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修羅

(2008-09-05 08:18:46) 下一個

   人總會往回想。
   思潮一直飛回去,飛回去,去到老遠老早的悲歡離合,甚至去到年輕時一個美麗的五月早晨。
   回憶通常苦樂參半,對一般人來說,最遠的追思不過是去到童年,六七歲模樣,不甚懂事,卻擁有無限寵愛,時常為很小的事情,像一顆水果糖或一枝鉛筆,磨在祖父母或姑媽舅舅之類的身邊大半天,最後,總能得到他所要的東西,這是童年的精華:不勞而獲。
   吳瑉瑉的記憶與眾不同。
   她的記憶始於三歲,甚或更早。
   她記得坐在嬰兒車裏,由保姆推到公園去,那是北國的冬季,天空灰藍色,樹枝枯幹,她示意想走,保姆總是哄她:“乖乖坐著,別動。”
   即使還是幼嬰,瑉瑉心裏很清楚,她與保姆每天離家出來公園小憩,是父親的意思。
   因為每天這個時候,母親醒來,一定要摔東西罵人。
   瑉瑉記得一切。
   她記得淚流滿麵的母親一會兒把她抱到身邊,絮絮地訴若,一會兒又用力推開她,使她摔交,她若坐著,母親會叫她站,她若站在母親身前,又嫌她擋著視線趕走她。
   瑉瑉總是呆呆的,不知怎麽樣才能叫大人開心,她希望看到母親臉上的笑容,偶爾稱讚她一句半句,但是從來沒有。
   其餘的時間,她坐在房間裏,與保姆作伴。
   房間中央有一張小書桌與相配的椅子,瑉瑉常常坐著用鉛筆學寫阿拉伯字母。
   起火那一天,保姆不在她身邊。
   瑉瑉看到牆壁上火紅色影子亂竄,背脊有炙燙感覺,她轉過頭來,向房門口看去。
   保姆這個時候衝進來,用一條濕毯子蒙住她的頭,把她搶出去。
   她記得曾經把這宗慘事告訴好同學莫意長,意長想了想說:“你並沒有記憶,事後大人把事情經過同你說了,你才把想象同事實連結在一起,編成回憶。”
   不,事後完全沒有人再同她提及這宗可怕的意外,他們都希望年幼的她不留回憶。
   但是不可能,她清楚地知道母親葬身這場火災。
   消防員與警察同時趕到,立刻展開救亡工作,看熱鬧的鄰居大叫:“有個孩子在裏邊,有個孩子在裏邊!”
   保姆已經驚呆,待眾人提醒,才想起手中抱著的毯包裏有一個孩子,解開來,露出瑉瑉的麵孔,大家鬆一口氣。
   瑉瑉沒有哭泣,她看向災場,木製平房已經燒得通了天,灰藍色天空有一角被映得血紅。
   太遲了,母親在裏邊。
   瑉瑉用雙臂扣緊保姆的脖子。
   她聽得保姆對警察說:“是太太放的火。”
   警察問:“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太太的精神一直非常困惑,”保姆激動地答,“她好像想毀滅一切:她自己,這個家,與家裏每一個人。”
   聽到這裏,意長緊緊皺著眉頭,“不可能,保姆怎麽會這樣形容你的母親,她隻負責帶孩子,還有,三歲的小童,不會明白毀滅的意思,一切都自你的想像而來,你不應自尋煩惱,失火是一項意外。”
   為了證明她所說不誤,意長找來三歲的小侄兒,把一個乒乓球交他手中,對他說:“毀滅它。”
   小孩把球往嘴裏塞去,意長大叫一聲,怕他吞下窒息,連忙把球搶回來,那孩子驚天動地般哭起來。
   意長問:“看到嗎?三歲孩兒能做的不過是這些。”
   瑉瑉不再意圖說服意長。
   深夜,她坐在漆黑的宿舍房間裏,獨自沉緬在回憶中,隻有她知道事情的真相,隻有她清楚地記得發生過什麽。
   當她父親自大學裏趕回來,火已救熄,災場隻餘一堆瓦爍。
   瑉瑉被安放在朋友家中,數日後,她參加了母親的葬禮,手中執著一束花,預備獻給母親。
   她轉過身,抬起頭輕輕對保姆說:“她從來沒有笑過。”
   保姆甚為震驚:“什麽,你說什麽?”三歲孩童怎可能有此慨歎?
   她父親伸手過來,“我來抱你。”他以為她想看得清楚點兒。
   保姆退後一步,像是害怕的樣子,隨後就辭職。
   吳家父女繼續在朋友家寄住。
   蘇伯伯是父親的同事,蘇太太沒有孩子,看到瑉瑉,蹲下來笑問:“這位小公主叫什麽名字?”
   瑉瑉立刻就喜歡她,加快腳步走到她身邊,讓她抱住她。
   蘇伯母身上有股清香撲鼻的氣味,瑉瑉覺得安全極了。
   他們寄居在蘇家頗長一段日子。
   在這三五個月期間,瑉瑉記得她一直可以享用新鮮食物與幹淨衣服。
   蘇伯母也把她當親生孩子似的。
   瑉瑉記得她的樣子:身材瘦削高挑,鼻子上有幾顆雀斑,在家也打扮得整整齊齊。
   她替瑉瑉置了一大堆玩具,有一個金發洋娃娃,穿大紅色紗裙,最為瑉瑉喜愛。
   蘇伯母跟瑉瑉說:“它叫桃樂妃。”另外有個玩具狗,“它是吐吐。”什麽都有名字,蘇伯母也像個孩子。
   她同瑉瑉的父親說:“吳豫生,本來我已經決定不要生育,直至見到你女兒,”又同丈夫說:“蘇立山,我也要一個那般可愛的孩子。”接著咭咭地笑起來。
   瑉瑉聽到她父親說:“過了年我們也該回家了。”
   蘇氏夫婦甚為意外,“回香港?”
   瑉瑉看見她父親點點頭。
   “哎呀,”伯母說,“我不舍得瑉瑉。”
   “她阿姨願意照顧她,我考慮很久,覺得可以接受這個建議。”
   蘇伯母現出寂寞與無奈的神色來,瑉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蘇伯母感動地問瑉瑉:“你也不舍得我?”她一直把瑉瑉當小動物,不知道孩童也有思想理解能力。
   過一會兒,蘇伯母又說:“也好,香港天氣暖和點,你也可以乘機離開這塊傷心地。還有,多倫多這樣的地方,也實在不能夠把它當一個家。”
   蘇立山在這個時候嚷:“女人,一天到晚,就是抱怨抱怨抱怨。”
   瑉瑉沒有看見她父親笑。
   後來她才知道,一個人如果傷透了心,就很難笑得出來。
   他們就要走了,瑉瑉十分留戀蘇家的麵包白脫布丁,她希望香港阿姨也有這樣的好廚藝。
   就在他們要乘飛機離去的前一個星期六下午,蘇立山要去看球賽,他妻子說:“把瑉瑉也帶去吸吸新鮮空氣。”
   “球賽三小時那麽長呢。”
   “一個鍾頭可以回來了。”
   蘇立山無奈,“專製嗬,”他同老同事說,“我是標準的老婆奴。”
   他抱起瑉瑉,先把她父親送到大學去收拾東西,然後開動車子,把瑉瑉載往球場。
   車子在半途停站。
   瑉瑉剛警惕地抬起頭來,已經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笑著過來拉開車門,她是誰?
   少女看到瑉瑉也問:“噫,這是哪一位?”
   蘇山立說:“敏玲,把小孩抱著坐。”
   少女把瑉瑉抱在膝上,“你叫什麽名字?立山,我不知你有女兒。”她笑。
   蘇立山忙著把車子調頭,百忙中,少女探過身子去吻他的臉頰。
   蘇立山說:“給人看到了不好。”
   少女不悅,“遲早會叫人知道,明夏畢業後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擇。”
   蘇立山說:“再給我一點兒時間。”他伸出一隻手去握住她的手。
   少女轉嗔為喜,在瑉瑉耳畔輕輕說:“聽見沒有,他選我呢,他不要你。”
   瑉瑉記得她抬起頭來,看著對方。
   少女變色,“立山,你看這孩子的眼神,像是要射透我的心呢,她聽得懂我們講話嗎?”
   “除非瑉瑉是天才,”蘇立山說,“瑉瑉對不對?”
   然而少女已經受了震蕩,一路上她沒有再說什麽。
   球賽中蘇立山買了爆穀大家吃,這個叫敏玲的少女一直注意瑉瑉舉止。
   她問瑉瑉:“你看得懂這場球賽是不是?”
   瑉瑉還沒有回答,蘇立山已經說:“胡敏玲你怎麽了?”
   “立山,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孩,你看她神情多妖異。”
   “我不準你那麽說,好了好了,我們走吧!”
   “這到底是誰家的孩子?”
   “英國曆史係吳豫生教授的女兒。”
   “吳教授?吳太太她——”敏玲臉上變色。
   “別再提了,來,走吧。”蘇立山抱起瑉瑉。
   “立山,大家都知道吳太太是怎麽一回事。”
   “敏玲,過去的事不必再提。”蘇立山再三阻止女友在這個題目上做文章。
   風來了,蘇立山解下圍巾,輕輕蒙住瑉瑉的頭擋風,抱著她急急向停車場走去。
   瑉瑉的視線受阻,耳邊像是聽到有人吆喝:“二樓左邊第一間房間裏有人!”
   她母親困在裏邊。
   瑉瑉鼻端嗅到一陣木焦味,她雙臂緊緊抱住蘇伯伯的脖子,終於圍巾被輕輕掀開,瑉瑉發覺她已坐在車子裏,停車場另一頭有人在大鐵桶裏生火取暖,焦味就從那裏傳來。
   她聽得懂每一句話,記得每一個細節。
   胡敏玲怪不自在地說:“立山,你已為這個孩子著迷。”
   蘇立山笑答:“被你看出來了,我一直不曉得嬰兒原來是這麽可愛的小動物。”
   胡敏玲說:“你的妻子不能給你孩子。”
   蘇立山不出聲。
   胡敏玲說下去:“我可以。”
   蘇立山說:“得了,敏玲,今天你太過分。”
   “她已經遍訪名醫,她已經打算放棄,對不對?”
   蘇立山把車停下來,“即使我離開她,亦斷然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他讓她下車,載著瑉瑉回家。
   蘇太太出來迎接他們。
   她問瑉瑉:“球賽好看嗎?”
   瑉瑉點點頭。
   蘇太太微笑說:“你長大之後,一定是個不愛說話的女子,
   蘇立山在一邊聽到了轉過頭笑道:“追死人。”
   第二天早上,男人都出去了,隻剩蘇太太與瑉瑉。
   電話玲響,蘇太太過去聽,她與對方說:“蘇博士在實驗室。”
   她回座繼續剝橘子給瑉瑉吃。
   瑉瑉忽然說:“胡敏玲。”
   蘇伯母一怔,“你怎麽知道是她?胡小姐是你蘇伯伯得意弟子。”
   瑉瑉看著蘇伯母,驀然清晰地說出來:“遲早會叫人知道,明夏畢業後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擇。”
   蘇太太一聽,臉色猛變,她站起來,撞翻了茶幾。
   瑉瑉猶如一隻學語的鸚鵡,她記憶好,把大人所說過的話一句不改地重複出來,聲音稚嫩,一如胡敏玲扮嬌時做作的腔調。
   蘇太太渾身寒毛豎起來,這情況太詭異,她驚怖莫名,“瑉瑉,你從哪裏聽來?”
   瑉瑉繼續學下去:“聽見沒有,他選我呢,他不要你。”
   蘇太太完全明白了。
   她雙手簌簌地抖,輕輕地,大惑不解地自言自語:“他們一直瞞著我,她常常來這裏找蘇立山,就在我家裏,當著我的臉侮辱我,難怪她嘴角常帶輕蔑笑意,原以為她看不起家庭婦女,現在我明白了。”
   瑉瑉靜靜看著她。
   “告訴我,瑉瑉,這是幾時的事,昨天?”
   瑉瑉點點頭。
   “胡敏玲與你們一起去看美式足球比賽?”
   瑉瑉點點頭。
   “嗬,都通了天了,就把我一個人瞞在悶葫蘆中。”
   瑉瑉還不罷休,她學下去:“你的妻子不能給你孩子,我可以。”
   蘇太太如墜冰窖,兩頰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動,過了一會兒,她伸出雙手,按住麵孔。因為她發覺眼淚不受控製,濺得到處都是,她怕嚇著瑉瑉。
   蘇太太像一切人一樣,低估了三歲半的瑉瑉。
   這孩子與別的孩子不同,她自出生以來,便看慣了成年人的眼淚。
   蘇太太喃喃道:“瑉瑉,你不會對我說謊,孩子不會說謊。”她把她緊緊抱在懷中。
   她失聲痛哭,一如瑉瑉的母親。
   瑉瑉擁抱著蘇伯母。
   下午,蘇太太把瑉瑉抱到小床上,強顏歡笑,“你該午睡了,伯母也去眠一眠。”
   瑉瑉醒來的時候,一屋都是人。
   她自小床爬下,也沒有人注意,她看到蘇伯伯與她父親憔悴地無語相對。
   救護人員把蘇伯母抬起,放在擔架上。
   瑉瑉走過去看到她雙目緊閉,抬起頭問護士,“她還醒不醒來?”
   護士大吃一驚:“這小孩自什麽地方走出來?”
   她父親連忙過來抱起來。
   她問:“伯母還醒不醒來?”
   吳豫生沒有回答,與蘇立山一起跟車到醫院。他們在急教室外等候。
   蘇立山麵色死灰,“她不知道如何發現的……她與胡敏玲通過話,敏玲承認一切……沒想到……”
   吳豫生責備她:“你做得這樣明顯,分明是怕她不知道,你並無忌諱。”
   蘇立山掩麵哭泣。
   瑉瑉聽得她父親深深歎息。
   蘇立山說:“我錯了,我一手毀了這個家。”
   瑉瑉看著他,隻希望蘇伯母會醒來。
   醫生出來了。
   瑉瑉第一個迎上去抬起頭等消息。
   醫生說:“她蘇醒了。”
   瑉瑉鬆一口氣。
   蘇立山忙問:“我們可以進去看她嗎?”
   醫生瞪他一眼說:“她不想見你,對,誰叫吳瑉瑉?”
   瑉瑉站前一步。
   “你嗎?”醫生意外,“請跟我來。”
   瑉瑉握著醫生的手進入治療室。
   蘇伯母躺在白色的被褥上。
   瑉瑉過去,把臉伏在她胸膛上,感覺那一起一伏。
   她聽到蘇伯母低聲說:“謝謝你,瑉瑉。”
   瑉瑉點點頭。
   “你放心,我已經醒來,決定做一個新人,凡事從頭開始。”她開始喘息。
   瑉瑉握住她的手。
   “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對不對?”
   忽然之間,她痙攣起來,瑉瑉聽見床邊一部機器發出“嘟”一聲長鳴,醫生緊張地說:“把孩子先抱出去,別讓這事對她有不良影響。”
   護士急急拉開瑉瑉,瑉瑉感覺到蘇伯母胸口起伏已經停止,她鬆開手。
   瑉瑉沒有哭,她由看護領出病房。
   十分鍾後,醫生出來說:“病人已故世。”
   瑉瑉看到蘇立山踉蹌地退後,撞在牆上。
   她真心為他難過。
   吳豫生一聲不響,抱起女兒便走。
   第二天,他們就離開多倫多回香港。
   莫意長打完球回宿舍,順手開亮燈,起初不知道瑉瑉獨自坐在黑暗裏,嚇一跳,後來習慣了,就勸她:“想什麽?認識你那麽久就想那麽久,有什麽益處?”
   瑉瑉但笑不語。
   意長說:“我講十句話你還講不到一句。”
   瑉瑉翻開功課,仍然不說話。
   意長伏在書桌上看她,“你到底在想什麽,那些故事是否寫在你的眼睛裏,所以你的眼神那麽深邃?”
   瑉瑉搖搖頭。
   “好好好,我不騷擾你溫習功課,我去淋浴。”
   瑉瑉躺在床上,筆記本子覆蓋在胸前。
   到今天她還可以感覺到蘇伯母冰冷的手。
   可憐的女子,大夥甚至不知道她的閨名叫什麽,每個人都叫她蘇太太,可想她已經嫁了蘇立山良久。
   一年前瑉瑉問過父親:“蘇伯伯後來有沒有娶胡敏玲?”
   吳豫生一呆,“你還記得他們?”
   “是,我記得。”
   做父親的不置信,“那時你隻有三四歲。”
   瑉瑉微笑。
   吳豫生低頭回憶,“沒有,後來胡敏玲嫁給一位外國講師,蘇立山一直很潦倒,他似受了詛咒。”
   瑉瑉惻然。
   “蘇氏夫婦十分痛惜你。”
   “我也記得。”
   “結局太叫人難過了。”
   瑉瑉沒有回答。
   回來的時候阿姨在飛機場接他們,她穿一身黑衣,瑉瑉還是第一次見她,小孩子特別喜歡漂亮的人,看到醜人馬上會勢利地露出厭惡的害怕神色,異常令人難堪。
   瑉瑉叫一聲“阿姨”,握住她的手。
   這阿姨異常漂亮,瑉瑉與她一見如故。
   她對瑉瑉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跟你母親長得一模一樣。”
   她的車子也是黑色的,由司機駕駛。
   瑉瑉坐在父親與阿姨當中,聽到阿姨說:“豫生,不如你也搬來與我們同住。”
   “我姓吳,怎麽可以搬到陳家住。”
   “你始終狷介。”
   “學堂裏有宿舍配給,我住那裏就很好。”
   阿姨像是有許多許多話要說,太多了,全擠塞在心頭一處樽頸,卡住一個字都出不來。
   到了陳宅,吳豫生喝了一杯熱茶,輕輕吩咐女兒數句,便走了。
   陳宅地方寬敞,布置清雅,阿姨是個極理性的人,她讓外甥坐在她對麵,清晰地說:“我是你母親的妹妹,我叫陳曉非,你母親故世,現在由我照顧你,我們是至親,你有什麽需要都可以告訴我。”
   瑉瑉點點頭。
   一直到小學畢業,瑉瑉都住在阿姨家中。
   沉默寡言的脾氣都是那時候養成的,上午有一位老師來補習幼稚園功課,下午有音樂教師試著啟發瑉瑉的興趣,她都不甚積極。
   吳豫生說:“太早了。”
   阿姨笑,“我不願天才兒童被浪費。”
   “你想栽培天才?”
   阿姨蹲下問瑉瑉:“你最擅長什麽?”
   吳豫生說:“孩子應專長吃冰淇淋撒嬌哭泣,瑉瑉是不是?”
   瑉瑉笑笑,她心裏有數,知道將來擅長做什麽。
   “她是個小大人。”阿姨說。
   稍後,瑉瑉便會聽電話,趁傭人不在,她清晰地在電話中應道:“這是陳公館,陳曉非小姐不在家,你是哪一位?”
   那一頭的客人都以為是個頗懂事的小朋友,有時留言相當複雜,卻難不倒瑉瑉的記憶。
   阿姨隻說:“我記得你母親小時候也是這樣精靈。”
   詫異的是一位客人。
   施鬆輝認識陳曉非已經有段日子,最近才獲準用陳宅的電話,他追求她,知道她獨身。
   他聽到瑉瑉的聲音,不禁大奇,“我叫施鬆輝,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我叫吳瑉瑉,陳曉非是我的阿姨。”
   施鬆輝很想再攀談幾句,但他無意得罪陳曉非,怕她誤會他自小孩口中套取消息,隻得作罷。
   沒想到第二次打過去,小朋友已經記得他的聲音,清脆地問:“你是施鬆輝先生吧?”
   他很佩服,“阿姨還沒有回來?”
   “阿姨公司有事。”
   “你在做功課?”
   “不。”她不願透露在做什麽。
   “我約了你阿姨明天見麵,屆時我請你吃糖。”
   “謝謝你。”
   施鬆輝不明小女孩聲音裏怎麽會有冷峻之意,為了她,他故意花心思挑了一盒多款式奶油蛋糕提上陳家。
   他人還沒有到,瑉瑉已看得出施鬆輝是一位比較重要的客人。
   阿姨抓了一大把口紅在手,“什麽顏色好,瑉瑉,你來幫我挑一支。”
   瑉瑉過去,挑一支紅得發紫的口紅,交在阿姨另一隻手中。
   “哎呀,”阿姨笑,“搽上這個整張臉隻剩一張嘴豈不過份。”
   考慮一會兒,還是用它,顯得膚色更加自晰,鬢角烏青。
   “吳瑉瑉,你真是小小藝術家,”阿姨心情相當愉快,這些日子來,能登堂入室的男客並不多,她希望與施鬆輝有適當的發展。
   屋子裏有笑聲真是好,瑉瑉坐在自己的房間裏都覺得開心。
   阿姨在門口出現,“來,我同你介紹,這是我外甥吳瑉瑉。”
   瑉瑉轉過頭去,施鬆輝看清楚她,驚訝地說:“你!”
   陳曉非見他這種反應,笑問:“你倆莫非是老朋友?”
   “不,我沒想到瑉瑉才這麽一點點大。”
   瑉瑉朝他笑一笑。
   施鬆輝忽然覺得背脊一絲涼意,他躊躇地看著瑉瑉,過半晌覺得自己太過多疑,才伸手說:“我們做個朋友。”
   瑉瑉與他握手。
   施鬆輝略為放心。
   他沒料到陳家會有這個孩子,有點兒困惑,陳曉非有什麽打算,婚後也把她帶著?他繼而失笑,幹卿底事,同她結婚的未必就是施鬆輝。
   偶爾抬起頭來,施鬆輝總發覺瑉瑉看著他,嘴角孕著笑意,細細留意他,他覺得不自在,又說不出什麽緣故。
   趁陳曉非去添咖啡的時候他輕輕說:“我來此地不是為搶走你阿姨,你不但不會失去阿姨,你還會添多一個朋友。”
   等他轉過頭來看瑉瑉反應的時候,才發覺她根本不在房裏。
   她到廚房找阿姨去了。
   施鬆輝失笑,這番真的表錯情。
   下午,他與她們去兜風。
   不像孩子的孩子也有好處,坐在後座靜靜的,不發一聲,不吵著去洗手間,也不索討糖果餅於。
   施鬆輝每隔一會兒要在倒後鏡內看她一眼,才會肯定她的存在。
   施鬆輝肯定吳瑉瑉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七個月後,他與曉非已經談到婚事。
   他說:“瑉瑉仍然可以與我們一起住。”
   “還得征求他們父女的同意才行。’”她有父親?”施鬆輝又一個意外。
   “我姐夫是華南大學的教授,你別小覷我家人。”
   施鬆輝乘機說:“你從來沒有提過他們。”
   “你是打算與我生活,不是與我家人結合。”曉非溫和地答。
   施鬆輝凝視她,“我想認識你多一點兒。”
   “將來會有很多的機會。”
   “你保護家人很厲害。”
   “我與瑉瑉,她是我唯一的血親,我照顧她,將來她照顧我。”
   施鬆輝抗議:“我呢?”
   陳曉非忽然說:“男人,可以來,也可以去。”
   施鬆輝以為女朋友說笑話,一味搖頭,瑉瑉剛剛走過書房門口,無意聽到阿姨的一番話,她知道阿姨所說,都是真的。
   客人走了,阿姨問她:“將來你願意同我們住?”
   瑉瑉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你不喜歡施鬆輝?”
   曉非心中知道,他人品即使過得去,此刻總是個半陌生人,急急想介入陳家扮演重要角色,他想知的太多,付出的時間太少,但她願意給他機會。
   “周未約你父親出來,我們再詳談這個問題。”
   瑉瑉自口袋取出一本小冊子,“他掉了這個,我剛才在沙發縫找到。”
   “這是什麽,嗬這是施鬆輝的地址電話記錄本。”陳曉非順手把它擱在一邊。
   鋼琴老師來了,瑉瑉到書房練琴。
   又是一個頭痛的下午,瑉瑉的錯音多得令人不能置信。
   陳曉非站起來,小冊子不知恁地,經她袖子一拂,落在地上,打開,剛巧是當中一頁。
   她蹲下拾起,本無意偷窺,但小本子中間一麵密密麻麻填著名字電話,依字母序,統統是女姓英文首名,一眼粗略地看去,大約有四五十個之多。
   他對她一無所知?她對他何嚐不是一樣。
   陳曉非牽牽嘴角,把小本子放進抽屜裏,她沒想到施鬆輝交友範圍如此廣闊。
   來往足有半年,她並不覺得他是喜歡冶遊的人。
   曉非十分納悶。
   吳豫生來看女兒時,問她:“煩惱?”
   曉非倔強地答:“你別管我的事。”
   “我聽說某君品行很不端莊。”
   曉非看他一眼,“我以為大學教授非禮勿聽。”
   “你是我妻妹,我不得不聽。”吳豫生有他的理由。
   曉非說:“我認識你,還在姐姐之前。”
   這時瑉瑉剛剛進來,站在阿姨身邊。
   吳豫生笑說:“對,那時你才像瑉瑉這麽大。”
   “是,姐姐已經是初中生。”
   瑉瑉問父親:“你幾歲,在做什麽?”
   “我是高中生,應聘替你小阿姨補習。”
   曉非說:“瑉瑉,成疊功課要做,還不快去。”
   瑉瑉去後,她看著窗外,嘴角孕育著一絲笑意,輕輕說:“後來,你娶了我姐姐。”意味著當中不知道發生了多少事情。
   “我與瑉瑉都不喜歡施鬆輝,你不必遷就我倆,你若決定同他在一起,瑉瑉可以搬出來與我住。”
   “如果不是他,也許就沒有人了。”
   “沒有人就沒有人。”
   “說起來容易,有時寂寞得難堪。”曉非尚能心平氣和。
   “像你這樣能幹的女子,何患無伴。”
   “喏,就是這句話,這句話誤盡我一生。”她抬起頭來提高聲音,“瑉瑉,我知道你在偷聽。”
   瑉瑉靦腆地自門角轉出來,坐到阿姨身邊。
   “聽壁腳,哎,有什麽心得?”阿姨取笑她。
   “他喝酒。”瑉瑉輕輕說。
   吳豫生說:“我也注意到這一點,曉非,記住,沒有任何人會為任何人改變任何習慣。”
   曉非點點頭,“我知道,我從不以為我有那樣的魔力。”
   “你考慮清楚吧。”
   “你不協助我作出任何選擇?”
   “不,”吳豫生有點兒憔悴,“曉非,我此生再也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
   他走了。
   曉非呆呆地坐在窗前,多年來係鈴、解鈴,都是她自己,不曉得有多累。
   反正負擔得起,要不要墮落一次?
   電話鈴響,曉非連忙說:“無論誰找,我不在家。”
   瑉瑉比家務女傭更早拿到聽筒。
   她清晰地說:“無論誰找,我不在家。”
   “瑉瑉,是你?我是施叔叔找你阿姨。”
   瑉瑉重複一次:“無論誰找,我不在家。”
   “瑉瑉,別開玩笑,叫阿姨來說話,我是施鬆輝。”
   瑉瑉已經掛上電話。
   她阿姨披上外套,“我出去兜風散心,你要不要一起來?”
   瑉瑉搖頭。
   “對,你有功課要做。”她取過鎖匙外出。
   她走了不到十分鍾,門鈴就響起來。
   瑉瑉知道這是誰。
   女傭在後邊說:“瑉瑉且別開門”,她已經開門讓施鬆輝進屋。
   女傭隻得說:“小姐剛剛出去,施先生你等一等她。”
   瑉瑉靜靜看著他。
   施鬆輝忍不住,問她:“你一直不喜歡我,為什麽,怕我搶走你阿姨?”
   像外國人一樣,施鬆輝黃昏已經喝過幾杯,口氣有酒精味。
   他無故對瑉瑉認真起來,“可以想象你不喜歡很多人,但是讓我告訴你,阿姨要與我結婚,無論你喜歡與否。”
   瑉瑉不去理他。
   “來,讓我們做朋友。”
   瑉瑉忽然自身後取出一件東西,伸手給施鬆輝看。
   他開頭不知道是什麽,待看清楚了,臉色突變,“這本冊子你從何來?”
   瑉瑉冷冷直視他麵孔。
   “不要告訴我你是拾來的,這本冊子我一直藏在外套裏袋——”他有點兒急,“你阿姨見到它沒有?”
   瑉瑉點點頭。
   施鬆輝十笑,“所以她生氣了,不怕,我會跟她解釋,過去的事既往不咎。”
   瑉瑉在這個時候忽然笑了。
   施鬆輝愕然,這小孩的表情、機心、反應,都似一個工心計的成年人。
   “你,你這個可怕的小孩,你自我口袋偷出這本冊子是不是?還給我,馬上還給我。”
   他伸手去搶。
   瑉瑉把手一縮。
   施鬆輝趨前一步,不信這小女孩躲得過去,但是他的腳扣住茶幾,發出聲響,況且他講話時聲音太高,已經吸引到女傭進來查探。
   說時遲那時快,瑉瑉忽然把小冊子向他頭臉摔去,那本皮麵銅角小冊在空中的溜溜打兩個轉,不偏不倚,剛巧打中施鬆輝的眼睛。
   他一驚,本能地伸手去格擋,用力過巨,手臂偏偏拂到走過來的女傭。
   那瘦小的中年婦女向後倒去,額頭撞中櫃角,頓時流血不止。
   施鬆輝驚得呆了,急急伸手去扶她,婦人怕他進一步加害,在地上掙紮不已。
   陳曉非卻在這個時候開門進來,看到小小的瑉瑉縮在牆角,施鬆輝正毆打女傭,且一地都是血,驚怖之餘,馬上報告派出所。
   施鬆輝慌亂中舉手表示無辜,已經太遲了。
   女傭半昏迷中不住重複:“他要打瑉瑉,他要打瑉瑉。”
   陳曉非把瑉瑉摟在懷中,渾身顫抖,她問:“是為著什麽緣故,說呀,為什麽?”
   施鬆輝瞪著瑉瑉,別人也許會以為這孩子已經驚得呆了,但施知道她一貫的冷靜,他且看到她雙眼裏露出一絲惋惜的神色。
   她不費吹灰之力,已經對付了他。
   施鬆輝一敗塗地,隻得垂頭喪氣跟警察回派出所。
   女傭被送到醫院縫了七針,施鬆輝慷慨地付出補償,她應允不起訴,庭外和解。
   陳曉非已不願意再見到施鬆輝這個人。
   她同姐夫說:“怎麽可以用暴力對付婦孺,怎麽會認識這樣一個人!”掩著臉羞愧。
   吳豫生說:“瑉瑉給你太多麻煩,我把她領回去吧,下學期她快升小學了。”
   “不,經過這麽多事,她更應伴我久一點兒,你埋頭苦幹,又周遊列國,什麽時候陪她。”
   這一段日子特別寧靜。
   施鬆輝也沒有再上來解釋,他同陳曉非一樣,隻想把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記,愈快愈好,沒發生過更好。
   瑉瑉的鋼琴有顯著進步,功課按部就班,比別的同齡孩子高,但瘦,小小年紀,不知恁地,舉手投足,已有少女風範。
   瑉瑉記得阿姨說她:“艱難中長大的孩子往往早熟,雖然未遇戰難,瑉瑉日子並不好過。”
   阿姨事務漸漸繁重,很多時候,她要學習獨自打發時間,那隻叫桃樂妃的洋娃娃,仍然被保存得很好,她現在不大玩它,有空取出看一番再收妥。
   曉非見她如此寂寥,因為內疚,更加縱容這孩子。
   現在她同異性約會,事先都征求瑉瑉同意,漸漸變得十分認真,人家來接她的時候,她老是悄悄地問瑉瑉:“你看這一位仁兄怎麽樣?”
   瑉瑉如果搖頭,她便推說頭痛,三言兩語諸多借口打發人家走,整個晚上獨自玩紙牌,解嘲地說:“不出去也不是損失。”可是平白把人招了來,又揮之即去,名聲就不大好,門庭頗為冷落。
   陳曉非也知道,隻是對瑉瑉笑說:“你與你父親可能都不想我嫁人。”
   她也並沒有遇到非嫁不可的人,能把責任推在他們父女身上,她覺得相當愉快。
   瑉瑉順利升到小學四年級,與阿姨形影不離。
   一個夏日的星期六下午,豔陽高照,阿姨回來,把瑉瑉叫到身邊。
   她取出一張照片,“你來看,這個人做你姨丈好不好?”
   瑉瑉笑,她知道姨丈是什麽身份,阿姨又找到對象了,她連忙接過小照細看。
   瑉瑉驚奇地說:“他長得有點兒像爸爸。”
   阿姨低聲下氣與她商量:“你不反對吧,我叫他請你喝下午茶。”
   瑉瑉輕輕問:“可是你要離開我了?”
   阿姨答:“你現在已經可以照顧自己獨立生活,阿姨也想找個伴。”
   瑉瑉點頭。
   她阿姨鬆口氣。
   吳豫生來了,她同他商量,他笑道:“你把這孩子寵壞後又甩手不顧,”其實是開心的,“上次那件事至今,也有好幾年了。”
   陳曉非雙臂抱在胸前,不出聲。
   吳豫生問:“你是不是懷疑什麽?”
   過一會兒曉非才答:“沒有,很多女子在最後關頭發覺未婚夫行為不檢而解除婚約。”
   “可是日後你這樣遷就瑉瑉。”
   “不應該嗎?她既然住在我這裏,我有義務使她生活愉快。”
   “我卻有種感覺,瑉瑉在那件意外中,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她不喜歡的人,注定失敗。”
   吳豫生原是說笑,陳曉非聽在耳中,深深震蕩,連忙轉頭頭掩飾。
   吳接著問:“瑉瑉在學校有沒有人緣?”
   陳曉非說:“沒有問題,她對一般人很寬容,她不大關心他們。”
   吳豫生笑笑,“我們都犯了這個毛病!越是愛一個人,對他要求越高,害他窒息。”
   “可不是。”
   “你對洪俊德先生,就寬容點兒吧。”
   陳曉非笑了。
   瑉瑉這才知道,那位先生叫洪俊德。
   他比較穩重,不大愛說話,側麵某一個角度,看上去像她父親,年齡也相仿,瑉瑉對他印象不錯。
   瑉瑉對莫意長說:“後來他們就結婚了,我搬去與父親住。”
   “現在還結著婚?”
   瑉瑉說是,“很恩愛,但是沒有孩子。”
   “他們愛孩子嗎?”
   瑉瑉惋惜地說:“絕對地。”
   “那多可惜。”
   “一定是這樣的,”瑉瑉說,“要孩子的人沒有生養,不愛孩子的人生一大堆。”
   意長笑:“對你說隻有好,你仍然獨霸他們的愛。”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一樣的,他們的占有欲才強勁呢,瑉瑉沒有把這個意見講出來。
   意長早不介意她說一半話停下來的習慣,隻要吳瑉瑉繼續把筆記借給她,緊急關頭幫她抄算術題,她就是她的好朋友。
   宿舍管得那麽嚴,意長還是有辦法帶了微形手提電視機回來,用耳筒,看到深夜,時間都不夠用。
   瑉瑉有時到莫家作客,意長也常去吳家。
   意長朋友知己比較多,是以瑉瑉老笑她濫交。
   瑉瑉隻與意長談得來,她對這位同房同學小心翼翼,從來沒有得罪過她。
   搬到父親家開始覺得冷清。
   但是阿姨已經旅行結婚,他們並沒有機會觀禮,隻看到照片。
   吳豫生問女兒:“你有沒發覺阿姨擺脫我們鬆一口氣?”
   瑉瑉也笑。
   “你要感激她把你帶在身邊這些年。”
   瑉瑉點頭。
   “同時,這位洪老大要是對她不好,我們父女倆找上門去對付他。”
   瑉瑉覺得父親最近的心情大有進步。
   吳豫生教文科,女學生多,每個學期總有一兩個放了學特別愛惜故來找他問功課,不一定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少年人多數寂寞而敏感,有機會同成熟智慧的教授接觸,當然不會放棄。
   但是找到宿舍來的,隻有張麗堂。
   連姨丈都知道有這個濃眉大眼身段豐碩的女孩子。
   他說:“現在年輕女子多大膽。”
   他妻子沉默片刻,“也不小了,碩士班的學生,有二十四五歲了吧,很會得打算。”
   吳豫生欠欠身,“她選的題目比較困難,怕她不能畢業,隻得多幫她一點兒。”
   曉非好似沒聽進去,“她一點兒也不適合你。”
   洪俊德不語,這一點點含蓄的妒意他還可以忍受。
   吳豫生歎口氣,“女性不講理要到幾時呢?”
   瑉瑉笑了,她愛聽大人講話,她從來不喜往孩子堆中找淘伴。
   陳曉非問瑉瑉:“你覺得這女生怎麽樣?”
   洪俊德說:“豫生的一個女學生不值得我們花這麽多時間來討論。”
   豫生說:“講得再正確沒有。”
   “瑉瑉才不會喜歡她,是不是瑉瑉?”
   洪俊德溫和地對妻子說:“夠了。”
   張麗堂使瑉瑉想起一個人。
   這左右大概沒有人記得她了,但是瑉瑉對她印象深刻,這人令她敬愛的蘇伯母早逝。
   其實張麗堂跟胡敏玲是兩個類型。
   張比較粗曠爽朗,臉容豔麗,烏發梳一條馬尾巴,長長鬢腳,不,她同胡敏玲不一樣。
   第一次來按鈴,她看見瑉瑉,便笑道:“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吳瑉瑉。”
   瑉瑉並不喜歡陌生人與她太親密,警惕地退後一步,幸虧張麗堂立刻識趣地問:“我能進來等吳教授嗎?”
   瑉瑉讓客人坐在客廳等。
   父親回來了,沒有如常般找瑉瑉問她一整天過得可愉快,他與客人站在露台上談功課。
   那位張小姐站在一幅竹簾下,陽光通過簾子,射在她臉上,一絲絲的橫印似老虎斑紋,瑉瑉覺得她雙目中有野心。
   過一會兒,她的問題似獲解決,瑉瑉聽得她說:“那我先走。”
   英文大學裏的老師對學生都客氣地稱什麽小姐與什麽先生,吳豫生說:“明天見,張小姐。”
   瑉瑉客氣地替她開門,她道謝,自手中一疊書內翻了翻,找出一張書簽,“送給你。”
   那是一張美麗別致的象牙書簽,瑉瑉接過,輪到她向客人道謝。
   出了門她又回過頭來說:“你有一雙貓兒眼。”
   瑉瑉一怔。
   她笑,“我知道你在看我。”
   瑉瑉沒有回答。
   吳豫生向女兒解釋,“那是我班上優秀學生之一。”講完了才發覺他同曉非一樣,太過怕瑉瑉多心,但是又身不由己地補上一句,“我對所有學生都一樣。”
   瑉瑉把象牙書簽擱一旁。
   接著一段日子,張麗堂有時一個人來,有時與男同學來,那男生把她送到門口便下樓一直在曬台上等,等得悶便扔石子出氣。
   參考書多,一條問題便花上幾十分鍾,瑉瑉從來不去打擾他們,但是每次她都知道張小姐逗留了多久。
   瑉瑉一直不出聲,直到一次她父親失約。
   她到淩教授家參加他們女兒生日茶會,茶會在下午五時結束,瑉瑉到六點尚在人家客廳呆等家長來接,她撥過電話回家,沒人聽。
   天漸漸暗下來,黃昏更加帶來恐懼,她一聲不響,忐忑不安,暗自著急。
   淩太太笑說:“我可以送你回去,你有沒有門匙?”
   瑉瑉搖搖頭。
   “不用急,大不了在這裏吃晚飯。”
   瑉瑉不出聲。
   父親從來沒有失過約,她明明約好他五點。
   “來,”淩太太很隨和,“我帶你參觀我們家,這是淩伯伯書房,他是你父親的副教授你知道嗎?你看,這些是今年的試卷草稿,大學生同小學生一般要參加考試呢。”
   門鈴在這時候響了。
   淩太太笑,“看,你父親來接你了。”
   她匆匆去開門。
   “果然是吳博士,”她說,“瑉瑉等急了。”
   吳豫生說:“抱歉抱歉,我竟忘了時間。”不要緊。”
   瑉瑉這時由淩教授書房轉出來,靜靜看著父親。
   “這下子我們真的要走了。”他挽起女兒的手。
   手是冰冷的,像是沒穿足衣服。
   在車上他向瑉瑉再三道歉,瑉瑉直視麵前,表情堅定,不露聲色,裝作一個字聽不到,當然也不打算原諒誰。
   吳豫生忽然覺得一個小女孩變得這樣尷尬,他是罪魁禍首,有什麽理由她身邊的大人都要追住她來認錯?
   他輕輕說:“世上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意,看不開的話,隻有浪費更多時間,瑉瑉,我知道你聽得懂。”
   她仍然維持那個姿勢那個表情一直到家。
   進了門回到家進臥室,瑉瑉並沒有大力關門。
   吳豫生以為她的脾氣已經平息。
   第二天早上,瑉瑉沒事似挽起書包跟他上學,吳豫生莞爾,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像孩子的也還是孩子。
   放學,瑉瑉乘校車到家門,在曬台一角看到張麗堂那個男生坐在石階上等。
   瑉瑉向他招呼,“好嗎?”
   小生認得她,沒精打采地拾起一枚石子,用力扔出老遠,擊中對麵的圍牆,輕而遠“啪”的一聲。
   瑉瑉問:“你為什麽不上我們家坐?”
   小子答:“麗堂問教授功課,我不方便在一邊打擾。”
   “不,”瑉瑉哈地一聲,“我家氣氛最輕鬆,張小姐每次都在我們家喝完下午茶才走,她喜歡薄荷加蜜糖,不是嗎?”
   那小子臉色已經大變。
   年輕小夥子有什麽涵養,女朋友叫他管接管送,叫他在樓下等,等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已經不曉得多委屈多不耐煩,但他迷戀她那盈盈眼波,無可奈何,隻得開四十分鍾車來,再開四十分鍾的車去,滿以為她在樓上趕功課是正經事,沒想到她叫他日曬雨淋,自己卻與那教授享用茶點,把他當什麽,傻瓜、小廝、司機?
   那天下午陽光猛烈,瑉瑉用一隻手掌遮在眼眉,眯著眼,欣賞小夥子的表情。
   “上來呀,”瑉瑉說,“我邀請你。”
   小夥子見有人同情他,益發生起氣來,“我不口渴,你上去代我告訴張麗堂,她在五分鍾之內不下來,我就把車子開走,你叫她自己乘公路車。”
   他的車子泊在一旁,是部紅色開篷小跑車。
   瑉瑉笑說:“好的,我代你告訴她。”
   她咚咚咚走上樓梯,撳鈴。
   門一打開,瑉瑉就聽見一陣爽朗的嬌笑聲。
   有什麽事值得那麽好笑,奇怪,瑉瑉一直到了後來,都不明白張麗堂為何笑得那麽起勁。
   瑉瑉慢慢走進去,放下書包。
   張麗堂看見她,轉過身來,“噫,小妹,放學了。”
   吳豫生笑問:“今天怎麽樣,愉快嗎?”
   瑉瑉平靜地說:“張小姐,送你來的那位先生說,要是你在五分鍾之內不下去,他就把車開走,叫你自己乘公路車。”
   張麗堂幾乎即刻收斂了笑容,又驚又怒。
   吳豫生並不知道一直有個司機在樓下等這個女學生,也十分錯愕。
   張麗堂把事情在心中衡量一下,分個輕重,她此刻還需要這個人來回接她,於是她站起來強笑道:“那我先告辭了。”
   瑉瑉把茶幾上的一疊書交還給張麗堂。
   她匆匆忙忙下樓去了。
   瑉瑉走到樓台,可以清晰地聽到他們的對話。
   張麗堂:“你搞什麽鬼?”
   男生:“我受夠了。”
   張麗堂的聲音充滿嘲諷:“你打算怎麽樣?”
   男生:“以後要來你自己來。”
   “神經病,人家來做功課——”
   “上車!做什麽功課,以為我不知道,你來販賣生藕。”
   張麗堂惱羞成怒,把手上的書摔向男朋友。
   成疊書跌到地上,那男生隻是冷笑,不肯替她拾。
   張麗堂有點兒彷徨,不知如何下台。
   終於她男朋友彎下腰去,拾起一疊筆記。
   她鬆一口氣,揩一揩眼角的淚印。
   “這是什麽?”小夥子大吃一驚。
   “什麽是什麽?”
   “張麗堂,難怪你天天到這裏來磨,原來有這樣的好處。”小夥子搧著手中文件,“你太有辦法了!這是本年度英國文學碩士班的試卷!”
   “你說什麽?”
   瑉瑉一直站近欄杆在看這場好戲,忽爾聽得父親叫她。
   “瑉瑉,你在幹什麽?”
   “沒什麽,”她連忙轉過頭來,走進客廳去,“我想要一杯蜜糖茶。”
   父親斟茶給她。“張小姐走了沒有?”
   她答:“走了。”
   吳教授訝異,“她為什麽不把男朋友也叫上來呢?”
   瑉瑉坐下來,呷一口茶,忽然笑了,“誰知道呢?”
   吳豫生一邊吸煙鬥一邊埋頭讀起報紙來。
   瑉瑉看著天邊黃昏彩霞,隔一會兒,放下杯子,回房裏做功課。
   過了兩天,瑉瑉放學回家,看見張麗堂坐在客廳裏,對著她父親哭。
   隻聽得吳教授對他學生說:“你根本不應該上這裏來,今天早上在教務室對著淩教授已經講得清清楚楚,校方不得不勒令你退學。”
   張麗堂掩住臉邊哭邊說:“吳教授你知道我是清白的。”
   “張小姐,但是試卷怎麽會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有人將它夾在我的書裏,有人栽贓害我。”
   “但它由你那位經濟係的同學發現,並且轉呈校方。”
   張麗堂泣不成聲,“他懷疑我移情別戀,他存心要我好看,教授,我真是冤枉。”
   吳豫生萬分尷尬,“你且別哭,喝杯冰水,冷靜一下。”
   “教授,我差三個星期就可以畢業,我一直是你的優異生,你難道不相信我?”
   “張小姐,幸虧試卷一直由淩教授保管,否則大家都知道你常來我處,連我都脫不了於係。”
   “教授——”
   吳豫生歎口氣,“張小姐,你請回吧。”他站起來,走進書房,關上門,不再理會客人。
   瑉瑉緩緩走到張麗堂身邊,看著她。
   張麗堂強忍悲痛,抹幹眼淚。
   瑉瑉淡淡地問她:“你要不要再喝一杯冰水?”
   張麗堂忽然聽到聲音,嚇一跳,彷徨地抬起頭來,過一會兒她說:“不,我要走了。”
   瑉瑉問:“有沒有人開車送你走?”
   張麗堂這才發覺這小孩在調侃她,她不置信地看著瑉瑉。
   瑉瑉將手自身後拿出來,拇指與食指間夾著張麗堂稍早時送給她的那頁象牙書簽。
   瑉瑉用另外一隻手打開張麗堂的書,把書簽夾進書裏,輕輕說:“還給你。”
   張麗堂當場呆住,她如遇雷殛,瞪住這臉容清麗的小孩,過很久很久,用極低的,她自己都不置信的語氣問:“是你?”
   瑉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雙手捧著書交給客人,“你可以走了。”
   “你,是你。”張麗堂夢囈般聲音。
   吳豫生的聲音傳過來,“瑉瑉還不讓張小姐走?”
   瑉瑉走到走廊盡頭,拉開大門。
   張麗堂身子如夢遊似遊出吳家,一直喃喃說:“不,不,小孩子不會這樣害人。”
   瑉瑉在她身後關上門。
   吳豫生問女兒:“她同你說什麽?”
   瑉瑉答:“她一直哭。”
   “很可憐哪,一次作弊,永不抬頭,我們一直不明白她怎麽會得到試卷的草稿。”
   瑉瑉不出聲。
   吳豫生惋惜地說:“而且結交一個那樣的男朋友。”
   這件事,像其他一切的事,隨著時間,逐漸淡出。
   瑉瑉生日,阿姨請她喝茶。
   瑉瑉要薄荷蜜糖茶。
   阿姨詫異,“誰教會你喝這個?”
   瑉瑉不出聲。
   阿姨想起來,“你父親有個女學生,賭,有一陣老來串門那個,好像就是喝這種異香異氣的茶。”
   瑉瑉笑一笑。
   “她沒有事吧,好像不大來了,開頭很有一點兒野心,仿佛想做教授夫人的樣子,奇怪,忽然銷聲匿跡了。”
   瑉瑉沒有置評。
   阿姨笑了,“瑉瑉,你把她怎麽了?”
   瑉瑉到這個時候才抬起眼來,雪亮的目光“刷”一聲看到她阿姨心裏去。
   阿姨靜下來。
   很明顯,瑉瑉不願意有人提這件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阿姨識趣地顧左右而言他。
   小小的瑉瑉有種威嚴,懂得用目光、表情、姿勢來表達心中的意思,不消說一言半語,旁人已經知道她高興抑或不悅,接受抑或拒絕一個意見。
   許多大人都做不到,所以嘰哩喳啦不停他講話,瑉瑉卻天生有這個本事。
   這個時候,她伸出手來握住阿姨的手。
   陳曉非很是安慰,知道瑉瑉仍然把她當朋友。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這麽忌憚瑉瑉?不複回憶了。
   吳教授的宿舍又靜下來。
   不再聽到一連串鈴似的笑聲,瑉瑉也笑,但最多是露齒微笑,她從未試過仰起頭哈哈哈,或是低著頭咭咭咭地笑過,她懂得笑,但是不曉得怎麽笑出聲來。
   有時候瑉瑉對著鏡子練,結果變成嘿嘿嘿,有點兒可怕,她不再嚐試。
   夏天總有蟬鳴,瑉瑉坐在露台的大藤椅子上,下巴抵在膝上,全神貫注地胡思亂想。
   那時她還不認識莫意長,否則可以拉著意長一起,墮入思流中,隨波蕩漾,亂發奇想。
   她是個非常非常靜的孩子,靜得不常覺察到她的存在。
   在女兒小學畢業那年,吳豫生打算應聘到英國做一年客座教授,他同瑉瑉說:“你想跟我去,還是留在本市?”
   瑉瑉已經十分具有分析能力,“你九個月後就回來的吧?”
   “自然。”
   “我不去了。”
   “你暫住什麽地方,阿姨家?”
   瑉瑉笑,“阿姨早已受夠我倆,不不!我念寄宿學校好了。”
   她父親沉吟一下,“你應付得來?”
   “沒問題。”
   “那麽假期到阿姨家過。”
   瑉瑉點點頭。
   她就是那樣認識意長的。
   稍後她知道莫氏是個大家族,三代同堂,人口眾多,且不和睦,叔伯間一共十一個孩子,都被大人送出去寄宿,超過十五歲者統統往英美念書,意長在這等複雜的環境底下長大,自然也是個早熟的孩子,與瑉瑉一見如故。
   她倆被安排在一間房間,瑉瑉推門進去,看見已經有一個女孩子坐在書桌前翻畫報,行李擱一角,尚未打開。
   一見瑉瑉她便自我介紹,很客氣但開門見山地問:“你喜歡哪張床,近窗還是靠牆?”
   瑉瑉自莫意長的表情知道她喜歡近窗的床,於是把行李靠牆一放,“這張。”
   意長也自瑉瑉的笑意知道她有心相讓,連忙說:“謝謝。”
   兩個人都那麽聰明,當然做得成朋友。
   那一天,陳曉非以阿姨的身分陪著瑉瑉搬進宿舍,叮囑道:“不習慣立刻告我知,要命,洗手間在走廊未端,你不怕麻煩?平日嬌生慣養,看你怎生適應。”咕噥著出房視察其他設施。
   莫意長笑間吳瑉瑉,“你母親?”
   瑉瑉搖頭,“不,我阿姨。”
   意長詫異問:“你媽媽呢?”
   瑉瑉來不及回答,阿姨已經返來,“幹淨倒是很幹淨。衛生問十點氣味都沒有,像醫院似的。”
   瑉瑉隻是笑。
   陳曉非說:“幸虧你爹九個月後就回來,生活可望恢複正常。”
   瑉瑉忽然收斂笑意,不置可否。
   她阿姨一怔,緊張地問:“你有什麽預感?”
   瑉瑉低聲說:“一看見這間房間,我有種感覺,好像要在這裏住上三五年似的。”
   阿姨強笑,“這是什麽意思?”她想到不祥兆頭上去,臉色驟變,“你父親會得如期返來。”
   瑉瑉說:“那當然。”
   她阿姨籲出一口氣。
   “但不是一個人。”
   “你是說——”
   “阿姨,不必理我,我亂講。”
   她拉起阿姨的手,送她下宿舍大樓。
   瑉瑉與阿姨道別,看著她的車子駛遠,向她揮乎。
   瑉瑉回房把行李打開,將衣物分放好。
   莫意長輕輕拾起剛才的話題,“你母親已經故世?”
   瑉瑉點點頭。
   “哎喲對不起,近世什麽病都不難醫好,必定是癌症吧?”意長語氣十分惋惜。
   瑉瑉躺到床上,“不,她在一場火災中去世,”
   意長惻然,不再加問,遞上一盒糖果。
   那個下午,意長把她家的環境一五一十告訴瑉瑉,已經當瑉瑉是好友。
   晚上熄燈睡覺,意長幾乎立時三刻墮入夢鄉,但瑉瑉枕著自己的手臂,挨了半個晚上。
   終於睡著了,忽然看見滿室通紅,火,是火,瑉瑉嚇出一身冷汗,“醒來,醒來”,瑉瑉睜開雙眼,隻見朝陽滿室,莫意長正推她呢,觸鼻一陣肥皂清香,可見室友已經梳洗過了。
   瑉瑉連忙起床,匆匆打點自己,準備上課。
   還不到三個月,陳曉非在家接了一通長途電話。
   洪俊德看見妻子神色凝重,雙手捧著話筒,像是舉著千斤墜似,“嗯,嗯,”她說,“沒想到,我不知道,你自己同她說,我?我真不知如何措詞,讓我考慮一下再答複你。”
   曉非放下電話,背著丈夫,不曉得愣了多久。
   洪俊德忍不住扳住她肩膀,把她擰過來,間她:“賢妻,什麽事,可否讓我幫著分憂?”
   曉非抬起頭來,非常困惑地說:“剛才是豫生的電話,他告訴我,他打算結婚。”
   洪俊德一怔,隨即笑說:“你好像沒有恭喜他。”
   “到那邊才三個月,怎麽可能。”
   “也許一早就認識,異鄉相處,感情才開花結果。”
   她低嚷:“瑉瑉早就知道了!”
   洪俊德聽不明白,便問:“瑉瑉曉得什麽?”
   他得到的答案是長長一聲歎息。
   洪俊德一向知道妻子對吳豫生有點兒特殊情感,便含蓄地說:“你不也是結婚了嗎?”
   曉非抬起頭來,“他托我把消息告訴瑉瑉。”
   “放心,小孩接受這種事實,比大人想象中容易。”
   “那你未認識吳瑉瑉。”
   洪俊德不以為然,“瑉瑉是個極懂事文靜可愛的女孩子,從來不給大人麻煩,我不讚成你的說法。”
   曉非不出聲。
   “讓我來向她交待好了,我是她姨丈,不算外人。”
   曉非猶疑,“不,還是讓我來。”
   洪俊德再也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害怕?”
   “怕,”曉非強作鎮定,“誰怕誰?”她不承認。
   “我發現不止一天了,你與吳豫生都怕一個小女孩。”
   “沒有這種事,你說到哪裏去了,我們為什麽要怕瑉瑉?”
   “就是呀,我百思不得其解。”
   曉非忽然說:“是,我怕,我怕瑉瑉生活不愉快,我怕她對父親再婚有過激反應,我怕她與繼母合不來,這些的確都是我的恐懼,瑉瑉自幼失去母親,我怕她心理受到影響,不能健康成長。”
   洪俊德看著她:“洪太太,你說的全是實話,沒有瞞住洪先生?”
   “豫生真不該把這個難題轉嫁我們。”
   “也許他不好意思開口。”
   曉非氣鼓鼓地說:“那麽寫信好了。”
   洪俊德冷眼旁觀,仍然覺得妻子對小外甥有大大的顧忌,奇怪,她愛她,但是對她十分忌憚,為什麽?
   周未,瑉瑉一進門,洪俊德便發覺她又長高了。
   他由衷地歡喜,迎上去說:“瑉瑉越來越漂亮,寄宿生生活好像挺適合你。”
   瑉瑉與姨丈擁抱一下。
   他又問:“與同學們合得來嗎?”
   “我最要好的同學叫莫意長。”
   “那多好,現在你們可是中學生了,一定懂得灌溉友情,使之健康成長。”
   瑉瑉笑,真虧姨丈把一件這樣普通的事說得如此文縐縐。
   這時候,洪俊德向妻子使一個眼色,被瑉瑉看到了,有點兒訝異,然後,她又看見阿姨為難地皺皺眉頭。
   瑉瑉決定使他們容易過些,笑問:“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呢,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洪俊德一怔,莫非吳瑉瑉真有預感?
   他隨即失笑,不會的,但這小女孩確有過人的敏感及精密的分析能力。旁人一舉一動,均逃不過她的目光,一經推理,不難了如指掌。
   “是好消息。”洪俊德說。
   瑉瑉看著他,“不像。”
   洪俊德揭開謎底,“瑉瑉,你父親決定再婚。”
   瑉瑉一怔,左邊麵頰連耳朵漸漸發燙,熱呼呼地感覺留在那裏很久,她一時作不了聲。
   的確不是壞消息,但瑉瑉聽了隻覺得乏味。
   阿姨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瑉瑉終於說:“結婚真的那麽重要?你們每個人都想結婚,但不是每個人都想發財,或是求學問。”
   洪俊德笑了,“你長大後自然會明白。”
   瑉瑉不出聲。
   阿姨看著她,請求道:“瑉瑉,祝福你父親。”
   瑉瑉感慨地說:“他可不再需要我。”
   “怎麽會,妻是妻,女是女,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瑉瑉無奈地攤攤手,“我一早說過,我會流落在宿舍裏很長一段時間。”
   她走到露台,坐在帆布椅上,眼睛看著風景,不再說話。
   洪俊德輕輕說:“還是不高興了。”
   陳曉非護著外甥,“這樣的反應也還算合理。”
   “豫生應該親自跟女兒說。”
   “他的新太太是誰?長得怎麽樣?我們統統不知道,想起來,連我們都應當生氣,把她保護得那麽周密幹什麽,我們又不吃人,什麽阿物兒!”
   洪俊德看著她微微笑。
   “你笑什麽?”
   “你也不想他再婚。”
   陳曉非頹然,“是,我沒有精力耐心結交新親戚。”
   “或許人家也不耐煩來同你打交道。”
   “從此與豫生疏遠,是必然的事。”
   洪俊德點點頭,“可以想象,你又不是豫生的妹妹,你隻是他從前的小姨,身份的確尷尬點兒。”
   “無論怎麽樣,我們希望他得到幸福。”
   洪俊德說:“希望他的後半生過得比前半生愉快。”
   陳曉非過去坐在瑉瑉身邊。
   瑉瑉忽然問:“那場火是怎麽燒起來的?”
   陳曉非一愣,“火,什麽火?”
   瑉瑉看著阿姨。
   曉非故作鎮靜,“你聽誰說的?”
   “沒有誰,它在我記憶中,烈火融融,從來沒有忘記過。”
   “那是一件意外,快快忘記它。”
   “那麽,他們為何不和,為何不能相愛?”
   “大人的事不是你的責任。”
   瑉瑉苦笑,“真的?但我卻因之吃苦。”
   阿姨握著她的手,“同我相處那五年真的如此不堪?”
   “對不起,阿姨,我不是有意的。”
   “沒關係。”
   瑉瑉說:“我不應該抱怨,你們對我已經夠好。”
   今日她情緒難免有點兒不安。
   “我想回宿舍去。”
   “你父親稍後會有電話來,吃了飯再走。”
   一請代我祝福他。”
   她阿姨鬆一口氣,“我送你返學校。”
   瑉瑉獨自坐在書桌前沉思,莫意長推門進房,不知道室友已經回來,她放下球拍,脫掉外衣,才開亮燈,一看到瑉瑉,嚇一跳,退後一步。
   ‘是你?為什麽不開燈,好像有點兒心事的樣子。”
   瑉瑉不出聲。
   “我們下飯堂去,來,吃了再講。”
   這也是辦法。
   “我有十五條代數要你幫忙,瑉瑉,好朋友要互相幫忙。”
   學期尾吳豫生返來,帶著新太太。
   瑉瑉先看到父親,他胖許多,大了兩三個尺碼,瑉瑉幾乎認不出來,可見他這段日子過得的確適意,心寬體胖,不在話下。
   大家的目光繼而鄭重地落在新吳太太身上,嚴格地審核她。
   事後陳曉非說:“豫生眼光不錯,那穀家華品格學識均屬上乘。”
   洪俊德附和,“幸虧我也娶了位大方能幹漂亮的事業女性,否則真會自卑。”
   瑉瑉一聽,笑出來。
   陳曉非說:“我一直擔心豫生會在他學生裏挑選對象,現在一塊大石落地。”
   “瑉瑉,你覺得怎麽樣?”
   “我替父親高興。”
   “瑉瑉表現得多得體,”阿姨稱讚她,“不卑不亢,恰到好處。”
   “真的,”洪俊德同意,“很不容易。”
   “沒想到同我差不多年紀的人皮膚還那麽好。”
   瑉瑉連忙說:“比不上阿姨白皙。”
   這下子輪到洪俊德笑起來。
   瑉瑉覺得寂寥,這上下除出她之外,恐怕已經沒有其他人記得那場火災了。
   是應該忘記。
   暑假,瑉瑉回家小住,莫意長來探訪她,瑉瑉這樣介紹:“我父親,他的太太。”
   意長很意外,事後問瑉瑉:“可以這樣說嗎?”
   “為什麽不?”
   “她對你好不好?”
   “過得去。”
   “你對她好不好?”
   “我答應過阿姨祝福他們。”
   “這是什麽話,”意長笑,“沒有你的祝福,誰會遭到不幸?你又幾時祝福我?”
   瑉瑉隻是笑。
   蟬聲響亮,瑉瑉如常地沉迷在她的回憶中,時常躲在房間裏不出來。
   穀家華一見瑉瑉,就知道這不是個容易應付的孩子,最好的辦法是不要去應付她,順其自然接受她,客客氣氣,萬萬不能試圖改變她的任何習慣,自然也沒有必要去故意討好她,賄賂她。
   穀家華同自己說:你嫁的隻是吳豫生,不是他整家人。
   換一個比較年輕點的繼母,可能會沉不住氣。
   瑉瑉太客氣太懂事了。
   穀家華留意她的神情,她極少笑,但隻要注意到有誰正看著她,瑉瑉會即時牽動嘴角微笑,以示禮貌,即使對她父親都是一樣。
   穀家華很想去了解她,又怕犯了禁忌,她是不是她親生倒是其次,問題是她接手管這個家時瑉瑉早已長大,任何人,包括生母或繼母,都再難以探測她內心世界。
   這個僵局可能永遠打不破。
   一家三口還是坐在一起晚飯。
   吳豫生說:“淩教授即將移民,瑉瑉,你有空同大淩小淩去說聲再見。”
   瑉瑉一怔,這種再見最難說,也許就是永遠不見。
   穀家華說:“孩子們適應得很快,外國生活,不是沒有優點的。”
   這樣普通的一句話,已經令瑉瑉多心,她維持緘默。
   果然,她聽見父親問:“瑉瑉可有考慮到外國念書?”
   瑉瑉清清喉嚨,“大學也許。”
   過一會兒她放下筷子,退出飯廳。
   穀家華輕輕問丈夫:“她為什麽不高興?”
   “青春期的女孩子鬧情緒是天經地義的事,別去理她。”
   瑉瑉在門口說:“我去淩家走一趟。”
   吳豫生說:“速去速回。”
   瑉瑉出門。
   穀家華說:“在這種時候提出留學,好似我們故意遣走她似的。”
   吳豫生不出聲。
   “這間屋子肯定容得下兩個孩子,希望她不要多心。”
   吳豫生說:“瑉瑉已是個少女了。”
   “她會喜歡多個弟弟或妹妹的。”
   “你且別樂觀。”
   “豫生,你們父女不但隔膜,且互相過份敬畏,”穀家華笑,“兩人什麽事都放在心裏,要不就兜圈子,最好委任一個中間人,摸清楚你們心意,代為傳達。”
   吳豫生看她一眼,“你肯擔此重任嗎?”
   “不不不,”穀家華連忙搖手,“不關我事,自古好人難做,我可不敢惹你們父女間的舊瘡疤。”
   “這是什麽話,”吳豫生不悅,“你也太幽默了,到了今天,還分你們我們,難道這個家還要分派分黨不成。”
   穀家華一聽,連忙舉起雙手,“豫生,我投降,對不起,我選錯話題,以後我都不會犯同一錯誤,這一次請你從寬發落。”
   吳豫生這才露出一絲笑容。
   穀家華暗暗喚一聲“好險”。
   “明天裝修工人來修嬰兒房。”
   “雜物都搬清沒有?”吳豫生問。
   “有一隻樟木箱子要抬走,那個位置剛好放小床。”
   吳豫生說:“那是瑉瑉的東西。”
   穀家華看他一眼,少女哪裏來的樟木箱,想必是她母親的遺物吧?
   “搬到瑉瑉的房間去好了。”
   “要不要征求她的同意?”
   吳豫生說:“不用吧?”
   穀家華莞爾,為什麽例外?他一向把瑉瑉當老祖宗看待。
   樟木箱銅扣已經發綠,穀家華吩咐傭人把箱子抬過去,扛至瑉瑉房中,腳底一滑,傭人險些站不住,一鬆手,箱子墜地,箱蓋撞開。
   穀家華喊一聲“糟糕”。
   “太太,這塊地毯滑腳,不應鋪這裏。”女傭抱怨。
   穀家華一抬頭,發覺瑉瑉已經站在房門口,皺著眉頭,她不知在幾時回來,剛好看到這幕。
   “瑉瑉,對不起,我們想把這箱子搬回你房間來。”
   瑉瑉蹲下扶正樟木箱,銅鎖整個甩掉,她也不出聲,輕輕拾起,打開箱蓋。
   穀家華好奇地往裏看,這麽重,裝些什麽?
   她看到一隻穿紅紗衣的洋娃娃,與一隻照相架子。
   瑉瑉取出洋娃娃,介紹給繼母:“桃樂妃。”
   “為什麽選這個名字?”
   “綠野仙蹤的桃樂妃,這是她的小狗吐吐。”
   “我明白了,”穀家華點點頭,“這張照片裏摟著你的是誰,你母親?”
   “不,這是蘇伯母,”瑉瑉用手指揩去相架上灰塵,“我的朋友。”
   “沒聽你提起過她。”
   “蘇伯母已經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她放下相架。
   穀家華一愣。
   瑉瑉卻說:“我想把這箱子搬到宿舍去。”
   “當然。”穀家華沒有異議。
   瑉瑉把箱蓋合攏。
   穀家華見沒有事,便輕輕離開她的房間。
   第二天,吳豫生問瑉瑉:“見過大淩小淩沒有?”
   “他們不願意去外國。”
   “是嗎?”
   瑉瑉忽然說:“不是每個小孩都喜歡過外國生活。”
   穀家華抬起頭來,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
   他們兩夫妻都不出聲。
   下午,瑉瑉經過舊書房,看見繼母手拿一幅圖畫,站在梯架邊躊躇。
   梯架是工人帶來漆油漆用的。一半牆壁已被漆成奶白色,房間非常光亮。
   穀家華分明想把這張畫掛上去。
   瑉瑉看著她。
   她笑著對瑉瑉說:“來看看我畫得怎麽樣?”
   瑉瑉有點兒意外,她還是個畫家?
   “這是我大學期間的嗜好,後來專攻商管,把美術荒廢良久了。”
   瑉瑉接過那張水彩畫。是的,現在她是吳宅的女主人了,屋子裏漸漸添增她的品味,她的物件。
   瑉瑉說:“我幫你掛。”
   “釘子已在牆上,今早工人鑿了半天。”
   就是鑽牆聲音把瑉瑉吵醒。
   瑉瑉伸出左腳踏上梯架。
   “架子可牢靠?”穀家華問。
   “沒問題。”
   瑉瑉攀到頂,打橫騎在上麵,把畫掛釘上,“有沒有斜?”
   “左角請移高兩公分。”
   正在這時候,“呼喇”一聲,梯架忽然倒下,瑉瑉小小身體往左直角墮下來。
   穀家華本能地閃避危險,說時遲那時快,“轟”的一聲,瑉瑉結結實實摔在地下,不能動彈。
   穀家華驚得呆了,一時間沒有反應。
   吳豫生聞聲撲進房來,“瑉瑉,什麽事?”
   他扶起女兒,瑉瑉額角滲出豆大汗珠,一嘴的血。
   “什麽地方痛?”
   “手臂。”口齒都不清了。
   “你別怕,我馬上送你進醫院。”
   吳豫生用毯子裹起瑉瑉,取過車匙。
   穀家華顫聲上前,“讓我來開車。”
   吳豫生點點頭。
   他坐在後座,打橫抱著瑉瑉。
   往醫院不過十分鍾路程,他們覺得十個鍾頭都駛不完。
   穀家華充滿內疚,急得落下淚來。
   抱瑉瑉入急症室,醫生略作檢查,笑著對麵色死灰的吳豫生說:“她撞跌一顆犬齒,還有,左臂折斷,要打石膏,來,照了愛克斯光再說。”完全不當作一回事。
   穀家華鬆下一口氣,坐在長凳上抹汗。
   瑉瑉要在醫院住幾天。
   兩夫妻經過一番折騰,已經憔悴不堪,甫步出醫院,在門口碰見陳曉非,她瞪他們一眼,連招呼都沒打,匆匆進去看瑉瑉。
   穀家華疲乏地對丈夫道歉:“對不起。”
   吳豫生輕輕說:“你亦是無心之失。”
   “我不該叫她掛那幅圖畫,但我看她很想幫忙的樣子,不能拒絕她,總而言之,左右為難。”
   “瑉瑉沒事,你別多心。”
   穀家華深覺乏味。
   “哪家孩子沒有意外。”
   穀家華胸口一陣悶,嘔吐起來。
   回到家,剛想休息,陳曉非來敲門。
   吳豫生說:“我來應付她,你且休息。”
   陳曉非進門來,當作自己家一樣,取了冰水喝,一邊抱怨姐夫。
   “這是令媛的門牙,是恒齒,以後都長不回來,你們把她怎麽了,還有什麽粗工要叫她做的,我來替她可不可以?”
   “曉非,你別誤會——”
   “胳臂都斷了,有什麽誤會?”
   穀家華蒼白著臉走出來,“曉非,這是我們家之事。”
   曉非見是她,怒火上升,指著她說:“這個孩子不是你的產業,我隨時可以控告你虐兒!”
   穀家華分辯,“那是一宗意外。”
   “你自己為什麽不爬梯子?”
   “我懷了孕,不然我不會遲疑!”
   陳曉非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她沉默了。
   過一會兒她站起來說:“瑉瑉出院後到我家住,不要與我爭,她在這裏已沒有地位。”
   穀家華怒道:“原來是你一直灌輸她這種不正確訊息,怪不得。”
   “好了好了,”吳豫生站在兩個女人當中,“大家都累極了,明天再說吧。”
   他把曉非送到門口。
   “曉非,你這一插手令我更加難做。”
   “我迫不得已,豫生,那是我姐姐的孩子,我的親骨肉。”
   “我們日後再討論瑉瑉的去留問題。”
   陳曉非在門口呆半晌,終於說:“恭喜你,豫生,又要做父親了。”
   吳豫生沉默。
   陳曉非開門走了。
   吳豫生走到書房去,看到妻子托著頭靜坐一角。
   過一會兒他道:“誰說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才怪。”
   穀家華擠出一個笑容,“早知同居算了。”
   本來沒有這個人,也太平無事,好好地過日子,忽然娶了媳婦,親友要求就不一樣,她要知書識禮會得做人,勤力生養,在家是個好妻子,在外又能獨當一麵,稍有差錯,眾人便抱怨不已,像是被誰擋了財路似的……穀家華深覺滑稽。
   吳豫生打一個嗬欠。
   “睡吧。”穀家華說。
   這也是最好的辦法。
   半夜,穀家華覺得胸口悶,她不想吐髒床,掙紮爬起,摸著進洗手間,事後覺得口渴,便沿著走廊進廚房,托大沒有開燈,拿著杯冷開水出來,踩到不曉得什麽,腳一交叉,她整個人撲倒在地。
   穀家華覺得這一交摔得太重,渾身骨頭像是要迸散開來,眼前金星亂冒,她知道不妥,當時也不作聲,但覺心灰意冷,隻顧咬牙關強自忍痛。
   吳豫生與女傭同時奔出來開亮了燈。
   他扶起妻子,“覺得怎麽樣?”
   穀家華手中猶自抓住玻璃杯不放,室內大放光明,她這才發覺踩到滑溜溜像蛇似的東西原來就是先頭放在瑉瑉房裏的地毯。
   她顫聲間:“誰把地毯拿出來放在這裏的?”
   女傭滿頭大汗,“不知道,我沒有動過它。”
   吳豫生說:“別理這些細節了,我送你進院觀察。”
   穀家華拉住他的手,“在你們家,沒有什麽是順利的吧,”她明白了,“運程好像被一股神秘力量控製。”
   吳豫生不回答,扶起她。
   中午時分陳曉非才接到壞消息,她聽完了,放下電話,良久不語。
   然後她斟出一杯酒,喝一大口,穿上外套,開車去探訪病人。
   她帶著一大束彩色繽紛的花,推開病房門。
   穀家華躺在病床上正抽煙呢,見有人進來,怕是護士,罵她抽煙,急忙間想收起違禁品。
   曉非連忙說:“是我。”
   穀家華鬆一口氣。
   曉非過去握住她的手,“別難過,有的是時間,生十個都可以。”
   穀家華低下頭,惆悵地說:“恐怕沒有那麽容易。”
   “我支持你。”
   穀家華看著她,“瑉瑉支持我嗎?”
   曉非愣住。
   “曉非,明人跟前不打暗話,我們都得看瑉瑉的麵色做人是不是?”
   曉非強自鎮定,“你在說什麽,她就算倔強刁蠻點,此刻也躺在醫院裏,你累了,心情又壞,才胡思亂想,我同你一樣,想做母親想得發瘋,我了解你的失望。”
   穀家華牽一牽嘴唇,剛想說話,一個看護推門進來,縮縮鼻子,聞到煙味,呱呱叫起來:“誰,誰抽煙?”叉著腰,瞪著眼。
   曉非連忙頂缸,“我,是我不好。”
   “出去,你馬上出去。”
   曉非對穀家華說:“我明天再來。”
   另一翼兒童病房裏瑉瑉的左臂已打了石膏,她的同學莫意長正羨慕與興奮地在石膏上簽名留念。
   瑉瑉看到阿姨,忙間:“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家?”
   一臉盼望天真,並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麽事。
   曉非在床沿坐下,“瑉瑉,你繼母失去了她的胎兒。”
   瑉瑉一怔,“原來她懷孕?”
   曉非點點頭。
   瑉瑉說:“她沒有告訴我們,此刻她是否非常頹喪?”
   “有一點兒。”
   瑉瑉也很懊惱,“快樂的人才比較好相處。”
   “不要緊,出院你到我家來。”
   莫意長根本不知道她們說什麽,就插嘴說:“吳瑉瑉不如到我家來住。”
   她們都笑了。
   待小同學告辭後,陳曉非輕輕問瑉瑉:“你同你父親爭吵過?”
   瑉瑉抬起眼來,“沒有。”
   “記住他愛你。”
   瑉瑉遺憾地答:“他再也不需要我,我在家裏,越幫越忙,十分尷尬,他們打算把我送到外國去呢!”
   陳曉非安慰她,“現在不會了。”
   “阿姨你怎麽知道?”
   陳曉非肯定地說:“他們已經知錯,一定改變初衷。”
   石膏還沒有除掉,瑉瑉就到莫意長家去玩。
   莫家住三層樓高的小洋房,每一代占一層,遊泳池公用,要坐公家車,每早九時正與十一時開出兩次,逾時不候,吃飯也一樣,準十二時與七時開大鍋飯,不出贗者自誤。
   瑉瑉嘖嘖稱奇。
   泳池裏人頭之多,也宛似公眾康樂設施。
   瑉瑉悄悄問意長:“你最喜歡誰?”
   意長遺憾地說:“我隻告訴你,我最不喜歡誰。”
   “誰?”
   “穿霓虹紫兩截泳衣的惠長。”
   瑉瑉一看,“她比你大許多。”
   “兩歲罷了。”
   瑉瑉詫異悄聲說:“但是她有胸脯。”
   意長酸溜溜,“天曉得她從何得來。”
   “她身邊男生是她密友?”
   意長點點頭。
   瑉瑉問:“他又叫什麽名字?”
   “小邱,邱進益。”
   瑉瑉又問:“家長準她擁有男朋友?”
   意長忽然笑了,“吳瑉瑉你今天健談得很,往日一星期也不見你說那麽多話。”
   瑉瑉低下眼笑。
   “你傷了手,不然也可以趁一下熱鬧下池去泡泡。”
   穿霓虹紫的惠長上池來,取過毛巾擦著她那頭驚人長而鬈的頭發,看見堂妹意長,隻用眼角一瞄,含笑問:“醜小鴨還沒有變天鵝來行下水禮嗎?”
   猛然見堂妹身後有個陌生女孩,高挑、秀麗、白暫,與眾不同,她忍不住向瑉瑉行注目禮。
   這時候小邱也過來了,看見瑉瑉手上打著石膏,倒是覺得新奇,因問道:“發生什麽事?”
   意長代答:“意外。”
   瑉瑉不出聲。
   小邱接著問:“我可否簽名留念?”一邊走過來看,“上頭已經有三四五六七……十多個簽名了,這幅漫畫是誰畫的,待我把電話號碼也寫下來。”
   意長連忙遞筆給他,她笑吟吟看著堂姐惠長。
   惠長臉色難看,不耐煩地叫:“邱進益,你有完沒完?”
   小邱放下筆,笑著向瑉瑉揮手而去。
   意長大樂,“氣死她。”
   瑉瑉很羨慕,“你們真熱鬧!”
   “瑉瑉,多謝你幫我出這口氣,你真是我好友。”
   遊覽過四處,瑉瑉問:“誰付帳負擔你們豪華優悠生活?”
   “祖父。”
   瑉瑉明白了。
   正說得高興,意長忽然停住腳步。
   瑉瑉轉過身子,看見她們前麵站著一位蓄白須穿唐裝的老先生。
   意長即時垂手站住,屏息低頭。
   瑉瑉馬上知道這是誰,這是一家之主莫老先生,意長的爺爺。
   隻聽得莫老先生問:“這位小姐是誰?”
   意長連忙說:“我同學吳瑉瑉。”
   他目光炯炯上下打量瑉瑉,訝異地神情畢露。
   瑉瑉靜靜地避開他的目光。
   過半晌老人揮一揮手,“去玩吧,意長,好好招待吳小姐。”
   意長大聲應“是”,拉起瑉瑉的手便走。
   走到一半,瑉瑉忍不住轉過頭去,沒想到莫老先生也正轉過頭來看她,一老一少的目光終於接觸到,瑉瑉微微一笑,老先生遲疑一下,緩緩走開。
   瑉瑉說:“你爺爺有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
   意長笑,“被你猜中了。”
   “老人家精神那麽好,一定很懂得養生之道。”
   “別講他了,”意長說,“讓我們去找小邱。”
   “不。”
   “瑉瑉,幫幫忙,我受惠長的氣不止三五天甚至三五年了,我們想個辦法叫她下不了台。”
   瑉瑉低聲說:“我不敢在你家淘氣。”
   意長一怔。
   “你爺爺知道我是什麽人。”
   意長反問:“你是什麽人?你是我好同學。”
   瑉瑉看著意長,眨眨眼,笑了。意長隻覺她眸子裏晶光閃閃。
   意長忍不住問一聲:“你是誰?”
   瑉瑉答:“我是你最忠誠的朋友吳瑉瑉。”
   黃昏聚餐,瑉瑉自然與意長一起坐,那位小邱老實不客氣過來占了另一邊空位置,惠長十分不悅,一個人跑到老遠去坐。
   小邱鬥膽,並沒有央求她坐回來,眾弟兄姐妹已經感覺到好戲即將上場,皆笑眯眯靜候劇情發展。
   瑉瑉不動聲色。
   她隻得右手有活動能力,小邱更加名正言順地為她服務。
   作為一個客人,瑉瑉覺得她有點兒失禮,作為一個女孩子,她又感覺到三分歡喜。
   美麗驕做的惠長輸了一局,氣憤得臉色發白。
   飯後邱進益問瑉瑉:“你想不想聽音樂?”
   瑉瑉微笑,“聰明人要懂得適可而止。”
   小邱一怔,訝異地看著瑉瑉,“你比你年齡成熟。”
   瑉瑉回報:“恐怕是有人比他們的年齡幼稚之故。”
   小邱後退一步,他小覷了這個女孩子,她不止是一張漂亮的麵孔。
   他轉身走開。
   瑉瑉一個人在大屋漫步,她手持香檳果汁,走兩步飲一口,其味無窮,十分逍遙。
   她聽到歌聲,古老留聲機播放一首舊歌,女高音顫抖無奈惆悵地唱:“有一日當我們年輕的時候,一個美麗的五月早晨……”
   瑉瑉站在走廊,知道歌聲自圖畫室內傳出,但是不想冒昧進去。
   正在猶疑,她聽得房中有人說:“吳小姐請進來。”
   瑉瑉於是輕輕推開門。
   她看見莫家老爺坐在安樂椅上聽音樂。
   “請坐,吳小姐。”
   瑉瑉依言坐下,她把杯子放在茶幾上,莫老也把留聲機關掉,兩個人都決定好好談一談的樣子。
   圖畫室內一片靜寂,聽得到園子裏年輕人的歡笑聲。
   過一會兒,莫老先生輕輕問瑉瑉:“吳小姐,你可知道寶貴的時間溜到什麽地方去了?”
   瑉瑉搖搖頭,“不,我不知道。”
   老先生苦笑,“我也不知道。”
   瑉瑉笑了。
   “你跟意長是好朋友?”
   瑉瑉點點頭。
   “十一個孫兒當中,惠長排第三,意長排第八。”他停一停,“將來,你會與她倆有頗大的糾葛。”
   瑉瑉忍不住訝異地阿:“你可以看到將來?”
   “我不用眼睛,我用心思,憑我的經驗,我可以猜到將來會發生些什麽事。”
   瑉瑉覺得老先生有趣極了,“靈驗嗎?”她大膽地問。
   老先生回答得很幽默,“過得去。”
   瑉瑉鬆弛下來。
   老先生取起身邊放著的一本書,“吳小姐,容許我讀一段書給你聽。”
   瑉瑉欠一欠身,作洗耳恭聽狀。
   老先生緩緩說:“佛經中,有天龍八部,一天,二龍,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羅迦,是八種神道怪物。”
   瑉瑉沒想到莫老先生會向她說起童話故事來,深覺好奇。
   “阿修羅這種神道非常特別,男的極醜陋,而女的極美麗。”阿修羅嗜鬥,每有惡戰,總是打得天翻地覆,所以我們稱大戰場為修羅場。阿修羅性子執拗、善妒、剛烈,能力很大。”
   瑉瑉側著頭,看住老先生。
   莫老合上書,“吳小姐,每個人的血液中,都仿佛藏著阿修羅呢!”
   瑉瑉微微一笑,不出聲。
   莫老先生歎口氣。
   瑉瑉笑說:“隻有神話故事人物,才見那樣的力裏。
   老先生卻說:“在真實的世界裏,也有這樣的人。”
   瑉瑉問:“什麽樣的人?”
   “與他接觸,倘若不蒙他喜悅,就必然遭殃。”
   瑉瑉睜大眼睛,“真的?”
   老先生凝視瑉瑉。
   室內靜寂一片,正在這時候,圖畫室外傳來意長的聲音,“瑉瑉,瑉瑉、你在哪裏?”
   老先生站起來,輕輕說:“吳小姐,請你高抬貴手。”
   瑉瑉沒有回答,退後一步,拉開房門,走出去。
   意長迎上來,十分訝異,“你在圖書室?”她悄悄把瑉瑉拉到一角,“我爺爺在裏邊。”
   瑉瑉微笑說:“他說故事給我聽呢。”
   意長也笑,“年紀大了就是這樣,來,我們走吧。該送你回家了。”
   莫宅門口排著一列車子,其中一輛銀灰色鷂子型跑車滑到瑉瑉麵前,司機高聲說:“吳瑉瑉,我送你一程。”
   瑉瑉停睛一看,來人正是邱進益。
   瑉瑉還沒來得及搖頭,一旁已經傳來一聲嬌叱,“吳瑉瑉,你敢!”
   這是莫惠長,她已經更衣,穿鮮紅色白圓點大灑裙,兩隻手叉在細細的纖腰上,瞪著吳瑉瑉,意欲動武。
   眾青年圍上來。
   連意長都屏息看著瑉瑉如何回答。
   隻見瑉瑉好整以暇地笑一笑,然後平靜地說:“你說得對,我不敢。”
   大家忍不住異口同聲叫出來,“什麽?”
   瑉瑉綻開笑臉,露出雪白貝殼似整齊的牙齒,悠然跳上莫家的大車。
   意長擠到她車邊,關上車門,抱怨:“你真是!”
   瑉瑉拍拍意長手背。
   才十五六七八歲就開始比武,挨不到成年,就累死了。過些時候她的好同學會原諒及了解她今日的選擇。
   銀灰跑車的主人卻為吳瑉瑉臨別那個“不在乎讓你贏誰同你爭這等事”的瀟灑笑容迷惑,他坐在車子裏長久不能自己,十分震蕩。
   他所認識的百來兩百個女孩子裏邊就數她最特別。
   暑假過後,瑉瑉與意長仍然共處一室。
   意長的功課一塌胡塗,老是交不足,她喜歡戴耳機聽音樂,一邊把時裝雜誌放在膝上翻閱。
   邱進益公然把車子開到校門口等。
   女校雖然有這種事,但瑉瑉到底不是高班生,怕校方幹涉,因而緊板著小麵孔,隻是裝看不見。
   邱進益問:“吳瑉瑉,你對我有偏見,一個機會都不給我。”
   瑉瑉皺上眉頭,“這部車子既難看又囂張。”
   意長說:“我不介意。”她上了車。
   周未,在阿姨家,瑉瑉接受姨丈的訪問。
   “請問吳瑉瑉小姐中學幾時畢業?”
   “還有兩年多。”
   “讀書期間就有銀色跑車在門口等,請問應不應該?”
   瑉瑉笑,“姨丈真會轉彎抹角,原來又是聽教訓,那車不是等我,是等莫意長,那司機本來接載意長的姐姐惠長,現在意長坐了上去。”
   姨丈直搖頭:“小小年紀就搞三角關係,怎麽讀書呢?”
   瑉瑉拍手,聳聳肩:“誰說不是!”
   “阿姨說你幫莫意長抄功課直至深夜,可有這種事?”
   “誰向阿姨打小報告?”
   “你別管。”
   “是我父親嗎?”瑉瑉微笑,“他現在都不同我說話了。”
   “專門找我做醜人,”洪俊德抱怨,“做傳聲筒。”
   瑉瑉看著老實的姨丈笑。
   洪俊德說:“在我眼中,你永遠是那個沉默的小女孩,我不怕你多心,有話直說。”
   “姨丈一向對我最好。”
   君子可以欺其方。
   過兩日,小邱又來了。
   這次他沒有開跑車。
   他騎著的是一輛古老腳踏車,前輪大後輪小,扶手前還有一雙鐵絲籃,籃裏裝著一大束紫色鴦尾蘭。
   看到瑉瑉,他問:“你可喜歡這輛車?”
   瑉瑉走開。
   小邱跟在她身後。
   整條街的高低班同學都向他們行注目禮。
   意長剛自圖書館出來,看到那輛可愛的腳踏車,忍不住,把書包扔給瑉瑉,跳上後座,跟邱進益一直下山坡去了。
   瑉瑉搖搖頭,背著兩隻書包回宿舍。
   她習慣低頭走。
   有人擋住她路,瑉瑉看到,一雙玫瑰紅的高跟鞋。
   她緩緩抬起頭來,再看到一雙睜得滾圓的大眼。
   是莫惠長。
   瑉瑉低下頭,佯裝不認得她,繞向左邊,避開她。哎,但是瑉瑉往左,莫惠長亦往左,瑉瑉隻得往右,莫意長又往右,總而言之,她立定心思要擋在她麵前。
   瑉瑉隻得站定。
   莫惠長沉聲問:“吳瑉瑉,邱進益在什麽地方?”
   瑉瑉答:“你可以看見,他不是與我在一起。”
   “你把他收在哪裏?”
   瑉瑉忍不住反問:“以你無比的聰明來推理,我能把一個一米八高的男孩子收在什麽地方?”
   惠長氣結,細想一下,又覺得有理,聲音不由得放軟,“你可知道他在哪裏?”
   瑉瑉點點頭,“肯定是一個他不想你知道的地方。”
   惠長一聽,用手掩著臉。
   瑉瑉發覺她手裏捏著一把童軍尖刀。
   瑉瑉輕輕退後一步。
   惠長果然專程來爭風喝醋。
   她放下手,瞪著瑉瑉說:“如果讓我知道這件事與你有關,我決不放過你。”
   瑉瑉到底還是小孩子,忍不住說一句:“你瘋了!”
   “瘋?”惠長冷笑一聲,“你母親才是瘋子,放火燒全家,自焚而死。”
   瑉瑉耳畔“嗡”地一聲,她再也聽不到惠長接著說些什麽,隻看見她嘴唇蠕動。
   過很久很久,瑉瑉才回過神來。她停睛一看,惠長已經離去,她玫瑰紅的裙子在樹叢中一閃而過。
   瑉瑉回到宿合,扔下兩隻書包,往床上一躺。
   她把惠長所說的話翻來複去思想,越想越亂,腦袋中似有一行列車駛過。轟轟轟轟轟,然後經過黑漆的山洞,忽然爆炸,炸為齏粉,瑉瑉受到極大震蕩,本能用雙手抱住頭顱,縮成一團。
   她因驚怖與痛苦呻吟。
   “瑉瑉,瑉瑉,你怎麽了?”
   是意長回來了,伸手推她。
   “瑉瑉,你不舒服?”
   瑉瑉睜開眼睛,看到意長紅粉緋緋的麵孔。
   她冷靜下來,微弱地說:“我做噩夢了。”
   “又是那場火災?”意長問,“你又看到房間中熊熊烈火?”
   瑉瑉點點頭。
   意長把她自床上拉起來。她忽然看見床角下兩隻書包,“哎呀”一聲,“你還沒有做功課,那我問誰抄?”
   瑉瑉靠在牆角,“交白卷好了。”
   意長咭咭笑起來。
   “我們在山頂兜風。”意長告訴瑉瑉。
   瑉瑉不出聲。
   “小邱明明針對你而來,瑉瑉,此刻讓給你還來得及,遲些時就不準討還了。”意長笑。
   瑉瑉說:“那是惠長的朋友。”
   意長跌在床上,不在乎地說:“管她呢!”
   “太危險了。”瑉瑉衝口而出。
   意長說:“我一直喜歡他,我不覺有什麽不對,大家有選擇朋友的自由。”
   “也許惠長跟他另有默契。”
   “你指婚約?不會的。”
   瑉瑉不再置評,她雖然還小,也知道多說無益,徒然令意長生厭。
   瑉瑉不能忘記惠長手中那把童軍刀。
   那麽年輕那麽偏激衝動,也隻有他們莫家的孩子。
   頂著台燈做功課,一夜睡不好,第二天瑉瑉喉嚨痛,含著消炎糖,瑉瑉更加不想說話。
   下午她約了阿姨在飯堂等。
   陳曉非準時迎上來,看到蒼白的瑉瑉,忙問什麽事。
   瑉瑉咳嗽一聲,理一理手上的書,喉嚨微微沙啞,說道:“阿姨,把那場火災的來龍去脈告訴我。”
   陳曉非一愣,隨即說:“瑉瑉,我已說過多次,那是一宗意外。”
   “你確實?”
   “我不在場,但當地消防局的確報告說,現場有明顯的痕跡由電線走火形成。”
   瑉瑉凝視阿姨,想在她麵孔上尋找破綻,陳曉非是何等樣角色,怎麽會讓小外甥找到蛛絲馬跡,兩人對峙良久。
   瑉瑉道:“外頭人不是這麽說。”
   她阿姨擺手,“我一向不聽鬼叫,你千萬別把閑言閑語轉告我,我勸你也不要理會。”
   過半晌瑉瑉點點頭。
   “老遠叫我來就這個?”
   “是,我有懷疑,我記憶中的母親太不快樂。”
   “你幾時見過快樂的成年人?”
   說得很對,瑉瑉沒借口再盤問下去。
   “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多回憶的少年人。”
   瑉瑉牽牽嘴角,“是,我可以想到老遠老遠的世界去。”
   她阿姨憧憬地微笑,“那時候,花正香,月正圓,羅密歐還正愛著朱麗葉。”
   瑉瑉也隻得笑起來。
   “不要為回憶昨天而錯過今天。”
   瑉瑉知道阿姨並沒有把全部事實告訴她,也許,也許再過三兩年,她可以重拾這個話題。
   陳曉非回到車子上才敢垮下來,她把臉擱在駕駛盤上休息。
   瑉瑉晶瑩的目光已烙在她心中,一閉上眼就看得見。
   瑉瑉要知道真相。
   過很久這個為難的阿姨才把車子駛走。
   瑉瑉在飯堂剛想喝完最後一口咖啡,邱進益已經來到她的麵前。
   瑉瑉失笑,他好像真想同時間約會三個女孩子。
   小邱訝異,“你還沒有聽說嗎?”
   瑉瑉沒有追問,怕是小邱故弄玄虛作弄她,待她問時,他又不肯說。
   小邱說下去:“惠長同意長的爺爺剛剛進醫院,姐妹倆已經趕去見老人家最後一麵。”
   瑉瑉一怔,那個白須老先生,坐在圖畫室的那位老先生,問小女孩時間溜到哪裏去了的那位老先生。
   不知恁地,瑉瑉心頭一鬆。
   她閉上眼睛,籲出一口氣。
   瑉瑉示意小邱說下去。
   邱進益說:“聽講老先生昏迷中不停輕喚一個人的名字。”
   瑉瑉緘默。
   小邱問:“會不會是年輕時愛人的名字?她叫阿秀娜,ASURA,很美麗的名字。”
   “不,”瑉瑉忽然開口說,“這名字不好。”
   邱進益一愣,隨即高興地說:“你終於肯講話了。”
   瑉瑉掉頭而去,小邱跟在身後。
   “假如你認識我,你會知道我也有優點。”
   當然,瑉瑉肯定他有極可愛的地方,但是她此刻正在想另外一件事。
   她要回宿舍去等意長回來。
   這件事對莫家肯定會造成若幹變故。
   意長在這個時候也許會需要朋友。
   果然,傍晚時分,她回來了,嗚咽地推開門,“瑉瑉,你在嗎?”
   瑉瑉伸手開亮燈,“我在等你。”
   意長用手掩著臉,“爺爺故世了,家裏亂成一片,叔伯們急著搬出大宅去享受自由,我的父親不在本市,現在正趕著回來,瑉瑉,我從沒見過這種場麵,我害怕。”
   “躲在宿舍裏最好,外頭平靜了,自然會來找你。”
   “假使他們從此忘記我這個人呢,”意長十分擔心,“誰來替我付學費?”
   瑉瑉安慰她,“不會的。”
   意長沉默下來,拉著抽屜,自雜物底下取出一瓶二號白蘭地,旋開瓶蓋,喝一口定神。
   瑉瑉微笑。再過數年,她也無可避免地發現了酒的好處:一抵達非去不可心痛極惡的場合,對著麵目可憎,且有過犯的人,喝一口濃酒,可以增加忍耐力,再喝一口,眼前泛起一片薔薇色,環境與閑人不再造成逼力,可以自得其樂坐整個晚上。
   彼時瑉瑉卻說:“你哪裏弄來的酒,舍監發現,要記大過。”
   過兩日,意長帶來的消息更加刺激,莫宅第二代幾位成年人紛紛將大宅內有價值的陳設搶著搬走或抬走占為己有,老先生房內小型保險箱也被開啟,至少有一批古董手表及袋表不翼而飛。
   意長氣忿地說:“而我父親竟不在場!”
   瑉瑉駭笑。
   到最後,宣讀了遺囑,意長父親那一支並沒有得到什麽,惠長那邊比較好一點,因為她母親手頭有投資,兩家都搬出大宅,大抵沒有什麽機會再聚會見麵。
   意長說:“這樣更好,邱進益若找我,不必避開她。”
   “你真的喜歡他,抑或用他作報複工具,
   意長答:“我喜歡他。”
   瑉瑉記得那是一個深秋,早上已經開始下微雨,後來雨勢漸急,她自書包取出一方絲巾裹頭上,匆匆走過校園,聽見有人叫她,瑉瑉不用回頭,她知道那是邱進益。
   她沒有為他放緩腳步。
   他追上來,她抬頭一看,嚇一跳。
   小邱左眼腫如核桃,又瘀又紫,分明是給什麽重物擊過,或是給誰打了一拳。
   他輕輕說:“惠長的水晶紙鎮。”
   摔不死他算夠運,瑉瑉不由得笑起來。
   小邱兩隻手插在褲袋中,“其實她們兩個人都誤會了。”
   瑉瑉看著他。
   小邱說下去:“我的目標不是她們。”他停一停,“相信你一直都知道。”
   瑉瑉不出聲。
   “我決定在稍後告訴她們,我約了惠長與意長在同一地方見麵。”
   瑉瑉驚問:“你難道不能更含蓄地處理這件事?”
   “開門見山說明白豈非更好?”小邱笑笑。
   他轉頭走了。
   瑉瑉奔回宿舍,推開房門,看見意長正在挑外出服,把一件一件裙子往身上比。
   瑉瑉拉住意長,“別去!”
   意長意外地問:“你可知我約了誰?”
   “無論是誰都不要去。”
   意長笑,“我一定要去!”
   “那麽與我一起去。”
   “我去見邱進益,怎麽可以允許第三者參予。”
   瑉瑉急得如熱鍋上螞蟻。
   眼看著意長笑眯眯穿上新衣披上外套,瑉瑉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她多麽想阻止她。
   過一會兒瑉瑉間:“他來接你?”
   “不,我自己去。”
   “下雨呢。”
   “不要緊,就在學校轉角的蘭香冰室。”
   瑉瑉沉默。
   她坐著的方向剛好對著窗外,灰色的天空,棕色的枯枝,清寒的空氣都似觸動她的回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瑉瑉記得坐在嬰兒車裏,由保姆推到公園去,就是這種時節,瑉瑉頓時感覺到不祥的兆頭。
   她懇求,“意長,請你不要去!”
   意長笑,“我又不是私奔離開宿舍以後不與你見麵。”
   “意長,我答應過你爺爺照顧你。”
   “什麽,你說什麽,”意長拾起手袋,“我走了。”她輕快地溜出宿舍。
   瑉瑉搶過大衣,披上追出去,已經失去意長的蹤跡。
   她問了好幾個途人,才知道蘭香冰室的正確地址。
   瑉瑉急步奔上斜坡,肺部像是要炸開來一樣,喘著氣,推開玻璃門,一看到冰室裏的情形,她已經呆住,太遲了,事情已經發生。
   瑉瑉看見意長躺在地下,邱進益呆站一邊,惠長的手握著她的一貫帶在身邊的童軍刀,四周圍的茶客嚇得隻會呆視。
   這是一個凝鏡,隻維持了兩三秒鍾,場麵便沸騰起來,瑉瑉聽得尖叫聲腳步聲,有人用力推開她奪門離開是非之地,亦有人高呼報警,邱進益蹲下托起意長的臉,惠長的手一鬆,利器“當”一聲落地,她用雙手掩住麵孔。
   瑉瑉知道她也許隻需早來一分鍾,這件事就可以避免。
   她束手無策,靠在牆角,閉上眼睛。
   警察已經來了,
   他們帶走了小邱與惠長。
   救護車即時跟著抬去意長。
   瑉瑉呆呆坐在一張圓台前,真好笑,冰室夥計居然給她斟來一杯咖啡。
   冰室主人為警察錄口供。
   “長頭發穿紅裙子少女先到,先是很高興的樣子,叫了菠蘿刨冰喝,不到五分鍾,那男孩子也進來,剛說兩句話。另一個女孩趕到,一見紅裙,便發脾氣撲向她,男的想分開她們,但力氣不夠大,隻接觸一下,短發少女便倒在地下了。”
   冰室地板是一大塊一大塊綠白階磚,意長倒地那一處染有朱砂色的血跡。
   冰室主人感喟地說:“我敢說他們三人之中沒有一個夠十八歲,社會風氣怎麽了?年輕人又怎麽了?這個美麗的世界已經百分百屬於他們,我們那一代想都不敢想象的物質他們應有盡有,到底是什麽令他們不快樂?”
   年輕的警察當然沒有答案。
   他過來問瑉瑉:“這位小姐,你看到什麽沒有?”
   瑉瑉搖頭,“沒有,我剛進來。”
   警察收隊,冰室又靜下來。
   瑉瑉又坐一會兒才離開冰室回學校去。
   意長的傷口在腰際,經過縫針,已無大礙,據說很夠運氣,偏差一點兒,便會傷及重要器官。
   瑉瑉去探訪意長。
   她的好同學躺床上,臉容十分憔悴,像是一夜之間大了十年。
   看到瑉瑉,她不語,緊緊握住同學的手。
   瑉瑉譴責她:“玩出火來了。”
   意長看著瑉瑉,“你早知她會傷害我。”
   “你們兩個人的脾氣都那麽壞,忙不迭傷害對方,引為樂事。”
   意長沉默一會兒才說:“惠長要接受精神治療。”
   “學校已經叫你退學。”
   “我知道。”意長落下淚來。
   瑉瑉用手托著頭,她也不舍得驟然與意長分離。
   “這樣一來,父親勢必會把我送出去,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朋友。”
   “往後的日子那麽長,沒有人會知道將來的事。”
   “四年多的交情,我真舍不得。”
   “意長,我們仍有機會見麵。”
   這時意長的父母進來,瑉瑉隻得告辭,意長一直向她揮手。
   過一個月,意長就被送到加拿大去,開始半年還有信回來,日子久了,可能比較習慣那邊,可能認識了新朋友,漸漸音訊全無,連賀年片都沒寄一張。
   莫宅的老房子也拆掉重建,很快蓋成十多層高的新式公寓。
   沒有人再記得莫意長,除了吳瑉瑉。
   但是她宿舍房間另一張床位,始終沒有人來填充。
   不是沒有新同學來看過,她們一坐下,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嫌房間暗,又說窗外一株材長得太密,枝葉搖拂起來,鬼影憧憧。
   又聽聞瑉瑉有個不愛說話的習慣,甚受老師歡迎,但做她室友,又是另外一件事,整晚無人閑聊,隻怕會患幽閉症。
   餘下兩年中學生活,瑉瑉獨享一室。
   假期如有選擇,她一定往老好姨丈家度過。
   瑉瑉日益與父親生疏。
   阿姨笑問:“還有小子開車到校門口等你嗎?”
   瑉瑉這才想起來,真的,這個人呢?驟來疾去,神出鬼沒,許久沒有看見他了,沒有人關心他的下落。
   瑉瑉淡淡答:“從來沒有人在校門等過我。”
   阿姨看她一眼,當同齡女孩急著解釋一件事的時候,瑉瑉已經懂得否認。省事得多了,一句話便可以把來人打發掉。
   “一整個暑假沒事做,怪膩的。”瑉瑉換了個話題。
   她姨丈問:“你想不想做暑假工?”
   “哎呀,我同學溫錦蘭也已找到了暑期工。”瑉瑉怪羨慕。
   陳曉非想阻止丈夫已經來不及。
   洪俊德笑說:“我徒弟小趙那裏想找人整理資料。”
   陳曉非急急說:“瑉瑉太小了,不會應付。”
   瑉瑉已經把握機會問:“是什麽性質的工作?”
   多年的夫妻,洪俊德已經知道妻子不讚成這件事,於是轉了口氣,“相當枯躁的剪貼功夫。”
   “聽上去好像猢猻都會勝任。”瑉瑉笑。
   陳曉非瞪丈夫一眼。
   洪俊德說:“那麽,我替你搭線吧。”
   瑉瑉高興說:“姨丈我知道你最關心我。”
   她阿姨十分不悅,趁她走開,向丈夫:“這次是你多事了。”
   “她那麽寂寞無聊,走開一點兒對她有益,小趙是個可靠的人,你何必顧慮。”
   “到今天,你也應該有點兒感覺,瑉瑉去到一個地方,那裏的人的命運便因她出現而產生變化。”
   洪俊德溫和地答:“你的出現亦改變了我的命運,人與人的關係亙古以來就是這樣的,你別多心。”
   陳曉非不由得歎一口氣,“那小趙,是個怎麽樣的人?”
   真的,吳瑉瑉也想知道。
   接到姨丈通知後第二天瑉瑉便自行乘車到趙宅。
   一位女秘書引她進書房,給她看儲物室裏堆積如山的舊報紙,笑道:“把紅筆勾出的一段剪出,依次序貼好,再影印一份,缺篇空一格,注名號碼,工作時間由下午三時至六時,四點正休息半小時吃英式下午茶,這副小小的收音機供你使用。”
   這麽清晰的指示,想得這麽周到,瑉瑉向秘書小姐道謝。
   那位年輕的小姐輕輕籲出一口氣,“嗬是,趙元熙的確是個無微不至的人。”臉上有許多悵惘,欲言還休。
   瑉瑉工作了整個星期,都未有見過趙氏本人。
   他大概在辦公室裏。
   瑉瑉很快知道,她要剪的資料,是刊登在副刊上的一段言情小說,發表日期在七年之前,並不是新作。
   作者,可能是位女性,筆名呂學儀。
   瑉瑉幾乎可以肯定她雇主與這段小說根本沒有關係,姨丈告訴過她,趙氏的專業是建築。
   他獨身,一個人住在這間布置成灰黑兩色非常新穎的公寓裏。
   瑉瑉推想呂女士是他的朋友,他受她所托,做這件瑣碎艱巨的工作。
   瑉瑉沒有讀閑書的習慣,這是她第一次看小說,寓工作於娛樂。
   每天下午準四時,女仆把茶點拿進書房:大吉嶺紅茶、青瓜三文治以及小小兩隻甜餅。
   說也奇怪,到了這個時候,瑉瑉便特別餓,忙不迭坐過去,開啟收音機,一邊聽午間音樂,一邊享受小點。
   但願自學校出來,也可以找到這樣理想的工作。
   半小時後,女仆會進來取走茶具,斟上清水,瑉瑉站在窗前看一下海景,便回書桌工作。
   她估計要兩個月才可以完成所有工作。
   一日下午,她剛吃完三文治,用毛巾抹過手,預備站起來,書房兩扇門忽然被推開,瑉瑉抬起頭,看到一個披著毛巾浴袍頭發麵孔濕漉漉的男人站在門口。
   他與她同樣大吃一驚,一時不知對方是誰。
   瑉瑉睜大雙眼看著他。
   那男人退後一步,忽然之間想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冒昧。”他退出去關上書房門。
   地毯上留著幾個濕腳印。
   這個時候,瑉瑉也知道這個人必定是她的雇主趙元熙了,她並不介意剛才那一幕,坐下來繼續工作。
   趙元熙比她慘得多,一個成年男人在小女孩麵前失態是最最猥瑣的事,他一生講究姿態,沒想到今日出了紕漏。
   已經夠懊惱了,偏偏禍不單行,那小女孩竟長得那麽美麗,他一推門進去,什麽都沒有看見,已經接觸到寒星似一雙眼睛。
   她還小,還不懂得運用眼神,已經這樣懾人,趙元熙會同情十年後與她交換目光的異性。
   他連忙更衣穿戴整齊了出來,清清喉嚨,才敲響書房門。
   瑉瑉開門給他。
   趙元熙一直以為小女孩統統戴近視眼鏡長皰皰穿小白襪,動輒咭咭縮著肩膀笑,由此可知他是多麽落後。
   他呆半晌方說:“我是趙元熙。”
   瑉瑉也說:“我是吳瑉瑉。”
   “我們還沒有見過麵呢,”
   瑉瑉點點頭。
   “工作進行得如何?”
   瑉瑉答:“很順利。”
   “那幾個長篇寫得還可以嗎?”
   瑉瑉很有禮貌地答:“情節十分動人。”
   趙元熙解釋:“作者是我的一位朋友,她沒有這幾篇小說存稿,我托人替她找舊報紙,剪貼好了送上去,好給她一個意外驚喜。”
   瑉瑉十分訝異,果真體貼入微。
   “謝謝你幫忙。”
   瑉瑉笑一笑。
   “我還是讓你繼續工作的好。”
   瑉瑉看著他出去,低下頭,把稿件依次序影印。
   六時正,她伸一下懶腰,收拾東西下班。
   自書房出來,看到趙元熙坐在玄關一張長凳上。
   瑉瑉訝異,他沒有出去,原先以為他換套衣裳就會走的。
   不過這是他的住宅,他是主人。
   “瑉瑉,”他說,“我送你一程。”
   瑉瑉覺得推辭太麻煩,便點點頭。
   趙元熙開一輛舒適的轎車,交通雖擠,瑉瑉心情倒十分優悠。
   但是趙氏卻發覺他手心不住冒汗,越來越滑,越來越膩,甚至握不住方向盤。
   他驚異到極點,這是為什麽,難道這一切都為著身邊這小孩子?太荒謬了。
   過半晌,他問瑉瑉:“你住姨丈家裏?”
   瑉瑉點點頭。
   “父母呢?”
   “他們每年暑假都出外旅行。”
   “你不隨行?”
   瑉瑉微笑,“我已經長大。”
   趙元熙想,父母不愛她。
   車子駛進停車場,剛巧碰見洪俊德。
   小趙見到師傅,有點兒心虛,馬上報告:“我順道送瑉瑉回來。”
   他師母的目光使他別過頭去。
   洪俊德說:“上來喝杯咖啡吧。”
   小趙忙不迭答應。
   大家坐定了,洪俊德打趣問:“你同女作家的羅曼史可有進展?”
   趙元熙不出聲。
   陳曉非批評說:“你那女作家感性有餘,天分不足,故作多愁,稍嫌矯揉。”
   趙元熙抗議,“見仁見智耳。”
   洪俊德笑起來,“幾時介紹我們認識她?”
   趙元熙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問:“瑉瑉有多大?”
   陳曉非板起麵孔,“總而言之還不夠大。”
   趙元熙頓時噤若寒蟬。
   洪俊德駭笑,“老妻,你怎麽了?”
   陳曉非站起離座。
   洪俊德對小趙說:“別去理她,她會錯了意。”
   小趙卻沒有惱,他低著頭看牢自己雙手,“瑉瑉幾時畢業?”
   “還有一年多,這樣好了,小趙,待她自大學畢業出來,你收她做徒弟吧!”洪俊德笑。
   趙元熙卻抬起頭,“好,我等她。”
   說得斬釘截鐵,洪俊德覺得好不奇怪,這人平時風流惆儻,今日是怎麽了?
   暑假還沒有過去,瑉瑉已經把所有存報剪貼影印妥當,整整齊齊兩份十大本,一共六個長篇小說,交到趙元熙手上。
   趙元熙看著那疊本子,心思不屬,像是已經完全不記得它們是什麽,剪存下來,又有些什麽用,它們又該交給誰。
   他把本子擱在一邊,“你都看過了?”
   瑉瑉以為他考她,便輕輕說:“第三個故事,叫做《五月的日子》,寫得十分浪漫。”
   “都剪齊了?”
   瑉瑉點點頭,“全部在這裏。”
   趙元熙歎息一聲,怎麽辦呢?她的任務已經完畢,再也沒有理由把她留下。
   “快開學了吧?”他的腦筋轉得飛快。
   “還有兩個星期。”
   “你看我這書房,”他站起來揮舞一雙手,誇張地說,“亂成一片,沒有人收拾,你願意不願意幫我忙?”
   。瑉瑉意外地揚起一條眉毛,書房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同亂字有天淵之別,趙某為何突發謬論?
   趙元熙咳嗽一聲,“這兩隻架子上足足有千來冊書,要找的時候,眩頭轉向,永遠不知擱在哪裏,瑉瑉,這樣吧,請你將書名以英文字母排列,兼替我做一個目錄可好?”
   原來如此。
   瑉瑉覺得蠻有意思,她走近書架去檢查,果然,所有書雜亂地一本本放一起,的確需要整理。
   她於是點點頭。
   趙元熙鬆口氣。
   不知是否多心,每次瑉瑉走過他身邊,鼻端便仿佛聞到淡淡香氣,他辨認香味的能力可以稱一等一,但這股若隱若現茉莉花般清雅的香味卻不似出自任何水晶瓶子,趙元熙遭了迷惑。
   他同自己說:趙某人,你已三十五高齡,一向隻與成熟世故老練的女性打交道,你別胡塗。
   一會兒又辯白:沒有其他意思,也不可能有什麽意思,幫小朋友找一份暑期工,應該是善舉,吳瑉瑉小姐的父母自顧自結伴享樂去了,剩下她寄居姨丈家中,必定苦悶,這份臨時工可幫她散心。
   趙某完全正確。
   他書架上有不少漫畫書,瑉瑉一邊收拾,一邊忍不住看起來,坐在高凳上,看到有趣的地方,笑出聲來。
   趙元熙留在家中的時間忽然多起來,他並不去騷擾瑉瑉,走過書房,特別輕手輕腳,房門有時沒有關緊,隔著門縫,可以聽到瑉瑉翻書的聲音,有時她哈一聲笑,趙元熙聽了幾乎感覺到心痛,他背靠著牆,仰起頭,沒想到身經百戰的一顆老心居然還會敏感若此,原來它還沒有生出老繭來,他覺得詫異、滑稽、荒謬,他笑了。
   笑的是自己。
   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偶然他也與瑉瑉一起吃茶。
   瑉瑉很少講話,一次她說,有一種果醬,有玫瑰花瓣的清香,十分可口,趙元熙聽了,當下不動聲色,回到公司,發動全世界去找這種食品,手下都以為他瘋了。
   到最後,他的助手發覺全市隻有一間大酒店有這種東西,因與他們總經理相熟,設法討了二瓶回來。
   趙元熙忙不迭以此招待客人。
   瑉瑉一嚐,立刻抬起眼來,也不說什麽,隻是看住趙元熙微微一笑。
   趙元熙與她目光接觸,心頭一酸,連忙側過臉去,值得,怎麽不值得,什麽都值得,再辛苦都值得。
   過兩日,他有事外出,瑉瑉一個人在書房檢查C字部頭還有什麽書做了漏網之魚,忽然聽見有人輕輕推開房門,她轉過頭來,看見一位打扮時髦豔麗的女士站在門口。
   瑉瑉馬上禮貌地微笑。
   女土訝異凝視她,過半晌她自我介紹:“我是呂學儀,你是誰?”
   瑉瑉心想,小說原作者到了,人比故事裏的女主角還要漂亮呢!
   隻見穿著一套紫玫瑰色窄身裙子,化妝相當濃,年紀約莫是瑉瑉的一倍。
   “我是吳瑉瑉。”
   “嗬你就是那個暑期工。”
   呂女士對這間書房很熟悉的樣子,踱到東又踱到西,瑉瑉已經轉過身去做她應做的功夫,呂女士這裏翻翻,那裏看看,忽然找到那十部剪貼本。
   她低嚷一聲:“趙元熙,你是怎麽找到這些舊稿的?”
   瑉瑉微笑,換了她也會感動。
   趙某剛好在這個時候回來,看到女友在他家中,卻並無喜悅,他根本已經忘記這疊剪貼簿的事。
   呂學儀卻把那幾本簿子抱在胸前如獲至寶似,“你想叫我得到意外之喜是不是?打算在生日那天交給我是不是?”
   趙元熙拉起她的手臂,“我們出去講。”
   會客室就在對麵,二人對白仍然清晰可聞。
   呂:“謝謝你替我找這些原槁。”
   趙:“別客氣,朋友為朋友服務是應該的。”
   呂:“朋友,你向我求婚不止一次了。”笑。
   趙:“那是另外一件事。”
   呂:“元熙,也許我們應該進一步討論這件事。”
   沉默。
   過一會兒,趙元熙說:“我替你把其餘幾本簿子也取出來再講。”
   他進書房來找剪稿。
   過一會兒,他與呂學儀雙雙出門。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瑉瑉完成工作後掩上門離去。
   第二天仍由女仆開門給她。
   一進門她便發覺客廳似刮過龍卷風似的,所有家私燈飾都傾倒在地,玻璃器皿亮晶晶碎在地上,如滿天星。
   瑉瑉看看女仆,女仆苦笑。
   她步步為營走入書房,噫,這許是最完整的一問房間了。
   長沙發上躺著一個人,他呻吟一下,瑉瑉發覺他是屋主人趙元熙。
   瑉瑉過去探望他,他頭上頂著冰袋,睜開雙眼,見是瑉瑉,連忙用毛巾掩住麵孔,瑉瑉眼利,已經看到他麵頰兩邊有利爪抓破的血痕。
   瑉瑉遇見這等尷尬事頓時變了個尷尬人,進退兩難,又沒有人通告她不用上班,她告假好還是留下來好?
   這時候趙元熙開口說:“瑉瑉,請你拿一大杯冰水給我。”
   瑉瑉取了水來,他接過鯨飲,幹杯後又倒在沙發上。
   瑉瑉忍不住問:“你沒有事吧?”
   他答:“我挨揍了。”
   瑉瑉轉過頭去笑。
   有些成年人幼稚得匪夷所思。
   趙元熙忽然輕輕說:“我們走了有七年,六年秘密,因為當時她有伴侶,一年公開,因為已經打算結婚。”
   瑉瑉坐在一旁聽他傾訴。
   他的聲音很悲哀很迷惘,不是不動聽的。
   “然後,”他說下去,“我發覺我愛的人不是她。”
   瑉瑉籲出一口氣,他們都是這樣的,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
   “對不起,瑉瑉,我肯定你聽不懂我的夢囈。”
   瑉瑉笑笑,過去開了那具小小收音機,悠揚樂聲碎碎傳出,具安撫作用。
   過很久,她以為他睡著了,轉過身子來,卻發覺他正在看她,見她注意到了,又急急避開目光。
   瑉瑉不動聲色。
   稍後醫生來看他,留下藥物與忠告。
   瑉瑉見時間差不多,便向趙元熙告辭,與醫生結伴離去。
   在大廈的樓下大堂,碰見呂學儀女士,他們下來,她趕著上去。
   瑉瑉注意到她板著麵孔,雙目向前直視,並沒有看到別人,她用一方絲巾裹著頭發,穿黑色密封衣裳,雙手交叉在胸前,十隻長指甲搽著玫瑰紫寇丹,指尖很像要滴出血來。
   瑉瑉不敢細看,與她擦身而過。
   像誰呢?呂學儀這個樣子,瑉瑉不知在什麽地方見過,電光石火間她想起來,像動畫片中白雪公主後母的造型。
   瑉瑉不敢把這個感覺說出來。
   回到家,阿姨與姨丈在露台打撲克牌聊天。
   瑉瑉輕輕走近。
   隻聽得阿姨說:“小趙不一定討得什麽便宜。”
   “那麽多的人,你偏偏針對趙元熙,好沒有道理,他與呂小姐走了七八年,快要結婚,真是恭喜他還來不及。”
   “幸虧暑假快要過去,我不想瑉瑉再上他家去。”
   “瑉瑉已經是個很寂寞的孩子,你再孤立她,對她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瑉瑉很感動,他倆是真的關心她。
   她輕輕咳嗽一聲。
   阿姨抬起眼來,“回來啦,你父親自梵蒂岡寄明信片回來。”
   姨丈說:“瑉瑉,你來替我一陣,我手氣不佳。”
   瑉瑉問:“阿姨把你殺得片甲不留?”
   她在姨丈的位置坐下來,一看他的牌,隻得一對二,阿姨牌麵已有一雙皮蛋,瑉瑉說:“加十塊注。”
   阿姨笑,“你會輸的,”她發牌,“你見過呂學儀沒有?”
   瑉瑉手上已經有三隻二,瑉瑉說:“我贏了。”
   陳曉非氣結,“瑉瑉真是有邪運。”
   瑉瑉將紙牌洗一洗,放桌上。
   “聽說她比趙元熙大好幾歲。”
   姨丈過來收錢,“小趙是個奇人,像瑉瑉這種年紀已經追求同學的大姐,滿以為他這樣縱容感情,事業一定沒有成就,誰知魚與熊掌竟被他兼得。”
   “在瑉瑉眼中,他也不過是個小老頭罷了。”
   瑉瑉沒有置評。
   陳曉非把一張帖子放桌上,“下個月三號請喝喜酒。”
   洪俊德說:“未到那天還不能作實。”
   第二天,一進趙宅,瑉瑉便看見這一對未婚夫婦站在客廳中央,神情肅穆,似一對將要決鬥的武士。
   過半晌呂學儀說:“帖子都已經發出去了。”
   “我負責去逐張收回來。”
   “怎麽對親友解釋這個笑話?”
   “毋需把每件事向每個人交待。”
   “他們會問。”
   “都是聰明人,你不提,誰敢問。”
   “背後還不是一定議論紛紛。”
   “你又聽不見,有什麽關係。”
   呂學儀反而笑了,“照你說,我倆可以沒事人似如常生活?”
   “對不起學儀,你一直想到湖區居住三五個月尋找靈感,或者這是時候了。”
   呂學儀問:“她是誰?”
   “沒有第三者,我隻是覺得我們還不適合結婚。”
   “我太清楚你,一定有人取代我的位置。”
   趙元熙蒼涼地說:“你占我生命七年光陰,沒有人可以取代你,人是人,你是你。”
   呂學儀走前一步,趙元熙與她擁抱一下,她黯然地離去。
   趙元熙推開書房門的時候,瑉瑉正把最後一本書放進架子裏。
   不大說話的瑉瑉忽然說:“那是一位高貴的女士。”
   趙元熙看著她,“瑉瑉,你比我們都懂得多,為什麽?”
   瑉瑉微微一笑。
   因為她是旁觀者,局外人,不相幹的過客。
   “瑉瑉,我會不會後悔?”
   瑉瑉不語。
   趙元熙自嘲,“後悔是一個較高層次承認錯誤的表示,像我這樣的人,大抵還不配後悔。”
   瑉瑉不好意思搭腔,她到底把他看作長輩。
   他問瑉瑉:“畢業後,你打算升學?”
   瑉瑉點點頭,其他的路不適合她。
   “外國,抑或本市?”
   “還沒有考慮到。”
   “希望你可以留下來,希望可以與你常常見麵。”
   瑉瑉隻是微笑。
   “謝謝你幫我整理了這間書房,來,我送你回去。”
   過兩天消息傳開來了,陳曉非同丈夫說:“趙元熙派人收回所有喜帖。”
   洪俊德說:“聽說呂學儀已經飛到英國去了。”
   “這真是一對歡喜冤家!”
   “這會不會是最後一幕?”
   “不知道,據說呂學儀當年背夫別戀,頗受壓力,很為他吃了一點兒苦。”
   “這一定是老趙喜新厭舊的老把戲。”
   “他又看中了誰?”
   “誰曉得,但這個城市有多大,有新聞一定會傳得遍。”
   趙元熙開始頻頻到洪宅來串門。
   司馬昭之心,連洪俊德都知道了,把他拉在一旁苦勸:“吳家作風思想保守,斷然不會容你胡鬧,我外甥女連小白襪尚未除下,她不會了解你那套,老趙,我看你是胡塗了。”
   陳曉非幹脆不招待他,電話也不給他接通。
   趙氏想見瑉瑉,隻有在樓下苦苦地等。
   他有事業,到底不能像一般小夥子那樣心無旁騖,漸漸落了下風。
   吳豫生快要回來了,陳曉非擔心姐夫抱怨她,便約趙元熙出來談判。
   她挑了熱鬧的茶座,免得人家以為他同她在商議什麽秘事,又叫洪俊德稍後來接她。
   陳曉非本有一腔的話要說,坐了下來,卻一個字都講不出口,大家都是有智慧的成年人,她不好意思教訓他。
   過很久,陳曉非才說:“我聽說呂學儀精神非常沮喪。”
   趙元熙說:“我何嚐不是。”
   “這是何苦來呢?”
   “這是我的命運,我聽它安排。”
   “你是你生命的主人,我們管不到你,但是你若牽扯到一個少女的名譽,我們必不罷休。”
   “你要說的就是這麽多?”
   陳曉非點點頭。
   趙元熙於盡杯中的酒,站起來,向曉非欠一欠身,微酸的他離開茶座。
   他走了不到十分鍾,洪俊德帶著瑉瑉一起來接陳曉非。
   “老趙呢?”
   “誰管他,”曉非不忿,“來的時候已經有三分酒意。”
   瑉瑉忽然抬起眼說:“他不應開車。”
   洪俊德與陳曉非齊齊一愣。
   瑉瑉又預見到什麽不吉之兆?
   陳曉非狐疑地與丈夫交換一個眼色。
   趙元熙到停車場拿了車,還沒有駛出去,在出口附近閃避一輛跑車,反應略遲,已經撞到柱上去,他自己並沒有聽到那驚人的轟然巨響,他甚至不覺得痛,已經失去知覺。
   他喃喃地叫:“完了,完了。”
   一條明亮的白色通道,無窮無盡伸向前,他的身體失去重量,飄著走進通道裏。
   有人在他身邊說:“他沒有生命危險,醫生說他隨時會得醒來,我沒騙你,這幾天他一直叫的是學儀,不是別人。”
   呂學儀不堪刺激,她用手掩著麵孔退出病房,到會客室坐下。
   坐在她對麵的少女正是吳瑉瑉,雪亮的眼睛,花瓣似的臉龐。
   呂學儀起了疑心,她看著她良久才問:“你是
   “我是吳瑉瑉。”
   “不,你知道我的意思,你究竟是誰?”
   瑉瑉緘默。
   呂學儀輕輕地問:“是你是不是?你一出現我們的生活就起大混亂。”
   她伸出雙手來抓瑉瑉,瑉瑉一見那鮮紅的指甲便往後縮去。
   幸虧洪俊德剛在這個時候出來,看見呂學儀意圖攻擊瑉瑉,連忙拉住她。
   “這已經是最理想的結局了,呂小姐,你何必拿一個孩子出氣。”
   呂學儀渾身簌簌地抖,“他雙腿已經折斷。”
   “他會再站起來,醫生說沒有問題,你正好陪他度過難關,你們肯定可以複合,對一個醉酒駕駛、置本人他人安全於不顧的狂人來說,難道還不算是最佳結局?”
   呂學儀“霍”地站起來,“最佳結局?洪先生,請你公平一點,他為別人搞得五癆七傷,現在居然肯給我機會收拾殘局,已經算是我最佳結局,你們這樣看輕我?”
   洪俊德不由地低下了頭。
   “不,我不能接受這樣慷慨的施舍,我有自尊,像你們一樣,我也懂得自愛。”
   呂學儀的聲音如此悲忿,連瑉瑉都聳然動容。
   呂學儀顫巍巍站起來,她的目光猶自不肯離開瑉瑉,她說:“你,你是一個可怕的精靈,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不會接近你。”
   她轉頭走了。
   她沒選擇留下來陪伴趙元熙。
   瑉瑉低下頭。
   洪俊德過來同她說:“別聽她的,她受了很大的刺激,說話作不得準。”
   瑉瑉低聲訴苦,“他們都怪我,把所有不幸都記在我的帳上,連父親都不原諒我。姨丈,我並不是宇宙的主,我怎麽會影響他們的命運?這太不公平了!”
   洪俊德不住拍著瑉瑉背部。
   “姨丈,送我出去讀書吧,反正沒有人喜歡我。”
   洪俊德為難地問:“我不算人嗎?阿姨不算人嗎?”
   瑉瑉聞言緊緊與姨丈擁抱。
   這時護士出來問:“有沒有一位吳瑉瑉?病人趙元熙想見她。”
   瑉瑉搖搖頭。
   洪俊德說:“我陪你進去。”
   “不,我不想見他,”瑉瑉氣餒,“他一樣會把責任推到我頭上來。”
   他們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瑉瑉說得對。”
   “阿姨。”瑉瑉站起來。
   “瑉瑉十多歲就背了一身債,父母不和是為她的緣故,繼母不育,又怪她頭上,同學生事,她也有嫌疑,連做一份暑假工,都惹出無限是非,成年人越來越聰明,一切過錯竟往小女孩身上推,趙元熙要見瑉瑉幹什麽?”
   洪俊德為難,“也許他有話要說。”
   “有什麽對我講好了,”陳曉非冷笑,“我全聽得懂。”
   洪俊德抬頭歎口氣,“你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們走吧。”
   “我以後都不要再見到老趙的臉。”陳曉非悻悻地說。
   過了整整半年,她才肯提起這個人。
   “你徒弟呢,應該痊愈了吧?”
   “他早就離開本市了。”
   沉默一會兒,“到什麽地方?”
   “北美洲某個四季分明風景如畫的小城。”
   “我還以為會等,上十多二十年,像麥克阿瑟將軍般卷土重來。”
   “也許他會,人生何處不相逢。”
   這個時候,華英女校已經沒有人不知道吳瑉瑉。
   新來的年輕女教師走過休息室,看見一名身材修長的女學生靠近長窗,雙手抱在胸前,凝視窗外大雨,秀麗的臉上惆悵寂寥之色,令同性為之動容。
   她忍不住問:“那個白襯衫卡嘰褲女孩是誰?”
   有人回答:“吳瑉瑉。”
   她又問:“星期六下午她為什麽還留在學校裏?”
   又有人自作聰明,“家對她沒有意思。”
   瑉瑉情願留在宿舍看一本小說,然後午睡。
   至大的遺憾是假日飯堂隻提供一餐,晚上要自己覓食。
   莫意長與她同房的時候,帶著她吃遍天下,意長一走,瑉瑉落了單,吃什麽都不是味道。
   通常買一條法國麵包回來當晚餐,這解釋了何故她比別人瘦,有不少同學身段圓鼓鼓。
   那天黃昏有人來敲她的房門。
   她攏一攏頭發,坐起來,放下小說,“進來。”
   一位年輕女士推開門笑說:“我是新來的地理教師葉致君。”
   瑉瑉受寵若驚,怔怔地看著老師,華英女校著名開通,師生打成一片的情況並不少見,有學生甚至因收不到及時的情書而向老師傾訴的,但瑉瑉卻不習慣老師直接來敲她的房門。
   “我可以進來坐一會兒嗎?你是我未來的高材生,據說年年地理都考第一。”
   瑉瑉微笑。
   但是十一個科目中她每科年年都考第一,她沒有考第二的科目。
   “我帶了椰子蛋糕來。”葉老師說。
   ……啊!
   瑉瑉幾乎沒把整張臉埋到蛋糕裏去,太香甜了。
   老師約二十六七年紀,與學生一般襯衫長褲,皮膚曬得微黑,五官秀麗,腕上戴一隻男裝不鏽鋼蠔式手表,十分瀟灑。
   她隻待了十分鍾,便說:“這本書是我借給你的,現在我要去探訪另外一位同學。”
   瑉瑉站起來送她。
   葉老師借給她的書叫《地球已經有多大年歲了》。
   瑉瑉並沒有馬上看起來。
   深秋,下瀟瀟雨,自宿舍窗門看下去,剛巧見到葉老師開著小小草綠色吉普車離去。
   地球到底有幾歲?牛頓曾認為隻有六千多歲,實際上它已有四十五億歲了。
   葉老師隻來看她一個人。
   怕她尷尬,逗留片刻便即離去。
   星期天,吳豫生來接女兒回家。
   瑉瑉問:“你太太呢,我好久沒有見她。”
   “回娘家去了。”
   “她不想見我。”
   “我也不想瞞你,是有一點兒這個意思。”
   “她不該把我與這不愉快經驗掛鉤。”
   吳豫生不語。
   家裏已準備好下午茶,瑉瑉知道她與父親隻有一小時相處時間,不禁大大感喟。
   “很可惜你同繼母相處得不算融洽。”吳豫生有點惋惜。
   瑉瑉忽然說:“我同生母也相處得不好,你記得當時。”
   吳豫生沒有像往日那般急急改變話題,他簡單地說:“你母親有病,她抱怨全世界,與你一個人無關。”
   瑉瑉大膽追問:“那是什麽病?”
   “一種今日不算不常見的病,淋巴腺癌。”
   瑉瑉抬起眼來,訝異地問:“你們為什麽不早日告訴我,我可以提早得到釋放,果真這樣簡單,沒有其他複雜成因?”
   “家中有一個這樣的病人並不是簡單的事。”吳豫生斬釘截鐵地說,“她患病兩年,幾乎拖垮整個家,過早向你公布,怕你接受不下來。”
   “那場火災……”
   “那是一個意外。”
   “不,那不是意外,她有意棄世。”
   “她會把你留在屋子裏不顧嗎?”
   瑉瑉坐到沙發裏去,“他們說她精神失常。”
   “我也聽過外頭可怕的傳言。”
   秘密仍然不能全部揭露。
   瑉瑉怔怔地看著父親。
   “你已經長大,應該了解到外頭一兩句流言不足以重視。”
   “所有不經意掛在嘴角的閑言閑語殺傷力都極之強大,父親,他們沒有權那麽做。”
   “隻要你不去理會他們說些什麽,他們便不能傷害你。”
   瑉瑉放下茶杯,過半晌說:“替我問候繼母。”
   過一個星期,阿姨便告訴她:“你快要做姐姐了。”
   瑉瑉一時還不醒覺,要愣一會兒才想到其中巧妙,她繼母要生了。
   “是一個醫生朋友聽另外一個醫生說的,他們有心把這件事保密。”
   難怪繼母這七八個月來一直未肯同她見麵。
   多麽奇怪,身為她的女兒,她孩子的姐姐,卻如閑雜人等似被擯棄在外。
   手法真殘忍,什麽都不讓瑉瑉知道,連她的愛都不屑要。
   瑉瑉沉默。
   阿姨輕輕解釋:“他們有他們的苦處,也許經過上次不愉快的事,這次特別小心。”
   瑉瑉仍然不語。
   “報了喜訊再宣布壞消息,多麽勞累,索性等孩子生下來之後才抱出給你看,豈非更加高興。”
   瑉瑉聽到這裏,無奈地笑一笑。
   “他們不說,你亦毋需提起。”
   瑉瑉看著窗外良久,說道:“今年天氣真反常,一下子這麽冷了。”
   她阿姨卻說:“不要緊,將來你一家會有私人的感情生活,不必依靠他人施舍。”
   瑉瑉答:“我會設法同他人分享。”
   她阿姨笑道:“與我同享就夠了。”
   下了課,葉致君老師留著瑉瑉。
   那天仍是個下雨夭,窗口蒙著白霧,室內外氣溫有頗大距離。
   瑉瑉已是高班生,感覺上與老師的距離拉近,不再把先生尊若神明。
   葉老師捧出一大疊圖表,“吳瑉瑉,我想你提供一些課餘時間給開放日地理科的壁報板。”
   瑉瑉一聽就覺得累,“我不感興趣,”她直截了當就推卻這個責任,“別的同學也許會樂意幫忙。”
   葉老師僵在那裏。
   她忽然明白吳瑉瑉不是個孩子,她早已成年。
   瑉瑉攤攤手,“對不起。”
   “那麽,周未你預備做什麽?”老師間。
   “我有約會。”約了床睡午覺也是約會。
   “我的壁報設計與往年不同。
   瑉瑉微笑,即使換了湯再換藥,仍是小小中學生玩意兒,瑉瑉對整個中學學業非常厭倦,自從懂事已經上學,整整十二年在學校度過,日日穿藍白二色製服,到了今年,實在膩了,她隻想夏季速速來到,好讓她順利畢業,她不想再拎著書包到處走。
   葉致君仿佛看穿她這種心態。
   瑉瑉拿起書包,“我先走了。”
   她把老師撇下在課室裏。
   葉致君苦笑,撐著腰,半晌作不得聲,她早聽說畢業班有三五名女學生非常成熟,今日總算領教到了。
   瑉瑉到飯堂喝咖啡,隔壁班的溫錦蘭本來正與人竊竊私語,看見瑉瑉,坐到她對麵來說話。
   一個漂亮的少女對另外一個漂亮的少女永遠不會有太大的好感,吳瑉瑉與溫錦蘭能做到惺惺相惜,已不容易。
   “吳瑉瑉,葉老師對你說些什麽?”
   “沒有什麽。”
   “她有無借故拉你的手?”
   “沒有。”
   “有沒有撫摸你的頭發?”
   “我不知你說些什麽,溫錦蘭。”
   “你當然知道,吳瑉瑉,我是好意警告你,昨天她叫我留堂商量壁報展覽,拿出香煙請我抽,一隻手擱在我肩膀上十分鍾不放下來,另外一隻手替我撥頭發,我覺得渾身寒毛豎了起來,立刻離開班房,希望你沒有得到同等待遇。”
   瑉瑉故作鎮定,“你多心了,葉老師也許隻想表示友善。”
   “你知道她從哪裏來?”
   “我不知道。”
   “自聖三一女校轉來,有女生家長指她對學生太過親熱。”
   “那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指控。”
   “為了避免更多傳聞,教務處請她辭職,我的姐姐在聖三一任教,她很清楚這件事實。”
   “溫錦蘭你可能思疑過度。”
   “難怪她喜歡你比較多,”溫錦蘭笑,“原來你還這麽天真,你要自己當心,別說我不關照你。”
   “謝謝你,我懂得照顧自己。”
   “如果我是你,她一有什麽不軌行動,我就去告發她。”
   溫錦蘭站起來走開。
   多麽可怕的一個人,不不,不是葉老師,而是溫錦蘭。
   第二天,瑉瑉走進教師室,問老師:“那個開放日的壁報,還需要幫忙嗎?”
   瑉瑉想精神支持她。
   葉致君意外地看著瑉瑉,“不,藍組同學已經答應完成。”
   瑉瑉笑笑,“那很好,祝你們成功!”
   她真是一番好意,沒想到後果並不如她想象那樣。
   當時她退出教師室,回到宿舍去。
   星期六她的確有約會,鄰校的小男生找她看電影,因是群體約會,瑉瑉不介意參加。
   那男孩子叫梁永燊,很斯文大方,瑉瑉喜歡他常穿的那件藏青色呢長大衣,使他看上去大好幾歲,不似預科生。
   坐在漆黑戲院裏,他們把一盒巧克力傳來吃。
   瑉瑉頗嗜甜,一心想找顆太妃巧克力,伸手在盒中摸索半晌,忽然亮光一閃,梁永燊打著打火機讓她在亮光下搜索,瑉瑉為他的體貼笑一笑,把糖放進嘴裏,那朵火熄滅了。
   梁永燊自瑉瑉手中把盒子接過,兩人的手指接觸又分開,朦朧中似有十來秒鍾模樣,其實沒有那麽久,誰知道,也許比那個更久,盒子到了別人的手,忽然,梁永燊輕輕握住瑉瑉的手。
   瑉瑉大方地讓他握著一會兒,然後鬆脫,專心看戲。
   那麽黑的環境,許多人還是看見了,自此對著瑉瑉,便把梁永燊喊作是“你的男朋友”,吳瑉瑉知道反對無效,並不更正。
   戲的下半部瑉瑉一直在想溫錦蘭的話:她可有無故拉你的手?
   瑉瑉這才發覺,她等閑沒有拉任何人的手,已經有頗長一段日子,隻有阿姨肯給她這個特權,父親見了她,總是站遠遠,她同莫意長分別已有一段頗長的日子,又還沒找到異性密友,一雙手竟老空著。
   她不由得伸出左手,去握住右手。
   到散場還不知道戲文說些什麽。
   梁永燊請她去喝咖啡,冒著細雨,他把羊毛圍巾解下來遮往她的頭發。
   男生天生一早會得照顧他們鍾愛的女性,不,不是母親,不是阿姨,不是姐妹,隻限女朋友。
   瑉瑉與他對坐,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覺得有說話的必要,然後就回去了。
   在宿舍門口,她記得把圍巾解下交還給他。
   梁永燊仍把圍巾繞脖子上,鼻端漸漸聞到一股幽香,想是自瑉瑉身上帶過來,是她用的肥皂,抑或是洗發水,不得而知。
   他冒雨離去,瑉瑉看到路旁停著小小草綠色吉普車。
   葉致君老師在會客室等她。”
   瑉瑉心中打一個突,老師太友善了,學生也是。
   許多不必要的誤會一定是這樣引起的。
   葉致君在翻報紙,看到瑉瑉,向她點頭。
   瑉瑉無言坐在她對麵,緩緩脫下手套。
   葉致君感慨地說:“將來你會發覺,人生在世,最難是找朋友。”
   瑉瑉失笑,何用等到將來?今日她就有切膚之痛。
   “不用說,你一定聽過有關我的謠言。”
   瑉瑉坦白地點頭。
   “你相信嗎?”
   瑉瑉有禮地答:“不關我事。”
   “但是你看似同情我。”
   瑉瑉不語。
   也許是因為年輕,也許是因為寂寞,葉致君竟向學生傾訴起來,“我在聖三一女校得罪了一個人。”
   瑉瑉知道這件事一定很複雜,她不想卷進漩渦,並且也愛莫能助,如果老師也受它困擾,她又能做什麽。
   瑉瑉說:“我跑步的時間到了。”
   葉致君也恢複鎮定,笑道:“謝謝你的友誼。”
   瑉瑉向她笑笑。
   她圍著宿舍足足跑了十個圈,十多度天氣穿短褲,一點兒不怕冷,跑完了去淋熱水浴。
   公眾浴間在走廊盡頭,瑉瑉擁著毛巾進去,一條黑影竄出來,“嘩”地一聲張牙舞爪狂叫,瑉瑉隻不過退後一步,瞪眼一看,卻是溫錦蘭。
   瑉瑉不去罵她無聊,這種人,越是罵她,她愈加無聊。
   她進浴間,溫錦蘭並沒有離去。
   “你不怕有人窺浴?”
   瑉瑉問:“誰,你?”
   “是我就不稀奇,浴室如果走出一個老師來,那才難得呢!”
   瑉瑉忍不住問:“你為什麽不喜歡她?”
   溫錦蘭衝口而出:“她與我姐姐過不去!”
   瑉瑉一邊洗頭一邊問:“有什麽深仇大恨?”
   “她搶我姐姐的男朋友。”溫錦蘭不忿地說。
   不打自招,可見溫錦蘭存心造謠,會得搶別人男朋友的女人,當然不可能是溫錦蘭形容的那種女人。
   瑉瑉擰開暖水衝洗頭發,“你給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你為何護著她?”
   “我不想你們兩敗俱傷。”
   “我才不會受傷。”
   瑉瑉用毛巾裹著頭發出來,“她已經被迫離開聖三一女校,你覺得這樣的懲罰還不夠嗎?”
   溫錦蘭瞪著吳瑉瑉。
   瑉瑉說:“你對這個遊戲已經上癮,不可理喻。”
   她換好衣服離開浴室,身後傳來溫錦蘭的聲音:“不夠不夠不夠。”
   浴缸牆壁上鋪著瓷磚,引起回聲,瑉瑉耳畔一直徘徊著“不夠不夠不夠”。
   第二天,教務主任嚴女士傳吳瑉瑉去麵談。
   幾乎所有教務主任都是戴金絲眼鏡穿深色旗袍的太太,那是她們的道具及戲服。
   瑉瑉一直站著,太太並不覺得學生有坐下來的必要。
   “你功課是不錯,”老太太說,“但是——”
   “但是”兩字不知坑了多少英雄好漢,天大的好處都叫這二字抹煞。
   “但是你的品行一向很成問題,三年前大家都相信你與莫意長事件甚有牽連,結果被你否認得一幹二淨,今天,我們希望你老老實實回答一些問題。”
   瑉瑉非常警惕,怕老太大會得隨時抖出刑具來。
   “聽說你與葉致君老師過往甚密。”
   “我隻在課餘見過她三兩次。”
   “你有沒有留意到不正常現象?”
   “沒有。”
   “你不用怕,你可以告訴我,我在這裏,就是為聽投訴,校方有義務保護你。”老太太聲音轉和。
   先是威逼,後是利誘,她不是不像秘密警察的。
   可見溫錦蘭已經來無中生有過了。
   瑉瑉答:“我什麽都沒有發現。”
   “真的?”
   “真的。”
   “吳瑉瑉,倘若被我們查到證據,你會被開除。”
   “我知道。”
   “我們已經開除了莫意長。”
   “我也知道。”
   “沒事了,你去吧,有什麽異樣,馬上向我們報告。”
   瑉瑉向她鞠一個躬,退出去。
   在操場走廊,她碰見葉老師,兩人隻交換了一個眼色,瑉瑉隻覺得四周圍有無數亮晶晶的眼睛在監視她一舉一動,為免不必要麻煩,她行為隻得含蓄一點。
   還有幾個月就要畢業了。
   況且看情形葉老師也不會做得久。
   操場中有同學正練籃球,兩隊爭持激烈,時常犯規,教練狂吹製止。
   隊員打出火來,把球亂傳,忽然之間,瑉瑉看見籃球脫了韁,如一隻衛星般向她射過來,她暗叫不妙,幸虧年紀輕身手快,連忙丟下手中筆記本子往旁閃避,那隻球射向她身後,有人“哎呀”一聲,瑉瑉轉頭一看,發黨中招的正是教務主任。
   連嚴老太太那副金絲眼鏡都被打歪了。
   大家都靜下來。
   被這種勁球打中,大概會後悔十天八天。
   隻見她跌跌撞撞站定了,便伸手指著球員要肇事者站出來。
   瑉瑉忍不住微笑,揀了地上本子,靜靜離去。
   下午,她聞說嚴女士要告假好幾天,因為一邊麵孔腫了大片,一隻眼睛充血,大家都說幸虧不是足球。否則整個頭顱都會被撞得飛出去。
   瑉瑉生平第一次幸災樂禍,笑得彎腰,幾乎沒流下淚來。
   看情形嚴女士有好些時候無暇忙別的事情。
   瑉瑉飛奔到地理室去幫藍組做壁報。
   同學們都把這件事當笑話講:“吳瑉瑉,大家都看見那隻球明明射向你。”
   瑉瑉朝她們脥脥眼。
   葉老師來了。
   “謝謝各位支持,”她看到了瑉瑉,“吳同學請過來。”
   瑉瑉與她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
   葉致君說:“你還是回宿舍的好。”
   瑉瑉微笑不語。
   “我又轉了學校,這次釜底抽薪,擺脫謠言,我將轉到男校任教。“
   瑉瑉一怔,聽懂了,笑意不禁越來越濃。
   葉老師伸手過來,搓搓她頭頂,“沒想到我在這裏結識一位好朋友。”她接著摟一摟瑉瑉。
   就在這個時候,瑉瑉聽見“哢嚓”一聲,她迅速抬起眼來,看到溫錦蘭舉著一隻照相機,笑眯眯正想轉頭走。
   瑉瑉終於發怒了。
   她追上去,溫錦蘭拔足飛奔。
   兩個女孩子都手長腿長,跑起來似兩頭小鹿,非常得快,這時正是下課時分,同學非常得多,大家都不知道她們追追逐逐搞什麽鬼,紛紛好奇回頭看。
   追到校園,溫錦蘭高叫:“吳瑉瑉,證據確鑿,看你怎麽抵賴——”
   她看到瑉瑉的神色,忽然打了一個寒顫。
   盛怒的吳瑉瑉長發飛揚,臉色鐵青,一步步逼近,“把相機交出來。”
   “吳瑉瑉,你來搶呀!”她往後退。
   瑉瑉知道剛才葉老師一個簡單親切的動作在相片裏看來可能十分曖昧,能夠取回還是把底片取回的好。
   她撲過去,溫錦蘭轉身就跑。
   瑉瑉想叫出來已經來不及,溫錦蘭沒看到迎頭來的一部快速腳踏車,與它撞個正著,腳踏車手與她都重重墜地。
   照相機自溫錦蘭手中脫出,飛上半空,剛巧落在瑉瑉腳前,瑉瑉拾起它以第一時間打開格層,把底片抽出曝光。
   她鬆一口氣。
   看向溫錦蘭,她正躺在地下呻吟。
   腳踏車手扶著傷者,對瑉瑉說:“快叫救護車。”
   溫錦蘭傷得不輕,可能有骨折。
   瑉瑉退到一角。
   她聽得有人輕說:“你完全知道應該如何對付她們。”
   瑉瑉知道是葉老師。
   她回答:“是的。”
   “溫錦蘭忘了這條腳踏車徑。”
   “她一向粗心。”
   葉老師長長歎一口氣,“你要把法術控製得宜才好,切莫鬧出人命。”
   瑉瑉一怔。
   “溫家姐妹實在任性放肆胡鬧,活該受此教訓。”
   瑉瑉詫異地轉過身去,“這隻是一宗意外而已。”
   葉致君也立刻明白了,“的確是。”
   瑉瑉伸出手來與她一握,“祝你前途似錦。”
   “嗬,說不定有十米二十個男孩子決意追求我。”
   事情還有一條小小尾巴。
   葉老師離校之後,瑉瑉的阿姨以家長身分被召到校長室。
   校長很明事理,也頗和藹,對陳曉非說:“吳瑉瑉似與許多意外有關。”
   這是真的。
   校長說:“她簡直是個危險人物。”
   陳曉非答:“這樣講一點兒憑據都沒有。”
   “我們本想叫吳瑉瑉退學。”
   “太不公平了!生事的並不是吳瑉瑉,況且,還有三數個月就要考畢業試,影響至大。”
   “所以我們請你管束吳瑉瑉,本校再來一次與她有關的意外,就不得不請她走。”
   陳曉非不怒反笑,“貴校大禮堂天花板墜下又會不會與吳瑉瑉有關?”
   校長涵養功夫甚好,幽默感亦算豐富,當時答曰:“那應由建築工程師負責,與吳瑉瑉無關。”
   陳曉非的盛怒為這句話淋熄。
   校長亦算得是個明理之人。
   陳曉非籲出一口氣,“好的,我們盡可能合作。”
   瑉瑉在校長室門口等阿姨。
   她倒是不在乎,雙手插在口袋裏笑問:“可是要收拾包袱回家了?”
   阿姨又歎口氣,搭著她肩膀走向停車場。
   瑉瑉立刻知道事情沒有這麽糟糕,看情形她會讀到畢業。
   “這幾個月你真的不能再惹是非了。”
   “阿姨,你也應當明白,是非不用惹也會自動上來敲門。”
   “許多人懷疑意外與巧合無關。”
   “那是什麽?”瑉瑉笑問,“是我的特異功能?”
   阿姨伸手撫摸瑉瑉臉頰,“誰知道,或許是。”
   “我也希望我有魔法,”瑉瑉伸出手臂學女巫作法,“天地因咒語變色,父親再度愛我,世上一切美好都歸我。”
   陳曉非笑出來。
   “我可以與梁永燊去看戲嗎?”
   “遠離你的學校。”
   “謝謝阿姨忠告。”
   之後一段日子,同學們看見吳瑉瑉,本來成群結隊在嘻嘻哈哈的,也會立時散去,大家臉上都有驚疑之色。
   隻餘梁永燊來約會她。
   瑉瑉問他:“你一定知道他們說我什麽。”
   梁永燊笑。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呢!”
   梁永燊仍然隻是笑。
   天氣稍微暖和的時候,瑉瑉添了弟弟。
   自阿姨處一聽到消息,她歡喜得找到梁永燊就叫他開車送她回家。
   梁永燊亦覺得這不是一個壞主意,車子停好,瑉瑉忙不迭奔上家門,一邊問:“弟弟呢,弟弟呢?”
   女傭笑著指向嬰兒房說:“剛自醫院回來,正睡覺呢。”
   瑉瑉急急進嬰兒房,看著一隻淡藍色搖藍,便叫梁永燊:“快來看我弟弟。”
   梁永燊探過頭去,正看到小毛頭打嗬欠,他從來不知道幼嬰懂得做這個複雜的動作,大吃一驚,駭笑起來。
   瑉瑉伸手輕輕抱起嬰兒。
   她轉過頭來,看見繼母站在門口。
   瑉瑉笑說:“他真可愛。”
   是梁永燊先看出瞄頭來,吳太太靠在門口,驚慌莫名,臉色都變了,手足無措。接著她叫:“豫生,豫生。”
   吳豫生聞聲而來,看到瑉瑉抱著嬰兒,大來吃一驚,如臨大敵,一邊擋在妻子身前,一邊對瑉瑉說:“把孩子給我。”
   瑉瑉尚未覺得有異,笑道:“他才這麽一點點大。”
   吳豫生說:“把孩子交還給我!”他已經急出汗來。
   梁永燊連忙趨前一步,自瑉瑉手中取過嬰兒,小心翼翼交到吳先生手中。
   這時候,瑉瑉茫然看著梁永燊,她終於明白了,他們不喜歡她抱他。
   嬰兒忽然哭起來。
   穀家華緊緊抱著孩子,如失而複得的一件至寶,匆匆退出房間,像避瘟疫似逃開。
   瑉瑉十分震驚,她不是不知道在家中地位不高,卻不知道原來已經低到這種地步了。
   她看住父親,說不出話來。
   吳豫生咳嗽一聲,“瑉瑉,你回來怎麽不通知我們一聲。”語氣虛偽得連他自己都羞愧了,再也講不下去。
   瑉瑉輕輕說:“我還有點兒事,我先走了。”
   她很鎮定地示意梁永燊與她一起離去。
   梁永燊十分難過,也很佩服吳瑉瑉的涵養,一路走出去,隻有傭人問:“這麽快走?”吳豫生隻裝沒聽見。到了門口,瑉瑉挽著梁永燊的手臂,“反正出來了,你有什麽節目?”
   梁永燊見她這般寬宏大量,倒也開心,“跟著我來,你不會失望。”
   上車前,瑉瑉轉過頭來,看了她的家一眼,左邊第二隻窗,原本是她的房間,現在,家的主人已經很清楚地表達了意願,她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物。
   她忽然聽得梁永燊說:“我們遲早都得離開家出去闖天下。”
   瑉瑉不出聲,曾聽阿姨說,外婆去世之前,一直留著女兒中學用過的房間,書簿被褥衣服鞋襪原封不動地擺著,她一回到娘家,即溫馨又愉快,時光宛如倒流,盡享溫柔。
   吳瑉瑉沒有這個福氣。
   那天他們去看戲吃飯,玩得很晚,梁永燊對絲毫沒有露出不高興的瑉瑉說:“——一點鍾宿舍關門,你當心進不去。”
   “爬牆可以進去。”
   “已經裝上鐵絲刺。”
   “好吧好吧,送我返去。”
   一到宿舍大堂,瑉瑉看見阿姨焦急地在大堂徘徊,分明是在等她,看樣子她全知道了,瑉瑉撇下梁永燊,奔過去與阿姨擁抱,怔怔地落下淚來。
   情緒這樣壞,心事那麽多,瑉瑉也畢業了。
   她要求出去讀書。
   坐在自己家的客廳裏,卻似個陌生人,一邊是姨丈阿姨,另一邊是父親繼母,四個大人在談判細節,瑉瑉心不在焉,低著眼睛。
   忽然之間,她看到一走廊後頭有一團蠕動的小東西,瑉瑉一怔,看仔細了,喜出望外,這不是她的弟弟嗎?已經會爬了,褓姆怎麽沒有看住他,任他自由活動,緩緩爬出走廊來,嘴巴一路發出嗚嗚聲。
   瑉瑉自間從未見過更可愛的小動物,好想跳過去抱起他麵孔貼緊麵孔親吻他,但又不敢輕舉妄動。
   嬰兒越爬越快,終於來到很近的地方,他仰起頭看住瑉瑉,姐弟目光第一次接觸。
   大人們正談得熱烈,沒有看到這一幕。
   瑉瑉默問:你可是出來看姐姐?
   嬰兒笑,舞動一隻手。
   瑉瑉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招呼打過,他像一部小笨車似調頭爬回去,這時候保姆也發現了他的蹤跡,趕出來抱起他。
   瑉瑉這才轉過頭未,剛好聽得阿姨說:“我相信瑉瑉會得適應。”
   適應,適應什麽?
   談完之後,喝杯茶,他們離開吳家。
   談判代表洪俊德很感慨地說:“豫生好像隻關心妻兒,瑉瑉去留他無所謂。”
   “那就交給我們辦好了,你也要替他想想,一個教席能為他帶來多少收入,穀家華為著這個嬰兒,沒做事已有兩年,他們有他們的苦衷。”
   “隻是錢的問題嗎?為何有人發一點點小財即時翻臉不認人?”
   “虧你問得出來,連瑉瑉都比你成熟。”
   “她的確比許多大人成熟。”
   終於結束了六年寄宿生生涯。
   提著行李離開的時候,碰到校長。
   瑉瑉想,最後一次,要做得漂漂亮亮,於是一鞠躬,“張校長。”
   “吳同學,”校長微笑頷首,“你要離開母校了。”
   校長與她並肩而行。
   母校?當然,可不是母校。
   “吳同學,這次畢業試成績數你最優異,為母校爭光不少。”
   瑉瑉唯唯諾諾,“應該的。”
   走過禮堂,粉刷工程正在進行中,校長說:“有空回來看我們。”
   “一定。”
   “校舍也許會拆卸重建,”校長唏噓地說,“近百年曆史了。”
   剛才說話間,“忽喇”一聲,禮堂天花板的批蕩忽然掉下一大塊來,工人們嚇一大跳,嘩然爭相走避。
   校長連忙過去視察,她疑惑地轉頭看住瑉瑉。
   瑉瑉終於忍不住,朝她脥脥眼而去。
   瑉瑉的感覺猶如脫出牢籠一般。
   她花了一些時間來尋找莫意長的下落,莫宅老房子已經拆卸,一屋子的人不知所蹤。
   瑉瑉相信如果肯登報尋人,仍然可以找到意長:“吳瑉瑉絕望地尋訪華英女校同學莫意長”,但,太過份了,三年多來,瑉瑉都希望意長會得自動出現與她敘舊,莫非她也怕了她。
   當日來接瑉瑉的仍是梁永燊。
   他開著他母親的小小日本房車,同女友說:“媽媽想見你。”
   瑉瑉一聽就嚇一跳,“不,我不擅長見伯母。”雙手亂搖。
   再說下去,可能連梁永燊都拒見,他隻得適可而止。
   她一直沒有把畢業後的去向告訴他,他不便問,他覺得吳瑉瑉的內心世界廣闊猶如一片平原,可供數百匹駿馬馳騁,但她沒有打開這道門,讓梁永燊進去。
   “今晚我們要慶祝。”
   梁小生笑,“本來我們一家要去喝喜酒。”
   瑉瑉很明理,“不要為我改期。”
   “我還希望你一起來呢。”梁永燊的語氣有點兒惆悵,女孩子若對你寬宏大量,落落大方,那就是表示喜歡得你不夠。
   果然,吳瑉瑉像孔融讓梨般說:“你去呀,你去好了,我們改明天見麵。”
   如果她立時三刻呀起嘴頓足生氣紅麵孔,事情好辦得多。
   瑉瑉問:“一對新人是親是友?”
   “新郎是家母的外甥。”
   “你的表哥。”
   “正是,比我大一點點。”
   “這麽早結婚。”瑉瑉訝異,想象中婚姻應該是新年中的大計劃,這件複雜的事絕非在大學畢業之前有能力管理及經營、推廣。
   梁永燊見她問及,便伸手自車座後取出一張請帖遞給她。
   瑉瑉讚歎:“設計這麽漂亮。”
   帖子折疊成一朵花,一層層打開,到第三層花瓣才看到新郎、新娘的名字。
   瑉瑉一愣。
   梁永燊猶自說:“我們去過酒會,便自由活動。”
   他轉過頭去看瑉瑉,瑉瑉己放下那張別致的帖子,她說:“好的,我們一起去。”
   梁永案反而意外了,喜孜孜問:“當真?”
   小小車子往洪宅駛去。
   他聽瑉瑉說,她姨丈生意相當順利,先後已經搬三次家,最新的新居大得有點兒無邊無涯的樣子,喚仆人要撳鈴。
   那好人歡迎瑉瑉長住,稱瑉瑉為“我的守護安琪兒”,人在順境的時候當然特別慷慨。
   梁永燊說:“洪先生對你很好。”
   瑉瑉笑道:“那當然,這姨丈幾乎是我親手挑的。”
   梁永案覺得這話有點兒怪怪的,但未予深究,酒會的時間快到,他要等瑉瑉換衣服。
   她隻花十分鍾便準備好,梁永燊剛吃了一顆巧克力,打算翻閱最新雜誌,瑉瑉已經站在他麵前。
   她穿一襲簡單的白裙子,已經令小梁眼前一亮。
   他緊張起來,搭訕問:“這枚式樣古典的胸針是令堂給你的嗎?”
   瑉瑉搖搖頭,“她什麽都沒有留下來,連一張照片都沒有。”
   梁永燊一怔,怎麽可能,說得突兀些,他要是今日去了,留下的書本簿籍都有十大籮筐,而他還是個年輕人。
   中年太大泰半已患上搜集狂,以他母親為例,香水一百瓶,鞋子五百雙,銀行保險箱五隻以上,衣櫥裏塞滿四季服裝,身外物多得匪夷所思,還不停地在增長中。
   瑉瑉說:“我們走吧。”
   禮堂人口用花鍾裝飾,清香撲鼻,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辦這樣漂亮的結婚酒會呢!瑉瑉取過一杯橘子汁便向穿白紗的新娘子走過去。
   瑉瑉站在女主角旁邊,靜靜看著她與親友握手,言笑。
   過半晌,新娘轉過頭來,看見有人充滿關懷地注視她,不由得笑意濃濃,伸出手來。
   忽然之間她認出了這個少女。
   “吳瑉瑉,是你!”瑉瑉很高興,踏前一步,“意長,你結婚了。”
   莫意長看著這不速之客,一時手足無措,終於她伸出手臂與她擁抱,“吳瑉瑉,你好嗎?”
   瑉瑉笑說:“原諒我無禮,不請自來。”
   “不,無禮的是我。”
   莫意長把瑉瑉拉到一角,“你長高了,漂亮了。”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意長,別後無恙乎,我有三車的話要同你說。”
   有人叫:“意長,意長。”
   是一個麵貌端正的年輕人。
   瑉瑉直覺知道他便是新郎。
   她喜歡他那張開朗愉快的臉,他比邱進益更適合意長,瑉瑉由衷地祝賀她。
   意長問:“覺得他怎麽樣?”
   “好得不得了。”
   “婚後我們回澳洲去繼續學業。”
   “怎麽不見伯父伯母?”
   “他們離婚後各自又結婚了,不知道該怎麽出席。”
   瑉瑉也笑,“真沒想到中年人比我們更忙。”
   其實她還想問:邱進益呢?惠長呢?但這是人家大喜日子,怎麽開得出口。
   那邊又有人叫新娘子,意長非過去不可了,走之前用力握一握瑉瑉的手,瑉瑉看著她的背影,所有的新娘都似梔子花,她想。
   梁永燊找到了瑉瑉,“我想介紹母親給你見麵。”
   瑉瑉抬起頭,“我要先走一步。”
   “我送你。”
   “不,我們明天見。”
   她急步走開,他想追上去,給他母親一把拉住,酒會人擠,三秒鍾已失卻瑉瑉影蹤。
   瑉瑉走到酒店大堂,鬆出一口氣。
   她挑了一張大沙發,窩下去,閉上雙眼。
   “吳瑉瑉。”
   她一怔。
   “你是吳瑉瑉,不是嗎?”
   她輕輕睜開眼睛,不知幾時,身邊已經多了一個人。
   她努力辨認他略帶憔悴的麵孔。
   終於瑉瑉輕輕說:“邱進益,你是邱進益。”
   他苦澀地點頭,“你仍然記得我。”
   “你也來參加婚禮。”
   “不,我並沒有接到帖子,但我知道你會來,我特地來等你。”
   瑉瑉一怔,如果他真想找她,一早可往華英女校。
   邱進益看著她說:“你長大了。”
   瑉瑉微笑,“你也是。”
   “分手之後,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他的神情頗為異樣,瑉瑉警惕地站起來。
   “我不停地想,你究竟是誰?到昨天,才恍然大悟。”
   瑉瑉後退一步。
   “你是莫老先生口中的阿修羅。”
   瑉瑉不動聲色看著他。
   這時候梁永燊終於找了過來,“瑉瑉,你在這裏。”如釋重負。
   瑉瑉連忙握住他的手。
   邱進益看著她。輕輕再說一次:“阿秀娜,你長大了。”跟著他掉頭而去。
   梁永燊問:“此人是誰?”
   瑉瑉沒有回答。
   “我不知道你有英文名字,他叫你什麽,阿秀娜?”
   瑉瑉搖搖頭。
   梁永案笑說:“那是一個美麗的名字。”
   “不,”瑉瑉說,“它並不美麗。”
   “我送你回家,”梁永燊說,母親見不到你,頗為失望,還有,我不知道原來你認識新娘子。”
   瑉瑉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當天晚上,她睡得很早。
   睡房外一陣擾攘,把她驚醒。
   她在床上坐起來,客廳中猶如舉行宴會,瑉瑉起碼聽見三四個不同的聲音。
   她拉開房門,走過走廊,看到父親與繼母正與她阿姨對峙。
   他們來幹什麽?
   隻聽得陳曉非正怒道:“不,我不會放你進去,她已經睡了。”
   穀家華沙啞著喉嚨說:“多年來你守護著她如祭師守護神靈,曉非,你完全知道她的事。”
   “我不應保護她嗎?實際她除出我們已無其他親人。”
   瑉瑉忍不住出聲,“你們是為我爭論?”
   幾個大人驟然間靜下來。
   吳豫生急急說:“好,她起來了,問她吧!”
   瑉瑉問:“問我什麽,找我又為什麽?”
   穀家華走過來,把瑉瑉拉到房中,掩上門。
   裝扮一向整齊的繼母今夜頭臉與衣飾都算淩亂,但更亂的是她的心神,她一把抓住瑉瑉說:“開始的時候我們還算是朋友——”哭泣起來。
   瑉瑉靜靜看著她。
   “開門,開門。”陳曉非拍瑉瑉的房門。
   瑉瑉去啟門,問阿姨:“隨便誰告訴我這是怎麽一回事好不好?”
   “嬰兒病了。”
   “沒有看醫生嗎?”瑉瑉問。
   “熱度不退,有嚴重脫水現象,情況很壞,她非常擔心。”
   “啊,”瑉瑉不是不同情她,“但是我能做什麽?”
   陳曉非籲出一口氣,“她認為你有醫治的力量。”
   瑉瑉一聽,呆在那裏。
   洪俊德進來,聲音比較冷靜,“瑉瑉,你繼母認為你有超人的力量,因不悅她所為,降罪於她,如果你願意原諒她,她的孩子便能康複。”
   瑉瑉跌坐在沙發裏,無言以對。
   真虧得老好姨丈清心直說,否則啞謎不曉得要打到幾時去。
   “家華,”陳曉非說,“你回去吧,嬰兒已經在接受最妥善的護理,別想太多了。”
   穀家華搶前握住瑉瑉的手,“請幫助我。”
   瑉瑉忍不住說:“你是一個受過教育有智慧的女子……”
   吳豫生進來扶出哭泣的妻子。
   瑉瑉抬頭征詢忠告:“我應該怎麽做?”
   洪俊德說:“安慰她,叫她回去休息。”
   “我連嬰兒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滿心以為我詛咒他,其他女孩子也會遭遇誤會,但甚少會被人當作女巫。”
   “我知道,我知道。”
   洪俊德說:“她不肯走,她要你原諒她。”
   陳曉非說:“這完全是她內疚之故,她把瑉瑉關在門外,現在借故前來贖罪。”
   洪俊德說:“我實在累了,想休息,瑉瑉,讓我們合作演一幕劇把她打發掉好不好?”
   瑉瑉苦笑:“你說如何便如何。”
   “你可相信我?”
   “百分之一百。”
   “好,跟我出去,聽我的指示說話。”
   穀家華的臉充滿愁苦,瑉瑉為之動容,她忽然想起她母親麵孔,在她記憶中,亦一般可憐無助,瑉瑉心慈了。
   她蹲下來說:“回去吧,我弟弟一定會得痊愈。”
   “你應允?”
   “我當然應允。”
   她繼母的麵部肌肉漸漸放鬆,表情漸漸祥和。
   “回去睡一覺,等待好消息。”
   吳豫生向女兒投去沉默而感激的一眼,扶起妻子離去。
   瑉瑉抹一抹額角的汗,坐下來。
   洪俊德稱讚她:“做得很好,毋需我提場,自創劇本。”
   瑉瑉說:“現在她真的相信我是邪惡的神靈了。”
   洪俊德說:“其實嬰兒一定會痊愈的。”
   瑉瑉脫口說:“當然會。”
   陳曉非問:“因為你保證?”
   “才不,醫學那麽發達,兒科病不難控製,不會有什麽危險,實是穀家華憂慮過度。”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也會那樣。”
   大家各自回房熄了燈。
   卻誰也睡不著,天都快亮了。
   陳曉非發覺瑉瑉抱膝坐在椅子裏沉思。
   她過去問:“你在幹什麽?”
   “我在運功保佑我弟弟。”瑉瑉笑。
   “沒有關係,他們現在也不會放火燒殺女巫了。”
   “你真心肯原諒他們?”
   “阿姨,我做夢看見母親。”
   “你不可能記得她,一切出於你的想象。”
   “你又記不記得她?”
   “我們並不在一起長大,童年過後,再次重逢,她已經訂婚,毫不諱言,我對吳豫生的好感比對姐姐更大,她們快發覺,因避嫌我們便不甚來往。”
   “你個覺得我們家悲劇特多?”
   “老實說,能有幾家人年年得心應手,萬事如意。”
   阿姨一貫以成熟的口吻來推搪瑉瑉玄之又玄的問題,非常成功。
   瑉瑉的弟弟隔了一個星期才脫離險境,那個令他痛苦的濾過性病毒終於受到控製,醫生說他在短期內可望痊愈。
   這個時候,穀家華神智清朗,自然不願歸功於瑉瑉,她再三向洪氏夫婦致歉。
   陳曉非笑說,“瑉瑉,你的神力生效了。”
   瑉瑉答:“誰叫他是我的弟弟。”
   洪俊德瞪妻子一眼:“夠了。”讓事情過去算了。
   第一年留學,瑉瑉回來四次。
   一有略長的假期,她就往回跑,梁永燊撥電話找她,往往隻與錄音機打交道:“我已在回家途中……”
   瑉瑉念的是心理學。
   課本的記載使她目眩,根據心理學,記憶衰退,有兩個主要原因:遺忘,以及阻隔。遺忘對於醫治創傷有極大幫助,如果不去刺激該段回憶,它會得淡卻。
   但若幹心理學家認為記憶不可能全部消失。
   瑉瑉為這個問題凝神。
   為什麽她不記得火災的起因?她在現場,她可沒忘卻其他的細節。
   心理阻隔通常受情緒影響,佛洛依德一九一四年著作日常生活之心理全本書都獻給這個問題:他乘火車時常過站,因為站名與他姐姐的名字相仿,他曾與她吵架,下意識要忘記不愉快事件,健忘受精神壓抑引致。
   瑉瑉同梁永燊說:“有些人性格具毀滅性,破壞破壞破壞,最後連自己都毀滅才作數。”
   梁永燊想了想,“應該說每個人的性格中都帶這一點點特色。”
   “多可怕!”
   梁永燊笑了,一見麵她就同他說這樣的話,完全不像來度假的樣子。
   “年終考試每個學生都要寫一個報告,我已經找到題目。”
   梁永燊相當有興趣,“可以告訴我嗎?”
   “人類性情中的阿修羅情意結。”
   梁永燊一怔,“聽上去像博士論文。”
   “報告完成後我會給你過目。”
   梁永案笑,“我怕我看不懂。”
   “看不懂才高深。”瑉瑉笑。
   她仿佛比升學之前開朗,梁永燊覺得高興。
   他卻沒料到,吳瑉瑉的喜悅,與他無關。
   那完全是因為另外一個人的緣故,他叫翁文維,也是吳瑉瑉一年回來四次的原因。
   為著他,瑉瑉似忘卻過去十多年生活中一切的人與事,空氣像特別清新,陽光特別美好,巧克力特別香甜,即使早上抖開報紙,紙頭窸窸窣窣的聲音都特別清脆悅耳。
   與梁永燊或其他人在一起,都沒有這種感覺。
   她在一間書店認識翁君,年輕人時常這樣邂逅,瑉瑉卻不那麽想,她給這段偶遇添增無限色彩,幾乎沒堅持整間書店在刹那間轉為薔薇色。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那天翁君為找資料跑了一個下午,已經十分疲倦,在異鄉的大學城附近人地生疏,找不到可安歇的咖啡室,他十分氣餒。
   一不小心一腳踢塌疊在地上的硬皮書,他喘一口氣,隻得蹲在水門汀地板上靠綠色的日光燈光線來揀拾它們。
   “讓我幫你。”他聽得有人這樣說。
   他抬起頭來,看到少女烏亮的黑發,晶瑩的皮膚,閃亮的眼睛,那可怕的慘綠燈光絲毫無損她的容貌,翁君心頭一寬,世上沒有什麽景象,比美貌健康的少女更加賞心悅目,他在心中讚歎一聲。
   那少女像聽到了他的心聲,嫣然一笑。
   地下室本來有點兒陰有點兒冷,翁君不知嘀咕了多久,此刻他渾忘此事,書本已經疊好,少女要離開了,他連忙說:“你可知道附近有什麽地方可以喝杯咖啡?”
   少女轉過頭來,“五分鍾的車程算不算附近?”
   他笑道:“太理想了。”
   他們是這樣認識的。
   等到喝完咖啡,少女與他在馬路分手,他抬起頭,看到暮色四合,才感覺到空間與時間的存在。
   翁文維沒有即時回家。
   他坐在地下鐵路其中一卡車廂裏,忘記下車,自一個終站乘到另外一個終站,耳畔充滿轟轟轟的聲響,一個鍾頭,兩個鍾頭過去,他什麽都沒有想,腦子裏也隻有轟轟轟的聲響。
   終於他下了車,已經錯過晚飯時間。
   他住在唐人區一間舊屋的地下室裏,替他開門的,是他的未婚妻簡金卿。
   翁文維知道,他已回到現實的世界裏來。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未婚妻滿臉不悅。
   簡金卿繃緊麵孔已有多年,也難怪她毫無歡容,四年前他倆同時出發前來進修,一年後為著生活,她放棄學業到中華料理店做服務生,一手包攬未婚夫的學費,兩人的房租、電燈煤氣,食物與一切雜費。
   三年這樣的生活把麵色紅潤性格活潑的少女訓練成一個壯誌盡消,錙銖必計的女人。
   她犧牲得越大,翁文維越是怕她,漸漸兩人的關係由情侶變為主仆。
   本來一切已經過去,翁文維終於畢業,他們可以衣錦還鄉,同時簡金卿說:“現在輪到我念書,你賺錢了,還有,明天就去買那件九百元的大衣。”她臉上已經透出一絲笑意。
   翁君心裏寬慰,四年債務用四年償還,八年之後,他們可以過身分平等的生活。
   可是今日,他碰到那個少女。
   他忽然聽得未婚妻問他:“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到書店去替老劉找一點兒資料。”
   “你幫老劉還幫不夠?”
   答應老劉的時候,他的確非常勉強,但是那天陽光好,心情也好,又有時間,市麵五百多間書店,他偏偏要走到那一家去,而少女正在地牢裏,站在他隔壁。
   這樣的機會,到底占億分之幾?
   “你可要現在吃飯?”
   翁君知道那隻不過是超級市場現賣冰凍的牧人餡餅或是漢堡牛肉。
   “我不餓。”他說。
   剛才在俄國茶室他已經進過小食。
   那少女介紹白汁鮭魚給他,他坦白地告訴她,他身邊隻有十五塊錢,少女笑,叫他不用擔心。
   她的肌膚、眼睛、嘴唇、牙齒,都似會發出晶瑩的亮光來,他以迷路人看到林中仙子那樣的心情看著她,不相信世上還有那麽美好的東西等著他。
   翁文維迷惑地低下頭。
   簡金卿奇問:“你怎麽了,下個星期我們便可以離開這個冷酷可怕的城市,你反而發起楞來,別告訴我你不舍得這個地方。”
   冷酷?不不,美酒佳肴,輕柔音樂,悅耳細語,也都可以在這個肮髒的都會找到。
   “你找到資料沒有?”
   “找到。”
   “你雙手卻是空的。”
   “啊,給遺漏在地車裏了。”
   他有她的地址,少女並不住在宿舍裏,小公寓屬於她姨丈的投資,暫時做她行宮。
   第二天上午他去找她。
   公寓暖和光亮,屬於另外一個世界,大扇窗戶對牢公園,此刻一片鐵鏽色,湖上波連煙,宛如一幅水墨畫。
   少女用薄荷冰淇淋招待他。
   她不愛說話,他享受到平時奢侈的寧靜。
   他忽然願意失蹤,留在她那裏一輩子。
   翁文維卻沒有那樣做,他忍痛告別,回到自己家去,剛巧來得及聽到簡金卿發牢騷:“唉呀,還是不舍得,一想到是自己辛辛苦苦賺回來的錢,怎麽敢與之作對,花起來手軟,腳軟。”
   他忽然發話:“金錢的確重要,但也不必把它看成那麽大。”
   簡金卿詫異地回過頭來冷笑,“唷,聽聽誰在說話,大少爺,你出去賺賺看。”
   一件好事被她誇張成一出悲苦老套的文藝大悲劇,她一手建立的功德獨力又摧毀,他不明白她。
   她已經訂好飛機票。
   又故意十分刺耳地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出錢。”
   他去向少女道別。
   少女明快地答應很快會回去看他。
   她並沒有食言,真的一有空便飛回去與他相聚。
   翁文維與簡金卿回到原居地並沒有同住,他們各自回到父母家中暫居。
   翁文維沒有令簡金卿失望,很快找到理想工作,安頓下來,煩燥不安的隻是女方。
   他的母親說:“文維,簡金卿是不會放過你的。”
   做母親的接過那少女的長途電話,親眼看到年輕人一聽到對方的聲音,五官全部發出笑意,天地宇宙統共不存在也無所謂。
   翁文維說:“至多我也供她念四年書。”
   “她不會這樣同你算。”
   “再加複式利息好了。”
   “恐怕她還不甘心。”
   “那麽,”翁文維一半賭氣一半要表示決心,“我所有的,也不過是一條性命罷了。”
   要待翌年暑假,梁永燊才發覺有這麽一個人。
   那時候,翁君已經升了職,搬過家,一洗留學生的寒傖。
   瑉瑉親自為他們介紹,小梁覺得翁君已經盡占上風。
   私底下梁永燊問瑉瑉:“你喜歡他?”
   瑉瑉點點頭。
   “他有什麽優點?”
   “他崇拜我。”
   梁永燊駭笑,“我的天,你不應因這樣的理由喜歡人。”
   “為什麽不,你從來不為我著迷,你隻待我如好兄弟。”
   “友誼才是一切人際關係的最佳基礎。”
   瑉瑉用手蒙著雙耳,“我不要聽這種理論,梁永燊即使你不迷戀我也有別人那麽做。”
   梁永燊啼笑皆非。
   陳曉非身為阿姨,自然知道有這樣的事,便笑說:“加油啊,小梁!”
   梁永燊說:“阿姨幫幫我。”
   “不行,我不能幹預任何人的感情生活。”
   梁永燊氣餒,“那麽我輸定了。”
   陳曉非笑,“拿出勇氣來,追求你的理想。”
   “翁某已經在做事,我還有一年才畢業,起碼輸了第一局。”
   “三盤兩勝。”
   “阿姨真可愛。”
   本市人多地窄,每一個人的事,每一個人都知道。
   梁永燊毋需特地撥冗去調查,也已轉接聽說,翁文維有未婚妻。
   小梁十分震驚,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隻得跑去與陳曉非商量。
   洪俊德說:“我在娶曉非之前也訂過一次長婚,一訂五年,所有的毛病統統跑出來,連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不堪,隻得解除婚約,根除煩惱,後來識曉非,不到半年就結婚。”
   陳曉非問:“瑉瑉可知道有這樣的事?”
   小梁皺盾:“我不曉得。”
   洪俊德道:“婚前越早知道越好,婚後越遲知道越好。”
   陳曉非忍不住,“洪先生,你的話可真不少。”
   梁永燊說:“我去同瑉瑉講。”
   “小梁,不可做此醜人,”停一停,拍拍小梁肩膀,“由我來做。”
   特別令小梁也在場,陳曉非婉轉公布這個聽來的消息。
   瑉瑉輕鬆得不得了,“未婚妻,真的?”
   梁永燊拂袖而起。
   阿姨責怪說:“瑉瑉,你的態度太兒戲。”
   瑉瑉沉默了。
   “你知道這件事,抑或不知道?”
   瑉瑉總算肯好好回答:“他一直沒有跟我說起。”
   阿姨把一隻手搭在瑉瑉肩上,“他不知如何開口,他同前頭那人全無感情可言,他需要時間。”她一口氣講出許多最常見的借口。
   瑉瑉笑:“全中。”
   事後洪俊德對妻子說:“她好像不在乎。”
   “也許她覺得他倆的關係密切到根本不可能有空間容許第三者的存在。”
   “世上縱使有那樣的關係也不值得高興,他們隻會得窒息。”
   “瑉瑉盼望得到這種感情。”
   “對,她是主宰,你看著好了,她會毀滅一切。”
   最惆悵的當然是梁永燊。
   他沒有把時間把握好,他認識她那年她還太小,朦朦朧朧、著隱若現的感情沉澱下來,變成友誼,太遲了,在以後的日子裏,他仍可客串一個角色,她每遇大悲或大喜的事情,相信仍然會同他分享,但日常生活中閃爍瑣碎的喜悅與氣惱,就與他無緣了。
   梁永燊頹然。
   瑉瑉笑,“你這樣哭喪著臉,人們會以為你失戀。”
   梁永燊答:“我才不會為人們一言半語閑言閑語而故作振作。”
   “梁永燊,你永遠會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瑉瑉說得很誠懇。
   “是嗎?那麽請你告訴我吳瑉瑉,我們是怎樣認識的。”
   瑉瑉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她不記得了。她說不上來。
   梁永燊搖搖頭。
   他知難而退,假使瑉瑉找他,他一定抽空前往,要他主動約會,已經沒有這個勇氣,他已意興闌珊。
   卻沒有與瑉瑉家人完全斷絕來往。
   他時常往洪家玩牌,曉非嗜撲克,也就是穀稱沙蟹的遊戲,梁永燊在周未找上門去,一玩便是一個下午。
   洪氏夫婦開頭以為他來打探瑉瑉的消息,日久見人心,他一字不提,並無是非,曉非十分欣賞。
   但是,贏得芳心的秘決,往往與風度、氣量、學識全然無關。
   越玩下去,陳曉非越是覺得可惜。
   在一個下微絲細雨的複活節周未早上,瑉瑉被阿姨推醒,她輕輕睜開雙眼,隻聽得阿姨學她的聲音說:“不要叫醒我不要叫醒我,我還要睡十日十夜。”
   瑉瑉微笑。
   這的確是她的心聲,乘了二十二小時長途飛機,一抵埠放下行李馬上赴約,又支持了一整個白天,算起來,約有兩日三夜未曾休息,回來和衣躺下,直到阿姨推醒。
   “有朋友在書房等你。”
   “那會是誰呢?”瑉瑉明知故問。
   “快出來看個究竟。”
   瑉瑉連忙梳洗更衣來到書房門前,一聲“梁永燊你好嗎”就要喊出口,卻見到一個陌生女子牢牢地看著她。
   瑉瑉禮貌地辨認一會兒,才問:“我們見過麵嗎?”
   那陌生女子反而起身招呼她:“請坐。”
   瑉瑉掩上書房門,在她對麵坐下。
   “吳小姐,你不認識我?”
   瑉瑉答:“我肯定我倆沒見過麵。”
   陌生的年輕女子有點兒氣餒,“吳小姐,我叫簡金卿。”
   瑉瑉仍然一點兒印象也沒有,等對方提供更多資料。
   “你沒有聽說過我,你不知道有我這麽一個人?”
   瑉瑉有點兒歉意,她搜索記憶,沒有,她不認識她。
   簡金卿深深震驚,她不認識她!
   她把吳瑉瑉所有的資料背誦得滾瓜爛熟才找上門來,滿以為吳瑉瑉一見到她會即時變色,嚴陣以待,誰知吳瑉瑉根本沒聽說過簡金卿三個字,她在她麵前變得這樣微不足道。
   簡金卿發起抖來。
   隻聽得吳瑉瑉間:“我們是否華英女校的師姐妹?”
   看樣子真不似裝出來的,簡金卿忽然明白了,這統統不關吳瑉瑉的事,她根本不應該上來見吳瑉瑉,她笑了。
   “我們在唱詩班裏見過兩次。”
   瑉瑉恍然大悟,“啊,對,唱詩班。”
   終於看見吳瑉瑉的真人了,小小的尖麵孔長挑身材,都還罷了,最特別最使簡金卿自慚形穢的是吳瑉瑉通身上下那股清秀的氣質,別問她民間有些什麽疾苦,她肯定答不上來,她毋需知道,也不用理會。
   熬過苦日子的簡金卿一早知道她嘴角口角有太多幹澀。
   她低下頭,“我還有點兒事,我要走了。”
   “可是,這一次你找我,是為著——”
   “唱詩班的姐妹很想念你,請你有空再來參加。”
   “啊,好。”
   陳曉非出來間:“是高班同學嗎?”
   “不,是唱詩班的人。”
   “你參加過歌詠班?”
   “沒有,從來沒有。”
   “那麽,她是誰呢?”
   “我不知道。”瑉瑉發怔。
   “她叫什麽名字?”
   “我不太記得,她說姓甘,簡、康?我從沒見過她。”
   “竟有這種事,下次開門可要小心點兒。”
   “也許她也記錯了,也許我們隻在某一個舞會裏見過麵。”
   那女子的臉色開頭十分凝重,漸漸放鬆,後來似恍然大悟,接著就走了。
   陳曉非坐下來。認錯人?斷然不會,風已經來了。
   瑉瑉披著透明塑料雨衣出門去。
   那微絲細雨真難受,沾在玻璃窗上便化為霧珠,冷風接著把濕氣吹進屋內,什麽都膩答答。
   簡金卿比吳瑉瑉早一步見到翁文維。
   他正要外出赴約,見簡金卿不請自來,無言以對,婚事已經拖延一整年,他看到金卿,隻覺害怕,像忘記做功課的小學生要麵對老師。
   金卿問:“十分鍾可以嗎?”
   “你要說什麽話說好了。”
   “我有種感覺,不知道對不對:我們大抵是不會結婚的了。”
   翁君沒有回答,他看了看腕表。
   “翁君,十分鍾內我一定把話說完。”
   但是吳瑉瑉赴約一向準時,他不能叫她等。
   “我們明天談這個問題可以嗎?”
   “不可以,一定要現在。”
   自從她有恩於他之後,他倆就失去商量餘地。
   他取過外套,“我有約。”
   “我知道,吳瑉瑉又回來了。”
   翁文維第一次聽見簡金卿嘴裏吐出這個名字,覺得很赤裸很可怕,終於到了攤牌的時候。
   他籲出一口氣,等了那麽久才等到今天,有種釋放的感覺。
   “我也知道,你千方百計要求公司給你外調,也已經成功,今年年中,你可以外放升職。”
   她都調查清楚了,她把所有的時間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不幸他不能接受。
   翁君坐下來低著頭。
   “你不再把任何事情告訴我了。”
   “我也沒有把這些事告訴任何人。”
   “你可有想過帶我一起走?”
   “你已經知道我一切行藏,這個問題,你早有答案。”他站起來,“我遲到了。”
   他拉開大門,等她一起走。
   他不願她留在他的王老五寓所裏。
   從前,她有門匙的時候,翁君發黨文件信件時常有被翻閱的跡象,她似擁有他,也擁有他擁有的所有物件,他托詞換鎖,一直沒有再配鎖匙給她。
   到了門口,翁文維截住他看見的第一部街車跳上去,他沒有回頭,怕變成鹽柱。
   他遲到了二十分鍾。
   沒有看見吳瑉瑉。
   他坐在陽台的咖啡座上,對著那著名美麗旖旎的沙灘沉思,其實吳瑉瑉隻不過象征他的理想,他不甘心被困在小世界裏,他願意用另外一個方式報答簡金卿,隨便哪一個法子都可以,但不能叫他從此守在她身邊。
   翁文維凝視蔚藍色的天空。
   這不關瑉瑉的事,有沒有這少女他都會離開簡金卿,她成為他最好的借口,因為她的世界就是他最想去的地方。
   他一定要離開簡金卿,他連她的小動作都受不了,她習慣把鈔票一張張分開來小心翼翼折好,用的時候又逐張攤開,無限愛憐地交出去……
   翁文維緊緊閉上眼睛,不要再想。
   “你遲到。”
   他睜開眼睛,看到吳瑉瑉笑眯眯站在他身邊,提著鞋子赤著足,她到沙灘去散步了。
   他握住她的手,“你應該坐在這兒等我。”
   “我碰到一位朋友,她說認識你,你們曾是同學。”
   “誰?”翁君笑問。
   瑉瑉答:“她叫簡金卿,坐在那邊台子。”
   翁君錯愕地抬起頭,簡金卿正在大大方方朝他們走來,笑著頷首道:“吳瑉瑉說歡迎我一起坐。”
   翁君臉上變色。
   她決定不讓他有透氣的餘地。”
   瑉瑉說:“車子重泊,有人要出來,我去把車讓一讓。”
   瑉瑉走開,以後翁文維鐵青著臉,一聲不響。
   簡金卿並不退縮,硬碰硬僵在他麵前。
   瑉瑉去了很久,像是故意製造機會讓他倆說話,但是,兩人並無交換一言半語。
   終於瑉瑉回來了,翁文維迎上去,“我們換個地方吧。”
   簡金卿說:“好像有人答應過送我出去。”
   瑉瑉笑道:“上車來吧。”
   瑉瑉最客氣不過,她對翁君說:“讓簡小姐坐車頭舒服點兒。”
   途中簡金卿把車窗打開,風撲進來,全部掃在後座翁君的臉上。
   簡金卿問:“假如他不愛你了,你會怎麽辦?”
   瑉瑉詫異,“問我?我沒有這樣的經驗。”
   “你真幸運!”
   “是嗎?”瑉瑉笑;上帝最公平,所以她並沒有得到父母的愛。
   瑉瑉的目光一直留意著倒後鏡,是簡金卿先發覺,吳瑉瑉在與人鬥車。
   她車後有一輛黑色的跑車,不徐不疾地追著有一段時間了,不上來,也不墮後,距離維持三公尺左右。
   無論吳瑉瑉怎樣左右穿插,都沒有甩掉它。
   吳瑉瑉的嘴角一直孕有笑意。
   簡金卿明白了。
   她轉過頭去看翁文維,翁君太過自我中心,竟沒有留意到戲中有戲,車上三人各自懷著鬼胎。
   簡金卿間:“後麵是誰?”
   吳瑉瑉沒有回答:“對,你在哪裏下車?”
   “市區無論哪裏好了。”
   瑉瑉轉身同翁君說:“你同簡小姐一起下車可方便?阿姨叫我早點兒回家呢!”
   翁文維還來不及回答,瑉瑉已停下車,待兩人落地,揮揮手,一溜煙開走車子。
   翁文維問簡金卿:“你全告訴她了?”
   “我一個字也沒有說。”
   “她應該起疑心。”
   簡金卿冷冷地笑,“你要很關心一個人,才會反複地思疑他。”
   “你在說什麽?”
   “我說什麽,日後你會明白。”
   吳瑉瑉心不在焉,怎麽會有空對他倆起疑心。
   翁文維說:“你先一陣子不是說想到新南威爾斯大學念書?”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離開這裏會對你有好處。”
   “我知道,”簡金卿蒼涼地說,“我辦不到。”
   “那麽你選擇同歸於盡。”
   簡金卿一愣,怔怔地看著翁君。
   翁文維笑笑,“隻有三個選擇,結婚、分手、同歸於盡。第一項已經沒有可能,我總得讓你選第二或第三項,否則太不公平。”
   簡金卿握緊拳頭,過片刻說:“你把飛機票及頭一年學費食宿給我,我即刻走。”
   翁文維本來以為他會大喜過望,但是沒有,他聽得他自己低低地說:“我明日把本票送上來。”
   就這樣在街頭,他們解決了近十年的恩怨。
   他追上去,“我感激你。”
   簡金卿回頭說:“不必,我這樣做,是為我自己。”
   翁文維低下了頭。
   簡金卿忽然說:“你要當心吳瑉瑉,她是一個非常厲害的腳色,她一早便知我是誰,隻是不肯點破。”
   “不會的,她不是那種人。”
   簡金卿不再多說,她不用再為他設想,不用為他好,不必替他操心,她的責任已盡,除出失落的苦楚,她也有種放下重擔的感覺。
   她走了。
   在該刹那,她由輸家變為贏家,背影筆直,灑脫堅決,翁文維像是又看到了從前的簡金卿,他想叫她,終於忍著心看她走了。
   第二天起,吳瑉瑉就沒有再聽翁文維的電話。
   陳曉非間她:“這樣逃避可是個辦法?”
   瑉瑉睜大眼睛,“翁文維原來有未婚妻。”
   陳曉非不置信,“我以為你一直不在乎。”
   “在乎,怎麽不在乎!”
   “我以為你一年回來好幾次也是為著見他。”
   “是呀,彼時我不曉得他有未婚妻。”
   陳曉非啼笑皆非。
   “假如他再打來,叫他回到未婚妻身邊去。”
   一輛黑色的跑車在等她。
   翁文維找上門來。
   陳曉非本來不想放他進屋,洪俊德說:“你跟他說說明白,省得天天來煩。”
   陳曉非便請他坐下。
   開門見山說:“瑉瑉講,叫你回到未婚妻身邊去。”
   翁文維驚道:“我前任未婚妻已往外地開學。”
   陳曉非聳聳肩,“那恕我不能再給你什麽忠告。”
   “瑉瑉呢?”
   “她出去赴約。”
   “來接她的可是一輛黑色的跑車?”
   “是嗎,有一輛那樣的車子?翁先生,我想你不必再來了,沒有用的,你應當比誰都明白。”
   陳曉非的語氣甚為諷刺,翁君當然聽得明白。
   他耳畔充滿嗡嗡聲,他記得他放下茶杯,被主人家送到門口,與另外一位客人擦身而過,遊魂似蕩下樓去。
   梁永燊看著翁某的背影,用手指在空中劃一個完字。
   陳曉非拿牌出來,“活該,他怎麽甩脫人,人也怎麽甩脫他。”
   梁永燊看著手上的牌,隻得一對紅心十。他輕輕說:“吳瑉瑉是阿修羅。”
   陳曉非陡然變色,“你這小子,不幹不淨說些什麽?”
   梁永燊一向甚得阿姨歡心,這次被她一喝,手中紙牌落地。
   洪俊德連忙來解圍,“現在你可知道什麽叫河東獅吼了吧!”
   小梁沒想到阿姨這樣維護瑉瑉,嚇一大跳。
   隻聽得陳曉非說:“情場如戰場你沒有聽說過?總有個把人做傷兵,個把人做逃兵,自然有人打勝仗,也有人打敗仗,你若怕,就別打。”
   但是,有阿修羅,就有修羅場。
   梁永燊賠笑道:“阿姨寵瑉瑉真寵得厲害。”
   她們都不喜歡翁君,並不關心他的下場。
   翁君到大學去尋找吳瑉瑉,她已轉了校。校方拒絕把聯絡地址告訴外人。
   翁文維終於嚐到簡金卿失意的滋味,那日,在酒館喝得醉醺醺,伏在桌子上,忽然聽見有人叫他,抬起頭來,看到吳瑉瑉伸手招他,他身不由主跟她出去,來到門口,吳瑉瑉已經不見,過來扶他的是簡金卿,他哽咽了。
   一頭栽倒在地上,躺著沒起來。
   過一會兒,他掙紮著爬起來。
   也可以說,他再也沒有站直,他是一個不安分的年輕人,夢想突破他的出生,去到更高更遠的地方,他沒有走對路,他不甘心每夜自同一窗子看同一爿星天,也想走遍天下,自不同的窗口看出去,看盡蒼穹所有的星。
   在往後的日子裏,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振作。
   我們已經走過頭了,必須往回繞,才能夠知道,用黑色車子把吳瑉瑉載走的是什麽人。在生活中,時間控製我們,在故事裏,我們控製時間,愛飛馳到哪個空間,就是哪個空間,這解釋了為什麽你愛聽故事而我愛說故事。
   讓我們選這一刻吧。
   盛暑,吳家的書房,吳太太攜幼子歸寧,吳豫生與女兒已經談了一段時候。
   他說:“告訴我為什麽轉校。”
   吳瑉瑉抬起頭,“因為張沼平在普大,你明白嗎?”
   吳豫生文明兼民主,笑道:“我明白,但,誰是張沼平?”
   “一個朋友。”
   吳豫生點頭,“我以為梁永燊才是你的朋友。”
   “嗬他永遠會是我至親友好。”
   吳豫生笑:“即使如此,他也一樣受到傷害。”
   吳瑉瑉沉默。過一會兒她無奈地說:“接近我的人,無可避免地,或多或少,都似受到若幹傷害。”
   吳豫生連忙說:“有些人咎由自取。”
   瑉瑉笑。
   吳豫生一直這樣教導女兒,生活中無論有什麽閃失,統統是自身的錯,與人無尤,從錯處學習改過,精益求精,直至不犯同一錯誤,從不把過失推倭到他人肩膀上去,免得失去學乖的機會。
   吳氏的家庭教育一向這樣淒清。
   張沼平早已換過車子,他現在開的高速車是豔黃色的。
   稍微、稍微成熟點的人都會覺得這樣的炫耀可能會有點兒幼稚,但是年輕的吳瑉瑉卻不覺得。
   吳豫生說:“車子太快了不安全。”
   他女兒卻惋惜說:“父親,你頭發又稀疏又斑白。”
   父女說的全是真話。
   張家富裕,不但父母寵著這個孩子,祖父母、叔伯,都認為要盡量滿足他的要求。
   瑉瑉在一間鄉村俱樂部與張家吃過一頓午餐,並沒有事先約好,張沼平帶她去那裏逛,剛好碰到家人,便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眾人看見外表如此清純的少女,已經充滿好感,張小弟從前帶在身邊的女友都濃妝奇服。
   張伯母搭訕問:“吳小姐家長未知幹哪一行?”
   瑉瑉從實,“家父吳豫生從事教育工作,現任大學堂文科係主任。”
   張伯母放下心來,明理的生意人也十分敬佩讀書人,錢,他們已經賺夠,太多沒有意思,倒是希望家裏添增一點兒文化氣息。
   張沼平笑,“家母十分喜歡你。”
   瑉瑉說:“我也喜歡她。”
   生活圈子闊了,希望可以漸漸淡忘童年往事。
   表麵上若無其事,瑉瑉仍遭夢境困擾。
   一到暑假,年輕人鮮有不玩到三更半夜,晚上睡不足,中午會胡亂靠在什麽地方眯一眯,大腦不能完全休息靜止,亂夢特別多。
   一日看阿姨玩牌,累了,在長沙發上一躺,精魂就似出竅,悠悠然去到一間平房,瑉瑉思流十分清醒,一見就認得,這是她的祖居,推開門,就可以看到母親,瑉瑉害怕起來。
   原來她並不想知道真相,但是身不由己,自一格窗戶飛了進去。
   瑉瑉看到的不是她母親,而是她自己,一點點大坐在小桌子前,正寫阿拉伯字母呢。
   她百忙中笑了,這麽小這麽無助,抓筆都有困難。
   瑉瑉忽然驚恐起來,這不正是發生意外那一日嗎?她可是快要看到真相了?瑉瑉渾身顫抖。
   她自長沙發上躍起,尖叫起來,“火,火!”她掩著雙耳,冷汗自額角背脊淌下。
   梁永燊第一個撲過來握住她的手,他知道她的事如同知道他自己的事一樣。
   “隻是噩夢,瑉瑉,隻是噩夢。”
   瑉瑉怔怔地看著梁永燊,臉色慘白,嘴唇簌簌地抖。
   陳曉非輕輕說:“還是心理學的高材生呢,連自己的心理學都不懂得,統統是幻象。”
   瑉瑉握著梁永燊的手,“不,我已經進去了,我已回到祖屋裏,看到了自己,下一個夢,我必定可以知道真相,啊,多麽可怕。”瑉瑉用手掩住臉,淚流滿麵。
   陳曉非搖搖頭。
   瑉瑉的襯衫濕透,蟬翼似貼在肌膚上。
   門鈴響了,來客是張沼平,瑉瑉馬上笑起來,忘卻不愉快的夢境,高高興興地迎出去。
   梁永燊抬起紙牌,看半日,也數不清楚五張牌的點數。
   陳曉非諷刺他:“小梁有被虐狂。”
   張沼平卻問:“他們真是撲克迷,有沒有下注?”
   瑉瑉笑笑。
   “那個年輕人是誰?同你好像很熟。”
   “他是一個珍貴的朋友。”
   張沼平笑,“最慘便是做這類人:完全沒有性別、吸引力、感覺,模糊地成為人家的好朋友……我不要做你好朋友,要不你愛我,要不你恨我。”
   “然而我在你心目中也不是第一位。”
   張沼平詫異,“還說不是?”
   瑉瑉的眼角朝他的跑車瞄一瞄。
   張沼平認真地說:“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他幹脆承認,“將來,其中一個輪胎肯定會跑到我腰間來。”
   瑉瑉沒有笑,她有點兒悵惘,用雙臂箍著張沼平的腰。
   這年頭,二十歲不到的女孩子,已經有許許多多過去,許許多多故事。
   瑉瑉把頭靠在他背上。
   張沼平輕輕地問:“你要不要與我結婚?”
   瑉瑉不出聲。
   “早婚有早婚的好處,先養三兩個孩子,把他們交給祖父母,然後我們再繼續學業,奮鬥事業,孩子管孩子長大,我們管我們長大,大家都成熟了,才約好一起跳舞去。”
   瑉瑉責備他:“這是哪一國的幻想曲?”
   “沼平國裏,什麽都有可能,請隨我來。”
   盛暑天裏,無法停止出汗,兩個人的自襯衫都黏在身上,張沼平輕輕替瑉瑉拔開額角細發。
   這樣親熱,也沒有同居。
   他管他租公寓住,她一直待在宿舍裏。
   陳曉非為這個很放心,“看,兩個地址,有頭腦才會這樣做。”
   冬季應付考試,瑉瑉堅持呆在書桌前,張沼平心中沒有這件事,玩笑地收起瑉瑉的書本筆記,這是他們感情最受試練的時候,他一直說:“你若愛我,就不必有自己的生活。”
   像其他女孩子那樣穿起鮮豔的衣裳,坐在賽車場跑道專等她們的男友凱旋歸來?
   吳瑉瑉不是那樣的人,她辦不到。
   生命中有許多不測,練好學問傍身,是明智之舉。
   張沼平同她開玩笑似說:“觀眾席上那個位子空得久了,總有人坐上去。”
   瑉瑉不語,是嗎?那麽多人喜歡呆坐不喜歡獨立?
   放了學她去看他,他與教練、助手、朋友圍著一輛車,蹲著研究它的得與失,他的手輕輕拍打車身,真的好像把它當有生命似的。
   瑉瑉微笑,不去驚動他,在一邊買食物與飲料,街邊檔的熱狗另有風味,瑉瑉在麵包上擠上許多芥辣。
   正欲張口咬,她聽見鶯聲嚦嚦的聲音問要一杯熱咖啡。
   那是一個紅發綠眼的少女,穿極短的圓裙、緊毛衣、小靴子,打扮成啦啦隊員樣子。
   她向瑉瑉攀談起來:“你是誰的女孩?”
   瑉瑉微笑,“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孩。”
   “那你是怎麽進來的?”她好奇。
   瑉瑉反問:“你呢?”
   “我?我與張一起來。你看到那輛費拉裏沒有,那就是張的車子。”
   瑉瑉仍然微笑。
   紅發女又說:“張是個英俊的男子你說是不是?”
   瑉瑉以客觀的態度看一看張沼平,“對,你夠眼光。”
   紅發女高興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你呢?”
   “蘇珊奧勃朗。”
   瑉瑉說:“幸會幸會,我還有點兒事要早走一步,下次再談。”
   蘇珊捧著咖啡向張沼平那組人走去。
   張太過專注,一直沒有抬起頭來,根本沒有看見吳瑉瑉,他熟絡地自蘇珊手中接過咖啡喝一口,又讓她拿著,蘇珊也就著紙杯喝一口,再交還給他。
   瑉瑉看到這裏,拉一拉圍巾,回到宿舍去。
   壞情緒當然影響她,但她卻不讓情緒操縱她,瑉瑉寫功課至黃昏。
   她要用的一本書被同學借去,放走到三樓去取返,再回房門,看到張沼平坐在她書桌前。
   瑉瑉神色自然,“我們今天好像沒有約會。”
   “你把功課看得太緊張了,將來要後悔的,念大學要帶點兒幽默感,千萬別讓大學反過來控製你。”
   “我不肯定我明白你說什麽。”
   “有一個時間,你聽得懂我每一句話。”
   宿舍房間隻得一張椅子,被張沼平占據了,瑉瑉隻得坐到床沿。
   張沼平拍拍大腿,叫瑉瑉坐過去,瑉瑉揚起一條眉,假裝看不見。
   張沼平說:“或許你會考慮搬到我家客房來住。”
   瑉瑉接上去:“如果我不願意,那房被別人霸占了,可不能怨我。”
   “我肯定你今天在鬧情緒,”他站起來,“我們明天見。”
   瑉瑉不出聲。
   張沼平在她身後說:“我知道你今天來過賽車場,教練看到你,你也見蘇珊奧勃朗,但你錯了,她隻是我的副手,倘若我因事不能出賽,便由她替我,你要是稍關心這場賽事,便會了解我們一組人的關係。”
   瑉瑉不出聲。
   “吳瑉瑉,有時我覺得你十分陰沉可怕。”
   瑉瑉想抗議、申辯,但是一站起來,就泄了氣,她最怕替自己辯護,一開口,必然不能避免低毀對方,她緊緊閉上嘴。
   張沼平又氣又累,匆匆離去。
   天已經全黑,宿舍小路並無照明,張沼平走往停車場時被石坡道一絆,險些摔交,他踉蹌站住,
   發覺已經扭了足踝。
   張沼平當時不以為意,一徑開車去與同伴會合,一坐下先灌一品脫啤酒,才平了適才怒意。
   回家已是午夜,蘇珊扶他進屋,他倒在沙發裏,蘇珊替他脫鞋,一觸到他右腳,他便嚎叫,球鞋終於除下,張沼平的足踝腫若蜂巢。
   蘇珊撐著腰沮咒他:“你明知過兩日要舉行賽事,張,你太不負責任了。”
   張沼平已經七分醉,仰天咭咭笑。
   蘇珊連忙撥電話給教練,著他即時趕來。
   瑉瑉也訴苦,在電話裏她對阿姨說:“我回家算了,念畢全程有個鬼用。”
   陳曉非沉默一會兒,完全知道毛病出在哪裏,“那賽車手同你有齟齠對嗎?”
   “不,不是為了他。”
   陳曉非笑出聲來。
   “我覺得沮喪。”
   “有假期你不妨到處走走。”
   “你能不能來陪我。”
   “好主意,我先向你姨丈請假。”
   瑉瑉抖擻精神,“他沒有不準的。”
   兩天之後瑉瑉在飛機場接到阿姨。
   陳曉非四圍看看,“飛車手呢?”
   瑉瑉低下頭,“他一直沒有再來找我。”
   “鬥膽,讓我來教訓他。”
   “算了,阿姨,你住哪間酒店?”
   “且慢,看我把誰也帶來了。”陳曉非側一側肩膀。
   瑉瑉馬上看到他,“梁永燊,老好梁永燊。”她歡呼著過去擁抱他。
   瑉瑉把臉緊緊壓在他胸膛上,良久不肯鬆開,梁永燊一低頭,隻見她淚流滿麵。
   他連忙取出手帕偷偷交給瑉瑉。
   陳曉非在一邊說:“好了好了,這麽親熱怕小梁會誤會你對他舊情複熾。”
   瑉瑉抹幹眼淚才抬起麵孔。
   梁永燊摟著她,“我們走吧。”
   瑉瑉這才問他,“你怎麽會有空?”
   他笑答:“我畢業了,青黃不接,正找工作。”
   “姨丈那裏不是要用人嗎?”
   “我一直贏他的牌,他生我氣,不要我。”
   這下連瑉瑉都破涕為笑,她雙臂緊緊箍住梁永燊腰身不放,梁永燊隻覺麻癢麻癢,一點兒也不介意瑉瑉對他親熱。
   陳曉非並不表示詫異,年輕人的感情一如包袱,丟來去去,自一人之手傳至另外一手,最終鹿死誰手,誰將之拆開細究內容,尚屬未知之數。
   陳曉非看梁永燊一眼,知道這次做對了,她這張飛機票沒有白費。
   陳曉非自稱老人牌,要即時回酒店休息。
   梁永燊一點兒倦意也沒有,青春萬歲,與瑉瑉共逛公園。
   他問:“為什麽不開心?”
   “現在沒事了。”
   “同小朋友不愉快?”
   “他完全不關心我,不正視我的需要。”
   吳瑉瑉再也沒想到張沼平在公寓裏正對教練發同一牢騷,“她完全不關心我,不正視我的需要。”
   他的腳已經照過愛克斯光,打了包,擱在茶幾上。
   他煩惱地說:“她竟不來看我,連電話都不肯撥。”
   蘇珊說:“我去告訴她一聲。”
   “你不認識她。”
   蘇珊撥一撥紅色長發,“第六感會幫助我找到她。”
   教練看他們一眼,“你們可需要忠告?蘇珊,我勸你別去。”
   “為什麽?”蘇珊已經在穿大衣。
   “越幫越忙。”
   “這個誤會一定要親自解釋。”
   張沼平賭氣,“她才不會聽你,索性跟她說我脖子已經折斷,豈非更加省事。”
   蘇珊笑著出門。
   她在宿舍會客室等候良久,一直注視時間,剛在躊躇想要離去,忽見兩名東方人向她走過來。
   蘇珊一眼便認出該名少女,她在賽車場見過她。
   蘇珊笑,“我們又碰頭了。”
   瑉瑉向她點點頭,“找人?”
   蘇珊笑,“我找吳瑉瑉,也許,她是你的同學?”
   瑉瑉一怔,看梁永燊一眼,他的目光給了她勇氣,“我正是吳瑉瑉。”
   蘇珊奧勃朗訝異,“你,原來是你,你是張的女郎。”
   吳瑉瑉覺得刺耳,“我說過,我不是任何人的人,我是我自己。”
   “那好極了,我們能否說幾句話?”
   “你說好了。”
   “你的朋友——”蘇珊看梁永燊一眼,貓兒眼閃閃生光,猶如兩顆祖母綠。
   蘇珊心中暗喜,事情比她預計中容易得多,原來這女孩便是吳瑉瑉,看上去並不厲害精明,再說,她身邊也另外有人,態度親昵,想必理虧,這次談判,成功率百分百。
   當下吳瑉瑉說:“你有話要講,當著我朋友講好了。”
   正中下懷,蘇珊笑道:“也沒什麽特別的事,張叫我來說一聲,他同你,就此丟開算數。”
   瑉瑉耳邊“嗡”一聲。
   梁永燊心中難過,連忙握住她的手。
   蘇珊笑道:“不過我看你也不愁寂寞。”
   瑉瑉強自鎮定,“還有什麽話,請速說速去。”
   蘇珊自手袋中取出數張門卷放下,“星期三請來觀賽。”
   她揚長而去。
   瑉瑉低下頭,梁永燊幾次托起她下巴無效,勸說:“張沼平也許在氣頭上。”自覺語氣空洞,毫無說服力,便自動噤聲。
   瑉瑉站起來,看著窗外,“她給我們幾張票子?”
   “二張。”
   “那正好,你,我,還有阿姨,明天一起去。”
   “我認為這件事情還有蹊蹺。”
   瑉瑉轉過頭來,“我不想再加以追究。”
   “每個人都應該得到一次解釋的機會。”他為著瑉瑉,居然幫張沼平說話。
   “大家都累了,我們明天見。”
   人們不解釋的主要原因是根本不在乎對方的想法,無關重要的人,對無關重要的事有點兒誤會,有什麽關係,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於當事人生活毫無影響,何勞解釋。
   吳瑉瑉已經決定,自這個時候開始,張沼平已是個無關重要的人物。
   張沼平等到蘇珊奧勃朗回來,即時問:“你看到她沒有?”
   “看到了。”這是實話。
   張沼平問:“她肯不肯來?”
   “我們談了一會兒。”這也是實話。
   “瑉瑉怎麽講?”張沼平欠一欠身子。
   “張,她不是單獨見我的。”這話也不假。
   張沼平一怔,“什麽意思?”
   “她身邊有一位男土,與她狀甚親熱,他好似姓梁。”這確是事實。
   梁永案,張沼平楞住,這個人來幹什麽?
   “張,一切解釋均屬多餘,她沒有給我太多時間,她叫我走。”
   張沼平沉默,他把身子窩進沙發裏。
   蘇珊像是已經交待完畢,聳聳肩,“教練,我們還有事要做。”
   兩個人一起離去。
   在門外教練問蘇珊:“你認為張會相信你的鬼話?”
   蘇珊淡淡答:“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
   “但是先後次序安排導人誤解。”
   “對方智慧低,可不是我的錯。”
   隔一會兒,教練問:“為什麽那樣做?”
   “我不喜歡該名支那女,”蘇珊說,“我憎恨那種生下來擁有一切的人。”
   教練不出聲。
   “而且,”蘇珊說,“他們互相猜忌,根本沒有感情基礎。”
   每一個人的話都有智慧,蘇珊奧勃朗這句是至理名言。
   第二天陳曉非問:“小張呢,躲起來不見人?”
   “他大概在賽車跑道上。”梁永燊看瑉瑉一眼。
   瑉瑉卻十分心痛地低呼:“阿姨,你也競有白頭發了。”
   “早就有了,外甥都這麽大,我還能不老嗎?”
   瑉瑉是真的不甘心,“不不不,那我就不長大,阿姨也不要老。”
   “老天才不理你,”阿姨握住她的手,“你姨丈情況更差,頭發又白又禿,身體五癆七傷。”
   “我不知道他身體不妥。”
   “進廠修理過好幾次,我得照顧他,不宜時常遠遊。”
   瑉瑉說:“我跟你們回去算了。”
   “我叫小梁在這裏多陪你一會兒。”
   梁永燊抗議:“永遠把我當作最無所謂的一個人,我又不是白搭,我也有正經事要做。”
   陳曉非看著他笑,“你幹麽不索性承認吳瑉瑉就是你至要緊的正經事。”
   小梁半晌作不得聲。
   瑉瑉一直未有抽空去找張沼平。
   張沼平更不知忙些什麽,音訊全無。
   那幾張賽車入場券,本來已經被瑉瑉扔到一角,不知恁地,忽然又出現在書桌上,瑉瑉說:“我去看賽車。”
   陳曉非皺眉道:“我不喜歡這種玩意兒,這同古羅馬鬥獸場有什麽不一樣。”
   陳曉非還是去了。
   那一日下瀟瀟雨,賽車場看台擠滿觀眾,沒有人因天氣退縮,不是撐著傘就是穿雨衣雨帽,七彩斑斕。
   陳曉非說:一真冷!”嗬氣,搓手,縮脖子。
   瑉瑉解下自己的圍巾,繞在阿姨肩上。
   梁永燊連忙解下他的給吳瑉瑉。
   陳曉非笑著喝一口熱咖啡,指向咆吼著正在排位的跑車間:“哪一架是張沼平?”
   “黃色十六號。”
   “他怎麽不過來打招呼?”
   瑉瑉的目光四處搜索蘇珊奧勃朗,卻不見她。
   隻看到教練俯首與張沼平作最後幾句吩咐,便退後站一邊,抬頭看見吳瑉瑉,向她擺擺手。
   彩旗舞動,賽車依次序排列好,在訊號下衝出去奪標。
   第一個圈子,黃車便爭到首位。
   陳曉非喃喃說:“要是真心喜歡人呢,也就別鬥意氣了,趁人拿第一名的當兒上去獻一束花,乘機冰釋誤會。”
   瑉瑉默默無言。
   雨忽然密了,撐著傘的手有點兒酸,瑉瑉想離場,她不該接受蘇珊奧勃朗的挑戰,她不該來。
   車子鬥至第二個圈子,說時遲那時快,十六號黃車忽然向前一跪,前左輪的溜溜飛了出來,車身失卻重心,頓時作三百六十度大轉彎,後麵衝上來的車子來不及刹掣,轟然與十六號相撞,觀眾嘩然站立。
   瑉瑉瞠目結舌,看著十六號車似斷線紙鶴似飄出去,飛過柵欄,落在草地上,“隆”的一聲,著起火來。
   觀眾一聲驚呼接一聲驚呼。
   救護人員發狂似奔向殘骸。
   吳瑉瑉早就扔掉傘,不顧一切,盡了她全身力氣,跑向草地。
   一路上她隻聽到她自己的心跳嘭、嘭、嘭、嘭,肺似要炸開來,寒風似刀刺向她的麵孔。
   趕到殘車附近,隻見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火勢迅速為化學噴劑救熄,車門已被打開,拖出司機,瑉瑉用力推開眾人,過去蹲到張沼平身邊,救護人員在這時打開司機的頭盔,露出一頭紅發。
   吳瑉瑉跪在泥斑中呆住,不是張沼平!
   受傷的司機是蘇珊奧勃朗。
   蘇珊睜開她的綠眼睛,伸出手來,抓住吳瑉瑉。
   她部分衣物已經燒融,爛塌塌與皮膚黏在一起,非常可怕,瑉瑉瞪著她血肉模糊的手。
   救護人員把蘇珊的手拉回來,要把她抬上擔架。
   蘇珊張開嘴巴,忽然說:“支那女,你贏了。”
   瑉瑉退後一步,撞在一個人身上。
   蘇珊已被推上救護車,車子嗚嗚而去。
   扶著瑉瑉的是教練。
   瑉瑉一臉驚異的問號。
   教練喃喃地說:“一切都是注定的。”
   這時候,梁永燊與陳曉非也趕到了,一疊聲問:“張沼平怎麽樣,張沼平有無生命危險?””
   她不行了。
   綠色眼珠中寶光已經褪去,剩下的是沒有生命的玻璃似的眼睛。
   瑉瑉呆若木雞,緩緩由梁永燊扶著走回看台。
   她贏了?
   贏的一方不是可得獎品嗎,吳瑉瑉得到什麽?
   她一頭一身都是泥漿雨水,梁永燊拿外衣遮住她。
   比賽並沒有為一輛失事出軌的車子停止,他們緩緩走向看台,瑉瑉一抬頭,看到張沼平站在她麵前。
   他撐著拐杖,一隻腳打著石膏,瑉瑉明白了,他受傷,蘇珊以副手身分替他。
   他瞪著瑉瑉,忽然責問她:“你一貫如此殘酷懲罰你的敵人?我曾聽說你的事跡,我不相信,蘇珊說一兩句謊言,就該被判活活燒死?”
   瑉瑉臉色轉為煞白。
   “吳瑉瑉,來,”張沼平踏前一步,“來對付我,使我死無葬身之地。”
   梁永燊與陳曉非連忙擋在瑉瑉身前,教練拉開張沼平。
   吳瑉瑉隻聽見張沼平痛苦地嚎叫,一聲接著一聲,沒有停下來。
   陳曉非拖著瑉瑉離開現場,她簡直要奮力把瑉瑉塞進車廂裏,然後緊緊抱著她簌簌發抖的身體。
   瑉瑉絕望地低呼:“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陳曉非說:“當然不關你的事。”
   雨已滂沱,梁永燊開啟水撥,路前白蒙蒙一片。
   這時候,陳曉非忽然發覺她也在發抖。
   她的手一鬆,瑉瑉掙脫她的懷抱,用力推開車門,梁永燊大吃一驚踏下煞掣,車子“吱”地一聲旋轉停下,瑉瑉跳下車向山崗上奔去。
   陳曉非想追,奈何力不從心。
   她哀求梁永燊:“你去把她拉回來,去呀!”
   梁永燊恢複冷靜,“讓她發泄一下也是好的。”
   他的鎮定感染了陳曉非,她點點頭。
   梁永燊把車子停好,取過傘,“阿姨,你在這裏休息一下,我去陪她。”
   他甚至扭開了車內的收音機,讓陳曉非聽音樂。
   瑉瑉手足並施,已經爬到小山崗的平頂。
   雨越下越大,一道閃電在半空劃過,雷聲隆隆。
   瑉瑉仰頭看天空,大聲叫道:“我不要擁有這種力量,撤銷它,從今以後,你不能再控製我!”
   瑉瑉的麵孔向天,雨水徹底淋濕她通身,她痛苦地用雙臂緊緊抱著自己身體,失聲痛哭。
   梁永燊靜待一旁,等她哭過了,握住她的手,“我們回去吧,曠野閃電有危險。”
   “不要理我,你到現在應當明白,離得我越遠越好。”
   梁永燊輕輕說:“夠了,不要再懲罰自己。”他停一停,“況且,即使你有什麽力量,剛才也已經交還了”
   他扶著瑉瑉下山。
   陳曉非站在車外等他們,一看見瑉瑉便說:“無線電剛才報告,蘇珊奧勃朗業無生命危險。”
   梁永燊說:“看,我講對了,你並無任何詭秘的力量。”
   瑉瑉呆呆地看著他。
   梁永燊拉開車門,“瑉瑉,你已經受夠,我們回去吧!”
   過兩日,瑉瑉的情緒尚未完全平複,張沼平找上門來。
   陳曉非厭惡地說:“出去出去,這裏沒有人要見你。”
   瑉瑉在門縫裏看到他,“阿姨,讓他進來。”
   張沼平很鎮靜,他在瑉瑉對麵坐下。
   瑉瑉低著頭,不想看他的臉。
   他輕輕說:“蘇珊會得康複。”
   瑉瑉說:“那的確是好消息。”
   “我特地來向你道歉,我不該怪你,我收回我說過那些無禮的話。”
   “我原諒你,你情不自禁,不能控製。”
   張沼平仰起頭看向窗外,“你說得一點兒不錯,她受傷後我才發覺對她的感情有多深,我們打算結婚。”
   “我很高興我沒有阻礙你們。”
   張沼平站起來,“我錯怪了你。”
   “告訴她,她沒有輸。”
   瑉瑉把張沼平送出去。
   陳曉非驚問:“為何這樣大方?”
   瑉瑉忽然說:“因為我也決定結婚。”
   “同誰?”
   梁永燊站在一旁,一顆心跳得似要從喉嚨躍出。
   瑉瑉卻說:“同我的功課,我再也再也再也不要與異性來往。”
   梁永燊有點兒心酸有點兒輕鬆有點兒感慨,心情十分矛盾。
   瑉瑉轉過頭來看住梁永燊,“告訴我為什麽男性那麽奇怪,他們到底要什麽?”
   梁永燊無言以對。
   陳曉非來解圍,“我們女人也不容易了解,很多時候,我們也不知道要的是什麽。”
   瑉瑉沉默。
   梁永燊在她阿姨走了以後又陪了她一段日子。
   瑉瑉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梁永燊覺得失敗,也覺得灰心,趁春假,他悄悄離開。
   陳曉非第一個發覺他變了。
   開頭是推忙新工作,把一個禮拜三次的牌局減至一次,後來連這一次都頻頻改期。
   洪俊德打一個嗬欠,“不用問,他準是找到異性朋友了。”
   “什麽,”陳曉非不忿道:“他如何向吳瑉瑉交待?”
   洪俊德看妻子一眼,“公平一點兒,吳瑉瑉何嚐把他放在心上過。”這句話實在不假。
   陳曉非頹然,“吳瑉瑉的魅力難道消失了。”
   洪俊德開玩笑,“你應該知道,你是她的守護者。”
   梁永燊帶來他的女朋友袁鈞英。
   那女孩是他的同事,他們有許多共同的興趣,而且好像真的在戀愛了,即使在長輩家中做人客,亦忍不住眉來眼去,找機會偷偷地笑。
   梁永燊臉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泰的表情,他胖了,也鈍了,那女孩很願意照顧他,茶水點心都遞在他手中,他發牌的時候,她提點他。
   陳曉非簡直討厭這個袁鈞巨。
   瑉瑉要是知道,一定會叫她吃苦。
   陳曉非想到這裏,忙不迭掩住自己的嘴,都是她這樣的人,叫吳瑉瑉蒙上不白之冤吧,那可憐的、自幼不為父母所喜的女孩子哪裏能叫什麽人吃苦。
   袁鈞英最後還是問起了她:“瑉瑉呢,可打算回來度假?”
   陳曉非不得不說:“此刻她也許已在旅途中了。”
   袁鈞英一直知道有這個人,梁永燊時常說起她,口氣有種出奇的溫柔,袁鉤英知道無論梁永燊怎麽形容,這個吳瑉瑉都是她的假想敵,她決不相信吳瑉瑉是他的小朋友。
   “梁永燊,”袁鈞英轉過頭去,“你一定要介紹我們認識。”
   陳曉非當著眾人臉問小梁,“瑉瑉可知道這件事?”
   小梁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答:“我一早與瑉瑉說過了。”
   年輕的一對告辭以後,陳曉非心中繼續哀傷整個下午。
   憑什麽那個姓袁的女孩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這樣理想的歸宿呢,吳瑉瑉總吃虧。
   洪俊德看了妻子,“人家暗中用勁你不曉得,見人挑擔不吃力。”
   她不出聲。
   洪俊德取笑她,“最近每個人安份守已,天下太平,你就不耐煩了。”
   陳曉非握住丈夫的手,“你說得對。”
   “吳豫生升了係主任,夫妻間真正有諒解,我同你無災無難,瑉瑉快要畢業,家裏從來沒有比現在更正常過,你別撩事鬥非。”
   “可是老像少了一點兒什麽。”
   “我知道,刺激。”
   瑉瑉回來就問:“見過梁永燊的女友沒有,長得好不好?”
   “很普通的一個女孩。”阿姨問,“你呢,你有沒有新朋友?”
   瑉瑉搖搖頭,“功課那樣緊,何來餘暇?”
   “瑉瑉,你一直有鬥誌——”
   瑉瑉笑著打斷她,“阿姨錯了,我最怕比賽競爭,我最無勇氣。”
   她到客房去看一看,發覺床已經換過。
   阿姨解釋,“以前那張床太軟,所以你老做夢。”
   “夢來夢去,哪裏由人控製。”
   “是嗎,心理學有這樣一說?”
   瑉瑉平躺在新床上。
   她對阿姨說:“自從把力量交還之後,我安樂得多。”
   “力量,什麽力量?”
   瑉瑉笑,“看,你已經忘記我有力量了。”
   陳曉非笑,“真有異能的話把梁永染去爭回來。”
   瑉瑉搖搖頭,“人家善待他看重他,他應當與她在一起。”
   陳曉非說:“有時候我真希望你的確有那股力裏。
   吳瑉瑉笑了。
   袁鈞英見到吳瑉瑉的時候姿勢很特別,她的手臂插在小梁的臂彎裏,一半身體重量就掛在梁君那條臂膀上,她的頭,很自然搭在梁永燊肩膀上,一雙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吳瑉瑉,嘴角似笑非笑。
   瑉瑉一點兒不介意,大大方方向她問好。
   袁鈞英有點緊張,因此一直笑,也一直講。
   梁永燊覺得尷尬了,這個平常溫柔體貼的女孩子竟如此經不起考驗。
   他輕輕把女友推開。
   瑉瑉識相地側過臉,假裝沒看見,怕梁永燊窘。
   她把話題拘束在東西兩方食物之優劣比較,去年度十大天災人禍,以及美蘇兩國核武器很製之前途等等。
   連瑉瑉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她對世界也頗為認真關懷。
   半小時過後,大家都覺得疲倦,客人告辭,主人歎氣。
   陳曉非說:“我還以為你們要談到進化論。”
   “太危險了,也許人家是專家。”瑉瑉笑。
   梁永燊把袁鈞英送到家門,雙手插在口袋裏,輕聲說:“我還有點兒事。”
   袁鈞英很有第六感,“你要回去找吳瑉瑉,是嗎?”
   梁永燊不出聲。
   夏季才開始,不知哪一棵襯底下已經鑽出第一隻蟬來,長長鳴叫。
   梁永燊似受催眠,他溫柔地點點頭。
   袁鈞英震驚地說:“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沒有障礙。”
   梁永燊答:“這個估計是錯了。”
   袁鈞英問:“我輸了這一仗?”
   梁永燊又飛快地有了無懈可擊的答案:“不,根本不是一仗。”他不相信自己的口才會好到這種地步。
   趁袁鈞英發呆的時候。他朝她微微一鞠躬,轉身離去,像一個姿態優雅的舞台劇演員。
   他回到洪宅去的時候,那隻蟬似緊緊跟住他,他耳畔一直聽見嘶嘶蟬鳴。
   洪宅出了事。
   梁永燊進門適逢擔架出來,陳曉非與吳瑉瑉兩人握著洪俊德的手。
   那老好人掙紮對瑉瑉說:“照顧我……”
   瑉瑉慌忙解釋,“姨丈,我——”
   梁永燊連忙過去向瑉瑉使一個眼色,瑉瑉噤聲,她阿姨抓住她衣襟,“瑉瑉,他照顧你那麽些年,你不會舍得他的,你會設法挽留他,我知道你會。”
   瑉瑉一陣暈眩。
   茶幾上還有攤開的紙牌,喝到一半的咖啡,他忽然蒙召,匆匆趕到另外一個地方去。
   半夜,陳曉非自醫院回來,瑉瑉見她一臉悲痛,連忙低下頭,知道姨丈已經離開她們。
   陳曉非的反應使瑉瑉吃驚,她指著瑉瑉,厲聲道:“你沒有幫他,他看著你長大,有需要的時候他永遠支持你,你無家可歸的時候他收留你,但在緊要關頭你離棄他,阿修羅,這就是我們供奉你的報酬?”
   瑉瑉退後一步。臉色轉為煞白。
   她不相信至愛的阿姨會說出這種話來,可是跟著還有,陳曉非說:“你走,我要你馬上走,”我不再怕你,你不能再控製我,我以後都不要再見到你。”
   “阿姨。”瑉瑉還以為她聽錯了,“你先坐下來休息——”
   陳曉非拉開大門,一以後都不要走進我家半步。”
   瑉瑉的感覺怪異到極點,她閉上嘴已,靜靜向大門走去,奇怪,腳步很輕,她沒有異樣舉止,很服從地出去,還轉頭禮貌地掩上洪家大門。
   瑉瑉抬起頭,對自己的鎮定表示訝異。
   梁永燊說:“先到我家休息,你阿姨急痛攻心,她不知道說過些什麽。”
   在車上,瑉瑉木著臉,梁永燊忍不住問:“你是阿修羅嗎?”
   瑉瑉淡然答:“如果我是,人們恐怕不敢遷怒於我。”
   梁永燊籲出一口氣。
   “一個普通的女子。”
   梁永燊輕輕說:“或者你不應將魔法歸還,成為普通人。”
   瑉瑉已經閉上雙眼。
   陳曉非沒有收回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她並不打算消除這個誤會,她也不認為這是一宗誤會。
   瑉瑉沒有向任何人求助。
   早上,梁永燊上班之前曾進書房同她說:“你需要一份工作。”
   瑉瑉點點頭,“下令逐客了。”
   “或者,你我可以結婚。”
   “逼婚,更糟。”
   “兩者都是最好的消遣,否則的話,長日炎炎,問你怎麽消受?”
   “我還有一個夢未解。”
   梁永燊點點頭,“我知道,一個有關火的夢。”
   “對,”瑉瑉兩手抱著雙膝,“我曾經告訴過你。”
   “有些事還是忘記的好。”
   “你家沙發不足使人甜睡,做不到好夢。”
   “那是個好夢嗎?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到答案,怕那場火由你而起。”
   瑉瑉一震,梁永燊比她想象中更要了解她。
   “這些年來,你去到哪裏,哪裏總有事發生,不但別人懷疑,連你自己都疑惑起來,可憐的吳瑉瑉。”
   “你說得對,梁永燊,我是可憐的吳瑉瑉。”
   “通世界隻得我一個人相信罷了。”
   那一夜,小梁帶了白酒回來,親自下廚,做海鮮給瑉瑉品嚐。
   喝了兩杯,瑉瑉覺得空前的淒涼,坐在窗前,追思複迫思,總覺得前麵有一堵牆擋住去路,無法通過,隻有在夢中,精魂可以飛越一切障礙。
   梁永燊穿著圍裙走過來,“在想什麽?”
   “對了,”瑉瑉轉過身子,“袁鈞英小姐近況如何?”
   梁永燊笑,“她與表哥結了婚。”
   “你看,”瑉瑉驚歎,“每個女孩子都有後備軍來挽救她們的麵子。”
   梁永燊還是笑。
   “她們真本事。”瑉瑉慨歎。
   “有我權充你的廚娘,你也不算大差了。”
   “梁永燊,我們認識有多久?”
   “久得我知道及了解你的夢。”
   他比起從前要開朗及活潑得多,並且也懂得進取,他現在不是沒有經驗的了。
   “久得看住你長大。”他又說。
   “我小時候還長得真不錯。”
   小梁凝視她,“不,那時你總像受驚的小貓。”
   “現在我仍然害怕。”
   “吃飽了就有安全感。”他笑著進廚房去。
   瑉瑉仰臥沙發上,不勝酒力。忽然之間,她聽到清脆的叫聲“媽媽,媽媽”,心中正奇怪,什麽,幾時的事,吳瑉瑉已做了母親?
   一方麵廚房間梁永燊的聲音傳過來,“吳瑉瑉,你也意思意思,鋪鋪桌子,否則誰娶你服侍一輩子?”
   瑉瑉看見她自己賠笑,自沙發起來,想走進廚房去幫梁永燊,但是一腳踏空,嗬,原來走錯房間,她又回到童年時的臥室來。
   小女孩坐在書桌前寫阿拉伯字母,瑉瑉又看見了她,緊張得手心背脊爬滿汗,這次一定不能放過,一定要追到答案。
   瑉瑉一步步走過去,蹲下同小女孩說:“你好嗎?”
   那小女孩抬起頭,沒有看見瑉瑉,又低頭握住筆寫起字來。
   瑉瑉正打算再與她攀談,耳邊卻傳來梁永燊的聲音:“懶惰的吳瑉瑉,你在哪裏?”
   瑉瑉氣結,他偏在這種要緊關頭來騷擾她。
   瑉瑉不去理他,蹲在童年的自己麵前,清晰他說:“瑉瑉,帶我去,帶我去看清楚,隻有你可以解答我心中疑團。”
   小小的吳瑉瑉站起來,她幼小得叫人吃驚,整個人似一隻會走路的洋娃娃。
   她搖晃一下,轉過身子,走出房門。
   瑉瑉連忙緊跟她細小的腳步。
   走過走廊,對麵有一間相似的臥室,瑉瑉知道這是她母親的睡房。
   她聽到清脆的呼聲,“媽媽,媽媽,”是幼兒叫母親。
   小小女孩伸長手,推開房門。
   門柔柔打開,房內光線是灰紫色的,瑉瑉的視線接觸到房內,她渾身寒毛豎起,她看到一個女子跪坐在地上,伏首床沿。
   頭發的濃度,背脊線條,都像煞一個人,瑉瑉對這個女子好不熟悉。
   “媽媽,”小女孩走進去。
   那女子伏著的頭抬起來,瑉瑉看到一張同她自己一模一樣的麵孔。
   這是她母親?
   難怪他們不敢把她照片給瑉瑉看,這簡直是同一人。
   她表情充滿苦楚,“出去,”她對女兒說,“出去。”
   小小孩童並沒有聽母親的活,隻站著看她。
   “那麽過來。”她伸開雙臂。
   母女擁抱一下。
   “現在好出去了。”母親輕輕推女兒一下。
   瑉瑉看著小女孩留戀地、依依不舍地看母親一眼,輕輕走出房間。
   瑉瑉真正鬆一口氣,不是她,不幹她事。
   “瑉瑉,瑉瑉,”有人推她,還用說嗎,當然是梁永燊,“醒來,醒來。”他拍打她的臉。
   瑉瑉用手擋開他,這個人,老是在要緊關頭來騷擾她。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在耳邊轟轟轟如坦克車,“瑉瑉,瑉瑉。”
   小女孩影象模糊了,瑉覺得她漸漸遠離祖屋,“瑉瑉!”她臉上吃了一記結實的已掌,痛得流下淚來。
   瑉瑉睜大雙眼,看見梁永燊握著她雙肩搖她,神色凝重。
   她回來了,怔怔地看著梁永燊。
   “你怎麽一下子就昏睡了,嚇壞我,叫都叫不應,你看你滿頭大汗,你去哪裏來?”
   瑉瑉蠕動嘴唇。
   “我知道,你又回到幼時故居去了,你為什麽要不住自虐?”
   瑉瑉虛弱地擁抱他。
   “這次你又看見什麽?”他讓她喝水。“我看到母親。”
   “夠了。你日間編的故事晚上放不下來,因而重演,來,洗把臉,嚐嚐我的手藝。”
   瑉瑉怔怔地說:“也許,事情真的與我無關。”
   “我很高興聽到你那麽說。”
   六個月後,瑉瑉在生日同一天,與梁永燊舉行簡單的婚禮。
   瑉瑉開始在一個小小的世界裏,度過她前所未有的溫馨愉快的日子,她似一切滿足的小主婦,專心致誌為家庭服務,偶爾見到報上有適合她的職位,前去應聘,一看到寫字樓那種擠迫緊張冷漠的氣氛,立即打退堂鼓。
   也許……過些時候再說吧,她遲疑地想,可能將來會找到一門適合她的專業。
   這些日子以來,最美妙的事,便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全世界可能已經忘記了她那麽一個人,她也不甘雌伏,忘記了全世界。
   家庭生活一點兒都不悶,看一卷書,出去買一兩個菜,一下子到了下班時分,她像小孩一樣,坐在近門口的地方,一聽得門外有一點點動靜像鎖匙圈響,便立刻揚聲:“燊記,是你嗎?”飛撲過去開門。
   梁永燊由衷地說:“我是個幸運的人。”
   他再也沒想到敏感憂鬱到妖異程度的吳瑉瑉會變成一個純純的小婦人。
   他說:“當心我欺侮你,你此刻已盡失鋒芒。”
   “真的,”瑉瑉感慨地說,“我們女性每長一歲。便貶值一次,我又不懂投資保值,創立事業。”
   “孩子也是資產。”梁永燊提醒她,向她眨眨眼。
   瑉瑉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件事,她失眠了。
   第二天,梁永燊準時下班,進得門來,他笑道:“猜我帶了誰來?”
   瑉瑉那放下已久的警惕心忽然提起來,像一隻貓似,鬃毛微微揚起,全神貫注凝視門外。
   小梁身後轉出一個女子,伸著雙臂,“吳瑉瑉。”
   瑉瑉一見她,心頭一鬆,雙目頓時紅了,“莫意長。”
   梁永燊笑道:“這次我可做對了。”
   “意長,”瑉瑉擁抱著舊友,眼淚忍不住汨汨流下,“我沒有一日不想念你,你近況可好?還在結婚中嗎?怎麽胖了這許多?這次回來,是探親抑或公幹?有沒有機會住在我們這裏?你那另一半呢?”
   意長大吃一驚,推開她,“你真是吳瑉瑉?天啊,原來幸福婚姻生活真的摧毀一個人,你瞧你脫胎換骨了,婆婆媽媽哭哭啼啼,三分鍾內說的話比往日整月還多,你完了。”
   梁永燊在一旁搖頭,“真有得說的。”索性到書房去避開她們。
   “意長,現在我們是親戚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是你表嫂,我們是妯娌。”
   瑉瑉頹然,“還沒到中年已經有往事如煙的感覺。”
   意長靜下來,沉思一會兒,“我們少年時的生活太快、太任性、太放肆了。”
   瑉瑉不語,踱至一角,沉默良久,才說:“意長,有一件事我想問你,不知有多少日子。”
   “我知道,”意長說,“你問不出口。”
   瑉瑉說:“你還記得惠長吧,惠長怎樣了?”
   “還過得去。住大都會,學美術,出院後一直有點兒歇斯底裏,不過不要緊,藝術家統統神經質。”
   “你有沒有再見過她?”
   “沒有,我時常做噩夢,看到身上長長的傷口裂開來,有時候一顆心出來,我急忙用手接著,看著它還卜通卜通地跳,真不好受。”意長苦笑。
   事情可以說出來,可見已經不能刺激她了。
   “意長,這件事裏,我也有錯。”
   “瑉瑉,你怎會這樣想,怎麽能怪到你身上,你不過是一個無辜的旁觀者,我與惠長有夙怨,她有的,我要更多,我有的,她不甘心,自小搶來搶去,沒有寧日,邱進益開頭夾在我們當中貪玩,最後才知道玩的是火。”
   “火。”瑉瑉抬起頭。
   “一點兒都不錯。”
   “我總覺我是罪魁。”
   意長笑,“每一個美麗的少女都擁有若幹殺傷力,為著虛榮心,也泰半不介意略為內疚地攬事上身。但相信我,吳瑉瑉,你、我,甚至是惠長,不過都是很普通的女人罷了。你看,我們一樣結婚,一樣發胖,一樣會憔淬,”
   瑉瑉吃驚,退後一步,用手掩著嘴。
   意長惆悵地說下去:“我們的法力隨青春逝去,之後就是一個普通人了,誰還在乎我們會否受傷,有無喜樂,現在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做錯事要承受後果,我們已經成年,被貶落凡間在紅塵中打滾。”
   聽意長說完這番話,瑉瑉遍體生出涼意,打了一個冷顫,呆呆看著意長。
   “以前你慣於坐在窗前沉思,瑉瑉,現在呢,還保留著這習慣嗎?”
   瑉瑉過半晌才答:“家務那麽忙——”
   意長點點頭。
   梁永燊捧出茶點來,“潤潤喉嚨再說。”擠擠眼。
   意長笑說:“真沒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來,”歎口氣,“現在輪到他們占盡優勢了。”
   意長是真的長大了,口氣世故、成熟、圓滑、合情合理,瑉瑉回憶她倆在宿舍種種趣事,不禁失笑。
   “那個夢,”意長想起來,“你還做那個夢嗎?”
   “很久沒做任何夢了。”
   “你應該學習寫作,”意長打趣她,“把夢境告訴讀者,還可以賺取名氣與酬勞。”
   意長的皮膚比從前深了一個顏色,頭發則較舊日焦黃,身材變得最厲害,鬆身衣服都顯得圓滾滾。
   歲月對舊友無情,當然也不會特別開恩放過吳瑉瑉。
   她明知故問:“意長,我有沒有變?”
   意長一向愛她,此刻隻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沒有,一點兒都沒變,同從前一模一樣,隻是——”
   “隻是什麽?”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麽樣?”
   “你眼內的晶光到什麽地方去了,怎麽不見了?”
   瑉瑉慌起來,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頭路那麽黑那麽長那麽崎嶇,還怎麽去找?
   她低下頭。
   “我們得到一些,當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長安慰她。
   瑉瑉失笑,“意長,你幾時學會這套本領,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來,我給你看。”
   意長把瑉瑉拉到臥室,關門,輕輕解開衣裳。
   瑉瑉隻看到她腰間有一道細長白痕,這便是昔日流血的傷疤。
   “這樣長這樣深的刀痕都會褪卻,瑉瑉,世上還有什麽大事?庸人每喜自擾。”
   瑉瑉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下來。
   過半晌瑉瑉問:“阿姨對我的誤會,會否隨歲月消逝?”
   意長向她保證,“一切一切,都會遭到時間忘懷,最終心湖波平如鏡,一絲漣漪都沒有。”
   瑉瑉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燊敲門:“莫意長,你鬼鬼崇崇幹什麽,當心我叫你丈夫來把你領回去。”
   意長笑說:“小梁你人來瘋。”
   梁永燊推開房門,“意長,你自己也有個家呀,你怎麽不回家去。”
   “意長今夜不走了,我們要說一夜的話。”
   小梁說:“我早知道這種事會得發生,鵲巢鳩占,喧賓奪主。”
   她們該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瑣事細細溫習一遍。
   兩人蠟縮在沙發裏,茶幾上放著飲料、零食,膝蓋上搭著薄毯子,上天入地,無所不談。
   天蒙蒙亮起來,兩人站在窗前,看著山下街道人車逐漸繁忙。
   “意長,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見。”
   意長伸手摸一摸好友的頭發,“一定會有機會。”
   她再次與意長擁抱。
   “好好地與燊記過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長笑,“看樣子他也很知道。”
   瑉瑉把她送到樓下。
   計程車識趣地停在她們麵前。
   瑉瑉擺擺手,看著意長上車離去。
   瑉瑉站在街角,抱著雙臂,想到當年,到莫家老宅遊玩,十來個少女在那長方型泳池裏嬉戲,清脆的笑聲,與藍天白雲相輝映。
   他們統統都是年輕貌美的阿修羅,肆無忌憚,傷害人,也被傷害,瑉瑉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內的真正含意。
   過了很久,她才回到樓上。
   梁永燊已經起來,睡眼惺鬆,正在翻閱早報。
   瑉瑉在一旁打量他,錯不了,他隻是個普通人,而她,是這個普通人的妻子。
   “你該理發了。”她說。
   “妻子們總是吩叨這些細節。”
   “因為丈夫們全部不拘細節。”
   梁永燊沒有抬起頭來,他自己烤了吐司,吃得一桌子麵包屑,看完頭條,進房換衣服上班。
   他走了以後,瑉瑉找節目消磨時間,她翻開一本教絨線編織的書本,研究一個式樣,忽然覺得困,用手撐著下巴,就睡著了。
   一直到醒來,都沒有做夢。
   梁永燊推醒她,“瑉瑉,瑉瑉,你這習慣太過可怕,為什麽隨時隨地睡得著。”
   瑉瑉微笑,“也許下意識知道嬰兒出生之後有好些日子不能舒暢大睡的緣故吧。”
   梁永燊要過一兩秒鍾才能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他竟快樂興奮得落下淚來。
   要做的事那麽多,光是與父親重修舊好就得花些時日,一切由梁永燊主持大局。
   穀家華本來放不下包袱,一聽到這個消息,不禁也有三分歡喜。
   她同吳豫生說:“你竟要升級做外公了。”感慨萬千,不能自己。
   吳豫生趁機說:“也許我們應當聚一聚。”
   這一次聚會一直拖到八個多月之後,瑉瑉抱著嬰兒坐膝上,親與繼母才來探望她。
   她父親的兒子已經是個英俊的小男孩了,一看見幼嬰便說:“我是你舅舅,叫我呀。”
   真的,他把輩份分析得清清楚楚,大人都忍不住笑起來,氣氛一下子緩和。
   在梁永燊鼎力幫忙下,瑉瑉把場麵處理得很好,新生兒成為她的擋箭牌,繼母問她“很吃了一點兒生育之苦吧”,她笑笑答“還可以”。話題便自然地伸延開去,像世間任何一個太太同另外一個太太的談話,以和煦的閑話家常的形式進行。
   吃罷點心告辭的時候,那小舅舅不敢放開嬰兒,一直說:“他會笑,他同真人一樣。”
   吳豫生坐上車才說:“終於把這個女兒帶大了。”
   他沒有想仔細,人說到自己的時候從來不想仔細已是慣例,瑉瑉其實在學校宿舍長大,非在父家,最後一筆教育費且由姨丈支付。
   穀家華附和說:“是,教人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以後其實可以多些來往。”
   穀家華點頭說:“是,她現在很正常很親切,我一直認為陳曉非對她有不良影響,可見沒有說錯。”
   梁永燊做完這個大型節目鬆一口氣,倒在沙發裏,他看著妻子,妻子正全神貫注凝視嬰兒,她的臉龐有點兒浮腫,動作略見緩慢,一心一意,再也沒有空隙容得下其他人、其他事。
   梁永燊問:“你可想過要重出江湖?”
   “我在喂嬰兒上一頓與下一頓之間苟且偷生就已經感覺很好。”
   梁永燊笑,過一會兒說:“下月起我升副總經理了。”
   瑉瑉誇獎他,“多能幹,我們以你為榮。”
   “謝謝你們母子。”
   “算是升得很快吧?”
   “也許是囡為我超級能幹的緣故。”
   瑉瑉側側頭,皺皺眉,*記仿佛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她剛想追究,懷中嬰兒蠕動一下,她即時放棄思考,把注意力放到小小人兒身上。
   當這個小小人兒會得走路的時候,吳瑉瑉又懷了第二個。
   這個消息令梁永燊高興得跳起來,“你看我多幸福,別人的太大在外頭忙著與男人別苗頭,我的太太在家為我養寶寶。”
   這個消息連陳曉非都驚動了,她在一個陰暗早上上來探訪瑉瑉,進屋以後,太陽忽然出來,客廳充滿金光。
   瑉瑉笑著出來歡迎阿姨。
   阿姨老多了,鬢邊有絲絲銀發,叫瑉瑉失神刹那。
   陳曉非打量她身段,詫異問:“第二個呢?”
   “養下來了,在房裏正睡呢。”
   陳曉非覺得不可思議,這麽快,這麽便當?她不置信地衝進嬰兒房,隻見兩個孩子睡一堆,小動物似,一個隻稍微大一點,穿工人褲,胖胖小臉上有一搭搭橘子汁漬子沒擦幹淨,小的裹在軟布裏,頭臉都看不清楚。
   陳曉非一顆心似遇熱的白脫油,全部融化,她輕輕責問:“你不夠人手為什麽不出聲,我認識現成的好保姆,孩子要間著生,連二接三,對你身體也不好。”
   瑉瑉隻是笑。
   陳曉非頹然,“對不起,這是我的缺點,我總忘形忘記,你是吳豫生的女兒,而這兩個,是吳瑉瑉的孩子。”
   陳曉非隻坐了一刻。
   瑉瑉看得出她很寂寞很孤苦,是以說:“假使我有女兒,暑假必讓她到姨婆家住。”
   陳曉非怔住半晌,瑉瑉以為她不滿意,誰知她卻說:“男孩也不妨,我一樣歡迎。”
   那夜梁永燊回來,瑉瑉問:“這麽晚?”
   “累死我。”他邊解領帶邊倒在沙發上。
   “阿姨來過。”
   “阿姨?”梁永燊似極之陌生。
   “陳曉非,我唯一的阿姨,你一度的牌搭子。”
   “啊。”他恍然大悟,像是想起鹹豐年間舊事,那灰塵飛揚小巷子在夕陽裏忽然走出一個故人來,叫他難以辨認。
   瑉瑉為他的態度吃驚,她對一切回憶都整理得井井有條,逐件逐項依次序安放在一格一格小小抽屜裏,隨時可以抽查。
   小梁連阿姨都不複記憶了,那一向喜愛他的阿姨。
   他疲倦到極點,倒在床上,即時入夢。
   瑉瑉不知道他近日做些什麽夢,她想擠到他同一夢中,既怕位置不夠,又怕他的夢與他職業一般枯燥刻板。
   這個梁永燊,同從前那略帶憂鬱的少年人可說判若兩人了。
   吳瑉瑉站到鏡子麵前去,待己寬,責人嚴,是最可怕的進犯,她得好好看清楚自己。
   她許久沒有客觀地觀察這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整個人並非有礙觀贍,照樣穿著很時髦的鬆身衣服,素臉、短發,身段略壯,看上去健康端莊,不過,這也不是她記憶中的吳瑉瑉。
   彼此彼此,這倒好,雙方扯平,毫無虧欠。
   吳瑉瑉心安理得。
   幸虧在鏡中打量過自己,否則萬一在街上看到櫥窗玻璃中反映,可能不知道該名外型普通身份平凡的女子是誰。
   瑉瑉睡了。
   許久沒有做夢的餘暇,一覺頂多不過睡五六小時便得起床照料孩子,通常由幼兒啼哭吵醒,掙紮起身,隻有在這個半明半滅時刻,她覺得無孩夫婦不愧逍遙自在。
   瑉瑉每次做夢都分得出真假,她很清楚地知道身在夢境,但卻不損它的真實性。
   對瑉瑉來說,夢並非生活中壓抑及不滿的出路,夢是失卻的回憶片斷,它們都是真的。
   她夢見她在華英女中禮堂出現。
   禮堂麵積比記憶中小得多,新裝修,十分整潔,瑉瑉不曉得來幹什麽,見有長凳,便隨意坐下。
   她低頭看著雙手,無名指上戴著結婚指環,證明這是成年的吳瑉瑉。
   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卻看到意長與惠長兩姐妹進來,她們是那麽年輕,孩子般臉蛋,豐滿的身段,真正賞心悅目。
   隻聽得意長揶揄惠長:“邱進益已經不喜歡你了。”
   惠長冷笑一聲:“我知道,他現在追你的好同學吳瑉瑉,你以為他會轉向你?”
   瑉瑉一身冷汗,怕莫家姐妹看到她,但是她倆一邊爭吵,一邊轉個圈就出去了。
   接著進來的是葉致君老師,哎呀,在她身邊的是張麗堂,她倆怎麽會結伴同行?
   張麗堂絮絮哭訴:“我並沒有碰過試卷,真要派罪狀給我,隻能說我對吳豫生教授有太大的好感。”
   葉致君同情地道:“我了解被冤枉的感覺……”
   她倆往後台去了。
   瑉瑉吃驚地看著她們的背影,她想站起來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她不願意看到這些麵孔,現在她的世界隻得兩個孩子與終身配偶是重要的,她努力站立,雙腿卻不聽使喚,瑉瑉暗暗叫苦,跟著出場的不知道是誰?
   簡金卿同翁文維來了。
   她同他說:“吳瑉瑉早就知道你我關係,她不能容忍,所以甩掉你。”
   “你會不會回到我身邊來?”
   “我已經找到新生活,請你速速走開。”
   瑉瑉閉上眼,用手捂耳朵。
   有人伸手來拉她的手,她掙紮,大聲嚷:“我不要做這個夢,中止它,中止它。”
   那人強拉開她的手,“是我,瑉瑉,是我。”
   “你是誰?”
   “我是愛護你的蘇伯母。”
   瑉瑉遍體生涼,不由得睜開雙眼。
   “瑉瑉,許久不見了。”她微笑道。
   “蘇伯母,”瑉瑉握住她的手,“你還認得我?”
   她點點頭,“你長大了。”
   “你可怪我把秘密泄露出來?”
   蘇伯母笑一笑,“你不說我終究也會知道,他們一定會向我攤牌。”
   瑉瑉沒有回答,她看見莫老先生在禮堂一角向她招手。
   站在老人身後的,是她的母親。
   瑉瑉看著她走近。
   瑉瑉心情忽然平和,貪婪地注視母親,她在她對麵坐下。
   她開口了:“我患病良久,他們都沒敢跟你說吧?”
   瑉瑉慌忙搖頭,“沒有,從來沒有,你是什麽病?”
   她母親說下去,“我十分厭世,不欲長痛。”聲音越來越低。
   瑉瑉束手無策,十分悲痛。
   她忽然抬起頭來,微笑說:“你要當心。”
   瑉瑉警惕地看母親。
   “當心……阿修羅。”
   瑉瑉脫口而出:“當心什麽?”
   耳畔傳來幼兒的痛哭聲,瑉瑉自床上躍起,急忙走過去抱起孩子。
   這樣小小身體竟然可以發出如此宏亮哭聲,不可思議,每次聽到哭聲她都覺得趣怪無比,忍不住笑。
   夢境種種,冉冉淡出,不複記憶。
   平凡的生活就是這點好,似永遠有一支和煦的燈光照亮小小世界,自給自足。
   梁永燊打著嗬欠自隔壁房張望過來,“古人一生六七個,真不知怎麽消受。”
   “大概多人幫忙吧?”
   “我們家不是有兩個半家務助理嗎,主婦照樣忙得人仰馬翻。”
   他似有抱怨意味。
   “燊記,我做了一個怪夢。”
   他呻吟一聲,“你與你的怪夢。”
   “我看見亡母——”
   “幸運的你,”他開了水龍頭,嘩啦嘩啦洗臉,“我剛才夢見大老板飛過來罵人,拍著桌子控訴盈利不足。”
   瑉瑉閉上嘴巴。
   梁永燊匆匆出門。
   下班時分,他使秘書打電話回來,晚上有臨時會議,不能回家吃飯。
   瑉瑉無奈,因她沒有工作,不了解辦公室真相,真的像他們說的那麽緊張,抑或另有秘密,她不得而知。
   瑉瑉趁這個空檔把阿姨請上來小坐。
   她輕輕說:“我夢見亡母。”
   陳曉非低下頭,過一會兒才答:“你自己也已為人母,何必再追究往事。”
   瑉瑉的聲音更加低,“那麽,她自尋短見一說,竟是真的了。”
   陳曉非始終不肯給她一個確實答案,隻是顧左右而言他。
   再說一會子話,瑉瑉把阿姨送走。
   回到家裏,孩子們已經睡著,他們的父親卻還沒有回來。
   他外出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
   瑉瑉解掉外衣,正預備休息,門鈴響了。
   她對女傭說:“讓我來。”
   怕是阿姨遺漏了什麽,兜回來拿。
   瑉瑉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女子,卻不是陳曉非。
   瑉瑉旋即開亮走廊頂燈,想看清楚她是誰。
   那女子見門打開,便伸出右手,撐住門框,另一手叉在腰上,看住女主人眯眯地笑。
   吳瑉瑉發呆。
   她是一個美少女,十六七年紀,劍眉星目,鮮紅嘴唇,身段修長,穿著襲紫色短裙。
   她比吳瑉瑉更先開口:“請問梁永燊先生在嗎?”
   “他不在。”
   “啊,”美且豔的少女似失望了,“那麽,請你告訴他,我來找過他。”
   瑉瑉很鎮定,“請問你是誰?”
   “我?”少女眨眨妖異的大眼睛,仰頭笑起來,“我叫阿修羅。”
   瑉瑉一聽,臉上變色,往後退幾步。
   少女見她害怕,有點兒意外,揚揚眉毛,轉身離去。
   瑉瑉一時沒有把門關上。
   她忽然朱笑,是,新的一代又成長了,輪到她們出來施展魔力,與她們窄路相逢的不幸人,非死即傷。
   吳瑉瑉才不應害怕,若幹年前,她與她們,可是同路人。
   她關上門,客廳漆黑一片,她獨坐其中,預備一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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