幾乎每個禮拜都在網球場上看男孩子,你說的是哪一次?”
  “哈,這次輪到你記性差了。”
  寧波電光石火是想到了那件事,靠牆角坐下來,“嗬是!那是當你和我都年輕的一個美麗五月早上是不是?”
  那個男生叫什麽?胡龍傑、蘇景哲、伍春明、阮迪恩?不不不,不是他們,對,寧波完全想起來了,那個男生甚至沒有名字。
  一直記得一個無名氏!
  六年了,尚且念念不忘,真是奇跡。
  “你猜他在地球哪一角?”
  寧波答:“你可以登報尋他:絕望地搜尋某男士,某年某月某日在某球場偶遇後永誌不忘,渴望相見……”
  正印不以為然,“這便是強求了。”
  “你希望他在茫茫人海中自動浮現?”
  “是。”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機會率就稍低,而緣分其實也就是碰機會。”
  正印笑笑,這時男女同學已經知道這兩姐妹要走,紛紛過來辭別,她們索性打開房間門,與同學話別,擁抱,交換地址。
  當天傍晚,姐妹倆叫了計程車前往飛機場,可是有人的車子早在門口等。
  卻之不恭,隻得推了計程車。
  那位司機是許競飛,電機工程係博士生。
  送到飛機場,正印給寧波一個眼色,示意她把他打發掉,那許小生不是笨人,把一切看在眼內,悄悄話別。
  “寧波,我叫許競飛。”
  寧波訝異:“我知道。”
  “勿忘我。”
  寧波笑了。
  此時此刻,她學藝滿師,收拾包袱下山預備大施拳腳,好在江湖揚名立萬,往後日子吃粥吃飯,看的就是這幾年了,凡心已熾,哪裏還顧得情話綿綿,兒女私情。這許競飛統共掌握不到正確時機,可謂失敗。
  “將來一定有見麵機會。”
  她與他握手道別。
  “唏,”正印噓口氣,“總算擺脫了這班海底遊魂。”
  寧波笑說:“生兒子有什麽前途,一天到晚追女生。”
  轉頭一看,正印已經伏在座位裏睡著了。
  這,也許是她們最後一覺,往後,便要不眠不休地搏係。
  回到家,兵分兩路,寧波的行李跟正印回阿姨家,她人則先去拜見母親。
  母親一年前已搬入新居,現在的住所雖稱不上華麗,到底位於中等住宅區,整潔得多,屋寬心也寬,方景惠女士寬容得多。
  寧波記得她建議母親搬家那天的情景。
  做母親的吃驚,訝異,“你,”指著女兒,“你哪裏來的錢?學費生活費兼乘飛機來來回回不去說它,居然還能替我付首期款子,我可不要用來曆不明的金錢!”
  寧波一怔,正印已在一旁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阿姨勸說:“寧波已儲蓄了好長一段日子,我又幫她投機炒賣,所以存了不少現款,若是來曆不明,怕不隻這一點點,你多什麽心?”
  寧波這才說:“若不是為了讀書,早三年都可以實現置業願望。”
  阿姨接著說:“房產價格在未來十年大約會漲上十倍以上,我打算大量搜刮中小型住宅單位。”
  方景惠勸方景美:“你不要太貪。”
  方景美笑一笑,“你管你教書,我管我弄錢。”
  這一年,房價瘋狂飆升,寧波已經賺了一注。
  賺這樣的錢固然可喜,可是寧波希望她能夠在某機構占一席位,做到名利雙收。
  在飛機場迎接她倆的是阿姨。
  她對正印說:“你爸找你。”
  正印心驚肉跳:“他健康沒問題吧?”
  “你放心,他壯健如牛,又離了婚,所以勤於操練身體,狀態猶勝昔日。”
  寧波自心底叫出來:難道還打算結第三次?
  阿姨說:“我對他說,真想生一兩個兒子呢,現在也是時候了,再拖,來不及了。”
  咦,關係已經進化到這般文明,倒是好事。
  正印問:“那他找我幹什麽?介紹女同學給他?”
  “不,他打算叫你到廠裏幫他。”
  正印立刻拒絕,“我不要做那種醃讚的小生意,我打算到銀行區找工作。”
  寧波在一旁聽著不響。
  果然,阿姨斥責女兒:“你一生衣食來自這間猥瑣的小型工廠,怎麽,現在配不起你大小姐了?”
  正印噤聲。
  寧波打圓場,“正印的意思是,她想到大機構工作。”
  阿姨看著寧波,“你呢?你肯不肯幫姨丈?”
  寧波笑道:“我求之不得。”這是真活。
  “明天就去上工。”
  “遵命。”
  “現在去見你母親吧。”
  母奈家有客人,人客是她父奈。
  到了這種年紀,她父親也女胖了,外型看上去較為舒泰,語氣也較為鬆懈,不那麽憤世嫉俗。
  最近,文化界重新奠定了他的地位,江某頗受抬舉,他一高興,也不管收入有否增加,已經放開了懷。
  父母兩人齊齊感慨地說:“終於回來了。”’
  仍然是白襯衫、牛仔褲,一臉稚氣笑容,可是雙目暗暗流露光華,蘊含殺氣,看樣子振翅欲飛,為達到目的也打算付出代價,途中不知打算踩死多少對頭。
  “年輕真是好。”母親說。
  寧波感慨道:“時間過得那麽快,終身要小跑步才追得上社會節奏步伐。”
  她父親笑,“聽了也替你辛苦。”
  寧波溫和地微笑,是,她的急進與父母一向有距離。
  隻聽得父親說:“寧波,多謝你補償母親,她今日總算安居樂業了。”
  寧波不語。
  氣氛居然有點溫馨。
  半晌,寧波站起來,“阿姨在等我呢!”
  “你去吧!你運氣好,有兩個母親。”
  寧波笑答:“是,我是個幸運女。”
  姨丈在等她。
  采取疲勞轟炸手段,也不讓甫下長途飛機的外甥女稍加休息,一股腦兒把廠裏的煩惱向她傾訴。
  說到最後,牢騷來了,“這世上除了至親,無一人可信,寧波你說是不是,笨夥計不中用,精明夥計踩老板。”
  寧波笑笑,咳嗽一聲。
  姨丈立刻會意,“對,關於薪水——”他說了一個救目。
  寧波一聽,不置可否,自然是嫌低。
  街外起碼多十五個巴仙,她早已打聽過了。
  好一個姨丈,不慌不忙,立刻笑眯眯地說:“你看我,老糊徐了,竟把去年的行情拿出來講,這樣吧寧波——”
  又講了一個數字。
  這下子約比外頭多出百分之十。
  寧波笑了笑,“什麽時候上班呢?”
  “明早八點半。”
  正印知道了,對她說:“到這種私人小地方做,記錄在履曆表上敲不響,蹉跎青春,我情願挨老媽痛罵,也要到外頭闖一闖。”
  寧波不出聲。
  她何嚐不知道這個事實,可是這麽些年來,她在邵家白吃白住,總得回饋邵家吧。
  正印看著她,“你覺得欠邵氏是不是?不必,連我都沒這種感覺。”
  “你是他們親生,是他們的責任,他們活該對你好,供奉你。”
  正印卻道:“這些年來,你也有付出時間精力,作為我母親的好伴侶,給她多少安慰,互不拖欠。”
  寧波微笑,“我有我的打算,我一進邵氏,便是副總經理,你在美資銀行,頭一年不過是個學徒。”
  正印鞠個躬,“是是,江經理,守為雞口莫為牛後。”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一個月後,正印堅持要搬出去住,她母親忍不住訴苦。
  “寧波,你看看你妹妹,硬是要自由,可是住在外頭小公寓裏,又向我借錢借工人借汽車,這算是哪一門的獨立?”
  寧波隻是笑,人各有誌,她就不知多享受邵家的設施,她決定恒久住在邵家做客人。
  “家裏有什麽不好?有人煮食有人收拾有人洗熨還有人聽電話,她偏偏要搬出去,才幾十星期,就又黑又瘦。”
  寧波把一隻手按住阿姨肩膀,表示盡在不言中。
  阿姨也握住寧波的手,“幸虧我還有一個女兒,”想起來了,“對,有朋友沒有?”
  “事收未成,不談婚姻,江寧波何患無伴。”
  阿姨聽出寧波心中豪情,非常欽佩,“這一代是兩樣子,多讀書真有用。”
  寧波仍是笑。
  “你姨丈說你經常做到半夜十二點,可有這樣的事?”
  “我無處可去,賴在廠裏。”
  “我罵你姨丈收買人命。”
  “沒有啊!命他是不要,給他時間就可以了,廠裏帳簿有點複朵,我和會計師往往做到深夜。”
  有幾次做到天色魚肚白。
  回來淋個浴換件衣裳喝杯咖啡又回廠見客。
  寧波沒說的是,會計師叫何綽勉,高大英俊,聰明機智,還有,未婚。
  他愛穿白襯衫,可是不穿內衣,每當下班時間一過,他就脫下外套,那白襯衫料子十分薄,貼在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工作有時緊張,會冒汗,袖圈下一遍濕印,加上胡須長得快,下巴盡是所謂“五點鍾陰影”,青色須根也增加了男性魅力。
  最令寧波覺得可取的是,此人絲毫不覺得他自己長得好,姿勢十分瀟灑。
  不過他倆超時工作,卻絕對為公不為私。
  兩人之下甚至沒有私語。
  在電梯或是公司車上,都維持緘默。
  少說話,多做事,是江寧波的座右銘。
  邵正印一次看到何綽勉,“嗯,白襯衫。”
  寧波笑笑,“令你想起一個人是不是?”
  正即感慨,“那幾乎是一個世紀前的事了。”
  “真像是不是,成語說的恍如隔世,就是這個意思。”
  “現在和些什麽人約會?”
  “有機會介紹你認識。”
  某一個下午,寧波買了盒巧克力給正印送上去,按鈴,門打開,是一位男生,隻穿一條破牛仔褲,光著上身,見來人是女客,尷尬地解釋:“我以為是送薄餅來。”
  寧波揚聲,“正印。”
  那小生連忙套上線衫,用手指梳梳頭發。
  寧波說:“我該先撥電話上來。”
  “不要緊,我在廚房。”
  隻穿一件毛巾浴袍。
  寧波在廚房與正印談了一會兒。
  正印斟杯香檳給她。
  寧波勸道:“別太明目張膽。”
  “誰也不能管我。”
  寧波笑,“那你得管住自己。”
  正印放下酒杯,看著寧波也笑,“這些年來,你總是不怕指出我的不是,寧波,你真是我的忠友。”
  “謝謝你。”
  “可是寧波,你知道我好色。”
  “這是人類習性,無可厚非,人人喜歡漂亮的小孩、標致的異性,加以控製也就是了。”
  這時門鈴大響。
  寧波抬起頭,“這是誰?”
  “送薄餅來。”
  才怪,門一開,站在外頭的是正印的母親。
  穿著浴袍的正印愣住,“媽媽,你怎麽來了?”
  寧波急出汗來,不知什麽地方來的急智,連忙抓起手袋,拉著那男生的手,“那我和湯姆先走一步,阿姨,你和正印先談談。”
  “這是你的朋友嗎?寧波。”阿姨笑顏逐開,“一起吃飯吧。”
  “我們要趕到另一個地方去。”寧波滿臉笑容,替男生取過外套,“再見阿姨。”
  一走出門口,馬上拉下麵孔。
  那位小生穿上外套,陪她走到停車場。
  寧波上自己的車,那小生俯下身來問:“我們不是要趕另一個場子嗎?”
  寧波最最痛恨這種嬉皮笑臉,冷冷打開手袋,取出一百元,扔出車窗,“給你叫計程車!”
  那位小生自出娘胎未受過如此招待,愣在那裏。
  車子已飛駛離去。
  那天晚上,阿姨忽然說:“寧波,正印家那位男生,不真是你的朋友吧?”
  寧波一怔,麵孔自電視熒光幕轉過來,“阿姨真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腸。”
  “你怕我難堪,是不是?”
  “我多此一舉。”
  “你是要保妒正印的名譽。”
  寧波不出聲。
  “各人有各人造化緣法,許多濫交的女子此刻都被稱是夫人了,守身如玉,卻未必受人欣賞。”
  寧波十分尷尬。
  “我很看得開,不過寧波,真得多謝你,若不是你讓我們母女下台,我少不免要說她幾句,以正印的脾氣,一定不服,可能大傷和氣。”
  寧波鬆口氣,幸虧阿姨見情。
  深夜,正印打電話來了。
  她訕笑,“你又救了我一次。”
  寧波勸道:“那個人不好,那種人配不起你。”
  正印笑,“哪裏去找那麽多好人,你這人真是天真。”
  “何掉勉不錯,我介紹何掉勉給你。”
  “我不要!”
  “我知道,你喜歡茫無來曆,不知首尾的神秘人,你喜歡刺激。”
  “說得好,生活已經夠沉悶,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我說什麽都不甘心坐到一張桌子上去相親,待人介紹男生給我,我不怕危險,我有的是精力——”
  寧波幽默地給她接上去:“與愛心。”
  正印抱怨:“這麽多年來,你對我都沒有真心。”
  “去睡覺吧。”
  第二天,寧波仍然在廠裏做到八九點。
  何綽勉忽然說:“查帳同驗血一祥,馬上可以知道病的根由。”
  這是真的,他倆合作以來,已查出不少紕漏,悄悄堵塞,把該開除的人靜靜請走,把多餘的開銷省下,該關的水龍頭立刻關上,該鬆的地方加倍慷慨,這一切,沒有何綽勉的幫忙,實在做不到。
  寧波很佩服何綽勉,是,是有關他的能力,可是都會中精明的年輕人是很多的,她更欣賞的是他辦事的恣度:低調、絕不喧嘩、堅持息事寧人,並且遵從一句老話:吃虧就是便宜,能夠化解就做出犧牲,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大智若愚,大勇若怯,這樣做需要很多的智慧與很大的度量,缺一不可,所以寧波欣賞他。
  她說:“照說,像你這樣的行政醫生,應該到大公司去斷症。”終於談到私事上去了。
  他笑笑,“小公司容易醫,特別見效,有成就感。”
  寧波點點頭。
  “一起吃飯?”
  寧波躊躇,上班是他,下班又是他,慘過結婚。
  何綽勉看出苗頭來,“我可以不談公事。”
  盡揭隱私?倒是蠻過痛的,去拭一試。
  小何沒有令寧波失望,他果然全不談生意經。
  寧波卻忽然向他透露身世。
  開口之前也考慮過該不該說出來,可是一切已成過去,她已是個成年人,況且,她也真想找個對象傾訴一下,於是寧波透露,她在阿姨家長大。
  何綽勉的反應卻有點激動,“嗬,難怪你比別的同齡女子持重。”
  “是呀,”寧波感慨,“人家越是疼你,你越要留神,那始終不是你自己的家。”
  何綽勉一臉惻然,這個女孩統共沒有享受過童年與青少年期。
  寧波抬起頭想了想:“我也不見得不快樂,可是很知道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於是在別人家中,事事不投入,十分隔膜,既不敢高興得太早,又不想露出失望的樣子來,長時期悲喜含糊不清,看在別人眼中,也就是老成持重。”
  何綽勉衝口而出:“在往後的日子裏,你得好好補償自己。”
  寧波困惑地問:“怎麽樣做才對呢?多跳幾次舞,還是置多一籮衣裳?”
  何綽勉憐惜地答:“無論是什麽,令你自己高興就好。”
  寧波笑答:“讓我們回廠去挑燈夜戰,我愛我的工作。”
  是這樣把一家幾乎完全不認識管理科學的小型工廠整理出來。
  將所有資料送迸電腦記錄,一目了然,人事歸人事,物資歸物資,每個部門都設主管,不像從前,一有什麽事,人人一窩蜂跑老板房裏投訴。
  寧波工作成績斐然,正印也沒閑著。
  嗬不是指異性朋友令她夙夜匪懈,她在銀行裏也升了一級。
  過去一年正印名下招攬到六百四十萬美金的生意,這筆款子跟著她走,無論到哪一家銀行都一樣。
  寧波猜想其中三百萬屬於阿姨的私人投資,隨便做個定期,已經幫了正印大忙。
  周末,寧波去找正印。
  初秋,正印淡妝梳馬尾巴穿白襯衫與牛仔褲,配一雙古姿鱷魚皮平跟鞋,姿態瀟灑。
  寧波讚歎:“美極了!”
  正印微笑,“我知道。”
  寧波氣結,“謙遜一點好不好?”
  正印攤攤手,“我都準備好了,你看,花樣年華,心態成熟,可是那人呢?他若再不出現,我很快就會憔悴。”
  “啐,算了吧,你也沒閑著。”
  “總得找些消遣呀!”
  “在這種情況下,越玩越淒涼,越忙越無聊。”
  “你怎麽知道?”
  “因為所有的人都不是那個他。”
  “你怎麽明白?”
  寧波懶洋洋答:“因為我是你姐姐。”
  正印拍手笑道:“不不不,因為你和我在同一條船上,處境一模一樣,同病相憐。”
  寧波隻得歎一口氣。
  正印說:“每次看到一個異性,心裏都在等待,此君是否可令我靈魂震蕩?沒有,一個接著一個,叫我失望,我連眼睫毛都沒有顫動,你說,有什麽意思?”
  寧波笑得打跌。
  正印低下頭,“你記得那個球賽中那個不知名的主角嗎?”
  寧波點點頭。
  “也許今天道旁相逢,此君隻是一個庸俗的小生意人,倒是一輩子不相見的好。”
  “不要緊,你的想法會改變,緣分由時間控製,也許十年後,你所需要的,就是一個平凡的小生意人,屆時他出現了,豈非剛剛好?”
  “嘿!詛咒我,豈有此理。
  “那麽,應在我身上好了,”寧波笑,“好歹是自己的選擇,說什麽都是一個歸宿,人老了心會靜,帶著私蓄歸田園居,不知多好。”
  正印用雙手掩著胸口,“你我萬丈的雄心最終不過埋葬在這樣一個小家庭裏?”
  “咄,小姐,怕隻怕死無葬身之地,過了中年還塗脂抹粉遊魂似地在歡場流離浪蕩。”
  正印看著鏡子,“長得像我這般聰明美麗都好像沒有什麽出路。”
  寧波嗤一聲。
  “過來過來。”正印向她招手。
  寧波過去站在她身邊。
  “你看我倆,像不像一支並蒂蓮。”
  寧波看半晌,吧口氣,“我無暇顧影自憐,我有客自加拿大來,直接和他入貨,可免中間剝削。”
  正印訝升,“我父深慶得人。”
  寧波趕著出去,正印開車送她。
  這時,公寓電話鈴響了又響,電話錄音開動,隻聽得一把男生哀求地說:“正印正印,你在家中嗎?請來聽電話,正印正印,你為什麽不睬我?”
  正印當然沒聽到這一通電話。
  一卷電話錄音帶裏,滿滿都是男生怨懟的申訴,哀鴻遍野,哪裏顧得了那麽多。
  周末,何綽勉問:“寧波你要不要去看球賽?”
  “什麽球?”
  “回力球。”
  寧波輕輕回答:“我對所有的比賽不感興趣。”
  “為什麽?”
  “比賽必分勝負,何謂勝,何謂負?知足常樂,幹嘛要和人家比賽,我固然比人愚魯,但這並不妨礙我成為一個快不的人。”
  何綽勉笑說:“可是我肯定你這生已經過無數比試,並且已經奪魁。”
  寧波笑笑,“沒打過仗,有什麽資格說討厭戰場。”
  “那麽,去不去看回力球?”
  “去。”許久沒有看球賽了。
  寧波對什麽都專注,她聚精會神看比賽,並且對小何說:“這是除卻冰曲棍球及馬球之外最激烈的球賽。”
  何綽勉說:“聽祖父講,舊上海最流行回力球。”
  “是呀,”寧波笑,“據說小姐們都喜歡追求回力球員。”
  何綽勉看了看寧波,“女孩子都愛動態美。”
  “所以追舞台上的武生,等到那個湮沒,又改追運動員,多熱鬧。”
  何綽勉終於忍不住問:“你呢?”
  寧波沒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遠處,她看到了正印,剛想招呼,忽然發覺表妹身邊有人。
  寧波不由得隔一個距離細細把情況看清楚,那是一個年約三十歲的英俊男生,正聚精會神觀賞球賽,坐在他身邊的正印卻一點興趣也沒有,百般無聊,一會兒打嗬欠,一會兒咬指甲,悶得幾乎流淚。
  寧波嗤一聲笑出來。
  正印分明是為著討好那個他而來看球,這樣勉強,有什麽幸福,三五七次後保征不耐煩得拂袖而去,寧波不由自主搔搔頭。
  何綽勉輕輕問:“看人?”
  寧波點點頭,“我表妹。”
  “哪一個?”
  “你猜一猜。”
  何綽勉的目光瀏覽了一下,“嗯,那個穿鮮紅襯衫長卷發的美女。”
  “對!”寧波訝異,“你怎麽知道?”
  “相貌與你有七分相似。”
  寧波笑,“不敢當。”
  小何說:“她比較慵懶,你則精神奕奕。”
  寧波還是笑,“我與她還有很大的分別,有機會告訴你。”
  這時她發覺正印與男友之間還有第三者,那是一個隻有三四歲大的小男孩,由保姆帶著,走過來伏在他父親的膝上。
  寧波警惕了。
  噫,有婦之夫,有失手續辦妥沒有?
  回力球賽一貫喧嘩熱鬧,觀眾情緒高漲,吆喝連連,寧波很快重新投入,跟著起哄,著實享受了一十下午。
  小何暗暗讚賞。
  做人就該這樣,既來之則安之,高高興興,享受手頭上擁有的事物,因為就這麽些了,如果堅持認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分明是和自己過不去,有礙養生。
  聰明人不會那樣做。
  江寧波分明是個有智慧的女孩子。
  球賽散後寧波抬頭,已經不見正印影蹤。
  小何陪她去吃海鮮。
  他看她狼吞虎咽地吃蟹,笑曰:“又沒有人和你搶。”
  寧波眨眨眼,“享樂趁早。”
  “這又是什麽意思?”
  “太陽黑子下一分鍾就可能爆炸,九大行星立刻毀滅,嘿,所以要趕著開心。”
  小何覺得這樣的樂觀背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傷心事,隻是不便詢問。
  他送她回家,在門外,似有話要說,臉上露出依依神色,於波卻沒有給他機會,轉身進屋。
  她才要找正印,沒想到正印已在家裏等她。
  姐妹倆異口同聲問:“他是誰?”
  然後又一起大笑起來。
  “是那種你向往的戀愛嗎?”
  “還不是,”正印遺憾地回答,“你看我一點也沒有消瘦,亦沒有患得患失,由此可知不是那回事。”
  “你是堅持戀愛必要吃苦的吧?”
  正印回答:“我深信無論追求什麽,都要付出嚴重代價。”
  寧波靠在床頭上慘笑,“那,還去不去?”
  “問你的心。”
  “我是無腸公子。”
  正印哈哈大笑,“越是這樣的人,越是一發不可收拾。”
  寧波悻悻然,“多謝你的詛咒。”
  方景美女士探頭進來:“在說什麽?”
  寧波大大方方笑道:“當然是在說男生。”
  阿姨大表關懷,“寧波,你找到人了吧?”
  “媽媽,你為什麽不擔心我?”
  她母親瞪她一眼,退出房外。
  正印聳聳肩,“各人修來各人福,各人有各人緣法,她就是關心你一個。”
  寧波輕輕說:“我自幼沒有家,阿姨才希望我早日成家立室,有個歸屬感。”
  正印問:“你自己怎麽想?”
  “有什麽就要服侍什麽,我樂得無牽無掛。”
  “對,你那男伴值幾分?”
  “零分,光蛋,我希望我的男伴強壯、勇敢、不羈,帶我到天之涯、海之角,用眼光足以使我慢慢融化,跌成一團,不知身在何處,像何某,充其量不過做我的好兄弟而已。”
  正印笑,“誰不那麽想!”
  “你的男伴呢?”
  “我們下星期到那騷之深海潛水。
  寧波微笑,“那多好,我們多需要辦公室以外的生活。
  “你對他印象如何?”
  “咄,我還來不及對他有觀感你就已經換人。”
  “現在不同了,最近我年事已高,打算安定一段日子。”
  “他可有錢?”
  “我最喜歡直截了當的問題,是,他相當富有,而且靠的是自己本事,財產可以自主。”
  “你肯定調查過此人?”
  “我有鋪保人保。”正印眉飛色舞。
  “結過婚?”
  正印忽然收斂笑容,“不是結過,還在結。”
  “那沒用,條件多好也是徒然,他不是你的人。”
  正印申辨,“他愛我。”
  “我也愛你,一點意思也沒有,一定要結婚,要不就能贍養。”
  “必須如此現實?”正印躊躇。
  “廢活!”寧波惱怒,“你我隻得這十年八年青春,要不投資在男伴身上,要不靠自己雙手,切莫到了老大還在歡場滿場飛找戶頭,袒老胸露老臂,同妙齡女軋苗頭,徒傷悲!”
  “我該怎麽辦?”
  “給他下哀的美敦,否則馬上掉頭走。”
  “我愛他。”
  “咄,能愛他,也能愛別人,有什麽失係。”
  正印笑得彎下腰,“寧波,我佩服你。”
  寧波也笑了。
  正印的男朋友叫袁康候。
  年紀比較大,有點工於心計,正印請他到家來吃飯,他也願意,帶來水果糖果。
  寧波本有話說,可是鑒於前幾次對正印的事參與失敗,這次特別沉默。
  飯後見果籃中有石榴,便掏出來慢慢挖著吃,先在白色麻質台布上補上一塊毛巾,以免桌布染上石榴汁洗不掉。
  正印吃芒果,赤裸裸用手抓著,汁液淋漓,不可收拾。
  兩人作風截然不同,奇是奇在姐姐沒感染妹妹,妹妹也不去改變姐姐,和平共處。
  袁康候深覺納罕。
  電話鈴響了,寧波去聽。
  正印問:“是媽媽嗎?問她為何爽約。”本來今晚她也應當在場。
  寧波抬起頭,“是姨丈,你到書房去講好了。”
  飯廳隻剩一下寧波與袁康候。
  靜寂了一會兒,袁康候打破沉默,“我覺得你好像有話要對我說。”
  一個人的直覺有時可以十分準確。
  寧波答:“是。”
  “你不妨直說。”
  寧波看著他,“你若傷害正印,還需過我這一關。”
  袁康候一聽,大奇,“正印毋須你保護,她已經二十四風,她會對自己負責。”
  “你呢?”寧波微慍,“你有何道德水準,你何故背妻別戀?”
  袁康候吟嗽一聲,對方若不是漂亮的年輕女子,他也有話要說,但對著江寧波,他隻能答:“我已在辦離婚手續。”
  冷不防寧波哼一聲,“你們都那樣說,然後一辦十年的都有。”
  袁康候歎一口氣,然後解釋說:“我的情況不一樣,是女方提出投訴。”
  寧波嗬一聲,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有何不妥?”
  袁康候啼笑皆非,“我沒有毛病,隻是雙方個性不合。”
  “當初為什麽沒發覺?”
  到這個時候,袁康候忽然十分願意回答寧波的問題,他答:“那個時候,我們比較笨,談戀愛的時候,老是想把最好的一麵拿出來,結果變得自欺欺人。”
  寧波點點頭,是的,早些年的確流行把真性情隱藏起來,對方要看什麽,就讓他看什麽,婚後鬆口氣,大家除下假麵具,漸漸露出猙獰真性情,終於因了解分手。
  袁康候說:“現在不一樣了,今天的作風是甫相識先攤牌,把個人所有的劣點缺點全數清楚,先小人後君子,慢慢才女掘對方的優點,往往有意外的驚奇。”
  寧波微笑著點點頭,社會風氣的確不住在進步中。
  袁康候咳嗽一聲,“你還有什麽話要問的嗎?”
  寧波揚聲:“正印,講完電話請出來,我們寂寞。”
  正印聞聲走近,有點大夢初醒的樣子。
  寧波訝異問:“姨丈對你說什麽?”
  這時候袁康候才相信電話真由正印父親打來,不是其他追求者。
  正印坐下來,一臉不置信的樣子,“爸找我訴苦,說媽媽已找到對象,要論婚嫁了。”
  寧波的嘴巴立刻張大,明知有礙觀瞻,硬是合不攏去。
  袁康候識趣地問:“我是否應該告辭?”
  正印立刻說,“也好,你先走一步,稍後我再與你聯絡。”
  袁康候告辭。
  兩姐妹麵麵相覷,過半晌,寧波說:“是應當祝賀阿姨找到伴侶的吧?”
  “不!”正印握緊拳頭,“外頭不曉得多少壞人貪圖她的身家,她會人財兩失。”
  這並非過慮。
  正印提高聲音,“不行,她的財產原本由我承繼,現在我下半生的生活堪虞,寧波,你來勸她。”
  “由你發言才好。”
  “不,她聽你多過聽我。”
  “我該怎麽開口?”
  “你是談判專家。”
  寧波吞一口唾沫,“我真覺困難。”
  “試試看。”
  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寧波隻覺頭皮發麻,“好好,我盡力而為。”
  這時方景美女士開門進來,“客人已經走了嗎?”
  正印朝寧波打一個眼色,“交給你了。”取過外套,“媽媽我要出去,你和寧波慢慢談。”
  “談,談什麽?”
  正印已經匆匆忙忙開門離去。
  寧波隻得說:“阿姨,坐下來慢慢談。”
  方女士笑笑,“嗬,你ffl知道了?”
  寧波硬著失皮,“是,由姨丈告沂我們。”
  “於波,你也反材叫?”方女士微微笑。
  “我根本不知采兒去豚。”
  “我已找到伴侶。”她奈口征突。
  寧波清清喉晚,“材方可靠吧?”
  “我並非尋找歧宿。”
  “他舍騙你叫?”
  方女士笑笑,“我有什麽可以損失?”
  寧波咳嗽一市,“正印的意思是,你的財*。”
  “她的嫁妝我早已力她各下,不用袒心。”
  寧波已要元活可泯。
  方景美緩緩呷一口荼,村外甥女悅:“你母餘四十八步,我四十六,在你們眼中看來,這種年妃,也算是耄耋了吧?”
  “不,”寧波辨泯,“是一生中最好最成熟的**。”
  “樹榭你,照你看,我皮否追求快千尺?”
  “使垓,”’寧波據突答,“在自由世界裏,人美有校追求快采。”’
  “不沱身分年妃性別?”
  “正確。
  “迄麽成,你是站在我這一迤?”方女士笑吟吟。
  “你快采*?阿姨。”’寧波先要弄清楚這一占
  “是,我快采。”
  “那麽我為你高興,他一定是個知情識趣的人物。”
  方女士想一想,忽然緩緩說:“我們的性生活,非常和諧。”
  寧波怔住,雖然是時代年輕女性,她卻從來沒有與任何人談過這個問題,包括正印在內,真沒想到阿姨會首先提出采,她稍微有點震驚。
  半晌,寧波才得體地說:“那真的幸運。”
  阿姨仍然微笑,“我也認為如此。”
  她這樣說,寧波猜到已經算是低調處理,她此刻的感情生活一定非常愉快。
  換了是江寧波,也會趁中年空檔尋找生活情趣,她由衷地說:“阿姨,我站在你這一邊。”
  她阿姨緩緩落下淚來,“社台風氣總算開放了,今天我的所作所為,已不算犯罪。”
  是,再妒忌她的人也不能派什麽帽子給她。
  “我得多謝你姨丈,若不是他替我打好經濟基礎,我何來追求快樂的自由。”
  這是真的。
  中年人擇偶條件想必比她們更複朵,顧慮也一定更多,心民空虛魚不要祭,生活享受上了去下不來,若不是保養得宜,風韻猶存,怎麽出去談戀愛?
  不要說別人,寧波的母親就沒有這種心情與機會。
  隻聽得阿姨說:“被異性追求的感覺真好,”停一停,“上一次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外婆一直不喜吹邵某,認為他會變,那時女子婚姻起變化真是麻煩透頂,許多人一生就被親友戴著有色眼鏡看待……這種風氣幸虧都熬過去了。”
  寧波想一想說:“你還是要小心。”
  “我會的。”
  寧波打量阿姨,她並沒有穿得更年輕或是化妝得更濃豔,顯然控製得很好,寧波放心了。
  阿姨站起來,“我要出去,這個家,你多多幫我打點。”
  她隨即換上一襲黑色直身的跳舞裙子,容光煥發地朝寧波揮揮手,出門去。
  寧波羨慕不已,多好,晚上不用限時回來,第二天早上又不必赴上班,中年戀愛是純享樂,愛結婚隨時可以結合,愛分手大可理智分開。
  電話鈴響,正印緊張地問:“怎麽樣?”
  “你可以回來了,阿姨已經出去赴約。”
  “你沒說服她?”
  “三言兩語如何叫人放棄追求快樂?”
  “你豈止毫無作為,你簡直是幫凶!”
  “你怎麽知道?”
  正印蹬足,“我太了解你了,我馬上回來。”
  正印匆匆趕回,向寧波問罪:“我談戀愛你則百般阻撓,何故?”
  寧波正在翻閱書報,聞言冷笑一聲,“你條件還遠不如你媽,不可同日而語。”
  “我有青春。”
  寧波瞄她一眼,“略具一點剩餘物資而已。”
  “我媽打算結婚?”
  “沒有的事,她準備享受人生。”
  正印緩緩坐下來,“這我讚成——”又立刻站起來,“不會再生孩子吧?”
  “即使是,又怎麽樣,她自生自養,與人何尤。”
  正印不得不承認,“這是真的,是她以高齡身分一命換一命,誰管得了她。”
  “我愛煞嬰兒,你呢?”
  “我也是,他們真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小東西,哭起來尤其趣怪,抱起他們,一整天的憂慮都沒有了,真是一歲有一歲好玩,兩歲有兩歲趣致——”
  “別把話題扯遠了。
  正印說:“對,那人是什麽模樣的?”
  寧波溫和地反問:“有失係嗎?或許隻是一個極普通的中年男子,可能隻是一名江湖混混。”
  “他可會傷害她?”
  “相信我,一個人的心不能碎兩次,阿姨不會有損失。”
  “她可會失去錢財?”
  “放心,你不會熬窮。”
  正印終於坐下來,自嘲說:“看樣子我要和我爸多接近,喂,製衣廠賺不賺錢?”
  “你看你。”
  正印舉手投降,“天要下雨娘要嫁,我沒有辦法。”
  寧波忽然問:“正印,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是否像雷殛一祥,接著想哭?”
  “我怎麽會知道?”
  寧波問:“你不是戀愛專家嗎?”
  “我又沒吃豹子膽,不敢那樣自詡。”
  “已經二十四歲了,再碰不到那個人,也許永遠碰不到了。”
  正印看她一眼,“誰叫你躲在一家小小製衣廠裏不見天日,你應到外頭來見識見識。”
  “據說是命中注定。”
  “對,他到了時候會來敲門。”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敲門。
  兩個女孩子嚇一跳,然後笑作一團。
  年輕真是好,無論什麽都可以一笑置之。
  門外不過是送薄餅來的人。
  過了年,寧波開始著意,在廠裏在路上在外頭的會議室,看到異性,總加多兩眼,看到同性,也額外留神,她的結論相當令自己沮喪。
  她對正印說:“原來像我這樣才華蓋世,花容月貌的適齡女子在大都會中比比皆是。”
  正印安慰她:“不比人差就好,何用鶴立雞群。”
  “還是你聰明,一直打扮得豔光四射。”
  正印摸摸麵孔,“也不行,一天不化妝,就像白天的拉斯維加斯。”
  “最近我的臉也黃,是這個都會的空氣與水質不妥。”
  “怪無可怪,總得怪社會。”
  第二天一早,寧波預備上班,阿姨起來了。
  “寧波,有事商量。”
  寧波看看表,“我打個電話回廠,告訴他們要晚一點。”
  “你賣了身了你。”
  寧波賠笑,“可不是已找到好歸宿。”
  阿姨坐下來,“正印向我預支嫁妝。”
  寧波一怔,有這樣的事?還沒聽說。
  “她看中半山一幢比較寬敞的公寓,叫我置給她,據說有朋友要搬進去同住。”
  寧波訝異,“什麽朋友?”
  “你都不知道,我更莫名其妙。”
  “我去問她。”
  “你對她說,請客容易送客難,年輕人做朋友,最好各管各,誰上別沾誰的光。”
  寧波覺得事情嚴重,“我會盡快對她說。”
  “我已經勸得聲淚俱下,可是現在我在正印麵前已沒有說服力。”
  “不會的。”
  “因為我的形象已變,我已由一十棄婦變為享樂的女子,故失去所有同情分。”
  寧波笑笑,“鬼才要這種同情分。”
  她披起外套出門去。
  立刻吩咐司機到正印的公寓去。
  她拚命按鈴,穿著毛巾浴袍出來的卻是一名陌生年輕男子。
  “正印呢?”
  “上班去了,你是誰?”
  寧波生氣,站在門口,不敢進去與他單獨相處,隻冷笑道:“我是她前夫,她沒告訴你?”
  說完了蹬蹬蹬離去。
  回到廠裏,不到三十分鍾,正印電話來了。
  “你是我前夫?”咕咕笑。
  “那男人是誰?”
  “朋友。”
  “正印,卿本佳人,緣何濫交?”
  “寂寞。”
  “那個他叫什麽名字在何處?對,那個袁康候。”
  “回到他妻子身邊去了。”
  “荒謬。”
  “你別管我的事,別做我媽的爛頭蟀。”
  “我不讚成貼大樓與人同居。”
  “我得安置我的孩子。”
  “什麽?”
  “你年底要做阿姨了,寧波。”
  寧波手一鬆,電話聽筒仆一聲掉在桌子上。
  她立刻披上外套,何綽勉訝異地問:“你去何處?”
  “我有急事告假半天。”
  “我們與奇雲琪連公司有約!”
  “什麽時候?”
  “小姐,現在!人已經在會議室。”
  寧波不得不留下來。
  她總算明白什麽叫作如坐針毯。
  會議室那個洋人隻見副總經理是個妙齡女子,心不在焉,大眼睛有點鈍,可是因此更加像天真的鹿眼,她對合同細節沒有太多異議,很快談攏,他覺得訝異了,這都會裏掌權的女子多的是,大多咄咄逼人,精明厲害,很少有這麽美麗恍惚的副總經理。
  他對她頻加注意,嗬她嘴上胭脂褪了顏色,隻餘淡淡粉紅印子,原本是否玫瑰紫?忽然之間他臉紅了,他居然魂不守舍。
  連忙低下頭,卻又看到她精致的足踝,她穿著灰紫色鯨皮半跟鞋,淡灰色絲襪,襪子鉤了絲,細細一條,露出肉色,一直通往裙子底下,他不敢再看,側頭,咳嗽。
  何綽勉先不耐煩,幾次三番重複規則,那洋人唯唯諾諾,隻會應允。
  辦公室助理送茶進來,他伸手推跌,匆忙間隻得取出手帕去印,手足無措,不能自己。
  合同談畢,他輕輕對寧波說:“我叫約翰拉脫摩。”
  何綽勉這才明白此君為何雞手鴨腳,話不對題,原來已經神魂顛倒,不禁心中有氣,奈何過門都是人客,不想得罪,隻得劄貌地送客。
  寧波這時抓起外套,“我有事先走一步。”
  小何問:“什麽事急成那樣子?”
  “正印,”壓力太大,非說出來不可,“正印懷孕。”
  何綽勉一聽,嚇一跳,早知不問也罷。
  這時秘書進來問:“這方聖羅蘭手帕屬於誰?”
  寧波順口答:“是客人的,洗幹淨熨好送回去。”
  她到接待處叫車,恰巧司機都不在。
  寧波急急到街口找計程車,半晌不得要領,一輛空車也沒有,剛想回廠,有一輛黑色房車停在她跟前。
  有人按下車窗,“江小姐,容我載你一程。”
  寧波一看,正是那約翰拉脫摩,便頷首上車。
  見司機是華人,寧波直接把地址告訴他。
  拉脫摩想問:是否與我到香格裏拉去?又覺太過輕率幼稚,難以啟齒。
  金發藍眼的他前來公幹已有三數天,見了東方女子,總忍不住十分俏皮,適可而止地調笑數句。
  可是江寧波小姐卻叫他難以施展看家本領。
  半晌他才問:“寧波,好像是一個地名?”
  寧波哪裏耐煩和他解釋她芳名的來龍去脈,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仿佛聽覺有毛病。
  拉脫摩不敢造次,閉上尊嘴。
  在剩餘的二十分鍾裏他都沒有再說話。
  寧波的天然卷發近臉處總有點毛毛的鬆出來不受控製,其餘較長部分則整齊地結在腦後扮得老氣一點。
  拉脫摩不知多想伸出手去觸摸一下那碎發,他緊緊握住拳頭,生怕兩隻手不受控製,變成襲擊女性的怪手。
  這真是前所未有的奇跡感覺,他在心底呼叫,這是怎麽一回事?
  目的地終於到了,寧波向拉脫摩道謝,翩然離去。
  一邊咕噥:寧波是否地名,不是茉莉香片,不,是蝦餃燒賣,來來來,你好嗎?我教你用筷子
  下了班再和洋人打交道真會瘋掉。
  她一徑上正印的寫字樓。
  正印愕然,“你怎麽來了?”
  “你還在上班?”
  “公歸公,私歸私。”
  “你真輕鬆!”
  正印微微笑,“如果現在就覺得驚慌莫名,如何熬下去完成大止?”
  寧波壓低聲音,“告半天假,我們回家說話。”
  “小姐,”正印拒絕,“這裏可不是家庭式作業,隨便可開小差,六點鍾我來找你。”
  寧波隻得訕訕地退下。
  正印諷刺她呢!也是事實,她在邵氏製衣像山寨王一樣,自出自入,統共不用向任何人報到,已成習慣,早受寵壞,恐怕不能到別的地方工作了。
  她沒想到拉脫摩還在門外等她。
  他搶先說:“我怕你叫不到車子。”
  寧波此刻已經鎮定下來,微笑看著他,“你有事商談該找何先生。”
  “寧波,我想我們或者有時間喝杯咖啡。”
  寧波想說,她從不陪酒陪飯,或是咖啡與茶,可是隨即想到,正印已經要做媽媽了,她這個姐姐,還堅持三原則有個鬼用。
  她轉變主意,蒼茫下海,“好,”慷慨就義的樣子,“你帶路。”差點眼眶都紅了。
  這一切都叫拉脫摩迷惑。
  不過他也是老手,立刻把這心事重重的標致女郎領到酒店的咖啡室,以便先喝咖啡,再吃晚飯。
  寧波坐下來就說:“巧克力冰淇淋蘇打,龍蝦湯,軟芝士蛋糕,一杯白蘭地。”
  拉脫摩目定口呆,這幾樣東西可以合在一起吃嗎?
  隻見寧波先把白蘭地一飲而盡,臉色漸漸紅潤,歎息一聲,繼續舉案大嚼。
  拉脫摩輕輕說:“我查過了,寧波是平靜的波浪之意,你姓江,意含一生無風無浪舒服寧靜,是好祝兆。”
  寧波抬起頭笑一笑,“謝謝。”
  “我今年三十一步,結過一次婚,已經離異,沒有孩子,出身良好,無毒癮無犯罪記錄,波士頓大學畢業,現住紐約長島。”
  寧波點點頭。
  他為什麽把身世告訴她?
  “寧波,你會嫁給我嗎?”
  寧波嘴裏都是芝士蛋糕,聞言兩腮鼓鼓地看著那洋人,半晌才把食物咽入,“不。”
  “我是真心的。”
  “不。”
  “你不信一見鍾情?”
  “它沒發生在我身上。”
  “我也沒想過這種事會降臨到理智型的我身上。”
  寧波輕輕說:“是這個都會的人與事叫你迷惑了,回家,好好睡一覺,你準備忘記此事。”
  沒想到拉脫摩也笑了,她誤以力他是鄉下小子,一出城,便嚇走了三魂七魄。
  隻聽得寧波又說:“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向我求婚。”
  拉脫摩有點意外,“何先生沒提及過?”他倒是伶俐得很。
  “何某隻是我的工作拍檔。”
  拉脫摩微笑。
  寧波站起采,“我有事,要回家了。”
  “我不會放你走。”
  寧波詫異地問:“你打算怎麽樣?”
  那外國人一時答不上來。
  寧波替他整一整領帶,“傻子,明天你就將此事擱腦後了。”
  “不,我不會。”
  寧波又笑,“那麽,你大可離多別井,放棄優差在這陌生的城市裏從頭開始,克服生活,陪伴我左右。”
  噫,原來這目光淒迷的漂亮女子一點都不糊塗,說話一針見血,分析事理無比清晰。
  “來,送我回家。”
  拉脫摩低下頭,“你不會訕笑我吧?”
  “我不是那樣的人,”寧波笑笑,“有機會我們都會娛樂一下自己,墮入愛河,有些人在三兩載後恍然大悟,跳出愛網,有些人樂而忘返,更有些人一下子清醒了。”
  拉脫摩利用一個中午,戀愛了幾小時。
  寧波安慰他:“我十分明白這種心情。”
  拉脫摩說:“事情還沒有完結呢!”
  “當然不,”寧波成全他,“以後我們還是好朋友。”
  拉脫摩莞爾,“寧波,我愛你。”
  這上下的愛與前兩個鍾的愛已經截然不同,寧波放心了。
  她這時才看清楚了他,不能因為他愛她就看低他,拉脫摩英俊爽朗,最漂亮的是一頭蜜糖金棕色頭發,一雙手強壯有力,擁抱起女性來一定具保護力,剛才如果沒有說不,此刻已可私奔到係裏島或是類似的地方去,反正在今時今日,衝動的婚姻與周詳的婚姻同樣隻能維持兩三載。
  寧波輕輕握住他的手,拉脫摩有點意外,十分喜悅。
  然後他倆友誼地道別。
  正印在家已經等了半小時。
  她像是第一次發現:“這個家多麽冷清,一點人聲都沒有,傭人老是睡午覺。”
  寧波咳嗽一聲,“你肯搬回來嗎?”
  正印吐吐舌頭,“我才不幹。”
  “回娘家也好,帝著孩子,互相有照顧,我親手替你挑一個保姆。”
  正印有點訝異,“你不排斥這個孩子?”
  “笑話,什麽人會遷怒一個嬰兒?”
  正印開杯地笑,“謝謝,謝謝,寧波,我正需要你支持。”
  “是嗎?我還以為你打算獨力應付千軍萬馬。”
  正印嫣然一笑,“需要嗎?我有嫁妝,我自生自養,管別人什麽事。”
  “有錢女至多特權。”
  正印微笑,嘴角卻有點落寞,過一刻問:“你不問我孩子父親是誰?”
  “我想是誰沒有什麽分別,是邵正印的嬰兒,就是我的外甥。”
  “寧波,你永遠感人肺腑。”
  她倆緊緊擁抱。
  “現在,讓我們談談細節問題。”
  “請說。”
  “你打算繼續工作?”
  “我剛升了級,這是我的事業,我不準備放棄。”
  “公司人事部怎麽說?”
  “沒問題,照樣提供產假。”
  寧波這時覺得正印的勇氣可嘉,非比尋常,可是,這是一種沒有必要的愚勇。
  “或許,可是告假半年。”
  “那多悶,別替我擔心,我會把他人奇異的目光當作娛樂。”
  “好,最後一個問題:你打算什麽時候把真相告訴你母親?”
  這時候,有人啪一聲開亮了客廳中的水晶燈,大放光華,寧波與正印轉過頭去,發覺方景美女士站在門口。
  她說:“我都聽見了。”
  “母親。”正印站起來了。
  方女士歎口氣,“對於女兒,我一直教一直引導,不住忠告,可是她從不加以理會,最終走她選擇的道路,我當然失望,可是也不得不尊重她的意願,默默支持她,女兒,過來。”
  母女緊緊擁抱。
  寧波不由得鼓掌。
  她取過外套,她也得去看看自己的母親了。
  方景惠老師正好在招呼一班學生,在座還有幾位家長,對老師均十分恭敬,方老師理所當然享受這等待遇,寧波甚覺安慰,工作雖然辛勞,最後卻往往帶來最大的榮譽與滿足,這是一生躲懶逃避的人無法享受的成果。
  寧波坐一會就離開。
  前些財候遇見父親,論調仍然與二十年前差不多,他說:“一本雜誌做了個調查,問十二至十六步少年閑時做何消遣,竟有百分之十五答睡覺!還有人說玩電子遊戲機,看電視、去演唱會、閱漫畫。唉!太不長進了,世風日下。”一直搖頭。
  寧波十分吃驚,駭笑:“爸,那都是正當娛樂嘛!我也最愛睡午覺。”
  “為什麽不看書?嗄,為什麽不看書?”
  “大部分的書都寫得不好看。”
  《故爭與和平》寫得不好?《罪與罰》寫得不好?《白癡》寫得不好?”
  寧波隻得一直笑,“與我們這時代脫節嘛,毫無共鳴。”
  “朽木不可雕也。”
  “爸,我有事,先走一步。”
  到了中年反而好了,事事看不入眼可推委給代溝,社會日漸富庶,隨便寫一點稿都能應付生活,到處都有人請吃飯,不怕寂寞。
  最孤清的是江寧波。
  回到家裏長駐候教,別人都出去了,隻剩她一人。
  幼時習慣省電,隻開案上一盞小燈,仍然睡在那張小小單人床上,床頭有正印小時強加黏上的印花紙。
  而她的真命天子還沒有出現。
  有人輕輕按了一下門鈴。
  寧波下去看。
  門外是何綽勉,雙手插在褲袋,人慵倦地靠在門框。
  “是你呀!”
  “你原本在等誰?”
  “我的秘密。”
  “正印的事怎麽樣?”
  “她獨自背起,我阿姨以經濟支持,我用精神。”
  何綽勉搖搖失,“人就是這樣被寵壞的。”
  “也許,”寧波抬起頭,“這個家等一個嬰兒已經等了很久。”
  “我可以進來嗎?”
  寧波這才招呼他到偏廳坐下。
  小何抬頭打量天花板,“噫,這間屋子好不寂寞。”
  寧波沒好氣,“今天你已是第二人如此說了。”
  何掉勉一直微笑。
  “何,你有話要說?”寧波看出苗頭來。
  他點點頭,“寧波,我得了一個獎學金,下個月將到史丹福攻讀一年。
  “那多好,恭喜你。”
  糟,公司要另外找人了,多麻煩的一件事。
  小何看著她,“你竟沒有絲毫依依之情。”
  寧波愕然,“你想我挽留你?你怎麽會放棄大好抓會。”
  小何握住她的手,“寧波,叫我不要離開你,說。”
  “什麽?”
  “要不跟我一起走,陪我到美國一年。”
  寧波大笑,“你需要人服侍生活起居?放心,那邊自有家務助理。
  “不,我向你求婚,你這呆瓜。”
  寧波駭笑。
  一天接受兩次求婚,她的心髒不勝負荷。
  不不不,不是何綽勉。
  他從來沒有在雨夜等過她,從來沒有在風中擁吻過她,也從未試過為她落淚。
  他知道將有遠遊,身邊的一切忽然都變得美好,尤其是朝夕相對的江寧波,這才動了求婚之念。
  寧波溫柔地微笑,“不要衝動。”
  “你知道我是穩健派,我們認識已有年餘。”
  “這不構成結婚原因。”
  小何氣餒,“你故意刁難。”
  “嘿,一個月後的你就會感激我的大恩大德。”
  小何啼笑皆非,“太小覷我了。”
  “不要因為沒人洗秣子而向人求婚。”
  “我才不會叫妻子做這種事。”
  “來,我們且慶祝你考得獎學金。”
  “寧波——”
  “不,我不能接受你的邀請。”寧波語氣十分愉快。
  小何困惑,“你好像有備而答。”
  是,經過上一次,寧波說不已經說得極為熟練。
  不不不不不,真痛快。
  “我會做一個好丈夫。”
  寧波把雙臂掛在他肩膀上,嫣然一笑,“我肯定你會。”
  “讓我們放肆地私奔。”
  “去什麽地方?”寧波非常感興趣。
  可是何綽勉一時答不出地名,他伏案與數目字做伴的日子太長,已沒有浪漫細胞。
  寧波笑了,“何,一年後回來,仍幫我忙,可好?”
  小何頹然,隻得說好。
  過一會,他看著她輕輕說:“你這個小小大女人!”
  寧波從來沒聽人這樣形容過她,十分納罕,她想否認,可是又不在乎小何叫她什麽。
  生活如此刻板,她隻想追求一點點激情,小何不是理想對象。
  她希望有人帶她到熱帶不知名的小島,走過燠熱叢林,忽然看到峭壁上掛下新娘婚紗般瀑布,緩緩墮入碧水潭裏,還沒有走近,已經一陣清涼。是,他們是沱陷在紅塵中,可是息能在浮生中偷得點光趣吧,於是她和衣跳下水中,他卻不顧一切脫下裝束,二人遊近瀑布,穿過水簾,享受那罕有的涼意,然後,他擁抱她……
  “寧波,你在想什麽?”
  寧波回過神來,狡獪地一笑,“你才不要知道我想什麽。”
  小何詫異,“為什麽?”
  “因為我天性猥瑣。”
  小何瞪她一眼。
  她與何綽勉是這樣分手的。
  嚴格來說,兩個人未曾在一起過,也不能說是分手,隻可以說話別。
  小何走了以後,製衣廠靜下來,寧波可以更用心工作。
  一天,秘書進辦公室來報告:“一位袁先生要求見你,他沒有預約。”
  寧波抬起頭,“哪一家公司的袁先生?”
  隻聽到有人在門外揚聲,“寧波,我,袁康候。”
  寧波隻得說:“嗬,是你,請進來。”
  袁康候一貫英俊瀟灑,隻是此刻略帶焦慮。
  “寧波,我有話說。”
  “我隻有二十分鍾,請長話短說。”
  “寧波,幾乎全銀行區的人都知道邵正印懷孕,是真的嗎?”
  “真。”
  “孩子屬於誰?”
  “咄,你問我,我問誰?”寧波微慍。
  不知怎地,江寧波是有這一點威嚴,袁康候不得不低聲下氣,“寧波,我很關心這件事。”
  “你不必操心了,對,賢伉儷近來生活很愉快吧?”
  “寧波,這孩子是我的吧?”
  寧波看著他,“一個孩子隻是你的孩子直到你對他負責,那是你的孩子嗎?你可有陪產婦到醫生處診治,你可有俯耳去聽過他心跳?”
  “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開會時間已屆,再見,袁先生。”
  “寧波——”
  寧波忽然麵斥他:“袁康候你此人好不討厭,世事豈能兼美,魚與熊掌,得一應知心足,休再瞎纏!”
  袁康候平日也是個獨擋一麵的人物,在他活動的範圍內相當受人尊敬,真沒想到到被一妙齡女子斥罵,頓時無地自容。
  寧波兩手按桌站起來,怒目相視。
  袁康候退出去。
  寧波氣猶未消,一手將桌上筆筒橫掃在地。
  假日,正印來娘家小住,寧波反客力主,招呼服侍她。
  正印見寧波忙個不休,不好意思,“我媽呢?”
  寧波取來一隻大墊枕,讓正印坐得舒舒服服,一邊笑道:“阿姨哪裏有空?阿姨正享受人生。”
  正印好奇,“還是那人嗎?”
  寧波不以為然,“什麽叫那人,人家有名有姓,放尊重些。
  “你對他有好感?”
  “任何令我阿姨生活愉快的人都算好人。”
  她遞一杯熱可可給正印。
  正印是那種精致的孕婦,穿件大衣就完全看不出她已懷孕六十月,胚胎很幫忙,乖乖地一點也不妨礙母體如常操作,正印一向是幸運兒。
  “那個巧克力蛋糕,噯,再來一塊。”
  “不可以,今天配給已發放,明日請早。”
  正印微微笑,“袁康候找過你?”
  “你知道了?”
  “我不見他,猜想他自然去找你。”
  “奇怪,都以為我是好說客。”
  “你轟走他?”
  “他應慶幸我沒朝他扔手榴彈。”
  “你好像憎恨男人。”
  “他也算男人?我愛煞男人,可惜他不是男人。”
  “對你來說,怎樣才算男人?”
  “不是每個有男性生理特征的人都算真正男子漢,男人要有勇氣承擔責任,愛護婦孺,有舍己為人的精神,帶頭吃苦……”
  沒想到正印反而幫男人說話,“男人也是人,對血肉之軀要求無謂太高。”
  “但是男人總得像男人,照目前男人水準看,我遲早成為同性戀者。”
  “人家聽了這種論調會說話的。”
  寧波微微笑,“你在乎人家說什麽嗎?”
  “不,我才不理。”
  “真好,我是你的同誌。”
  “寧波,你是冰清玉潔的一個人——”
  寧波笑吟吟,“我有黑暗的一麵不為人知,每夜,當人們熟睡,我逐家酒吧穿梭,去尋找肉欲的歡樂……”
  “得了得了,我知道了。”
  寧波氣餒。
  “袁康候願意離婚。”
  “你仍關心他婚姻狀況?”
  正即答:“我對他說,這不是談判的條件,他應先爭取獨身,才來和我說話。”
  寧波瞪大雙眼,嘩,大躍進,怎麽一回事?
  正印笑笑解答了她的疑問:“因為我已不再愛他。”
  不相愛,好說話。
  寧波十分感慨。
  正印說:“他說他會爭取。”
  “相信我,十五年後,他照舊依然故我。”
  “管他呢。”
  這是正確態度,不能等任何人任何事,自己一定要有工作、娛樂、消遣。
  這一章已經結束?又不見得,要待日後分曉。
  傍晚阿姨回來,問道:“正印在嗎?”
  “在睡覺,有點累。”
  寧波推開臥室門,見正印躺在自幼睡的床上,床鋪被褥還簇新粉紅色,正印麵孔也還十分稚嫩,寧波有點不明白,時間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她走近正印,在床沿坐下,握住正印的手,正印輕輕睜開雙眼。寧波說:“孩子與你會寂寞的,不如給他一個機會吧。”
  正印訝異地問:“你呢?你就不怕寂寞?”
  “我習慣了。”
  “胡說,這種事永遠不會習慣。”
  寧波靠在床頭,“我沒問題,你放心,日後,我也許會與人同居分居數次,或結婚離婚數次,創業、賺錢、成名……忙著呢。”
  “你會不會找到那個人?”
  “茫無頭緒,反正我沒閑著,管它哩!”
  孩子在七個星期後出生,一點點大,放在氧氣箱裏,寧波天天去看她,那幼嬰容貌秀麗,五官精巧,一頭卷發,像足了正印。
  一天,在醫院門口碰見袁康候。
  他愉快地說:“我正式離婚了。”
  寧波訝異,這麽快?由此可兄如果真的要做,沒有難成之事。
  經一事長一智,從此寧波相信這世上沒有離不成的婚。
  之所以不離,大抵是當事人還不舍得離。
  袁康候接著說:“嬰兒真漂亮可愛。”
  講這話的時候,他麵孔散發著興奮的光芒,寧波看在眼內,臉色稍霽,噫,此君人品不怎麽樣,可是此君倒是還算愛孩子。
  這是他的福氣。
  “孩子像母親,美媽生美女。”
  “可不是。”寧波並沒有跟他談下去的意思。
  “我與正印決定盡快結婚。”
  寧波一怔。
  “我的孩子總得跟我的姓。”
  他的孩子,這麽說來,他是十分肯定啦,想必有證有據。
  “恭喜你。”
  “寧波,讓我將功贖罪?”
  寧波嗤一聲笑,“什麽功,什麽罪?你有什麽功,如何去贖拋卻前妻的罪!”
  真好笑!
  寧波一轉頭走。
  ——三十二歲時——
  往回看,邵正印想來想去不明白,怎麽會結過兩次婚。
  寧波時常挪揄她:“少拿出來講,你自己都弄不懂,旁人更不了解,要求人分析,到精神科醫生處。”
  正印怒道:“自小到大,我覺得你愛諷刺我,開頭還以為是多心,現在證實這是不折不扣的真相。”
  寧波哎口氣,“真相是,我和你已發老了。”
  正印笑,穿著大*套裝的她走到鏡子麵前,端洋鏡中人,她搔首弄姿,然後附和地脫:“老了!”籲出一口氣。
  於波知道她那祥勇敢乩老,是因力她一魚也不品老。
  再注二十年,口氣也杵就不同,可能隻肯承夥“我片大了”。
  寧波加一句:“寸光如流水,一去不複回。”
  正印看著寧波,“你可沒浪費寸同,你把邵氏製衣搞得天下知名,業績擴大百倍,成為上市公司,每期在美國時尚雜誌廣告費用,可在本市置一層兩房兩廳公寓,本行誰不曉得江寧波三個字。”
  寧波駭笑,“你少誇張。”
  正印也笑,“我媽說得對:寧波是還債女。”
  “我為的是自己,你看我穿得好住得好,食有魚出有車。”
  “寧波,你真神氣。”
  “你看我這些皺紋,皆因來回來回地跑,看完老美的麵孔看老英,現在還得走大陸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天累得歇斯底裏,客人不是說笑話,我都亂笑不已。”
  “可是你得到了你要的一切。”
  “小姐,剛開頭而已,現在才叫作儲備軍火彈藥,有資格出去和人家打,從前?談也不要談。”
  “我爸說,他從來沒想到邵氏製衣會有今天這局麵。”
  “上蒼往往最照顧沒有機心的人。”
  “是,江董事。”
  “別謙虛了,正印,你也有成績呀!掌管美資銀行東南亞大部分分行。”
  正印居然謙曰:“一身銅臭。”
  “邵正印借貸手法謹慎,甚為同事誹議,直至某傳媒大亨逝世倒台,幾乎所有銀行均水深火熱,大老板慶幸之餘,論功行賞,於是抬捧邵正印。”
  正印沉吟,“那次真險過剃頭,那公司代表帶著名牌鑽表來見我,並答允回傭百分之—……”
  寧波笑問:“喂,如有外人聽見我們姐妹倆自吹自擂,會有什麽感想?”
  “咄,此刻又沒外人,來,繼續吹牛,窮過癮。”
  兩人笑得彎腰。
  刹那間像回複到十六七歲模樣。
  寧波說:“你看你多能幹,這樣兵荒馬亂,還能結兩次婚,生一個孩子,我差多了,交白卷。”
  正印居然承認這都是成績,“真的,連邵正印都佩服邵正印,兩次離婚何等勞民傷財,養一個孩子得花多少時間心血。”
  寧波收斂了笑容,“你看我們多偉大。”
  “如今步入壯年,我得加緊進修養生之道,不攻,隻守,起碼享受三數載再說。”
  寧波說:“你說得對,我要向你效法,這幾年最值得珍惜,趁父母還健康,我們尚有力氣,生活又上了軌道,該好好耍樂。”
  正印抬起頭,“最好能夠戀愛。”
  寧波笑了。
  正印自嘲:“你看我這個戀愛專家,人家一見就怕。”
  “你現在已有精神寄托。”
  “是呀,像所有母親一樣,全副心思放在囡囡身上。”
  真沒想到邵正印會和一般母親絲毫沒有分別。
  囡囡的事比天大,一早分出尊卑,女尊母卑,凡事皆分先後,女先她後,那樣目無下塵,驕矜刁鑽的一個人,為了孩子,忽然低聲下氣,不怕累不怕髒,什麽都親力親為,親手服侍,使寧波覺得不可思議。
  像孩子吃巧克力吃到一半忽然不想吞作勢要吐,寧波聽得魂不附體大聲叫嚷,正印走過來,若無其事便順手伸過去接,那還是戴著幾卡拉大方鑽的手!
  又玩著玩著,寧波忽然聞到某種異味,又急得一額汗,“怎麽辦?要不要馬上回家?怎麽在街上清理?”好一個邵正印,不慌不忙,把孩子抱進大酒店找洗手間,不消五分鍾便搞妥出來。
  以致寧波對阿姨說:“我不行,我做不到,我怕髒。”
  阿姨勸道:“統統交給保姆好了。”
  “不,正印是對的,母親也得盡量參與,除非要上班,否則還是親自動手的好。”
  “孩子養下來,你就不覺得臭。”
  寧波打一個冷顫,不去想它。
  如今囡囡已經六歲,拉得一手好提琴,時時演奏一曲,娛己娛人,特別受外婆讚賞。
  她與母親住在一起,不過一有假期,就到外婆家寄宿。
  至於寧波,她仍然陪著阿姨。
  那張單人床,足足睡了四分一世妃,換過兩次床褥,始終不舍得扔掉。
  她搔著頭皮,“別的床,睡不好。”
  阿姨笑著說:“我們家董事長的閨房,可真樸素得緊。”
  一床一幾一書桌一椅一書架一衣櫃,參考書文件全堆在地下,私人電腦放在床頭幾上,人蹲在地上打字鍵,兩具電話一公一私放在牆角,傳真機擱衣櫃裏,用時才取出插上電源。
  越是這樣擠迫越有靈感,晚上睡的時候把床上書籍搬到地上,白天起床又搬一次。
  正印不隻一次納罕,“真是怪人。”
  寧波剛買了房子,背山麵海,風景秀麗,書房寬敞無比,可是呆不住,兜個圈就想走。
  在阿姨家她才有歸屬感。
  阿姨最高興是這點。
  辦公室也一樣,大房中再隔一間小房,秘書座位比她的舒適,她站起來時要掙紮一番,往往鉤爛襪子。
  那一天,秘書說:“何先生找。”
  到了這個年紀,認識的人漸多,記姓名的本事漸漸衰退,“何什麽先生?”
  “何綽勉。”
  “有這樣一個人嗎?”寧波茫然。
  “江小姐,那是我們以前的公司秘書何綽勉。”
  嗬是,小何,那個小何。
  “接進來接進來。”
  秘書微笑退出。
  “小何,好嗎?失蹤多年,別來無恙乎?”
  何綽勉卻感動了,“寧波,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寧波暗叫一聲慚愧,急急施展她巧言令色的本事,“小何,你要是真想我記得你呢,五六年間也該寫封信送束花打個電話,不必音訊全無,令人牽掛。”
  小何支支吾吾,頗不好意思。
  “你是路過還是回流?”
  “我回來定居。”
  “我以為你去半年就會回來,怎麽要待六年後才回歸?”
  “後來我到加拿大去了。”
  “要花六年嗎?”
  “後來,我結了婚。”
  啊,寧波立刻收斂調笑語氣,“那多好。”
  “後來,我又添了兩個孩子。”
  這就難怪了。
  “如今一家回來住在嶽家,想找老朋友幫忙。”
  “不要客氣,當盡綿力。”
  “寧波,你果然熱誠如故。”
  語氣中頗有感慨,可見已遭過白眼。
  “我替你洗塵,闔府統請,你把聯絡電話告訴我,我替你安排一切,現在是我報答老巨子的機會了。”
  何君一聽,幾乎沒哽咽起來。
  那是一個冬季,他回來約有一兩個月,從前的聯絡已經完全斷開,在報上看聘人廣告,薪水有限,不合心緒,他找過朋友,都朝著他打哈哈:“何君你最有辦法來去自如,我們怎麽和你爭。”他找江寧波,不過是掛念她,想敘敘舊,沒想到她一口承擔,胳臂可以走馬。
  他連忙說:“我一個人出來。”
  “不,我堅持一家人。”
  “孩子們吵。”
  “你放心,我有做阿姨的經驗,你還記得邵正印吧,嗨,那真是個人精……”
  何綽勉笑了。
  他仍然沒想到江寧波會周到至這種程度。
  她在酒店餐廳訂了一間房間,帶來一男一女兩名助手,女的專門照顧孩子,男的幫她招呼何氏夫婦。
  她比客人早到,何綽勉一進門便看到穿灰色凱斯米套裝配珍珠首飾的江寧波,一臉真誠笑容真有寧神作用,何綽勉放下心來,介紹妻兒。
  三言兩語寧波便進入話題,問及何家四口衣食住行的問題,當著何太太的麵,幫他編排。
  ——“你們回來得及時,移民潮剛開始,你倆已取得護照,先走一步,甚有見地,房屋價格此刻陷入低潮,趕快買入自住,我派人帶你去看,孩子們自然讀國際學校幼稚園,至於工作方麵,我們永遠歡迎你。”
  三言兩語,就把何家所有壓力卸掉。
  也難怪要何綽勉把妻兒帶出來,免得人誤會。
  這不隻是一頓晚飯,這是一個小型會議。
  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才散,寧波自有司機車子送客。
  在車上,是助手先對寧波說:“那就是從前我們的公司秘書何先生?我都不認得了,老許多。”
  是,整個人粗糙了,皮膚、失發、衣著、舉止、言語,不複當年爾雅細致。
  “結了婚,擔著一頭家,哪裏還拔得出時間精力修怖與進修。”
  “那,犧牲是太大了。”
  “所以我不肯結婚。”
  年輕的助手問:“那我呢?”語氣驚惶。
  “你急什麽,你才二十歲出頭。”
  她又像放心了。
  阿氏一家穿北美洲帶回來的冬裝,尼龍麵子夾尼龍棉,漲鼓鼓,硬邦邦,衣管衣,人歸人,背在身上像隻殼子,真正難看。
  一看就知道他這幾年在加拿大的際遇不怎麽樣。
  這時寧波已棄穿皮裘,統身凱斯米,輕、軟、暖,無與倫比,就一身裝扮已經將她與何綽勉分隔成兩個世界。
  還有,她女覺男人的一雙手會粗糙,一定是過去幾年剪草洗碗全部親自動手緣故,何綽勉已變成一個標準家庭男人。
  寧波輕輕把他的名字自溫馨冊中刪除。
  他並沒有回到邵氏製衣工作,稍後他的機會來了,安頓好妻小,長征到上海為新老板搞生意,年薪暴增,寧波很替他高興。
  他們又見過一兩次麵。
  他關心她:“還沒有對象?”
  寧波搖搖頭。
  “當心蹉跎。”
  寧波戲謔:“有能力的人都追求女明星去了。”
  “你要求一向高。”
  “不,有個要求,尚可照著指標完成大業,我,我沒有目標。”
  “仍在追求真愛。”何某莞爾。
  寧波瞪他一眼,“老何,你少取笑我。”
  小何已變成老何了。
  正印的意思是,最少結一次,最多一年或兩年後,離掉它,爭取生活經驗。
  “你看你現在是個老小姐,某方麵是一片空白。”
  寧波把腳擱在歐圖曼椅上吃蘋果,聞言微笑,“你暗喻我性生活一片空白。”
  “我沒有那麽大膽。”正印咕咕笑。
  “正印你什麽話說不出來。”
  “你現在見識廣,閱曆豐富,什麽沒穿過什麽沒吃過,從前能叫你興奮的人與事,今日已不能叫你揚起一角眉毛,你還能找到真愛?經您老法眼一瞄,統統小兒科,你還會愛上誰?”
  寧波忽然跳起來,“囡囡在何處?哎呀呀,她準是在我房裏搗蛋,喂,我有重要文件,喂,囡囡
  要到傍晚,才能把話題續下去。
  “囡囡,將來寧波阿姨老了,坐在輪椅上,你會不會推我?”
  那囡囡何等精靈,聞言躊躇,“不阿姨,我要去跳舞,你找我媽推你。”
  寧波氣結,問正印:“你推不推我?”
  “神經病,我與你同年,還健步如飛不成,屆時我自己還坐輪椅呢,怎麽推你!”
  寧波氣餒,“好,我自己生六個孩子,準有一個孝順會服侍我。
  “你不如多賺一點,老了聘請專家護理人員是正經。”
  寧波非常惱怒,“囡囡我以後不再疼你。”
  “別擔心,你看我母親多好,還偕男朋友遊歐洲呢。”
  “還是那個人。”寧波微笑。
  “是呀,還是那個人,日久生情,現在連我見到他都有點尊敬,他令我母親快樂,功勞比我父親大。”
  寧波緩緩說:“不過這些年來,她負責他生活開銷。”
  “快樂無價。”
  “你不介意就好。”
  “唏,你試帶一夾現款到街上買歡樂來看看,物價飛漲嗬小姐,我媽這次投資的回報率算是極高。”
  寧波承認:“阿姨眼光一直好。”
  正印說:“他也很願意為她奔走,總是尊她為大,討好她,這點完全真心。”
  現在人人都想開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所謂啦。
  第二天,正在忙,寧波接到一通私人電話。
  “我是區文辭,寧波,周末我們打網球,一起來。”
  這區文辭,是邵正印第二任丈夫,婚姻隻維持了兩年,可是他對大姨江寧波卻有著不可磨滅的好印象。
  “我不諳打球。”
  “咄,誰叫你來打球,我介紹人給你。”
  “文辭,我年紀不小了,怎麽還能老著麵皮出來相親。”
  “當來看看我,我們起碼三個月沒見麵了。”
  區文辭是富家子弟,為人天真活潑,寧波對他印象不壞,遠勝袁康候,可是這種場合她實在不想出現。
  區文辭終於說:“星期六是我生日,寧波。你忘了。”
  寧波根本沒有記得過,但至此,已不忍掃這個大孩子興頭,“我來一下子,要帶什麽嗎?”
  “不用,你人來已經夠好,星期六中午十二時開始我在家恭候。”
  “正印會來嗎?”
  他猶自悻悻然,“正印?是誰?從沒聽過此名。”
  所以說,世上哪有和平分手這件事,正是:可以和平,何用分手。
  其實星期六寧波沒有空,她親自陪一個大客戶參觀廠房巡至中午,還需陪客吃飯。
  客人是白手興家的美國女子,離婚後獨自創業,十來年間成績斐然,寧波十分敬佩她,對方很快覺察到這一點,與寧波惺惺相惜。
  吃完飯已經三點多了,她接了個電話到區家,區文辭大聲叫:“你還沒來!”
  “十分鍾就到。”
  寧波把車子開得飛快,向山上奔去。
  區家洋房門口停滿名貴跑車,寧波把車子放得比較遠,她隻打算留一陣子,走的時候不妨礙人。
  才走近大門已經聽到樂聲悠揚,笑談聲盈耳,屋內起碼有三五十個客人。
  一時沒看見區文鋅,寧波找到冰鎮香檳瓶子,自斟自飲。
  客人都年輕貌美,大部分穿著白色衣服,寧波拿著酒杯坐下來,忽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下意識她好像已經到過這間房子這個場合,她有點恍惚。
  對,情調多像某年正印與她參加的網球比賽。
  寧波緩緩走出區家後園的網球場,隻見一片綠茵,區文辭與一女郎組成雙打,與另一對男女相持不下,圍觀者眾。
  在這樣繁忙苦楚的都會生活裏,這班年輕男女居然可以覓得如此悠閑樂趣,這已與財富無關,寧波心想,沒有誌氣出息真正好。
  這也正是邵正印與區文辭分手的原因吧。
  ——“你今冬打算做什麽?”
  “嗯,到溫哥華滑雪吧。”
  “工作上有什麽計劃?”
  “嗬打算開設一家最先進占地最廣的夜總會,名字都想好了,叫月圓會。”
  心甘情願做夜總會領班。
  邵正印怎麽肯夫唱婦隨。
  壞是壞在並非每個富家子弟都如此耽於逸樂,正印知道許多二世祖在事業上願意打真軍,在商場上煉至金睛火眼,她就是喜歡比較,一比較便百病叢生,開始對丈夫失望。
  呃,前夫。
  分了手又覺得區文辭本性謙和,不是壞人。
  但是區文辭已經傷了心,不大肯見她。
  這場業餘網球賽直把時光推後了十多年,寧波握著杯子,真不相信她也曾經做過十六歲的少女。
  再喝多一杯,難保不落下淚來。
  她轉過頭,覺得自己與這個地方的氣氛格格不入,想即時離去。
  可是自早上八時忙到下午四點,寧波已有點累,她在書房看到一張乳白色的絲絨沙發。
  噫,不如人不知鬼不覺地睡上半小時。
  她脫下外套,搭在身上,把麵孔向著沙發內裏,一閉上眼睛就墮入黑甜鄉。
  寧波在心底說:死亡如果隻是這樣,就絲毫不見可怕,還醒來幹什麽呢?人世間紛紛擾擾,又沒有人愛她。
  她睡得好不香甜。
  醒來時根本不知身在何處,她睜開雙眼,一盞燈也沒有,通室漆黑,這是什麽地方?是學校宿舍,坯是父母的家,還有,這是幾時?父母剛離婚,還是她尚在留學?
  寧波霍一聲站起來,才猛地想起這是叵家。
  連忙摸索到電燈開關,書房才大放光明。
  她鬆出一口氣,看看手表,老天,已經晚上九點半,還不走等什麽時候?
  她拾起手袋,又坐下來,托著頭,歎口氣,真要命,人老了,不經挨,竟在別人家裏一眠不起。
  人客早已散去,傭人正在客廳收拾餐具,看見她,一怔,“二小姐,你怎麽在這裏?什麽時候來的?區先生整個下午在找你。”
  傭人還稱她為二小姐,寧波不禁有點尷尬。
  她搭訕問:“客人都走了?”
  “隻剩孫先生在廚房裏吃東西。”
  “啊。”寧波打算溜走。
  就在這個時候,她那不爭氣的肚子忽然咕嚕咕嚕叫起來。
  傭人笑,“二小姐,你也吃點吧。”
  “好,我招呼自己,你繼續工作。”
  走進廚房,隻見一個男人比她先在那裏,背著門口,正在吃香聞十裏的意大利番茄肉碎麵,桌上還有一瓶紅酒。
  她咳嗽一聲。
  那人回過頭來,有點詫異,“他們都到月圓會跳舞去了。”
  “嗬是嗎?”
  寧波取過一隻幹淨碟子,盛一大碟肉醬麵,自顧自吃將起來。
  說實話,區文辭無論有什麽缺點,也最少有一個優點,他知道麽是美食,經他發掘,最普通的菜式也可以叫人讚賞不已。
  寧波據案大嚼。
  她又老實不客氣喝那瓶紅酒,一邊唔唔連聲,表示激賞。
  然後,打開冰箱,找到巧克力冰淇淋,用大碗盛著,埋頭苦吃。
  一句話都沒有。
  吃完,用濕毛巾擦一把臉,打算打道回府。
  那男子叫住她,“喂,你的手袋。”
  她朝他笑一笑,接過它,掛在背上。
  人家問她:“你是誰?”
  寧波攤攤手,“相逢何必曾相識。”忍不住打一個飽呃。
  對方伸出大手笑了,“我叫孫經武。”
  “你好,我名江寧波。”
  “原來你就是二小姐,久仰大名,如雷灌耳,文辭一整個下午都在找你。”
  寧波歎口氣,“我累極了,在書房裏睡著了。”
  “你是惟一有工作的人,當然會疲倦。”
  這句話說到寧波心坎裏去,“你呢?你做不做事?”
  “我放假,這次回來,為承繼遺產。”
  寧波又緩緩坐下來,“那多不幸。”
  那孫經武歎口氣,“我與家父多年不和,他一辭世,卻又把童年種種一股腦兒全勾劃起來,傷感得不能形容。”
  “我們到客廳去說。”
  寧波對這間屋子自然很熟悉,走到偏廳,自然有人斟上茶來。
  這個時候,她又不那麽急著要走了。
  她在柔和的光線下看著孫經武高大強壯的身形,忽然問:“我們以前見過麵嗎?”
  “我可以肯定沒有。”
  “或者在一個偶然的場合。”
  “如果我見過你,一定會記得你。”
  這真是最好的恭維。
  此君叫人舒服。
  偏廳的長窗外是遊泳池,人散了,燈還開著,映得水光粼粼。
  那些人幹嘛還要去月圓會?寧波覺得這樣坐著暫時不必理會下一季紡織品配額已是天底下最大樂事。
  她的要求一向卑微。
  寧波不舍得離去,許久許久許久,她都沒有機會與異性投機地傾談不相幹的人與事了。
  她的頭發需要梳理,她的化妝早已掉盡,可是她覺得毫不相幹。
  她看看表,“十一點了。”十分訝異時間過得那麽快。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有車。”
  “如果時間不是太晚,你或許願意到舍下小坐。”
  寧波十分意外,“你住在哪裏?”
  她以為他住外國,是區文辭的客人,暫居區家。
  “我就住隔壁十一號。”
  “嗬是區家鄰居,你過來幹什麽?”
  那孫經武坦白笑著承認,“我天天過來吃三餐,區家的廚師首屈一指。”
  寧波大笑起來。
  “來,趕去看看你家。”
  孫家占地更廣,平房築在山坡上,坡下是整個海港的夜景,霓虹燈閃爍生光,像撒了一地的珠寶,美不勝收。
  寧波站在山坡上怔住,此情此景,她不知在什麽時候明明經曆過,她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孫經式背著那一天一地闌珊的燈光笑道:“大駕光臨,蓽壁生輝。”
  他家裏的裝飾與區家剛剛相反,區家堆山積海全是精品,多到煩多到膩,他家簡單考究,每件家具都精致實用,沒有多餘的擺設裝飾。
  書房尤其整潔,一張大書桌,一張椅子,一具電腦,一隻龐大的地球儀,連音響設備都欠奉。
  大概他像她,一心不能二用。
  寧波也是,工作時不能聽音樂。
  他解釋:“我不懂室內裝修,承繼了這間屋子,打算長住,便照自己的需要置了幾件家具。”
  有幾間房間還空著。
  寧波問:“可以參觀你的睡房嗎?”
  他推開睡房門。
  大床大沙發大更衣室,寧波微笑。
  難怪她覺得來過這裏,這種布置與她的家何其相似。寧波側著頭想一想,“改天你也應該來我家。”
  孫經武答:“一定,一定。”
  他們倆在客廳坐下來,不知怎地,沒有開燈,隻靠走廊一點點燈光。
  寧波說:“告訴我,孫,你何以為生?”
  無論承繼了多大筆遺產,一個人總得有工作。
  “我專門幫客人買賣美國股票。”
  這門職業不錯,寧波頷首。
  孫經武眨眨眼笑笑,“還有什麽問題?”
  寧波看著他,唏,挪揄我?必須還招,“還有一題:你有沒有一個毛茸茸的胸膛?”
  孫經武料不到寧波那麽厲害,不過他表麵不動聲色,反問:“你要不要現在就檢查?”
  寧波眯眯笑,“稍後吧,總有機會。”
  孫經武乘勝追擊,“什麽時候?希望不必等太久。”
  寧波說:“白天吧,白天無論看什麽,都與晚上不一樣。”
  至少意誌力強些,腦筋清醒點。
  “明天早上七點,我到府上接你。”
  寧波疑惑,“那麽快,那麽早?”
  他沒有回答,過了很久,他才說:“剛搬進來,我四處看了看,發覺這條私家路上,一共有三個單位,左邊是區家,右邊住一戶美國人,姓莊臣。我對自己說:與哪一家結交,到哪一宅去串門呢,我心有目的:年紀不小了,又時常覺得寂寞,渴望伴侶,區家時常高朋滿座,客似雲來,也許,我會在那裏找到我所盼望的人。”
  寧波小心聆聽,她在專注的時候神情認真,有點像聽教訓的孩子,十分可愛。
  孫經武的聲音越來越輕,“我跑區家跑了六個月,甚至在區文辭外出旅遊的時候,我都撳鈴到區家吃晚飯,心想:找不到人,混到吃的,也算不賴了,我在區家少說見過百來個女子,有人可愛,有人可怕,有人快樂,有人傷感,區家天天都有樂聲傳出,我晚晚都去觀光。”
  寧波不出聲。
  “然後今晚,你出現了,人是萬物之靈,多少有點靈感,你呢?你認為如何?”
  過一會兒,寧波才答:“紅的燈,綠的酒,我看不清楚,一定要等太陽出來,我從不在晚上做任何決定。”
  “那麽我在早上再見你。”
  “你知道我住在哪裏?”
  他微笑,“我會找得到。”
  “讓我把地址告訴你。”
  孫經武的聲音忽然有點蒼茫,固執地說:“已經找了那麽久,我不介意再找一次。”
  寧波不出聲,他送她到車子附近。
  她忽然轉過頭來微微笑,“你懂不懂接吻?”
  他也笑,“你不會失望。”
  寧波笑著把車子開走。
  一路上風撲撲地吹上臉,她帶著笑意悄悄落淚,這不正是她期待良久的感覺嗎?原以為該早點來,不過現在還不算太遲,卻沒有想到會帶若幹淒惶。
  她回到阿姨的家,照舊躺在小床上,又睡著了。
  做夢,鬧鍾沒響,一覺醒來,已經十點半,懊惱地問正印:“你為什麽不叫醒我?”正印答:“啐,男生多的是,何用心急。”
  那個夢過去了,又再做一個:孫經武跑錯了地方,走到她自己的家去了,一直在那邊空等……
  一覺驚醒,發覺才早上五點半。
  一把頭發又亂又重,她起床淋浴洗頭。
  許久沒在鏡中端詳自己,寧波一邊擦著頭發一邊淒涼地看著鏡中。
  姿色是大不如前了,可是褪了色的紅顏總還有一個美麗的影子,她找到一管胭脂,狠狠地塗在嘴唇上,那紫紅色忽然襯得皮膚更白,雙眸明亮,寧波滿意了,套上淨色上衣與相配的套裝。
  不管孫經武來不來,她可是還要上班的。
  一切準備好,她戴上豪式手表,一看時間,才六點半。
  她推開窗,看下去。
  清晨的空氣有種特別的味道,就是在都今,也坯同到一陴梔子花香。
  時間沒到。
  寧波忽然想,也許他起不了床,更可能一覺睡醒,他已渾忘昨夜之事,寧波有點緊張,歎口氣,真是受罪,這樣大一把年妃,還得受這種煎熬,劃不來。
  下不為例!
  正在這時候,她聽到一陣悅耳的鳥叫。
  噫,誰家養的八哥,如此好唱口。
  心緒好轉,探頭張望。
  鳥鳴再度傳來,寧波才猛地察覺那是一個人的口哨聲。她喜悅得差點沒跳起來,凝神一看下去站在路對麵榕樹底下的,可不就是孫經武。
  她朝他揮手。
  這的天色已大亮,高大的他精神奕奕,神清氣朗,正朝她揮手。
  她抓起皮鞋手袋就奔下樓去。
  打開門,走近他。
  白天的孫經武可要比晚上年輕英俊,她猜他年紀和她差不多。
  他攤開手笑,“清早可以做出決定了吧?”
  寧波是真心猶疑,並非推搪,她一邊穿上鞋子一邊說:“我不知道,也許應該再給我一次機會,中午才是我狀態最好的時候。”
  孫經武雙手插在口袋裏,“我了解你的心情:守著一顆心已經那麽長久,實在不舍得交出來。”
  寧波感慨地答:“也許會遭受踐踏的呢。”
  “別人好似沒有你怕得那麽厲害。”
  寧波嗤一聲笑出來,別人用的可能是複製的橡皮心,扔過去反彈回來,刀槍不入,即使丟落坑渠,家裏還有十顆八顆,不怕不怕。
  他倆站在榕樹底下聊起來。
  這時,家裏老傭人出來招手,“太太說,為什麽不請到家來喝杯茶?”
  寧波轉過頭去,“我要上班去了。”
  “太太說,今天不上班也罷,沒有空,告一天假吧。”
  孫經武看著她,“聽見沒有,到了中午,就可以在最佳狀態之下,做出決定。”
  寧波弄糊塗了,“什麽決定?”
  孫經武大大訝異,“你不知道?當然是結婚。”
  “結婚?”寧波張大嘴,“誰提過結婚?”
  “我,剛才不是提到了嗎,你沒聽清楚?好,讓我再講一遍,我們結婚吧。”
  寧波看著他。
  她沒睡好,不能精確地思考,可是,她耳邊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江寧波,結婚不同辦公,何必用腦?”
  這時,老傭人走過馬路來,“二小姐,太太請你們進來。”
  孫經武至為踴躍:“聽到沒有?請我們進去呢。”
  他拉著寧波進屋。
  阿姨在等他們,笑問:“在街上絮絮談什麽?來,把朋友介紹給我認識。”
  孫經武忙不迭報上姓名,“阿姨,我向寧波求婚呢。”
  方景美女士一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樂了,“那,寧波有無答應?”
  寧波搶著說:“阿姨,我們認識沒多久。”
  方女士一心想把外甥女嫁出去,“唉,結婚同認識多久不相幹,”不過這也是事實,“多少人認識二十餘年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寧波賠笑,“我得想想清楚。”
  阿姨說:“聽從你的心。”
  寧波問:“會不會錯呢?”
  阿姨笑了,像是聽到天底下最愚蠢的問題,嗬,結婚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何謂錯,何謂對。
  寧波又說:“日後我也許會變心。”
  這次,連孫經武都笑,“於是,你因噎廢食了。”
  寧波弄糊塗了,怎麽會跑出阿姨這樣的天兵天將來幫他說項?
  她看看表,“我真的要上班了,在途中談論細節吧。”
  阿姨叮囑:“先告訴你母親,再通知正印。”
  事情就這麽決定下來了。
  寧波不知道國與國之間開仗可以決定得如此倉猝。
  她到母親家去報告這個消息。
  寧波很少看到母親真正展露笑容,“寧波,好一個喜訊。”
  寧波微笑,“不一定是成功的婚姻啊。”
  “我為你高興。”
  “媽,你相信我眼光?”
  “這自然不在話下,即使日後有變,我亦相信你有承擔錯誤的能力。”
  寧波睜大雙眼,“這樣說來,我嫁的是誰,根本不重要?”
  “隻要你喜歡就行。”
  “不會一失足成千古恨?”寧波簡直有點遺憾。
  她母親先坐下來喝一口茶,想了想才回答:“即使將來意見不合,或是話不投機,也可以和平分手,何恨之有。”
  “為什麽?”寧波追問。
  “因為你們二人根本沒有利害衝突。”
  寧波深深失望,“咄,不能恨,怎麽可以算是愛?”
  她母親含笑答:“再愛多一點吧,或者可以生恨。”
  “我真的很喜歡他,不能再多了。”
  對正印,她也是這麽說。
  正印有點失望,“什麽,一點波折也沒有就嫁過去?”
  寧波不服氣,“你呢,你的婚姻又有什麽創傷?”
  正印白她一眼,“我的偏疤坯拾你看呢。”
  “算了吧,每結一次婚你就得到多一點,那麽大筆贍養費,那麽可愛的孩子,羨煞旁人。”
  “那也不表示離婚不是悲劇。”
  寧波溫和的說:“前,女性精神與葉決均元獨立能力,離婚等於失去牢靠安全的生活,需要重頭適應掙紮,自然恐懼彷徨,現在,連麵子問題都不存在了,還怕什麽呢。”
  正印看著窗外,“可是有時我真懷念他。”
  寧波一怔,“誰?”
  她以為她會說是袁康候。
  “你記得我同你小時候去觀看網球賽?”
  “我知道,”寧波頷首,“那不知名的白衣青年。”
  “就是他。”
  “他已不是青年了,他也是人,他會長大。”
  “你有沒有想過他可能會再出現?”
  “沒有,正印,你知道我這個人,全身找不到一絲浪漫的思維。”
  正印很溫柔地看住姐姐,“那是不對的,你隻不過為著遷就環境強迫對自己的情懷做出調整,忍耐至今日,生活大好,才縱容自己與一個陌生人結婚作為獎狀,我講得可對?”
  寧波落下淚來。
  “可憐的靈魂,我太不體貼你,寧波,我竟一直不知道你原來並不快樂。”
  “是我生性狷介,我不能對寄人籬下泰然處之呀。”
  “但我一直愛你若親生。”
  “我知道,所以我要更加小心努力呀!”
  “現在一切已成為過去了吧。”
  “記住正印,好歹與囡囡一起生活,千萬不要把她托寄給人,即是我也不要。”
  “你給我放心,這種事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姐妹倆緊緊擁抱。
  接著,寧波的情緒平伏下來,正印與她談到婚紗、指環、請客的細節。
  “一切從簡,我不打算舉行儀式。”
  “你會後悔的。”
  “值得後悔的事多著呢,去年一時疏忽,竟無盡力競投馬球牌牛仔褲,損失慘重,至今午夜夢回,心中刺痛不已,嘿,今年誓死撲出去爭代理權!”
  正印啼笑皆非。
  “你們到什麽地方去蜜月?”
  “坦幾亞。”
  “有黃熱病。”
  “正印,我同你真是老了,提起威尼斯,聯想臭水渠,說到紐約,想起罪案率,講到中國,想到要方便不方便,還有,東京代表次文化,倫敦天氣叫人自殺……世界千瘡百孔,而你我最好往自己的床上一躲,睡它一整年。”
  兩人笑作一困。
  結果,他們沒有去北非,他們到馬來亞檳城一個不知名潔白沙灘附近一家旅館住了足足一個月。
  每天跳舞至天明,累極而返,肚子餓,把早餐叫到房間來吃,侍者第一天看到他倆坐在床上,仿佛裸體,目不敢斜視,悄悄放下食物。
  江寧波笑:“小費在茶幾上。”
  孫經武保證說:“我們並非天天如此。”
  他食言了。
  他倆確實天天如此。
  到最後,侍者見怪不怪,並且開始爭:“我去,小費十分豐厚,今天這機會給我。”
  那對賢伉儷睡醒了已經夕陽西下,他倆才到沙灘遊泳。
  孫經武問她:“快樂嗎?”
  寧波點點頭。
  “可以形容一下嗎?”
  “你使我快樂到以後無論有什麽變化,我都會原諒你。”
  “寧波,謝謝你。”
  “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不該對婚姻沒有信心。”
  孫經武看著她,“這不過是蜜月,婚姻是斫柴打水煮飯洗衣,尚未開始。”
  雖不中亦不遠矣。
  回到家,一個月後,寧波還沒有搬到孫經武家去。
  阿姨逼遷。
  “你把雜物收拾過門去呀!”
  寧波躊躇,“那裏好像住不下。”
  “胡說,近四千平方尺住不下你二小姐?”
  “他的家具井井有條,與我的東西不配,我怕破壞協調。”
  阿姨訝異,“寧波,你逃避什麽?”
  寧波有點懊惱,“現實生活挺折磨人,我不想他看到我為瑣事煩惱的樣子,在這裏,我是公主,到了那裏,我即被貶為打雜,什麽水龍頭滴水茶葉用罄杯碟不夠燈泡壞了等等統統與我有頭,我哪裏還有空做正經事。”
  阿姨從未聽過如此怪論,不禁張大嘴巴。
  半晌她說:“難怪阿姨一事無成,原來壯誌都叫這個家給折磨殆盡了。寧波,你猜把家交給工人行嗎?”
  寧波搖搖頭,“凡事非親力親為不可。”
  阿姨啼笑皆非,“你還親手抹玻璃窗不行?”
  “監督他人抹也十分需時。”
  阿姨瞪住她,“我不管,月底前你一定要搬出去。”
  寧波到正印處訴苦:“太沒人情味。”
  正印說:“凡事開頭難,一上了手就好了,你總得有一個自己的家。”
  “我的家就是阿姨的家。”
  “嘿,她的家甚至不是我的家,規矩多得要命,我真佩服你,怎麽適應過來。”
  “現在我已不想到別處去住。”
  “那幹嘛結婚?”
  “我貪圖那個蜜月。”
  “寧波,你積蓄已是八位數字,好退休了,天天度蜜月亦可。”
  寧波贈以白眼,“什麽八位救字,你哪隻手給我的?亂講。”
  “我媽對我說的,不消三五裁,當可昂然進入第九位。”
  寧波不出聲,過一會兒她才說:“如今物價高漲,不是八位數字可還真不能算是積蓄。”
  “我永遠隻得五千元存款。”正印笑嘻嘻。
  “你媽就是你的銀行,不一樣。”
  “媽對你,和她對我,其實是一樣的。”
  寧波搖搖頭,“一個大浪卷來,她隻能救一個人的話,她會救親生兒。”
  “你不是會遊泳嗎?況且,幾時有那麽一個大浪?”
  “我是打一個比喻。”
  “我知道,寧波,不可能發生的事喻來幹什麽?”
  寧波淒涼地說:“小時候我每晚做夢都看見這個大浪向我撲來。”
  正印唏噓,“你隱瞞得真好,我一點也不發覺。”
  “我藏奸呀!”
  “孫經武有沒有催你搬家?”
  “他說:‘當你準備好之際……’”
  “這個周末我來幫你搬。”
  “也好,試試看。”
  真的做起來,倒也不大困難,一個上午就搬好了。
  江寧波終於自阿姨的家搬到自己的家去。
  卻是她自己那空置了近三年的公寓。
  孫經武去看過,不以為忤地笑,“我以為夫妻需同居。”
  寧波答:“從來沒有這樣的條文。”
  孫經武搔搔頭皮,“一定是我忘記細閱合同上的小字。”
  正印打圓場,“給她一點時間,她是老小姐,忽然嫁人,一時適應不來。”
  也許理由就是那麽簡單。
  周末,寧波總是帶著香檳到孫家去度假。
  熟習孫經武生活習慣後,她更打消了與丈夫同居的意願。
  孫氏做美國股票,整晚留意華爾街兩間交易所行情,到清晨才有財同眠一眠,然後又到征券行與行家耿綰。
  根本沒有寸同付拾家庭。
  一次在正印家吃晚舨,因因忽然措著屏幕稅:“姨丈,姨丈。”
  可不就是刊\要武,正在村沱者並解財葉走勢。
  寧波忽然筧得他是一十陌生人。
  正印在一旁讚道:“你看多英俊!”
  寧波不悟。
  正印醒兌向:“有什麽不妥?”
  “我不訕供他。”
  “你根本沒有花財同在他身上,你村他如村棉紗紡織品配額,就一京同題都沒有。”
  “對,我們明年特讚助三位理工大羋孛生的沒什,打算抬捧他的作品。”
  “會成功歎?”
  “總得一試。”
  “恐怕得走來方奇趣路我吧!”
  “我最怕大衣上一行中文字那種沒汁。”
  “可是洋人。彭今看膩男人的辯子與女人的小腳的吧?”
  “我一直喜次三宅一生,他比較隨和。”
  “你說到什麽地方去了?那是東洋人。”
  “寧波,你不願談你的婚姻狀況,我隻好和你瞎扯。”
  寧波沉默,述一刻悅:“我隻能在周末做他的妻子。”
  正印鼓筋她:“那你得天心兄城地與秋葉武商量。”
  孫經武聽了這建議半晌才反問:“寧波你不覺得那樣有點怪?”
  “你沒有時間我也沒有時間,隻好遷就。”
  孫經武考慮一會兒,試探地問:“你會不會縮短上班時間?”
  此言一出,便知錯矣,隻見江寧波麵孔變得像玄圬,拂袖而起,“你又會不會轉行?”
  孫經武立刻告饒,“記得你說過什麽?蜜月時你應允無論如何你會原諒我。”
  寧波臉色稍霽。
  “我們每人每天縮短一小時工作時間如何?至少每天一起吃頓飯。”
  寧波說:“我盡量設法。”
  可是一個月實驗之後,那頓飯變成負擔,有兩次孫經武趕不回來,有一次江寧波爽約,都累對方空等,真在一起的時候,忽然又沒話可說。
  寧波對正印說:“我仍然愛他,不過很難表達出來。”
  “你不如退下來做一個家庭主婦,試試看,蠻好玩。”
  “不是我那杯茶。”
  “試一試。”
  寧波搖頭,“我不能在這種時候放棄我勝任的工作去做一件毫無把握的難事。”
  “婚前沒考慮到這一點?”廢話。
  “對不起,那時我剛墜入愛河,沒想到這種現實問題。”
  “應該可以解決的吧?”
  孫經武也說:“寧波,耐心一點,這件事是可以解決的。”
  一個月之後,發生了黑色星期一事件。
  寧波手中抓著不少股票,已決定作為不動長線投資,短期內不論賺蝕,可是孫經武身為中間人,忙得人仰馬翻,十天十夜之內沒有合過眼。
  這段時間,寧波不能坐視不理,隻得搬到孫家與丈夫同住,謝絕應酬,隻回廠處理一些要事,她守在家中用耳機聽音樂,替孫經武斟茶遞水,偶爾給他一個擁抱,他自外回來,為他脫下外套叫他休息。
  她不大說話,可是事事體貼。
  他不睡,她也醒著,他想吃什麽,她陪他。
  他若歎息,她幫他捶背。
  以致孫經武說:“寧波,你對我好得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原諒你。”
  寧波說:“經武,讓我們繼續做夫妻吧!”
  “什麽,”孫經武訝異,“你想過離婚?”
  是,寧波的確考慮過。
  是這場股票災難救了他們的關係。
  寧波自身後摟住丈夫,麵孔貼住他背脊。
  她問:“我們窮了嗎?”
  “如果是,又怎麽樣?”
  “馬上離開你。”
  “會嗎?你真會那麽絕情?你不打算餘生照顧我?”
  “餘生是一段很長的日子。”
  “我會盡量省著吃。”
  孫經武外型有點憔悴,一整天沒刮胡髭,又故意咳嗽幾聲,裝一副潦倒相,寧波看著他,忽然很認真地說:“好吧!我背著你走。”
  孫經武很感動,“寧波,謝謝你,謝謝你。”他知道有女子因對方窮了免他騷擾召警侍候。
  “我們是不是真的很窮?”
  孫經武忽然笑了,“不,我們沒有,可是客戶有。”深深歎息,“我竟沒看到這場浩劫。”
  “你又不是未卜先知。”
  “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捧著頭。
  寧波隱隱覺得不妥,“你打算怎麽樣?”
  “若是古人,應當自殺謝世的吧?”
  “你敢!”
  “事前其實已有種種跡象,是我財迷心竅,未能向客戶提出充分警告。”
  “他們未必聽取。”
  “那是他們的事,可是我沒有盡我的責任。”
  寧波見他情緒陷入低潮,隻得力勸:“不用跳樓吧?嗄,勝敗乃兵家常事,看開點。”
  半晌,孫經武才抬起頭,“經過這次,我大徹大悟。”
  寧波瞪著他,“你要剃度了?”
  孫經武不得不笑出來,“不不不,我戀戀扛塵,不舍得放棄繁華錦鏽的人世間,我打算這次收拾完殘局之後,改行做別的。”
  寧波呆半晌,要過一陣子才完全消化孫經武的意思。
  “轉行,做什麽?”她大大納罕。
  “我有一張倫敦大學經濟學文憑,也杵可以教書。”
  寧波立刻問:“女學生都年輕貌美吧?”
  孫經武馬上答:“校花都出在經濟係。”
  寧波說:“半途出家,未必討好,你要三思。”
  “是因為學生是美女吧。”
  寧波溫柔地答:“當然,不然還為生活不成。”
  “要是我答應目不邪視呢?”
  “不行,人不迷花花自迷。”
  “你認為我還有魅力?”
  “從來也不比現在更富吸引力。”
  到了翌年春季,孫經武就真的退下來了。
  這時,寧波已經在他家裏住成習慣,把部分衣服用品也帶了過來,並不認為不方便。
  正印來看過,覺得很好,“你們賢伉儷都喜歡陋室空空,非常相配。”
  寧波瞪她一眼。
  正印掩住嘴,“對不起,那不是一句好話吧。”
  “囡囡說話都比你更有紋路。”
  最值得佩服的自然是阿姨,損失多少,一字不提,反正根基深厚,無所謂。
  孫經武空了下來,寧波自然得陪著他,原來,任何感情都需要時間灌溉,枯萎的苗秧漸漸複生。
  一日,寧波向姨丈請辭。
  姨丈大吃一驚,“你要出去另起爐灶,與我邵某人打對台、搶生意?”
  “沒有的事,我辭職後退休。”
  “我不相信,日方中天,如何言退?”
  “世上除工作外還有許多賞心樂事。”
  “是嗎,那都是些什麽?”姨丈十分置疑。
  寧波笑不可抑,她知道都會中還有百多萬類此工作狂,都認為生活中除出苦幹沒有其它。
  那也不是壞事,就是這些人把社會搞得蒸蒸日上,無比繁榮。
  “我想花多花點時間在我家庭上。”
  “對,”姨丈想起來,“你新婚。”
  “不算新了。”
  他好像忘記他送了他們一對名貴鑽表當賀禮,結果孫經武從來不戴,寧波戴那男裝的,倒不算惡俗,女裝的鎖在保險箱裏。
  “你告假好了,半年,一年,隨便你。”
  “不,我餘生都想自辦公室退下。”
  “你會悶的。”
  寧波微笑,“不會,姨丈,我自幼在你家長大,你知道我從未做過真正小孩子,我其實沒有童年,現在我想拾回童真,為自己興趣做一點事。”
  “那又是什麽?”
  “學跳舞,寫一本小說,畫水彩畫,看風景。”
  “不賺錢了?”
  “暫時停一停。”
  “賺夠了?”
  “心足就是夠。”
  “廠又怎麽辦?”
  “這些年來,廠內已經成立一套新式管理製度,誰去誰留都不是問題,照常運作。”
  邵某不由得說:“全是你的功勞。”
  寧波也不想謙虛,她初進廠際,隻見幾個老夥計勢力膨脹,功欲蓋主,帳目含糊,雖雲賺錢,行政完全不上軌道,她看準機會,排除異己,樹立新製,那時不知受多少人詛咒。
  背後叫她小妖女。
  她為這間廠花了不少心血。如今身為董事,銜頭受之無愧。
  “你若真要走,推薦一個承繼人給我。”
  “麥承歡很好。”
  “承歡太漂亮了。”
  “唏,這怎麽好算缺點。”
  “客戶目不轉睛盯牢她,怎麽開會談生意。”
  “我讓她臉上搽點黃粉,扮醜些。”
  “那就升承歡吧。”
  寧波握緊姨丈的手。
  “沒想到你比我還早退休。”
  寧波輕輕答:“因為我不貪錢。”
  何必賺夠一億呢,起早落夜,生命全放在工作上有何意義,開頭是沒辦法,一無所有,不想日後睡坑渠,就得發奮努力,一天做足十六小時,天未亮回廠,坐在一間沒有窗口的房間裏埋頭苦幹,下班時天早已黑透,長年累月不見天白。
  也好,早點貪錢,貪到一個時候,可以收手不貪,不知多清高逍遙。相反,少壯時賣弄瀟灑,老大時就得呆在原地為米折腰。
  寧波的思想一早就搞通,她現在為自己贖身。
  姨丈感慨地說:“時間過得真快,你進廠來的時候,還是黃毛丫頭呢。”
  “是,現在老大了。”
  正印知道此事,點頭歎道:“江寧波,你自幼異於常兒,做事出人意表。”又問:“退休後往何處?”
  “就往本市,”寧波回答,“還有什麽地方更為精彩?”
  起先她坯怕沒有工作台不刁偎,一十星期後覺得做人可以不理合清晨的同種筒直是係事。
  與孫經武趴在床上看銀喝咖啡付沱府事發波以及那天垓往何必吃飯就已葉到中午了。
  他們開始去看丙京三十分那因屯影。
  “中孛半攸後坯未看付凡有半。”
  “我已有十年沒在屯影院看晚。”
  “唏,的同全用到什麽地方去了?”
  “不知道,理在想起來真是浪費。”
  “回失是岸,坯來得及。”
  夫妻倆荏衣怖都挨近了,開始穿便服,又添一柄跑革及吉普牢,不多正地。
  要到翌年,孤姿武才打算回到佗敦大孚去教書。
  他並沒有天真到理所告然地夥力寧波今跟他走。
  他含蓄地向:“你爰住在佗敦哪一區?”
  寧波答:“我不去。”
  “至少幫我安頓下來。”
  “你不需要。”
  “寧波,你是我的爰妻,你血受跟我身迪。”
  “愛妻也是人,有生活有生命,不能拔冗做不喜歡做的事。”
  “寧波!”
  “我不習慣坐在家中等丈夫下班,在佗敦我元事可做,日久生悶,對己對人都無益。”
  “那我也不去了。”
  寧波咧齒笑,“校花都在經濟係等你呢!”
  孫經武看著她:“急難之時之時你才最愛我。”
  “那是你最需要關懷的時候。”
  孫經武悻悻然,“我不能老做落難公子呀!”
  寧波伸過手去,輕輕撫他臉頰,“我會來看你。”
  “那是不夠的。”
  “那麽,讓我做好朋友。”
  孫經武悲憤莫名,“到了這種地步才做朋友?”
  “總比做手足好,”寧波無奈,“經武,你也知道我倆的感情已經升華至不臉紅不心跳的地步了。”
  “寧波,沒有異性可以恒久令你悸然心動?”
  寧波遺憾,“你的意思是,全世界夫妻都老皮老肉那樣在過日子?”
  “寧波,處世做事你何等成熟老練,在這個範圍你何其幼稚!”
  “不妥協就是不成熟吧?你說得沒錯,在別的事上我太過遷就,所以在感情上馬虎不得。”
  “你這傻子,到四十歲你就知苦。”
  寧波隻是笑。
  “少年夫妻老來伴你聽過沒有?”
  “孫經武,你老了嗎?我還沒有呢!”
  孫經武半晌說:“我倆享受過無懈可擊的婚姻生活。”
  “是,”寧波承認,“我曾經非常快樂。”
  她還是陪他到倫敦走了一趟。
  孫經武沒有入住宿舍——“太像大家庭了,我害怕公社式生活,”他在武士橋有自置公寓,稍加裝修即可入住。
  稍後正印帶著囡囡也來了。
  姐妹倆回憶大學時期的往事,隻覺不可思議。
  正印說:“哪裏像舊事,簡直像前生的事。”
  “是呀!彼時的喜怒哀樂,今日看來,何等可笑。”
  “那些在門外等到天亮的男生,現在不知怎麽樣了。”
  “不外是人家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
  正印笑,“大概都事業有成吧。”
  “一個人毋須事業有成也可以很快樂。”
  “寧波,你的確一直堅持此點。”
  囡囡這時過來問:“你們談些什麽?”
  寧波打量外甥,“已經不用光顧童裝店了吧?”
  “去年足足長高七公分,如今穿小號大人衣服。”
  寧波隻是笑。
  正印問:“你決定與經武分居?”
  寧波頷首,“夫妻到了接吻都覺得尷尬之際,不分手還待何時。”
  正印微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為他,他為你,彼此相愛,可是情同手足,親熱如亂倫。”
  “你真是明白人。”
  正印更正,“我是過來人。”
  寧波說:“來,讓我們逛街喝下午茶。”
  回家之後,寧波去探訪父親。
  江氏問起女婿:“經武呢?”
  “我們分開了。”
  江氏很詫異,“不相愛了?”
  “不,隻是不在一起。”
  江氏相當豁達,“你們年輕人處世另有一套,離婚對你們來說好像不算一回事,你母親卻一直抱怨我沒給她一段理想婚姻。”
  “她不同,那個時候,女性對男性寄望比較大。”
  “你們呢?”江氏疑惑了。
  寧波笑,“我們?我們自己來,我們不求人。”
  江先生看著女兒,“其中也有辛酸吧?”
  寧波直認不諱,“當然有,生命根本就淒酸。”
  “你母親可知此事?”
  寧波笑答:“不忙告訴她。”
  父女一時無話。
  半晌,寧波問:“爸你可要錢用?”
  “不要不要,我夠用的。”
  “可是你住所那麽狹窄……”
  “子不嫌父貧。”
  “是是是是是。”寧波唯唯諾諾。
  方景惠女士終於知道了消息,十分遺憾。
  “從前,婚姻是一輩子的事。”
  寧波笑,“可不是,一拖便是大半生。”
  “寧波,我不許你在這種事上嬉皮笑臉!”
  “是是是是是是。”
  母女之間始終有一道鴻溝。
  寧波沒閑著,計劃甚多,因有時間,與正印密切來往,無話不說。
  一天,她在車上,接到正印電話。
  “我找到他了。”
  “誰呀?”懶洋洋。
  “那個我一直想要我的人。”
  “閣下一年起碼看到十個八個你一直要找的人。”無甚興致。
  “你出來,我指給你看。”
  “我沒空。”
  “你無聊到在學烹飪,你以為我不知道?”
  “民以食為天,做菜是大事,你別小覷它。”
  “你不是沒有空。”正印抗議。
  “女兒已經那麽大了,你也不收斂一下。”
  “錯矣,女兒大了母親仍需生活,這是我私事,除你之外,並無人知。”
  寧波想一想,“你完全正確。”
  正印報上地址,“現在可以來嗎?”
  “那是人家的辦公室嗎?”寧波存疑。
  “是一間拍賣行的預展室。”
  原來如此。
  其實寧波就在附近,十分鍾後就到了。
  一走進會所就看見邵正印。
  她的狀態最佳,穿乳白色套裝,一雙極細的高跟鞋,卷發披在肩上,正在低頭看玻璃櫥內的陳列品。
  正印與寧波同樣扔有天然卷發,不知道傳自哪一位外祖,年紀大了,頭發越長越直,正印不甘心,時常把它燙皺,寧波卻覺得直發比較容易打理,並不介意。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曲發還是充滿野性美的。
  寧波走近,輕輕咳嗽一聲。
  正印抬起頭來,十分喜悅,“來,寧波,告訴我,”她指指玻璃櫃,“這是什麽?”
  寧波一看,“這是清乾隆粉彩胭脂紅地琮式瓶,今天價值一百萬港元左右。”
  “我知道你會如數家珍。”
  “人呢?我又不是來看瓶瓶罐罐的。”
  “靠你了,我對古玩一無所知,怎麽攀談?”
  寧波不語,那是正印不用心,姨丈最喜歡這些玩意兒,家裏也收了不少,寧波閑時陪姨丈聊天,耳濡目染,聽都聽懂了,才隨口就可報得出來曆。
  “人呢?”
  正印伸出左手尾指,往右邊指一指。
  寧波微微側過頭去,看到一位華籍男子,身型十分好,衣著得體,頭發與手指均十分清潔,正不卑不亢與客人談話。
  寧波微笑,“不過僅僅及格而已,緣何青睞有加?”
  正印不服氣,“你太刻薄了,待他轉過身來。”
  話還沒講完,他已經向她們走來。
  寧波明白了,那是一張非常有書卷味的臉,看了令人舒服,都會中有太多猥瑣的麵孔,簡直令女性害怕。
  他微笑,遞上名片,“兩位小姐,我能效力嗎?”
  寧波看一看名片,上麵印的是英文,他姓羅,是拍賣行東方文物部中國陶瓷組的主管。
  他問:“不知兩位對目錄中哪一項有興趣?”
  寧波微微笑,“不敢當,我們不過看看。”
  他答:“喜歡看就好,我就是這樣入行的,幼時我祖父家有一對杯子,杯上畫著一窩雞,隻隻都栩栩如生。我真愛看,漸漸入迷,幹脆到大學修東方文物。”
  “啊!”寧波笑了。
  這人談吐何等親切,如今連一個在古玩生意上賺傭金的人都有如此修為,真不簡單。
  寧波笑,“那是一隻鬥彩雞缸杯吧?”
  “猜對了,這裏有一對相似的,請過來看。”
  正印輕輕說:“爸好像有一對。”
  寧波查閱價目,“增值一百倍了,回去真得告訴姨丈,”她轉過頭來,“羅先生中文名字不知如何稱呼?”
  他欠欠身,“羅錫為。”
  寧波問:“這個展覽不知到什麽時候?”
  “還有五天。”
  寧波取出名片交給他,“我們再聯絡。”
  正印見他們二人彬彬有劄,毫無進展,忍無可忍,搶先說:“家母想看一看這對杯子,可否送到舍下讓她過目?”
  寧波聽見一怔,心想大拍賣行可能沒有這樣遷就的規矩,可是那個羅錫為一口答允,“我親自送上來。”
  正印喜問:“什麽時候?”
  “今天黃昏七時可方便?”
  正印答:“太好了。”
  寧波拉一拉她的衣角。
  “我們先走一步。”
  到了門口,正印說:“寧波,你寶刀未老,馬到功成。”
  “這幾年歐美經濟不景氣,不然他們做生意毋須如此委屈。”
  “你可喜歡此君?”
  “我覺得他有點麵熟。”
  “待他上門來慢慢談。”
  “邵正印,”寧波看著表妹,“你若是生在古代,又身為男子的話,你會是——”
  正印緊張,“會是誰?”
  “會是搶親的王老虎吧?”
  正印鬆口氣,“哦,王老虎,我還以為你會說我是西門慶,把我給嚇得……”
  寧波啼笑皆非,難為正印處之泰然。
  “囡囡在這方麵有點像我,已經很在乎小男同學怎麽看她。”
  寧波感喟,“怎麽看都不重要,她承繼了產業,衣食不憂,管誰怎麽樣看她。”
  “寧波,你仍然對身世耿耿於懷。”
  “小姐,因我沒有背景,凡事需靠雙手爭取,我吃多少苦,我要比你用功十倍,才得與你同等地位。”
  正印說:“那純是你自卑,其實從來沒有那樣的事。”
  寧波牽牽嘴角,不再說什麽。
  就當這是她心理障礙好了,如能激發她上進,也就不算缺點。
  她倆一早在家恭候,寧波已經換上家居便服。
  正印說:“寧波,自從你不再辦公,外出服像便服,便服似睡衣,怪可怕的。”
  “你亦試試看,舒服之至。”
  正印一直搖頭,“你才有本事以三十餘高齡把粗布褲與白襯衫穿得那麽好看。”
  “我當這是恭維。”
  七時近,寧波問:“我可需回避?”
  “這又不是樓台會,大家說說笑笑,吃頓飯,多認識一個朋友。”
  寧波打算起身迎賓,電話響了,她去接聽,聽一跳,“阿姨,慢慢講,車子與人相撞?我馬上來。”
  正印急急搶過電話,“媽,你在哪裏?派出所?我怎麽會在家?你問這個幹嘛,我立刻趕到。”
  掛斷電話,她取過外套手袋就走。
  “一起去。”
  “不用,”正印歎口氣,“多年來都是你為兩老服務,今日可輪到我了,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也好,你去邀功,我在家做後備,有什麽事立刻找我。”
  正印出去不到十分種,客人就來了。
  寧波去開門,表情有些尷尬,叫人帶了那麽名貴的古董來,主人卻一個不在。
  “羅先生,請進,便飯已準備好,不介意請用一點。”
  羅錫為微微笑,“寧波,你不認得我了?”
  寧波一怔,他為何口出此言?
  “這屋子我來過一次,玄關之外是客廳,左邊是書房,右邊是長窗,臥室在樓上可是?”
  寧波仍然糊裏糊塗地看著他。
  羅錫為搖搖頭,“我如何再認得你?左眼角下有一顆痣。”
  寧波張大了嘴,她似想起來了。
  許久許久之前,一個小朋友,曾在某十星期六來陪了她一個下午……
  寧波側著頭,羅錫為,但有這麽一個人,正印約他來見麵,可是正印不在家,情況和今天完全一樣。
  寧波疑惑地問:“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羅錫為也笑,“不知年之前。”
  電光石火間寧波想起來,“羅錫為,明輝小學,坐在我後一排,移民美國——”
  “一點不錯。”
  “羅錫為,別來無恙乎?”又立刻惡人先告狀,“又說會寫信給我!”
  羅錫為駭笑,這女孩終於將她無比機靈發揚光大用在正途並且已經豐收,可是聰明人愛著先機的缺點卻始終不改,“我沒寫信給你?”他反問。
  “好好好,”寧波揮揮手,“我沒回信,可是你也沒持續多久,你該不停嚐試呀!”
  “我父母稍後離婚,心情受到影響,故並無再度執筆。”羅錫為有點唏噓。
  “今天,正印又不在。”
  羅錫為坦白說:“我根本隻是來看你。”
  “沒想到仍然在這屋裏相見,”寧波笑,“當中,四分一世紀過去了。”
  “一定發生過許多事吧?”
  寧波邀請他到飯桌坐下,親自為他斟酒,又過一會兒才慢慢回答:“事情過去之後,都不值一說,因為精力時間又得用來應付眼前的危機。”
  電話鈴驟響,寧波心中惦念阿姨,立刻去聽。
  果然是正印,“我們沒事了,現在回家來。”
  “阿姨一向小心,怎麽會撞車?”
  那邊正印壓低聲音,“那個人要和她分手,她喝多了一點。”
  寧波吃一驚,“那麽久了,終於還是要分開。”
  “是,”正印也很無奈,“有第三者,那寡婦相當年輕,並且願意帶他移民舊金山。”
  嗬那樣一個都還有爭呢,寧波非常震驚。
  “回來再談。”
  寧波轉過身來,發覺羅錫為已經準備告辭。
  寧波沒有挽留他,“對不起,今天真不是時候。”
  “沒關係,我們改天再約。”
  寧波送羅錫為出門,看著他把車子駛走。
  她一直站在門口,直到正印母女回來。
  阿姨渾身有點顫抖,寧波連忙用一張披肩裹住她,並且喂她喝了兩口白蘭地,扶她進寢室去。
  跟著身後是她們熟悉的唐律師。
  唐律師說:“沒問題,讓她多休息,明早我再來。”她也輕輕歎口氣。
  隻要是女性,都會忍不住為這樣的事歎息吧?
  阿姨看著女兒與外甥,忽然輕輕說:“你倆長得這麽大了。”
  醉眼看人,老是弄不清楚過去現時未來。
  正印不語,寧波笑著敷衍,“可不是。”
  “我也不至於笨得以為他會是一輩子的事,可是,到真的發生了,仍然難過。”
  寧波握住阿姨的手。
  阿姨垂下頭,“真累,就這樣睡下去,一眠不起就好了。”
  寧波微笑,“這叫壽終正寢,是華人一貫向往的一種境界。”
  “很難得的一件事吧?”
  寧波答:“誰不怕臥病數載方能辭世。”
  正印忍不住,“你們在講什麽,我都聽不懂,媽,別理寧波,你好好睡一覺。”
  “你總是不了解媽媽。”
  正印啼笑皆非,“我還沒說你不了解我呢!”
  “阿姨,明天我們再談,這幾天我與正印都搬回來陪你。”
  這時方女士忽然笑了,揮揮手,“不必替我難過,這幾年我跳過舞,聽過音樂,開心過。”
  她熄了燈。
  正印與寧波退到偏廳坐下,寧波自斟自飲。
  “阿姨說得對,當年開心過就好。”
  “替她查查帳目,看那個人卷走了多少。”
  寧波但笑不語,把酒杯放在臉頰邊摩挲。
  “我說錯了嗎?”
  寧波感喟,“金錢其實沒有什麽大用處,除出衣食住行,世上能夠買得到的東西多數隻是次貨,阿姨又不笨,心中早已有數,這次投資並不算完全失敗,對方的確付出時間精力來交換。”
  正印忿忿地說:“我母親還賠上十年光陰。”
  “那人也是呀!他也已經年老色衰了呀!這想必是他最後一宗生意,他是立定心思跟那寡婦去從良了。”
  “但願六個月後那個女人甩掉他!”
  “會的,一定會,不過可能不是六個月,也許是三年或是四年。”
  正印心裏好像舒服了一點,“寧波,你真看得開。”
  寧波詫異,“能不看開嗎?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以我的出身,掙紮至今日衣食不憂,應當感恩了吧?”
  “可是,生活中還應有更高的要求吧?”
  “所以陪你瘋呀!你說看到什麽好貨,我一定出來幫眼。”
  “對,”正印想起來,“那位羅君呢?”
  “回去了,這上下哪有工夫應酬他?”
  “寧波,到你五十六歲時,你還會不會追求異性?”
  寧波很坦白,“會,幹嘛要退縮。”
  “要是他比你小十年呢?”
  寧波笑,“我從來不會讓這種小節阻撓我辦正經事。”
  這時身後有一把聲音說:“你們還沒睡?”
  是方景美女士,她已經沒事人似的,正印與寧波放下心來。
  表姐妹倆卻輾轉反側,各人在小床上看著天花板到天亮。
  早上又被方女士奚落:“怎麽一回事?失戀?看上去比我還憔悴。”
  寧波與正印用手托著頭,麵麵相覷,苦笑。
  下午,寧波去探望母親,說起阿姨和那個人已經分手的事。
  “那人到底叫什麽名字?”
  寧波側著頭,“阿姨肯定介紹過,我卻沒留意,一直以為他三兩個月就會失蹤,何必費神去記名字?早知有十年那麽長時間,記住了也好稱呼。”
  “現在又不用了。”
  “可不是。”
  “景美說,他對她很細心。”
  寧波承認,“我從未見過姨丈那麽體貼過。”
  “那麽說來,景美也算值得。”
  “咦,媽,聽口氣你並不反對。”
  “她的事我憑什麽有意見,每個日子都靠她肉身逐分逐秒,一步一步挨過,冷暖自知,誰有資格批評她?”
  從娘家出來,寧波馬上撥電話給羅錫為,“昨晚一頓飯沒吃好,今天我補請。”
  羅錫為意外,“我正想找你,沒料到你會主動。”
  寧波歎口氣,“來日無多了,非緊張一點不可。”是受了刺激後的反應吧?
  “時間地點任你選擇。”
  她把他請到家裏,做了烤牛肉與薑茸布甸款待。
  羅錫為笑,“如此厚待,無以為報。”
  “老朋友了,不客氣。”
  漸漸對著舊時小友把往事全勾出來複述一遍,一點顧忌都沒有,講到委屈之處,眼都紅了,他像她失散多年的惟一親人,在他而前,她不怕失禮。
  然後她問他:“這麽些年來,你仍獨身?”
  羅錫為想了想:“十三歲那年,愛上一個西班牙裔女同學,棕色大眼睛,白皮膚,高挑身段差點私奔,後來蹉跎下來,晃眼至今。”
  “想起來恍若隔世?”
  “就是這種感覺!”
  寧波笑了。
  “一生中戀愛過兩次,也不算壞了。”
  寧波知道其中一次指的是她,連忙答道:“不敢當不敢當。”
  羅錫為笑笑,“不用客氣,該次戀愛的感覺,到今天仍然十分鮮明,錯不了。”
  寧波唯唯諾諾,“蒙閣下不棄……”
  “真慶幸你長大成為一個成功樂觀健康的人。”
  何出此言?寧波愣住,她應該有病態嗎?
  “至今你仍與邵正印往來,可見你寬宏大量,不記舊惡,同學都看不過眼她欺侮你,功課忘了帶,便問你要了去頂包,罰抄,你代寫,真替你不值。”
  不是他提起,寧波統統忘了,“是嗎?”她詫異地說,“有那樣的事嗎?”
  “我們都知道你住在她家中,很委屈。”
  “不,不是這樣的,邵家對我很好。”
  羅錫為笑了,“最要緊是當事人不介意。”
  江寧波說:“我都忘了。”
  “有一次下雨,我看見你幫邵正印打傘,為了遮她你半邊身濕透,自那日起,我們都不喜歡邵正印。”
  寧波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不是有車子來接嗎?”
  “下大雨交通擠塞需要等候。”
  寧波像是說別人的事似地,“原來如此。”
  “寧波我真欣賞你的性格,你從來不與人爭。”
  寧波微微笑,是她的何必爭,不是她的爭不到,不如省下力氣幹正經事。
  她看著羅錫為,“與你聊天真是樂事。”
  “那你會不會因此與我結婚?”
  寧波大感意外,都對她那麽認真,都想與她正式結婚,她該如何報答這個知遇之恩?
  當下她笑笑,“一般的程序都是先友後婚。”
  羅錫為也笑,“你我八九歲時已經是好朋友了。”
  “我並不擅長結婚。”
  “你可以考慮,我不介意等,”他又退疑,“別叫我等太久。”
  “我江寧波從來不耽擱任何人。”這是真的。
  羅錫為走後,她收拾廚房,把廚房碗碟洗出來,忽然想起打傘那一幕來。
  她也以為自己忘記了,但其實沒有,它埋藏在腦海某一明暗角落,掀出來重映,形象清晰鮮明,宛如昨日。
  正印忘了帶傘,但是不要緊,寧波一定有,問寧波要好了,“寧波寧波,這邊來,”皺起眉頭呼喝她,同學們厭惡地看著邵正印,正印就是這點笨,懵然不覺,她哪裏懂看人臉色。
  寧波連忙迎上去,雨很大,正印把傘往自己頭上拉,書包交給寧波拿,寧波一手護著兩隻書包,一手打傘,在街上站了半小時車子才來,手臂都酸了,一邊校服裙子滴水。
  回到家中,連忙換下衣服拿到洗衣房去熨幹,老傭人阿歡待她不錯,“二小姐我來”,“不,我自己會”,為著阿歡的善意,她退休的時候,寧波送她一套金飾。
  這樣的童年,江寧波介意嗎?她想都沒想到可以介意,這是她的命運。
  現在,她住的公寓,連廚房都可以看到海景,還有什麽遺憾呢?
  之後,每天早上七時過,羅錫為都撥電話來問她:“寧波,考慮清楚沒有?”
  她喜歡那種溫馨的感覺,故此拖著他,“正在鄭重推敲,快了。”
  然後,消息傳開了,連孫經武都問她:“寧波,如果你考慮再婚,我會給你方便,讓我們速速辦手續離婚。”
  “咦,一點都不妒忌?”
  “不是不難過,而是不至於恢心到要破壞你的幸福。”
  “對於你的大方,我深深感激。”
  孫經武酸溜溜地問:“那人,各方麵都十分理想的吧?”
  寧波想了一想,“現在我找的是一個伴侶,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他是我小學同學,我的事,他全知道,真自在。”
  “你打算與他白頭偕老?”
  “那倒沒有,可能還有變化,誰知道,還沒在一起就有非得廝守一輩子的壓力,太痛苦了。”
  “老好江寧波。”
  “你再用這個老字,不要怪我叫你好看。”
  孫經武說:“律師會寄文件給你。”
  “謝謝,君子成人之美。”
  阿姨知道這事,問寧波:“你媽見過羅錫為沒有?”
  寧波微笑,母親生活簡單,她不想多打擾她,“我怕她弄不清楚誰是誰。”
  “不會的,她擅長記名字,一班學生四十個名字她都記得。”
  寧波仍然微笑,“這倒好,把女婿編成一班,畫個座位表,保證錯不了。”
  阿姨忽然沉默,過一會兒才說:“寧波,我說話造次了,你別多心。”
  寧波訝異地說:“阿姨何出此言?我怎麽會多心?我們是一家人。”
  阿姨更不言語。
  片刻寧波離去,方女士揚聲,“你好出來了。”
  自書房緩步走出的是她前夫邵氏。
  “你為什麽躲著寧波?”
  “我怕她犀利的目光。”
  “別說是你,連我都有點不自在,今時不同往日,寧波和我們沒有糾葛,她就算欠我們什麽,也已十倍償還。”
  邵氏困惑地說:“我記得我們待她一如親生。”
  方女士歎口氣,“怎麽會?正印有錯,我大力責打,對寧波,我總是客客氣氣。”
  “那隻有好呀!”
  “不,對孩子來說,那是一種分別。”
  “可是寧波那麽乖巧,何用責罰?”
  “小孩總是小孩,也有鬧事的時候,我老是假裝看不見,因非親生,不知如何管教,不談這個了,你來找我有什麽重要的事?”
  “我清求複合。”
  方女士愣然,像是聽到世上最好笑的事一樣,“不可能,”她斷然拒絕,“我不會多此一舉,今時今日,你有的,我都有,甚或比你更多,我沒有的,你又不能給我,我為什麽要與你複合?”
  邵氏咳嗽一聲,“看在舊時情誼——”
  “舊時?”方女士好不詫異,“你還記得舊時?我卻忘了。”
  邵氏知道無望,隻得訕訕離去。
  方景美籲出一口氣坐下來。
  她當然不知道正印合鬧上寧波家去。
  這個時候,正印正指著寧波說:“是我先看見羅錫為的,”她鐵青著臉,“你把他交出來。”
  寧波把雙臂抱在胸前,“正印,我不知你在說些什麽,請你重新整理思緒。”
  “你搶我的人!”
  “胡說八道。”
  “自小你妒忌我,你一直陰森森,在我身邊覬覦我擁有的一切,你以為我不知道?一直以來,你故意突出你的純良來反映我的不羈,你故意描黑我,自小至今你暗暗和我過不去!”
  寧波吃驚地瞪著她,“這一切都是為著羅錫為?”
  “不!是為著多年來我胸中一口鳥氣。”
  “你受氣,你有何氣可受?”寧波的聲音尖起來,“自幼你是公主,我是婢女,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你別黑白講!”
  邵正印冷笑連連,“你什麽不和我爭?連發型都模仿我,打扮得與我一模一樣,魚目混珠。”
  寧波震驚,“啊,你心裏一直如此想?”
  “你把羅錫為交出來,萬事俱休,否則別怪我對你無禮。”
  “你什麽時候對我有劄?”
  “我視你如姐妹。”
  “幸虧你沒有親姐妹。”
  “好,三十多年後總算口露真言,如今羽翼已成,可以與我平起平坐了。”
  寧波不相信雙耳,“這一切,都是為了羅錫為?”
  “是又怎麽樣?”
  “他隻不過是個古董掮客。”
  “那又為什麽霸占著他?”
  “他喜歡的是我。”
  “你當然如此說,你是次貨,我是正印,自小學三年級起都是我先看見他。”
  “那正印,我不想再與你說下去,太有損人格了。”
  “江寧波,你現在有人格了。”邵正印不住頷首,“不再是那個癟兮兮到我家來求乞的灰姑娘了。”
  江寧波忽然很疲倦,為免講得更多更錯,“邵正印,請你走。”她不得不逐客。
  正印厲聲道:“我與你絕交。”
  寧波聲不由主,“謝謝你釋放我。”
  她用力關上門。
  這是真的。
  多年來她與這個性情完全不相近的表妹做朋友,不過是因為情不可卻。
  這下好了,自由了,仰人鼻息的歲月終於過去。
  欠人一錢,還人一斤,還欠一石,利滾利,一輩子償不了,此刻邵正印自動提出絕交,再好沒有。
  負完氣,又深深悲哀。
  江寧波這個人,無論做什麽都誠心誠意全力以赴,到了今日,連她自己都弄不清對邵正印是真心還是假意。
  幼時初見正印,隻覺得她嘈吵,不住地講話,實在無事,把人的名字也叫十來遍,又喜歡支使人,父母與傭人被她搞得團團轉,片刻都需要全屋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每做好一樣功課,需父母鼓掌,寧波就從沒見過那樣的人,自然處處避開她。
  可是正印又特別喜歡找寧波玩,幾個月後,寧波發現邵正印有一點優點,呃,或者說,是缺點,那就是反應比較鈍,當著麵諷刺她也渾然不覺,她隻是蠻,不算厲害。
  可是當母親問起,寧波隻是說:“好,很好,每個人對我很好,我覺得很好。”
  能不好嗎?江寧波根本無處可去。
  寄人籬下,日子不好也得過,不如讚不絕口,歌功頌德,大家高高興興。
  日後,把這種自幼訓練成的工夫用一兩成在客戶身上,客戶已覺得舒服熨帖,明年再來。
  日久生情,邵家也就成為寧波的親人,與父母反而疏遠,真沒想到就連她都相信邵正印確是江寧波親姐妹之際,正印卻跑來拆穿這件事。
  真殘忍。
  她坐在露台上發呆。
  如今想不結婚也不行了,她已失去所有親人,惟一依靠便是羅錫為。
  江寧波真為羅錫為和邵正印絕了交。
  阿姨不相信。
  寧波無奈,“他是導火線,我與正印交惡,是因為我一生都妒忌她。”
  阿姨詫異,“奇怪,她也說一樣的話,你倆口氣如出一轍。”
  寧波啞然失笑,“她妒忌我?”
  “是,你的人緣,你的功課,你的事業……樣樣都比她好。”
  寧波揮著手,“那是因為我加倍努力,故成績斐然,她要那些來幹什麽?父母統統已為她準備妥當,白癡都能過得很好。”
  “她就是那麽說,她說她像白癡。”
  寧波溫柔地說:“她才不是,她不知多聰明,資質勝我十倍,稍微用功,便藝冠全場,她隻是慵懶,淨掛住戀愛,無心向學,饒是如此,也還在銀行步步高升。”
  “看來你們雙方並無惡意,何不言和?”
  寧波感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大家年紀也大了,心事重,煩惱多,不可能像青少年時期那樣誠心誠意做朋友。”
  “不覺得可惜?”
  寧波答:“我自幼連家都沒有,亦無惋惜,凡事隨緣,不必遺恨。”
  阿姨唏噓:“連我來說項都不管用,寧波,你的心的確剛強。”
  寧波欠欠身,是,她鐵石心腸,否則怎麽會自幼實事求是,從不淌眼抹淚。
  “別讓那羅錫為知道你們姐妹倆的事,他會驕傲。”
  可是,她們母女不曉得,羅錫為根本極之討厭邵正印。
  ——四十歲時一
  孫經武進場的時候,江寧波不禁喝一聲彩,此君越來越成熟瀟灑漂亮,難怪座上女士們都悄悄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對前妻顯然亦有同感,“寧波,你永遠像一朵花。”
  寧波笑答:“是是是,塑膠花,不然怎麽經得起風霜。”
  孫經武忽然問:“還在結婚嗎?”
  “這算什麽問題?”
  “你我之間,還有什麽話是不能說的。”
  寧波溫和地笑,“是,我與羅錫為仍是夫妻。”
  孫經武困惑地說:“為什麽我與你的婚姻才持續兩年,而你和他卻可以維持六年?”
  “你倒是把日子數得很清楚。”
  “因為嫉妒的力量最強,無所不能。”
  寧波微笑。
  “說呀!”孫經武催她。
  寧波答:“因為我與他有說不完的話。”
  孫經武嗤之以鼻,“說話,我也會,我陪你聊好了。”
  寧波笑,“可是我當初嫁你,沒把你當聊天對象。”
  “你當我什麽?”
  江寧波不肯作答。
  孫經武悻悻地說:“我知道,當年你隻不過想得到我的身體。”
  寧波按住他的手,“再說下去,孫教授你就要名譽掃地了。”
  並非過慮,鄰座幾位時髦女士正豎長耳朵偷聽他們的對白。
  可是孫經武不理,他氣忿地說:“後來,你對我肉體厭倦,便拋棄了我。”
  寧波把他的手放在臉頰上,“你真懂得討一個中年女子歡喜,謝謝。”
  孫經武這才放低聲音,“為你,寧波,我什麽都願意,我愛你。”
  寧波也笑了,“奇怪,我倆是怎麽離的婚?”
  “我不知道,我愛你一點也不褪色。”
  寧波忽然說:“喔唷,我的丈夫來了。”
  孫經武一怔。
  寧波見惡作劇得逞,大笑起來。
  不不不,羅錫為並沒有出現,羅錫為在紐約總公司公幹。
  “讓我們到別處去,這裏太多一雙雙亮晶晶眼睛盯著我們。”
  他們選了一個更壞的地方,他們到寧波的家去。
  孫經武一看,“裝修過了。”
  因為實在已經是中年人了,寧波把屋子改修成一隻乳白帶粉紅色的油漆,看上去十分漂亮,藉之振作情緒。
  “他現在也住在這裏嗎?”
  他當然指羅錫為。
  “不,”寧波答,“我住在他家,他不住在我家。”
  “聽說他極之會做生意,傭金賺得麥克麥克。”
  “不比當年的你差啦!”
  “沒有孩子?”
  “自顧不暇啦!”
  “對於童年往事,看得出你仍然耿耿於懷。”
  寧波笑,“孫經武你懂得什麽,我與你相處不過兩年光景。”
  “做你的子女會很幸福,做父母和做其它工作一樣,其實不過需要盡責,再多溺愛也比不上承擔責任。”
  “你呢?你做了父親沒有?”
  “看情形吧!看誰對我真心。”
  寧波笑不可抑。
  “我與你阿姨及正印見過麵。”
  “正印如何?”是真的關懷。
  “豔光四射,不能逼視,聽說一個姓童的地產商正拚死命追求她。”
  “童潤章。”
  “正是此人,可是你阿姨頂不歡喜他,嫌他老,說女婿年紀不能比丈母娘更大。”
  寧波忽然覺得寂寞,自己姐妹的事竟要由人轉述。
  “聽說正印和你已經沒有來往?”
  寧波頷首,這不是秘密,所有親友都知道此事。
  孫經武搖搖頭,“女性的友誼,大抵不過如此。”
  寧波立刻更正,“你應該說,整個人類的友誼都很脆弱,根本靠不住。”
  孫經武微笑,“仍然維護姐妹啊!”
  “這是事實,人與人之間總會生隙嫌。”
  “多可惜,你倆曾經形影不離。”
  這是真的,下床第一件事是找正印,把昨夜所做的夢告訴她。直到目前,有什麽略為奇突的事發生,她總是想,唏,正印會怎麽想,正印一定有別致的意見。
  “是因為邵氏製衣終於屬於你?”
  寧波臉色大變,“孫經武,連你都用這種口氣,我非常失望,邵氏製衣合法出售,我與三位合夥人合法收購,是天公地道天經地義的一項商業行動,我與阿姨姨丈並沒有誤會,你不得含血噴人。”
  孫經武不語。
  “總有人會無中生有,無事生非,憑你我交情,應當站起來為我辟謠:‘不,江寧波不是這樣的人。’不,你不但不為我講一句公道話,還幫著愉快地散播謠言,你居心何在?”
  “我並沒有與第二個人提過此事。”
  “姨丈年紀大,想退休,正印根本從頭到尾沒有承繼祖業之意,囡囡修的又是建築係,於是出售製衣廠股份,你別說得好像我陰謀並吞他人財產似的。”
  孫經武舉手投降,“我並無此意。”
  “又是我多心?”寧波冷笑,“我隻占百分之十五股,乃是受薪董事,打理舊部,安排他們爭取合理酬勞退休、轉職或留任,純因感情緣故,辦完此事,我一定拋出股份,撒手不理。”
  孫經武看著她,“同時賺它一票。”
  寧波看著他,“一買一賣,當然有利潤,這是投資之道,否則,款子放銀行裏,利息再低,也還有四五厘進帳,何必勞心勞力冒這種風險。”
  孫經武說:“我隻是個教書先生,此刻我對賺錢已無興趣。”
  江寧波忽然笑了,過一刻,她轉變語氣,“看我,多無聊,竟為自己辨護那麽久,並做不到四十而不惑。”
  “由此可知你多在乎此事。”
  寧波攤攤手,“我根本不應跟你抬杠。”
  孫經武看看腕表,“我要走了,保不定尊夫回家敲門,屆時我可尷尬。”
  寧波沒有再笑,她送他出門,“再見。”
  孫經武忽然溫柔地說:“我現在總算明白你為何可以與他長相廝守。”
  寧波總算露出一絲笑意,“何故?”
  “因為他完全不了解你,他看不到你淩厲無情的一麵,可是他愛你,你在他眼中,永遠是坐在前一排的少女同學。”
  寧波此時已經心平氣和,“也許你是對的。”
  “保重。”寧波關上門。
  她歎口氣,對或錯,已經沒有關係。
  她記得入主邵氏製衣廠第一日,感覺奇異。多年之前,她自學堂出來,到姨丈處做見習生,寫字台在他房外一個角落,暗無天日,白天都得開燈工作,姨丈有個壞習慣,有事隻在房內大叫一聲,所有員工便放下手頭工夫赴進去應召。
  下午,他興致來了,大點名,叫完這個叫那個,夥計個個不能專心工作,氣得苦笑搖頭。
  是這樣熬上來的呀,江寧波。
  她無法不真心待他,因為他是她的恩人。
  就算這次收購,仍由她充當中間人,盡量賣得好價,現在,他可以安然移民外國住其中型公寓。
  那一日,她坐在姨丈的房間裏,一眼看見牆角的夾萬,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
  老式生意人最喜事事一把抓,夾萬放屋裏,鎖匙係在褲頭,便以為萬無一失。
  寧波又歎了一口氣。
  她沒有躊躇誌滿?沒有沒有,有無感慨萬千?有有有。
  真幸運,寧波想,她居然能把握到每一次機會,否則,一個自幼流離浪蕩,寄人籬下的弱女,怎麽會有今日。
  “二小姐,”人事部主管恭敬的問她,“房間可需要裝修?”
  “不用,就維持原狀好了,把蘇成坤與周伯才兩位請來開會。”
  “是,二小姐。”
  那天黃昏回到家裏,江寧波若無其事同丈夫說:“我終於學會做上海的黃魚參羹了,你試試。”
  羅錫為笑,“你又要去上班了吧,以後可不容易吃到你親手做的飯菜了。”
  孫經武說得對,在羅錫為眼中,江寧波毫無缺點,而且從頭到尾,羅錫為討厭邵正印,他一點也不覺得邵同江是一對姐妹花,在羅錫為麵前,江寧波沒有身分危機。
  江寧波現在是邵氏製衣的主人了。
  股東建議更名,寧波隻是說:“正在構思新廠名”,可是半年過去了,一個建議都沒有。
  寧波的母親說:“為避嫌疑,你應該去買別的廠。”
  “不熟不做。”
  “可是——”
  “媽,你別理江湖事,現在你逍逍遙遙,吃多點睡多一點,隨心所欲,多好。”
  “你爸——”
  “他很好,他轉了運了,社會富庶,也比以前老練,懂得欣賞他那樣的人,如今,他的不識時務已變為難得的清高,市政府最近請他去主持講座題目叫《中文報業滄桑史》。”
  “那他一定擅長。”
  “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說這句話的時候,江寧波不是沒有豪氣的。
  三十年過去了。
  時間過得那麽快,她甚至沒有餘暇去檢討後侮某件事,已經有新的決策等著她頷首或是搖頭。
  現在,她有她的社交圈子,活動範圍,她又有家庭有伴侶,不愁寂寞。
  邵正印同母親說:“其實江寧波從頭就利用我們邵家。”
  方女士細心想了想,“可是,我們不但沒有損失,倒在她身上得益良多。”
  正印感慨地說:“這就是她過人聰明之處了,若每次招致對方損失,消息傳開,誰還願意同她合作?必定要大家有好處,她才能做長勝將軍。”
  方女士點頭,“這麽說來,她不隻是一點點小聰明了。”
  正印答:“與她相處那麽久,要到今天才懂得欣賞她的機心。”
  做母親的笑,“你卻並沒有跟她學習。”
  “天分差遠了,她已經貴為老板娘,我,我還是受薪階級。”
  方女士安慰女兒:“可是你一直以來衣食住行都比她好。”
  正印笑,“那是我與生俱來的福分,毋須爭取。”
  對於江寧波來說,做夥計,食君之祿,必需忠君之事,故此非努力爭取不可,等當上老板,因是自己生意,多勞多得,更加要重視利潤,不爭怎麽可以。
  性格使然,她總無法休閑。
  這幾年來,她盡量收斂搏殺格,意圖做得忙似閑,至少看上去舒服一點——不是在乎人家怎麽看她,是她要過自己那一關。
  一日下午,她回到廠裏,助手任惠珠迎上來,“江小姐,日本有攝影師來拍袁齡儀的設計。”
  “那多好。”寧波很歡喜,“小袁最近風頭十分勁,七月份《時尚》雜誌剛介紹過她,我們總算捧出人才來。”
  “小袁鬧情緒,躲在房間裏不出來,人家記者與攝影等了多個小時了。”
  寧波忍不住說:“神經病,人出名到一個地步承受不住便會發神經,她在哪裏?”
  惠珠笑,“你來勸她。”
  寧波一徑走到小袁房門口,“齡儀,開門,別耍小孩脾氣。”
  裏邊沒有回應。
  “藝術家小姐,就算不高興接受訪問,也不能叫人呆等,不如光明正大請人走。”
  房內傳來袁齡儀小小聲音,“江小姐,我忽然怯場。”
  “我明白,我陪你喝杯熱咖啡,鎮靜一下神經,把門打開好不好?”
  門其實沒有下鎖,但總不能把她拖出來打一頓。
  袁齡儀開門出來,寧波上前摟著她肩膀,“年輕多好,可以快意恩仇,肆意而為。”
  袁齡儀低下頭,“我也不算太小了。”
  寧波不出聲,此刻在她眼中,三十歲也還算年輕。
  她問:“準備好了沒有?”
  小袁吸一口氣,點點頭。
  惠珠迎上來說:“模特兒那部分都拍攝妥當了,現在隻等你了。”
  寧波拍拍手下設計師背脊,“上吧,你以為做名人那麽容易,總不能一輩子躲躲藏藏不見人。”
  寧波回到房中處理文件,一個小時之後,惠珠又過來,這次表情略為為難。
  “日本人想訪問你,江小姐。”
  “我?”寧波不以為然,“管我什麽事。”
  “小袁言語中提到你,對你推崇備至,所以他們想同你說幾句話拍兩張照,十五分鍾即可。”
  寧波無奈,攤攤手。
  惠珠笑,“小袁很希望你支持她啦。”
  “真可惡,無故拉我下水。”
  惠珠大喜,“那是答應了,我去告訴他們。”
  “慢著,為人為到底,把小袁得獎的那套湖水綠酒服給我穿上做活招牌。”
  “江小姐你真好。”
  寧波笑,“賣花不讚花香行嗎?”
  換上衣服,補上薄妝,伍惠珠喝聲彩,“真漂亮。”
  寧波忽然覺得落寞,輕輕歎口氣,“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
  惠珠卻說:“待我把你的頭發放下來。”
  “不好,年紀不宜披散頭發放下來。”
  “盡管放下看看。”
  惠珠與小袁都諳日語,不十分精通,交流有餘,寧波在心中想:給比下去了。
  她坐到準備好的絲絨椅子上,小袁站在她身後,寧波覺得自己像太婆,嘀咕了幾句惠珠給翻譯出來,整組日本人笑了。
  氣氛一輕鬆,寧波心情好,便略講了幾句邵氏製衣廠每年用獎學金栽培人才的計劃。
  十五分鍾一過,她便站起來。
  這時,她發覺掇影師雙手戴白色手套。
  為著有手汗吧,大熱天,什麽都黏乎乎的。
  惠珠招呼大家吃茶點。
  寧波見有極好的意大利冰淇淋,便勺了一整個玻璃杯,坐在一角吃起來。
  記者小姐訝異到極點,“啊江小姐,不怕胖?”
  寧波一輩子都沒擔心過這種問題,專吃垃圾食物,從來沒有消化不良,也不長肉,但是對著外人,她隻是微笑。
  這時,有人走過來說:“我能坐下嗎?”
  他是那個攝影師,仍然戴著白手套,寧波要到這時才發覺他穿著白衣白褲,看上去十分優雅。
  他自我介紹,“我姓宮木。”
  寧波笑,“我得找個翻譯。”
  宮木想一想,“也好,讓我暢順地把心中的話說出來。”
  寧波一怔,這個陌生人有什麽話要說?
  她一揚手,惠珠已經看見,立刻走過來,這一代年輕人的機靈真叫人舒服。
  惠珠坐下來,宮木開始輕輕講述,隻見惠珠神情越來越訝異,接著,她開始翻譯,語氣像講一個故事。
  “我是日美混血兒,父親在香港做生意,少年時期曾在本市讀國際學校,故此對此間風土人情不算陌生,成年後承繼父親生意,可是攝影仍是我的興趣,時常接受任務。”
  寧波不出聲,他為何與她大談身世?
  且把下文聽下去。
  “讀中學的時候,有一個下午,與一位朋友下國際象棋,連嬴三盤,那位朋友輸了才發覺我們設有賭注,他輸了兩張網球賽的票子給我。”
  這時寧波抬起頭來。
  “我帶著攝影機去看球賽,拍下一輯照片。”
  他隨身帶著一本攝影集,翻到某一頁,傳給江寧波看,“不知江小姐對這張小照可有印象?”
  是惠珠先驚訝地說:“這不是江小姐你嗎?”
  是,是她,正確地說,是她與正印,十多歲,卷發蓬鬆,神情無聊,一句“都沒有漂亮男生”像是要衝口而出,寧波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
  照片竟已印成攝影集了。
  “事後一直找你們姐妹,那是你的姐妹吧,二人的美貌長得那麽相像,想征求同意刊登照片,可是人海茫茫找不到你們,”他停一停,“一直要到今天,才有重逢機會。”
  寧波大奇,“事隔多年,居然還認得出來。”
  那宮木微笑,“嗬外型不是變很多,尤其是一頭如雲秀發,印象深刻,故冒昧相認。”
  寧波也是人,當然愛聽這樣的恭維,半晌她清清喉嚨,“當年我們也找過你,可是你那兩張票子輾轉給過許多人,無法追查。”
  宮木微笑,“我們終於又見麵了。”
  惠珠已經忍不住嘖嘖稱奇。
  寧波問:“那天你何故半途離場?”
  “嗬太好了,你對此事尚有印象,說來話長,我們另外約個時間談好嗎?可能的話,把你的姐妹也約出來敘舊,相信我,沒有其它意思,隻是感覺上我們仿佛是老朋友了。”
  寧波笑問:“你住何處?”
  “這兩個月我都住本市,請隨時與我聯絡。”
  他遞上名片,寧波小心翼冀接過。
  她問:“下個星期一好嗎?”
  “下午三點我到廠裏來接你。”
  “一言為定。”
  宮木高高興興地把那本攝影集送給江寧波,並且在扉頁題了字簽了名。
  他隨同事離去。
  寧波半晌不能做聲,攝影集叫《少女的風采》,收錄世界各國少女的照片,出版日期是十年之前。
  惠珠在一旁輕輕說:“像小說裏的情節哩。”
  年輕的她深深感動。
  寧波知道她在想什麽,她一定認為,有了這樣一個結局,當事人死可瞑目。
  江寧波可不那麽想。
  她把衣服換下,袁齡儀向她再三道謝,“真沒想到江小姐你把設計的精髓全表現出來了。”
  為什麽沒想到?是因為她已是阿姨輩了嗎?幸虧有照片收在《少女的風采》攝影集中,否則真無法證明她也年輕過。
  她笑著朝袁齡儀擺擺手。
  眾人都退出去了,她找到一包香煙,點起一支,緩緩吸一口,朝著天空試噴煙圈,結果引來自己的訕笑。
  那麽些年了,一直是她們姐妹倆要找的人,這段日子她們從來不曾忘記過他,終於見了麵,他並沒令她失望,可是姐妹倆已經生疏了。
  “把你姐妹也約出來,那是你的姐妹嗎?兩人的美貌是那麽相像……”
  寧波用手撫摸臉頰。
  美貌嗎?肯定不比別人差,可是她從來沒有心情或是時間以美貌為重,江寧波她總是匆匆忙忙赴著做一些更為重要的事,偶然也覺得委屈,不過希望在人間,明年吧,老是安慰自己:明年升了職、替母親置了房子、結了婚、解決了這個難題之後,有時間必定要好好整理一下衣櫃行頭。
  可是過了一關又一關,江寧波爬完一山又一山,等到她鬆下一口氣來,沒覺不盡情打扮也不妨礙什麽,索性鬆懈下來。
  好些日子沒見正印了。
  怎麽開口呢?“你好嗎”,“最近日子可好”,“和什麽人在一起”,“囡囡進中學了吧……”
  真羞恥,彼時若能稍為低聲下氣,當可避過這個劫數。
  她揉熄煙頭,離開邵氏製衣廠。
  一徑往阿姨家去。
  阿姨家有客人,幾位女士正陪她一起欣賞一個英國古董商人攜來的古董鑲鑽首飾。
  亮晶晶攤滿一書桌。
  阿姨說:“寧波,你也來挑幾件。”
  寧波隻是微笑,她可是一點也不感興趣。
  垃圾,她心想,除卻現金地產以外,統統都是垃圾,垃圾又可分兩種,就是好品味的垃圾與無品味的垃圾。
  太太小姐們忙著付價還價,氣氛熱鬧。
  好奇心人人都有,寧波不禁悄悄探失張望。
  她一向不戴耳環,手上隻有訂婚及結婚兩枚指環,從不脫下,項鏈需光著頸子才能配戴,偏偏寧波自幼最怕露肉,也許隻有胸針有用。
  她參觀半晌,完全不得要領。
  身邊一位太太拿起一條手鐲,“這個好,你戴這個會好看。”
  寧波一看,是由碎鑽拚出英文字句的一條手鏈,字祥是“蜜糖快樂十六歲”。
  她不由得惻然,這樣有紀念價值的不西都需賣出來,可見生活真正逼人,所以江寧波她做對了,先把經濟搞起來,然後才有資格耍性格、沾沾自喜、懊惱、頓足……
  她問阿姨:“囡囡快十六歲了吧?”
  阿姨答:“噯,我怎麽一時沒想到。”
  寧波把那商人拉到一旁,“打個三折。”
  “小姐,這不可能——”
  寧波瞪他一眼,“你在她們身上多賺點不就行了。”
  “這這這——”
  寧波立刻放下那件首飾。
  那商人無限委屈,“小姐,你別對別人說——”
  寧波得意洋洋,付了現款,取過收條,然後發覺其他女士二折就又到她們所要的東西,寧波不怒反笑,可見逢商必奸。
  阿姨喝了一口茶問她:“你今天來幹什麽?居然陪我們鬼混,由此可知必有所圖。”
  明人麵前不打暗語,“我想與正印言和。”
  “唷,”阿姨連忙擺手,“別搞我,你們二位小姐的事,你們自己去擺平。”
  阿姨也會落井下石,真沒想到。
  進一刻囡囡也來了,這孩子長得另外一種作風,英姿颯瘋,一見禮物,非常高興,立即佩上,寧波叮囑:“可別弄丟了,無論如何要珍惜它。”
  囡囡疑惑地看著她:“送這樣的好東西給我,有什麽條件?”
  寧波咳嗽一聲,“我想與你母親言和。”
  囡囡嘩一聲叫出來,“不關我事,謝謝這件生日禮物,再見。”笑著逃出去。
  寧波呆呆地坐著。
  阿姨笑著過來說:“這些年了,為何回心轉意?”
  寧波取出那本攝影集:“你看。”
  阿姨驚呼,“哎呀,多久以前的照片?”
  寧波眼睛都紅了,“十六歲。”
  阿姨深深歎口氣,“啊!十六歲!”
  過一會兒又說:“照片是誰拍的?怎麽會登在書上?”寧波差點沒落下淚來,“說來話長。”
  阿姨對那張相片愛不釋手,又歎口氣,“這樣吧,這書放在此地。”
  寧波不語。
  再過一會兒,她告辭。
  囡囡追出來,“波姨,謝謝你的禮物。”
  “不用客氣。”
  “你認識我母親的時候,就像我這麽大吧?”
  “啊不,還要小。”
  “還要小?”囡囡睜大雙眼。
  “是,僅僅有記憶沒多久,你媽媽還不會放水洗澡,正讀兒童樂園……唉,那樣的好日子都會過去。”
  誰知囡囡笑說:“那時太小了,什麽都不懂,不算好,我認為十六到三十六是最好的日子。”
  “那也不算長久。”隻得三十年。
  “夠了。”囡囡比阿姨豁達?不是不是,隻不過因為她還年輕。
  寧波已把照片翻版,放大、著色,做得古色古香,看上去也就曆史悠久。
  羅錫為見到了銀相架裏的相片,就道:“你姿勢很好,正印一副嬌縱相。”
  寧波問:“你認得出誰是正印誰是寧波嗎?”
  “當然,左是你,右是她。”
  錯,左是正印,右邊才是寧波,由此可知羅錫為的偏見是多麽厲害。
  “一眼就看得出來。”羅錫為再加一句。
  “是,你說得對。”寧波笑笑。
  約了下星期三見麵,那一天很快就會來臨。
  江寧波的內心像一個小女孩那樣交戰良久,終於歎口氣,拿起電話,撥到邵正印家。
  來聽電話的正是正印本人。
  寧波咳嗽一聲,“我是寧波,有時間講幾句話嗎?”
  “嗬,寧波,”正印的聲音十分愉快,“什麽風吹來你的聲音,長遠不見,好嗎?”
  寧波十分震驚,她再說一次:“我是寧波。”
  “我聽到了,寧波,找我有事?”
  啊,爐火純青了,敵人與友人都用一種腔調來應付,在她心目中,人就是人,除出至親,誰都沒有分別。
  寧波隻得說:“借你十分鍾講幾句話。”
  “別客氣,我有的是時間。”
  寧波咳嗽一聲,“你記得我倆十六歲的時候,曾經去看過一場網球賽?”
  那邊沒有回應,好像在回憶。
  “你在那天,看到一個穿白衣白褲的男孩子。”
  正印仍然不做聲。
  寧波有點急,“你記不記得?”
  正印總算開腔了,“寧波,那是鹹豐年的事,提來幹什麽?你打電話來,就是為著對我說這個?”正印語氣並無不耐煩,隻帶無限訝異。
  “你聽我說,正印,我找到他了!”
  正印更加奇怪,“嗬,有這種事,你打算怎麽樣?”
  “正印,他約我們喝茶,你要不要出來?”寧波十分興奮。
  正印在電話的另一頭忽然笑了,笑了很久,寧波打斷她:“喂,喂!”正印這才說:“寧波,我已經忘記有那樣的事了,我亦無意和陌生人喝茶,寧波,我還一向以為你是理智型,你也不想,你我現在是什麽年紀,什麽身分,還雙雙出外陪人坐台子?改天有空,你到我家來,我最近用了一個廚子,手藝高明,做得一手好上海菜,你會喜歡的。”
  寧波愣住。
  她以為這是她一生最義氣之舉,因為正印先看見他且一直在找他,所以她不計較前嫌硬著頭皮撥電話叫她出來,把他交還給她,誰知她早不再稀罕這件事這個人,使寧波完全無法領功。
  她半晌做不得聲。
  正印很客氣,並沒有掛線,殷殷垂詢:“羅錫為好嗎?聽說婚姻生活很適合你。”
  寧波連忙鎮定下來,“托賴,還過得去,阿羅現在是我老伴,彼此有了解,好說話,你呢?”
  正印捧著電話笑,那笑聲仍跟銀鈴似地,一點都沒變,“我?我沒有固定男友,我喜歡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今天會不會盡興而返?這次會不會有意外驚喜?嗬,寧波,這樣捧住電話講沒有意思,我們約個時間見麵好好談,下星期三怎麽樣?”
  “好,好。”
  “我派人來接你,你沒來過我新家吧?裝修得還不錯。”
  “一言為定。”
  寧波坐在書房,直至天色漸漸合攏灰暗。
  羅錫為自辦公室回來,“咦?”他看見妻子一個人發呆,嚇一跳,“發生什麽事,爸媽可好?”
  “沒有事沒有事,我與正印通了一次電話。”
  “哦,與她冰釋前嫌了?”
  “是,她一點也不與我計較,十分寬宏大量。”
  “喂,是你主動退讓,你比她偉大。”
  寧波笑了,她說:“羅錫為,你真好,老是不顧一切護短,我需要這樣的忠實影迷。”
  羅錫為也笑,攤攤手,“我還能為我愛妻提供什麽?我既不富有,又非英俊,更不懂得在她耳邊喃喃說情話,隻得以真誠打動她。”
  “羅錫為,我已非常感動。”
  “你倆有約時間見麵嗎?”
  “有,打算好好聊個夠。”
  “當心她,此女詭計多端,為人深沉。”
  寧波笑,“人家會以為你在說我。”
  “你?”羅錫為看著賢妻,“你最天真不過,人家給根針,你就以為是棒錘。”
  兩人笑作一困。
  天完全黑了。
  第二天回到廠裏,寧波把宮木的卡片交給助手惠珠,“請取消約會。”
  惠珠睜大眼睛,“什麽?”
  寧波無奈,“照片裏兩名少女都沒有時間。”
  惠珠不顧一切地問:“為什麽?”
  寧波有答案:“因力,少女已不是少女。”
  惠珠忽然挺胸而出,“我去。”
  寧波訝異地看著她,隨即釋然,為什麽不呢?有緣千裏來相會,說不定宮木這次出現,想見的不過是惠珠。
  寧波輕輕說:“那麽,你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吧!”
  惠珠高興地說:“江小姐,祝我成功。”
  “得失不要看得太重。”
  惠珠答:“唏,開頭根本一無所有,有什麽得與失?”
  寧波一怔,沒想到她們這一代看得如此透徹,可喜可賀。
  寧波輕輕說:“你去吧!這是你的私事,結局如何,毋須向我匯報。”
  惠珠笑笑,出去繼續工作。
  寧波如釋重負。
  正印是對的,她與她,現在這種年紀身分,出去陪人回憶十六歲時的瑣事,成何體統?
  過去種種,自然一筆勾銷。
  星期三到了,下午寧波出去赴約,不是男約,而是女約。
  正印沒有叫她失望,準備了許多精美食物,熱情招呼人客。
  光是水果就十多種,寧波最喜歡的是荔枝與石榴。
  正印笑說:“現代人真有口福,水果已不論季節,像是全年均有供應。”
  她斟出香檳酒。
  寧波笑問:“今日慶祝什麽?”
  “大家生活得那麽好已值得慶祝,你見過俄羅斯人排隊買麵包沒有?輪得到還得藏在大衣內袋裏怕街上有人搶。”
  寧波十分訝異,愣半晌,“天,正印,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終於長大了!”
  正印笑吟吟地看著她,“你多大我還不就多大。”
  寧波與她幹杯。
  門外傳來汽車喇叭聲。
  隻見囡囡自樓上飛奔而下,“媽,我去去就回。”
  朝寧波眨眨眼,開門離去。
  寧波探頭出去看,門外停著一輛紅色小跑車,囡囡拉開門跳上去,車子一溜煙駛走。
  “嗬,”寧波說,“你給她那麽大程度的自由。”
  正印笑,“坐下聊天吧,孩子的事不要去理她。”
  “當年阿姨也尊重你,你也並沒變壞。”
  “多謝褒獎,生活好嗎?”
  “還過得去,刻板沉悶就是了。”
  “誰叫你結婚,結了還不又離,日日夜夜對牢一個人,經過那些年,你與他的伎倆早已用罄,那還不悶死人。”
  這才像正印的口吻,寧波莞爾。
  寧波說:“你不同,你無所渭,父母總是支持你,永近在等你,你有沒有自己的家都不要緊,阿姨是那種把家務助理訓練好才往女兒家送的媽媽,你擔心什麽,你何需像我般苦心經營一個窩。”
  正印看著寧波,“這些年來,你對這一點,一直感慨萬千。”
  寧波訕笑,“一個人怎麽會忘得了他的出身?”
  “我不知道別人,你不應有什麽遺憾了,你要心足,富婆,再多牢騷我都不會原諒你。”
  寧波怔怔地問:“是嗎?你真的那麽想?”
  正印說下去:“金錢並非萬能,買不回你的童年,買不到我向往的愛情,可是你我也不算賴了,這輩子過得不錯。”
  “已經算一輩子了嗎?”寧波吃一驚。
  正印挪揄她,“你想呢?你還打算有何作為?”
  寧波反問:“有機會戀愛的話,你還是打算飛身撲上去的吧?”
  “我?當然,”正印笑著站起來,撫平了衣裙,“我天天打扮著,就是因為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戀愛的好日子,也許這一刻我的大機會就來臨了,我不能讓自己垮垮地見人。”
  寧波看著正印那張油光水滑的粉臉,毫不客氣地說:“你絕不鬆懈是為自己,不是為別人。”
  正印又坐下來,“那你又何必拆穿我。”
  寧波也笑了,“與你說話真有意思。”
  “因為隻有我比你聰明。”
  寧波訝異,“正印,到今天還說這種話,你應該知道我們都不算聰明人。”
  “你還嫌不夠聰明?”正印跳起來。
  寧波歎息,“我最聰明的地方是自知不夠聰明。”
  正印頷首,“那也已經很夠用了。”
  寧波站起來,“你我打了一整個下午的啞謎……下次再談吧。”
  正印送她到門口,看她上了車,向她揮手,看她的車子駛走。
  回到屋內,電話鈴響,邵正印去接聽。
  “是,來過了,”她對對方說,“仍然很瀟灑漂亮,添多一份自信。有沒有冰釋前嫌?媽,我都不記得我們之間有些什麽誤會了,是,居然好些年沒見過麵,不,毫無隔膜,她一點也沒變,是,那是好事,說些什麽?一直抱怨童年沒一個完整的家,是,我沒去見那個攝影師是明智之舉,陌生人有什麽好見,不過,那張照片拍得很好……”又說半晌,才掛了電話。
  那邊廂寧波把車子飛弛出去,逢車過車,不知多痛快,自十五歲起,她就希望擁有一輛性能超卓的跑車,駕駛時架一副墨鏡,右手把住方向盤,左手握一杯咖啡,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這個卑微的願望總算達到了。
  可是歲月也以跑車那樣最高速度沙沙逝去,今日,她為著與正印重拾舊歡而高興。
  大家都可以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真是好。
  車子駛近她熟悉的花檔,她慢車停下。
  還沒下車已經看到一隻桶內插著一小束薰衣草,這種淺紫色的花在英國春天的郊外漫山遍野生長,與洋水仙一般是半野生植物,可是物離鄉貴,寧波喜歡那香味,她一個箭步下車去取。
  真沒想到另外一隻手比她更快,結果變成那隻手握住花束,她的手按住他的手。
  她連忙縮回手,已經尷尬萬分,沒想到那人也同樣吃驚,鬆了手,花束落在地上。
  花檔主人笑著走過來,拾起花束,“江小姐,要這一束?”
  “不不不,”寧波說,“這位先生要。”
  那位先生連忙欠欠身,“讓給江小姐好了。”
  寧波訝異,“你怎麽知道我姓江?”
  那位先生笑,“我剛剛聽店主說的。”
  他是一個十分英俊的年輕男子,穿便服,白色棉T恤,一條牛仔褲,身段一流,寧波別轉麵孔,太露骨了,目光如此貪婪地落在人家身體上確是不應該。
  檔主把花包好遞給她。
  那男子跟在她身後。
  她轉過頭,他停住腳步,看著她微笑。
  寧波有點困惑,“有什麽事嗎?”
  “我住寧靜路三號。”他笑笑說,“我們可能是鄰居。”
  寧波釋然,“是,我是你左鄰。”
  他問:“你是那位練小提琴的女士嗎?”
  寧波笑,“不,不是我,我已久不彈此調,練琴的是我外甥女,她有時來我家。”
  那位男生自我介紹:“我姓曹,江小姐,我叫曹灼真。”
  寧波暗暗稱讚一聲好名字。
  “我們家上兩個月才搬進三號。”
  寧波笑笑,“有空來坐。”
  他躊躇著問:“這不是一句客套話吧?”
  “不,你隨時可以來喝下午茶。”
  他笑了,用手擦擦鼻尖,“那麽,什麽時候去呢?”
  寧波笑道:“你把電話給我,我聯絡你。”
  他立刻把手提電話號碼寫下來給她。
  寧波對他說:“得失之心不要看得太重。”
  那小曹唯唯諾諾,有點靦腆。
  回到家中,發覺羅錫為站在露台上。
  他轉頭對妻子說:“那小子是誰?那麽猖狂,光天白日之下,勾引有夫之婦。”
  “你都看見了?”
  “是,一絲不漏。”
  “那你看錯了,人家才二十多歲。”
  “越年輕越瘋狂。”
  “人家打聽拉小提琴的女子。”
  “那不是你嗎?”
  “我?”寧波大笑。
  電光石火之間,羅錫為明白了,“是囡囡。”
  “對了,羅先生,你總算弄清楚了。”
  “不是你嗎?”羅錫為無限惆悵,“你已無人爭了嗎?已沒人對我妻虎視眈眈了嗎?”
  寧波坐下來,“從此以後,隻得我和你長相廝守了。”
  “嗄,”羅錫為故作驚駭地道,“那多沒意思!”
  “是,”寧波無奈,“狂蜂浪蝶,都已轉變方向。”
  羅錫為說:“在我眼中,囡囡不過是剛學會係鞋帶的孩子,怎麽會吸引到男生?”
  寧波隻是微笑。
  “囡囡幾步?”
  “十六歲了。”
  “有那麽大了嗎?”羅錫為嚇一跳。
  寧波稍後調查到曹灼真的確住在三號。
  那個周末,囡囡帶著琴上來練習的時候,寧波做好人,拔電話給曹灼真,“她剛到,你要不要來?”“我馬上來,給我十五分鍾”,寧波不忍,叮囑道“開車小心”,“多謝關心”。
  放下電話,寧波對囡囡說:“腰挺直,切勿左搖右擺,記住聲色藝同樣重要,姿勢欠佳,輸了大截。”
  囡囡歎口氣,“我痛恨小提琴。”
  “將來老了,在家沒事,偶爾彈一曲娛已娛人,不知有多開心。”
  “嘩,那是多久以後的事?”
  寧波微笑,“你覺得那是很遠的事嗎?”
  囡囡理直氣壯,“當然。”
  “我告訴你,老年電光石火間便會來臨,說不定,他已經站在大門口。”
  這時,有人敲門。
  寧波大聲恫嚇,“來了,來了!”
  囡囡尖叫一聲,丟了琴,跳到沙發上去。
  寧波哈哈大笑前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正是焦急的曹灼真,寧波朝他眨眨眼,“咦?小曹,什麽風你吹來,進來,喝杯茶,聊聊天。”
  囡囡好奇地自沙發上下來,“什麽人?”
  寧波給他們介紹。
  心中感慨良多,那個時候,她們的異性朋友怎麽好登堂入室,總要等談論婚嫁了才敢帶回家中見父母。
  即使是同學,也得選家世清白功課良好的方去接近,那時做人沒自由。
  兩個年輕人談了一陣子,寧波冷眼旁觀,發覺囡囡不是十分起勁。
  她提醒外甥:“你不是想讀建築嗎?請教師兄呀!”
  可是囡囡伸個懶腰笑道:“那可是多久之後的事,進了大學讀三年才能考法科,慢慢再說。”有的是時間,她不必心急。
  二十分種之後,寧波暗示小曹告鋅。
  小曹依依不舍走到門口,情不自禁把頭咚一聲靠在門框上,輕輕對寧波說:“從沒見過那麽美的女孩子,神情與聲音像安琪兒似的。”
  寧波嗤一聲笑出來,“有沒有問她要電話號碼?”
  “有,記在這裏。”他指指腦袋。
  “祝你好運。”
  “謝謝你,我會需要運氣。”
  他走了,寧波關上門,問囡囡:“覺得那人怎麽樣?”
  囡囡搖搖頭,“太老了,不適合我。”
  寧波大吃一驚,“老?”
  “他已經二十六歲了。”
  “你不是一直說男朋友是成熟點好嗎?”
  “二十一二歲也足夠成熟了,他比我大整整十年,比我多活半世人,沒意思。”
  寧波嘩一聲,難怪小曹說他需要運氣。
  那天晚上羅錫為回來,寧波把整件事告訴他。
  羅錫為笑道:“幸虧你與我同年。”
  寧波看著他,“如果你比我小三五歲更佳,我老了,你還有力氣,服侍我。”
  羅錫為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囡囡不算不好看,可是比起你和正印小時候,那姿色是差遠了,直沒想到男生會如此著迷。”
  “真的,真的勝過她?”
  “漂亮多了!”
  “就算是正印,也比囡囡標致。”
  “是,囡囡的臉盤略方,沒有正印好看。”
  “謝謝你,羅錫為。”
  “不客氣。”
  寧波一個人走到露台,往山下看,夜景寶光燦爛,閃爍華麗,也許是疲倦了,她竟一點感觸都沒有,憑著欄杆,吸進一口氣,仔細欣賞那一天一地的燈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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