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圓舞

(2008-09-05 07:56:15) 下一個
  我的一生,像是受一個男人所控製,使我不能有自由投入別的感情生活,不過我與他之間,卻沒有怨忽憤恨,我們深愛對方,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又不是情人,這一段感情,長而勞累,卻不苦澀。
  認識傅於琛那一年,隻有七歲。
  並不是一個平凡的七歲。
  母親在那一年再婚,舉行盛大的舞會,傅於琛是賓客之一。
  那一日,我被穿上白色的紗衣,戴起白色的手套,站在舞會的一角,權充布景。
  已經很倦很倦,一早起來,到婚姻注冊處觀禮,見母親身上緞子禮服,已深覺滑稽,低領子、粉紅色,像睡衣似的。
  一旁有觀禮的親友,不住投來好奇的目光,細細聲稱我為油瓶,指指點點。
  禮畢後有人一手拉起我走,看著車子有空位把我拋進去,載我到茶樓,胡亂給我一碗麵。
  這時紗裙刺我腿,半天沒有說過一句話,吃不飽,並且覺得涼。
  母親在很遠的地方,換上長旗袍與親友拍照,忽然一疊聲叫人傳我,他們把我一手交一手送到母親身邊,她親昵地用手搭住我的肩膀,示意我看牢照相機,哢嚓一聲,這張照片我至今保留著。
  在彩照中,母與女看著鏡頭,頭碰頭,不知有多親熱,但事實,事實永遠不是那回事。
  拍完照,她又飛到別人身邊去。
  連我都知道,這是她的大日子。
  她的化妝很濃很深色,遠看倒紅是紅,白是白,近看隻見炭黑色勾出大眼圈,假的睫毛如扇子似的,笑起來粉陷在皺紋裏,牙齒上有煙漬子。
  從沒有見過這麽粗陋虛假的麵孔,我記得母親從前有最細滑的皮膚,父親叫我與她排隊相麵孔,然後會笑說,麵皮一樣細滑哩。
  我很困惑,又不敢出聲,吃完麵又被送上車子,接到舞會。
  年紀大的親戚都沒有來,母親又換了衣裳,與惠叔叔跳起舞來。
  那時才黃昏,他們已開始喝酒,有一隻很高很大的蛋糕,上麵放著兩個小小糖人,象征新郎新娘,母親與惠叔叔四隻手握著一把刀,用力切下去,眾人便拍手。
  我覺得非常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累,躑躅到一角,坐下,低頭看著自己的皮鞋,本是新的白鞋,不知被誰踩了一腳,有一個黑印子。
  我抓緊手袋,裏麵有一塊手帕與十塊錢。
  一會兒,當一切結束之後,母親會帶我回新家,同惠叔叔一起住。
  因為祖母與外婆以及父親都不肯收留我。
  舞會中裙子擦裙子,悉悉索索,天黑了,我仍躲在一角,忽然之間,再也忍不住,眼淚掉下來。
  我跑到一個角落去專心哭泣。
  “你好。”
  有人在我背後說。
  一整天都沒有人同我說話。這會是誰呢?
  我抬起頭,看到一個男人,年紀比惠叔年輕點點,正探頭看我呢。
  我別轉身子,不讓他知道我在哭。
  “你是誰?”他問我。
  我不回答。
  “不會說話嗎,”他取笑我,“是啞巴嗎?”
  “誰是啞巴,你才是啞巴。”
  他算準孩子會這樣回答。
  “你為什麽哭?”
  “我沒有哭。”
  “哦,那麽一定是灰塵掉到眼睛裏。”
  我不去理他。
  “啊,對了,我的名字叫傅於琛。”
  “付於心。”
  “是。”
  繼後許多許多年,我都叫他付於心。
  “你叫什麽?”
  我不肯回答。
  “你父親呢?”
  “他不在這裏。”
  “你母親呢?”
  我也不肯回答。
  “她穿什麽顏色衣服?”
  “白色。”隻有一個女人穿白色。
  他往舞池方向打量一會兒,一呆。
  “你姓周?”他問。
  我點頭。
  “原來如此。”聲音非常非常溫柔。
  母親與惠叔叔摟著笑個不停。
  “你一定餓了。”
  我點點頭。
  “來,我帶你去吃東西。”
  我搖頭。
  “為什麽?”
  “不要跟陌生人走。”
  “對的,那麽你要吃什麽?”
  我仍搖頭。
  他笑笑走開,“等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我等他,他沒有使我失望,帶熱狗與牛奶回來。
  我很懷疑吃了腦袋會長出耳朵來變驢子,但是實在太餓,全副吃下去。
  然後瞌睡。
  記得找到張沙發,靠著就閉上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
  是母親一直搖我,我聽到她聲音,“老傅,玩得高興嗎?怎麽不見你跳舞,同誰來?”
  惠叔也在一旁說:“伊利沙伯黃呢,我們明明請了她。”
  我睜不大眼睛。
  “女兒叫什麽名字?”
  “老傅,沒想到你喜歡小孩子。”
  “錯了,我並不喜歡小孩。”
  我由他抱起,送上車。
  婚禮完畢,母親成了惠太太。
  在別的地方,還有一個惠太太,離了婚,帶著兩個男孩,與母親不見麵。
  住在惠家,生活很過得去,惠叔叔是那種很不在乎的人,不拘小節,家裏多雙筷子,根本不在計較範圍,不過他也絕對不會前來噓寒問暖。
  一年之後,他忘了家中有這麽一個女孩,正合我意。
  女傭是母親帶過來的,服侍周到,這是我一生中,過得異常舒暢的一段日子,惠叔是個好人。
  他喜歡旅行,與母親不斷外出,我的抽屜裏放滿了各國紀念品。
  有一隻玻璃紙鎮,半圓型,裏麵有間小小紅色屋頂的小房子,把紙鎮搖動,白色的碎屑在液體中攪動,像下雪,我稱它為下雪的紙鎮,自德國帶回。
  又有一串萊茵石的項鏈,因為掉了一粒,母親將它給我玩,我愛把它垂在額前,扮作印度舞娘。
  “承鈺。”
  “很特別的名字。”
  母親不願意再討論下去,“怎麽辦,惠,你背她出去。”
  “叫醒她。”
  “我來。”
  抽屜裏太多別的同齡女孩所沒有的玩意兒,這是我所得到的。
  我失去的呢?最令我納悶的是,以後再也沒有見過親生爸爸。
  不知他去了什麽地方,同什麽人在一起,有沒有想念我。
  完全不知道。
  不過我仍然跟他的姓,我姓周。
  母親還幫我收集各類明信片,這使我小學時期在小同學麵前地位崇高,每次帶兩三張回學校,告訴他們,巴黎聖母院以及埃及金字塔有什麽特色。
  我所有的,他們都可以看得到,我所沒有的,他們不知道。
  但自小朋友豔羨目光中,我獲得快樂。
  快樂有許多許多種,當我知道能夠再見到付於心的時候,那快樂的感覺是真實的。
  一日母親說:“老傅回來了。”
  惠叔問:“你怎麽知道?”
  “他寄來一張明信片,說要住我們這裏。小鈺,這張甫士咕給你,自瑞士寄出來。惠,他在那邊幹什麽?”
  “研究異性。”
  我一時沒有省悟明信片的主人是誰,隻看見背後貼著張巨型七彩斑斕的郵票,心中已有點歡喜,他寫的是英文,但簽名是中文,寫著傅於琛,我信口念出來:傅子探。
  惠叔笑,“不不不,是傅於琛。”
  付於心!
  我眼前亮起來。
  母親咕噥:“小鈺你的中文程度差得很哇。”
  惠叔說:“他們這一代是這樣的了。”
  母親說:“他是否同伊利沙伯黃一起回來的呢。”
  “去年已經分手了。”
  “是嗎,我從沒聽說過,你是哪裏得來的消息?”
  “不知誰說的。”
  “他們住紐約也有一段長日子。”
  “如今傅老頭死了,他也該回來了。”
  “當年,他對我有意思……”
  惠叔不搭腔,嗤一聲笑出來。
  母親惱,“你笑什麽,不相信?你有膽子問他去!”
  我取起甫士卡退回房間。
  我記得他。
  他是那位善心的先生,在我最寂寞的時候陪我說話,給我吃東西,到最後,背我回家。
  我把明信片後每一個英文字抄出來,有些可以辨認,有些不,然後查字典,所得結果如下:
  “……七月一日回來,暫留府上……物色……敘舊……遺囑善待……再見。”
  七月一日,還有兩個星期。
  屆時他會發覺我已長大很多,並且不會在派對中瞌睡。
  七月還沒有來,母親已經與惠叔生氣。
  另一位惠太太,要帶著孩子回來度暑假。
  他們已有多年沒回來,惠叔興奮,但母親不。
  她要他們三人去住酒店,惠叔不肯。
  “這也是他們的家!”
  另一位惠太太回娘家,但兒子們一定要同父親團聚。
  母親非常非常生氣,她甚至哭泣,但惠叔沒有屈服,他們大聲向對方呼喝,然後不說話。
  他們像小孩子。
  當大人像小孩的時候,小孩隻得迅速長大。
  我維持緘默。
  快樂無事的日子,是否要從此結束?
  母親收拾行李,前往倫敦,惠叔並沒有阻止她,隻是說:“倦的時候,回來吧。”
  母親說:“我恨你。”
  跟電影一樣。
  她提著箱子離去,跟往常那樣,她沒有想到我的處境。
  她應該帶我一起走,但或者她還會回來,屆時才帶我走,或是不走。
  我看不出有什麽理由,她不讓惠叔的兒子同他們父親住。
  畢竟我同惠叔一點關係都沒有,也已住在這裏好幾年。
  我變得很沉默很沉默。
  當惠叔與付於心一起出現的時候,我沒有期望中一半那麽開心。
  一見惠叔回來,我立即站起避入屏風後。
  付於心一臉胡髭,看上去有倦態,但眼睛十分明亮。
  他問惠叔:“女主人呢?”
  “女人!”是惠叔的答案。
  “怎麽了?”
  “她出去旅行了。”
  “吵架?”
  惠叔說:“不說這個,我替你備妥客房。”
  “謝謝。”
  “你同你父親可有言歸於好?”
  “老惠,我不問你的事,你也別問我的事。”
  “是是是。”
  “給我一杯白蘭地。”
  斟酒的聲音。
  “老惠,這是什麽?這喝了會盲!”
  惠叔尷尬地說:“在外頭住這麽多年,還嘴刁。”
  兩人哈哈笑起來。
  我剛想躲進房間,付於心說話了。
  “你一個人住?”
  “是。”
  “那小女孩呢?”
  “什麽小女孩?”
  “喏,倩誌的小女孩。”
  “喏,你指小鈺。”
  “她還同你住嗎?”
  “同。”
  “我可否見她?”
  “當然,陳媽,把小鈺叫出來。”
  女傭應了一聲。
  “她開心嗎?”
  “誰?”
  “周承鈺。”
  “我想還好吧,喂,老傅,沒想到你對兒童心理有興趣。”
  我轉身回房間。
  陳媽正找我,笑說:“出去見客人,來。”
  我隨她身後。
  付於心一見我,有說不出的高興,“哈羅,你好嗎?”
  我微笑,他還當我是小孩子。
  “你長高許多。”他說。
  惠叔感喟說:“她最乖。”
  “而且漂亮。”
  我垂下頭。
  “還是不愛說話?”付於心低頭來問我。
  我避開他的目光。
  他哈哈笑起來。
  惠叔走開去聽電話,書房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每次見到你,你總似不大高興。”
  我仍不說話。
  “我有禮物送給你。”
  “我不要洋娃娃。”
  他詫異地看著我,“咦,說話了。”
  “我不再玩洋娃娃了。”
  “但是我沒想過你會喜歡洋娃娃。”
  他自行李筐中取出一隻盒子,遞給我。
  “能拆開看嗎?”我說。
  “自然。”傅於琛說。
  盒子是舊的餅幹盒,有二十厘米乘三十厘米那麽大,打開來,滿滿一盒郵票,且都是舊的,世界各地都有,三角形長方型,美不勝收。
  我心頭狂躍,“都給我?”
  他點點頭,“全是你的。”
  “啊,謝謝你,謝謝你。”我把盒蓋關好,將盒子擁在胸口。
  “是誰送你鍾愛的禮物?”
  “你/
  “我是誰?”
  “你是傅於琛。”
  “啊,你竟記得我的名字。”
  “是,而且會寫你的姓名。”
  “誰教你的?”
  “我已經九歲,何用人教?”
  “哦,失敬失敬,已經九歲,喂,小姐,能否握手?”
  我伸出手與他握。
  他的手大而溫暖有力,他的手一直在保護我。
  “小姐,你認為我們可否成為朋友?”
  “可以可以可以。”
  “你很少這麽奮勇的吧?”
  我的麵孔漲紅。
  “對了,你母親呢?”
  “在倫敦。”
  “或許我可以用電話與她談談,叫她回來,你認為如何?”
  “謝謝你。”我感激得想哭。
  “不是問題,舉手之勞。”
  那夜他與母親說了很久,但是母親沒有答應回來。
  惠叔不見得非她不可,他熱烈地進行著迎妻活動,渴望見到兩個兒子。
  惠叔說:“十五歲與十三歲,想想看,竟這麽大了,老大聽說有一米七高。”
  那簡直大人一樣了,我驚異,這麽高大!
  當他們兩兄弟真人出現的時候,體型比我想象中更巨。
  我想那是因為他們姓惠的緣故,而我,我姓周,相形之下,我的尺碼頓時縮了一截。
  這原是他們的家。
  付於心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他輕輕說:“不要緊,我也不姓惠。”
  我看他一眼,但他很快就會搬走,而我,我不知要住到幾時。
  這是我第一次嚐到寄人籬下的滋味。
  後來在人生道路上,吃了許多許多苦,但首宗,還是寄人籬下之苦,比生老病死更甚。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發誓要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巢,在外頭受風吹雨打,回來亦可關上門舔傷。
  晚上惠叔出去與家人吃飯,幸好有付於心與我同在,我聽到他在長途電話中與我母親爭執。
  “你應回來,你怎麽可以把承鈺丟在惠家不理?是,我多管閑事,但是你還想在倫敦呆多久?你的餘生?”
  我躲進衣櫥,並沒有哭,哭是沒有用的。
  但櫃裏漆黑,特別安全。
  傅於琛來找我,他打開房門,再打開櫥門,發現了我。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然後他非常非常溫柔地說:“周承鈺,要不要擁抱一下?”
  當時覺得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待我似他那麽好,即時撲到他懷中,與他緊緊相擁,良久良久沒分開。
  他說:“為你,我會毫不猶疑娶你母親,盡管她是殊不可愛的女子。”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他時常用那種口吻與我說話,在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安撫我。
  惠叔兩個兒子頑皮得不像話,第二天,就找我碴,把我自房間拉出來,要在梯間推我下樓。
  “哭呀,哭就放過你。”
  “把她外套脫下來,在屋內何必穿那麽多衣裳。”
  惠大把我推向牆角,惠二把我拉出來。
  我沒有尖叫,因無人理睬。
  沒有憤怒,隻有深深的悲哀。
  正在這時候,傅於琛出現在房門口。
  “住手。”他說。
  惠大惠二嬉皮笑臉,“傅叔叔早。”
  “再給我看見你們欺侮周承鈺,毋需征求令尊意見,我就煎你們的皮!”他暴喝一聲,“走開!”
  惠大惠二連我在內,都驚呆。
  惠大嘀咕,“這是我們的家不是?”
  然而他不敢聲張,拉著兄弟走開。
  我退至牆角,看著傅於琛。
  他柔聲問我,“要不要做我的女兒?我收你做幹女兒可好?”
  我緩緩搖頭,
  “不喜歡?”
  “我不要做你女兒。”
  “為什麽?”他著急。
  “我要與你結婚。”
  “什麽?再說一次。”
  我肯定地說:“我要嫁給你,做你的妻子。”
  “啊,”他驚歎,“真的?”
  “因為你對我好,而且保護我。”
  “就為了那樣?”
  “是。”
  過了許多許多年,才曉得自己原來那麽早就有智慧,可是,做人是講運氣的,在我感情生活中,並沒有遇見對我好與能保護我的丈夫,許多女人都沒有遇到。
  “謝謝你,”他說,“這是我曆年來所聽到最好的讚美。”
  傅於琛一直住在惠家。
  他為何沒有搬出去?
  為什麽他越來越似主人?
  為什麽惠大惠二兩隻頑皮鬼見了傅於琛便躲遠遠?
  為什麽惠叔要垂頭喪氣?
  一日深夜,惠叔進來與我說話。
  我在看畫報,見他滿臉愁容,知道不會是什麽好消息。
  我等他開口。
  心中異常忐忑,也猜到一二分。
  “可是媽媽不回來了?”我小聲問。
  “別擔心,她總會回來的。”
  “那是什麽事?”
  “我真不知怎麽對你說才好。”
  “沒問題,你說好了,我已經長大。”
  “真對不起,承鈺,我恐怕你不能住這裏了。”
  我沉默很久,隻覺耳畔嗡嗡響,隔半晌問:“惠叔,可是我做錯什麽,你趕我走?”
  “不不不,你是乖孩子,完全不是,承鈺,惠叔自己也得搬,這屋子賣了給人。”
  “為什麽?”我驚疑。
  “惠叔做生意做輸,要賣掉屋子賠給人家,你明白嗎?我們都得走。”
  我略為好過一些,“到什麽地方去?”
  “我不知道,承鈺,我已發電報叫你媽媽來接你。”
  “你們到什麽地方去?”
  “還不知道呢。”
  “我母親是否仍是你妻子?”
  “不了,承鈺,她要同我離婚。”
  “是否因為你窮了?”
  “我想有些因素。”他苦笑。
  “你怎麽忽然之間窮下來了?”
  “要命,叫我怎麽回答才好。其實我窮了有一段日子。”
  “真的,怎麽我看不出來?”
  “你是小孩子。”
  我歎口氣。
  那我要到什麽地方去住?
  我呆呆地看著惠叔,惠叔也看著我。
  惠叔是個好人,他不是要趕走我,問題是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我們相對許久,他忽然說:“承鈺,對不起,我不能保護你。”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不要緊,我已經在這裏住了很久,生活很舒適。”
  我雙眼發紅,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那夜誰也沒有睡好。
  做夢,自己變成了乞丐,沿門乞食,無片瓦遮頭,一下子,又變成賣火柴女孩,劃著一枝洋火,又一枝洋火,終於凍死在街頭。
  醒來時一身大汗,坐在床上,不知何去何從。
  怎麽辦呢,我會到什麽地方去住?能否帶著明信片,下雪的紙鎮,以及郵票一起去?
  我甚至沒有行李箱子。
  而母親在這種時候,仍在倫敦。
  她是否故意要撇開我?
  很有可能我會與她失散,以後都不再見麵,然後在我七十多歲的時候,才認回一百歲的她,兩個老太婆相擁哭泣。
  這些日子,母親亦買給我一櫥衣服,布置得我的睡房美侖美奐,不過好景不再,我就快要離開,格外留戀這一切。
  我留在房中。
  傅於琛來敲我的房門。
  我開門給他。
  “你怎麽不出來?”
  我悲哀地說:“惠叔要搬走了。”
  “是,我知道。”
  “怎麽辦呢?”
  “那豈不更好,那兩個討厭的不良少年亦會跟著他走。”
  “可是你也要走,我也要走。”
  “不,你不必走,我也不必走。”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承鈺,這將永遠是你的家,明白嗎?”
  我不明白。但是我如在漆黑的風雨夜中看到金色的陽光。
  我問他,“是你把房子買下來了?”
  “承鈺真是聰明。”
  “他們要住到什麽地方去?”
  “我不知道。”他笑。
  “那似乎不大好。”
  “你真是個善良的小孩子。”
  “你會在這裏陪我,直到母親回來?”
  “即使我沒有空,陳媽也會留在這裏。”
  我放下了心。
  “那麽,是不是你把惠叔趕走?”
  “不是,你惠叔欠人家錢,我幫他買下房子,解決困難,房子是非賣不可,不管買主是誰,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所不解的是,為何開頭我住在惠家,現在又住在傅家,我姓周,應當住周家才是呀。
  但隻要有地方住,有地方可以放我的郵票,我學會不再發問。
  “笑一笑。”
  我微笑。
  “呀,眼睛卻沒有笑。”
  我低下頭。
  “與你出去看電影可好?”
  我搖搖頭。
  惠叔那日與兩個孩子搬走。
  惠大趁人不在意,將我推倒在地上,惠二過來踢我。
  我沒有出聲,隻是看著他們,忍著疼痛。
  惠大說:“多麽惡毒的眼睛!”
  他吐口唾沫走開。
  他們上了惠叔的車子,一起走了。
  我自地上起來,手肘全擦破了,由陳媽照料我。
  傅於琛看到,“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不小心跌倒。”
  他凝視我,“下次你不小心跌倒,至要緊告訴我聽。”
  我低下頭走開。
  聽見陳媽說:“真是個乖孩子。”
  傅於琛說:“孩子?我從來沒把她當過孩子,她是個大人。”
  我不出聲。
  傅宅舉行派對,我沒有下去。
  人家會怎麽說呢,這孩子是誰的呢,她父母在何處,為何她跟一個陌生人住?
  但是下午時分,有人來同我梳頭,並且送來新衣服。
  我同傅於琛說:“我媽媽呢,她幾時回來?”
  暑假快過去,而她影蹤全無。
  “告訴你好消息,下個星期你媽媽會回來。”
  “真的?”
  他點點頭,“怎麽樣,穿好衣服,我教你跳舞。”
  知道媽媽要回來,心中放下一塊大石,乖乖穿上新衣新鞋,與他到摟下。
  客人已經到了一大半,簇新麵孔,都沒有見過,音樂已經奏起。
  傅於琛拉著我,教我舞步,大家跟著圍成一個大環,我與他跳兩下,轉個圈,隨即有別人接過我的手,與我舞到另一個角落去。
  這是我第一次被當作大人看待,很是投入,舞步十分簡單,一學即曉,當我又轉到傅於琛身邊。大家邊笑邊跳,舒暢異常。
  我問他:“可否一直同你跳?”
  “不,一定要轉舞伴。”
  “為什麽?”
  “這隻舞的跳法如此。”
  “是嗎?”
  “它叫圓舞,無論轉到哪一方,隻要跳下去,你終歸會得遇見我。”
  “哦,是這樣的。”
  他呼吸急促,每個人都揮著汗,喘著氣,“嗨,跳不動了!”
  大家一起停下來,大笑,寬衣,找飲料解渴。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遊戲,我會牢記在心。
  它叫圓舞。
  母親在我們跳完舞許久許久才回來。
  都開學了。
  由陳媽帶我到學校去領書薄單。
  由傅於琛派人陪我去買新課本。
  所有學費雜費,都由他簽支票。
  對我來說,再沒有別的簽名式,深切過傅於琛這三個字。
  我不懂得如何形容當時的心情,隻知道無限悲哀憤恨。
  父母都置我不顧,叫我接受別人的施舍,盡管傅於琛待我那麽好,我卻不開心。
  母親自己提著行李回來,坐在客廳中吸煙,我剛放學。
  進了屋子,隻冷冷地看母親。
  她開了留聲機,那首歌叫《何日君再來》。
  母親一直喜歡這首歌,除此之外,她也喜歡比提佩芝,但此刻我已不再關心這些。
  我瞪住她,令她如坐針氈。
  唱片歌聲成為我們之間唯一的道白,那時父親愛笑問:“何日君再來,倩誌,你在等誰回來呀。”
  可是這些回憶都不再重要了,事實上我也已明白,即使母親不回來,我也可以活下去,能熬過這四個月,就能熬過一輩子。
  陳媽過來打圓場,“不是一直等媽媽回來嗎,現在媽媽可回來了。”
  《何日君再來》唱完,母親丟下煙蒂,過來看我,她還把我當小孩呢,蹲下來,然後再仰起頭,不知多做作,兩隻手握住我的肩膀,聲音作適度的顫抖,“好嗎,女兒,你好嗎?”
  我記得太清楚了,她的確是這樣問我。
  我也記得我用力把她推開。
  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咦,”她說,“這裏同從前一模一樣。”
  “這不是你的家。”我說。
  她看著我,臉上轉色,隨即冷笑,“啊,這裏難道又是你的家?”
  這是我們母女倆第一次吵架。
  “沒想到小小周小姐比我有辦法!”
  “倩誌,夠了。”
  我回頭,是傅於琛回來了,他總在要緊關頭出現救我。
  我咚咚咚跑上樓,坐在第一級樓梯,聽他們說些什麽。
  “倩誌,對小孩說話,不能如此。”
  “她從來不似小孩,”母親憤憤地,“無論什麽時候,都冷冷地看著我,充滿恨意!”
  “有你這樣的母親,說不定承鈺的雙眼有一日會學會放飛箭。”
  “不要諷刺我好不好,於琛,我也盡了力了,你們為什麽都放過她的父親,偏把矛頭指著我?”
  傅於琛歎口氣,“可憐的承鈺。”
  “你們想我怎麽樣?賣肉養孤兒?”
  “倩誌,你到底打算怎麽樣?”
  “我要結婚了。”
  “又結婚?”
  又結婚!
  我緊緊閉上眼睛。
  “對方不知我有女兒。”
  “你是決定撇下承鈺?”
  母親不答。
  “把她放到保良局去,可是?”
  母親說:“這是我們家的事,何勞你來替天行道。”
  “你不配做她母親!”
  “這我知道,不用你告訴我。”
  “她隻有九歲。”
  “不關你事。”
  “倩誌,我願意收養她。”
  我掩上麵孔。
  “啊。”母親詫異,“你是真關心她。”
  “是的。”
  “你會依正手續辦理此事?”
  “我會。”
  “這就是你付飛機票召我回來的原因?”
  “是。”
  “那也好,”母親鬆口氣,“那太好了。”
  “你沒有附帶條件?”
  “我不見得是賣女兒的人,你別把我想得太壞,我有我的苦哀,傅於琛,你懂得什麽?你自出娘胎注定無愁無慮,現在又承繼上億的家產……我累了,明天再說吧。”
  “我送你去酒店。”
  “什麽?”
  “我不想看見你。”
  母親聽見這句話,嗬哈嗬哈地笑起來,笑得比哭還難聽,像女巫一般。
  “陳媽,叫司機送這位女士出去。”
  我沒有哭。
  沒有用,他們再也不關心我的死活,哭亦沒有用。
  我進房間躲著。
  真希望下一次開門出來,我已十九歲,不用再靠任何人,可以自力更生。
  第二天早上,陳媽上來喚我:“傅先生有話同你說。”
  我也有話說,打開門,仍然隻得九歲。
  他的氣已消了。
  我站在他麵前,不知怎麽開口。
  “失望是不是,不過不要怕,生命中原充滿失望。”
  他也沒打算瞞我什麽。
  “承鈺,你母親不要你了。”
  我也知道這是事實,由他說出來,胸口還猶如中了一拳,比摔在地上還痛。
  我顫聲問:“我父親呢,能不能叫他回來?”
  “我們不知道他在何處。”
  我低下頭。
  “承鈺,我願意收你做義女。”
  “如果你不介意,我情願去孤兒院。”
  “但你不是孤兒,你可以住在這間屋子裏,到你成年。”
  “不。”
  “承鈺,別固執,你母親都已經讚同。”
  “在孤兒院,大家都沒有父母,沒有人會笑我。”
  傅於琛一直有辦法說服我。
  第二天,他告了假,帶我去參觀一所兒童院。
  負責人挑了三五個孩子出來,由他們介紹院內生活。
  有一個女孩,與我差不多年紀,一直奉承著大人,眼神閃爍,不住賠小心,說許多聲“謝謝”與“對不起”,表示她有教養,又向我打聽生活情況,對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羨慕。
  我貼近傅於琛,不敢與她說話。
  負責人帶我們去參觀女童的居所。
  一間大房間總共放著八張床,簡陋的床墊被褥,床邊一張小茶幾,這就是她們所能擁有的一切。
  我打心底發寒。
  總比做賣火柴的女孩好吧,我想。
  衛生間在走廊的盡頭,大家蹲著就洗身洗衣服,一隻隻漱口杯上吊著一條條毛巾,無所謂你我她,都可以公用。
  這就是我要來的孤兒院。
  隔了十年,當我中學畢業,又一次試圖離開傅家,自力更生,對這所女童院猶有餘悸。
  我記得考取了師範學院,興致勃勃以為是新的裏程碑,跑到他們的宿舍一看,也是這樣,空無一物的大房間,放四張床,每人一隻床頭幾,洗手間在走廊盡頭。
  頓時嚇得我麵青唇白,打道回府。
  對於自小有溫暖家庭的人來說,住大房間,吃大鍋飯,可能是另一番情趣,另一種經驗。
  但我接受不來。
  那夜,傅於琛誠懇地問我:“承鈺,你已看過那地方,你真認為,與我同處會比到那裏去更差?”
  我小小的心靈完全被摧毀。
  注定要寄人籬下,就選一個較為理想的環境吧。
  我細聲說:“我願意留下來。”
  過幾日,傅於琛辦手續成為我正式的監護人。
  母親也在場,大筆一揮,完全與我脫離關係。
  那日她竭力地打扮過,小腰身的外套,窄裙。
  那套衣裳太小了,繃在身上,現出她的小肚子,她也自覺,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腹部。經濟情形一定不好,沒有能力買新衣。
  傅於琛正麵也不去看她。
  她甚覺無味,辦好事就走了。
  傅於琛帶我去喝咖啡。
  商業區繁忙地帶的咖啡座上,他遇到不少熟人,過來打招呼的時候,都對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自顧自吃蛋糕,不去理會他們。
  老實說,真的淪落到女童院,還有什麽私隱可言,沐俗睡覺都得對著大眾做,我已喪失畏羞本能。
  打那個時候起,養成我除死無大礙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來,鞠一個躬,說聲對不起,又從頭來過。
  或者這也是傅於琛與我共同的一點,他亦與我一樣,冷如萬載玄冰。
  他沒有把我介紹給任何人。
  直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走過來,他叫“於琛,你在本市?”
  “伊利沙伯,”他站起來,“請坐。”
  我聽過這個名字,她姓黃,是他的女朋友,他們有很好的交情。
  伊利沙伯是位標致的女子,麵孔有股說不出的秀氣,眉宇間略為驕傲,但是一笑起來,又被甜美取代,身材高挑,與她男友差不多高,穿得華美講究。
  我不大認識她們這個年紀的女子,但比較之下,也知道她的姿態比母親要高級得多了。
  伊利沙伯坐下來,親切而善意地問:“這位是誰呢?”
  傅於琛說:“是周承鈺小姐。”
  “你好。”她說。
  我也說:“你好。”
  她又說:“我們一般發型呢,此刻最流行埃及豔後式。”
  我並不知道她指什麽,維持沉默。
  但她是位有教養的女士,並沒有與傅於琛作私人談話,置我不顧,客套幾句,她就告辭。
  傅於琛站起來把她送回另一張台子去。
  來來去去,像是一整套儀式,煞是好看。
  當他回來的時候,我比平時更沉默。
  是他先問我:“她可漂亮?”
  “非常美麗,像電影明星。”
  “全城名媛,最好看數她了。”
  忍不住問:“她是你女朋友?”
  “從前是。”
  “發生了什麽?”
  “真是難以形容,”他微笑,“你喜歡她?”
  我點點頭。
  “記住,真正有氣質的淑女,從不玄耀她所擁有的一切,她不告訴人她讀過什麽書,去過什麽地方,有多少件衣裳,買過什麽珠寶,因她沒有自卑感。”
  日後就明白了。
  說簡單點,姿態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撈女找到戶頭。
  傅於琛自那個時候開始教育我。
  我一直住在他家裏,由陳媽照顧我。
  他時時帶我出去,總是介紹我為周承鈺小姐。
  人們全然不知我與他是什麽關係,但日子漸漸過去,他們習慣他身邊有這麽一個女孩子。
  十二歲的時候,我已長到現在這麽高,一年之內縫三次校服,買三次皮鞋,一會兒便嫌小,衣物穿三兩個月便不合身,很明顯開始發育。
  脾氣也格外孤僻,動不動生氣,一整天不吃飯,隻有傅於琛在本市的時候,我才肯開口說話。
  他常常外出,一去盈月。
  有時我問:“你又要到什麽地方去?”
  “我去奧地利史特拉堡。”
  “做生意?”
  “不,去參加花式飛翔比賽。”
  “會不會有危險?”
  “走路也有危險。”
  “我可不可以去?”
  “你要上學。還有,你已經這麽大了,帶你出去,人家會以為你是我女朋友。”
  我咧嘴笑。
  沒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誰。
  他仍然沒有結婚。
  他仍然帶我出去,他喜歡我外出時擦點口紅。
  陳媽初時很詫異,“小姐,你怎麽開始化妝?”後來見慣了,就不再問,這世上原有許多奇人奇事,有什麽稀奇。
  口紅由他買回來,有兩個顏色,一隻大紅,一隻粉紅。我不大會用,總是搽得厚厚的,嘴像是哭過之後,腫了出來。
  他還喜歡我穿窄腰身的大圓裙,梳馬尾巴,這樣打扮起來,照著鏡子,自覺似十六七歲少女。
  他買項鏈給我,說:“戴上就更好看了。”
  傅於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樣。
  我沒有令他失望,開頭,我知道有人懷疑我是他的私生女,後來,他們又說我是他的小妹。
  暑假,他把屋子重新裝修,真是痛快,完全不留從前的樣子。
  私底下,我並沒有忘記過去。
  升中學了。
  他為我選了最好的男女校。
  即使穿校服不打扮,即使態度冷淡,也有很多男生願意與我做朋友。
  他們邀我看電影吃刨冰去圖書館。
  仍不敢伸出友誼之手。
  他們開始把書信卡片夾在我書本裏。
  有些還寫英文,文法都不十分整齊,但已噱得我開心,用一隻盒子,珍藏起來。
  我們知道一個地方,在學校小路上,叫華南冰室,菠蘿刨冰才六角一杯,放學偶爾,我也肯與女同學約好,吃上一杯。
  隔壁桌子坐著男生,彼此裝著不認識,可是大家都特別注意頭發亂了沒有,說話對桌是否聽見……
  我們已開始知道男女有別。
  甫士卡與郵票在這個階段已不生效,但我塗口紅,她們沒有,豔羨之餘,風頭仍歸我。
  女同學也曾說:“你父親那麽年輕那麽漂亮。”
  我沒有解釋。
  母親又出現一次。
  實在是老了。
  一直笑,假牙沒裝好,紫色的牙肉與瓷牙間有條黑色的縫,怪不自然。
  她一時沒把我認出來。
  她同陳媽說:“怎麽可能,似大人一樣!”
  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
  一看就知道她為何而來。
  她是來借錢的,我可以肯定。
  傅於琛特地回來會她,擋在我麵前,怕她有什麽不適當的舉止。
  他總是為我著想。
  我繞著雙手看著母親,她抬頭,大吃一驚。
  “承鈺?”她趨向前來。
  我不應她。
  傅於琛站在我身後,問她:“有什麽事?”
  她酸溜溜地說:“女兒活脫脫似公主,老媽卻無隔夜之糧。”
  傅於琛歎口氣,“你要多少?”
  “我同你私下談。”母親眼睛往我身上一溜。
  “不必,承鈺很明白你的為人。”
  “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樣,是何意思?”
  “這隻是一般少女的裝扮,我想你誤會了。”
  “十二歲算是少女?”母親又發出那可怕的笑。
  我歎口氣,母親真糊塗,她一直以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點,其實傅於琛很願意速速打發她。
  “你要多少?”傅於琛又問她。
  “我流離失所。”
  “你打算留下來的話,我可以替你找房子。”
  “於琛,這幾年你爬得好快,沒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不,我不方便留下來。”
  我們鬆一口氣,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兩頭上門來,也夠頭痛的。
  “於琛,借兩萬鎊給我,我好從頭開始。”
  那時候,一英鎊兌十六元港市。
  “倩誌,你也是受過教育的人,總不能東拚西湊終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麵不如意,也不須作賤自身,你看你多潦倒。”
  “不用你來教訓我。”
  “倩誌,大家是同學……”
  “於琛,不要多說,兩萬鎊。”
  “請跟我進書房來。”
  她接過支票,說聲謝謝。
  她當然不會還錢,這些債,將來都由我償還。
  怎麽個還法,我如在霧中,一點主意都沒有。
  “承鈺長大了。”她說。
  “你可以這樣說。”
  “看得出你很喜歡她。”
  “很明顯的事實。”
  “恐怕不久,你會做一個紅色絲絨秋千架子,讓她坐上去?”
  他沒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我要同承鈺說幾句話。”
  “她不會同你說話。”
  母親尋出書房來,“承鈺,承鈺。”
  我抬起頭來。
  “承鈺,我實在是不得已……”
  “算了。”我聲音很平靜。
  “承鈺,媽媽沒有能力——”
  “有一件事你絕對做得到。”
  “說,女兒,告訴我,告訴我。”
  “以後再也不要來。”
  她走了。
  傅於琛點起煙鬥,深深地吸,煙草裏的霖酒香滿一室,我站在他身邊。
  過很久,我問:“為什麽叫我油瓶?”
  他一呆。
  “油鹽醬醋柴米,為什麽單叫油瓶?”
  他笑了,“坦白地說,我不知道。”
  “你可有留意她雙眼?”我問,“覺不覺得怪?”
  “那是因為瞳孔對光線的反應不靈敏。”
  “怎麽一回事?”我知道還有下文。
  “吸毒。”
  我一驚,“為什麽?”
  “她不開心。”
  “為著男人對她不好?”
  “承鈺,你的問題,叫我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什麽是紅色絲絨秋千架?”
  他一怔,沉下臉,“後天考試,還不去溫習?”
  陳媽在這個時候進來,“小姐的電話。”
  “什麽人?”傅於琛問。
  “她的同學。”
  “不會是男同學吧。”
  確是男同學,要來問我借功課。這隻是他們的借口,其實不過想上門來坐一會兒,吃點心,聊天,解解悶。
  我請他上來。
  他來的時候,傅於琛已經外出。
  我們聽唱片做算術,初中的功課比較深奧,他教我三五遍,我還沒有明白。
  “承鈺,一整天你都顯得沒精打采。”
  “彼得,你可知道什麽叫做紅色絲絨秋千?”
  “不,我沒聽過,那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問他們?”
  他聳聳肩,“當然可以。”
  他的兄長也不曉得。
  隔了很久很久,已經讀到大學二年,在“朋友手”,赫然看到一本書,叫《紅色絲絨秋千架上的少女》,我即時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書就跑。
  從書裏,知道了故事的典故。
  我受了極大的震驚與刺激,把衣櫥裏所有紅色的東西統統扔出去,更加憎恨母親。
  彼得待我很好,我們很接近,他比同年齡的男孩較為成熟,我們來往了一年。
  每次來他都帶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擱在玻璃瓶子裏。我不愛吃糖。
  彼得問我,“你到底喜歡什麽?”
  “母親愛我。”
  “但是令尊很疼你,他甚至讓你擦口紅,妹妹都不知多羨慕。班裏第一個學會打網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裏來的時間。”
  “所以功課不好。”
  “聽說你要出去念高中?”
  “還有一段日子,何用這麽快做打算。”
  “也有人說他不是你的爸爸。”
  我看著彼得,在這一刹那,我決定與他斷絕來往。
  “我倦了,彼得,改天再說。”
  “不是嗎,你姓周,但門口掛的牌子是傅宅,而且手冊上的簽名也都是傅於琛。”
  忽然之間,我真的很倦很倦,完全不想說話,一站起來就走,把他撇在一角。
  隔一段日子,傅於琛問:“你那個男同學呢,怎麽不來了?”
  “哦,那個蠢男孩,”我淡淡地答,“我不再與他說話。”
  “他得罪你?”
  我不肯回答。
  傅於琛笑,“已經開始難服侍,嗯?”
  我掉轉麵孔。
  “他們大部分很笨,挑得太厲害,就沒有男朋友。”
  “我不需要男朋友。”終結這一次的討論。
  發育中的身體令我非常難堪,沒有心思去理會其他的事。
  胸部有硬塊,不小心碰到,痛不欲生,這時停止所有體育活動,以防不測。
  一方麵彼得還不死心,一直在身邊問“承鈺,為什麽你不理睬我了”,令人心煩,他不知在什麽地方得罪了我。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麽簡單,最恨別人去打聽我的私隱,如果你認為值得付出友誼,讓我們握手言歡,如果不,那麽去找別人,但別試圖探聽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屬於黑暗。
  誰是我的父親又有什麽關係,彼得就是不懂。
  傅於琛了解我的需要,同我去看一位女醫生,從此之後,有什麽疑難雜症,我便去找她,直到醫生離去,移民外國。
  她以開通文明冷靜的態度,把一切告訴我,例如經期不是內出血,保證女性不會因此死亡。
  她沒有與我發生超過醫生。”病人的關係,學科學的人頭腦冷靜,絕無過多感情。
  第一件胸衣,由她為我添置。
  然後有一日,傅於琛說要介紹我認識他的女朋友。
  “是黃伊利沙伯嗎?”我問他。
  “不,伊利沙伯早嫁了人,又離了婚,現在又在結婚中。”
  “那麽是誰呢。”
  “我希望你會喜歡她。”
  “但即使不喜歡,你還是會搬出去與她住。”
  傅於琛詫異,“你怎麽知道?”
  “你們的新房子在裝修了。”
  “哪裏得到的消息?”
  他並沒有出力瞞住我,裝修的人進進出出都有論及,分明是費事與我多說。
  “我要結婚,有一筆基金,指定要第一個孩子出生後才能動用。”
  “我很為你高興。”
  “你已經長大,你知道我不再方便與你同居一室。”
  “我明白。”
  趙小姐來吃飯那一天,我們嚴陣以待。
  陳媽笑說:“你不下去看看?趙小姐看上去有三分像你,尖下巴,大眼睛,年紀很輕,才二十五六歲。”
  “是不是電影明星?”
  “一看就曉得是大家閨秀。”
  我穿得似大人一樣下去見客。
  傅於琛是認真的,他同她介紹,“我的義女周承鈺。”
  趙小姐待我很冷淡,她十分嬌怯,每箸菜都要傅於琛夾到碗中才吃。
  趙小姐時常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看住我,她可能在想,這到底是養女還是親女呢。
  我一點也不覺得她是大家閨秀,她比不上伊利沙伯。
  吃完飯我說:“我陪趙小姐參觀這所房子。”
  傅於琛說:“也好,我去撥幾個電話。”
  我領著趙小姐由花園開始逛。
  “你幾歲了?”她問。
  “十四。”
  她大吃一驚,“我以為你已有十八歲。”
  “啊,沒有,我還沒有成年。”我淡淡地說,“這裏長窗進去,是書房,不過傅於琛在裏麵,我們不要去打擾他。”
  “你叫他什麽?”
  “傅於琛。”我補充一句,“我一直這樣叫他。”
  “他,不是你爸爸?”她很試探。
  “爸爸?”我笑起來,“當然不是,我們一點血緣也沒有。”
  “你父母是誰?”
  “家父姓周,家母姓楊,是他的老同學。”
  “你為什麽住在他家裏?”
  “請過來,這裏是圖書室,我們在這裏看電視。”趙小姐問得實在太多了,我轉過頭反問:“他沒有告訴你?”
  她漲紅了臉。
  看得出內心非常不安,雙手握得很緊。
  “他喜歡我,所以自七歲起,我便在這裏陪他。”
  趙小姐雙眼陰睛不定,像隻受傷的小動物。
  “他說,我從來不似一個孩子。”
  她喉嚨幹涸,咳一聲。
  “二樓是睡房。他不出門時,睡這裏,這間套房連浴室兼起坐間,隔壁,是我的睡房,這扇門是通的,可以鎖,可以開。”
  我把夾門推開。
  “我的睡房通向露台,這一列衣櫃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學必須穿校服,這是梳妝台,這一列化妝品都是他買給我的。”
  沒有反應。
  “趙小姐?”我轉過頭去。
  咦,她麵色發青,站在房角。
  我問:“你不舒服嗎?”
  “不,沒有……你說下去。”
  “小時候,曾對他說,想要嫁給他……”我笑,忽然發覺笑得有點像母親,趕快停止。
  “你同他,是這種關係?”
  我咧一咧嘴唇,“不然就得住孤兒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虧他對我好。”
  趙小姐雙目發出奇異的神色,“你還是個孩子呢。”
  “我與你一樣高了。”我再微笑。
  “我們就要結婚。”
  “我知道。沒有影響吧,他仍是……義父。”
  趙小姐忽然尖叫起來,我瞪住她。
  她奔下樓去。
  我站在梯頂看著她一直走進客廳去取外套手袋。
  傅於琛聞聲跑出來,“怎麽回事,令儀,令儀!”
  她沒有理他,一直奔出去。
  我不明白,剛才所說的,每句都是實話,是什麽令她這麽不高興?真是小姐脾氣。
  傅於琛上來,隔一段距離看住我。
  “承鈺,你真是妖異。”
  我說:“別為了另一個女人責怪我。”
  “你對她說了些什麽?”
  “為什麽不去問她?”
  “別擔心,我會。”傅於琛生氣了。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為了那樣的小事生氣,認識他這麽多年,他從來沒要我看過他的臉色……真叫人難堪,然而什麽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沒奈何。
  他很快就自趙令儀處獲得答案。
  她是那種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傾訴的女人。
  傅於琛反應激烈過我所想象,他派司機把我自學校截回去。
  劈頭隻有一句話,“你下學期到英國去寄宿。”
  我說:“我不去。”
  “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監護人。”
  “不去英國。”
  “你放心,你不會碰上令堂,英國大得很,即使與她重逢,你也不必擔心,你比她厲害多了。”
  我什麽也沒說,轉身回房間。
  “站住。”
  我遵命,停止腳步看著他。
  “你為什麽說那些話?”他問我。
  他的表情慘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什麽話?”
  “你故意引起她的誤會,為什麽?為何破壞我的名譽?”
  “你從來沒有關心過別人說什麽,何必理會她。”
  “我們快要結婚,我同你說過。”
  “現在不會了吧?”
  “你太可怕了,承鈺。”
  我回到房間去,伏在書桌前,扭開無線電,音樂悠揚,卻並沒有勝利的愉快感覺,我伸手啪地關掉它。
  忽然之間我後悔了。
  我所要的,不過是一個安寧舒適的居住環境,直到自己經濟獨立,自給自足。
  但數年安樂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
  我開門出去,想對傅於琛道歉,他已經外出。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個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時消失。
  他要即時把我送走。
  我從來沒有逆過他的意思,為著這麽一點點小事,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貓小狗,興致一過,即嫌麻煩,趕緊將他們扔回街上去。
  我們因此生疏了。
  當年我已認為自己是通天曉,閱曆驚人,無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為著我好。
  因為,他說:“我真的糊塗了,連我也不曉得,我心中有些什麽企圖欲望,你已漸漸長大,我們勢必不能再在一起。”
  結果他娶了趙令儀。
  結果他們的婚姻沒有維持下去。
  才九個月罷了,兩人就拆開。他自由慣了,她希望他留在身旁,什麽都要征求他意見,要他知情識趣地應對。
  離婚後傅於琛的財產不見了一半。他們說,他的女朋友開始多而雜。
  那時,寄宿生的問題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煙那麽簡單,要不同流合汙,要不維持清醒。
  沒有與他們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簡單,隻不過是膚淺地憎恨他們的外貌,男男女女都長滿一麵孔皰皰,密密麻麻布著膿頭,閑時用手指去擠,髒得不像話。有些擦了藥,整個下巴褪皮,血淋淋的,令人不敢正視,誰還敢同他們出去玩。
  一次勉強赴約,那個男生搔搔長發,頭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這時才發覺那件芝麻絨大衣原來是純灰色的,一陣惡心,趕快逃回去。
  一個學期結束,傅於琛親自來接我走。
  刑期已滿。
  足足十一個月呢。
  臨走又不舍得了,與同學逐一話別。
  傅於琛後來說,我看到他,一點也不驚異,像是意料中事,知道他遲早會來帶我回去。
  但這是不正確的,我不知他會來,近一年來我們不曾通過信,亦不說電話,音訊中斷,半夜驚醒,時常不知身在何處,這樣的懲罰,對我來說,已是極大的考驗。
  每日都不知怎麽熬過,朝朝起來,看著魚肚白天空,都有在靈界邊緣的感覺。
  然而時間總是會過去的,他終於出現。
  但我不動聲色,我已學得比從前乖巧得多。
  他在教務室出現。
  校長例牌客套並且驕傲地說:“英倫對她有好處,是不是?”
  傅於琛說:“她長高了。”
  其實沒有,我已停止長高,看上去比從前高,那是因為瘦了好幾公斤。
  當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來,隻是不相幹並浮麵地微笑,隻把他當一個監護人,做得那樣好,相信一點破綻都沒有,連眼睛都沒有出賣我。
  “傅先生,”校長說,“希望她會回來繼續升學。”
  “是,我們先到歐洲去兜個圈子才作決定,請把學位替她留著。”
  “一定,一定。”
  他幾乎立刻把我帶走。
  來的時候,還有一個原因,走的時候,卻什麽道理都沒有,隻有我才習慣這樣的浪蕩生活。
  到食堂去與同學話別,大家吃杯茶。
  傅於琛問:“那個大鼻子長滿麵皰的男生是誰?”
  我沒有回答。
  我無意關注他們,他們每個人都有大鼻子,他們時常說東方人的鼻子太小,不知如何呼吸,而且每個人都生暗瘡,我沒有在這堆人中找到知己。我們當日乘飛機離開,往歐洲大陸飛去。
  一路上我很少說話,維持緘默。
  以前,沉默表示壞脾氣,現在,無論如何,嘴角總透露著微笑的意思,這是同英國人學的。
  在巴黎狄拉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他問我:“你還生氣?”
  我吃一驚,心頭一震,他不但把我當成人,而且把我當女人。
  我看他一眼。
  這些年來,他都沒有老過,簡直同化石一樣了,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論中外的異性,相信都會認為他是個英俊的男人。
  他嘴裏並沒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我想他從此不會再說趙令儀這三個字,過去便是過去。
  我嘴角露出一絲真的微笑,我與他的關係,卻是永恒的。
  “沒有,”我答,“我怎會生氣。”
  “沒有最好,陳媽等著你回去。”
  “她好嗎?”
  “身體還過得去。”
  “你仍住那裏?”
  “是。”
  新房子當然已經轉了名字。
  “你的功課仍然很差。”
  “是,始終提不起勁來。”
  他在陽光下看著我,忽然說:“看著你,承鈺,真使人老,你整個人是透明的。”
  當時自然不明白,隻投過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麽會透明?又不是隱形人。後來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華,然後再反射出來,明亮雙目,緊繃皮膚,整個人如罩在霧中,朦朦朧朧,似懂非懂,身體是大人的身體,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討的餘地。
  後來是明白了,如光線穿過玻璃。
  傅於琛有些微的激動,要稍後才平靜下來。
  我以為他內疚放逐了我一年,不置可否。
  “寄宿生活好嗎?”
  我搖搖頭,“浴間在走廊盡頭,半夜要走三分鍾才到,寒風刺骨,年老要是染上風濕,就是那個害的。”
  “可是你也學了不少。”
  “是,學了很多。”誰要這種鬼經驗。
  讓我做一個最幼稚享福無知天真的人好了。
  嘴裏說:“終於學會與人相處,試想想,三個人一間房,不由你擁有自我。”
  “將來出去做事可有用了,坐在大堂裏,與同事和睦相處。”
  “坐大堂?”
  “一開始的時候,哪有房間坐?當然是大堂。”
  本來我以為做人挨到十八歲出來找份工作自立已經大功告成,現在看來,差得遠哩,心中暗暗吃驚。
  但我不談這個,“開頭室友之間吵得不亦樂乎,後來都吵疲倦了,各自為政。”故意說些閑事。
  “吵什麽?”
  “爭地盤,隻有一張床靠窗,三個人都想霸占它,直到六個月後,其餘兩個室友調走,才輪到我,剛擁有它,自己也要走了,不知便宜了誰,”我惋惜地說,“辛辛苦苦打天下,得益的是別人,真不是味道。”
  傅於琛歎口氣,“聽你說,倒與我們的世界差不多。”
  “是嗎?一樣壞?還以為成人那裏好得多。”
  “你沒有同人打架吧。”
  “沒有,有些華籍女同學學會詠春拳才來,免得吃虧。”
  “父母們是越來越周到了,”他感歎。
  “你有了孩子嗎?”
  “沒有。現在的婦女,已漸漸不肯生育,也許到你成年這種情形會更顯著。”
  太陽漸猛,照進我的眼睛裏去,我伸手揉了揉。
  他站起來結帳。
  他始終看到我的需要,體貼我。
  不見得每個男人會這麽做。
  記得母親那時候從天黑做到天亮,從天亮再做到天黑,磨得十指生繭,八點多鍾回到家還得雙手插在冷水中幾十分鍾洗碗洗筷……都是因為得不到一點點體貼,這才嫁給惠叔。
  整個暑假與傅於琛遊遍了法國才走。
  他也難得有這樣的假期,穿得極之隨便。
  平時的西裝領帶全收起來,改穿粗布褲絨布襯衫。
  他租了兩問房間,走路一前一後,人們仍然把我們當父女。
  到回家的時候,仿佛誤會冰釋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難如前。他們成年人旁騖多,心思雜,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沒有擱不下的,但是年輕人會比較斤斤計較。
  我沒有忘記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說過什麽做過什麽,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頑劣可怕,人,總要保護自己。
  陳媽出來,我笑嘻嘻與她擁抱。
  她喜道:“高了,長高了。”
  這才發覺,上了年紀的人不知與小輩說什麽好,就以“長高”為話題,相等“你好嗎”。
  房間的陳設同以前一樣,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這裏睡一輩子,也就是福氣了。
  並沒有急著找學校,但與舊同學聯絡上,同年齡到底談得攏。
  都訴說功課如何的緊,苦得不得了。
  有幾個還計劃去外國念大學,開始在教育署出入打聽。
  一日約齊去看電影,本來四五個人,各人又帶來一兩個朋友,成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於是改為喝茶。
  有一個男孩子叫我:“周承鈺。”
  我看著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們見過嗎?”
  他深意地說:“豈止見過。”大家詫異地起哄,取笑我們。
  他比我大幾歲,麵孔很普通,身體茁壯,實不知是誰。
  旁邊有人說:“自己揭曉吧,惠保羅。”
  一提這個惠字,我馬上想起來,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麵貌與小時候全不一樣。
  我衝口而出,“惠叔好嗎?”
  “咦,他們真是認識的。”
  “你是老大還是老二?”
  “老二。”
  我點點頭,像了,惠大今年已經成年,不會同我們泡。
  我再問:“惠叔好嗎?”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沒有回答。
  見他不肯說,也就算了。
  他大約忘了小時候怎麽欺侮我。
  不知誰說的,欺侮人的人,從來不記得,被欺侮的那個,卻永誌在心。
  在這個時候,我也發覺自己是個記仇的人,不好相與。
  他故意坐在我身邊,無頭無腦地說:“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說惠叔。
  “他又結了婚,我們一直同舅舅住。”
  他們每人起碼要結三次婚才肯罷休,我歎口氣。
  “你媽媽呢?”
  “媽媽一直與我們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緊的是,一直與我們在一起。”這是衷心話。
  “舅舅的孩子們瞧不起我們,日子並不好過。”
  我微笑,他現在也嚐到這滋味了,天網恢恢。
  “你仍住在我們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們的家。”我不客氣地搶白他。
  他氣餒地低下頭。
  過一會他問:“你母親也陪著你吧。”
  “嗯。”不想給他知那麽多。
  “我們的命運都差不多呢。”
  他視我為知己,這倒頗出乎意料之外。
  “那時我們好恨你,”他低聲地說,“以為是你的緣故。”
  “什麽是為我的緣故?”
  “房子的事呀,為著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親說,那人借款子給他,條件是要他把老宅讓出來。”
  我一呆,這倒是新鮮,第一次聽見。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認出來。”
  他詫異,“你?像你這樣的女孩真是罕見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這真是先兵後禮。
  “要是長得不漂亮呢?”
  惠保羅頗老實,“那就記不住了。”
  這小子有點意思。
  但是無法勉強喜歡他,或者不是他的錯,不過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們兩兄弟出現,導致母親離開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與母親分手還有其他的原因,但人總喜歡把過錯推在別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當下惠保羅說:“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
  “不記得了,”我溫和地說,“全部不記得了,讓我們從頭開始吧。”
  他大喜過望,沒察覺這不過是一句客氣話。
  隔一日,他親自在門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雖不喜歡他,也有點高興,他猶疑著不敢按鈴,我樂得坐在屋內靜觀其變。
  傅於琛出現,惠保羅急急避開,我匆匆放下簾子,拾起報紙。
  他開門進來,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報紙調轉了。”
  我胸有成竹,“調轉怎麽看,當然是順頭。”
  “噫,試你不倒。”大笑。
  我更裝得若無其事,“幹什麽要試我?”
  “因為有男孩子在門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說。
  “是嗎,誰?”
  “我怎麽認識。”
  “我也不認識。”
  “那人家幹麽巴巴地跑了來站崗,手上還拿著花。”
  “誰知道。”
  傅於琛的眼睛真尖銳,什麽都看見。
  “對,女孩子長大了,自然有愛慕者上門來追求。”
  他聲音中有點慨歎。
  我不出聲。
  “漸漸便來了,再過一陣子便戀愛結婚生子,小孩變大人,大人變老人,唉。”
  “戀愛結婚生子,就這麽多?”我問,“事業呢?”
  “你像是有事業的女性嗎?”傅於琛取笑我。
  “怎麽不像?”
  “要事業先得搞好學問,沒有學問哪來修養智慧,怎麽辦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點成績來,從現在開始,痛下二十年功夫還有希望。”
  我呆呆地聽著。
  “十年寒窗,十年苦幹,再加上十足十的運氣,才能有一份事業,你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數人隻能有一份職業,借之糊口,辛勞一生,有多少人敢說他的工作是事業?”
  這是傅於琛第一次同我說大道理,我感動得不得了。
  “怎麽樣,承鈺,”他當然看出我的心意,“打個賭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後看誰贏得東道可好?”
  忽然之間,我站起來說:“好!”
  他伸出手掌,我與他一擊。
  他笑,“把門外的小子打發走吧,這種把戲有什麽好玩?你沒有時間打理此類瑣事了。”
  我看著他,一時間不明白這是關懷還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報複,到時不怕你生父不出來認你。”
  這句話決定了一切。
  惠保羅走了,花留在門口一直至枯萎,沒人去理它。
  傅於琛第二天就把我送進一間著名嚴格的女校,叫我選修中英文。
  忽然間我對功課產生最濃的興致,每天孜孜地讀到晚上十二點,調校鬧鍾,第二天六點又開始讀,真是由天黑讀到天亮,天亮讀到天黑,連看電視的時間都不大抽得出來,莫說是其他娛樂,一整個學期都是這樣,陳媽嘖嘖稱奇,傅於琛卻氣定神閑,像是算準我不會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羅後來又來過幾次,由我開門打發他走。
  用的借口是“媽媽不想我這麽早同異性來往。”
  聽聽,這是有史以來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對她們所不喜歡的異性說出,好讓他們落台,蠻以為隻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羅之後,也頗有男孩來約看戲打球遊泳,但他們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個學期之後,因為屆時,預料功課才會上軌道。
  當然也有例外。
  傅於琛。
  他喜歡我修飾整齊了陪他招待客人,脫下校服,便是晚裝,像大人一樣穿名貴的料子,閃爍的顏色,每個月總有一次吧,我與他各坐長桌一頭,讓不同的客人猜測,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隻是從不請到家裏來。
  誰不渴望知道她們是些什麽人,苦無機會。
  這個時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時也很納罕,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傅於琛的內心,到底打什麽主意,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與他作伴。
  不過卻不怕,因與他熟得不能再熟,兩人同居一屋,不勝避忌,兩間睡房中分隔的始終隻有那道中門,有時淋浴,忘了鎖門,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說的話說完,我在浴簾內對答。
  日子實在太長,一切變為習慣,陳媽早已忘記驚異,為她的好差使慶幸,很多時候,她隻須坐在工作間指揮如意,另外有兩位女傭,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羅在校門口等,仍拿著一枝小小的花,在那個時候,這一切並不算得老土,還十分夠得上浪漫。
  一兩次不得要領,他叫朋友陪了來,多張嘴作說客。
  朋友劍眉星目,比他神氣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腳步來。
  “承鈺,為什麽不睬我?”惠保羅追上來。
  “我說過,媽媽責備我。”
  “但你有權結交朋友,你應爭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關你什麽事?
  司機將車駛過來,我上車而去。
  過一天,與女同學聯群結隊地放學,我正詳細地形容功課的心得,忽然,惠保羅的朋友攔路截住我們去向。
  “你!”他凶神惡煞地指住我,“過來。”
  女同學都嚇呆了,我卻被他這股姿態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貴幹。”
  “你何苦騙惠保羅。”
  “我騙他什麽?”
  “你根本對他沒興趣!”
  “說得一點都不錯。”
  他一怔,“你說什麽?”
  “我們隻不過是孩提時的相識,他們兩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幹麽叫他等你?”
  “你哪一隻尊耳聽見我叫他來等我?自以為仗義執言,不要臉。”
  “喂,你別走。”
  司機跑過來,“小姐,沒有什麽事吧?”
  “我與同學討論功課,你先回去。”
  “小姐,車子就在對麵街上。”
  他見司機走開,馬上說:“你敢與惠保羅對質嗎?”
  “你是誰?”
  “你不用管我是誰。”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說得不錯。”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過眼,你是個壞女孩。”
  他一臉憨氣,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來,讀書,他可能比我高一兩年班,但做人,我段數比他高十級八級,十多歲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這樣的黃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當然,如果能夠知道將會發生的事,就笑不出來了。
  “把名字告訴我。”
  “以後別再難為惠保羅。”他怒氣衝天地警告我,然後轉頭走。
  女同學都已散開,我登車回家。
  做筆記做到半夜,聽到傅於琛進門來。
  他過來找我,還沒抬頭就聞進一陣香味,還以為他請哪位女賓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香肩。”
  “什麽?”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著坐下,有點酒意。
  “讓我猜,見到老朋友了。”
  “你怎麽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隨便。第二,喝得很高興。第三,司機沒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來。”
  “可猜到你在讀姬斯蒂的推理小說。”
  我放下筆,“功課多得要二十四小時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覺就好,或像你那樣,隻睡四小時。”
  “承鈺,”他忽然說,“我剛才見過你母親。”
  又回來了。
  我清清喉嚨,“這次又要多少?”
  “她不要錢,事實上她連本帶息歸還我,還謝我數十聲。”
  我不明白。
  “她情況大好,承鈺,她要領你回去。”
  我不相信,失聲而笑。
  “她丈夫與她一起請我吃飯,一切是真的。”
  “即使她又抖起來,那也不過是向你炫耀,她要回我幹什麽,我們已是陌路人。”
  “法律上她仍是你母親。”
  我詛咒,“法律!”
  “也許隻是為了麵子,”傅於琛歎息一聲,“你母親向我要你。”
  “那你說什麽?”我追問。
  “我能說些什麽?”他苦澀地用手抹了抹麵孔。
  我合上書本,呆了半晌,恢複理智,同他講:“還有明天,明天再說。”
  他點點頭,“我累極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遠中氣十足,精神奕奕,過著華麗繽紛的生活……旁人隻要與她一照臉,就已經覺得倦得會垮。”
  “她現在是什麽樣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婦女了,聲音很響,有句口頭禪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訴說身體不好,五癆七傷,看上去卻非常結實,有些似勞動婦女,我不明白她從前的秀氣去了哪裏……”他用手撐著頭,喃喃說,“一晃眼大家都為生活侵蝕……”
  “明天再說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著我,“承鈺,”神情很是迷茫,“真不能失去你,我們與她鬥到底,我們不能分開。”
  他喝醉了。
  隨後他倒在床上睡著,鼻鼾輕微而均勻地上落,我坐在床頭,拉開抽屜,數我珍藏的寶物。
  一件一件,紗的披風,白色長手套,釘玻璃長管珠的手袋,假寶石的項鏈,成疊郵票本子,還有,還有會下雪的紙鎮……
  就有這些是永恒的,實在的,屬於我的。不然我不過像一隻皮球,被踢到東,又踢到西。
  說什麽事業將來,弄得不好,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別人過太平日子的時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沒有至親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親那邊還有叔伯兄弟,沒有人過問一句,我隻有自己,及傅於琛。
  天漸漸亮了。
  手中拿著的是一隻小醜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臉與纖細的手,眼睛低垂,臉頰上一滴老大的眼淚。
  我們都是小醜。
  母親尤其是最努力的小醜。
  天已亮透,夜過得真快,短短數小時,才熄燈,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魚肚白,時間到底往什麽地方去了?
  我無暇想這些,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對付。
  而他們,卻一直埋怨我不像一個孩子。
  傅於琛的酒醒了。
  我們在早餐桌子上相見,他把昨夜與我母親會麵的過程重複一遍,語氣頗客觀冷靜,與昨夜大有出入。
  最後他說:“這件事影響你的前途,承鈺,你要考慮清楚,幸虧你已十五歲,已具獨立思考能力。”
  他雙眼沒有看我,怕眼神出賣他。
  “你母親這次嫁了意大利人,年紀雖不小,在米蘭做紡織生意,經濟情形卻很過得去,想來也不會虧待你。”
  我靜靜聽著。
  “他們今夜來吃飯,你還有一日時間考慮。”
  我點點頭,站起來。
  “到什麽地方去?”
  “上學。”
  “今日還上學?”傅於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麽理由要曠課。”
  我捧起書包出門。
  坐在車子裏才覺得雙眼澀倦,經過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車,就看見惠保羅與他的朋友攔在我麵前。
  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惡氣全部出在他們頭上。
  “走開走開走開,我沒有時間同你們玩。”
  “承鈺——”惠保羅纏上來。
  “為什麽是我,嘎?”我厭惡地說,“我隻見過你三次,幹麽一副可憐相,像是我拋棄了你?”我轉向他的朋友,“還有你,你這個沒有姓名的人,也陪著他瘋。去去去,我再也沒有精力了。”
  惠保羅本人沒說什麽,他的朋友已經開口:“走吧,她當你似一條狗。”
  惠保羅追問:“承鈺,你不是說一切從頭開始?”
  “你誤會了,我不是指這種關係。”我推開他。
  到課室坐下,隻覺一邊頭隱隱作痛,什麽都來得早,包括頭痛在內,我苦笑。
  今晚見到母親便要告訴她決定跟誰。
  不知她會采取什麽態度,我用手捧著頭,這足以使我少年白頭。
  挨到第五節課,司機進來,同我說:“小姐,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現在接你回去。”
  我歎口氣,收拾書本離開課室。
  傅於琛沉著臉,在書房中踱步,見到我,簡單地說:“她六點鍾到。”
  “又提早了。”
  “是”
  “向你示威哩。”我微笑。
  “這是一個很好的教訓,切莫得罪女性,”傅於琛無奈地牽動嘴角,“上次我的確有點過分,竟然趁她失意時令她失威,女人太有辦法,一下子翻身爬上來,叫敵人吃不消兜著走。”
  “你是她敵人?”
  “為你的緣故,我與她反目成仇,”傅於琛笑,“現在與我爭的是女性,或許還有險勝的機會,將來與男人爭你,更不知是何局麵。”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兩人之間的距離起碼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覺到他目光中的溫柔漸漸融解我。
  啊!他不舍得我。
  而我也不舍得走。
  在這個黃昏,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親與她的意大利人遲到大半小時。
  這是心理戰術,她要叫我們等,越等越心焦,氣焰上已經輸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驚,他簡直是沒有胡須的聖誕公公,雪白的頭發,粉紅色麵皮,個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討人喜歡的還是他和藹可親。
  我從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還這樣活潑。
  母親是操著步伐踏進來的,趾高氣揚,神氣活現,老意大利在她身後,替她挽著皮大衣,看到我一臉不以為然,居然向我擠擠眼。
  我嗤一聲笑起來,積鬱去掉三成。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這種形容詞是用來描述母親的,她衣著華麗,手指上戴的鑽石像龍眼核那麽大,我忽然覺得她似卡通人物,因為根本沒有這樣的真人。
  大家坐下來,她誇啦啦地用英語稱讚我:“……出落得似一個美人兒,基度,你看到沒有,我年輕的時候,便同她似一個模子印出來般,看到沒有?”
  最悲劇的一點是,母親說的屬實,我記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還十分嬌俏可人,歲月環境對她最最無情。
  我繃緊的臉略為鬆弛,沒有人會相信母親曾經年輕過,當我老去,像她那種年紀的時候,人們是否也會吃一驚:噫!這是誰,這麽大聲,這麽驚人。
  想到他朝吾體也相同,我默然。
  可憐沒有人知道母親其實並不是那麽老。她與意大利人一起時,才四十不到。
  她學會了揮舞雙手,做出誇張的動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淚,那時以為她激動過度,後來才知道是淚腺不受控製。
  她很快活,對過去不再後悔,大聲說:“我的腰身最細的時候才二十一吋……”
  學校正在用公製與教新數,於是我覺得她落後了。
  她指使陳媽為她做咖啡,這裏像一直是她的家,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我呆呆看著她演出,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傅於琛維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頓飯,曆時兩小時,坐得眾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鋼筋撐住似的,若無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說他靠服食長白山人參,他一直微微笑看著母親,誰知道,或者他真的愛上她了。
  喝咖啡的時候,話入正題,母親說:“承鈺,意國是個極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會喜歡的。”
  我敷衍他說:“華僑很多吧。”
  “誰理他們,與基度卡斯蒂尼尼來往的都是有勳銜的意大利人,即使那樣,我們家裏也時常高朋滿座,”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遞給我,“這是我們的家,十一間睡房。”
  我接過,並不翻閱,隻是說:“或許在暑假,我會來探訪你們。”
  傅於琛站起來,“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蘭地,此刻去取來。”
  母親也問:“化妝間在哪裏?”
  這一站起來,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總是穿小了一號,大抵專挑在下午,肚子空餓時去試身,不肯承認胖。
  會客室隻剩我與老意兩個人。
  他同我說:“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還沒人與我們介紹過。”
  我微笑,“周承鈺。”伸出手。
  他吻我的手背。
  “我們可以聊聊嗎?”他問。
  “當然。”
  “你不喜歡她,是不是?”他精靈地洞悉一切。
  “你呢,”我問,“你喜歡?那麽吵,像隻收音機。”
  “正是我需要的,”他眨眨眼,“有時放廣播劇,有時放音樂,令我覺得熱鬧,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對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賞伴侶的優點,茫視她的缺點。”
  “你還年輕,你現在不明白,”他溫柔地說,“倩誌是個值得愛惜的女人。”
  “這大概也要等到將來,我才會明白。”
  “她是你母親,原諒她。”
  我不出聲。
  “你不會討厭我吧?”他詢問我。
  衝口而出,“不。”
  “可願與我們一起生活?”
  我低著頭。
  “米蘭是個美麗的城市,最好的美術館,最好的風景,在夏季,空氣中充滿橙與檸檬的芬芳,處處開著大紅花、紫藤、扶桑、吊鍾,我們的冰淇淋最可口,你會喜歡的。”
  我微笑,“聽上去像首詩。”
  “米蘭的確是首詩。”
  我搖搖頭,“不,”我說,“請你幫我說服母親,我不想到米蘭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這裏,什麽名分都沒有。”
  我不響。
  “你母親一有能力便想到來接你,你還生她氣?”
  “也不是這樣的緣故。”
  “那是為著什麽?我保證你會與我合得來。”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
  此時室外傳來母親與傅於琛的爭執聲。
  老頭的雙眼一閃,他試探地問:“你不會是……可是,愛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擁吻他,隻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張臉都紅了,耳朵也紅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臉。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親下次未必會再來接你。”
  “屆時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來接。”我續一句。
  “你可能永遠失去母親。”
  “早在七歲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仿佛有點疲倦,歎息—聲。
  “請幫我忙,說服母親,讓我留下來。”我懇求。
  “你看上去似一隻玉瓶兒,光芒自瓶內透出,人見人愛,看得出傅先生也深愛你。”他的聲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說:“為什麽你們不早點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親愛的,你在暗示什麽?”
  “我們——”
  這時候,母親與傅於琛已走進會客室,打斷我們談話,兩人臉上都有怒意。
  母親坐下來,高聲說:“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們關係如何,我仍有權領回她,再不服,告你誘拐少女!”
  我臉色蒼白。
  看樣子她決定與傅於琛決一死戰,得勢不饒人,報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什麽事怒氣衝衝,剛才一大堆中文是什麽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聲。
  終於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說:“我下個月一號走,你不在這個日子之前把承鈺送過來,我掀你的底,叫你身敗名裂!基度,我們走。”
  意大利人歎口氣,向傅於琛道別。
  他特地走到我麵前,“安琪兒,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他壓低聲音,“我會盡量幫你。”
  我大喜過望,“謝謝你。”
  “在我這樣的年紀,還能幫人,才是快樂。”
  “基度!”
  他吻我的臉頰,跟著母親走。
  一切像幕鬧劇似的。
  轉頭看傅於琛,隻見他鐵青著麵孔,一額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開頭認識他時他沒有白發,現在有了。並不像電影裏的中年男人,白在鬢腳,他的白發多且雜,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滄桑。
  我坐下來,沙發座墊上有硬物,低頭一看,是母親給我欣賞的照相簿子。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內裝修書籍的示範屋,母親分別在花園、噴水他、大廳、書房、跳舞廳,甚至是睡房擺著不同的姿勢。
  她搽了很濃的粉,還裝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歎口氣,我不再認識她。
  這本小小照片簿,後來也成為我藏品之一,她始終沒有要回去。
  傅於琛喃喃道:“他起碼有八十歲。”
  “隻要他對她好。”
  傅於琛解嘲地說:“將來我同你也是這樣,人家會說:那男人起碼有八十歲,他到底是她什麽人?”
  我問:“屆時我多大,六十歲?”
  “倩誌從什麽地方認識這位仁兄?”
  “誰知道。”我也問,“她又如何認得惠叔?”
  傅於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說她閑話。”
  “你並不喜歡她,為何還在這方麵護著她?告訴我,她為何與父親離婚。”
  “最下流的男人,才說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兒,我有權知道。”
  “那也並不表示你可以使我變得下流。”
  我沒好氣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認為不對的,永遠不做,即使在自己麵前,即使在我麵前。
  接著他問我:“你可願意去米蘭?”
  我站起來,覺得非常難過,“不。”
  我沉默。
  “隻不過問問而已。”
  “你不應問。”
  “這樣下去,有許多麻煩會接著來。”
  “像什麽?”
  他不語。
  “你又要結婚?”
  他看著我微笑,“女兒都這麽大了,還有誰要嫁我。”
  “別賴在我身上。”
  “其實跟了你母親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沒有多少日子剩下,你們母女倆會成為富婆。”
  “他沒有其他孩子?”
  “他會厚待你們。”
  “我喜歡他。”
  他說:“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誌有時會令他為難。”
  這是曆年來我們談得最多最長的一次,也是他開始把我當大人的一次。
  該晚我們兩個人都沒有睡好。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中門底下一條亮光,他雙腳有時會經過。
  一整夜都如此。
  我用一隻手撐著頭,呆呆看著那條光亮,直至目澀。
  後來終於眠了一眠,做夢看見自己同全世界的親友解釋為何跟著傅於琛留下來,滔滔不絕地依著同一個劇本作交代,累得賊死。
  第二天還照樣去讀書。
  自從那場夢之後,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真理,從此沒有再為自己的行為解釋什麽,況且我並無親友。
  同學中沒有知己。她們的眼睛永遠朦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內衣,迷唱片騎師,看電影畫報,小息時擠鼻子上的粉刺,談論暑假將跟父母去迪斯尼樂園。
  還都是小孩子,毫無疑問。
  不過我喜歡她們,一個人必須學習與自己不同類型的人相處,不然生活何其孤苦。
  放學時四周圍張望,恍然若失,連惠保羅都不來了。
  所以,什麽頭暈顛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勵,都是會消失的,誰會免費愛誰一輩子。
  傅於琛會不會在壓力之下,把我交回母親?
  真令人擔心。
  剛要上車,有人叫我:“喂,你!”
  我轉頭,是惠那個壞脾氣的好友,一臉厭惡地看著我。
  “這封信交給你。”
  我接過信。“我已同惠絕交,這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人呢?”
  “被他母親鎖起來,不準他出來。”
  啊。
  那男孩子罵我一句:“害人精。”他走了。
  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順手送進字紙籮。
  害人精,他說。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多麽簡單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
  沒想到在多年以後,還要碰見這個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變大男孩,但他價值觀念難持不變。
  但日後,一直沒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過是要把好友帶出來給我認識,任務完成,他可以淡出,命運旅途中,每個人演出的時間是規定的,冥冥中注定,該離場的時候,多不舍得,也得離開。
  以為傅於琛還沒有回來。
  進書房去聽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樂椅裏,閉
  著雙眼,像是睡著了。
  聽得我走近,睜開眼睛。
  “有什麽消息?”我問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壞消息。”
  我陡然緊張,“說給我聽。”
  “卡斯蒂尼尼已說服你母親,不再堅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躍,從書房一頭跳到另一頭,旋轉著,歡呼著,半晌才停下來。
  傅於琛並沒有參予我的喜樂,他在一邊靜觀。
  “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嗎?”
  “怎麽不是?”
  “或許我害你一生。”
  “沒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個人願意被對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麽,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雲。”
  大概隻有他,才有資格對我這樣說話。
  我說:“以後再也別想甩掉我。”
  傅於琛凝視我,“你也一樣。”
  我們禁不住緊緊擁抱。
  母親放棄我的原因,有好幾個。
  首先,她對我失望,我對她要多遙遠就多遙遠。
  第二,她一口氣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罵了傅於琛並且恐嚇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應允她一份大禮,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
  母女之情不外如此。
  我已長大,她正想挽留盛年,一個高大不聽話的半成年女兒很容易造成負累,她不是不聰明的。
  將來有誰嚕蘇她,她都可以說:“為了她幾乎打官司,但是她不要跟我。”
  除了傅於琛,我不願意成為任何人的負累。
  我們之間的關係從暫時轉為永久性。
  接著的一年,乏善足陳,除出我又長高三厘米,除出傅於琛又賺了許多錢。除出陳媽告老回鄉,除出老房子要拆卸,除出傅於琛交了固定女朋友。
  預期發生而沒有發生的事包括:並沒有許多男生追求我,他們都嫌我怪。我並沒有考第一。卡斯蒂尼尼還活著,自母親寄回來的照片中,他顯得很精神。
  母親又胖了,老得很快,兩腮的肉掛下來,夾著原來的尖下巴,看上去似有五十五歲,再過幾年,若不小心,人家會以為她是卡斯蒂尼尼的原配。
  她太放心,一定是因為過得不錯,真是好,忍不住替她高興,她也辛苦了好久。
  這樣的心平氣和,全是同傅於琛學的,我倆不對任何人生氣,除了對方,一言不合,立即炸起來,互相吼個不停,但對別人,總是無關痛癢,可忍則
  啊是,他的新女朋友。
  傅於琛為此嚴重警告我,他說:“不準你同她接觸。”
  他把她放在另外一間公寓裏。
  這是傅於琛的壞習慣,也是許多男人的壞習慣:管她吃管她住,她逃也逃不了。
  中學畢業之後,定要離開這個家,嚐試獨立的生活,即使這樣,也不表示是要離開傅於琛。
  隻是想憑自己雙手賺得生活,證明跟傅於琛,不是為了一個安樂的窩。
  年輕的時候總要證明這個證明那個,左證右證,永遠的結論便是人家錯自己對。人家上進,那是因為他爬得似條狗,人家略為逸樂,那是腐敗墮落,終是沾沾自喜了。
  十五歲時,最想證明傅的女朋友與我,是兩回事。
  她是成年人,我是孩子。
  孩子總是無辜的犧牲品,孩子沒有力,像我,能做什麽,可以到哪兒去呢,馬上原諒自己。
  傅生氣的時候會說:“跟你母親去,去去去。”
  吵架時他說的話十分幼稚。
  為了報複,把他所有的皮鞋右足那隻全部扔掉,讓他早上找鞋子時似做惡夢。
  很小開始,已學會與男人鬧意氣,怎樣三個禮拜都不與他說話,他走過我身邊,也似透明……
  深夜,趁他沒有回來,把所有的音樂盒子上足發條,躺在床上,讓它們各自為政,奏出不同的曲於,開頭十分嚕雜,然後逐隻停下來,直至靜止。
  他不過出去跳舞罷了,這隻音樂叫圓舞。
  至終他又會回到我的身邊,因為這是舞的定律。
  不過我未必在原位等他。
  我要找個好過他百倍的男友。他會對他說:“走走走,承鈺現在同我在一起,由我保護她,由我愛惜她。”
  這樣想時,得到很大的滿足。
  真是幼稚,當然我會站在原位,即使有更好的人來,也不會跟他走,卡斯蒂何嚐不想照顧我。
  很小便發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得不到,誰稀罕,同他扮個鬼臉還來不及。
  老房子拆掉後,蓋了大廈,我們沒有搬回去,一直住外頭。新居在海灘邊,每早要開三十分鍾車才到學校。陳媽走了以後,老司機也退休,一切不停地變,可以感覺到都市的節奏越來越緊,傅於琛很少在家。
  老房子裏,總有抹不淨的灰,陳媽並沒有督促幫傭日日勤拂拭,轉彎抹角的地方有時可在灰上寫下電話號碼,隔三個月半年數目字還可以保留。另有一番味道,老房子就是老房子。
  新居不一樣,一點塵都沒有,兩個女工寂寞至死,隻得不停地東抹西抹,永遠在抹。
  清潔溜溜,令人惆悵,太整齊了,家似酒店。
  一星期有時見不到傅於琛一次。
  我也寂寞。
  周未招待同學來遊泳,有點心茶水招待。她們都已有異性朋友,故此打扮得花枝招展。
  那時流行小小的比基尼泳衣,粉紅色底子,蘋果綠大圓點,為求刺眼,在所不計,頭發梳得蓬蓬鬆鬆,綴一隻小蝴蝶結。
  但我已開始穿黑色。
  傅於琛買所有的衣服,都是他挑的。
  都是在膝頭以下的寬裙,料於軟熟,有風會貼在腿上,我同時代百分之百脫節,同學的裙都僅僅遮住臀位。
  無論傅有多忙,都不忘替我打扮。
  頭發,不準熨,必須長過肩膀,不給穿高跟鞋,雙雙鞋都是小圓頭淺淺的,像舞蹈鞋。
  遊泳時,通常穿一件頭黑泳衣,梳馬尾巴。
  像來自另一個星球。
  所以男孩子都不來追我。
  女同學見義勇為,替我化起妝來,但每次回家,總要擦得幹幹淨淨,太像個賊,我厭倦。
  也有給傅於琛抓住的時候。
  他並不罵。
  但三日後帶回來一本畫冊,叫我看。
  畫家是畢加索,畫叫馬尾女郎,模特兒是碧姬芭鐸,傅於琛說:“這是你學習品味的時候了。”
  後來都沒有畫過眼睛,但一直醉心各式各樣的口紅,一整個抽屜都是,密密麻麻,幾百管。
  喜歡搜集東西,是因為沒有安全感,這是後來心理醫生說的。
  下午,同學散去,回家吃晚飯,趁泳池換水前,獨個兒遊了十多趟。
  已經很疲倦,天又近黃昏,拉住池邊想爬上去,竟沒成功,滑下,再試一次,又乏力落水中。
  有人伸出他的手。
  我抓住,被他拉上去。
  水濺濕他灰色麻布西裝。
  “你是誰?”我問。
  “你想必是傅小姐了。”他微笑。
  我罩著大毛巾,坐下來。
  時間近黃昏,無論什麽都罩著一層灰網與一道金邊,看上去特別有氣質,忽然想到自己也必然如此,不禁矜持起來。
  這時傅於琛緩緩走出來,閑閑地說:“哦,你們已經認識了。”
  陌生人笑說:“讓我介紹自己,我叫鄧路加,是傅先生的助手。”
  忽然之間,我一言不發走回屋內,像是被得罪那樣。
  更衣下樓時,鄧路加已經離去。
  “怎麽樣?”傅於琛問我。
  “你指那人怎麽樣?”
  “是。”
  “是你故意安排的?”
  “是。”
  “為什麽?”
  “你需要朋友。”
  “自己會找。”
  “不見你動手。”
  “誰要你安排,你以為每個人都是棋子?”
  “承鈺,不準用這種口氣說話。”
  “我不喜歡他。”
  “你還未認識他。”
  經過安排認識的男朋友,多麽反浪漫!
  太令我氣餒,為什麽沒有人追呢,如果男孩子排隊在門外侍候,傅於琛就不敢做這種殺風景的事。
  向往偶遇,在極端不可能的情形下,他見到我,我看見了他,心碰碰地跳,手底出汗,知道大限已至……多麽好,將來就算痛苦也是值得的。
  忽然想起來,“我母親第二次婚禮記得嗎?”
  “當然,我認識你的那一天。”他微笑。
  “你為什麽在場?”
  “我是她的老同學。”
  “如果你沒收到帖,或是收到帖子沒空去,或是到了那裏隻與新娘握手就走,我們就見不到了。”
  傅於琛接下去,“當日我的確另有約會。”
  “女方爽約?”
  “是。”
  “誰那麽大膽?”我覺得不可思議。
  傅於琛眼神溫柔,看著我微笑。是,在我心目中,他是最好的,沒有人應該拒絕他。
  他說下去,“當時遺產問題並未明朗,我不過是一個不務正業的浪蕩子,誰會對我忠心耿耿?”
  “我。”
  “你隻有七歲。”
  我也笑。
  “但必須承認那已是極大的鼓勵,”傅於琛回憶,“足令我恢複信心。”
  “那女生是誰?”
  “不記得她的名字了,隻知道是一個酒店的經理。”
  “她一定後悔終生。”我誇張地說,“直至永遠,她都會對旁人說:大名鼎鼎的傅於琛,他曾經約會我,但我沒有去,嗚嗚嗚嗚。”
  傅於琛笑意便濃,他說:“真的,這簡直是一定的。”
  我倆哈哈大笑起來。
  傍晚,隻要他有空,便開一瓶酒,用乳酪送,談至深夜。
  “可曾對我母親有意思?”
  他搖搖頭,“學生時期,她是個可愛的女生,可惜我們不接近,也許我較為孤僻,且又不是高材生或體育健將,誰會對我另眼相看。”
  “接到帖子,隻想:第二次結婚了,倩誌永遠要出風頭,什麽都要搶閘做。到那日,悶悶不樂,無處可去,隻得到婚禮去呆著。”
  我默默地聽。
  “那真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期,”隔一會他說,“承鈺,你是我的小火焰。”
  我笑。
  永遠不會告訴他,開始喜歡他是因為他寄來的明信片上有美麗的郵票,就那麽簡單。
  “晚了,睡吧。”
  “我不要再見到那個鄧路加。”
  傅於琛搖搖頭。
  我仍保留那張甫士卡。
  我有一隻年齡比我也許還大的洋鐵餅幹盒子,那張明信片在它裏麵保存著。
  因為生活太無常,故此努力保留瑣碎的東西,抓住它們,也似抓住了根。
  將來老了,將會是那種買十個號碼收租的老太婆。
  鄧路加時常來。
  有時一個人坐在偏廳看書,老厚的一本英語小說,一下子看完。
  沒有人睬他,傅於琛少回來,我則做功課,隻有傭人隔一會替他換杯熱茶。
  肯定鄧路加視這為工作的一部分,一邊坐一邊收薪水,何樂而不為,多沒出息。
  他並沒有纏上來,可見對我並沒有發生真正的興趣,這太過令人懊惱,過了幾個星期,反而與他攀談。
  聽見我同他說話,鄧合上他的《鼠阱》。
  “好看嗎?”
  “精彩絕倫。”
  “能借給我嗎?”
  “請便,我再去買。”
  “每次你隻來這裏讀小說?”
  他微笑。
  “你不覺得浪費時間?”
  可惡,他仍不回答。
  “告訴我,傅於琛的女朋友長得怎麽樣?”
  鄧路加詫異我直呼父名,揚起一條眉。
  過一會兒他說:“不知你指哪一位?”
  非在他嘴裏得到消息不可,一定要把他的嘴唇撬開來。
  歎口氣:“你總明白孩子對後母的恐懼。”
  鄧路加略略動容。
  “倘若她不容我,怎麽辦呢””臉上的憂慮倒不是假裝的。
  “不會的,馬小姐人品很好。”
  姓馬。
  傅於琛連這個都不告訴我。
  “她為人開通嗎,是不是你們的同事?”我說。
  “別太擔心,傅先生自然有所安排。”鄧先生說。
  我深深歎息一聲,兩隻手托住頭,像是不勝負荷。
  “你還是小孩子……我帶你去看部電影如何?”
  真被他逗樂了。
  原來鄧以為他擔任著一個保姆的角色。
  “你的任務到底是什麽呢?”
  他老老實實地說:“帶你出去玩,令你開心,開頭還以為你至少已中學畢業,誰知還小白襪,棒棒糖,你有多大,十五?”
  “是,我還是小孩子,唉,多麽希望可以長大成人。你呢,你什麽年紀?”
  “二十三了。”
  趕緊作一個豔羨狀,“真了不起,你可以同二十多歲的小姐來往。”
  “我喜歡比較成熟的女性。”
  “我也喜歡比較成熟的男性。”
  他靦腆地笑,以為我指的是他。
  太妙了,簡直是最佳娛樂。
  “那麽你心目中的人,該比馬小姐大?”
  “不不,約比她小一點,不過似她那般氣質差不多。”
  “她時常到寫字樓來吧?”
  “一星期總有一兩次來找傅先生吃中飯。”
  “照你所說,你選擇的女性,都是正派的,像馬——她叫什麽名字?”
  “馬佩霞小姐。”
  “謝謝你。”我站起來。
  “你到什麽地方去?”
  “做功課。”
  “不看電影?”
  “不了,”我溫和地說,“你說過,你隻喜歡成熟的女性,我隻得十五歲。”
  “可是,”他怔怔的,“與你說話蠻有意思。”
  “你再坐一會兒,不客氣。”我說。
  自鄧路加身上,已得到很多。
  馬佩霞。
  這名字不錯,不知道她長相如何,人同名字是否有些相似。
  佩霞。把雲霞帶在身邊,霞是粉紅色的雲。
  第二個星期,趁有空,我就到傅氏辦公大樓去。
  預先也沒有通知,由鄧路加到接待處把我領進去。
  他興奮莫名,“你來看我?”
  我搖搖頭。
  “哦,”他冷靜下來,“你來見傅先生。”
  “是。”
  “他在見客。”
  “我等一下好了。”
  鄧請我到會客室。
  我還穿著校服,拎著書包,這是我第一次踏入傅於琛事業的天地,大人的世界。
  老實說,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來,總而言之,馬佩霞到過這裏,我也有權來。
  坐下後,不禁悠然向往,在辦公地方,連鄧路加都變了樣子,不再是聽傅於琛擺布的一個呆瓜。
  在崗位上,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指揮如意。
  每個人都靜靜做著他們應做的事,隻見腳步匆匆滑過,他們低聲說話中交換的術語都是我聽不懂的,似一種密碼。
  女職員打扮得高貴豔麗,全部套裝高跟鞋,化著濃妝,發式合時。
  我很心折,傅於琛就是這裏的統帥,他控製全間辦公大樓,他是腦,他是神經中樞。
  女性對異性的虛榮崇拜悠然而生,感覺上我是他心愛的人之一,沾了不知多少光。
  心中不平之氣漸漸消失。
  鄧路加說:“這個會,要開到六點鍾。”
  手表說四點半。
  本來等下去也無所謂,但忽然覺得自己渺小,這不是鬧意氣使小性子的地方。
  “我先走了。”我說。
  “有重要的事嗎?”鄧路加有點不安。
  我搖搖頭。
  忽然想起來問:“馬小姐時常等他開完會?”
  鄧笑,“才不會,隻有傅先生有空時,馬小姐才出現。”
  我略為失望,想法竟同我一樣哩,也這般為他著想,你瞧,能幹的男人往往得到質素高的女伴,因為他們有選擇的機會。
  “我送你回去。”鄧說。
  “不用。”
  “我去取外套,等我一分鍾。”
  我沒有等他,獨個兒出辦公大樓,到樓下馬路,仰頭看這座高三十層的大廈,大廈灰色的現代建築襯著亞熱帶碧藍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大門上有銀灰色金屬字樣:傅廈。
  我歎口氣,叫部車子回家。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留意傅於琛的事業,細讀報章財經版上有關傅氏的消息。
  我不想做他家中一名無知的婦孺。
  那日他回來吃晚飯。
  問我:“路加說你下午到辦公室來過。”
  “是。”
  “想參觀我工作地方?”
  “是。”
  “改天約個時間,我叫路加帶你逛,我們有三百多個員工,近百部電腦,寫字樓占地麵積有三萬平方米。”
  “你現在很有錢吧。”
  他一呆,笑出來。
  我看著他。
  傅於琛溫和地說:“有錢?有足夠的錢,早就不做了。”
  “但你早期太浪蕩,你自己說的,所以下半生要拚命工作,彌補過去少年的不羈。”
  “你倒是很了解我。”他有點意外。
  “你一定富有。”
  “富足是一種心理狀況,最富有的是滿足的人,富有與金錢並無大的聯係,承鈺,這一點你要記得,三百億與三千億有什麽分別。”
  “但貧窮太可怕,”我說,“我差些被趕至馬路睡覺,記得嗎?”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要你忘記它,永永遠遠把這件事自你腦袋驅走,好不好?”
  我苦笑,“恐怕一輩子都記得呢,從沒覺得那麽涼那麽怕,從此之後,再也不怕蟑螂螞蟻毛蟲這些東西,隻怕被趕出屋子。”
  他不以為然,“隻要有我在,你不必憂慮。”
  “但是……你會結婚。”
  他很狡猾,“你也會結婚。”
  “你真認為我會結婚?”
  “當然,女大當嫁。”
  “嫁給誰?”
  “大好青年。”
  “像鄧路加?”
  “路加有什麽不好?人家是世家子弟,鄧氏五代住在本市,祖宗做過清朝的官,曾祖是總督的幕僚,並非一般暴發戶可比。”
  “我不關心。”
  傅於琛一直說下去:“鄧家托我帶路加出身,他才到我處來做一份差使,你別看輕他,將來他的王國大於傅氏。”
  我忽然想起,“你呢,你為什麽一直流放在外?”
  “我的故事截然不同。”
  “你從來沒說過。”
  “你一直沒問。”
  “傅家有些什麽人?”
  “我還有三個姐妹”
  “她們在什麽地方?”
  “都住在本市。”
  “你從來不見她們。”
  “我們不是一母所生。”
  “我明白了,你是私生子,你父同你母沒有正式結婚,他們姘居生下你。”
  “承鈺,你的坦率時常使我難堪。”
  “是不是?”
  “是。”
  “他們對你不好?”
  “家父很怕大太太。”
  不用再說了,他一定吃盡苦頭。
  “你母親呢?”我說。
  “她去世早。”傅於琛說。
  “你是孤兒?”
  “一直是。”
  “我也是,”我拍胸口,“我也一直是孤兒。”
  “你說得不錯,承鈺,我們倆都是孤兒。”
  我與他沉默下來。
  過一會兒我問:“後來呢。”
  “在我三十二歲那年,家父去世。”
  “那是我認識你的那年。”
  “是。”
  “發生了什麽?”
  “他把遺產交我手中。”
  “你不是說他怕大太太?”
  “他死了,死人不再怕任何人。”
  “那個老虔婆還活著嗎?”
  “活著。”
  “啊呀,她豈非氣得要死?”
  “自然,與我打官司呢。”
  “她輸了。”
  “我持有出世紙。”他微笑。
  “所以你們父子終於戰勝。”
  “可以那樣說。”
  “你們付出三十三年時間作為代價?”
  “也可以那樣說。”
  “快樂嗎?”
  “我所做的,隻不過是我必須做的,與快樂有麽關係?”他歎口氣,“事實上世上一切同快樂有麽關係?”
  “你與我在一起,也不快樂?”
  “承鈺,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是嗎,唯一的?馬小姐呢?”
  他怔住。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誰告訴你她姓馬?”
  我不出聲。
  “你不要碰她,知道嗎?”
  我大大地覺得委屈,“你保護她,而不是我?”
  傅於琛冷笑,“我太清楚你的殺傷力。”
  “我——”
  他已站起來離開,不給我機會分辯。
  我怒極,伸出腳大力踢翻茶幾,茶幾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嘩啦一聲倒下,打在地上,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萬片。
  傅於琛沒有回頭看我。
  他有他的忍耐限度,我過了界限,自討沒趣,乏味。
  我們時常三兩天不說話,僵著,直到他若無其事地與我攀談起來。
  這次我一定會認真地得罪他。
  他愈保護馬小姐,我愈不甘心。
  第二日就約鄧路加出來。
  隨便地問起他的家世,在一杯冰淇淋時間內,他說了許多許多許多。
  三個姐姐,他是獨子,全是同胞而生,自小疼得他什麽似的,他最早學會的話是“弟弟真好玩”,因為人人抱他在手,眯眯地笑,說的全是這句話,祖父母、父母、叔叔、姐姐、店裏的夥計,都爭著寵他。
  這時不得不承認鄧路加本性純良,他並沒有被寵壞,待人接物非常穩重,一點沒有輕佻的樣子。
  姐姐送的跑車,不敢開出來,怕父親說他招搖,可見家教是好的。
  傅於琛想把我嫁入鄧家。
  但是,循規蹈矩的男孩子隻能娶規行矩步的女孩,周承鈺是裁壞了的衣服,再也不能翻身。
  “願意見家父家母嗎?”路加問我。
  我搖搖頭。
  什麽都沒有做,已經心虛,伯父母像是照妖鏡,邪不勝正,無事不登三寶殿,見來作甚。
  我有種感覺,這一關不好過,傅於琛有些一廂情願,他偏心於我,對我另眼相看,所以認為鄧家的長輩也會如此,多麽天真。
  與伯父母見了麵,如果他們問“傅小姐,怎麽令尊不與你一起”,我怎麽回答?說“我不姓傅我姓周”?
  一下子就拆穿了西洋鏡。
  “在想什麽?”路加問。
  “沒什麽。”
  “總覺得你有時會像元神出竅似的,不知飛到什麽地方去。”
  我微笑,“一飛出去同夢魔皇大戰三千回合。”
  路加大笑起來,他說:“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更有趣的女孩子。”
  但在這表皮下,周承鈺是一個極度欠缺安全及悲哀的人。
  路加握住我的手,“我要等你長大。”
  “我才不要長大,永遠做十五歲多好。”
  “你不像十五歲。”
  痛苦塑造性格,路加也不像二十三歲,很多時他比我幼稚。
  陪他說了那麽久閑話,漸漸進入正題。
  故意不在乎地說:“他們好似已論到婚嫁。”
  路加一怔,隨即想起來,“你指傅先生同馬小姐。”
  “噯。”
  “沒有這麽快。”
  “你怎麽知道?”
  “公司裏同事都這麽說,馬小姐家裏不大讚成。”
  這倒是一宗意外。
  居然會有人嫌傅於琛,我想都沒想過。
  “但他們幾乎已經同居。”
  “噓——”路加將一隻指頭放唇上。
  在那個時候,同居還是很難聽的一個名詞,太醜惡與不名譽,社會上隻有少數人才會有膽量付之實踐。
  路加麵孔都紅了。
  “馬小姐算是好出身?”
  “她們家是生意人,據說母親極為反對。”
  “小姐年紀也不輕了吧。”
  “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怎麽沒人要?”
  路加看著我微笑,“你對馬小姐的興趣真大。”
  “她有機會姓傅,你能怪我太關心?”
  “傅先生結過一次婚,又有——”
  我給他接上去,“又有一個私生女,所以馬家對這頭婚事並不是太興奮,不過越拖越是糟糕。”
  路加隻是微笑,不肯再說下去。
  我問路加,“女人到了三十歲尚未結婚是什麽樣子?”
  “我不知道。”
  我們兩人都不認得三十歲未婚的女性。
  “一定很仿徨。”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到三十歲。
  從來沒想到,每個人總會到三十歲,除非在二十九歲那年死了。
  三十歲對年輕人來說,是人類年齡的極限,一過這界線,會變成另外一種生物。
  說得緊張,不禁與路加投機起來。
  一時不覺,與他做了朋友。
  他很有德行,雖然非常想討我歡喜,但想在他嘴裏討得獨家新聞,並不容易。我猜想他也知道得不多。
  最後,他給了我很好的忠告:“我看你對這件事是非常擔心,為什麽不請傅先生把馬小姐正式介紹給你認識呢,有什麽活當麵說清楚,豈非好過放在心中揣測?”
  世上哪有這麽簡單的事,倘若有,也不會叫周承鈺遇上。
  “我願意親自見她,你肯否為我扯線?”
  “這不大好吧,我是外人呢。”路加猶疑。
  “他不肯給我們兩個人見麵。”
  “傅先生這樣做,也許有他的意思,我不方便幹涉他的家事。”
  我歎口氣,看著他。
  路加略為不安。
  “這樣吧,馬小姐到傅氏大樓的時候,你通知我一聲,也就完了。”
  他還在沉吟。
  我伸出雙臂,生氣地把路加推出去,“走走走,舉手之勞都不肯,這樣的朋友要來作甚,還天天跑來坐著窮耗時間,叫我不能做功課。”
  他急了,“好好好。”
  我放開雙手,籲出一口氣。
  路加所能為我做的,也不過是這麽多,以後一切,還是得靠自己。
  路加總共替我報過兩次訊。
  一次人在學校裏,他沒把我聯絡上。
  第二次是周未,接到路加的電話,立即趕去,到了傅廈,他在會客室等我,有點生氣。
  他說以後都不會再幫我做這種事了。
  可以猜想的是他一生光明磊落,家教黑白分明,他從沒見過陰暗的一麵,即使是打一個電話報一聲行蹤這麽簡單的事,已令得他有犯罪感。
  他這副純潔的頭腦叫人妒忌。
  我急急向他道謝,在走廊中,看到馬佩霞。
  這是種直覺,寫字樓中那麽多人,但一眼就知道她是她。
  當時名牌還沒有把本市堆垮,隻覺她把一套套裝穿得得體好看,而不是什麽牌子,十分顯真功夫。
  她高大白皙,挽著一隻嘉莉斯姬麗式手袋,腳上一雙斯文的密頭高跟鞋,打扮自有她的氣度,並不跟足時下瘋狂流行裝束。
  奇怪的是,她也朝我看來,仿佛認識我的模樣。
  我趨向前去,“馬小姐?”因為在趙令儀身上成功過一次,這次特別有信心。
  “你一定是承鈺。”她微笑。
  意外。
  “於琛常常說起你。”
  啊。說起我?
  “難得你也在這裏,來看路加是不是?”她笑著,“要不要把他叫出來請我們吃飯?”
  第一個回合就不知如何招架,她連路加都知道。
  “我想咱們倆先去喝一杯咖啡。”
  馬佩霞問:“就我與你,路加也不讓去?我知道一個地方,來來來。”
  馬佩霞同趙令儀是完全不同的女性。
  我沒有好好的準備,輕敵。
  此刻反成為被動,讓她拉到鬧市一間茶店去坐了一會兒。
  我邊動腦筋邊說:“這裏太吵了,不如到舍下稍坐。”
  她進一步很大方地接受邀請,“好哇,我還沒去過呢。”
  有一絲後悔,仿佛造就機會,讓她登堂入室似的。
  到了這個時候,也來不及了,隻得一步一步來。
  房子已不是趙令儀見過的房子,我與傅於琛的房間不在一層樓上,沒有什麽可供參觀的。
  我盡量裝得閑閑的,有一句沒一句地介紹著,每說一句,馬佩霞都說“於琛他也這麽講”,對我的話並不覺新鮮。
  我如報導隔夜新聞似的,越說越乏味。
  漸漸覺得這是傅於琛的詭計,他早為馬佩霞打了防疫針,使她習慣了我這個人,傅於琛好不陰險。
  我推開傅於琛的房門,一邊說:“他的睡房很大……”
  馬小姐喜呼,“於琛,你在這裏。”
  我完全被作弄了。
  傅於琛坐在安樂椅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你怎麽回來了?”馬小姐過去問他。
  “我知道承鈺會帶你來參觀。”
  “那為什麽不同我們一起去吃茶。”
  “你們女孩子單獨談談豈非更好。”
  馬小姐說:“承鈺領我到處看,這裏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你們兩父女很會享受。”
  “你看承鈺多歡喜你,你們以後可以常常約會。”
  他戲弄我。
  傅於琛戲弄我。
  他完全有備而戰。
  我默默坐一旁,這次輸了,以後再也別想贏。
  當夜馬小姐在我們處吃飯。
  菜式很豐富,不知是幾時備下的,大約路加做了間諜,兩邊都泄露了消息,好讓傅於琛大獲全勝。
  飯後他們坐在泳池邊聊天,我自顧自懊惱,失敗,再失敗沒有了。
  “承鈺——”他叫我。
  我假裝沒聽見,走到樓上臥室去。
  自窗口看下來,他倆好不親密。
  到了十一點多他才送她回去。
  都由我親手造成,還有什麽話好說。
  到一點多他才回來。
  我並沒有睡,他也知道我並沒有睡。
  他問我:“覺得馬小姐怎麽樣?”
  “不錯。”
  “謝謝。”
  “你對她怎麽說,她可知道我是什麽人?”
  “義女。”
  “有沒有問為什麽收養義女?”
  “人到了一個年紀,就不再問問題了。”傅於琛微笑。
  “這是你選擇成熟女性的原因。”
  “可以這麽說,她們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比較懂得珍惜手上的東西。”
  “你作弄我。”
  “承鈺,我不過不讓你作弄而已。”
  我與鄧路加的關係,也這樣中斷。
  剛把他當朋友,他就出賣我。這裏邊有個教訓,要好好學習。
  事後他還像隻傻雞似的跟在我身後問:“承鈺,承鈺,你為何不睬我。”
  他還要問我。
  人是很難有自知之明的吧。
  上麵這宗事,是十五歲那年,最重要的大事。
  馬佩霞是整件事內唯一毋需付出代價的得益人,從此她變了我們家的常客,而我也開始歡喜她。
  雖然傅於琛供應我一切物質所需,我仍然覺得非常非常寂寥,有個人能夠聊天,總勝於無,她又這樣知情識趣。
  想念舊宅子,至少兩間房隻隔一道中門,可以聽到聲音。
  現在,我與傅氏像是隔著一個海。
  馬佩霞有一次同我說:“他有一麵是不為人知的,沒有人能完全看透他,但是,又何必看透他呢。”
  馬小姐年紀大,經驗多,她所說的話,當然有道理。
  傅於琛並沒有同她結婚,她也沒有作出這樣的要求。
  當時不明白,後來才知道,她不愧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馬小姐後來有很好的結局,社會的風氣漸漸轉變,同居在七十年代已變為非常普遍一種現象,她在傅於琛身上得到一些好處,做起小生意來,在他的幫助下,進展得一帆風順。
  到了八十年代初,馬佩霞已成為時裝界數一數二的名人,同行把她當教母看待。
  我,我是本市唯一走進她店內隨時五折取貨的人。
  很多人不明白我們之間的關係。
  馬小姐是念舊的老式人。
  最後她正正式式嫁了人。傅於琛厚厚的送了筆禮,她跟他足足十二年。
  但我們仍然叫她馬小姐,有些女人,因為經曆有點異常,一直沿用本姓,人稱她什麽太太,她都不會應。
  正等於另一些女人,一直隻是什麽人的妻子,本人姓名早已湮沒,不為人知。
  人的命運各自不同,變化多端,女人的命運又更多幻彩。
  馬小姐一直容忍著我,我也容忍著她。
  老覺每個人都是乞丐,自命運的冷飯菜汁盆中討個生活,吃得飽嘛,已經算是幸運,冷飯中或混有煙頭或味道甚差,隻好裝作木知木覺,有什麽選擇?乞丐沒有選擇。
  打那個時候開始,已有悲觀思想。
  偷生,沒有人可以達到他理想的生活,都在苟且偷生。
  馬小姐說:“年輕人都是激烈的。凶,一口咬住不放,有什麽好處呢。”
  中學最後一個學期,同傅於琛說,要在畢業後出去做事。
  他看我一眼,“畢業後再說吧。”
  “我是講真的。”
  “我知道,穿校服穿膩了,不如暑假先到我公司來實習一下。”
  “我要賺許多許多錢,到瑞士升學,坐私人飛機,成為世界名人……”說出來仿佛已經發泄掉。
  傅於琛看我一眼,“沒想到你也同一般孩子一樣。”
  “但我沒有真相信這些會發生。”我頹然放下揮舞的手。
  “壞是壞在這些事時常發生,就像獎券一樣,每期都有人中,你說引不引死人。”
  “你是怎麽中獎的?”
  “苦幹二十五年一毛一分賺回來的,”他跳起來,“什麽獎!”
  我攤開手,“有什麽味道,什麽都要苦幹二十五年,無論什麽,一涉及苦幹,即時乏味,二十五年後已經四十歲,成功有什麽用?”
  傅於琛啼笑皆非,“女孩子最難養的時候是十五六歲,毫無疑問。”
  “為什麽要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為什麽種苦瓜得苦瓜?”我繼續發問,“為什麽樹上不長滿甜蜜的成功果子,有緣人摘下來就可以一口吃掉?”
  傅於琛坐在安樂椅上大笑起來。
  我過去伏在他膝上。
  “很多時候,我不要不要不要長大,情願情願情願隻有七歲,可以在你懷中過日子。”
  他輕輕說:“不但要長大,而且會長老。”
  “你是不會老的。”
  “那豈非更累,一直做下去。”
  “你已有錢,不必再做,讓我們逃到世外桃源去,躲在那裏,直至老死。”
  “學校國文課剛教了《桃花源記》吧。”
  又被他猜中了。
  “我要到歐洲去一轉。”
  “同馬小姐去?”
  “我叫路加來陪你。”傅於琛說。
  “不要他。”我說。
  “我另外介紹小朋友給你。”
  “你要丟開我。”
  “你不可如此說話。”他已站起來。
  “傅於琛!”
  他轉過頭來,“也別這樣連名帶姓叫我,承鈺,你總要學點規矩。”
  “為什麽?為什麽同她去旅行?”
  “馬小姐三十歲了,問她要什麽生日禮物,她說隻希望我抽空陪她去一次歐洲。”
  “等我三十歲時,我也要你這麽做。”
  “等你三十歲?屆時隻怕我求你,承鈺,你也不肯陪我。”
  馬小姐真是生活中之荊棘。
  傅於琛這次派來的人比較活潑,他的名字叫曾約翰。
  不像路加,他家裏環境比較普通,因此較為接近生活,他對未來很有憧憬,但沒有幻想,知道前麵的路迂回曲折,但希望憑著年輕人的牛勁,努力闖一闖。
  約翰很風趣,很會討人歡喜,而且他不替傅氏做事,他隻是傅氏的普通朋友。
  我們去看電影。
  那時電影已在鬧革命,派別甚眾,許多沒人看得懂,更有許多看得人頭痛。
  我仍然眷戀《圓桌武士》、《七洋海盜》、《月宮寶盒》、《紅色鵝腸花》這些老式影片。
  我甚至仍然訂閱兒童樂園。
  曾約翰試圖擴闊我的海岸線,帶我到各式各樣新鮮地方去玩。
  我並不喜歡。
  他會溫柔地說:“你真四方。”
  我是傅於琛訓練出身的人,不懂跟其他師傅。
  他也知道有路加那麽一個人。
  “他是你追求者之一?”約翰問。
  “不,沒有人追求我。”
  “但他明明是。”
  “他隻是想解釋。”
  “但沒有人會對他不喜歡的人解釋什麽。”
  “偏偏他就是。”
  “他不會把我當情敵吧,說不定什麽時候痛毆我一頓。”
  “他不是追求我。”我再三說。
  “好好好,沒人追求你,沒人喜歡你,我也不是,好了沒有?”
  等到求仁得仁之後,又懷疑起來,“那你為何約會我?”
  “傅先生每小時付我一百塊酬勞。”
  我笑。
  如果是,倒使我安心。
  為什麽不呢,傅於琛付得起,曾約翰又肯賺,兩不拖欠,周承鈺又有伴侶。
  我們坐在書房中談到天亮,因為年輕,體內蛋白質多,精神旺盛,絲毫不覺累。
  不到兩個星期,便成為很熟很熟的朋友。
  甚至問他,“我們不如結婚。”
  他鄭重地說:“你年齡不足,要父母簽字。”
  “什麽是合法年齡,二十一?”
  “你還要等。”
  “你可以隨時結婚。”我羨慕地說。
  “我想是的。”“如果我是你,我即時走出去結婚。”
  “為什麽?”
  “不為什麽,也許悶。”
  約翰也笑,伸手擰我麵頰。
  他是好男孩,不然傅於琛不會叫他來,約翰一點非禮的舉止也沒有。
  當然,很大的因素是覺得我沒有吸引力,早說過一千次,沒有人追求我。
  同學們都有把臂同遊的愛人,他們會毫不猶疑地為她們去死。而我。
  我的男伴都由傅於琛挑選安排。
  “我可以到你家去嗎?”
  約翰第一次露出勉強的神色,“不。”
  “為什麽?”
  “你最愛用的三個字是——”
  “‘為什麽’。”我給他接上去,“為什麽?”
  他沉著地說:“我家比較淺窄,人口又多,沒有私人角落,不方便招呼客人。”
  說了這麽多,他的意思是窮。
  我很詫異,心中有些佩服,於是不再言語。
  沒想到約翰會再說下去,“弟妹多,父親是小職員,家中難得見到一件奢侈品……承鈺,你不會明白吧,在你的世界裏,什麽都多得堆山積海。”
  我忽然感動了,有人比我更不幸呢,我不自覺地把手按在約翰的手上。
  “我仍在用功,希望考到獎學金出去,同時,至少,”他語氣有點諷嘲,“希望儲蓄買一條時興式樣的褲子穿。”
  我連忙說:“不不不,最討厭喇叭褲,待潮流過去,你便會知道這是多麽荒謬的款式,瞧,我也不穿那些。”
  約翰笑了。
  他有他的憂慮,有他的愁苦,但同時他心中也有許多許多許多希望,這是他與我不同的地方。
  傅於琛與馬小姐還沒有回來。
  隻給我寄來一張甫士卡。
  看到之後,吃一驚,不但卡片式樣熟悉,連那張花鳥的郵票也一模一樣。
  跟我收到的第一張明信片完全相同:寄自同一個國家同一個埠,寥寥幾行草字,簽名式似花押,所不同的,收信人不再是惠叔,改了我,郵戳上的日期,晚了八年半。
  傅於琛這樣有心思,真沒想到。
  是有名有利的中年人了,還花時間精力來玩遊戲,為著討小女孩歡喜,更加難得。
  把舊名信片取出對比,簡直看不出有任何分別,但物是人非,環境轉變太大,唯一相同的是,仍不知,明天的我,何去何從。
  快快畢業,至少可以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職業。
  約翰詫異地說:“你瘋了,怎麽會想到要出來做事,非常吃苦的。”
  “依你說怎麽辦?”
  “讀書,一直讀書,什麽都不做,讀遍歐美名校。”
  約翰愛讀書,但家境不好,不能如願。
  “你以為人人都似你。”
  “不騙你,出來社會鬥爭會令人減壽。”
  “那是因為你太過敏感,許多人都認為是生活一部分。”
  “你呢,”約翰問我,“你麻木不仁,故此不怕?”
  怕。
  怕得要死,但更怕無依無靠無主孤魂似的生活。
  傅於琛同馬小姐仍沒回來。
  我與約翰什麽都談過,再說下去就得論婚嫁了。
  也幸虧有他,他比路加成熟,我頗喜歡他,暗暗決定要幫他忙。
  主人不在,汽車夫日日仍然把車子駛出來,打磨拂拭,車子部部精光鋥亮,可以當鏡子用。
  傅宅的車子全部黑色,古老樣子。
  約翰說:“將來我買一部開篷車,載你滿山走。”
  “我們也有開篷車,你會開嗎?”
  “會。”
  “有無駕駛執照?”
  “剛剛拿到。”
  我把車房門打開。
  曾約翰立即吹口哨。
  “漂亮的車是不是?”
  他點點頭。
  “沒開過幾次。”也沒載過我。
  傅於琛很快對它喪失興趣,因開車需要集中精神,而他心中旁騖太多。
  “我們這就可以滿山跑。”
  約翰搖搖頭,“將來,將來我自己買車。”
  這人瞎有誌氣,我笑,“將來,將來都老了。”
  “老怕什麽?總要是自己的才作數。”
  “好好好,那你教我開。”
  “不行,我替你找教車師傅。”
  “你看你們,全似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乏味。”
  “‘我們’,還有誰?”他不悅,“別拿我比別人。”
  曾約翰真是個心高氣傲的男孩子,將來會否憑這一股傲氣竄出來?
  過一口,他替我找來教車師傅。
  師傅開的是一輛龜背車,一眼看到便哧的一聲笑出來。
  約翰說:“學三兩年,開熟了去考駕駛執照也差不多了。”
  居然有大男人作風,看不起女流。
  傅於琛仍未歸來。
  我找到開篷跑車的鎖匙,緩緩開出車子,趁夜,在附近兜風。
  開頭隻敢駛私家路,漸漸開出大馬路。
  車子駛回來時沒有停泊好,司機發覺,說我數句,被我大罵一頓。他深覺委屈,以後不再多事。
  高速使人渾忘一切,風將頭發往後扯,麵孔暴露在夜間空氣中,尤其是微雨天,開篷車更顯得浪漫,回來衣履略濕,又不致濕透,留下許多想象餘地,像什麽呢,說不上來。
  沒有人知道我晚上做什麽,開了車內的無線電,在停車彎內坐一小時。
  連約翰都不知道。
  他不過是傅於琛另一個眼線,我太曉得了。
  終於出了事。
  這是必然的。車子撞上山邊,幸虧是玻璃纖維的車身,即時碎成梳打餅幹模樣,人沒有受傷。
  我受驚,被送到醫院去觀察。
  再過一日,傅於琛就回來了。
  我知道他與醫生談過,但沒有到醫院來看我。
  出院回家,他也不來接,舊司機已被辭退,由新人接送。
  他坐在安樂椅上,若無其事地看著我,手隨著音樂打拍子。度假回來,他胖了一點,更加精神奕奕。
  “一部名貴汽車就此報銷。”傅於琛說。
  我說:“可不是。”
  “將來年紀大了,尾龍骨什麽地方痛起來,可別怪人,也許就是這次挫傷的。”
  “我向來不怪任何人。”
  “嘖嘖嘖,這麽口響。”
  “你走著瞧好了,再也不抱怨,再也不解釋。”
  傅於琛訕笑,“要不要同我三擊掌?”
  我不響。
  “下次要再出事,我才不會趕回來。”
  我詫異:“你去了也已有個來月,也應當回來了。”
  他感慨地說:“歐陸的小鎮如仙境般,誰想回來?”
  我索性詛咒他,“那你幹脆早登極樂也罷。”
  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有一事求你。”
  他一呆。我字典中沒有這個“求”字,因為極度的自卑,故此刻意避免提到它。
  “關於曾約翰。”
  傅於琛留神聽。
  “他愛讀書,如果你可以幫助他,未嚐不是美事。”
  “你叫我資助他?”
  “是。”
  “學費不便宜。”
  “同撞爛的那部跑車差不多。”
  他笑,“你知道就好。”
  “對曾約翰來說,這筆資助可以改變他一生。”
  “怎麽用錢,我自有分數。”
  “投資在他身上是值得的。”
  “看,一個孩子竟教傅氏投資之道。”
  “不是有個大亨說過嗎,人是最難得的資產。”
  “你對曾約翰似乎很有好感。”
  “我不否認。”
  “他誠惶誠恐,怕得不得了,以為我會怪他準你開車。”
  “他?關他什麽事。”
  “我也這麽說,周承鈺腦子想些什麽,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
  “不過他是讀書好材料,他是那種捧著字典也看得其味無窮的人。”
  “承鈺,天下有太多的有為青年,毋需刻意栽培,總會得出人頭地闖出來,不用你我操心。”
  “像你,是不是?”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謝謝你。”
  “我不要你恨我。”
  我沉默。
  “你可有收到我們的明信片?”
  “我們”這兩個字特別刺耳,我漠然抬起頭,“明信片,什麽明信片?”
  站起來回房間去。
  當夜做夢,看到自己站在大太陽底下的街頭等計程車,身邊有兩隻行李箱,不知誰把我趕了出來,啊,寄人籬下是不行的,箱子那麽重,太陽那麽猛烈,伸手擋住刺目的白光,沒有哭,但眼前泛起點點的青蠅,即使在夢中,也覺心如刀割,這噩夢將跟隨我一生,即使將來名成利就,也擺脫不了它。
  滿額滿背的冷汗使我驚醒,喘息聲重若受傷的獸。
  仍然沒有哭。
  翌年就畢業了。
  這一年像拖了一輩子。
  夏季似一輩子人那麽長。
  蟬在土底下生活數年,破土而出,隻叫了一個夏季。
  白蘭花香得人迷醉,桅子花一球一球開著。
  整天泡在水中,皮膚曬成金色。筆記讀得滾瓜爛熟,成績五優三良。所盼望的日子到達。
  結識了同學以外的朋友,有一組人要拉我當他們實驗電影的女主角。
  像我這樣的女子,也漸漸為人接受,破了孤寂。
  仍與曾約翰有來往。
  時常作弄他,老說:“自從那次撞車後,記性就不行了,誰叫你不好好看住我。”
  而他,總是裝出很懊悔的樣子來滿足我。
  他益發英俊,很普通樸素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真是好看,夏季,總是白襯衫白卡其褲,頭發理得短短,完全與時代脫節,另具一格。
  馬小姐都欣賞他,老說:“承鈺,約翰與你的氣質真相配。”
  我尊敬他。
  但有什麽用呢,我的愛不夠用,不足以給別人。
  約翰還在儲蓄。當我們年輕的時候,總以為除了劍橋大學,沒有學校能夠配得起我們。而一切困難,總會得有辦法克服。約翰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讀書。
  他也不斷投考獎學金,也獲得麵試機會,可惜永遠有人比他更有為更上進。
  傅於琛在一個夏夜,對我說,要把我送出去。
  “不,我要賺錢。”
  “中學畢業賺什麽錢?”
  “師範學院已錄取我。”
  傅於琛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說下去:“有宿舍,可以搬進去住,申請助學金,不必靠人,將來出身,也算是份上等職業。”
  他似沒有聽到我說什麽,“我叫曾約翰陪你去,他也會得到進修的機會,一切合你理想。”
  “我要獨立。”
  “曾約翰得到消息,開心得不得了,雀躍,說是最值得做的保姆。”
  “你沒有聽我說什麽。”
  “曾約翰已選定念建築係,你如隻讀法律,大家七年後回來。”
  我為他的態度震驚,這完全不像他,太過幼稚。
  接著他喃喃地說:“七年……你正當盛年,而我已經老了。”
  我啼笑皆非,“不不不,”大聲說,“你不會老,而我也不會與約翰到外國去。”
  傅於琛終於作出反應,他雙眼閃出晶光,凝視我。
  “咱們走著瞧。”他說。
  他就是那樣。
  約翰第二天來找我,一臉紅光,精神奕奕,興奮得眼睛都亮了。
  我坐在泳池邊。
  影樹一頭一腦開著紅花,陽光自羽狀葉子星星碎碎漏下,使人睜不開雙眼。
  他告訴我他有多麽快樂。
  長了那麽大,他才第一次知道如願以償的歡欣有這麽大。
  我很替他高興。
  一早晨他滔滔不絕談著,我總覺得有人在窺視他興高采烈,誰,是不是我?也許是,我對他總有點冷眼旁觀,無法全部投入。
  待他說完了,我才開口。
  “約翰,陪我去一個地方。”
  “自然,哪裏?”
  “師範學院。”
  約翰要開車送我,我不準。一定要乘公路車去。
  那天是個熱辣辣的豔陽天,我們轉了兩程車,還得步行一段路。
  車上我一句話也沒說,淨用手帕抹汗。
  下車後走山路,一點遮蔭的地方都沒有,這時如果下一場雷雨,必然渾身通濕。
  正午太陽的投影隻得腳下一搭小小黑影,約翰不出聲,緊貼一旁照顧我。
  他的白襯衫被汗透明地印在背部。
  他沒有問問題,我真感激他沒有問。
  到了學校門口,一大群新生在辦入學手續,我趨向前。
  約翰詫異了,“這不是你的地方。”他說。
  我虛弱地說:“讓我看看清楚。”
  我們巡視課堂,看過之後,心中有數,再經過飯堂,坐下喝一杯茶。
  碰到女同學,她愉快地介紹姐姐給我,姐姐明年就可畢業,十分擔心出路。
  “出路,為什麽?”
  “教席極少,畢業生太多,許多時畢業等於失業。”
  但姐妹倆還是熱心地把我拉到宿舍去參觀。
  她們看了約翰一眼,咭咭地笑,請他在會客室稍候。
  宿舍是間打通的大房間,每人一張床,一共五個床位,臥榻邊一隻小茶幾,浴室在走廊盡頭。
  我蒼白地想:這個簡陋的地方像哪處?
  對了,像兒童院,同孤兒院的設備一模一樣。
  當眾穿衣脫衣,當眾熄燈睡覺,醒來每朝取過嗽口杯毛巾到浴室去洗臉刷牙……
  不行。
  同學姐妹的熱心推薦介紹一個字都聽不進去,隻見她們嘴唇蠕動。
  我一陣暈眩,伏在牆上嘔吐起來。
  她倆慌了,我掙紮下樓,叫約翰的名字。
  他過來扶著我,很鎮靜地說:“承鈺你中暑了。”
  他立即打電話叫司機來接。
  在小小會客室中,他細聲說:“這不是你的地方。”
  我靠在他肩膀上,緊閉著眼睛,沒有言語。
  烏雲集在天空,豆大的雨點落下來,一陣雷雨風吹得會客室中幾份舊報紙七零八落。
  校園中受雨淋的學生都湧進來躲避,有人架起康樂棋台子。
  人一多有股體臭味,是汗味,像膠鞋味,也許有誰的頭發已多天沒洗了。
  約翰輕聲說:“這不是你的地方。”
  對同學姐妹來說,巴不得有群體生活的熱鬧經驗,因為在某處,另一個溫暖的家,關心她們的父母永遠在等她們。
  這裏,這裏不過是學生營罷了,衣服,周未捧回去洗,愛吃什麽,吩咐母親預早煮下……
  我不行。
  我什麽都沒有。
  傅於琛知道,曾約翰也知道。
  車子到了。
  約翰用手臂遮護著我出去,但雨實在太大,我倆還是淋濕了身子。
  司機備著大毛巾,是約翰叫他帶來的,約翰沒有顧自己,先將我緊緊裹在毛巾內,然後狠狠打幾個噴嚏。
  回到家中,傅於琛與馬小姐剛剛在商量不知什麽。
  馬小姐詫異問:“到什麽地方去玩了,淋得如兩隻落湯的雞。”
  傅於琛不出聲,假裝沒看見。
  我在心中歎息一聲,稍後約翰定會把一切告訴他。
  我沒有病,約翰病了。
  那種麵筋般粗的大雨,連接下了一個禮拜。
  可以想象公路車上兵荒馬亂的情況,多少學生要在那條斜路上淋濕身子。
  中學時就有同學到家政室借熨鬥,熨幹滴水的裙子。
  而我,坐在司機開的賓利裏麵,隔著車窗,一切不相幹,大雨是大雨,我自捧著本書在車內讀。
  這倒無所謂,然而不應天真到以為能夠到外麵世界生活。
  因為慚愧,整整一星期沒有說話。
  想去探訪約翰,被他鄭重拒絕,等雨停時,他的寒熱也退了。
  我們辦妥一切手續。
  選的是間私校,念英國文學,一班隻得十來二十個學生,與講師的比率是一點五比一。
  學校在馬利蘭,春天一市櫻花,校園內幾乎看不到別種植物,春風一吹,花瓣密密落下,行人一頭一身都沾滿粉紅色。
  我將在那裏度過數年。
  約翰為我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獨門獨戶,環境雅致,他自己住宿舍裏,但每日來管接送。
  但我仍覺寂寞悲哀。
  為什麽不能咬緊牙關度過那兩年呢,有同學作伴,不會太難過,她們可以,我也應該可以。
  傅於琛說:“但你有選擇,她們沒有。”
  臨走那夜,我們談到深夜。
  “但這條路不是我應走的。”
  “告訴我為什麽。”
  “我有什麽資格領這個情。”
  “曾約翰卻沒有這種想法。”傅於琛說。
  “他同我說,他打算償還你。”我說。
  “是嗎,你認為他做得到嗎?”
  “至少他為你做我的保姆,這是他的職責。”
  “你也有職責。”
  “那是什麽?”
  “你令我快樂,完全無價。”
  “也事過情遷,現在你要把我遣走,好同馬小姐結婚。”
  “說到哪裏去了。”
  “那為什麽要我走?”
  “讓你去進修,過數年你會感激我,知道有文憑與無文憑的分別。承鈺,你的聰明全走錯了筋脈,你看曾約翰多麽精靈。”
  我微笑,“是的,你說得對,我沒有半分打算,不懂得安排。”
  “到了陌生環境,你可以有機會去接受別人的愛。”
  “有人給你她終身的愛,難道不好。”
  他沉默許久,沒有回答,坐在他喜歡的固定的椅子上,動都不動,人似一尊蠟像。
  我緩緩走過去,想伏在他膝上。
  已經長大了,我慨歎,手長腿長,不比以前了,隻得呆立著。
  帶到馬利蘭的行李之多,連傅於琛都吃一驚。
  他問:“裏麵都放些什麽?”
  我不回答。
  他搖搖頭。
  “我知道有人要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之類的話,不過我現在活著,箱子裏麵,都是我認為最重要的東西。”
  約翰取笑我,“那又何用板著臉。”
  傅於琛說:“約翰,你要當心承鈺,她非常古怪。”
  “是傅先生把她寵壞的。”
  “是嗎,我寵壞她?”他退後一步打量我,“抑或是她寵壞了我?”
  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說出這麽曖昧的話。
  約翰非常識趣,即時噤聲,沒作出任何反應。
  我問:“你可會來看我?”
  “我很少經波士頓那一頭。”
  “你可以特地來一趟。”“還沒走就不舍得,怎麽讀書?”
  “我巴不得一輩子不離開。”
  “是嗎,前幾個星期才要去過獨立的生活。”
  他沒有忘記,沒有原諒我。
  “隻有獨立的生活,才可以使我永遠不離開你。”
  “青春期的少女,說話越來越玄。”
  “你故意不要懂得。”
  曾約翰裝作檢查行李,越離越遠。
  “你是大人了,幾乎有我這麽高,”傅於琛伸手比一比,“隻較我矮數厘米。”
  “不,馬小姐才是大人。”
  傅於琛微笑,“那自然,我們都是中年人。”
  “哼。”
  “如果我沒聽錯,那可是一聲冷笑。”
  “我們仍在舞池中,生活本身是一場表演,活一日做一日,給自己看,也給觀眾看,舞蹈的名稱叫圓舞,我不擔心,我終歸會回到你身邊,你是我最初的舞伴,由你領我入場,記得嗎?”
  傅於琛拉一拉我頭發,“這番話原先是我說的。”
  “你所說的,我都記得。”
  我與約翰上了飛機。
  曾約翰像是知道很多,又像是什麽都不知道。
  如果有時間有興趣去發掘他的內心世界,未嚐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們認識有一段日子,雙方也很熟絡,但他不讓我到他家去,不知又有什麽事要隱瞞。
  我們兩人都有心事。
  飛機在大都會上空兜了個圈子飛離,座上存幾個去升學的學生已經雙眼發紅哭出來。
  是因為不舍得,由此可知家是多麽溫暖。
  我的感覺是麻木,無論走到哪裏,我所認識的。人,隻得一個傅於琛。
  斜眼看曾約翰,他一臉興奮之情,難以抑止,看來想脫離牢籠已有一段日子。
  同樣是十七八九歲的青年人,對一件事的感受各有不同,甚至極端相異,都是因為命運安排有差距吧。
  飛機旅途永遠是第四空間,我們都飄浮在艙內,窗外一片雲海,一不小心摔下來也就是摔下來了。
  青年人坐得超過三小時便心煩,到處走動,吸煙,玩紙牌,聊天。
  隻有我同曾約翰不喜移動。
  我看小說,他打盹。
  有一個男生過來打招呼:“喂,好嗎,你的目的地是何處?”
  我連頭都不抬。
  “架子好大,”他索性蹲在我身邊,“不愛說話?”
  他是個很高大的年輕人,樣子也過得去,他們說,朋友就是這樣結交的,但我沒有興致,心中隻有一宗事一個人,除此之外,萬念俱灰。
  我目光仍在那本小說上。
  大個子把我手中的書本按下,“不如聊聊天。”
  身邊的約翰開口了:“小姐不睬你就是不睬你,還不滾開!”他的聲音如悶雷。
  我仍然沒有抬頭。
  “喂,關你什麽事?”大個子不服氣。
  “我跟她一起,你說關不關我事。”
  約翰霍地站起來,與大個子試比高。
  大個子說:“信不信我揍你。”
  約翰冷笑,“我把你甩出飛機。”
  對白越來越滑稽,像卡通一樣。
  侍應生聞聲前來排解。
  我放下手中的《紅樓夢》,對大個子說:“你,走開!”又對約翰說:“你,坐下。”
  大塊頭訕訕地讓路,碰了不大不小的釘子。
  約翰麵孔漲得通紅,連脖子也如是,像喝醉酒似的,看上去有點可怕。
  “何必呢,大家都是學生。”
  約翰悻悻地說:“將來不知要應付多少這種人。”
  我把書遮住麵孔,假寐,不去睬他。
  沒想到他發起瘋來這麽瘋。
  在等候行李時,看見大塊頭,約翰還要撲過去理論,那大個子怪叫起來。
  我用全力拉住約翰,“再這樣就不睬你,你以為你是誰!”
  這句話深深刺傷他的心,他靜止下來。
  接著幾天忙著布置公寓,兩人的手盡管忙,嘴巴卻緊閉。
  沒有約翰還真不行,他什麽都會做,我隻會弄紅茶咖啡與鮪魚三文治。
  傅於琛選對了人。
  唉,傅於琛幾時錯過呢?
  比起同年齡的人,他都遙遙領先,何況是應付兩個少年。
  曾約翰強烈的自尊心發揮淋漓盡致,一直扮啞巴。
  “我得罪你?”
  “不,自己心情不好。”
  “現在知道我帶的是什麽了吧。”
  “把臥室布置得像家一模一樣,把那邊一切都抬過來了。”
  “是。”
  非這樣不能入睡。
  約翰又漸漸熱回來,恢複言笑。
  我古怪?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來,”我哄他,“過來看我母親的肖像。”
  “令尊呢?”
  “不知道,沒人告訴我。”
  “照片也沒有?”
  “一無所有,一片空白。”
  “那也好。”
  我啼笑皆非,“什麽叫做也好,你這個人。”
  他伏在桌子上,下巴枕在手臂上,“我完全知道父母的為人,然而也如隔著一幢牆,豈非更糟。”
  這話也隻有我才聽得懂,我知道他家庭生活不愉快。
  我對父親其實有些依稀的回憶,從前也緊緊地抓著,後來覺得棄不足惜,漸漸淡忘。
  記住來幹什麽呢?他刻意要把我丟棄,就當沒有這件事好了。
  “或許,將來,你與他們會有了解。”
  約翰笑了,“來,說些有趣的事。”
  要入學了。
  考慮很久,他進入工程係,比較有把握,時間縮為四年,同時畢業後容易找事做。
  他說他已是超齡學生,要急起直追。
  一分鍾也不浪費,約翰是那種人,他熱愛生命,做什麽都勁頭十足,與我的冷冰冰懶洋洋成為對比。
  每天他都來看我,我總是被他捉到在躲懶。
  不是在沙發上盹著,就是邊吃零食邊看球賽,要不泡在浴缸中浸泡泡浴。
  約翰說我從不刻薄自己。
  “當然”,我說,“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你永不知道惡運幾時來臨,不要希企明天,趁今天,享受了才說。”
  “什麽樣灰色的論調!”
  “世界根本是灰色的。”
  “你的房間卻是粉紅色。”我哈哈大笑起來,心底卻隱隱抽動,似在掙紮。
  “功課如何?”
  “你有聽過讀英國文學不及格的學生沒有?”
  “承鈺你說話永遠不肯好好給人一個確實的答案。”
  “傅於琛有無與我們聯絡?”
  “我每夜與他通一趟電話,”
  “你們……有無說起我?”
  “有,每次都說起你,他關心你。”
  “他有沒有說要結婚?”
  “沒有。他不會同我說那樣的事。”
  傅於琛卻並沒有與我通信。
  “明天下午三時我到史蔑夫圖書館等你。”
  我點點頭。
  約翰走後,回到房內,開了錄音機,聽傅於琛的聲音。
  都是平日閑談時錄下來的——
  “……這是什麽”?
  “錄音機。”
  “幹什麽?”
  “錄你的聲音。”
  “承鈺你舉止越來越稀奇。”
  “隨便說幾句話。”
  “對著麥克風聲音會發呆。”
  “傅於琛先生,讓我來訪問你:請問地產市道在七三年是否會得向上。”
  “七三七四年尚稱平穩,但肯定在七五七六年會得直線上升。”(笑)
  “那麽傅先生,你會如何投資?”
  “廉價購入工業用地皮,可能有一番作為。”
  “謝謝你接受本報訪問,傅先生。”
  “奇怪,承鈺,昨日有一張財經報紙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是嗎……”
  躺在床上,聽他的聲音,真是一種享受。
  我沒有開燈,一直不怕黑,取一枝煙抽,倒杯威士忌。
  留學最大的好處不是追求學問,對我來說,大可趁這段時間名正言順養成所有壞習慣。
  靜靜聽傅於琛的聲音,直至深夜。
  有一段是這樣的:
  “喜歡路加還是約翰多些?”
  “當然是約翰。”
  “我也看得出來。”
  “但不是你想象中的喜歡,總有一種隔膜。”
  “我一直鼓勵你多些約會。”
  “待我真出去了,又問長問短,查根問底。”
  “我沒有這樣差勁吧,不要猜疑。”
  “你敢說沒叫司機盯梢我?”
  “太無稽了。”
  “男孩子都不來找我。”
  “你要給他們適當的指引。”
  “我們還是不要討論這個問題了。”
  “這是女性最切身的問題,豈可疏忽。”
  “你的口氣真似位父親。”
  他長長歎口氣。
  朦朧間在傅於琛歎息聲中入睡。
  鬧鍾響的時候永遠起不來,非得約翰補一個電話催。
  走路時從不抬頭,很少注意到四周圍發生什麽。
  但在史蔑夫圖書館,我卻注意到往日不會注意的細節。
  我慣性選近窗近熱水房的位子。
  不巧已有人坐在那裏,我移到他對麵,才放下手袋取出口香糖,便看到對座同學麵前放著一本書。
  書皮上的字魅魔似鑽入我的眼簾。
  《紅色絲絨秋千上的少女》。
  我不問自取伸手去拿那本書。
  書主人抬起頭來,淡淡地說:“這是本傳記。”
  我紅了眼,一定,一定要讀這本書,原來紅絲絨秋千自有它的典故。
  “借給我!”
  “我還沒看呢。”
  “我替你買下它。”
  連忙打開手袋把鈔票塞在他手中,站起來打算走。
  “慢著,我認得你,你姓周,你叫周承鈺。”
  喊得出我的名字,不由我不停睛看他,是個年輕華人男子,麵孔很熟,但認不出是誰。
  我賠笑,把書放入手袋,“既是熟人,買賣成交。”
  “書才三元七毛五,送給你好了。”他笑。
  “不,我買比較公道。”
  “周承鈺,你忘記我了。”
  “閣下是誰?”
  “圖書館內不便交談,來,我們到合作社去。”
  我跟了他出去。
  一人一杯咖啡在手,他再度問我:“你忘了我?”
  “我們真的見過麵嗎?”許多同學用這種方法搭訕。
  “好多次。”
  真的想不起來。
  “讓我提示你,我姓童。”
  鬆口氣,“我從來不認識姓童的人,這個怪姓不易遺忘。”
  “童馬可,記得了吧?”
  我有心與他玩笑,“更一點印象也無,不過你好麵熟。”
  他歎口氣,“也難怪,你一直不知道我姓甚名誰。”
  “揭曉謎底吧。”
  他才說一個字“惠——”
  “慢著!”
  記起來了,唉呀呀,可惡可惡可惡,我馬上睜大眼睛瞪著他,“你,是你!”
  他用手擦擦鼻子,靦腆地笑。
  “是你呀。”
  他便是惠保羅那忠心的朋友,在我不愉快的童年百上加斤的那個家夥。
  “原來你叫童馬可,童某,我真應該用咖啡淋你的頭。”我站起來。
  他舉起雙手,狀若議和,“大家都長大了——”
  “沒有,我沒有長大。”
  “周承鈺,你一直是個小大人,小時候不生氣,怎麽現在倒生起氣來。”
  “人會越活越回去,我就是那種人。”
  “周承鈺——”
  我臉上立即出現一層寒霜,逼使他噤聲。
  “承鈺,你怎麽在這裏?”約翰追了出來,“我們約好在圖書館內等。”
  他馬上看到童馬可,沉下麵孔,“這人給你麻煩?”
  我冷冷說:“現在還沒有。”
  約翰轉過頭去瞪著馬可。
  馬可舉起手後退,一溜煙跑掉。
  約翰悻悻同我說:“為什麽老招惹這些人?”
  我怪叫起來,“招惹,你哪一隻眼睛看見我同他們打交道?說話要公道點,我聽夠了教訓。”
  掩起耳拔腳就逃。
  課也不上了,到家鎖好門便自手袋取出那本軟皮書。
  《紅色絲絨秋千架子上的少女》。
  多麽詭秘。
  幾年之前,母親來向傅於琛借錢,她曾冷冷地問他:你幾時準備一個紅色絲絨秋千架子?
  我打開書的第一頁。
  電話鈴響,門鈴鬧,天色漸漸轉暗,全部不理,我全神貫注地看那本小說,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紅,繼而發青。
  才看了大半,已經躺在床上整個背脊流滿冷汗。
  母親竟說這樣的話來傷害我,輕率浮佻地,不經意,但又似順理成章,她侮辱我。
  她竟把那樣的典故套在我的身上。
  從前雖然不原諒她,但也一直沒有恨她,再少不更事,也明白到人的命運很難由自身抓在手中操縱,有許多不得已的事會得發生,但現在——
  現在真的覺得她如蛇蠍。
  一整夜縮在房角落,仿佛她會自什麽地方撲出來繼續傷害我。
  活著一日,都不想再看到她。
  永不,我發誓。
  那本書花了我好幾個鍾頭,看完後,已是深夜。
  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加冰,喝一半,打電話找傅於琛。
  千言萬語,找誰來說,也不過是他。
  電話響了很久,照說這邊的深夜應是他們的清晨,不會沒人接。
  終於聽筒被取起,我剛想開口,聽到一把睡得朦朧的女聲問:“喂?”
  我發呆。
  會不會是馬佩霞,以她的教養性格,不致在傅宅以這種聲音應電話。
  “喂。”她追問:“哪一位?”
  我輕輕放下電話。
  然後靜靜一個人喝完了威士忌。
  沒有人告訴過我,馬利蘭盛產各式花卉,尤其是紫色的鳶尾蘭與黃色的洋水仙。
  大清早有人站在我門口等,手中持的就是這兩種花。
  他是童馬可。
  還不等他開口,我就說:“沒有用,永不會饒恕你。”
  童君少年時代的倔勁又出現,“我隻是來道歉的……”
  我關上門。道歉,人們為所欲為,以為一聲對不起可抵消一切。
  那日沒有去上課,成日為自己悲哀,天下雖大,沒有人的懷抱屬於我,我亦不屬於任何人。
  這樣的年輕,便品嚐到如此絕對的空虛。
  誰要是跑上來對我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真會把他的腦袋鑿穿,而約翰正是那樣的人,所以無論如何不想見他。
  對他說不舒服,看了醫生,想休息,“不不不,千萬不要來,不想見人,來了也不開門給你。”
  說完披上外衣出門去。
  去找童君。
  經過調查,找到他課室外,把他叫出來。
  見是我,他非常意外。
  到底長大了,而且心有愧意,他的語氣相當平和,小心翼翼地說:“我在上一節要緊的課。”
  “還有多久?我在此等你。”
  “那倒還沒有要緊到如此地步。”
  “我們可以談談嗎?”
  “當然,今早我前來拜訪,目的也正如此。”
  “今早我心情不好。”
  “看得出來。”
  “讓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這是不是表示你已原諒我?”
  “不,我仍是妖女,令到惠某神魂顛倒萬劫不複而不顧。”
  “他已結婚,你知道嗎?”
  “誰?”
  “惠保羅。”
  “真的,這麽快?”
  “何止如此,他並且已做了父親。”
  再憂鬱也禁不住露出詫異之情。
  “你看,他沒有等周承鈺一輩子,”童馬可幽默地說,“我白白為他兩肋插刀,瞎起勁得罪人。”
  我笑出來。
  “當年看到好友茶飯不思的模樣,好不心疼。”童馬可說。
  “這樣說來,你倒是個熱心人。”我說。
  “少不更事,好打不平,”他說,“後來一直想與你接觸,但找不到你,學校與住所都換了。”我們走到校園坐下。
  “你有什麽話同我說?”他慎重地問。
  “記得你借我的書?”
  “你特地出來,交換書本?”他訝異。
  “不,想與你談這本書。”
  他更奇,“談一本三塊七毛五的小書?”
  “是。”
  “我還沒有看它呢。”
  “我可以把故事告訴你。”
  “周承鈺,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
  “看,你如果沒興趣,那就算了。”
  “好好好,稍安毋躁。”
  “這本書有關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我開始。
  蠻以為他會打斷我,蠻以為他會說:但所有的書中都有一名年輕的女主角。
  不過他沒有。
  童馬可全神貫注地聆聽,他知道我有話要說,對我來講,這番話相當重要,他是個聰敏的年輕人。
  “這名女孩是演員,十四歲那年,她認識了一個富翁,他已是中年人。”
  馬可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啊原來是五月與十二月的故事,沒有什麽稀奇。
  我說下去:“他們住在一起多年。十九歲那年,她曾經想擺脫他,跑出來,嫁人,但事隔不久,她又回去再跟他在一起,直到她二十多歲,有一日,她拔槍將他擊斃。”
  聽到這個結局,馬可嚇了一跳,“多麽畸形恐怖的故事。”
  我不出聲。
  “但為什麽書名叫做《紅色絲絨秋千架上的少女》?”
  “他給她一座豪華的住宅,在大廳中央,他做了一隻紅色絲絨的秋千架子,每天晚上,他令她裸體在上麵打秋幹,給他欣賞。”
  童馬可打個寒噤,“老天,可怕之至,你永遠不知道代價是什麽。”
  我呆著一張臉。
  他溫和地說:“把書扔掉,忘記它,我們到城裏看迪士尼的幻想曲重演。”
  “我不想去,請送我回家。”
  “你花那麽多時間出來找我,隻為與我談論書本情節?”
  “改天吧。”
  “周承鈺,當你說改天,可能永遠沒有改天。”
  “那麽就隨我去好了。”
  “你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恍惚地微笑,“你又何嚐不是。”
  我隻想找個人傾訴這個故事,好把心中積鬱散散。
  “好,我送你回去。”
  在途上他問了很多普通的問題,像“什麽時候到馬利蘭的”,“念哪一科”,“要是選加州就碰不上了”,“生活好嗎”等等。
  真的,要是到別的地方升學就碰不上了,但我懷疑舞池裏來來去去就是這群人,都被指定在那個小小範圍內活動,所以不必擔心,總會遇上,總有事會發生。
  車子到家門。
  童馬可問:“那是你的男朋友嗎,成日盯住你。”
  曾約翰惱怒地站在門口,目光燃燒。
  “不,他不是我的男友。”我說的是真話。
  “你在這裏下車吧,我不想挨揍。”
  我啼笑皆非。想一想,覺得這不失為聰明的做法。
  約翰沒有再教訓我。
  他臉上有股悲哀的神氣,惱怒之外,精神萎靡。
  輪到我教訓他,“約翰,你來這裏唯一的目標是讀書,心中不應有旁騖,要乖乖地看著文憑前進,家裏人等著你學成回去做生力軍。”
  他一聽,知道是事實,立刻氣餒。
  約翰有什麽資格為女孩子爭風喝醋鬧意氣,再晚十年恐怕都沒有資格結婚,他父親挺到他回去馬上要退休,生活擔子即時落在他肩上,弟妹都小,要熬到他們出身,談何容易。
  雖然沒有去過他家,也能想象到情況,人都不是壞人,但長期被困境折磨得心慌意亂,老人隻圖抓錢,孩子隻想高飛,像約翰,巴不得速速進化,離開那個地方。
  過一會兒他說:“承鈺,你說得太對了。”
  我倒有絲欣喜,“謝謝你。”
  他低著頭,“我同你,永遠無法走在一起。”
  “我們可以做老朋友,大家五十歲的時候,把酒談心。”
  他看我一眼,“但你會與別人結婚。”
  “結婚?約翰,我永遠不會結婚。”
  “這個預言說得太早了。”
  “才不,我心裏有數。”
  “我才永遠不會結婚,家母對家父失望,非要在我身上找補償,誰跟我在一起,都會成為她的敵人。”
  “她所需要的,不過是一點安全感。”
  約翰不再談論他的家庭。
  “我又能比你好多少,約翰,你是知道的,姓周的女孩住在傅家……”
  “怎麽會這麽怪,”約翰問,“從沒見過你父母。”
  “所以,”我聳聳肩,“我不是不想吃苦,但總得儲存一點精力,留待將來用,否則自十多歲開始,挨一輩子,太沒有味道。”
  “我去做咖啡。”
  過一會兒他自廚房探出頭來,表情怪異,“承鈺,你在垃圾桶裏燒過什麽?一大陣味道。”
  “燒了一本書。”
  “為什麽燒?很危險。”
  “憎恨它。”
  約翰不再言語。
  我們各有煩惱,各有心事,何用多問。
  一整個學期,都沒有與傅於琛聯絡上。
  他仿佛忘記了我。
  仿佛。
  傅於琛做得那麽成功,連我都疑惑他也許是真的忘了我。
  即使收到電報,他的措辭也輕描淡寫,而且還不是直接寄給我的,一貫先經過曾約翰。
  誰能怪我叫約翰“經理人。”
  經理人一日不等到下課,便來接我放學。
  同學照例起哄,“他來接她了,他來接她了,寶貝,我來帶你回家,哈哈哈。”夾雜著口哨聲。二十歲出頭的洋小子依然十分幼稚,不過肯花時間來嘲弄同學,也是一種友善的表示。
  我佯裝聽不見。
  應付任何事的最佳辦法,便是裝作聽不見,對不起,我時運高,不聽鬼叫。
  “什麽事,約翰?”
  “傅先生下午來接你。”
  “下午,今天?”
  “飛機就到。”
  “接我回家,”我驚喜,“不用讀書了?”
  約翰啼笑皆非,“你看你,一聽到有機會躲懶,樂得飛飛的,心花怒放,不是,甭想了,是接你往意大利。”
  我更不知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去歐洲又何用他帶領。”
  “是一位卡斯蒂尼尼先生要見你。”
  “是他,那個銀色頭發的可愛小老頭,說得簡單點,是我的第二任繼父。他要見我,幹麽?”
  “我想傅先生會告訴你。”約翰說。
  “他幾點鍾到?”
  約翰看看手表,“這上下怕差不多了,來,同你去飛機場。”
  十分意外,難以置信,傅於琛終於肯來見我,還是為著第二個男人。仔細一想就釋然,當然是為著別的男人,永遠是為著第二個男人,不然他何必出現。
  他一個人來,馬小姐沒有隨身跟著。
  盡量客觀地看他,覺得他與我首次見到的傅於琛一點也沒有不同,種種恩怨一幅一幅,在我腦海中閃過,不由得開口叫他:“付於心。”
  他抬起頭來,眼光錯綜複雜,不知如何回答我。到底是個成年人,一下子恢複硬朗。
  當我不懂念付於心的時候,還叫過他博於琛。
  現在他栽培下,已是個大學生。
  約翰真是個好門生,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行李。
  傅於琛說:“約翰的功課名列前茅,承鈺,你就不長進。”
  “我,”我指著自己鼻子,“我也已經是個優異生,約翰不同,他非要死讀自虐不可,因為機會來得不易。”
  傅於琛不語,隻是笑。
  但約翰卻偏偏巴巴地提醒我,“你的機會也難得,承鈺。”
  我一想,果然是,不由得說:“我恨你,關你什麽事。”
  傅於琛搖頭,“更放肆了,約翰,你自作自受,寵壞她。”
  “要他寵,他老幾?是我自己寵壞自己。”
  約翰不再出聲,知道講錯話,並且也已被傷害。
  “以後我同誰講話,都不用你來加張嘴。”
  “好了,承鈺,好了。”
  看著傅於琛的麵子,才收了聲。
  一直僵持到家。
  問傅於琛:“住我這裏?我去準備。”
  他點點頭,我剛有點高興,他又說:“佩霞跟著就到,她會安排。”
  馬佩霞,我低下頭,不是她也是別人。
  “怎麽,沒人問我這次幹什麽來?”
  我已沒有興趣聽。
  “那麽我先上去休息一下,約翰,麻煩你七點半再跑一趟,去接馬小姐。”
  傅於琛進臥室去,我收回目光,無意中瞥到約翰,他臉上充滿嘲弄之意。
  我質問他,“你有什麽資格這樣看我?”
  他沉不住氣,“你死了這條心吧。”
  這句話使我忍無可忍,那幾個字如剜進我心裏去,伸手給他一記耳光,“你才死了這條心!”
  他沒料到我會出手打他,麵孔斜偏到一旁,就此轉不過來。
  “討厭。”我轉身離開屋子。
  在街上用電話把童馬可叫出來。
  他見了我笑,“又看完哪一本書,找我討論?”
  我用手掠頭發,不語。
  馬可吃一驚,“你的手,什麽事?”
  我低頭一看,呆住,右手當中三隻手指並排腫起瘀青,方才打約翰時用力過度受傷,可見是真生氣。
  “哦,在門上夾的。”
  “很痛吧。”
  “不痛”
  “十指連心,怎麽不痛?”
  “我沒有心。”
  馬可一怔,繼而搖頭,像是說“小姐脾氣,無常天氣。”
  “馬可,你家境如何?”
  “過得去。”
  “你幾時畢業?”
  “明年。”
  “馬可,你可願意娶我?”
  他打量我,但笑不語,吃手中的冰淇淋。
  “快決定,遲了就來不及,先到先得,隻給你考慮三分鍾。”
  他再看我一眼,還是笑。
  看,有時候,要將自己送出去,也不是容易的事。
  他終於慢吞吞地吃完冰淇淋,“你想氣誰?”
  “不是為誰,為我,我需要一個家,需要一點盼望,一些寄托,有人愛護我照顧我,不能夠嗎?不應該嗎?”
  “結婚也不能保證可以得到這些呀。”
  我頹然,“總得試一試,不然怎麽知道。”
  馬可摟著我的肩,在我臉頰上響亮地吻一下,“你真可愛,承鈺,我愛你。”
  “對不起,我實在是憋瘋了,原意並不如此。”
  “什麽,要收回?不可以,我會永遠記得,某年某月某日,有位漂亮的少女,向我求婚。”
  “三分鍾己過,不再生效。”
  “讓我們去看幻想曲,來。”
  我跟隨他而去。
  躲在黑暗的戲院中,空氣有點渾濁,馬可握住我的手,我像個正常的少女約會男朋友。
  童馬可異常欣賞該套動畫片,一時隨著音樂搖頭擺腦,一時笑得前仰後合。
  散場後還津津樂道。我卻連一格底片都沒有吸收。
  這套電影每隔一段時間便重映,到三十歲的時候,我才有機會好好的看。這已是許久許久以後的事了。
  散場出來,我們去吃比薩餅,我變得很沉默,右手手指已難以活動,隱隱作痛,最慘是無名指上還戴著兩隻當時流行的銀戒指,勒住血脈,摘又摘不下來,十分吃苦,可見打人,手也會吃虧,當下十分無味。
  約翰隻不過說了實話,我怎麽可以動手毆打他,不禁為自己的粗暴歎息。
  “你總是心事重重,”馬可說,“自十四五歲,開始就是這個樣子。可是使人念念不忘的,也是這副神情,我好奇,承鈺,能否把其中因由告訴我?”
  我恍惚地笑,“婚後自然告訴你。”
  回到家,隻見一式的路易維當行李排在走廊間,馬佩霞小姐已經大駕光臨。
  她迎出來,“承鈺,我們找你呢,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指指馬可:“赴約。”
  馬可有禮地招呼她。
  馬小姐一身打扮像嘉莉斯姬莉,凱斯咪羊毛衫,窄腳管褲子,一條大大的喧默斯絲巾搭在肩膀上。一兩年不見,她氣色更好,神態更雍容,在傅於琛悉心栽培下,什麽都能開花。
  當下她在燈光下細細看我,讚歎,“這些日子來,承鈺,你出落得益發好了,活脫是個小美人。”一邊向馬可眨眨眼。
  馬可知道我們有一籮筐的話要說,識趣地告辭。
  “那是你的男友?”馬小姐笑問,“怪不得約翰垂頭喪氣。”
  “傅於琛呢?”我問。
  “還沒醒,他一直不能在飛機睡。”
  “待會兒醒了,半夜誰服待他。”我坐下來。
  馬小姐苦笑,“還有誰?”
  “你們路遠迢迢地趕來,到底是為什麽?”
  “他沒說?”
  “還沒有。”
  “卡斯蒂尼尼先生想見你,他重病垂危。”
  啊。我失聲呼叫。
  “他親自打電話給傅先生,他答應了他。”
  “我母親是否仍與卡斯蒂尼尼在一起?”
  “是,她在他身旁。”
  “可憐的老頭,臨終還要對牢一隻大喇叭。”
  馬佩霞本來想笑,又忍住。
  隔一會兒我問:“你不覺得奇怪,為什麽基度卡斯蒂尼尼要見我?”
  “我也這麽問他。”房門口傳來傅於琛的聲音,他起來了,披著睡袍。
  “他怎麽回答?”
  “他說,承鈺的麵孔,像他們的畫家鮑蒂昔裏筆下的天使,他願意在死前再看見你。”
  我歎道:“奇怪的小老頭。”
  傅於琛凝視我,“奇怪?並不,我覺得他眼光奇準。”
  馬佩霞輕輕說:“承鯨有一張不易忘懷的麵孔。”
  我不愛聽這些,別轉頭,“我們幾時出發往米蘭?”
  “明天就去,約翰會替你告假。”
  “其實不必你們雙雙抽空來一趟。”
  馬佩霞笑,“承鯨像是不想見到我們似的,但是我們卻想見你,尤其是他,”她眼睛瞄一瞄傅於琛,“每次吃到桃子便說:承鈺最喜這個。看到我穿件白衣裳,又說:承鈺最喜歡素色。但實在忙,走不開……”
  我看住傅於琛,他也看住我。
  漸漸聽不到馬佩霞說些什麽,走不開,可是一有借口,飛蛾撲火似的來了。
  我們融在對方的目光中。
  那是一個非常長的夜晚,他們倆沒睡好,不停地起床踱步走來走去。
  我把儲藏著的郵票盒子取出,將郵票一張一張鋪床上細看,這是最佳催眠法,一下子就會累。
  然後在郵票堆中睡熟。
  第二天一早,馬佩霞進來叫醒我,自我長發中將郵票一枚一枚取下。
  “要出發了?”
  她點點頭。沒有睡穩,一有了年紀,看得出來,眼圈黑黑的,又得比傅於琛更早起服侍他。
  一直到抵達米蘭的第二天,她睡足以後,才恢複笑臉。卡斯蒂尼尼令管家來接我們,抱歉他有病在身,不能親自出來。
  傅於琛看著我說:“他知道你與令堂不和,沒令她來,多麽體貼。”
  我說:“可惜最後還是不得不看到她。”
  不知她有沒有繼續胖下去。
  不知我到了四十多歲,會不會也胖得似一隻蘑菇。
  卡斯蒂尼尼的大屋比照片中的還要漂亮,米蘭髒而多霧,但他的庭院如凡爾賽宮。
  我轉頭回傅於琛一句,“也許三年前應該到這裏來往,到今日意文已朗朗上口。”他與馬佩霞都沒有回答。
  我有點感激卡斯蒂尼尼,他提供一個機會給我,使我不致給傅於琛看死一輩子。雖然他與我亦無血緣關係,雖然我亦不過是從一個男人的家走到另一個男人的家,但到底是個選擇。
  有了選擇,別人便不敢欺侮你。
  管家叫我們隨他走。
  經過大理石的走廊,我們到了玫瑰園,從長窗進入圖書室,看到老人斜臥一張榻上。
  他似盹著,又似魂遊,我心一熱,趨向前去。
  他並沒有睜開眼睛來,我在他身邊蹲下。
  他瘦多了,整個人似一隻風幹水果,皺皮包著一顆核,肉都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去。
  我轉頭看傅於琛,他們沒有進來,隻向我遞一個眼色,然後跟管家離開。
  圖書室中一點死亡的氣息都沒有,花香襲人,濃濃的甜味無處不在,有一隻蜜蜂無意中闖入室來,陽光絲絲自木百葉窗縫透入,但基度躺在貴妃榻上,失去生命力。
  我在老基度耳畔輕輕叫他,“基度,基度。”
  他自喉頭發出唔的一聲。
  他們替他穿上白色的襯衣,還在他脖子上縛一方絲巾。
  “你叫我來,我來了,你要喝一口水?”
  “你來了。”他終於微微睜大眼,“安琪兒你來了。”
  他示意我握他的手。
  我照他意思做,那隻不過是一些小小的骨頭,每個關節都可以摸得出來。
  “你沒有忘記老基度?”
  “沒有。”
  “謝謝你來。”
  “你如何,你好嗎。”我輕輕問他。
  “我快要死了。”
  我不知說什麽好,因貼得近,長發垂下,掃到他衣裳。
  他伸出手來撫摸我的頭發,“我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她也有一頭這樣長的鬈發,隻不過是金色的。”
  “金發美麗得多。”
  “黑發也美。”基度的嘴角似透出一絲笑意。
  “她怎麽了?”
  “她跟別人結了婚。”他苦笑。
  “啊。”
  “我是一個裁縫店學徒,她父親擁有葡萄園,不能匹配。”
  “你們是否在一道橋畔相遇,如但丁與比亞翠斯?”
  基度吻我的手,“可愛的安琪,不不不,不是這樣,但多麽希望可以這樣。”
  “我希望你會恢複健康,基度。”
  “你有沒有想念我?”
  “有。”
  “你母親?”
  “沒有。”
  他又笑,“看到你真開心。”
  “我還沒有謝你,多得你,我不用離開傅於琛。”
  “傅於琛有沒有來?”基度說。
  “有。但他送我到美國留學,這兩年一直沒看到他。”我說。
  基度凝視我,隔一會兒,他問:“你仍然愛他?”
  我點點頭,“很愛很愛。”
  “比從前還多?”
  “是,多很多。”
  “他可知道?”
  “我相信知道。”
  基度點點頭,“你知道我為何叫你來見我?”
  “我不知道,或者因為我們是朋友。”
  “那是一個理由,另有一件重要的事。”
  也許是說話太多,他頰上升起兩朵紅雲。
  他說:“那邊有一杯葡萄酒,請給我喝一口。”
  我取過水晶杯子,給他喝酒。
  紗簾輕輕抖動,風吹上來柔軟動人,之後我再也沒有遇上更動人以及更淒涼的下午。
  基度順過氣來,“安琪兒,我將使你成為一個很富有的女孩子。”
  “我不明白。”
  “我會把半數財產給你。”
  “我不需要你的錢,我們是朋友。”
  “真是小孩子,”他又笑,“你使我無上快樂,這是你應得的報酬。”
  “但我們隻見過兩次。”
  “那不重要,那一點也不重要,”
  “我要那麽多錢幹什麽?”
  “換取自由,你可以追求一切,包括你愛的人。”基度雙眼中像閃出光輝。
  我猛然抬起頭,“是,”我說,“是是是是是。基度,多謝你。”
  他寬慰地閉上眼睛,說了那麽多,有點力竭。
  “我母親呢?”
  “我叫她暫時到別處去住一兩日。”
  “你會不會給她什麽?”
  “放心,她下半生會過得很好。”
  “基度,為什麽對我們那麽好?”我說。
  他沒有回答,他喃喃地說:“那日,她站在橙樹低下,小白花落在她金色的長發上,她十四歲,穿白色的薄衣……”基度開始用意文,我雖然聽不懂,也知道那是一連串讚美之詞,用最熱情的口吻傾訴出來。
  他忽然握緊我的手,“我沒有得到她,但安琪,你一定要追求你愛的人。”
  “我會的我會的。”
  他的手鬆開。
  “基度。”
  他沒有應我。“基度。”
  他的雙眼仍然睜著。
  我站起來,把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跑出園子,叫人。
  女仆帶著護士匆匆奔至,一大堆人湧進圖書室去。
  我站在花園噴水池旁,金色的陽光使我暈眩,這是我首次麵對死亡,心中異常震驚。
  有一隻手擱我肩膀上,我轉頭,是傅於琛。
  我連忙不顧一切地抓住他的手,原來人是會死的,原來相聚的緣分不可強求。
  我疑視傅於琛,像是想從他的瞳孔鑽進去,永生永世躲在他的眼睛裏,再也不出來。
  傅於琛沒有拒絕。
  那夜我們在卡斯蒂尼尼的宅子裏晚宴,人雖然去了,招呼客人的熱情仍在,這是他的意思。
  沒有誰吃得下東西,在這個時候,母親趕了回來,接著是卡斯蒂尼尼的子女們,楊倩誌女士沒有空來應付同胞,隻聽到她用激烈的語氣與夫家的人交涉。
  最後她以英語說:“為什麽這麽多東方人?問我,還不如去問馬可波羅。”
  我們十分佩服她的機智。
  母親塊頭又大了許多,吃美味的麵食會令人變成這個樣子,戴著許多笨重的首飾,好顯得人纖細一點,裙子隻好穿一個式樣了,帳篷一般。
  馬佩霞並不比她小很多,但是人家保養得多好,修飾得多好。
  我並沒有與母親說話,不等宣讀遺囑,我們一行三人便離開米蘭。
  馬佩霞自那次旅程開始,對意大利發生興趣,她說:“衣服式樣真美,許多在我們那裏都買不到。”
  傅於琛說:“要做的話,我支持你,遲一步就成為跟風,什麽都要快。”
  我不說什麽。
  馬佩霞溫和地取笑我,“現在承鈺是小富女了。”
  傅於琛維持緘默。
  “你打算怎麽樣?”
  我毫不猶疑地說:“收拾一下,跟你們回家。”
  “你還沒有畢業呢。”馬佩霞驚異地說。
  我反問:“你呢,你又大學畢業沒有。”穿得好吃得好的女人,有幾個手持大學文憑。
  她語塞,“但是你還年輕——”
  “我一生一世未曾年輕過,我從來沒有做過小孩子。”
  “回家幹什麽?”馬佩霞又問。
  “我自由了。不用再被送到那裏去,或是這裏去,不用與指定的人在一起生活。”
  “真是個孩子,說這些賭氣話。”
  “還有,我可以忘記那該死的紅色絲絨秋千架子!”
  “承鈺,我不知你在說什麽哩。”
  傅於琛一直不出聲,這些話其實都是說給他聽的,相信信息已安全抵達。
  “你已經滿十八歲,承鈺。”
  “隨她去,”傅於琛忽然開口,“任由她自暴自棄。”
  他沒有等我,要與馬佩霞兩人飛回去。
  沒料到馬小姐說:“你先走,我還想在這邊逛一逛,許久沒有這樣輕鬆。”
  這下子輪到我假裝沒聽見。
  傅於琛動了氣,也下不了台,第二天就獨自動身回去。
  馬佩霞不動聲色。我很佩服她,將來我也會做得到,我要學她的沉著。
  約翰前來告別。
  “我知道你要走。”
  我拍拍他的手背,“你會成功的,曾約翰這三個字會街知巷聞,你會得到你認為重要的一切。”
  約翰啼笑皆非地看著我,“你怎麽知道我要的是什麽。”
  “算了,約翰,我們彼此太了解,我知你所需,你也知我的人生目標,何用多說。”
  他低下頭。
  “你還有兩年畢業,再隔兩年拿個管理科碩士,咱們在家見麵。”
  “周承鈺,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彼此彼此。”
  “我們會不會有一天在一起?”
  “誰知道。”我忙著收拾。
  “你不關心吧。”
  “不,我不在乎,再見,約翰。”真不想給他任何虛假的盼望。
  他傷透心,反而平靜下來。
  “有一個人,天天在門口等你,你離開那麽久,他等足那麽多天。”
  童馬可。
  幾乎把他忘懷。
  “等等就累了,也就轉頭等別人去了,放心,他不會呆在門口一輩子。”
  約翰搖頭,“你不關心任何人是不是。”
  “說對了,有獎,我確是那樣的人。”
  我把帶來的收藏品小心翼翼地放入隨身箱子中。
  “你隻關心傅先生是不是?”
  “約翰,記住將來我們還要見麵,你會到傅氏大廈辦公。”
  他歎息,替我把箱子拿出去。
  馬佩霞坐在會客室抽煙。
  馬佩霞在聽一張舊唱片,七十八轉,厚疊疊,笨重的黑色電木唱片,一邊唱一邊沙沙作響,女歌手的聲音也低沉,她唱:紅著臉,跳著心,你的靈魂早已經,在飄過來,又飄過去,在飄飄呀飄個不停。
  我說:“那屬於我母親。”
  其實在那時,同學們已開始聽大衛寶兒,隻有我這裏,像個雜架攤,古董店,什麽都有。
  “怎麽會保存到今天。”
  我說:“用來吸引中年男人。”
  馬佩霞笑了。她一點也不生氣,也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發誓要學她,她是我的偶像。
  當下我問:“你為什麽留下來?”
  “幫你收拾這個攤子。”
  “不怕傅於琛生氣?”
  “你還不知他的意思?我也不過是看他心意,替他辦事而已。”她微微笑。
  “他想你留下來陪我?”我十分意外。
  馬佩霞沒回答,按熄了煙。
  為什麽她看見的事我沒看見?別告訴我她與傅於琛更熟,或是二十年後,我也可以看得這麽透徹。
  “我不需要人幫。”
  “我知道,他不知道。”馬佩霞說。
  “他應該知道。”馬佩霞,你別自以為是傅於琛專家好不好。
  馬佩霞不再回答,“我們走吧。”
  約翰進來說:“車子在門口等。”
  馬小姐說:“謝謝你,約翰。”
  約翰又說:“對了,那個人也在門口等。”
  馬小姐笑,“才一個?我以為承鈺一聲要走,門口起碼站著一隊兵,齊奏哀歌。”
  約翰一點表情也沒有。
  打開門,看見馬可站在那兒,他一個箭步上來,“承鈺,”隨即看到馬小姐及我們的行李。
  “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回家。”
  “幾時再來?”
  我有點不耐煩,“不知道,也許永不回來。”
  馬可很震驚,“我以為……我們不是要結婚嗎?”
  我笑吟吟,“三分鍾,你有過你的機會,沒抓緊。”
  “承鈺,太笑話了,當時你不是認真的。”
  “我發誓我認真,要怪隻好怪你自己。”
  我上車,他的手搭著車框,“承鈺,我會來找你。”
  “是嗎,你往哪兒找?”
  約翰也跟著上車,吩咐司機開車,隻剩下童馬可一個人站在路邊。
  我沒有回頭去看他。
  隔一會兒,馬佩霞說:“他會追上來的。”
  我笑說:“我同你賭一塊錢。”
  “好,一言為定。”
  馬佩霞又問:“他曾向你求婚?”
  “真不幸,是我向他求婚。”
  “什麽?”
  “他沒有答允,隻好作數。”
  馬佩霞笑起來,“有這種事!”
  約翰在飛機場與我們道別,我緊緊握他的手,叫他用功讀書。
  約翰說:“我仍然是感激的,沒有你,我得不到上學的機會,承鈺,你間接成全了我。”
  他的雙目潤濕,約翰自有苦哀,我摟著他肩膀,“回來我們再吃飯慶祝。”
  馬佩霞向我遞一個眼色,我隻得放開約翰。
  感覺上好過得多,這一次與馬小姐一起,乃是給她麵子,不是給她押著走。
  在飛機上被困艙中,我們談了很多。
  我有一種感覺,如果一男一女在長途飛機中相遇,一起吃一起睡,小小空間,無限沉悶,待下飛機的時候,已經可以結婚。
  婚姻根本就是這麽一回事。
  馬小姐說放棄功課是最可惜的。“但,如果時間必須用來做更重要的事,又另作別論。”
  她是一位很開通很明白的女士。
  “其實,你與傅於琛並不熟稔。”馬佩霞說。
  “怎麽會,我七歲就認識他。”我說。
  “你眼裏的傅於琛,不過是你想象中的傅於琛。承鈺,有很多時候,想象中的事與人比真實情況要美麗得多。”
  “傅於琛有什麽不好?”
  “不忙護著他,這次回去,你們自然會有更深切的了解。”馬小姐說,“這兩年,他仍住在你們以前的房子裏。”
  “你們倆沒有同居?”
  馬小姐麵孔忽然飛紅,“啐,誰與他同居。”
  我納罕,仔細打量她的眉眼,可真是一點作偽也沒有的呢。
  “他隻得你一個女朋友是不是。”
  “怎麽來問我,我怎麽知道,應當問他去。”
  “別擔心,我會。”
  馬佩霞沉默一會兒,忽然說:“我也想知道。”
  “看樣子,你對他的認識也不夠。”
  馬佩霞說:“誰認識他?沒有人。”
  我認識。隻是馬佩霞不相信我,沒有人相信我。
  我倆在飛機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吃完一餐又一餐,不知過了多久,飛機才降落陸地。
  雙腳一碰到地上,我就知道,不再可能與馬佩霞有那樣由衷的對白。
  她把我送回家中,然後自己回公寓。
  女傭都換了,兩年沒回來,一屋陌生的麵孔。
  第一件事是回睡房去,推開房門,隻見陳設同以前一模一樣,對別人來說,兩年也許不是一個太長的日子,但對我來說,卻天長地久,真不知是怎麽熬過來的!
  坐在床沿發呆。
  馬佩霞打電話過來,“他要我同你說,不回來吃飯,要不要我過來陪你?”
  “不用,我都吃不下。”
  “明天見。”
  放滿一大缸水,取起放浴液的水晶瓶子,打開嗅一嗅,仍然芬芳撲鼻。
  我離開過傅於琛,抑或根本沒有?當中那段日子已經消失,兩頭時間被黏在一起,像電影底片,經過剪接,沒有男主角出場的部分放棄。
  我浸在一大缸水中,連頭發麵孔都在水底,一點聲音都聽不見。
  我們母女倆並沒有即時取到意大利人的遺產,他的成年子女因不服氣向當地法庭提出訴訟,直鬧了一年。
  傅於琛站在我這邊,他為之再三驚歎,同馬佩霞說:“我們傅家也有一筆基金,指明要第一個孫兒出生,才可動用,但我情願這筆款子死去,也不要後代,一個人連遺囑都不被尊敬,還成什麽世界,”
  他也為爭遺產經過非常冗長的官司,他父親臨終想起他,決定把他一切贈給兒子,他的姐姐們偏偏認為老父去世之前有好一段日子已神智不清,努力在法庭上證明生父是一個瘋子,而同父異母的兄弟是偽充者。
  所有這些,隻是為著錢。
  自然,他贏了官司,他的律師群也足以下半生無憂無慮地生活。
  同樣的情形又發生了。
  馬小姐說:“他們是應當生氣的……什麽也得不到,一定是東方女人懂得巫術的緣故。”
  傅於琛說:“誰叫他們不懂!”
  馬佩霞說:“人的思路不是這樣想的,沒有人會承認己過。”
  “但是老頭臨終前隻想見承鈺一個人,他不想見那些子女。他在長途電話中求我,我原本拒絕。但他一直求,聲淚俱下。卡斯蒂尼尼族在老頭生前為什麽不下點功夫?至少找張靈符來貼上,免得老頭遭鬼迷,豈不省下日後的官司。”
  母親與我終於得到那筆遺產。
  我沒有見到她,據說她很滿意,她對傅於琛說:“承鈺那一半,我不介意,他原打算捐給慈善機關,他同我說,他痛恨他的家人,他們把他當白癡,從來不相信他會下狠心。”
  就是在那一年,馬小姐開設時裝店,開頭她並沒有把最有名的幾隻牌子介紹到本市來,本錢太貴,格調太高,利潤沒有保障。
  馬小姐選的貨全屬中下,質地非常的差,縫工奇劣,但顏色與款式都是最新的,一試身,女孩子很難舍得不買,因為看上去實在太精神太漂亮。
  她賺了很多。
  直到發了財,才漸漸接名牌立萬兒,但她一直懷念海盜時期,一百塊本錢的裙子標價一千二。
  那一年我並沒閑著,太多的人約會,太多地方去,太多嗜好。
  每個下午,傅於琛看著我回馬佩霞的公司學習,看著一箱箱的衣服運來,真是引誘,但我永遠白襯衫鬆身裙,意誌力強。
  這時候,褲管又開始窄,上身漸漸鬆,馬佩霞找我拍了一大堆照片,替她服裝店做廣告,那時,模特兒的費用高,她又沒有成名,沒有人賣賬,每個人都不想接她的生意,叫一個很高的價錢,好讓她知難而退。
  她退而求其次,找了我,以及一個在讀工學院的男孩子來拍照。
  那男孩子才比我大三歲,但鬼主意多得不得了,隨身所帶的是隻破機器,馬佩霞看著皺眉頭,忍不住手買兩隻好的照相機給他用。
  就這樣,半玩半工作,我們拍了足有一千張照片,衝出來後,連設計廣告都一手包辦,就是這三人黨。
  攝影美工師叫郭加略。
  因為年輕,我與加略有時一天可工作二十小時,有時通宵,他有狂熱,我愛玩,累了隻往地板上躺一躺。一天之內他可以叫我換五六個發式,化妝改了又改。
  馬佩霞來視察時說:“幸虧年輕,換了是我,這樣玩法,包管麵皮與頭發一齊掉出來。”
  照片一刊登出來,馬上證明盲拳打死老師傅,行內人非常震驚,馬佩霞立即與郭加略簽了張合同。至於我,她不擔心,“合同也縛不住她。”
  應該怎麽形容郭加略呢,他是美的先知,品味奇高,從不鑽研,隻靠直覺,喜愛創作,拒絕抄襲,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奇才,最重要的是他不孤僻。
  郭加略不但努力,更有幽默感,失敗再來,一直沒聽他說過懷才不遇這種話,也許沒有機會,尚未畢業就有合同在手,也算是天之驕子。
  馬佩霞說:“又一個好青年。”
  我明白她的意思,“他有女友,交了有好幾年。”
  “怎麽沒見過?”
  “他不一定要把那一麵給我們知道。”
  “你呢,你有無知心男友?”
  “滾石不積苔,傅於琛都不讓我在一個城市好好定居,哪裏會有朋友,他分明是故意的。”
  “加略不是很好?看得出他喜歡你。”
  “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馬佩霞忽然問:“你是君子嗎?承鈺,你是嗎?”
  “在郭加略麵前,我絕對是君子。”
  馬佩霞明白我的意思。
  我們三人,迅速在這一行得到聲譽。在我自己知道之前,周承鈺已成為著名的攝影模特兒。
  傅於琛取笑我,“我還以為承鈺會成為大人物,一言興邦,沒曉得她靠的是原始本錢。”
  馬佩霞說:“她還年輕,你讓她玩玩。”
  “這一開頭,人就定型,以後也隻有往這條路子上走。”
  馬小姐說:“也沒有什麽不好。”
  傅於琛說:“是沒有不好,但我原以為傅廈可以交給她。”
  馬佩霞笑,“不必失望,交給我也是一樣,一幢三十多層大廈還推來推去怕沒人要。”
  我知道傅於琛的意思。
  他想我拿公事包,不是化妝箱。
  傅於琛說:“美麗的女子倘若不靠美色工作,更加美麗。”
  他指的是長得美的天文學家、醫生、教授。人們始終把職業作為劃分勢利的界限。
  我終於說:“但那是要寒窗十載的。”
  傅於琛問:“你急著要幹什麽,有猛虎追你?”
  我微笑,不出聲。
  我想說:我忙著追你呀。
  傅於琛似乎明白,他避開我的眼光,將白蘭地杯子放在茶幾上,但我看見杯子裏琥珀色的酒濺出來,為什麽,他的手顫抖了嗎?
  我說:“當我輸了好了,我曾與你擊掌為盟,要在事業上出人頭地。”
  馬佩霞說:“還沒開頭,怎麽算輸,十年後再算這筆帳未遲。”
  “十年後!”我驚歎。
  “對承鈺來說,十年是永遠挨不到頭的漫長日子。”馬佩霞笑。
  我去伏在她背後,也笑。我們培養出真感情來,反而冷落傅於琛。
  “我去拿咖啡來。”馬佩霞說。
  趁她走開,傅於琛問我:“你要搬出去?”
  他永遠是這樣,非得趁馬小姐在場,又非得等馬小姐偶爾走開,才敢提這種話題。
  沒有第三者在場的時候,他當我透明,有時在走廊狹路相逢,招呼都不肯打一個,仿佛我是隻野獸,他一開口,就會被我咬住,惟有馬佩霞可以保護他。
  我為這個生氣。
  故此淡淡說:“房子都找到了,郭加略替我裝修。”
  傅於琛幹笑數聲,“嫌這裏不好?”
  “不,我不能再住這裏。”
  “還是怕人閑話?”
  “一日不離開這裏,一日不能與你平起平坐,地位均等,所以馬小姐不願與你正式同居。”
  “你想怎麽樣?”
  “沒有怎麽樣,自力更生,你知我一直想自力更生。”
  他輕輕籲出一口氣,“即使沒有卡斯蒂尼尼的遺產,你也可以做得到,一向以來,我高估你的機心,低估你的美貌,在本市,沒有被埋沒的天才或美女。”
  “你並不太注意女性的相貌,”我說,“城裏許多女子比馬小姐好看。”
  傅於琛失笑,我剛想問他笑什麽,馬小姐捧著銀盤出來。
  “在談些什麽?”
  “美貌。”傅於琛說。
  “承鈺可以開班授課。”
  “我,”我先是意外,後是悲哀,“我?”
  “怎麽,”馬小姐問,“還沒有信心?”
  “都沒有人喜歡我,沒有人追求我。”
  話才說完沒多久,過數日,郭加略把一張暢銷的英文日報遞給我,叫我看。
  他訝異極了,“這是你吧。”
  報紙上登著段二十厘米乖十厘米的啟事:“不顧一切尋找周承鈺,請電三五七六三,童馬可。”
  老天。
  我把報紙掃到地下。
  “漂亮女子多殘忍。”郭加略笑我。
  我白他一眼,不出聲。
  郭說下去,“你們是幾時分手的?他沒想到周承鈺小姐在今日有點名氣,這則廣告刊登出來,當事人未免難為情。”
  “也許有人會以為它是宣傳。”
  “這主意倒不錯,隻是宣傳什麽呢?”
  馬佩霞在吃中飯的時候說:“快同他聯絡,不然如此觸目的廣告再刊登下去,不得了不得了。”
  我惱怒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什麽廣告,我沒見過!”
  馬佩霞歎口氣,“要是不喜歡他呢,他會飛也沒用,跪在你麵前也不管用,真奇怪,真難形容。”
  “誰跪在我麵前,從來沒有人。”
  “對,你沒看見。”馬小姐一貫幽默。
  “我有什麽能力叫人跪在我麵前。”
  “這個人既然來到此地,就不會幹休,他有法子把你找到。”
  “我撥電報警。”
  在那個夏天,我搬了出來住。房子就租在隔壁,露台斜對麵可以看見傅家,我買了幾架望遠鏡,其中一台百五倍的,已經可以把對麵客廳看得很清楚。
  郭加略問:“承鈺,你對天文有興趣?”
  “是。”我說,“你知道嗎,月球的背麵至為神秘,沒有人看得見,沒有地圖。”
  “我隻知月球有個寧靜海,名字美得不得了。”
  其實那顆星叫傅於琛。
  對他,我已有些心理變態。每夜熄了燈,坐在露台,斟一杯酒,借著儀器,觀望傅於琛。馬佩霞幾乎隔一日便來一次,這事我完全知道,別忘記我以前便是住在那屋子裏,但是將自己抽離,從遙遠的地方望過去,又別有一番滋味。
  我學會抽煙,因為一坐幾個小時,未免無聊。
  馬佩霞最近很忙,但仍然抽時間出來,為他打點瑣事,她是他的總管家,這個地位,無人能夠代替,馬小姐越來越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風度,真令人適意,很多時候,氣質來自她的涵養功夫,她是更加可愛了。
  傅於琛很少與她有身體上的接觸,他倆一坐下就好似開會似地說個不停,傅睡眠的時間每日隻有五六小時,半夜有時還起身。
  這件事在一個多月後被拆穿,結束津津有味的觀察。
  清晨,我還沒睡醒,他過來按鈴。女傭人去開門,他搶進來,扯住我手臂,將我整個人甩出去,摔在沙發上,然後撲向露台,取起所有望遠鏡,摔個稀爛。
  我不聲張,看著他,他用盡了力氣,怒火熄掉一半,隻得坐下來,用手掩著麵孔,歎一口氣。
  他說:“是我的錯,養出一隻怪物來。”
  我們許久沒有出聲,也好,能為我生氣已經夠好。
  走過去,想親近他,他卻連忙站起來避開。
  “為什麽,”我問:“為什麽不再對我好?”
  “你已長大,承鈺。”
  “我等我長大已有良久,你等我長大也已有良久,你以前時常說:承鈺,當你長大,我們可以如何如何,我現在已經長大了。”
  “不,你沒有,你變為另外一個人,我對你失望。”
  “你要我怎麽樣,回大學念博士,幫你征服本市,抑或做隻小狗,依偎你身旁?”
  “我不想與你討論這個問題,你有產業,有工作,有朋友,你不再需要家長,是,你盼望的日子終於來臨,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
  “不要拒絕我。”我趨向前,聲音嗚咽。
  “有時希望你永遠不要長大,承鈺,永遠像第一次見到你那樣可愛精靈。”
  “付於心。”
  “不,傅於琛。”
  禁不住緊緊擁抱。我的雙臂箍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怎麽樣都躲不過我,不可能。
  二十一歲生日來臨,傅於琛為我開一個舞會。
  早幾個月,他已開始呻吟:“承鈺都二十一歲了,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百忙中都會撥出一點時間來,用手托住頭,微笑地思索過去。
  “二十一歲!”他說。
  又同馬小姐說:“我們老了。”
  馬佩霞笑答:“還不致於到那個地步。”
  “我已經老花了。”傅於琛失望地說。
  我聽到這個消息,先是一呆,隨即忍不住嗬哈嗬哈地大笑起來。
  連傅於琛都逃不過這般劫數,像他那樣的人,都會有這一天,太好玩。
  傅於琛惱怒地看著我,“承鈺你越來越殘忍可怖。”
  “咦,待我老花眼那一日,你也可以取笑我呀,我不介意,那一日總會來臨。”
  “待那一日來臨,我墓木已拱。”
  “不會不會不會,二十五年後,你還老當益壯,”馬佩霞說,“風度翩翩,隻不過多一副老花眼鏡。”
  傅於琛對馬小姐控訴,“你看你栽培出來的大明星,這種疲懶邋遢的樣子。”
  我靜下來,他一直不喜歡我的職業,他希望我成為醫生、物理學博士,或是建築師,起碼在學校裏呆上十年,等出來的時候,已經人老珠黃,不用叫他擔心,我太明白。
  “人家在天橋上鏡頭前穿綾羅綢緞穿膩了,在家隨便一點也是有的。”馬佩霞為我解釋,“國際摸特兒都有這個職業病,平時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
  “她小時候是個小美人,記得嗎,”他問馬佩霞,沒當我在場似的語氣,“沒見過那麽懂事的孩子。”
  馬佩霞在深意地看著我。
  我把長發撥到麵孔前,裝隻鬼,無麵目見人。
  舞會那日,一早打扮好,沒事做,坐在房間裏數收藏品。
  兩張由傅於琛寄給我的甫士卡經過多年把玩,四隻角已殘舊不堪,鋼筆寫的字跡也褪掉一大半,令我覺得唏噓,原來甫士卡也會老也會死。
  那隻會下雪的紙鎮,搖一搖,漫天大雪,落在紅色小屋項上,看著真令人快活。萊茵石的項鏈,在胸前比一比,比真寶石還要閃爍。
  其實我並沒有長大,內心永遠是七歲的周承鈺在母親的婚宴中饑寒交迫。
  隻不過換過成人的殼子,亦即是身軀,傅於琛就以為我變了個人,太不公道。
  放郵票的糖果盒子已經生鏽,盒麵的花紋褪掉不少,但它仍有資格做我的陪葬品。
  還有傅於琛替我買的第一支口紅,隻剩下一隻空殼,他帶回來的第一條緞帶、太妃糖的包裝紙……
  我開心得很,每件物品細細看察,這個世界,倘若沒有這個收藏品,根本不值得生活下去。
  沒發覺有人推門進來,“你蹲在那裏幹什麽?堵夫綢容易皺。”
  我抬起頭,是傅幹琛,他過來接我往舞會。
  急於收拾所有的東西,已經來不及,都被他看見。
  他震驚,“承鈺,你在幹什麽,這些是什麽東西?”
  我也索性坦然,“我的身外物。”
  “老天,你一直保存著?這是,唷,這張甫士卡……”他說不出話來。
  我取過緞子外衣,“我們走吧。”
  這時他才看到我一身打扮,眼光矛盾而迷茫,手緩緩伸過來,放在我肩膀上。
  我輕輕地說:“聽見嗎,要去了,音樂已經開始,我們可以跳舞。”
  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
  門口傳來馬小姐的聲音:“承鈺,打扮好沒有?今日你可是主角。”
  傅於琛才自夢中醒來,替我穿上長袍。
  馬佩霞看到,呆一呆,隨即讚歎,“來看這豔光。”
  我隻說:“二十一歲了。”
  還要等多久呢?
  舞會令我想起母親與惠叔的婚宴,不過今日我已升為主角,傅於琛就站在左右。多少不同年紀的異性走到我身邊來說些頌讚之詞,要求跳半隻舞,說幾句話。女士們都說,周承鈺真人比照片好看。
  站得腿酸,四周圍張望,看到舞廳隔壁的一個小宴會廳沒租出去,我躲開衣香鬢影,偷偷溜到隔壁,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
  一口飲盡手裏的香檳,嘴裏忍不住哼:紅著臉,跳著心,你的靈魂早已經,在飄過來,又飄過去,在飄飄呀飄個不停。
  黑暗中有一把聲音輕輕地問:“誰的靈魂?”
  我嚇一跳,彈起來,忙轉過頭去,隻見暗地裏一粒紅色火星,有人比我捷足先來,早已坐在這裏抽煙。
  “誰?”
  “慕名而來的人。”
  我又再坐下來,輕笑,“要失望了。”
  “本來已覺失望,直到適才。”
  “啊,發生什麽事?”
  “你進來,坐下,唱了這首好歌。”
  我聽著他說話。
  他補一句,“證明你有靈魂。”
  “你叫什麽名字?”
  “說給你聽,你會記得嗎?外頭統共百多名青年俊才,你又記得他們的名字?”
  我納罕了,“那你來幹什麽,你同誰來?”
  “我代表公司。”
  “你是馬小姐的朋友。”
  他沒說話,深深吸煙。
  我無法看清楚他麵孔,取笑他,“你是神秘人。”
  他不出聲,並沒有趁勢說幾句俏皮話。
  我心底有種奇異的感覺。好特別的一個人,強烈的好奇心使我對他的印象深刻。
  “承鈺,承鈺。”馬小姐的聲音。
  “快去吧,入席了。”
  “你願意與我一起進去?”
  “不,我這就要離開。”
  “為什麽?”我失望。
  “回公寓看書,這裏太悶。”
  這話如果麵對麵說,我會覺得他造作,但現在他連麵孔名字都不給我知道,顯得真誠。
  “承鈺。”郭加略走過,“承鈺。”
  “全世界都來找你。”他輕笑。
  我隻得站起來,“再見。”我同他說。
  “再見。”
  我又停住腳步回頭,“告訴我,我今夜是否漂亮。”
  他略覺意外,“你是周承鈺,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漂亮,你像一隻芭比娃娃。”
  我啼笑皆非,“謝——謝——你。”
  “有沒有找到承鈺?”
  是傅於琛,每個人都出動找我。
  “這裏。”我亮相。
  “你躲到什麽地方去了,快過來。”
  傅於琛拉起我的手,第一次,第一次我沒有即時跟他走,我回頭看一看房間。
  那夜我們在飯後跳舞,氣氛比想象中熱烈,各人都似約定要好好作樂,舞著舞著,郭加略帶頭,把所有在場的模特兒排成人龍,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腰,跳起侖巴舞來,我招手喚傅於琛,但他沒有加入。郭加略一手把馬小姐帶入我們的隊伍,跳得香汗淋漓。
  真腐敗是不是,喝香檳,跳熱舞,談戀愛,都是私欲,世紀末的墜落,這般縱情享樂,義無反顧,因為吃過苦,所以怕吃苦,因為明天也許永遠不來,因為即使有一萬個春天,也未必重複今宵這般的良夜。
  跳至腳趾發痛,音樂才慢下來。
  傅於琛過來說:“該是我的舞。”
  “馬小姐呢?”
  “去補妝。”
  汗水也把我臉上的化妝衝掉七七八八,頭發貼在額前頸後,綢衣上身幾乎濕透,誰在乎,我想我的原形已經畢露。
  傅於琛說:“年輕人總是不羈的。”
  我抬起頭來。
  “那個登報紙廣告的青年,有沒有找到你?”
  “什麽,啊,那一位,我不關心。”
  “佩霞說他找到她店裏去要地址。”
  我說我累了。
  目光四處遊走,並沒有發現可疑人物,暗廳裏的人,他應該長得怎麽樣?低沉有魅力的聲音,應該配合端正的麵孔。
  “你在想什麽?”傅於琛狐疑地問。
  他握住我的手緊了一緊。
  “從前與你在一起,你從無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看著他,溫和地笑,“從前我還未滿二十一歲。”
  客人陸續散去,臨走前,我回到那個小宴會廳去,開亮燈,廳內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我們打道回府。
  倘若真要找出那個人,或者也可以學童馬可,在報上登一段廣告,不顧一切尋找……那真的需要若幹勇氣,我比較愛自己,不肯做這等沒有把握的事。
  過了這一個生日,真正紅起來,推掉的生意比接下來的多,即使接下來的工作,己排至第二年年中。定洋都依馬佩霞的意思,叫他們折美金送上來,馬小姐是我的經理人。
  郭加略已摸熟我每一個毛孔,拍起照來,事半功倍。
  我問他:“還能做多久?”
  “十年。”
  “要命。”馬上泄氣,癱瘓在地上。
  “喂,敬業樂業。”
  “我想結婚。”
  他大笑,“你可以,你有錢。”
  “你們一聽見結婚兩字就笑得昏過去,為什麽?”
  “要不要試一試?聰明人不必以身試法。”
  “你可結過婚?”
  “承鈺,你太不關心四周圍的情況,我認識你時,早已結婚。”
  我怔怔的,“他們沒說起。”
  “我這段婚煙維持得不容易,”加略洋洋得意,“職業是同漂亮女人混,妻子卻能諒解,從不盯梢。”
  “可是你仍然不看好婚姻。”
  “獨身人士往往可以在事業上去得更遠更高。”
  “為什麽?”
  “你這隻蠢雞。”
  “對不起,承鈺,關於你的傳說太多,老以為你是隻妖精,誰知是這麽一個普通女孩,唉。”
  我黯然,“別瞎捧人,才沒資格做普通人呢。”
  馬佩霞進來,“承鈺,伊曼紐爾標格利王朝在此地找人,你去試一試。”
  “咦,他們我的是單眼皮高顴骨,皮膚蠟黃,稻草似黑發,我幹不來。”
  “不一定,去試試。”
  “要不就得長得像隻鬼,他們以為東方女人不是婢妾就是鬼,不會讓我們以健康的姿態出現。”
  “去不去試?”
  “不去。”
  “標格利派來的人是華人。”
  “哎呀呀,更加壞,一定是猶太人打本捧紅的,衣錦榮歸,我可不去受這個氣。”
  郭加略立即說:“好好好,不去不去,反正周小姐也不過是閑得無聊,玩玩模特兒,又沒打算未真的,誰去接受挑戰,大不了結婚去,嫁妝豐厚,怕沒有人要?”
  我霍地轉過身子去瞪住郭加略,他吐吐舌頭,退後一步,像是怕我揍他。
  我笑起來,他們都寵我,我知道。
  “你們都想甩掉我,幾次三番叫我昭君出塞。”
  馬小姐忠告,“去試試,要不就不入行,否則就盡量做好它。”
  “在本市也不錯呀,一個由我做廣告的牛仔褲,一季賣掉七萬條。”
  “一個城市同三十個城市是不同的。”
  “我們不用這麽早擔心,也許連開步的機會都沒有。”郭加略又在那裏施展激將法。
  “明天幾點鍾?”
  “上午十時。”
  “我有一張封麵要做。”
  “已替你推掉,改了期。”
  我懊惱地點起一枝煙,“傅於琛一直不喜歡我靠色相吃飯,越去得高,他越生氣。”
  馬小姐說:“管他呢。”
  我吃一驚,從來沒想過可以不管傅於琛,也沒想到這話會出自馬佩霞之口,呆半晌,細細咀嚼,真是的,管他呢,越是似隻小狗般跟在他身後,他越是神氣。
  我按熄香煙,掩著胸口,咳嗽數聲。
  馬佩霞問:“要不要同你一起去?”
  “不用。”
  “煙不必抽得那麽凶。”郭加略說。
  “是,祖奶奶。”
  我果然去了。
  粗布褲,白襯衫,頭發梳一條馬尾巴,到了酒店套房,才後悔多此一行,城內但凡身高越過一六五厘米的女子全部在現場,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看到我,都把頭轉過來,表示驚異,隨即又露出敵意,像在說:“你走到哪裏都看到你。”我隻得朝幾位麵熟的同行點點頭。
  真抱歉我不是個隱形人,騷擾大家。
  怎麽辦呢,走還是留下?
  沒有特權,隻得排排坐,負責人出來,每人派一個籌碼,我的天,倘若就這麽走,郭加略又不知會說些什麽難聽的話。
  可是如此坐下去,怕又要老半天。
  正在躊躇,又發覺輪得奇快,平均一個女孩不需一分鍾便麵黑黑自房內被轟出來。
  暗暗好笑,當是見識一場也罷,二十分鍾不到便輪到我,我一站起來,大夥全露出幸災樂禍之情,我朝眾女生做一個不在乎的表情。
  推開門,隻見一排坐著三位外籍女士。“早。”我說。
  我在她們麵前轉個圈,笑一笑,自動拉開門預備離開。
  其中一位女士叫住我,“慢住,小姐,你的姓名。”
  “周承鈺。”
  咦,已經超過一分鍾,怎麽一回事,莫非馬佩霞已替我搭通天地線。
  隻見內室再轉出一位男士。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靠著門框,看住我。
  我也看向他。他身上穿著本廠的招牌貨,一股清秀的氣質襲人而來。
  他輕輕咳嗽一聲,“好嗎?”
  聽到這兩個字,我渾身一震。
  他笑了。比傅於琛略為年輕,卻有傅當年那股味道,我即時受到震蕩。
  我當然認得這位先生,以及他的聲音。
  “你也好。”但是不露出來。
  已經二十一歲,不可以再魯莽。
  “袁先生,”其中一位女士說:“就是周小姐吧。不用再選了”
  他抬起頭,“是的,不用再選,請她們走吧。”
  我指著自己的鼻於,“我?”
  四位選妃人答:“是,你。”
  “請坐,這份合同,請你過目。”
  “我要取回去研究一下。”
  “自然自然。”
  我取過合同,放進手袋,再度去開門。
  隻聽得身後傳來聲音說:“你的靈魂兒好嗎?”
  聲音很低微,旁人根本不知他在說些什麽,但這句話,清晰地鑽入我耳朵中,舒服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
  不應再偽裝了吧。
  我轉過頭來說,“它很好,謝謝你。”
  之後的事,如他們所說,已是曆史。
  一個月之後我已決定與袁祖康去紐約。
  馬佩霞說:“傅於琛要見你。”
  我知道他為什麽要見我,但是我不想見他,我也知道他要說什麽。
  “我與袁祖康一到紐約便要結婚。”
  “你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多麽危險。”
  “我己習慣這種生活。”
  “承鈺——”
  我做一個手勢,溫和地說:“我們一直是朋友,互相尊重,別破壞這種關係。”
  她蹬一蹬足,麵孔上出現一種絕望惋惜的神色來,我被馬小姐弄得啼笑皆非。
  “看,我不是患絕症,馬小姐,別為我擔心好不好?祖令我快樂,無論在事業上或是生活上,他都可以幫我,是我最理想的對象。”
  馬小姐低下頭。
  “我愛祖。”
  “是嗎,你愛他?”
  “當然!”
  “不因為他是傅於琛的替身?”
  我霍地站起來,鐵青著麵孔,“馬小姐,我不明白你說什麽,我毋須向你解釋我的行為,我已超過二十一歲,而且你亦不是我家長。”
  “為著一個陌生人同我們鬧翻,是否值得?”
  “你們,”我冷笑,“你們不過是你同傅於琛,還有什麽人?別把‘你們’看得這麽重要,這個世界還不由你們控製統治,少往臉上貼金,這上下你們要寵著我,還看我願不願意陪你們玩,別關在傅廈裏做夢了!”
  我搶過外套離開她。
  我們!最恨馬佩霞這種口氣,她哄住他,他又回報,你騙我,我騙你,漸漸相信了,排擠醜化外人,世界越來越小,滴水不入。馬佩霞扮演的角色最不可恕,傅於琛願意接受蒙蔽亦愚不可及。
  誰關心,美麗的新世界在麵前。
  馬佩霞忽然說:“承鈺,如果那是因為我的緣故,我可以走。”
  我沉默了,非常感動。
  隔很久,仍然硬起心腸說:“你一整天都與我打謎語,傅於琛,他隻不過是我義父。”
  馬佩霞長歎一聲,她取起外套,告辭。
  我追上去,“仍然是朋友?”我牽牽她的衣角。
  “我不知道。”她像是傷透了心。
  “讓我們忘記傅於琛,”我說,“他不是上帝。”
  “承鈺,別欺騙自己了。”她推開我的手離去。
  這句話使我沮喪一整個上午,下午祖康帶我出去玩水,曬得皮膚起泡,瘋得每一條肌肉都酸痛,精神才獲得鬆弛。回家還嘻嘻哈哈,他一手把我抱起,我們大力按鈴,女傭開門,一眼看見傅於琛坐在那裏。
  祖說:“咦,有客人。”他很自然放我下來。
  傅於琛麵孔難看得不得了,他說:“我想與承鈺單獨談談。”
  祖轉頭問我:“這人是誰?”也十分不悅。
  “我的監護人。”
  “我八點鍾來接你去吃飯。”祖離去。
  傅於琛厭惡地看著我,“看你,邋遢相,皮膚同地板一樣顏色,頭發都曬黃了。”
  “你要說什麽?”我倒在沙發裏。
  “袁祖康做什麽職業?”
  “他在紐約標格利負責統籌模特兒。”
  “扯皮條。”
  我不怒反笑,“好好好,那麽我是他旗下最紅的小姐。”
  “你怎麽能跟這樣一個人走,用用你的腦。”
  “你完全盲目地反對,為什麽?”我說。
  “你不會有幸福。”傅於琛說。
  “我們走著瞧。”
  “不要冒這個險。”
  “我一定要去紐約闖一闖,輸了,回來,有何損失?”
  “他會傷害你,他是個花花公子,我早已派人揭了他的底牌,他上一任妻子比他大三十歲。”
  “或許他喜歡老女人,”我停一停,“正如你,你喜歡年輕的女孩。”
  他聽到這句話,渾身毛孔豎起來,瞪著我,像是胸口挨了一刀,眼圈發紅。
  當時隻覺得真痛快,他要傷害我,沒料到我已練成絕世武功,他反而吃虧。
  年輕的我,手中握著武器,便想趕盡殺絕。
  “如果我懇求你,你會不會留下來?”
  他,傅於琛,終於也會開口求人。我站起來,“我得去淋浴,鹽積在皮膚上是件壞事,我且要去吃飯。”
  “承鈺!”
  “你要我留下來幹什麽?過一陣子還不是擺擺手揮我去,不如讓我開始新生活。”
  “不是與他。”
  “那與誰呢,總得有個人呀,你喜歡誰,保羅?約翰?馬可?”
  “你要怎樣才肯留下來?”
  “這話叫人聽見,會起疑心,謠言越傳越厲害,於你更無益,這像什麽話呢,你我竟講起條件來。”
  “承鈺,我沒想到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我隻想離開你,忘記你。”
  “你會回來的,承鈺,請記得這隻舞的名字。”
  我喉嚨幹涸,握緊著拳頭,看著他離去,生命有一部分像是隨他消失,身體漸漸萎靡。
  我與祖在一星期後前往紐約。
  我們隨即注冊結婚。
  當夜有一個女人打電話到公寓召他,他對我說:“對不起,親愛的,我出去一下。”
  這一去便是一個星期。
  據祖的解釋是,朋友同他鬧著玩,哄他上了遊艇,船駛出公海,他根本無法回來,除非遊泳,但是他怕有鯊魚。
  我記得我回答:“那是個好故事,有沒有考慮往荷裏活發展?他們那裏需要編劇。”
  一結婚便成為陌生人。
  但是祖對我有好處,他帶我打入他的社交生活圈子,洗掉我的土氣,對於紐約客來說,即使你來自金星,你還是一個土包子,他們沒有公然瞧不起我,也沒有正視我,我把握機會認真吸收。
  袁祖康縱有一千一萬個缺點,他不是一個偽善的人。
  而且他是他那一行的奇才,他遵守諾言,助我打入國際行列,不到一年,我已是標格利屋的長駐紅角,再過一年,我們飛到利諾城辦離婚手續。
  代價:大半財產不翼而飛。打那個時候開始,我警覺到八個字數目的金錢要消逝起來,也快似流水,同時也發覺金錢可以買到所要的東西,這筆錢花得並不冤枉,連自己都覺得現在的周承鈺有點味道。
  兩年的婚姻我們很少機會碰頭,我總是出差,他總是有應酬。有時不相信他記得我的名字,逢人都是親愛的,沒有叫錯的機會。
  漸漸覺得他那圈子無聊。都是些六國販駱駝者:中華料理店老板,猶太籍詩人及畫家,歐洲去的珠寶設計人,攝影師……聚在一起吃喝玩樂,以及,吸用古柯堿。
  袁祖康終於被控藏有毒品。
  長途電話打到牙買加京斯頓,我在該城工作,拍攝一輯夏裝,聞訊即時趕回去,一月份的紐約,大雪紛飛,寸步難行,立刻替他聘請最好的律師。
  在羈留所看到他,他流下眼淚。
  “你不必為我做這麽多。”
  我叫他放心。
  “你是個好女孩。”
  “謝謝你。”
  “你待我不薄,但你從無愛過我,是不是?”
  我一怔。我們已經離異,沒想到他至今才提出這樣的問題,一時不知怎樣回答。
  “祖,我跟你學會了很多很多。”
  “你早已超越我們這堆人。”
  我摸摸他的麵孔,微笑。
  替他繳付保釋金,自有朋友來接他走。
  獨自返公寓,雪,那麽大的雪,一球一球撲下來,簡直像行經西伯利亞,叫不到計程車,隻得走向附近的畢道夫酒店。
  住一晚也好,已經太累太多感觸,不欲返回冰冷的公寓再打點一切。
  差三步路到酒店大門口,我滑了一交,麵孔栽在肮髒的雪堆裏,努力想爬起來,沒成功,我暗暗歎一口氣,要命。
  正在這個時候,一隻強壯的手臂把我整個人扯離地上,我一抬頭,救人者與被救者皆呆住。
  “付於心!”我叫出來。
  “閣下是誰?”他沒把我認出來。
  “是我,是我!”
  他聽見我聲音,變了色,用戴著手套的手拂開我臉上的頭發與髒物。
  “承鈺!我的天,國際名女人怎麽會搞成這樣子?”他大笑,擁抱我。
  我冷得直打顫,“一個人要淪落起來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進去才說好不好?”
  “承鈺!”他掩不住驚喜,扶著我走進酒店。
  我借用他的房間全身洗刷,虛掩著浴室門,兩人都來不及敘舊,我倆之間,像是沒有發生過不愉快之事。
  “你一定時常來紐約,為什麽從不來看我?”
  “你又沒留下地址。”
  “要找總是找得到的。”
  “我在雜誌上看到你的照片……也許我看錯了袁祖康。”
  傅於琛遞給我一杯白蘭地,我穿著浴袍出來。
  他仔細打量我,在他眼光中,不難看到他已經原諒了我。我也朝他細細地看,這兩年來,無時無刻不想起他,意氣一過,就後悔辭鋒太利。
  “婚姻還愉快吧。”
  我沒有說出真相,“馬小姐有沒有來?”
  “她生意做得很大,比我還忙,很難陪我出門。”
  我緩緩地喝著白蘭地。
  “這兩年來,你過著快捷的生活吧。”
  “是。”
  “社交界很有點名氣了?”
  我訕笑,“沒有基礎的名氣,今日上來,明天下去,後天又輪到別人。”
  “可是我聽說因你的緣故,現在每一位著名的設計師都想擁有一位美色模特兒。”
  “是,全世界都有:土耳其、日本、伊朗、印度、肯雅、摩洛哥……很吃香。”他對這個行業的潮流有點心得,不外是因為我的緣故,“剛才,幸虧你把我扶起來。”
  “如果不是我,也總會是其他人,沒有人會看著一個漂亮女子摔倒而不扶。”
  他還是老樣子,非要把我與他的關係說成輕描淡寫不可。
  穿著他的維也拉睡衣,我同自己說,但是我碰見的,總是傅於琛,不是其他人。
  “你的態度成熟多了。”
  “老了,皺紋都爬上來。”指指眼角。
  我倆說著漫無邊際的客套話,關係這麽親密,卻又這麽疏遠。
  “我叫袁祖康來接你。”
  “他不在本市。”我說,“衣服幹了我自己會走。”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苦笑,“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剛要分辯,酒店房門敲響,傅於琛猶疑著沒去應門,我心中已經有數。
  我說:“這位小姐如果不太重要,我幫你打發如何?這上下怕你也已經沒有心情了。”
  傅於琛十分尷尬。
  我去開了房門。
  門外站著一位紅發女郎,披著件紅狐大衣,一刹時分不出哪一部分是她的毛發,哪一部分是動物的皮子。
  我取出一張針票遞給她,說道:“他正忙呢,下次再說吧。”
  隨即關上門。
  等了三分鍾,紅發女沒有再敲門,我才放心的回座。
  傅於琛忍俊不禁,用一隻手遮住額頭,不住搖頭。
  “我還是得走了。”拿起電話叫街車。
  他先是不出聲,過一會兒問:“這兩年的生活,到底如何?”
  我淡淡地回頭問:“你是指沒有你的生活?”
  他轉過身子。
  “渴。”我輕輕說,“沒有什麽可解決那種渴的感覺。”
  他渾身震動。
  “為什麽不叫我留下來?”
  他沒有回答。
  我披上大衣,戴上手套,離開他的房間。
  走到樓下大堂,不知是心不在焉,還是太過疲倦,膝頭忽覺無力,跪了下來。
  還沒出醜,身後即時有人將我扶起,“傅於琛。”我掙紮著回首。
  不是他,這次不是他,他沒有跟上來,我把著陌生人的手臂,深深失望。
  “小姐,你沒有事吧。”
  “沒有事,謝謝你。”
  乘搭計程車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牙買加那組人把電話打得爛掉,催我即時歸隊,吼叫不停,令人心亂上加亂。忽然之間我厭煩到極點,打開冰箱,捧出巧克力蛋糕,開始吃。
  不住飄忽流離的旅行,永恒性節食,緊張的工作,都叫人精神支撐不住。
  填飽肚子,摔下匙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中午來敲門的是傅於琛。
  雪還在下。
  他身上深灰色凱絲咪大衣的肩膊上沾著雪花,雪溶了,就是小小一個水漬。
  他說:“為什麽不告訴我?”
  他已打聽到袁祖康的事。
  “讓我幫你的忙。”傅幹琛說。
  “我自己會得處置。”我說。
  “這些律師會叫你傾家蕩產。”
  我燃起一枝煙,“我欠他這個情。”
  “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尤其是這個人!”
  “我們在一起曾經快活過。”
  “這是離開他的時候了。”
  “我們已經離婚。”
  “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傅於琛,隻要你說一句話,我馬上離開紐約,跟你回去,你為什麽不肯說?”
  “我不能夠。”
  “那麽不要管我的事。”
  “叫我知道,就不能不管。”
  “下午我要飛回牙買加,你要不要跟著來?”
  “放棄袁祖康!”
  我沒有。
  我們輸了官司,他被判入獄一年,到那個時候,兩人的關係不得不告一段落。
  祖叫我回家休息。
  他忘記我並沒有家。
  他摸著我麵孔說:“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但是我並沒有救到他。
  在這個期間,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別人手上,我吃得很多,開始胖,像我這種高度,添增的頭二十公斤還不大看得出來,他們把四十四號的衣裳在背後剪開來遷就我尺碼,但是我沒有停止吃,心情壞的原故,也不接受忠告。
  終於我不得不停止工作。
  馬佩霞找到我的時候,我肥壯如一座山。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
  因為肥人脾氣都較好,所以也陪著她無奈地笑。
  剛想問她,是否傅於琛派她來做什麽,她卻說:“我與傅於琛已分了手。”
  她又說:“回來吧,回來同我住。”
  “你們看到我氣數已盡?錯了,幾年來我頗有點積蓄。”
  “這樣吃下去,怕不坐食山崩。”她擰我麵頰。
  “你此刻可有男朋友?”我說。
  “我們已訂婚。”馬佩霞說。
  我一怔,由哀地說:“恭喜恭喜。”
  “你呢,你在感情上有沒有新領域?”
  我大笑起來,“你是男人,你要不要胖婦?”
  “這些花這些巧克力,不見得是你自己買的。”
  “這些人消息不靈通,不知道我現在的樣子,哈哈哈哈。”
  “有沒有想過利用目前的工作,真正做些同時裝有關的事業?”
  “你又來了,一天到晚恨鐵不成鋼,你也是出來走走的人,明知這是白人的社會,咱們這些人能混口飯吃,不外是靠感覺新鮮,像一種玩藝兒,點綴點綴無所謂,打起真軍來,哪用得著我們。”
  馬佩霞不出聲。
  “傅於琛說你幹得出色極了,可是?”
  “開到第十一家分店。”
  “多好,簡直托拉斯,女人不穿衣服最狠,否則真還得讓馬佩霞賺錢。”
  “聽你說話,頭頭是道。”
  “這是袁祖康的功勞。”
  “你還念著他,我早聽人說你有男朋友。”
  “幹我們這一行,人人都有男朋友。”
  “跟我回去如何?”馬小姐說,“我用得著你。”
  “我不想回頭。”白兜圈子,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那麽當休假,放完假再回頭。”
  “有什麽好做的?”
  “參加傅於琛的婚禮。”
  我一震。
  他又要結婚了。
  我失聲,“你為什麽把他讓出來?”
  “十年了,緣分已盡,我太清楚他,不能結合。”
  馬佩霞聲音中無限失落。
  我呆了許久許久。
  先是他結婚,再輪到我結婚,然後他又結婚,幾時再是我?
  “來,我們齊齊去觀禮。”
  “我太胖了,不便亮相。”
  “那麽節食,保證一兩個月便可瘦回來。”
  “婚禮幾時舉行?”
  “六月。”
  “好的,讓我們回去。”
  也沒有即刻成行,不知有多少東西要收拾,身外物堆山積海,都不舍得扔。
  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天天出去談八九個鍾頭生意,辦貨,做正經事,回來還做沙拉給我吃,隻給我喝礦泉水,一邊還幫我收拾。
  “唯一值得留下來的,是那些封麵。”她說。
  我已餓得奄奄一息,眼睜睜看著我的寶物一盒一盒扔出去。
  “這些,這些是不能碰的。”她指著一隻樟木箱。
  她記得,她知道。
  我們投資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時間給對方,有許多事,根本不用開口說。
  傅於琛又結婚了。
  這麽精明能幹的男人,卻不能控製他的感情生活。
  婚禮盛大,最令人覺得舒服的是,新娘沒有穿白紗,她選一套珠灰的禮服,配傅於琛深灰的西裝。
  我跟馬佩霞說:“樣子很適意。”
  她卻有點醋意,“這種女子在本市現在是很多的,是第一代留學回來的事業女性。”
  我一直沒有同傅於琛聯絡,他明知我已回來,也沒有主動約會。
  自然,他要籌備婚禮,太忙了。
  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他總是企圖拉一個不相幹的女子來作掩護。這麽大的男人,有時像個小孩子。
  他以為他安全了。
  “新娘子叫什麽名字?”
  “叫傅太太。”
  馬佩霞說的是至理名言。
  我們趨向前去與一雙新人握手。
  傅於琛看到我,把妻子介紹我認識,我心如刀割般假笑,那笑聲連自己都覺得太過愉快,又急急刹住。
  傅於琛低頭別轉麵孔,他的新娘詫異。
  我們總是在婚禮上見麵。
  馬小姐遞給我一杯香檳,我推開,“加路裏太重。”若無其事地連喝數杯黑咖啡。
  趁馬小姐與熟人周旋,我跑到露台去站著。
  經過這麽些年的努力,到底得到些什麽,仍然不能獨立,仍然不能忘懷二十年前事與人。
  馬佩霞做得到的事,我沒做到。
  我自手袋中取銀白兩色的帖子看,新娘有個英文名字,叫西西利亞,姓汪,或是王,甚至是黃。
  她的年紀與我差不多。
  “你好嗎?”
  我抬起頭來,看到一位年輕人。
  “我知道是你,”他喜悅地說,“今天我運氣特佳,我有預感。”
  但我與他從來沒有見過麵,我已習慣這種搭訕方式,是他們最常用的技巧,每次參加宴會,總有那麽一個人,上來問:我們見過麵,記得嗎?
  我呆呆地看著他。
  “紐約,華道夫。”他提醒我。
  越說越遠了,我茫然搖搖頭。
  “你跌倒,我扶起你,記得嗎?約六個月之前。”
  啊,那個晚上。
  我點點頭,傅沒叫我留下的那個晚上。
  “想起來了?”
  真巧,舞池中來來去去,就這麽幾個人。他們已經奏起音樂,我問:“跳舞?”
  “讓新郎新娘先跳。”
  是是是,我都險些兒忘記規矩了。
  等他倆跳完,我與陌生少年也下了舞池。
  傅於琛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我繼而與每位獨身的男賓共舞,國際封麵女郎,不愁沒有舞伴。
  他一個下午都站在新娘身畔,五點半便開始送客,音樂停止,曲終人散。
  馬佩霞過來微笑道:“沒想到你玩得那麽高興。”
  “我喜歡舞會,那時與袁祖康天天去派對,若問我這幾年在紐約學會什麽,可以坦白地同你說:去舞會。”
  “我們走吧,”在門口與傅於琛握手,我祝他們百子千孫,白頭偕老。
  新娘子這時忽然開口:“我知道你是誰,我在時尚雜誌上看過你的照片,”她轉頭過去,“於琛,你怎麽不告訴我今天請了周承鈺?”
  沒待她回答,馬佩霞已經把我拉出去。
  “今天你搶盡鏡頭。”
  “我不是故意的。”
  “你有意無意,我自信還看得出來。”
  “看你,白白把丈夫雙手奉送給人。”
  “我從來沒想過要嫁他。”馬佩霞否認,“我很替他們高興。”
  “那位小姐對他一無所知。”
  “那位太太。”馬佩霞更正我。
  我又失敗了。
  在門口,有車子向我們響號。
  馬佩霞喃喃地說:“狂蜂浪蝶。”
  我停下腳步,“我們就在這裏分手。”
  “你要乘那個人的車子?”
  我微笑。
  她無奈,“記住,你還有五公斤要減。”
  我不久便減掉那五公斤,並且希望再度戀愛。
  前者比較容易做得到。
  我正約會那個在華道夫酒店電梯口扶起我的男生,他叫姚永欽,上海人,家裏做麵粉業,學日本人做即食麵,發了財。
  為什麽他們都有錢?像一位電影女明星說的,不是有閑階級,哪會想到來追我們這樣的女子,也不過是打開畫報,看看照片,讀讀新聞算了。
  是我們身份的悲劇,召這樣的人圍上來,沒有選擇。
  姚家固是上海人,生活品味較為老練,十分傾倒於我在海外的名氣,時常驕之同儕。
  如果有人說不認得,便譏笑那人說“當然,令郎的女友是電視明星”之類。
  這時日本人做的化妝品預備打入西方市場,到處挖角,什麽都要最有名氣:攝影師化妝師及模特兒。一紙合同環遊到西半球,再到東方,終於落在我手上。
  因為出的價錢實在很好,我又想工作,便立刻起程,姚永欽一定要一起去,我同他說,一張照片也許要拍一千張底片,二十個小時,而且人家規矩也許要清場,不準旁觀。
  他還想跟去。
  在這之前,姚家曾要我替即食麵做招牌,我認為無所謂,卻被合同廣告公司劇烈反對,他們認為我的麵孔比較適合魚子醬。
  姚家同廣告公司鬧得十分不愉快,還把我夾在當中,該公司便傳出周承鈺利用男朋友在本市出風頭的新聞,十分無聊。
  許多原因使我堅拒姚永欽跟著我去東京。
  壓力之下,他向我求婚。
  我笑,他這麽做唯一的原因,可能隻是習慣了旁人對我倆一起出現時的注目禮,沒有其他原因。
  “回來答複你吧。”我說。
  這次工作經驗十分愉快。
  胖過之後再瘦,皮膚有點鬆,幸虧攝影師手法高超,能夠起死回生,不過心中也暗暗知道,若不好好保養,這份事業,也到此為止了。
  這麽快便這麽老,可是為什麽我有種感覺我還未真正開始?
  以前替我拍照,他們說,隻要有一隻勃朗尼與一卷底片就可以,是天下第一優差。
  現在不行了,現在要選擇角度,現在拍出來的照片要挑選。
  可觀性還是很強,但我現在不會坐在夜總會裏隨意讓別人攝柏柏拉西。
  日本人還是很滿意。
  看到一本雜誌封麵,問:“這是誰?”
  “她叫小夜子。”
  美麗而做作的名字,我也可以叫自己中國玉,使外國人容易記住,又富地方色彩,但沒有那樣做,太太太太似江湖賣藝了,不過吃虧也在不肯妥協。
  做這類型的工作,是不允許人有一點點保留的,略有自尊,便放不盡,去不遠,被人批為自傲,不能廣結人緣。
  我長長歎息。
  有沒有後悔不聽傅於琛的話,在大學中呆上十年?
  沒有。
  這倒沒有,我要的,不是文憑可以給我的。
  本來化妝品公司隻打算用我做一月份的日曆,拍得興起,從頭開會,十二張都給我一個人。
  彼時化妝品顏色強調深紅與粉紅,豆沙色尚未上場,需要極白皮膚的模特兒。
  我愛不釋手,第一管唇膏,就是這個顏色。一向喜歡化妝品,皆因其色澤豔麗,女人沒有顏色,還怎麽做女人?
  留在東京的時間比預料中長得多,回到酒店,也並不聽電話,心裏盤算,待我回家,姚永欽可能已經找到新密友。
  他不住地送花與電報,聲明如果第七天再沒有回音,人也跟著來。
  我一笑置之。
  閑時與工作人員逛遍大街小巷,度過前所未有的愉快假期,不是不喜歡日本,但不會對它顛倒,這塊地方的人民動不動對別人的文化瘋狂,大大打折扣,這樣沒有自信,如何征服人心。
  生活能夠這樣正常,也出乎意料。
  他們問我會不會留下來工作一年,不不不,我已見過紐約,袁祖康說的,一個人,要不往上走,要不停步不走,但不能往回走。
  客串是可行的,但是真正加入他們的行列,那不行,始終我是標格利屋的人,否則不會得到這麽大的尊敬。
  第十天姚永欽趕到。
  正逢我購買禮物回來,看到他孩子氣而英俊的臉,倒是比意料中歡喜。
  他說他思念我,過去十天內並無約會其他女子,說得像是什麽特別的恩典,對他來講,真是不容易。
  “工作還沒有結束?”他問。
  “明天最後一天。”
  “讓我們結婚吧,我來接你回去。”
  “告訴我一個應結婚的理由。”
  “世上男人長得比你高的實在不多,起碼你在日本不會找得到。”
  姚永欽就是那樣的人,他是那種以為浪漫便是一頓好的燭光晚餐,然後開了音樂跳慢舞的人。
  母親比我幸運,她還嫁得到卡斯蒂尼尼,我們這一代,不但找不到負責的男人,連懂得生活的男人也絕無僅有。
  有時候真想念袁祖康,他才會享受呢。
  他要是知道我在往回走,不知道會怎麽想。
  我確在這麽做。
  屋子裏的家私用具都最最普通,街上隨時可以買得到,粗糙的玻璃瓶罐才幾塊錢一隻,杯子全不成套,已經不講究這些細節。
  唯一舊貌便是每天插花,隻要是白色的香花。
  莫非是反璞歸真了,連男朋友都選性格簡單,不大有頭腦的,我這樣嘲笑自己。
  馬小姐說,放一陣子假,讓心靈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特地去紐約看袁租康,他很頹喪很瘦,握住自己的手不出聲,他根本不似袁祖康了,體重減掉一半,頭發也掉了一半,一年不到,他受了好大的折磨。
  我忍受不住,站起來說:“我去找律師來同他們說話。”
  他按住我。“嗨嗨嗨。”勉強地笑。
  他告訴我他想念我。
  我何嚐不是。
  “寶貝,你原不必為我做這麽多。”
  “你很快便會出來,祖康,我們再結婚,我還沒有老,我們可以再度大施拳腳。”
  “我不知道,承鈺,我生活荒唐,不是一個好丈夫。”
  “但最低限度,你知道我的靈魂在什麽地方。”我說。
  他再度微笑,眼色中有一股不尋常的神氣,使我有不祥的預兆。
  “你就快可出來,我與律師談過,不要擔心,這不過是漫長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們還有好長的一段日子。”
  “你是路過還是特地到此?”
  我不響。
  “你原不必這麽做。”
  “袁祖康,你老了,嚕裏嚕蘇隻有一句話。”
  “我會報答你。”
  離開那裏,我把身體靠在牆角,要好一會兒才透得過氣來。
  記得碰見袁祖康那一口,才二十一歲,隻覺得他風流瀟灑,根本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麵。
  他一直對我不錯。
  我再去見律師,為接他出來作準備。
  正在進行保釋手續,消息傳來,袁祖康在獄中自殺身亡。
  我與律師都大表震驚,像是平地起了一個忽喇喇的旱雷,震聾了他,震呆了我。
  完全沒有理由。
  並不是大案,亦非死罪,出來之後,即使不能恢複舊觀,也不愁生活。算一算,他隻得三十六歲。
  深深的悲哀之後,是無邊沮喪。我成日說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律師勸我去見心理醫生。
  袁祖康的葬禮再簡單沒有,由監獄處代辦,他的朋友一個也沒有到。
  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墓園裏有夏季最後的玫瑰,熟透後的香氣似水果味道,十分醉人,隻得我同律師看著他落葬。
  當年的袁祖康雖不致一呼百諾,卻也門庭若市,車水馬龍的盛況我看見過,如今落得如此淒清下場。我為他不平,抬起頭,看著太陽,直至雙目刺痛,而葬禮已經完成。
  這次之後,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個都會來,它太喜怒無常,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而且它辦得到。
  正如我們所料.袁祖康什麽也沒留下來,我倆以前住過的,在三十街的公寓,早由房東租給別人。是我不好,我不應在不適當的時候同他離婚,我應留在紐約市,天天去探望他,鼓勵他生存下去。
  在這種時候,姚永欽送過來的鮮花變成了一個滑稽的對比。我問律師張伯倫:“酒店房間像不像殯儀館?”
  那天早上,我正收拾,預備回家。
  律師卻來找我,說:“慢著。”
  “什麽事?”我是清白之身,何懼夜半敲門。
  “袁祖康有東西留給你。”
  “他有什麽?”
  “我也不知道。他原來有物存放在銀行,立明遺囑,在他去世後,交予你,而當你有什麽事,則予以開啟。”
  “開啟?是什麽,一隻盒子?”
  “不,是兩隻密封的大型牛皮紙信殼。”
  “裏麵是什麽?”
  “不知道。”
  “既然是給我的東西,讓我看看。”
  “不在我們處,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袁祖康袁祖康,你葫蘆裏賣什麽藥。
  我歎了一口氣,死者為大,我隻得跟張伯倫走。
  途中張伯倫忍不住問:“對於袁氏,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捫心自問,知道多少?一點也不知道。真抱歉,對他的底細一無所知。
  他在什麽地方出生,在何處受教育,如何在西方都會崛起,我皆一無所知,甚至他與什麽人來往,我也不甚了了,因為,正如他所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他。所以一切都不重要。
  我關心他,如對一個朋友,而我從小甚少朋友,所以重視袁租康。
  知道多少?唯一所知道的,便是他對我不薄,他欣賞我的姿色,捧高我,將我放在台上。
  這些年來,他總是哄著我,從未對我說過一句重話,無時無刻不挖空心思地騙著我,好讓我下台。當時或者不察,現時卻深深感激,他從不使我難堪。
  袁祖康委任的律師出來見我們時,麵色凝重。
  客套介紹證明身份之後,我問他要那兩份東西。
  “它不在我們寫字樓。”
  我揚起一道眉毛。
  “它們太重要,我們將之鎖在泛亞銀行的保管箱,由一個職員及閣下聯同簽名方可取得。”
  任憑是誰到這個關頭也會問:“到底是什麽?”
  “我們不知道。但這封信對你或許有幫助。”
  是袁祖康的字跡。他不能寫中文,用的是英文。
  握著他的信,我不禁微笑,祖祖祖,你不愧是個好舞伴,舞步竟有這麽多花式,叫人眼花繚亂。
  我拆開信。
  “承鈺,我把兩隻信封留給你,但你必需牢牢記住,不要管它裏麵裝的是什麽,千萬不要試圖拆開它們,有人會來向你購買它們,律師會代你開價。永遠愛你,祖。”
  簽署的日子,正是他死亡前一日。
  這是他的遺囑。
  “買主來過沒有?”我問。
  “還沒有。我們會與張伯倫先生聯絡。”
  “謝謝你。”
  我們離開事務所。
  “每隻信封值多少?”我問。
  張伯倫說了個價錢。
  我不相信耳朵,隨即明白了,“這是勒索,張伯倫,我知道信封裏是什麽。”我失聲。
  他很鎮靜,“我們什麽也不知道,也許是兩張舊藏寶地圖,可以使買主發財,周小姐,你悲慟過度,千萬別胡言亂語。”
  好一隻狐狸。
  “誰會來買它?”
  “買主。”他真幽默。
  他與我一起吃午餐。
  我問:“我會不會有危險?”
  “他們什麽時候接頭?”
  “今日下午。”
  “你怎麽知道?”
  “袁祖康如此吩咐。”
  “我不需要錢。”
  “但袁氏認為他欠你人情,”張伯倫說完這句話停了一停,“我也認為如此。”
  我低下頭。
  幫我們離婚的,是張伯倫的事務所,一直為袁祖康訴訟的,也是他們。張伯倫很清楚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隻能說一句話,我希望我的女人像你。”
  “謝謝你。”
  “這個地方你們常來?”
  我點點頭,“俄國茶室,袁祖康以前是本城名人。”
  “這話奇趣,你才是名人。”
  “我?嘿,這城市早已遺忘我們。”
  “有沒有計劃?”
  “沒有,我的生命沒有計劃。”
  “我想即使有也沒有用,因有一樣事叫命運。”
  我啜著咖啡,是的,張伯倫說得太正確。
  “你的照片與真人的眼睛最使我們迷惑的是你仿佛絕端渴望一個人一件事,到底是什麽?”
  我把思維拉回來,笑笑說:“你。”
  張伯倫被我整得啼笑皆非。
  在下午,買主親自上門。
  第一位客人是中年男人,上來時身後跟著兩名保鏢,麵孔不怒而威,我們一行人即時到毗鄰的銀行去開啟保管箱,把東西交予他。
  信封的尺碼剛好放得下一卷錄映帶。
  我們都認得該位先生,他是政客,非常受擁戴,一直在往上爬。
  他以另一隻信封作交換,看著我收下。
  在這麽尷尬的場合中,他維持風度,替我拉椅子點香煙,推門。
  我開始明白祖做的是什麽生意。
  大家正在訝異,跟著出現的是當時紅得發紫的玉女明星,由她母親陪同,一起上來。
  她大約隻有十五六歲,身材成熟,表情細膩,一如成年女人。
  她的令堂大人修養比較差,骨眼碌睛的與我們交換了信封,滿心怨懟地離去。
  罪惡的大都市裏什麽事都會發生。
  祖在過身之後還可以償還他欠我的錢債。
  張伯倫問:“你不會留下來吧。”
  我搖搖頭,到公墓去獻下最後一束花。我喃喃地說:“祖,你原不必如此。”
  張伯倫送我去飛機場。他說:“如果你要見我,隻需吹口哨。你懂得如何吹口哨,懂不?”
  我笑了。
  回到家中,姚永欽再向我求婚,我考慮這件事的可能性。
  沒有把這件事同馬佩霞商量,她是一定反對的。她會問:姚永欽可以給你什麽?
  問題就在這裏,我不需要他給我任何東西。
  我一點不愁生活,隻需要一個丈夫。隻有不愁生活的女人才可以自由選擇丈夫。
  這種想法太過偏激,我知道。但是一個人怎麽跳舞呢,一個人怎麽吃晚飯,一個人,又如何向傅於琛示威?
  我太過想念這人,往往上午起床,呆坐在書房中,點著一枝煙,可以什麽都不做,一直在腦海中溫習我們共度的快樂時光,一小時一小時過去,直到姚永欽催我吃午飯,直到他車子在樓下等,直到他上來按鈴催。
  多次在傅廈底下徘徊,想出其不意的上去看他。
  說:婚姻生活還好嗎,我也要結婚了。
  或是:我們應在二十五年前私奔,你認為如何?
  甚至買三文治,與他靜靜在辦公室吃午餐,說幾句體己話。
  但我們當中永遠隔著無關重要的事與人,因為我們互不信任,身邊永遠拉著個後備,充作煙幕,不甘示弱。
  我記得那是一個滂沱大雨的早晨,雨自六點半開始下,它把我吵醒,起床開窗,之後靠在枕頭上看清晨新聞。我沒有開燈,那種氣氛,像小鎮生活,除了電視機聲響,就是烤麵包香。
  真沒想到門鈴會響。
  不會是姚永欽,他來不及起床。
  那麽是郵差,郵差總是按兩次鈴,為什麽隻得一次?
  一個人閑得不能再閑的時候,猜門鈴也變為遊戲。
  昏暗的早上,我拉開門,門外是一位穿雨衣的女士。
  我立即說:“我已經篤信主耶穌。”順手要掩門。
  “周承鈺小姐?”
  “是。”我詫異,“你是誰?”
  “我是傅於琛太太。”
  三秒鍾後我才開亮走廊的燈,開啟大門,“請進來。”她低著頭走進來,雨衣不十分濕,自然有車子接載,我幫她脫下衣服掛好。
  她細細地打量我,“你便是周承鈺?”
  我摸摸亂發,摸摸麵頰,苦笑地反問:“聞名不如目見?”
  “我們見過。”
  “是,在你的婚禮上。”
  “那日你非常漂亮。”
  “那日睡足又化足了妝,”我說,“請坐。”
  她坐下來。
  “我沒有見傅先生已經有一段時間,他好嗎?”
  “請問你上次見他,是幾時?”
  “是他同你的婚禮。”
  “一年多了。”傅太太點點頭。
  “要不要喝些什麽東西?”
  “不,謝謝。”
  她似乎很鎮定,我也是。我問心無愧,她總不能不讓我想念傅於琛。
  隻見她把手袋放在膝蓋上,打開,取出一疊照片給我看。
  啊,聘了私家偵探,但與我有什麽關係?我至多不過在傅廈樓下來回踱步,那條大馬路人人都走得。我接過照片,一看,也不禁呆住。
  我?不由自主把照片挪近些,並且開亮燈。
  “不,”傅太太的語氣很奇突,“不是你。”
  看仔細了,同傅於琛在一起的女子,果然不是我。
  “很像,但不是你,”她說,“開頭我們以為是,鬧了很大的笑話。”
  “像極了,”我說:“連我都會弄錯。”
  照片裏的少女,正與傅於琛在泳池邊嬉戲,看上去兩個人都很高興,我希望我是她。
  “這是誰?”我問。
  “我也想問你。”
  “我不認識她。”我點起一枝煙。
  “她也是模特兒。”
  我莞爾,“太太,我同你一樣是女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她長得這麽像你。”
  “你認為這是巧合?”
  “傅太太,你來是幹什麽?”
  “我亦知道家事應在家中解決。我聽過你同他的故事,我不要相信,亦不願相信。我自信心太強了,你看他的情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他永遠不會忘記你,永遠不能夠,你勝利了。”
  “我?喂喂喂,別把榮耀歸於我,得到他的並不是我。”
  傅太太絕望地說:“是你,是你,是你。”
  我不禁有點生氣。
  並不是我。相信她手中一定還有更加親密的照片,但這明明不是我,照片中的少女比我小了三個號碼。
  她氣急攻心,硬是要把帳算在我頭上。
  “你打算怎麽做?”我問。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是我,我永生永世都不會離開他,無論發生什麽事。
  “我已決定與他分手。”
  “那為什麽還來這裏找我?”
  “我實在寂寞,又不能向親友傾訴,他們隻會拿這件事當話柄,憋在心裏,非得找個人講出來不可。”
  她黯然低下頭。
  聽起來很荒謬,但馬佩霞與我,也基於同樣的原因而成為朋友。
  雨一直沒有停,天色暗得像晚上十一點。她並沒有哭泣,都市人都是幹的,榨不出眼淚來。
  “很可惜,看得出他同她不會長久。”
  “你怎麽知道?”
  “這樣的女孩子,在本市有三十萬名,何必為她終止一段婚姻。”
  “你說得對,我對事不對人,他是無論如何不會回到我身邊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再一次打開手袋,一連取出三四隻信封,遞給我。
  我隻得接過,打開信封,抽出內容來看。啊,全是同類型的少女,依稀看得出都像我十七八歲時模樣,一般的長頭發,大眼睛,匆忙間可以亂真。
  他自什麽地方找來那麽多像周承鈺的女孩子。
  比周承鈺還要像周承鈺。我變了,她們沒有。我長大了,她們沒有。我已滄桑,她們沒有。
  傅太太說:“你明白了吧。”
  我點點頭。
  “我不得不與他分手,是以後的日子難挨,而你,你應當引以為榮,不是每一個女人可以獲得那樣的殊榮。”
  我別轉麵孔,不知應該怎麽想。
  終於我說:“他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子。”
  傅太太已經啟門離去,隻剩下一疊照片。
  走廊裏一直掛著麵鏡子,我對牢它摸摸亂發摸摸麵孔。
  傅於琛記憶中的周承鈺,不是現在的周承鈺。
  一陣雷雨風自窗外刮進來,把茶幾上的照片刮得一地都是。
  第二天天晴,我去找馬佩霞,她在公司裏開箱子,見到我,丟下一切,跨過成堆的綾羅綢緞,歡喜地過來與我打招呼。
  我除下眼鏡,捉住她的手響亮地吻一下,自己先高興起來,哈哈大笑。
  “回來多久了?也不來與我們打一個招呼,躲在什麽地方?要找,當然能把你掀出來,又怕得罪你。”
  “我這不是出來了嗎。”
  “也穿得太破爛了,仿佛隻有這一條老布褲,都穿了洞,還戀戀不舍。”
  “快不能穿了,屁股越來越扁,肚子越來越凸,前後日漸同化,悲哀悲哀。”
  馬佩霞與她的助手大笑起來。
  “這堆衣服,愛穿哪件就拿哪件,”她懇求,“打扮打扮。”
  我搖搖頭,在衣服堆坐下來。
  “來,我同你介紹。”她自身後拉出一個年輕人。
  那男子立刻大方地說:“你一定是頂頂大名,行家昵稱中國玉的周承鈺。”
  我向馬佩霞笑,“看,全世界都有人認得我。”
  這個時候,才注意到馬佩霞眼中有一絲溫柔,啊,這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年輕人在她心目中有分量。他比她要小三五年,但有什麽關係,當下我按捺住好奇,但相信對年輕人另眼相看的語氣已出賣了我。
  “歐陽是本市的服裝設計師,”馬小姐說,“幾時我給你看他的功課。”
  “一定非常精彩。”
  馬佩霞抽空與我出去喝茶。
  她羨慕地看著我,“怎麽可以一下子瘦下來?最近我連水都不敢喝。”
  “是為了歐陽吧。”我微笑。
  馬佩霞有點兒靦腆,過很久,她說:“其實是為了生活。”
  我沒聽懂。
  “大家都是為著改良目前的生活狀況,他的設計,可以在我店裏寄賣,而我,得到一個精明的助手。”
  “但你們是有感情的。”
  “這麽一大把年紀了,還昏頭昏腦談戀愛不成。”
  “騙不倒自己,噯?”我取笑她。
  “我們最忠誠的朋友,也不過是自己,我不想哄自己。”
  “在芸芸眾生中,你選歐陽,相信曆年來意圖接觸你的有為設計師不止一百名……愛是一種選擇,你知道嗎?”
  “他對我很好,很會寵我,我也樂得享幾年晚福。”
  我看著她。
  “多公平,”馬佩霞諷嘲地說,“拿我所有的,去換我所沒有的,我們又要比上一輩看得開,老一輩女人最要緊是抓住錢。”
  “其餘的都不重要,你快活嗎?”
  馬佩霞點點頭。
  “還能要求什麽。”我攤攤手。
  “你讚成?”
  “自然。”
  “傅於琛不以為然。”
  “他衰老了。”
  “承鈺,別殘忍,”馬佩霞駭笑,“他才沒有。”
  “別去理他,他最看不得別人開心。”
  馬佩霞不願偏袒任何一方麵,隻是尷尬地笑。
  過一會兒她說:“你們好像生分了。”又補一句,“你倆隻有在對方非結婚時間中才方便見麵。”又覺說得十分滑稽,忍不住笑起來。
  我啼笑皆非,但十分體諒她此刻的心情,她快樂得忍不住要俏皮幾句。感情生活如意可令人返老還童。
  “幾時結婚?”
  “年底,年底如何?”
  “恭喜恭喜,他是一個幸運兒。”
  “我更幸運,”馬佩霞一定要幫著歐陽,“試想想,我又有什麽好處,一個老女人。”
  我更正她,“一個擁有二十四爿店的老女人。”馬佩霞伸手推我一下,差點把我自椅子推至地下,自那次開始,我發覺與女友聚會,勝過與男人多多。
  尤其是姚永欽,與他在一起,永遠無法集中心思,我發覺自己最愛利用見姚的時間來思考大問題,像,到底要不要嫁給這個人呢。
  答案是明顯的不。姚也決定給我一點顏色看,他開始約會其他有名氣的女子。對我的態度變得陰陽怪氣。
  如果我是一個十分要麵子的人,會來不及地自旁人手中把他抓回來,但我不是。
  傅於琛找我的時候,還以為那把奇悶的聲音屬於姚永欽。
  並沒有稱呼,一開口便說:“我們該送什麽禮?”
  我聽得莫名其妙,隻得嗯嗯作響。
  “什麽都是她的,房子,車子,店鋪,生意……”
  這不是姚永欽,他們的聲音原來這麽相像,是為了這個才接受姚的追求嗎?
  我百感交集,他終於找到借口來接觸我了。
  “你真應該去看看,歐陽連牙刷都不帶就可以搬進去。”
  說完這句話,他訕笑自己,“看我妒忌得多厲害。”
  我清清喉嚨,仍然無語。
  “承鈺,你說我送什麽禮好?”
  我發覺四肢暖洋洋,伸展在沙發上,緊緊抓住電話聽筒,像是怕對方跑掉,聲音低不可聞,“要不要把他們兩人幹掉,我幫你。”
  “她說你幫的是她。”
  “我可以馬上倒戈。”
  “小人。”
  那算得是什麽,為他,再卑鄙的事我也不介意做。
  “其實我很替她高興,她一直知道她要的是什麽。”
  “而我不知道。”
  “你別多心,”傅於琛說,“你的老同學回來了,問起你。”
  “啊,曾約翰,郭加略?”
  傅於琛沉默一會兒,輕笑,“你永遠分不清他們誰是誰。”
  我有點窘,“他如何?”
  “很好,身任要職,結婚了,與父母兄弟共在,把家人照顧得極之周到,一日,喝了三杯啤酒之後,他說他永遠不會忘記你。”
  “謝謝他。”
  “承鈺,你心中記得誰呢?”
  我不回答,拒絕回答這樣愚蠢的問題。
  “要不要聽令堂大人的最新消息?”
  “我們不能抓著電話說到天黑,出來好不好?”
  他猶疑一刻,“今天不行,”他似初次被約會的少女。
  “她怎麽樣,身體不好?”
  “好得很呢,在歐洲檢查完畢,身體一點毛病也沒有。”
  我放下心。
  “男朋友比她年輕十八歲,承鈺,我是不是老了,牢騷這麽多,事事看不入眼。”
  他隻是太久沒與我說話,一時間不知用哪個話題,雜亂無章。
  “明天吧,明天上午我來接你。”
  他沒有等到明天。
  我永恒性捧著一杯茶,在翻閱雜誌,把收藏著的照片取出比較。
  婦女雜誌照例以顯著的篇幅刊登著自我檢查乳房硬塊的文告。
  電話鈴響。
  是姚永欽,他要求我與他出席一個宴會。我推辭他,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那輯圖文按著自己的身體。
  “太費神了。”
  “化個妝套件衣服不就可以。”
  “你在說什麽,光是做頭發,畫眉毛眼睛上粉就得四個鍾頭,我實在不想無端展覽麵相。”
  他總是不肯放過我,我已略見不耐煩,話筒自一隻手交到另一隻手。
  姚永欽恨恨地說,“我老覺得你在等一個人,”他停一停,“而那個人,不是我。”
  “你可以請別人陪你。”
  “說得真容易。”
  “請體諒我的情緒。”
  “你一生人隻顧住你的情緒。”
  “你怎麽知道,你並未曾認識我一生。”
  “我有種感覺我們永遠不會結婚。”他掛上電話。
  我在某方麵令他失望,他以為我是我的職業,但我不是。我隻是周承鈺,雜誌封麵上的人,隻是我為職業及酬勞作出之形象。
  他並不明白,他認為模特兒應一日二十四小時用粉漿白了麵孔隨時應召亮相,他為我的身份認識我,希望我真人同形象一模一樣。
  但是我一天比一天更不肯打扮,他對我也一天比一天失望。
  我放下雜誌,該如何同他開口呢。若由我先提出,他一定不甘心,姚是個長不大的孩子,非得裝作由他撇掉我不可,多麽複雜。
  門鈴響,我跳起來,是他追上門來了。我的天,運動衣套在身上已經有一日一夜,沒有化妝,也沒淋浴。唉,可不可以裝不在家。抑或開門見山說:“你別再來煩我了。”於是沉下臉去應門。
  是傅於琛。
  他仍有全人類最使我心折的外形,等待應門,略有焦急之意。
  一見到我,立刻歡愉地笑,一點不著痕跡,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像是我剛自寄宿學校回來。為著配合他的演技,我實在不甘心認輸,於是笑得比他還要愉快,含蓄,再也不會露出半絲心底事。
  這樣子下去還要到幾時呢,太悲哀了,能不能除下偽裝,做回自己,抑或屆時會不可收拾,崩潰下來。
  “我買了項鏈給佩霞,你來看看。”
  “已經買了?她喜歡寶石大顆,設計簡單那種,她一向說買首飾不是買手工。”
  “我知道。”
  盒子一打開來,我訕笑,“還說知道,這是法國狄可,百分之九十是設計費。”
  “這是你的。”傅於琛說。
  “我?又不是我結婚。”我笑。
  “你結婚時我沒送禮。”
  “我早已離婚,並且袁祖康已經過身。”
  他連忙顧左右而言他,“這才是送給佩霞的。”
  “她會喜歡。”
  我拎起重甸甸疊墜的項鏈,在脖子上比一比。
  他怔怔地看著我,很久才低下頭。
  我說:“那麽好的女子,你也會放棄。”
  傅於琛點點頭,“我所失去的,也不止馬佩霞。”
  “記不記得所有你愛過的女孩子?”
  “長得美記得,長得不美的不記得。”
  “到你七十歲的時候,會不會邀請所有的女子到你住宅聚會?”
  他想一會兒,“不會。”
  “為什麽?”
  “過去是過去,能夠忘記便忘記。”
  “你真能做到完全忘記?”
  他沒有回答。
  “傅太太一直派私家偵探侍候你。”
  “我知道。”
  我倒是不介意,太多假的周承鈺,這次即使他們拍攝到真的周承鈺,也不以為意,肯定將我誤為其中一名假周承鈺。
  “你快嫁入姚家了吧。”
  “馬小姐告訴你的?”
  “不,我自己看雜誌報導。”
  “我想不,他始有悔意。”
  “你的意思是,你似有悔意?”
  我但笑不語,深深陶醉在他的音容裏。
  “你打算這樣浪擲一生?”
  “我的一生還沒有完呢,這樣說殊不公平。”
  他搖頭。
  “你總對我有偉大的寄望,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某個人的。”
  “我並不要你出名,我隻希望你做些正經事。”
  “好好好,我去淋浴,然後出去吃飯是正經。”我說。
  傅於琛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們把馬小姐也叫出來,不準她帶歐陽,使她尷尬。
  一邊還要指桑罵槐:“有些女人專報異性知遇之恩,十分癡迷,對親友卻格殺勿論,當然不是說你,你是見過世麵的人,不致如此。”
  馬佩霞白我一眼,“你樂瘋了,有什麽事值得這樣狂。”
  傅於琛坐著不出聲。
  喝了兩杯,我握住馬佩霞的手,“為什麽人會長大,你仍是我們家的人,豈不是好,讓我們永永遠遠在一起。”
  馬佩霞的目光滯住,充滿訝異,不,不是因為我說的話,我隨著她的眼目轉身看去,是姚永欽,賊遇見賊了,他身邊拖著一個豔女。
  我連忙別轉頭,真後悔,現在想從後門溜走都來不及。
  “快,”我說,“救救我,用麵粉袋罩住我。”
  傅於琛一邊向他們笑,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來不及了,他們正走過來。”
  太太太太尷尬,這姚永欽,為什麽偷情不偷得隱蔽些。
  他還要賊喊捉賊,“啊,你還是化上妝穿好衣服出來了。”語氣非常諷刺。
  我低下頭,假裝沒聽見。
  馬佩霞笑眯眯地,有心幸災樂禍,傅於琛咳嗽一聲,剛想拔刀相助,意料不到的事發生,姚永欽的女伴趨前一步,磁性的聲音問:“這位是不是周承鈺小姐?”
  “是,”我說,“我是。”
  她似乎有點忘形,“周小姐,你一向是我的偶像,久仰久仰,我姓喬,叫喬梅琳。”
  馬佩霞已經動容,我則好奇地看著這位漂亮的小姐,不能夠明白自己怎麽會成為她的偶像。
  姚永欽對我說:“我把梅琳送到她男友處即刻過來。”
  我揚起一條眉毛,偷笑,他還要假裝他同喬小姐不是一對兒。
  他同那女郎走開去。
  我連忙說:“我們還不走,在這裏等什麽?”
  馬佩霞問我:“你可知道喬梅琳是誰?”
  “我不知道,我不關心。”
  “在本市她比你更出名,她是電影明星。”
  “好極了,姚永欽可找到歸宿。了。”我站起來。
  博於琛雙眼中全是笑意,“你全然不愛他,是不是。”
  姚永欽?我歎息一聲。
  我同傅於琛說:“我之一生,隻愛過一個,你說他是不是姚永欽。”
  傅的眼神轉到別的方向去。
  馬佩霞說:“看她如坐針氈,我們不如走吧。”
  傅於琛說:“晚飯還沒有開始。”
  馬佩霞也說:“如果喬梅琳說仰慕我,我就不走了。”
  我惱羞成怒,“你們這一對老情人真不愧是好搭檔。”
  馬小姐看傅於琛一眼,“生氣了。”
  “你們兩人不結婚真可惜,這樣合拍,”我是由衷的,“到什麽地方找這樣的舞伴去。”
  傅於琛說:“走吧。”
  我們三人走到門口,姚永欽趕上來,我正眼也不去看他。
  “承鈺。”他叫我。
  我指指雙眼,“給我看見了,下不了台,不是我的錯。”
  “你呢,”他憤怒地說:“你何嚐不是瞞著我裝神弄鬼。”
  “這是歐陽太太,這是我監護人,誰是神誰是鬼,你倒說說看。”
  “嘿,監護人——”
  “住嘴。”
  “誰不知道——”
  “住嘴。”
  “你同他——”
  我一拳打在他左眼上,他痛得後退怪叫,那句無禮醜陋的話總算沒說下去。
  我默默與傅於琛及馬佩霞上車。
  馬小姐說:“你不必出手。”
  我瞪她一眼,“都是你們,叫你們走,一直同我玩。”
  “承鈺,你不再是個兒童,你原可以做得大體些。”
  傅於琛說:“也許人家紐約作風是這樣的。”
  “你,”馬佩霞氣問,“太不負責,到現在還縱容她。”
  傅於琛說:“歐陽太太,這些事你就別理了,再管下去隻怕你嫁不成。”
  “讓我下車,司機,停車。”
  “佩霞,你已不是一個兒童,做得大體點。”
  馬佩霞才不說話了。
  今夜不知發生什麽事,大家忽然瘋狂起來,近二十年的壓抑,把我們逼成這樣。
  馬佩霞喃喃說:“我喝多了。”
  把她送回家,歐陽聞聲到園子來接,她對我們體貼了一輩子,總算有人對她也這樣好,真替她高興。
  接著送我,傅於琛忽然問:“累了沒有?”
  我一顆心提了起來。
  “跳舞跳累沒有?”
  我沉默一會兒,“這話應由我問你。”
  “這麽多舞伴,鍾情於誰?”
  “你呢?”
  “你知道答案。”
  我渾身寒毛豎了起來,激動地看著窗外。
  過很久很久,我開口問:“你的名譽呢,你的地位呢?”
  他比誰都愛惜這些,因為得來實在太不容易。
  誰知他反問:“我的生命呢?”
  我抬起頭來,“到家了。”
  “鎖上門,不要聽電話,姚永欽說不定找上來,要不嫁他,要不叫他走。”
  我搖搖頭,“他不會來。”
  “你當然比我更清楚他。”
  我們在門前道別。多年來,我與他的感情似一本尚未打開的書,內容不為人知,如今好不容易已翻開扉頁,又何必心急,已經等了這麽些年。
  我胸口暗暗絞動,隻得再歎息一聲。
  “我明天來。”
  我笑,“門鈴用三短兩長,好叫我懂得開門。”
  他伸出手摸摸我麵頰,手是顫抖的。
  回到屋內,籲出長長一口氣。
  並沒有睡,坐在露台,直到天亮,看著天空漸漸由暗至明,感覺奇異。門鈴第一次響,並不是三短兩長,還是撲出去應,一時沒想到玻璃長窗開著,整個人撞上去,首當其衝的是左胸,痛得我彎下腰來。
  女傭訝異地看著我。
  我邊揉邊叫她去應門。
  是人送花上來,肥大的枙子花香氣撲鼻,我微笑,取過卡片,看他寫些什麽。
  喬梅琳。
  輪到我不勝意外。她,這是什麽意思,恭祝我同姚永欽鬧翻,她平白揀個便宜?
  忍不住冷笑,多麽奇怪的表示心意方式。
  她可以全權接收姚永欽,不必這麽幽默。
  不去理會她。
  靜靜坐在早餐桌子上讀報紙。
  傅於琛還沒有來。他會不會食言?這麽些年來,他從來沒應允過什麽,也不必這麽做。
  電話鈴響,我親自去接。
  “希望沒有打擾你。”是陌生女子非常禮貌體貼磁性的聲音。
  我看看話筒,這是誰?“你打錯了。”
  “周小姐嗎,我是喬梅琳。”
  “哦,是你,我收到你的花,謝謝。”我沒有她那麽客氣。
  “請別誤會,姚永欽對我來說,什麽都不是。”她急急解釋。
  我緩緩地說:“這話怎麽說呢,我也正想說,姚永欽在我這裏沒有地位。”
  她喜悅地說:“那麽我們可以做朋友。”
  喬梅琳這人好不奇怪,不是敵人,也不一定自動進為朋友,我尊重她與我一樣,有份出賣色相的職業,故此敷衍地說:“對不起,我在等一個比較重要的電話。”
  “啊,我們下次再談。”她仍然那麽輕快。
  “好的,下次吃茶。”我說。
  “再見。”
  姚永欽對她來說,不算什麽?
  隨著報紙送上來的一份雜誌的封麵,正是喬梅琳。
  我凝視雜誌良久。
  沒到中午時分,我就外出了,胸口痛得吃不住。
  醫務所裏擺著許多雜誌,都是喬梅琳,現在流行她那種樣子:健康、大膽、冶豔。其實我與她的年紀差不多,但是我出道早,十年八年一過,仿佛已是老前輩,說喬梅琳與我都是二十多歲,沒人會相信。
  況且我狷介,她豪放,作風便差了一代,大家穿一條爛褲,味道是不同的,她那樣穿是應該的,我穿便是邋遢。
  她可以戴大塊大塊的假玻璃寶石,塑膠珠子,爬在爛泥中,而維持性感的形象。
  我不行。
  我要永生永世裝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醫生傳我。
  她年輕,外形也很漂亮,我嘲弄地想:看,如果我爭氣一點,說不定就是這位女醫師。
  她問:“馬小姐介紹你來?”
  “是。”
  “什麽事?”
  “胸部撞了一下,痛不可當。”
  “請躺下,我替你檢查。”
  她的手勢很純熟,我忽然警惕起來,這不是檢查乳癌?同雜誌介紹的步驟一模一樣。
  我留意醫生的表情,她很安詳,我也鬆弛一點。
  她已經覺察到,“不要緊張,身子幹麽抽搐?”
  “沒事吧。”
  “這裏有一個脂肪瘤。”
  我看著她,希望在她雙眼中,找到蛛絲馬跡。
  “我們依例抽樣檢查一下。”
  我一骨碌自床上跳起來,“我不過是來取兩顆止痛藥,沒想到會有這樣的麻煩。”
  “很簡單的——”
  “我不想做。”
  我扣鈕子便走。
  拉開醫務所的門,便看到馬佩霞,我惱怒地說:“你的醫生朋友是個郎中,我來止痛,她卻幾乎沒推薦我把腦袋也換掉。”
  醫生沒有生氣,馬佩霞卻白我一眼。
  我莫名其妙地激動。
  醫生過來說:“不要害怕。”
  我害怕,怕什麽?拉著馬佩霞就走。
  到街上,風一吹,人醒過來,問馬佩霞:“你怎麽來了?”
  “來看你可需要照顧。”
  “你原不必這樣。”我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新娘子了,忙不過來的苦,還得抽空出來照顧我。”
  “怎麽忽然客氣起來。”她微笑。
  我沒有回答。
  “承鈺,我一直想,如果沒有我,你同傅於琛不至於到現在這樣吧。”
  我一怔,失笑,人總是離不開自我中心,連溫柔謙和的馬佩霞都不例外,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不忍告訴她,她不過是傅於琛芸芸舞伴中的一名,即使舞姿出色,他也不會同她過一輩子。
  當下我微笑道:“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
  她不言語。
  “我疲倦,要回去休息。”
  “我送你。”
  我沒有拒絕。
  車子到門口,馬佩霞問:“要不要我上來陪你?”
  我搖搖頭。
  上得樓來,用鎖匙開了門,看到客廳裏坐著一位女客。我一怔,這是誰,我並沒有約人。
  女客聞聲轉過頭來,見到我,立即揚聲笑說:“我是喬梅琳,不請自來,請勿見怪。”
  我十分意外,多年來與老一代的人相處,已經學慣他們摸啞謎,很少接觸到如此開門見山的人。
  “嗨,”她說,“好嗎?”
  喬梅琳比晚上濃妝的她要年輕好幾歲,一雙眼睛晶光燦爛,照得我幾乎睜不開眼來。
  她精神這樣充沛,像是服食了什麽藥似的。
  我疲倦地說:“喬小姐,今日我沒準備見客,精神也不好。”
  她立即問:“有什麽事,我能否幫你?”
  多麽熱情,而且表露得那麽自然率直坦誠,我深深詫異,對我來說,相識十年,才可以成為朋友,而敵人,敵人要二十年的交情才夠資格。
  喬梅琳笑著說:“我一直希望能夠做得像你那樣國際著名,成為哈潑雜誌選出來的美女。”
  “這兩年有色模特兒大大抬頭,風氣所鍾而已。”
  她上門來,到底是為什麽?
  “我路過這兒,順便探訪你,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否喝杯茶?”
  “為姚永欽嗎?”我為她的坦率所感染。
  她一怔“不不不不不,”一疊聲地說,“不是我誇口,似他那樣的公子哥兒,本市是很多的,喬梅琳不必為他擔心事。”
  我笑問:“那麽你上來,是特地為了要與我做朋友?”
  “有何不可呢?不是已經說過,我仰慕你已經有一段時候了。”
  我去開了門,“有空我們吃茶吧。”
  “如果你真的關心姚永欽,那麽讓我告訴你,他昨天下午已經同另外一位小姐到裏奧熱內盧度假去了。”
  我喜出望外,隨即壓抑自己,“啊是,裏奧在這種氣候可美得很呢。”
  “我希望你信任我。”
  “再見。”
  我在她身後關門,問女傭為何放陌生人進屋。
  女傭大不以為然,“她是喬梅琳,她不是陌生人。”
  我倒在床上休息,卻不能完全鬆弛,因為傅於琛的緣故,他今天要來與我攤牌,曲終人散,舞池隻剩我們兩個人,我想聽他要說什麽,我等了這麽些年。
  朦朧間隻覺得女傭像是又放了人進來。
  客人直入,到我床邊推我,我睜開眼睛,是馬佩霞。我取笑她:“歐陽夫人,你怎麽纏上了我?”
  “承鈺,不要再說笑話。”是傅於琛的聲音。
  永遠的三人行,馬佩霞說什麽都要在要緊關頭軋一腳,真正可恨。
  “什麽事?”
  傅於琛看著我,“承鈺,我要你即刻入院檢查。”
  我一怔,原來如此,“喂喂喂,別這麽緊張好不好。”轉頭看馬佩霞,“你那道上的朋友說了些什麽?”
  “她堅持你做切片。”
  我坐起來笑問:“為著什麽?”
  “穿衣服,”傅於琛說:“不要與時間開玩笑。”
  “我不去。”
  “承鈺,隻需二十分鍾,我與你在一起。”
  “你應該與歐陽在一起度蜜月。”
  “你出院後我自然會去。”
  “我要與傅於琛說兩句話。”
  “好,我在外頭等你。”
  我點起一枝香煙,看著他,“你又找到借口了。”
  “我不明白你指什麽。”
  “你後悔了,又決定在音樂中留戀下去,可是?”
  他溫柔地說:“廢話。”
  “我自醫院出來,你又不知該同誰結婚了。”
  “同你。”
  我凝視他。
  “你不學無術,除出結婚外,還能做什麽。”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問。”
  “我要等你長大。”
  “我早已經長大。”
  “不,時間剛剛好,”他停一停,“怎麽,還要不要同我結婚?”
  “那是我自七歲開始唯一的宏願。”
  “是,我記得我們相識那年,你隻有七歲。”
  “當時你的舞伴,是一位黃小姐,叫伊利沙伯。”
  “你記憶力真好,”他歎口氣,“她嫁了別人後生活愉快,養了好幾個孩子,都漂亮如安琪兒。”
  他對黃小姐是另眼相看的。
  “你心中再也沒有事了?”
  “沒有,心病已經完全痊愈。”
  “那麽我們即刻出發到醫院去。”
  我還在猶疑。
  “看在我份上,純粹給我麵子,可好?”
  我換上衣服,馬佩霞看到我們,按熄煙火站起來,說道:“也隻有你能夠說服她。”
  我已疲倦,華麗的跳舞裙子已經皺殘,腳有點脹,巴不得可以脫掉鞋子鬆一鬆,我想坐下來,喝杯冰水,傅於琛建議得真合時。
  醫生替我局部麻醉,我睜著眼睛,看著乳白色的天花板,許多事,都得獨自擔當,我的麵相,我的生命,我的痛苦,都屬於我自己。
  母親給我一個好看的軀殼,借著它,生活得比一般女子燦爛,我應當感激。
  看護垂詢我,“一點都不痛,是不是,好了,你可以起來了,回家多喝點水,好好休息。”
  “我肯定什麽也不是。”
  她也微笑說:“當然什麽都不是,隻是買保險。”
  她扶我起身。
  隻有傅於琛陪我回家,馬佩霞呢。
  “她回去收拾行李。今晚去峇裏度蜜月。”
  能夠去那麽悶的地方,他們多多少少有點真感情。
  據我所知,傅於琛從來沒有同他任何一任妻子去過那種地方。袁祖康與我也沒有,我們盡往人堆裏鑽,夜夜笙歌,半年夫妻倆也說不到三句話。
  在十年前,馬佩霞這樣快活的結局是不可能的,真感激社會風氣開放。事。
  我點著一技香煙。
  “牙齒都黃了。”傅於琛嘀咕。
  我莞爾。來了,開始管頭管腳了,那是必然的事。
  “一天要抽多少?”
  “我又沒有別的樂趣,吃喝嫖賭全不對我,這是我唯一的嗜好,況且世界將近崩潰,非洲有些人民已經餓了十年,處處有戰爭,讓我的牙齒安息吧。”
  “承鈺,我真不知拿你怎麽樣才好。”
  “陪伴我。”
  “我得到美國去一趟。”
  “幹麽?”
  “去離婚。”
  啊是,他尚是有婦之夫。
  “我一個人做什麽?”
  他微笑,“你有你唯一的嗜好,我不擔心。”
  “快些回來。”
  他說:“開始限時限刻針對我了。”
  我們緊緊擁抱。
  紐約有電話來分配工作,我說要籌備婚事,暫時不想工作。他們引誘我:“兩天就放你走,四十八小時內保證你獲得十二小時睡眠,婚前紀念作。”
  “我要問過他。”
  “問了第一次以後每次都得問,周小姐,你想清楚了?”
  “我很清楚。”
  “他很有錢吧。”
  “市儈。”
  “盧昂在這個時節非同小可呢,你一直喜歡金色雨花,站在樹蔭下,那些金黃色的小花不住落在你頭上、臉上、身上,記得嗎,金色的眼淚。”
  “不。”
  “你這個狠心的歹毒的無義氣不識抬舉的女人。”
  “我必須先問過他。”
  “你呼吸要不要征求他同意?”
  “事實上,的確如此。”
  他叫我落地獄,我說你請先。
  不想再工作。模特兒生涯並不好過,一天變三個妝的時候,真覺臉皮會隨著化妝扯脫,發型換了又換,大蓬頭發隨刷子扯將出來,心痛有什麽用。
  而且最不喜歡聽見“啊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周承鈺”,一聲啊之後,人們的雙眼即時架上有色眼鏡,再也看不到實實在在的周承鈺,他們的幻想力如脫韁之馬,去到不可思議的境界,陷我於萬劫不複之地步。
  我們都沒有朋友,因為沒有真人可以生活得如他們想象中那麽精彩,一接觸到真麵目,他們往往有種被騙的感覺,十分失望。
  脫離工作,過一段日子,人們會忘記,可幸他們的記憶力差。
  夜長而沉悶,電話鈴響,我似少女般跳躍過去,“付於心。”我說。
  “我是喬梅林。”
  她真的不放棄,存心要與我接近。
  “你覺不覺得坐在家很悶。”
  我覺得好笑,她會寂寞?
  隨即發覺不公平,想當然,我們都犯這個毛病,替別人亂戴帽子。
  “當然悶,”我換了一個公正的角度說話,“我們在同一隻船上。”
  “要不要出來喝杯茶?”
  “我不行,我要等電話。”
  “他出了門?”
  “是。”
  “你至少還有個精神寄托。”
  我覺得與喬梅琳頗為投契,一生人從未接近過同齡女性,她有她的一套,熱情、爽朗、自信,毫不猶疑地主動接觸反應遲鈍的我,難能可貴。
  物以類聚,她也是個為盛名所累的女子。
  “你要不要過來?”我終於邀請她,“吃一杯蜜糖茶,對皮膚有益。”
  “我的皮膚糟透了。”
  喬梅琳的派頭比我大,也較懂得享受,駕一輛美麗的黑色跑車,惹人觸目。
  我笑說:“我什麽道具都沒有。”
  她凝視我,“你不需要借力於任何道具。”
  “你的開銷一定是天文數字,”我說,“不過收入也必然驚人。”
  她坐下來,“怎麽樣才可以做到像你那樣謙和?”
  “我?我是最最孤僻的一個人。”我笑起來。
  “我真的仰慕你,知道嗎?”
  “謝謝你,我也一樣,請喝茶。”
  她趨向前來,握住我的手。
  我略表訝異,本能反應地輕輕縮回我的手。
  “今天你心情好得多。”
  她看出來,好不細心,比起我首次見她,心情差得遠了。
  喬梅琳手上的鑽石非常大非常耀目,這也是我沒有的,我什麽都沒有。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麽,笑著說:“都是自己置的,沒有利用過男人,沒有占過他們的便宜。”
  這我相信,看得出來。
  “那次同姚永欽出現,是赴一個製片的約,他叫他來接我。”她還要解釋。
  我笑了,“梅琳,我想你不必介意了,他在裏奧不知多開心,我們真可以忘記他。”
  “你同他來往,有三年了吧。”
  “那段日子我非常沮喪,他幫了我許多。”
  “我知道,當時你胖了許多。”
  我點點頭,“你在雜誌上讀到?”
  “是的,所以剛見麵,就像認識你良久的樣子。”
  我釋嫌,是會有這種感覺的,可惜我不大留意本市的花邊新聞,否則可以禮尚往來。
  “你的事業在巔峰吧。”我問。
  “可以這樣說。”
  “我的卻已完結了。”
  梅琳笑,“你有事業已算奇跡,你從不迫、逼、鑽、營、撬、謀、推、霸……你沒有完,你還沒有開始。”
  我睜大眼睛看住她。
  是是是是,我需要這樣的朋友,喬梅琳太好了,區區三言兩語,說到我心坎兒裏去。
  她不但美貌,且有智慧,我越來越喜歡她。
  她看看表,“不早了,改天再來看你。”
  輪到我依依不舍。
  她較我獨立得多,所以感覺上要比我年輕一大截。
  我不能高飛,因為傅於琛是我的枷鎖,但我是甘心的。
  躺在床上,有種溫存的感覺,那許多許多辛酸並不足妨礙什麽。
  電話一大清早響起來。
  這一定是付於心。
  “周承鈺小姐。”
  “我是。”
  “德肋撒醫院的王醫師。”
  我坐起來。
  “你的報告出來了,周小姐,腫瘤內有惡性細胞,請你馬上來一次。”
  我呆了一會兒,“我馬上來。”
  “一小時內見你。”
  我隻有二十八歲!
  我跌坐在地上,痛入心肺。
  這不是真的,我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緊緊閉上眼睛,接著是憤怒,母親已經活到五十多歲,什麽毛病都沒有,為什麽偏偏是我,思路亂起來,耳畔充滿嗡嗡聲。
  我想找傅於琛,但他在什麽地方?我們一直玩捉迷藏,到最後再也沒法子知道雙方的行蹤。
  我一個人到醫院去。
  “你要快快決定動哪一種手術。”
  我僵坐著。
  “第一種是整體切除。第二種是腫塊連淋巴結一起切除,但有可能要接受六個月輻射治療及六個月針藥治療。”
  我低下頭。
  “假如你需要再次診斷,我們建議你迅速行動,不要拖延。”
  我站起來。
  “周小姐,康複的比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以上,請快些決定動手術,我們可安排你在下星期入院。”
  “謝謝你。”
  “速速回來。”
  我用手緊緊捂著臉,眼前金星亂冒。
  我的天。
  腳步蹣跚地走到醫院門口,聽見有人叫我,“周承鈺,周承鈺。”
  啊!茫茫人海,誰人叫我,誰人認識我?
  我停住腳步,轉過頭去,喬梅琳坐在一輛開蓬車內向我招手。
  我走近她。
  她有一絲焦慮,“女傭人說你在德肋撒醫院,我找了來,有什麽事嗎?”
  我臉如死灰地看著她,“肯定要動手術。”
  她臉色大變,痛惜地看著我。
  我牽牽嘴角。
  “上車來,我送你回家。”
  在車上,梅琳沉實地簡單地告訴我,她母親兩年前死於同一症候,經驗仍在。
  經過六十分鍾討論,我們安排在另一間醫院做第二次檢查。
  梅琳冷靜、鎮定,辦事效率一流,我們沒有心情促膝談心,對白斷續,但結論往往一樣。
  她說:“最主要是看你自己如何奮鬥。”
  我不出聲。
  “通知那位先生沒有?”
  “我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找他。”
  梅琳深覺訝異,但沒有追問。
  我倆這一輩子注定要錯過一切。
  “不要緊,我們可以應付。”
  我用手抱住頭。
  梅琳忽然問:“怕嗎?”
  “怕得不得了。”
  “要不要搬來同我一齊住?”
  “對你來說太麻煩了。”
  “不是常常有這種機會的,有我在,熱鬧一點,你不會有時間深思。”
  “讓我想一想。”
  “不要想了,他要是想找你,一定找得到。”
  我想是,要找總找得到,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不然不會三日三夜不同我通信息。
  事實我在這一生,不懂愛別人,他幾時來都不要緊,我總在等。
  第二次檢查報告亦建議即時施手術。
  我在鏡子裏看自己,上天不高興了,他給的,他收回。
  我同意。
  醫生建議部分切除,損失不那麽大,不致於殘廢,但事後一年的深切治療,需要勇氣及耐力沉著應付。
  梅琳沉默良久,“我讚成。”
  我十分感動。
  她原不必如此,普通新相識朋友,何必擔這個關係,實牙實齒幫別人作決定,弄得不好,被人怪罪。
  多少假撇清的人會得冠冕堂皇地把事情推得清潔溜溜,“你自己想清楚吧,誰也不能幫你。”
  我們在郊外喝茶。
  “要找,還是找得到他的吧。”
  “終究進病房去的,還是我,醫生不要他。”
  “你很勇敢。”
  “真正勇敢的人才不作瓦全。”
  “這樣想是不正確的。”
  “你說得很對,”我握住她的手,有點慚愧,“你對我太好了。”
  “我們終於成為朋友。”梅琳說。
  我點點頭。
  梅琳感慨,“多年來也努力結交朋友,慷慨於時間及金錢,但每說的一句話每做的一件事轉頭便被誇張地轉述誤導,弄得精神非常困惑,以致不想再浪費心血。誰叫我們做名人呢。”
  “你太過緊張,因而耿耿於懷,麵子不用看得太重。”
  梅琳失笑,“你一眼便看穿我的弱點。”
  “請告訴我,手術後是否會變得非常醜陋。”
  “母親一直沒有讓我們看到,一定是可怕的,但部分切除應該好得多,你仍可任模特兒工作。”她說。
  我伏在茶桌上不語。
  “你害怕疤痕?”
  我細聲說:“我統共隻有一個美麗的軀殼,失去了它,什麽都沒有。”
  “你不會失去它,你會生活下去,”梅琳說,“軀殼總會老卻,失去美麗。”
  “藥物的副作用會使我頭發掉光。”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擔心那些,救命比較要緊。”
  喬梅琳說得對。
  與她在一起,我得到很多真理。
  傅於琛終於有消息,這次是他找不到我,我拒絕透露行跡,喬梅琳說:“請他即刻回來。”我搖頭,不是在這種情況下,不要他看見我狼狽的樣子。
  他留言說下星期五會回到本市。
  星期五,我在星期四動手術。
  “我決定告假陪你。”梅琳說。
  我搖頭。“有沒有人陪都一樣,大部分時間都是昏睡。”
  “但你會知道有人等你醒來,那是不同的。”
  醒來的時候,第一個動作便是將手探往左胸,略為安心,因為它還在。
  接著看見傅於琛痛心憤怒的麵孔。
  他壓抑著情緒問:“痛嗎?”
  我搖搖頭。
  “為什麽瞞著我?這等大事也不與我商量。”
  我沒力氣分辯。
  “幸虧挑了個好醫生,你孤意獨行還要到幾時?”
  我做了個哭笑難分的表情。
  傅於琛仍似氣急攻心,“承鈺,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我別轉麵孔。
  他以為我同他玩遊戲。
  接著梅琳進來,她看他一眼,然後輕輕伏到我病床上,握住我的手,“醫生說你很好,你過正常生活的成數極高。”
  我點點頭。她用了一隻新的香水,很濃鬱的果子味,衝淡了消毒藥水,使我略覺安全。一個女子,有時需要另一個女子更多,因為隻有她們了解,她們明白。
  梅琳說:“你會活下去。”
  我輕輕答:“但失去頭發及幽默感。”
  “你不會。”
  傅於琛震驚,才離開數天回來,已經物是人非,他再一次失去機會。
  我閉上眼睛。
  出院那一日,傅於琛來接我。
  實在不願意見到他,隻差那麽一點點,已可以達成畢生願望,但生活總與我們開玩笑,你計劃的是一樣,發生的又是另一樣。
  胸口裏充塞著淚水,但嘴角卻牽動一個笑。
  傅於琛輕輕說:“我與醫生詳細談過。”
  當這件事結束,我們都會成為專家。
  “隻需要治療一年,承鈺,一年後你可以康複,醫生有很大的把握。”
  我什麽也沒說。
  “明天,我們就去注冊結婚。”
  他把臉埋在我手心中,我感覺到他炙熱的眼淚。
  “承鈺,”他嗚咽說,“我傷心到絕點,不知怎麽辦好。”
  “一年後再說吧,我或許會痊愈。”
  “讓我來照顧你。”
  “不,我還想給你留一個好印象。”
  “最好讓佩霞看護你。”
  “她要服待自己的家,還是放過她吧,我有自己以及醫生護士,會渡過難關的。”
  “懇求你,不要拒絕我。”
  “不會成功的,付於心。”
  “承鈺——”
  我輕輕按住他的嘴,“答應我一件事。”
  “任何事,請你說。”
  “不要再結婚。”
  他應充我。
  那隻不過是轉移他的注意力,使他覺得終於為我做了一件重要的事。
  馬佩霞在兩個星期後蜜月回來。
  一身太陽棕,看得出小心翼翼地搽過不少防曬品,但紫外線還是在她臉上添了一大堆雀斑,我對牢她搖頭,她會後悔,一定是為著遷就歐陽,他是戶外型。
  她很為我擔心,“可以讓我看看手術結果?”
  我搖搖頭,“太不雅觀了,因為壞細胞蔓延列四個淋巴結,連續三個月要躺在電療器下,如果壞細胞伸延到二十個淋巴結,我不會坐在這裏。”
  “專用名詞琅琅上口了。”
  “這些都是我日常生活用字。”
  她細細端詳我。
  我問她:“婚姻生活愉快嗎?”
  “承鈺,聽說你最近同喬梅琳來往得很密。”
  “她是我的朋友。”
  馬佩霞靜一會兒,“她是怎麽樣的一個人,你知道沒有?”
  “她是一個極之關心我的人。”
  馬佩霞點點頭,“其他不重要?”
  “當然,不重要。”
  “承鈺,我們仍然愛護你,別忘記我們。”
  “你在外頭聽了什麽謠言?”
  “承鈺,你說得很對,一切不重要,”
  馬佩霞充滿憐惜地趨近,用手細細觸摸我麵孔。
  我握住了她的手。
  “但願你快快康複,再度投入工作。”
  “謝謝你。”
  她長長籲出一口氣。
  這一段日子最難熬,每日似上班一般,穿好衣服赴醫院,躺在電療室接受治療,龐大的機器顯得我身軀渺小,對護理人員來說,任何病體完全公平招待,臭皮囊的價值等於零。
  但是梅琳總使我精神振奮,她每一日駕駛不同顏色的車子來接我,竭力驅走低壓。
  在那三個月根本沒有見過別的朋友。
  傅於琛來過。
  看到傅於琛很高興,但是沒有主動的對白,隻能微笑地回答他問話。不,我不想跳舞。沒有,醫生說什麽都可以吃,但最好以蔬果為主,有空多數看書。梅琳每天與我一起,明年或許可以共遊歐洲。
  聽到梅琳的名字,他緘默。
  過一會兒他再要求,“承鈺,讓我來照顧你。”
  “我已經欠你很多,無法償還,你實在不必與我一齊挨這一年。”
  “你情願去欠一個陌生人的情。”
  “梅琳不是陌生人。”
  “是,我們現在都知道,她把你霸占著,別人難以接近你。”
  “你要接近我做什麽?”我問他,“我再也不比從前,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那樣膚淺的人。”
  傅於琛要證明什麽呢,為著舊時,為著表示他有深度,都是不夠的。
  我需要新生活。一個不知我過去真麵目的朋友。
  我說:“過了這一年再說吧。”
  他沉默地離去。
  梅琳知道這件事之後說:“他的情緒震蕩平複後,不一定會再回來。”
  “我知道。”
  “為什麽放棄他?”
  我平靜地說:“一個病人沒有精力談其他,當務之急是要救治身體。”
  梅琳並沒有把這當為我由衰之言,連我自己都沒有。
  我微笑,“認識傅於琛,幾乎有一生那麽長。”
  她耐心地聆聽。
  “自我七歲開始,他已被我吸引,你知道為何?”
  “因為你漂亮。”
  “是的,而我現在已失去這股魅力。”
  “他不見得那麽淺薄。”
  “不,不是他,是我,我無法忍受在他麵前展露我現在的自己,淺薄的是我,我再也沒想到上天會決定這麽快取回我的天賦。”
  梅琳看著我。
  “我要傅於琛永遠記住從前的周承鈺,我不要他將兩個周承鈺比較。”
  過了很久,梅琳才說:“你真的愛他,可是。”
  我說是。
  這句話算來,也已經有一年多了。
  我一直與梅琳在一起,痛苦的藥療過程,幾乎兩個人一同挨過,梅琳處變不驚,藥品一切罕見的副作用她都熟悉,唯一的分別是她母親沒有活下來,而我有。
  對梅琳來說,這是心理上的一項勝利,是以與我一起奮鬥,她不覺疲倦。
  當他們問我是否再能工作,我對牢鏡子良久,為了報答梅琳,我說可以,為了報答馬佩霞,我建議介紹歐陽的設計。
  他們特地派人來看我。
  我左臂不能像以前般活動自如,姿勢不如以前挺直,一笑起來,眉梢眼角全部出賣我,而他們的新人如雲。
  “承鈺吾愛,但是你的麵孔有風霜的靈魂,我們有足夠的青春女表演泳裝直至二五五O,”他說了一連串名字,“同這些一級模特兒相比,你還真是小妹子呢,年齡不再那麽重要了。”
  我同梅琳笑說:“終於走運了。”
  梅琳拍拍我肩膀,傳遞無限鼓勵。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
  紐約代理人凝視我倆良久,忽然慘痛惋惜地說:“難怪我們越來越難娶妻,多麽大的浪費。”
  佩霞至為感激。對歐陽好,比對她好更能使她感動。
  歐陽的設計在許多許多地方還非常的稚嫩,但此刻介紹出去也是時候了,他可以逐步改良。
  她同我說:“你熬過難關了。”
  我搖頭,“還要過幾年,五年複發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
  “你仍然容易疲勞?”
  我點點頭,“皮膚時常無故發炎,嘔吐,不過保持了大部分頭發。”
  “不說出來,旁人不會注意到。”
  “如果與我一起住,什麽都瞞不過。”
  “所以你拒絕了傅於琛。”
  “我太愛自己,不想他看到這些醜態。”
  “換了是我,說什麽都要逼歐陽目睹整個過程,我自私,決不放過他。”
  我忍不住笑。
  這樣放肆的孩子氣證明她的生活極之幸福。
  馬佩霞籲出一口氣,“你沒有再與他見麵?”
  “他離開了本市,你不知道?”
  馬佩霞搖搖頭,“我隻知道他那離婚官司打得極其痛苦,他的妻子們痛恨他。”
  “他還有你,你並不恨他。”
  “但我也沒有嫁給他。”
  “這便是智慧。”
  “承鈺,你可恨他?”
  “我永不會有機會知道,我隻知道我與他不是什麽可愛的人,距離保留了美好的幻覺。”
  她問:“梅琳將與你共赴洛杉機?”
  “一起去工作,她有影片拍攝。”
  “你快樂嗎?”
  我微笑,“多麽艱難的一個問題,你怎麽可希企我可以在閑談間答複你。”
  “我沒想到她真的關心你。”
  “我們都意失覺的時候,開頭我也低估她。”
  馬佩霞問:“傅於琛在外國幹什麽?”
  “嘖嘖嘖,歐陽太太,你對別的男人別太關心了才好。”
  照片出來了,我一點都不喜歡。
  照片中的我十分蒼老憔悴瘦削,看上去似服食藥物過多。
  攝影師詫異我的挑剔,“這批照片很漂亮,味道直追恩加路的亞諾愛咪。”
  “愛咪小姐已接近五十高齡。”我握緊拳頭。
  梅琳笑了,前未解圍,“他們會處理底片。”
  “梅琳,下次拍照,把你的頭借給我。”
  “我的頭,跟尊頭,差不多歲數,不管用。”
  我們終於還是笑成一團。
  笑底下,也並沒有充滿眼淚,也許我並不是個敏感的女子,要求低,碰到什麽是什麽,走一步路算一步,總會生活下來,隨遇而安。
  我茫然轉過頭去看著梅琳,她了解地朝我微笑,一邊輕輕擺擺手,示意我不要想得太多。
  我複低頭。
  傅於琛才不會比她更了解我。
  年輕的時候老認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現在卻認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梅琳與我時常旅行,寬闊長身的裙子又回來了,我狠狠地買了十多件,穿著與她滿歐洲逛。
  梅琳即時愛上它們,因為舒服的緣故。
  原來她以前沒有穿過,對了,是我分外早熟,十三四歲被傅於琛扮作大人,要比梅琳多活十年。
  自歐洲轉往洛杉機,她與工作人員會合,我等攝影組通告。
  空閑時亂逛,有時坐在天台,一動不動,劫後餘生,看到什麽都知道感激,隻要不再見醫生,什麽都是好的。
  梅琳喜歡老好荷裏活,而我那收集東西的毛病又犯了,光是明星甫士卡就買了上千張。
  梅琳說:“那時候的明星才是真正的明星,形象華麗荒唐淫逸,觀眾可望不可及,像足天邊一顆星,做著不是普通人可以做的事……你看看今日的明星,像什麽,住一百平方米的公寓便要招待記者了,要不要老命。”
  她像是後悔沒趕上當年的盛況,把我引得笑起來。
  “你也算是後輩中的佼佼者了。”
  “太慚愧,如今高薪女白領也有六十萬一年,公司福利還不算在內,一做可以到五十五歲退休,我們能賺多少,六十萬片酬,一年兩部?開銷比人多十倍,做到三十歲,記者就開始勸你趁好收山了。”
  梅琳第一次對我發牢騷。
  “當然不是後悔,隻是——”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去,到日落大道去,我們在荷裏活呢。”
  “稍遲再去看蘭道夫赫斯特為他情人建築的堡壘,真不明白他可以愛她到哪個地步……”
  梅琳最近致力儲蓄,頗覺辛苦,所以話多起來。
  她說得對。從前時勢不一樣,滿街是機會,連母親都可以嫁完又嫁,不愁衣食,現在這種富裕的風景一去不再,各人手中的錢都不舍得花,個個精打細算。
  如今的周承鈺,大概隻有往兒童院一條路。
  梅琳計劃再工作三年,與我移居北美洲。
  這是個好主意,屆時我倆色相己疲,找個地方躲起來做家務看電視度日是上選。
  我們合夥在金門灣買下一層看得見海的公寓。
  梅琳笑說:“你,你負責一日三餐。”
  “那還不容易,做一個羅宋湯足可以吃一個星期。”
  袁祖康留給我的款子現在見功了。
  梅琳的拍攝程序頗為緊湊,許多時候我做獨行俠,替她購買雜物。
  一時找不到她指定的洗頭水牌子,逛遍超級市場,有點累,於是到一間小小海鮮館子坐下,叫一客龍蝦沙律,女侍過來替我斟咖啡,友善地問好。
  越來越不介意一個人獨處,有時還覺得甚為享受。
  我已戒掉香煙,現在喝咖啡變成我唯一的人生樂趣。
  “承鈺。”
  我抬起頭來。
  啊!是付於心。
  淡淡中午陽光下看到他兩鬢白發以及眼角性格的皺紋,他麵孔上表情罕見的柔和,輕輕叫我名字,像是一提高聲音,我便會似一隻粉蝶拍動翅膀飛走。
  我貪婪地看住他,不相信我們會遇上,這會不會是我精誠所至,產生的幻象?
  過了好一會兒才能開口說話。
  他先問我:“一個人?”
  我點點頭。
  “氣色好多了。”
  我微笑。
  “戰勝疾病了吧。”
  “還在鬥爭。”
  “真是勇敢,承鈺,我低估了你。”
  我衝動地站起來,推翻麵前的咖啡杯子,濺了一裙子,我與傅於琛情不自禁緊緊擁抱。
  他把我的頭用力按在胸前,我整張臉埋在他西裝襟裏,這個姿勢實在太熟悉,小時候稍不如意,便如此大哭一場,哭聲遭衣服悶塞,轉為嗚咽,過一會兒也就好了。
  過很久很久才抬起頭來,淚流滿麵。
  一直沒有哭,因為難關沒有熬過,自憐泄氣,再也無力鬥爭。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沒頭沒腦替我擦臉,我笑起來。
  “小心小心,”我說,“從前貨真價實,現在眼睛鼻子可禁不住這般搓揉。”
  他與我坐下來。
  “在我眼中,你永遠是小承鈺。”
  那是因為是他眼光不夠犀利,“老了。”
  “怎麽會。”
  “無論你多不願意,我再也不是從前的小女孩。”
  他發一會子愣,低下頭來,“你不長大,我就不老,所以希望你一輩子是小孩。”
  我微笑,無言。
  “這些年來,你也吃了不少苦。”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誰不是呢。”不願多說。
  “承鈺,讓我補償你。”
  我一震,他一直未曾忘懷我,不過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他不見得會年年追問下去。
  我低聲說:“我已不再美麗。”
  “我不介意。”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腮邊。
  “我介意。”
  “你不必這樣,如此說來,我何嚐不是一日比一日醜陋。”
  “你不同,你還擁有其他,而我現在什麽都沒有。”
  “你願意與喬梅琳共度一生?”
  “不一定,但是目前我們相處得很好。”
  “承鈺,為何這麽驕傲?”
  我雙眼看著遠處,自卑的我不能在感情上滿足他。
  “我們做錯了什麽,承鈺,如果這是圓舞,為什麽到頭來,雙方經曆這許多不同的事與人卻沒有與原先的舞伴離場?”
  過了許久,我說:“也許音樂不對,也許我們聽錯了,也許是另一種舞,不是這個跳法,我們表錯了情?”他落下淚來。
  “但是曾經共舞,是我畢生快樂。”他緊緊閉上雙眼,我把手帕還給他。
  遠處傳來一把清脆的聲音,“傅於琛,付——於一一心”
  我抬起頭,大吃一驚。
  一個才十四五歲的女孩子,一頭長發,雪白瓜子臉,正在向我們走過來,她穿著小小一件襯衫,領子俏皮地往上翻,大圓裙,平底鞋,素淨的麵孔上沒有化妝,隻搽著櫻桃紅的口紅。
  我張大了嘴。
  這是周承鈺,這是我,我離了魂,回到二十年之前,站在風裏,一額頭碎發飄拂,一臉笑容,眼目明亮,不惑地看著二十年後殘缺的自身。
  小女孩逐步走過來,我定定神,回到現實的世界來,輕輕同傅於琛說:“找你呢。”
  他轉過頭去。
  “付於心。”她叫他,是她與他結伴來。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梅琳在等我。”
  “承鈺——”
  我溫和地朝女孩呶呶嘴,抓起手袋,匆匆離開館子。
  朝旅館走去的時候,我一直想,一定是音樂不對,我與傅於琛,卻會錯了意,空在舞池中,逗留那麽些時候,最後說再見的時候,沒找到對方。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