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妖的金色城堡

(2008-09-27 10:17:03) 下一個
  不上學的日子,我並不愛出門,而是常常在網上,偶爾和林渙之吵嘴,比如他讓我去什麽英語口語培訓班,或者指責我的服裝太過前衛時。每一次吵完,我都筋疲力盡。我不是沒有想過要緩和我們之間的關係,但實際上卻是一日比一日走向糟糕。
  不白的白天暗湧的黑夜我看得見我的顏色一個幹淨的孩子沒有絕望因為破碎仰望天空林渙之看著我,我看著他。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喊他林渙之。而他一直喊我七七。這應該是我第三次離家出走,前兩次他都很輕易地找到我,而這一次,他足足找了五天。我被他活生生地堵在網吧的門口,有點尷尬,看了他幾秒鍾,眼光隨即轉到地麵。
  他略帶譏諷地對我說:“怎麽你沒去阿富汗?”
  和他吵嘴的時候,我曾說過我要去阿富汗,讓他永遠也找不到我。我當然去不了阿富汗,我甚至沒有勇氣坐火車去外地,於是我整日在這座熟悉的城市裏和他捉迷藏。我的日子過得並不差,臨走的時候我偷了他一千多塊錢,現在口袋裏隻剩幾個硬幣了。不過剛才在網上,布衣說他可以收留我,我們已經約好了見麵的時間和地點,我告訴他我穿白色的體恤,舊舊的牛仔褲,背藍色的小包,頭發很長,看起來很美。
  布衣嗬嗬笑著說我當然知道妖精七七是美女,我也是精明人呢,不是為了美女我可不會付出。
  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我隻想蹭布衣一頓晚飯。網友雖說不可靠,可在關鍵的時候解決一下溫飽問題應該還是可以的。我們約在“聖地亞”,不錯的一家西餐廳,我讓他帶著卡來赴約,可千萬別付不起賬。他嘿嘿地笑,說為了美女七七,我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辭何況刷刷小卡呢。網上的人一向這麽油嘴滑舌,我當然不會感動,心裏盤算著的隻是呆會兒應該點些什麽好吃的來好好慰勞一下我饑餓的肚子。
  可是我沒想到的是,我被林渙之找到了。
  他朝我抬抬下巴,我乖乖地上了他的車。他一語不發地開車,和往常一樣,在他非常非常生氣的時候他總是一語不發。我受不了這種沉默的折磨,於是我開口說話:“找我是不是又花了你不少錢?”
  “是。”他說。
  “你不用來找我。”我說,“我可以過得很好。”
  “是嗎?”他看穿我說,“就憑你兜裏那幾塊錢?”
  我漲紅了臉,猛然意識到也許這些天他都在跟著我,在我無能為力的時候,才突然出現在我麵前。他接下來的話更是證明了我的猜想,他說:“你住的那家賓館雖然便宜,但熱水老是供應不上,你要是往前走二十米就會發現有家三星級的賓館。單人間打折,又好又合算。而且更安全。”
  我把頭低下來,一直一直地低到雙膝上,連憤怒都失去力氣。
  這麽多年了,我一直都不是他的對手。
  真的已經很多很多年了,我一直都記得那個下午,那個下午下很大很大的雨,雨混濁而粗暴,將孤兒院的窗玻璃打得肮髒不堪,我敢保證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那樣鋪天蓋地的雨,像是要把整個世界給活活地淹沒。林渙之就靠著那扇窗站在那裏,目光從我們十幾個孩子的臉上一一掃過,然後,忽然地指住了我,說:“就她。”
  “七七?”院長說:“這孩子有點孤僻,脾氣也不大好。”
  林渙之並不答她,而是走過來,在我的麵前蹲下,伸出手對我說:“你叫七七?握個手好嗎,以後將由我來照顧你的生活。”
  “有公主裙穿嗎?”我問他。羅寧子被人收養後曾回來看過我們,她穿著漂亮的公主裙,給我們每個人吃糖,我把她給我的糖狠狠地扔到廁所裏。
  “有。”他咧開嘴笑了,“從此以後,你要什麽有什麽。”
  我對自己的身世了解甚少,除了知道自己姓葉,在孤兒院裏,他們都叫我七七,葉七七。林渙之領養我後並沒有要求我跟他同姓,隻是為了上學方便替我另起了一個學名,叫葉小寂。
  寂寞的寂。
  我明白,他是寂寞的大人,我是寂寞的孩子。
  我們相依為命。
  他沒有食言,給我一切我所想要的東西,答應我很多無理的要求,甚至包括在高二的時候休學一年。
  其實這是我的花招,我不想念書了,我一坐到課堂上就頭暈腦脹,不然,我也絕不會在數學課上把那個老師扔向我的粉筆頭重新扔回到了他的臉上。更不會和我不喜歡的那個男生在教室裏擁吻,那個男生有很多人追,可我發誓,我真的沒有一秒鍾喜歡過他。
  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叫曾偉,還是曾煒。
  我就這樣灑脫地離開了學校。
  麥子來看我,她是醫生,也是林渙之的老朋友,比林渙之要小十歲。我知道她一直都非常地喜歡林渙之。我也知道,她不喜歡我。我偷聽到她對林渙之說:“你要小心七七,帶她出去玩玩,要是發展成抑鬱症,那可就麻煩了。”
  “別瞎說。”林渙之罵她。
  “我是醫生,還能嚇你?”
  林渙之沉默了。
  後來,他就說要帶我去歐洲旅行,他把護照都辦好了,可是我卻死活也不願意去,麥子來勸我,說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話。我惡狠狠地說:“閉嘴!”她愣了好一會兒,眼淚就要出來,林渙之歎口氣,把她拉走了。
  不上學的日子,我並不愛出門,而是常常在網上,偶爾和林渙之吵嘴,比如他讓我去什麽英語口語培訓班,或者指責我的服裝太過前衛時。每一次吵完,我都筋疲力盡。我不是沒有想過要緩和我們之間的關係,但實際上卻是一日比一日走向糟糕。
  這不,糟到必須離家出走,才有可能解決問題。
  當然隻是短暫地解決,除非有一天,我真正而完全地離開那個家。
  我跟林渙之說我餓了,要去“聖地亞”。他握著方向盤說:“沒問題。”
  我知道他會遷就我,這是他的弱點,他總是以遷就我來映襯出自己的寬容和偉大,心甘情願地被我屢屢利用來證明他當初無悔的選擇。可惜我並不感激他,我不止一次沒有良心地想我寧願在孤兒院裏長到今天,也許平庸也許無奈卻肯定不會傷痕累累。
  那一頓我吃得很多,仿佛隻有吃才可以溺斃我所有的不快。林渙之卻全無食欲,在我的對麵慢悠悠地品著一杯炭燒咖啡。我一麵死吃一麵禁不住東張西望,偌大的廳裏並沒有一個單身的男子,那個叫布衣的,也許壓根就沒有來。不過我倒是真有興趣想看看他到底長什麽樣子,這個唯一有本事在網上逗得我哈哈大笑的男人,到底會是何方神聖。
  趁著林渙之去洗手間,我悄悄地開了手機。為了避免被找到,手機很多天都沒開了。剛一打開短消息就蜂擁而至。無數條都是以前那個姓曾的自以為是的帥哥發來的: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襪子和你身上的味道……!
  TNND!
  我一憤怒就又把手機給關掉了。
  還是沒有一個人看上去會是布衣,這個世界真是充滿欺騙,讓人絕望。
  林渙之遠遠地走過來,他看上去挺帥。以前我們班所有的同學都羨慕我有個又帥又有錢的老爸,可是我從沒叫過他一聲爸爸,他也從不要求我。我一直想弄清楚我到底是愛他還是恨他,但是我一直也弄不清楚。
  我相信他也是,我們彼此彼此。
  他坐下來,問我:“吃飽沒?沒吃飽還可以外帶。”
  “你隻當養了一頭豬。”我不惜詆毀自己來回報他的譏諷。
  “嗬嗬。”他笑,“豬渾身都是寶。”言下之意很明了!
  我提醒自己不能發火,發火就是認輸。於是我笑笑地說:“錯也好,對也好,還不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要原諒我,我那時隻有六歲。”
  他依然笑:“你知道嗎,如今三歲的寶寶也會罵母親,誰讓你當初生我下來?”言下之意也很明了,你的智商和三歲小孩無異!
  我放棄與他鬥嘴,把一杯澄汁喝得虎虎有聲。
  回到家天色已暗,準確地說,這裏是林渙之的家而不是我的家。家很大,四層樓。如果是我一個人呆著我會冷得發抖。我這人和很多人不同,即使是在炎熱的夏天,我的手腳也總是冰冰涼涼的,林渙之的秘書曾經為此給我買過很貴的保健品,那個姓朱的秘書削尖了腦袋想要嫁給他,可是林渙之對婚姻一點興趣也沒有。他連麥子都不肯娶,更何況這個姓朱的老是把眼睛塗得金光閃閃的俗女人呢。
  他不許我吃那種被朱秘書吹得天花亂墜的膠囊,淡淡地說:“女孩子不要亂吃這些東西。”一轉手就送給了一直照顧我們飲食起居的伍媽。
  見我們回家,伍媽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嗬斥我說:“去去去,洗個澡,衣服換下來給我!”
  還誇張地捂著鼻子,好像我才從難民營回來。
  客廳裏有種奇怪的植物,一年四季鬱鬱蔥蔥,林渙之很鍾愛,親自替它澆水。我朝伍媽做個鬼臉,倒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肚子飽漲得一句話也不想說。林渙之拿著花灑在那裏不知疲倦地澆著水。我知道我們之間不會再有爭吵,每一次的爭執結束的時候都是如此的平淡無味,毫無刺激。我站起身來往樓上我的房間走去的時候,他卻忽然喊住了我:“七七。”
  我停下腳步。
  他在我身後說:“七七,你的頭發長了,應該剪短一些。”
  “好的。”我頭也不回地說。
  “我很累。”他說,“你要體諒我。”
  我的眼淚突然地流了下來,可是他看不見。我飛奔上了樓。我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屋子裏發出倉促而沉悶的回響。我跑進自己的房間,把自己扔到床上,把頭埋到被子裏,不讓自己聽到自己的嗚咽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伍媽在身後喊我:“七七!”
  “別煩我!”我把頭伏在枕頭上喊道。
  “有人找你。”伍媽說,“在樓下。”
  “誰?”我問。
  她朝我搖頭,搖完後就走出了我的房間。
  我把眼淚擦幹後走出門,從旋轉的樓梯上看下去,我看到一張相當熟悉的臉,曾煒?還是曾偉?
  我懶懶地走下去。他很欣喜地站起來,看到我一臉的不高興,馬上又為自己辯解說:“你的手機一直沒開機。”
  “沒充值。”我說,“開了也沒用。”
  “很多天不見你。”他說,“我知道這樣很冒昧,但是我真的很想見你。對了,你爸爸挺和氣的。”
  對了,林渙之呢,我左顧右盼,林渙之去了哪裏?
  “你真不回去念書了嗎?”他問我。
  “你好好看看四周,”我說,“我還有必要念書嗎?”
  “我一直聽說你家很有錢,可是,”他笑了,“我認為這和你念不念書沒有太大的關係,你說呢?”
  “別說無聊的話了。”我在他對麵坐下,“省省力氣。”
  “葉小寂。”他說,“我真的很想念你。”說完,他的手放到我的膝蓋上來。
  我看著他笑了笑,他像是被鼓動了一下,手又過來握我的手,我突然惡作劇地尖叫起來:“啊,啊,啊啊啊……”
  他嚇得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跳得老遠,臉變得通紅而有趣,林渙之和伍媽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林渙之用嚴厲的目光掃了他一眼,然後問我:“怎麽回事?”
  男生拎起他的包落荒而逃。
  看著他狼狽的樣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湧出了淚水,笑也止不住,淚也止不住。我一邊哭哭笑笑一邊想我真的是瘋了,我一直就是一個瘋子,我需要一個醫生,一個來拯救我的大慈大悲的醫生。
  哪怕,是麥子。
  林渙之走過來,他抱住了我。我開始在他的懷裏顫抖,一直一直不停地抖。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對我說:“七七,說吧,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要你結婚。”我說,“和麥子結婚。”
  “嗬嗬。”他笑,“你不是一直不喜歡她。”
  “可是你喜歡不是嗎?”我說,“我不想成為誰誰誰的累贅。”
  林渙之讓我坐下,伍媽倒來了茶,是林渙之最喜歡的龍井,茶霧嫋嫋中林渙之一字一句地對我說:“七七,我不希望你介入到我的感情生活。有一點你也必須清楚,我不結婚,並不是因為你。”
  “可是麥子說是,所有的人都會說是!”
  “我是你父親,你就不能為我受點委屈?”
  我驚訝地抬起頭來,我根本沒想到林渙之會如此和我說話,雖說這些年做一個父親他盡職盡責,但是,他從沒要求過我盡一丁點女兒的責任,我從不喊他爸爸,他也沒有怪過我一丁點兒。
  可是……
  “婚姻對我而言是繩索。”林渙之說,“在領養你之前,我結過兩次婚,每一次都是匆忙而痛苦地收場。我不想再走進婚姻,如果說你可以是我的擋箭牌,那麽七七,你替我擋擋也是理所應當的對不對?”
  說真的,這種平起平坐的對話讓我震驚。
  “這就是你領養我的原因嗎?”我問他。
  “你說對了一半。”他說。
  “那還有一半呢?”我追問。
  “你得自己去體會。”他說。
  “我恨你。”我說,“你的自以為是的愛心毀了我的一生。”
  “我知道你一直這麽想。”林渙之說,“我當年沒有選錯,你的自以為是一點也不比我差,我倆惺惺相惜,注定有緣相遇。”
  我說不出話來。
  過了很久我才說:“我要出去讀書,法國,美國,澳洲,哪裏都行。”
  “我考慮。”他承諾我。
  我看著他認真地說:“我會一直充滿熱切的期待。”
  他又笑了,問我:“何時學會文縐縐的說話?”
  “你該問我何時起已經長大。”我說,“我已經十七歲了,很快會十八,十九,二十。我會戀愛,會嫁人,會離開你,你應該早點做好這樣的準備。所以,提前趕我出門未必不是最好的選擇。”
  他被我的話深度擊中,埋著頭無力地朝我揮揮手示意我離開。
  我離開,上樓。開機,上網。
  伍媽隨即上來,探進半個頭,對我說:“七七,你要是再鬧事我就用皮鞭子抽你!”
  我知道伍媽不會,她很愛我。我跟她女兒同一天生日,她做了好吃的,總是一式兩份。要是逛街看到漂亮的衣服,會買兩件。我朝她吐吐舌頭,她對我說:“你爸爸很傷心。你很過分。我要回家了,你記得去安慰他。”
  “再見。”我手飛快地敲著鍵盤,頭也不回地說。
  她替我關門,聲音當然很大,我聳聳肩,也不回頭。
  我進了“城堡”,那是一個我常去的網站,是一個個人網站,訪客非常的有限。它最初吸引我的是它的名字,全名叫《小妖的金色城堡》,幾乎全黑的背景下有一座小而金色的城堡,旁邊是一行淺淺的小字:有點寂寞,有點痛,有點張揚,有點不知所措。有點需要安慰。那麽,點開它,有點美。
  這些“有點”仿佛我都有,所以,我成了它的常客。
  版主叫優諾,一個笑容甜美的女生,讀大學,學的是中文。聽說還出過書,她的文字很美。有時看她寫的文字,我會莫名其吵的掉下淚來。知道我和她在一個城市後,她的網站對我就更多了一層親切感。
  今晚,布衣不在,優諾不在,暴暴藍孤獨地呆在聊天室,見我進去,送過來一個齜牙裂嘴的微笑。然後說:“壞壞的妖精七七,你氣壞了布衣!”
  “對了,布衣。他在哪裏?”
  “他在夜風裏等你三小時,現在回家痛哭去了。”
  “嘿嘿。”我說,“暴暴藍你莫受他騙,他放我鴿子,我連他影子都沒見!”
  “網絡法官我不做。”暴暴藍搖著頭說,“快去看我新作!”
  “不去不去我不去。”我說,“我討厭你的文章裏全是一個男人的影子,沒出息沒勁沒刺激。”
  “妖精七七是弱智。”
  “罵得好。”
  “妖精七七是神經病。”
  “罵得妙。”
  “妖妖七七沒良心。”
  “一點兒沒錯。”
  ……
  暴暴藍一直一直地罵下去,我就這麽一直一直沒有自尊地應承下去。直到她罵夠了,停了下來,聊天室裏靜悄悄的。我的手指離開鍵盤端水喝。
  暴暴藍忽然哇哇大哭。
  我問她:“真哭還是假哭?”
  “真哭。”她說,“就要高考了,可是我什麽也不會。”
  “你不是會上網嗎?”她罵我那麽久,輪也輪到我報仇了。
  “我想自殺。”暴暴藍說。
  “吃安眠藥比較不痛。”我建議。
  “我想像張國榮那樣從樓上往樓下跳。”她說,“死前飛一把,也夠浪漫。”
  “那捎上我。”我說,“我陪你一起跳了算了。”
  “再帶把降落傘,”暴暴藍咯咯笑起來,“我們沒死先把咱媽嚇死。”
  “我沒媽。”我說。
  “我叛逆那會兒也總這麽說。”暴暴藍說:“其實有媽沒媽也沒啥兩樣兒!”。說完,她下線了,留下一個孤獨的我。網上到處都飛著懷念張國榮的帖子,我點開他的一首mp3來聽,是我所不熟悉的粵語,一個寂寞而深情的男聲。他們說,他有抑鬱症。
  麥子說過,我也有可能得抑鬱症。
  我恨麥子,這個看似溫柔體貼的女人,恨她對我惡毒的詛咒。
  我一定會報複她,遲早。
  夜安靜得讓人發瘋。我裹緊了衣服看暴暴藍的新貼。她沒有寫張國榮,她在寫她自己,寫她和某個男人的冷戰,寫得讓你心酸和絕望。我沒有對暴暴藍說實話,其實我是喜歡她的文字的,她根本用不著讀書,她可以去當作家。當作家就可以養活自己,我一直記得她在一張帖子裏說過:我一路狂奔,渴望在擁擠匆忙的人群裏找到一個和我相似的麵孔,她有和我相似的命運。我可以在她的身上看到自己生命的參照,何去何從,不再那麽倉皇。
  她說到我心裏去了,我其實一直都在潛意識裏尋找著那張與自己相似的麵孔,那個人或許是我的母親,或許是我的父親,他可以告訴我,我究竟來自何方,應該去向何處。
  隻是這種相逢總是在黑夜的夢裏,隔著伸手永遠無法觸及的距離。當我醒來,是林渙之給我的一個華美的世界,我在這個世界裏處處碰壁狼狽不堪顧慮重重最終傷痕累累,永遠也找不到出口。
  這不是我想要的金色城堡,我從六歲的那一年穿著公主裙隨林渙之跨進他的家門那一刻起就深深地知道。
  暴暴藍嚇很大的一跳,她真以為塗鴉不知道,在她看來,塗鴉不會看那種充滿小資情調的雜誌。因為那篇文章泄露太多的自我,所以她投稿的時候根本就沒用真名,連暴暴藍這個名字都沒用,除了那個編輯知道真相。
  綻放我一直努力地在綻放想像一朵花開得詭異而豐滿可是荒涼的諾言讓我一次次半途而廢如果你責備我請忘記我嫵媚的眼淚暴暴藍走出學校的大門的時候,天是灰色的。
  四月裏居然有如此灰色的天。真是讓人絕望。春光像藏匿在玻璃球裏的鮮花,隻能盼望無法觸及。暴暴藍一麵走一麵跟自己在掙紮,到底是回家,還是去塗鴉那裏呢?
  正在這時,班主任從校門裏一路追出來,大著嗓子直喊:“倪幸,倪幸,你等等!”
  暴暴藍想了很久才停下腳步,是叫我呢,對呢,自己叫倪幸,可是這個名字聽起來,怎麽會那麽的陌生?
  “倪幸!”老師氣喘籲籲地說:“一晃眼你就不在了,好不容易才追上你。你看看這篇文章是不是你寫的?”
  老師手裏拿著一本很流行的時尚雜誌,這雜誌班上很多同學都喜歡看,封麵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我們的高三是場甜美的騙局》。
  老師憤怒的手指此刻就憤怒地指在上麵。
  “是。”暴暴藍說,“是我寫的,怎麽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老師把她拉到一邊說,“什麽叫騙局?你這些古裏古怪的文字都是從何而來?你知道這本書有多少同學在看嗎?你知道影響會有多壞嗎?要是被校長知道,一定以為你在罵我們學校,你說說怎麽收場?”
  “我不知道。”暴暴藍無可奈何地說,“你小題大做了吧。”
  “倪幸,你數數,還有幾天就要高考了。我都替你急,你到底有多少把握?想憑著會寫兩篇文章就讓大學錄取你,我告訴你,那簡單是黃粱美夢!”
  “謝謝您提醒。”暴暴藍笑嘻嘻地把她手中的雜誌搶過來說:“我還沒收到樣書呢,這本正好送我吧,我記得了,下次一定注意用詞。”
  “什麽雜誌,什麽編輯,我要找找他們!”老師還在憤憤不平,她已人到中年,身材發福,兒子不爭氣,最怕的是校長。暴暴藍很同情她,所以不同她吵,手握著雜誌,腳步輕快地遠去。
  算一算,應該又有一筆不錯的稿費。至少可以請塗鴉坐五次咖啡館。
  想到塗鴉,暴暴藍的心開始粗暴地疼痛起來,從吵架到現在,是六十八個小時,塗鴉曾經無比自信地說過:“小暴你不要和我吵,你七十二小時內準投降。”他說這話的時候壞壞的,嘴裏叨著一根煙。用斜斜的眼光瞄著他。
  暴暴藍喜歡他叫自己小暴,別人表示親熱都叫小藍,可是他叫小暴。叫得暴暴藍的心像被什麽給忽拉一下地拎起來,然後就是蕩秋千一樣的甜蜜。
  說起來有點老土,她和塗鴉是在網絡上認識的。塗鴉是美院的學生,有一次他給她貼在論壇上的文章都配上很美的圖畫,然後說:“MMD,我居然會喜歡上這些妖裏妖氣的字。”
  暴暴藍說:“NND,謝謝你。”
  就是這樣認識的。
  很巧,越過偌大的網絡,他們發現居然生活在同一個城市。遙遠的距離忽然被拉近,說話的時候就更多了一些親切。比如,哪條路修好了,哪裏的炒冰口味不錯,哪家書店裝飾得最有品味等等。
  半年後,塗鴉先提出要見麵,暴暴藍想也沒想就同意了。一切都是那麽的水到渠成。在廣場巨大的噴水池邊,他們迅速地認出彼此然後走向對方。塗鴉的手自然地環上她的肩,暴暴藍嚇得一縮,往後躲了躲。塗鴉哈哈地笑起來,摟緊了她說:“小暴同誌,你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樣。”
  塗鴉也和暴暴藍想象中差不多,隻是還要更漂亮一些,像極了他自己畫中走出的那些美少年,英俊的臉龐,桀驁不遜的眼神,比網絡中的他還要更加地危險。暴暴藍不露聲色地將他放在她脖子上的手臂移開,跳起來去摸一朵樹上的粉白色花朵。
  塗鴉在她的身後點燃一根煙,眯縫起眼睛說:“你是我的第一個女朋友。”
  “是嗎?”暴暴藍抓著花朵回頭。
  “少女型的。”塗鴉說完哈哈暴笑。
  暴暴藍慌裏慌張地跳上一輛出租跟他說再見。她有點怕塗鴉,和她以往認識的男生都有很大的不同,她很怕會發生什麽,所以本能地保護自己。但是相逢已成即定,塗鴉追得很緊,替她畫了一張暴暴藍至今為止最為喜歡的圖畫,少女的一張臉,是黑白底色的。臉被半朵極豔的花擋住了,隻能看到少女的眼神,清澈如水卻充滿渴望。
  塗鴉把它叫做:一朵半途而廢的花。
  這幅畫並沒有公開地發表,甚至在網絡上也沒有。它靜靜地躺在暴暴藍的信箱裏,誘惑了暴暴藍的許多淚水。第二次見麵的時候,是在一家咖啡館,塗鴉親手把畫送給了她,暴暴藍笑笑地接過來,跟他說謝謝。然後說:“你請我喝什麽?”
  “應該是你請客。”塗鴉說。
  “為什麽?”
  塗鴉笑了:“你把我們的故事寫出去發表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暴暴藍嚇很大的一跳,她真以為塗鴉不知道,在她看來,塗鴉不會看那種充滿小資情調的雜誌。因為那篇文章泄露太多的自我,所以她投稿的時候根本就沒用真名,連暴暴藍這個名字都沒用,除了那個編輯知道真相。暴暴藍正要狡辯,塗鴉胸有成竹地打斷她的陰謀說:“世界太了了,我替那家雜誌畫插圖快兩年,你的稿子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吹。”暴暴藍說,心裏卻是服氣。還有,一些開心。
  文字,也是需要知己的。
  “你怎麽那麽喜歡寫字?”塗鴉忽然問道。
  “因為我寂寞。”暴暴藍毫不掩飾地說。
  “沒有朋友嗎?”
  “沒有。”
  “父母呢?”
  “他們忙。”暴暴藍不願意多說。
  塗鴉的手從桌麵上伸過來握住了她的,隔著一個透明的長長的玻璃杯,他輕輕地吻了暴暴藍的臉頰,一切都和暴暴藍的小說一模一樣。然後他對暴暴藍說:“我是你寂寞的終結者,我向你保證。”
  這時暴暴藍已經高二,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愛上一個男生。在這之前她暗戀過一次,初三。對方是物理老師,剛從學校畢業,暴暴藍喜歡極了他在黑板上寫字的手指,有力而優美,為了這個,她曾經將一度頭疼的物理成績達到過自己的最高水平,後來物理老師戀愛了,對象是一個很高大的北方女人,暴暴藍在街頭偶遇過他們,新婚不久的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老師的手裏拎著一大包的亂七八糟的菜,臉上的表情是一種對生活隱忍的痛苦。因為這種表情,暴暴藍回家狠狠地痛哭了一場。她為這個老師也寫過很多的字,隻是,他從來不知道也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至於塗鴉,是一場甜美的意外。
  雖然將愛情寫得天花亂墜但從沒有實戰過愛情的暴暴藍在愛情遊戲裏當然沒有塗鴉遊刃有餘,興奮的同時也會有莫名的恐慌,暴暴藍潛藏的文字天賦被這場戀愛無限量地激活,於是在網上沒日沒夜的寫字,一寫就沒有辦法停下來。塗鴉點著她的鼻子說你有文字癖,你是有文字癖的小妖。暴暴藍低著頭咕咕地笑。
  在她看來,塗鴉說的話總是有道理的,何況她常去的網站,就叫《小妖的金色城堡》。那是一個訪客不多但讓暴暴藍覺得安全的網站。版主優諾也會寫很美的文字,還出過一本很漂亮的散文集,暴暴藍就是從她的書中找到她的網站的。優諾很欣賞暴暴藍,給她做了專門的文集,在首頁做大力的推薦。暴暴藍的文集很唯美很漂亮。
  裏麵的圖,大都是塗鴉的作品。
  大家都說,文字和圖是天衣無縫的。
  但暴暴藍和塗鴉卻不是。戀愛三個月後,他們開始吵架。都是些無所謂的小事,常常是暴暴藍挑起戰爭也常常是暴暴藍委曲求全地結束戰爭。戀愛甜蜜而無情的折磨讓暴暴藍的文字一日比一日頹廢,好在這種頹廢正在風行,暴暴藍的字開始可以賣錢,而且往往是在雜誌的頭條,很顯眼的位置,掙比想象中還要多的錢。
  她越來越多地被編輯們注意,信箱裏總是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約稿信,每月的稿費足夠她花費甚至有不少的節餘。終於有一天,一個出版社的編輯對她說:“我們想出一套新生代叢書,你願意的話我們見麵談談?”
  當然是願意的。
  暴暴藍和那位編輯在出版大樓裏見麵。那是個年輕的編輯,戴副眼鏡,看上去很有些精明的樣子。他一見暴暴藍就驚呼說:“你高三?”
  暴暴藍點點頭。
  “你太瘦弱了,應該多吃點。”他的口氣裏充滿了憐愛。然後她誇暴暴藍說:“你的文字太天然了,你不可多得的天賦,可以讓你在故事裏出入自如,隻要有機會,你可以紅透半邊天……”
  “要我寫點什麽?”暴暴藍打斷他長篇大論的吹捧。
  “隻要寫你自己。”編輯拿著一枝筆在桌上點來點去,“一個真實的自己,一個女高中生真實的生活,可以殘酷,絕望,總之一定要讓人充滿好奇。”
  “有版稅拿嗎?”暴暴藍問。
  “有。”編輯說,“我們看稿說話,不在乎是不是名家。”
  “我寫。”暴暴藍說,“一個月就可以交稿。”
  “不會影響你的學習吧?”編輯有些擔心地問:“你可是馬上要高考了。”
  “那是我自己的事。”暴暴藍背起小包跟編輯說再見,走出那棟大樓的時候,心是飛揚的。終於可以有自己的書了,寫了這麽久,等了這麽久,終於美夢成真了!一個很好的機會,不是嗎?
  雖然她並不喜歡那個看上去鼠頭鼠腦的編輯。
  好消息自然是第一個告訴塗鴉。“我寫,你畫。”暴暴藍激動得臉蛋紅紅地說,“這樣一來,可以讓全世界都見證到我們的愛情!我想過了,一定會是一本暢銷書。有了錢,我們就一起去巴黎!”
  可是塗鴉並沒有顯出激動,他淡淡地說:“你真打算寫嗎?”
  “當然。”
  塗鴉手裏拿著那個編輯給暴暴藍的策劃,笑著再問:“你真的打算出賣自己?”
  “你什麽意思?”暴暴藍睜大了眼。
  “哼哼。你都打算寫些什麽?你的青春,你的戀愛,你的墮落甚至你的SEX?!?”塗鴉的聲音開始越來越大,他把手裏的紙憤怒地揉做一團扔向窗外,高聲喊道:“你可以出賣你自己,可是我警告你,你不可以再寫到我!我們之間一丁點兒芝麻大的小事你都會拿出去販賣,我他媽的已經受夠了你!”
  “你在嫉妒我!”暴暴藍流著淚本能地反擊:“我要出書了,我要成名了,所以你嫉妒我你嫉妒我,你不要臉!”
  “就算是吧。”塗鴉輕描淡寫地說,“看你潑婦的樣兒!”
  這是爭吵最激烈的一次,相互都有人身攻擊,暴暴藍流著淚從塗鴉的住處跑出來的時候曾經以為這會是最後一次爭吵,從此以後,塗鴉再也傷害不了她。
  因為,她決定和塗鴉分手。
  分手,永遠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他!
  可是在第六十八個小時的時候,暴暴藍動搖了。
  在公車站台徘徊了十分鍾,她最終踏上了開往美院的小巴。
  塗鴉並不住在美院,而在美院附近租的房子。那是一幢舊式的兩層小樓,房東早已搬到鬧市區,這裏全租給像塗鴉這樣的學生,一人住一小間,共用衛生間和廚房。這個時間,塗鴉應該在家裏。淡綠色的窗簾拉得死死的,他總是喜歡熬夜,然後選這種不合時宜的時間死睡。暴暴藍站在樓下的梧桐樹下給他發了一個短消息:“現在是第六十八個小時。”
  等了許久,他沒回。
  暴暴藍又發:“我打算來敲你的門。”
  他依然沒回。暴暴藍就走上樓去敲門了,他的房間在二樓的最裏麵。暴暴藍敲了很久,才聽到裏麵有聲音。門終於被拉開了,門後的是塗鴉,初春時分,他隻穿了一件襯衫,頭發是淩亂的,在他的身後,淩亂的畫桌旁,坐著的是西西,正在朝著暴暴藍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
  暴暴藍認得她,在塗鴉朋友的一次聚會上她們見過。塗鴉介紹的時候是這麽說的:“我學妹,西西。”
  學妹,嗬嗬。
  暴暴藍轉身就走。塗鴉奔出來拉住她:“有什麽事進來再說?”
  暴暴藍冷冷地說:“你放手。”“我要是不放呢?”塗鴉一臉不知羞恥的笑。
  “那我就甩你。”
  “怎麽甩?”
  “就這樣甩!”暴暴藍話剛出口,一聲清脆的耳光已經甩在了塗鴉的臉上,塗鴉的手一鬆,暴暴藍如箭一樣地衝下了樓。
  極速的狂奔後,才發現自己沒有地方可以去。
  夜風已起,暴暴藍站在人群穿梭的街頭大口大口地喘氣。冷風吹進她的口又被她呼出,身上的熱氣開始一點點地變少,暴暴藍感覺自己連站都失去了力氣。就在這時候手機響了,低頭一看,竟是優諾。
  她們沒有見過,可是她總是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出現。
  “優。”暴暴藍接起電話有氣無力地喊。
  那邊是優諾輕快的聲音:“親愛的,我現在與你呼吸著同一個城市的空氣,怎麽樣?打算見我一麵嗎?”
  “真的?”暴暴藍驚喜,“你怎麽會來?”
  “路過嘍,”我說,“不知道算不算一個驚喜?”
  “我請你吃晚飯!”暴暴藍趕緊說。
  半小時後暴暴藍和優諾相聚在全市最有名的咖啡店。那裏的環境不錯,飲料不錯,還有相當不錯的簡餐可以吃。店裏有悠悠的音樂,放的是Leslie的歌:“抬頭望星空一片靜/我獨行/夜雨漸停/無言是此刻的冷靜/笑問誰/肝膽照應/風急風也清/告知變幻是未定/未明是我苦笑卻未停……
  歌聲動人,隻是人已遠去。暴暴藍坐在那裏感慨地想,其實死也是需要勇氣的。像Leslie那樣的人也要為情所困,何況自己乎。正想著就看見優諾穿著淡藍色的棉布裙進來,她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笑容極為感染人。她一眼認出坐在角落裏的暴暴藍,在她對麵坐下,環顧四周,調皮地一眨眼睛說:“估計這是我見網友吃得最好的一頓哦。”
  “以前都在哪裏?”
  “在街邊,吃過五毛一串的臭豆腐。”優諾爽朗地笑,“暴暴藍你比我想象中瘦小。”
  “你直接說我矮不得了?”
  “可沒那意思。女孩子嬌小點才可愛麽。”優諾說,“怎麽單身赴約?我還以為可以看到帥哥塗鴉呢。”
  “別提他,我們分手了。”暴暴藍說。
  “得,一天十次分手,我見慣不怪了。”
  “是真的。”暴暴藍說著,眼淚就不可控製地掉了下來。
  優諾帶著懷疑的表情看著暴暴藍掉眼淚,看著看著終於相信了,說:“呀,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
  暴暴藍抹抹眼淚,努力笑著說:“不說那些不高興的事情了,你來了我應該高興,我們幹一杯!”
  優諾一板臉說:“不許喝酒,你還未成年!”
  “我早獨立了。”暴暴藍說,“我爸和我媽離婚的時候我隻有六歲,因為他們都再婚了,所以我就一直跟著奶奶,要知道我奶奶今年都七十歲了,她根本不管我。”
  “我感覺得到。”優諾認真地說,“也許你不相信,但從你第一次到我的網站,我就感覺到了你的與眾不同。”
  “那就說點高興的吧!”暴暴藍說,“我也要出書了!”
  “真的?”
  “嗯。有出版社願意替我出書。我和他就是因為這個而分手。他非常不高興,認為我是在販賣自己的隱私。”
  “做你自己想做的。”優諾鼓勵她說,“別讓任何人改變你,這一點很重要。”
  “我也許考不上大學了。”暴暴藍說。
  “那也沒什麽,你一定會成功的。你的書會好賣,你會有名,會忘記那些傷痛!”優諾安慰她。
  “托你吉言。”暴暴藍由衷地說,“謝謝你來看我,你來得真是時候。真的。”
  “我明早就離開這裏,對了,”優諾說,“七七知道我要來見你,讓我問候你。”
  “七七?”暴暴藍說,“我喜歡她。我總覺得我跟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我還沒見過她呢,你下次去我們那裏,我們約她出來一起吃飯。”優諾說。
  告別的時候她們很自然的擁抱。優諾不肯讓她送,拍拍暴暴藍的臉說:“要快樂點哦,等著你的書寫出來。”她是那樣獨立和開朗,簡直讓暴暴藍嫉妒。
  暴暴藍回到家,家裏前所未有的燈火通明。
  原來他們都在。父親,母親。怕是有五年了,他們沒有一起跟暴暴藍見過麵。就算是暴暴藍過生日,也從來沒有過。
  媽媽一見她就說:“手機號換了?怎麽是空號?”
  “半年前就換了。”暴暴藍沒好氣地說。
  “怎麽這麽晚才回家,要高考了,到底怎麽樣?想報什麽學校?有多少把握?”爸爸像新華社的記者。
  暴暴藍看看爸爸,再看看媽媽,譏笑著說:“到現在才關心是不是太遲了?”
  “倪幸,怎麽說話呢!”媽媽說,“快要考試了,你還是住到我那裏去吧,我也好照顧一下你的飲食起居!”
  “不去!”暴暴藍說。就算她忍受得了媽媽,也忍受不了她那個隻有七歲的兒子。
  “那就去我那裏。”爸爸拚命地抽煙,像是和煙有仇。
  “不去不去不去!”暴暴藍搖著頭下逐客令,“我哪裏也不去,你們快走吧,很晚了我要睡了!”
  奶奶從裏屋走出來,漫不經心地說:“別趕他們走,在沒商量好你的大學費用到底由誰出以前,他們都不會走的。”
  “你瞎說什麽!”媽媽罵奶奶。
  “閉嘴!”爸爸罵媽媽。
  暴暴藍沉默地走進裏屋,關上了門。書桌上,是她心愛的電腦,很多的夜晚,她都用飛舞的手指在鍵盤上敲字,不知疲倦。
  在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的親人和朋友,可是到最後,竟都抵不上一台電腦可靠。暴暴藍打開電腦,進入城堡。那是一座小而金色的城堡,它說:有點寂寞,有點痛,有點張揚,有點不知所措。有點需要安慰。那麽,點開它,有點美。
  今天,終於見過城堡的主人了,那是一個幹淨明朗的女孩子。笑起來的時候,驚天動地。她仿佛從天而降,見證一場愛情的別離。暴暴藍就這麽對妖精七七說。
  妖精七七也驚天動地地笑了。她說:“暴暴藍你是真的傷心嗎?要知道,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愛情。”
  “那有什麽?”
  “我也想知道。”七七說。
  “也許我會忘了他,也許永遠也不會,天知道。”暴暴藍打嗬欠說,“我困了,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睡一覺。”
  “不許哭。”七七說。
  “是。”
  “乖。”
  “再見。”
  “BB.”
  暴暴藍下線。塗鴉一直沒來,手機掛在胸前,也沒響。她知道塗鴉不會打,那個自大而固執的男生,他一定以為還會有另外的一個七十二小時。隻有暴暴藍知道,不會有了,七十二小時,七百二十個小時,甚至七千二百個小時以後,他們都不會再相見。
  愛情是真的不存在的,就像爸爸和媽媽,愛情在他們而言已經發展為永不愈合的傷口和一個可恥的笑話。
  所以,再見塗鴉。
  祝你和西西相處愉快。
  那晚的聊天以優諾的歎息作為結束,清妹困了,一扭頭就睡著,優諾卻翻來覆去沒有睡意。差不多是睜著眼過了一夜。第二天經過計算機係的那棟樓的時候,就不自覺地繞了彎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躲避著些什麽。
  我一直在等待一個風起的日子你可以陪我一起走過春天的長堤記憶是如此的擁擠衝垮我們來時的每一條路比較慶幸的是我到底在你心上住過一陣子清晨七點,優諾已經走進了汽車站。
  車站裏人並不多,好幾個男人圍上來,問她要準備去哪裏。優諾搖搖手,走到窗口買了一張去目的地的車票。剛剛坐上車手機裏就收到了暴暴藍發來的短消息:“親愛的,行走快樂!很高興見到你:)”
  優諾笑笑,回:“我也一樣:)”
  她真的很高興見到暴暴藍,這個嬌小的有著層出不窮的文字和寫不盡的美妙故事的女生。優諾其實是很少見網友的,暴暴藍是個特例。不知道為什麽,優諾總可以在她的身上看到以前的自己,如同她的文字,偶爾羞澀偶爾張揚,將女孩子的心思描繪得淋漓盡致。所以,感覺上特別的親近。
  她這一次要去的是一個小鎮,聽說那裏此時有怒放的櫻花,所以忍不住想去看一看。其實這一年,不用讀書和考試的日子,優諾仿佛一直都在旅行。用家教和寫稿掙來的錢,背著簡單的行囊,帶著心愛的相機,行走,行走。
  而網站上的“行走的風景”也因此成為被熱捧的專欄,沿途拍下的很多的照片,配上優諾獨特優美的文字,加上出手不凡的製作水準,使得本來是很無心插柳的東西,意想不到地得到了無數人的認同和喜愛。
  直到他發出邀請:“什麽時候來蘇州走走?”
  那是一封很簡單的Email,連問候都沒有,隻是這樣的一句話:“什麽時候來蘇州走走?”宿舍裏空無一人,陽光把電腦屏幕照得一片發白,優諾起身,慌亂地關掉了電腦。
  她沒想到,他居然還會看自己的網站,在蘇州,一個那麽遙遠的地方,關注著自己的點點滴滴。
  蘇州對於優諾,一直都是一個不能觸碰的城市,有很多次坐車都經過它,但優諾從未有過停留,原因很簡單,因為那裏住著他,他和他的生活,這兩年來,於優諾都是一種不願企及的回憶。
  他叫蘇誠。是優諾的校友,比她高出兩屆,已經畢業工作。很多時候,“過去”是一種相當蠻橫的東西,盡管優諾數千次刻意地想切斷它,可是往事還是會無聲無息地如影隨行。
  遇見蘇誠,應該是優諾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那時她在念大二,出版了她的第一本散文集《春天的模樣》,又當上了校報的主編和校學生會的副主席,真可謂春風得意得要緊。最大的愛好是在黃昏的時候去階梯教室聽那幫男生吉他彈唱,這支吉他隊附屬於校學生會,他們一律叫她:“頭!”看到她一進門就會拿著吉他一陣猛敲,然後問道:“頭,今天想聽什麽歌?”
  優諾被這幫男生們寵得有些不像話。
  聽歌的時候她喜歡坐到桌子上去,頭一點一點的,看他們纖細而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彈拔,男孩們的聲音幹淨極了也純粹極了,隻是好像用吉他來伴奏的歌總是有那麽一點憂傷,她常常那樣淡淡地沉浸到一種喜歡的情懷裏去,直到晚自習的鈴聲不近人情地響起。
  優秀的女生當然不會寂寞,追優諾的人很多,夜晚的時候還有男生拿著玫瑰在女生樓下為她唱情歌,優諾把窗打開,大喊一聲:“有沒有搞錯啊,走調走得那麽厲害!”然後關了窗,和同宿舍的女生一起笑得氣都喘不過來。那是一些可以飛揚跋扈的日子,沒有嚐過失敗的滋味,天很藍,樹很綠,花很紅,明天毫不懷疑會相當的美好。
  直到蘇誠出現。
  蘇誠是計算機係的。那時優諾她們的寢室被獲準可以上網。優諾第一個申請了。但不知道為什麽一上網電腦就老死機。同宿舍的清妹看到優諾氣急敗壞的樣子便好心說我有個計算機係的老鄉,很厲害的哦,讓她來替你調試調試吧。蘇誠一走進來優諾就嚇了一大跳,她從不知道學校裏居然有一個長得如此有棱有角的男生,好像眉毛鼻子都會說話一般,一看他心就止不住的狂跳。
  “這電腦裏都是些什麽?”蘇誠一邊熟練地挪動鼠標一邊皺著眉頭問,“怎麽會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文檔。”
  “那是我寫的字。”優諾咬著一顆話梅說。
  “你的電腦像個堆雜物的貯藏室!”蘇誠回頭笑著對她說,“得好好整理整理啦,難怪會死機呢。”
  “好事做到底啦!”優諾把手裏的話梅伸過去說,“喏,我請你吃話梅。”
  “行行好。牙會酸掉的。”蘇誠一邊幹活一邊建議說,“你寫了這麽多東西,幹嘛不在網上弄個個人主頁?”
  “我哪會!”優諾說。
  “可以學嘛。”蘇誠說,“這樣的培訓班很多,而且有不少的網站提供自助文集,很簡單的,一試就會了。”
  “優諾是作家。”清妹插嘴說,“我們校園裏的風雲人物,你不會不知道吧。”
  “對不起啊,”蘇誠不好意思地說:“我真是孤陋寡聞。”
  “什麽呀,隻是喜歡寫點字而已。”不知道為什麽,優諾急於想讓蘇誠知道她的厲害,簡直有點迫不及待。於是拿出自己的散文集裝出一幅漫不經心的樣子對他說:“喏,我的書,送你一本!算是付你的勞務費嘍。”
  蘇誠很認真地用雙手接了過去,翻開第一頁又遞回來:“簽個名?”
  優諾很認真地簽下她的名字:“優諾。”
  蘇誠接過去看了,笑笑說:“有姓優的嗎?”
  “笨,筆名。”
  “哦嗬,下次記得要簽得龍飛鳳舞一點!”
  “為什麽?”
  “名人都是這樣的啊!”
  “去你的!”天性活潑的優諾條件反射地出拳打他。他也不躲。任她重重的一拳下去。說實話她沒想到他不躲,所以下手重,正打到他胸口,打得他齜牙咧嘴起來。優諾趕緊說:“對不起啊,我沒想到你不躲的!”
  “嗬!”蘇誠說:“我沒想到你真打!”
  “打打就成冤家了。”清妹又在旁插嘴,笑笑的,了然於胸的樣子。優諾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那天蘇誠是中午來的,一直忙到黃昏才算結束。優諾不好意思了,一拍手說:“走啊,我請客吃飯。”
  “不去了。”蘇誠說,“今天我還有事,就欠在這裏吧。”
  優諾感激地發現,他很細心地把書藏在了衣服裏。
  蘇誠走後優諾從清妹那裏了解到蘇誠很快就要畢業了,女朋友是同係的,典型的江南美女,會跟著蘇誠一起回蘇州。
  “聽說蘇誠家在蘇州還是很有些辦法的。”清妹說,“好像還挺有錢,我們同鄉聚會,多半是蘇誠掏錢請客呢。”
  “哦。”優諾淡淡地應著。
  好男生,不是來得太早,就是來得太遲。她根本沒想過會和蘇誠之間有交集,如果,不是那次春季運動會。那次優諾被班主任逼得沒辦法,隻好報名參加了女子三千米的長跑比賽。本來參加的人就不多,好多人跑到一半就停了下來,隻有優諾堅持到了最後,到了終點的那一刻,優諾隻覺得頭暈目眩,差一點就栽到地上去,一隻手及時地扶住了他,竟是擔任記分員的蘇誠。他的手臂是那麽有力,撐起了優諾的整個身子。然後優諾就聽見他說:“真是夠傻的,跑不動就不要跑完麽。”
  “開始了,就要有結束。”優諾笑笑,不露痕跡地從他手裏掙脫。他遞過來一瓶礦泉水,優諾一口氣喝掉了它。然後發現他正盯著自己在笑。天啊,那笑簡直是無與倫比的殺傷武器,優諾把空瓶子扔向半空中,瓶子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優諾轉身就走,蘇誠看著優諾的背影,跳起來接住了它。
  第二天,天空飄著蒙蒙的細雨,優諾坐在圖書館的一側,隔著透明的玻璃窗看著蘇誠從遠處慢慢地走近,沒有打傘。一身休閑服把他襯得更加的挺拔。優諾看得有些發呆,好半天才猛然醒悟地重新把頭埋進書裏。
  隻是心一直無法歸位。
  “你好啊,優諾。”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抬頭一看竟是蘇誠,站在她對麵彎腰問:“我可以坐嗎?”
  “當然。”優諾咧嘴一笑說,“圖書館又不是我家的。”
  蘇誠也笑,坐下說:“我看過你的散文了,寫得真是不錯!”
  “那還用說?”優諾挺得意。
  “電腦好用了?”
  “好用了,謝謝你。”
  “昨天你真是勇敢啊,”蘇誠說,“我還沒過見比你更有耐力的女生呢。”
  “嗬嗬。”優諾不好意思地說,“別誇我,我會臉紅的。”
  “嗬嗬,臉紅好看麽。”蘇誠油嘴滑舌完,馬上又正經起來說:“對了,我正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我們係正在舉辦一個網頁製作大賽,我想用用你的文章,不知道可不可以?”
  “可以。”優諾說,“你隨便用好了。”
  “如果有事,怎麽找你?”
  優諾拿出便簽本,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遞給他。蘇誠很認真地收起來,然後兩人麵對麵地看書,不再說話了。
  那天一直都在下雨,仿佛約定好一般,他們都在圖書館裏坐到很晚。這期間蘇誠的手機響了一次,不過他把它給按掉了。
  快到七點的時候蘇誠問優諾:“食堂沒飯了,晚上你吃什麽?”
  “方便麵嘍。”優諾趕緊收拾好東西跟他說再見,她當然記得自己欠蘇誠一頓飯,隻是希望蘇誠自己會提起。可是等了這麽久,事到臨頭了,卻突然害怕起那個邀約來。優諾在纏綿的細雨中落荒而逃,腳步和心一樣淩亂。
  “一見鍾情?”這個世上,是否真的有這個詞?
  那夜,優諾失眠。跑到清妹的床上跟她擠在一塊,不自覺地就說起蘇誠來。清妹歎口氣說:“蘇誠這人什麽都好,可就是耳根子軟,挺沒勁的。”
  “怎麽會?”優諾說,“他看上去還是挺有男子漢氣概的呀。”
  “反正他就是怕他女朋友。女朋友說東他不敢往西,女朋友說南她不敢往北。”
  “那個女的一定挺優秀吧。”
  “就那樣。”清妹說,“也是蘇州人,聽說他們是青梅竹馬。就是怕蘇誠被別的女生搶走,所以考大學的時候死活和蘇誠考到了一個學校,還念一個係,搞笑!”
  那晚的聊天以優諾的歎息作為結束,清妹困了,一扭頭就睡著,優諾卻翻來覆去沒有睡意。差不多是睜著眼過了一夜。第二天經過計算機係的那棟樓的時候,就不自覺地繞了彎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躲避著些什麽。
  再接下來就是五一,優諾沒有回家。清妹便邀請她去參加他們的同鄉聚會,並說:“這次是在陽光KTV,還是蘇誠請客,等他畢業了我們就沒錢去那麽高檔的地方了,所以這次要狠狠敲他最後一筆!”
  “你們同鄉聚會我去湊什麽熱鬧?”優諾說。
  “哎,我們這些人唱歌都不專業,蘇誠讓我找幾個會唱的,還特別跟我提起你呢。”清妹說,“你是專業水準,錯不了的!去啦,算是給我個麵子?”
  反正假期也漫長,優諾沒有再拒絕。
  那是優諾第一次見到蘇誠的女朋友,她叫田田,很纖細很柔弱的一個女生,跟誰都笑笑的。蘇誠很體貼地給優諾端來一杯茶,笑說:“大明星今天來撐場麵,真是謝謝啦。”
  “別暈我。”優諾盡量自然地說,說完就和清妹她們說說笑笑起來,不再去看蘇誠和他的女朋友。
  優諾唱歌不錯,所以那晚的優諾真的成了明星,隻要一唱就會換來滿堂的喝彩。最後一首,她近乎惡作劇地點了趙詠華的《相見太晚》:如果相見不會太晚我們就不會悲傷和你堂堂的手牽手過得好簡單若我有天不見了或許你會比較快樂雖然有萬般舍不得也不願看你難割舍若我有天不在了請你原諒我的困擾雖然你給我的不算少隻是我沒福氣要……
  間奏的時候,優諾的眼光和某個人有一秒鍾的交錯。
  心裏的淚,卻是在瞬間滴成了海。
  還好,這應該是一個秘密。誰也不會知道的秘密。那次唱過歌後,優諾迅速地換掉了自己的手機號碼。蘇誠再找到她的時候已經是畢業的前一個星期了。他很直接地把她堵在女生樓的門口。
  “要走了嗎?”優諾擠出一個笑臉。
  “對。”蘇誠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片,上麵寫著一個網址。遞完,他就走了,連再見也沒有跟她說。
  優諾回到宿舍就迅速地開機上網,忽然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網站,全黑的底色,左下角卻有一個閃著誘人金光的小小城堡,網站的名稱正是優諾的一篇文章的題目《小妖的金色城堡》。
  再點開來,是自己的文集,每一個細節,都處理得美輪美奐。
  優諾看著它發了十分鍾的呆。然後離開電腦走到陽台上撥蘇誠的手機,手機隻響了一聲他就接了起來,優諾卻一句話也說不出,隻好對著電話喘氣。
  “是你嗎優諾?”蘇誠問。
  “是。”優諾說完就哭了。
  “別哭啊,我就要畢業了,這是一個小禮物,”蘇誠說,“希望你會喜歡。”
  “禮太重了。”優諾好不容易鎮定下來,“花了你不少時間吧?”
  “你可以回報我。”蘇誠說,“你一直欠我一頓飯。周六再不請,怕是一輩子都得欠著了呢。”
  “我請。”優諾說。
  “那就周六晚上六點半。”蘇誠說,“在聖地亞,好嗎?我等你。”不知道是不是怕優諾拒絕,蘇誠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周六的時候,優諾猶豫了很久,還是抵不住內心的誘惑去赴約,蘇誠果然等在那裏,他的個子很高,優諾走近了他,才發現自己隻能到他的胸口。低著頭隨他走進聖地亞,那是市裏相當有名的一間西餐館,環境不錯,服務也很周到,有低緩的音樂。蘇誠替她點cuppuccino,那白色的泡沫,就如同優諾絕望的心。
  很久以後優諾在自己的網站上看到妖精七七所寫的一張與西餐廳有關的貼的時候立刻就想到了這裏,她回了一張貼,隻有三個字:“聖地亞?”
  七七在聊天室裏給她大大的擁抱,於是知道,原來住在一個城市。
  七七問她:“你也常去那裏嗎?”
  “不。”優諾說,“我去不起。”
  “那是有人請嘍?男朋友?”
  “不是。”優諾說,“是別人的男朋友。”
  “哦嗬,原來優諾是三角戀啊?”七七笑她。
  優諾不答了。三角戀也是戀呢,可是她和蘇誠,根本來不及戀就已經分手。從此紅塵兩隔,再也不會相見。冰雪聰明的優諾那晚去聖地亞前心裏就相當的清楚,不赴約是絕望,赴約也同樣是絕望。這一切就如同自己一篇散文的開始:“有一種相遇,是不如不遇……”吃完一餐飯,一切都會結束。
  優諾一直記得蘇誠那天的開場白:“我和她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她為了我,特意考到這個學校來讀她不喜歡的專業……”
  優諾用手勢製止他說下去。
  “是我命不好。”蘇誠搖搖頭,直白地說,“錯過我心愛的女孩。”
  “誰?”優諾抬起頭大膽地問。
  “你。”蘇誠看著優諾,給了優諾最想要的答案。
  夠了,這就夠了不是嗎?
  沒有牽手,沒有擁抱,當然更不會有親吻。蘇誠隻是執意地付掉了那晚的帳,然後送優諾回去。快到學校的時候,優諾說:“再見。”然後飛奔。不可以掉淚,當然更不可以讓蘇誠看見自己的淚。
  所以,蘇誠離校的那天,優諾沒有去送他。她一個人去了電影院,看了一場平淡無奇的電影,電影的最後,男主角和女主角擁抱的時候,優諾流下淚來,在別人的故事裏流自己的淚,優諾才明白自己走進電影院不過是為了尋找一個可以流淚的借口而已。
  蘇誠走後日子繼續。
  優諾在漫長的暑假裏報名參加了一個電腦培訓班,學會了製作網頁。她整日整夜地掛在網上,將蘇誠留給她的網站盡可能地完善。如今,網站已經擁有了國際域名,訪客一日比一日增多,而優諾也已經是一名研究生了。
  沒有想到的是,蘇誠,這個早就被深藏在歲月裏的名字,卻又忽然被翻了出來。
  “什麽時候來蘇州走走?”沒有留名,沒有別的話,但優諾一看那信箱就知道是蘇誠,信箱的用戶名是“suyou”。
  蘇,優。
  原來,他和自己一樣,從來就沒有忘記。
  優諾在小鎮下了車,這是隸屬於暴暴藍她們市的一個小鎮,不有名,也沒有發展成旅遊勝地,優諾知道它是因為一個網友貼的一張圖,一樹的櫻花粉粉白白地立著。知道是這裏後優諾就執意地要來走一趟,按照網友所提供的路線,坐上一輛三輪車,給五塊錢,優諾很順利地到達了目的地。
  從沒見過那麽美的櫻花,優諾終於可以暫時放下心事,興奮得有些不能自持。遠遠望去,繁華滿樹,似雪非雪勝雪,仿佛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地要把枝頭眼看壓彎了。金黃的陽光投射在薄的輕盈的透明的花瓣兒上,似乎是白色的?粉色的?間或一陣風吹起,成群結隊的細碎花瓣兒哇啦啦地飛落。
  優諾看直了眼,手裏的相機都忘了舉起。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優諾沒看就接,電話那邊傳來的聲音是陌生的,卻又帶了一種要了命的熟悉的親切感:“優諾,是不是你?”
  條件反射一般,優諾嚇得把電話給一下子掛了。
  一分鍾後,手機再響,優諾再接。那邊笑了:“怎麽了?害怕?”
  “是的。”優諾說。
  “你現在在哪裏?”
  優諾說,“我正在看櫻花呢,很美,太美了。”
  “一個人?”
  “一個人。”
  “我來陪你看好不好?”
  “別開玩笑了,你在千裏之外。”
  “坐飛機,很快的。”那邊說,“隻要你點頭,我就來。”
  “蘇誠。”優諾平靜地喊出他的名字說,“要知道,我們都已經過了衝動的年紀。”
  “你在責備我。”蘇誠說,“你在責備我在本該衝動的年紀卻沒有衝動是不是?如果真是這樣,這兩年的後悔和懲罰難道還不夠嗎?”
  “別胡扯。”優諾低聲說,眼底卻有霧氣突然地伸了上來。
  “天知道,我從來沒這麽認真過。”蘇誠說。
  “我要掛了。”優諾說,“我要掛了,你不要再打來。”
  說完,優諾真的掛了電話。然後,她席地而坐,午後的風徐徐地吹起,落櫻如雨,在優諾的眼前跳起一場碎金般的無聲的舞。
  有一些過去,過去了就永遠回不來。優諾用了很多的時間才填補好內心的空白和傷口,她沒有力氣再回望,隻有拚命地一往無前地前行,如同當年那個上了三千米的跑道就不願意臨陣脫逃的女生。
  聰明的蘇誠,難道連這個道理也不懂麽?
  我對急巴巴的男生一向沒好感,對布衣,我僅有的一丁點兒好奇心因為他的步步緊逼而消失貽盡。所以我承認暴暴藍所說的:我是一個在深度寂寞中隨時等待新鮮刺激的奇異女生。絕不肯也不會為誰停留。
  天空是灰的好在我穿了彩色的衣裳所以看起來還不至於太壞如果不是實在沒轍,千萬不要離家出走。
  這是我每次離家出走後最大的醒悟。
  吃不好就算了,最糟的是那些天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賓館裏的床太硬,而且我有點怕。稍有響動,我就瞪大了眼不敢再睡了。
  所以回家後,我差不多一直都在睡覺。這種深度的睡眠被一個又一個的電話野蠻地割斷又重新堅強地連接在一起。我是不會接電話的,如果伍媽也不接,它就會一直一直地響下去。我在叮當當的鈴聲裏強撐著睜了一下眼又繼續睡去。一邊睡一邊做很多稀奇古怪的夢,夢到我被麥子帶到很高很高的一座山上,她用巫婆一樣充滿誘惑的聲音對我說:“七七,跳,往下跳……”
  我沒跳,嚇醒了。
  時鍾指到中午十二點。
  我起來洗了個臉,懶洋洋地下樓,發現林渙之竟然沒去上班,而麥子端著一大碗湯正從廚房裏走出來。我討厭她這種以女主人自居的架勢,沒給她好臉色。
  “嗬,七七。”她把湯放到桌上,諷刺我說:“流浪歸來了?”
  “你挺失望吧。”我笑著說,“瞧,電燈泡又回來了。”
  “怎麽說話呢?”林渙之用筷子拍拍桌子說:“吃飯,吃飯!”
  飯桌上,麥子坐在我的正對麵。我知道,她一直在偷偷地看著我。看了許久她終於忍無可忍地說:“七七你怎麽吃得下這麽多?”
  “我餓。”我說。
  “你一定要吃早飯,這是基本的常識。”她說。
  “她每天中午十二點起床,早飯就是午飯。”林渙之替我回答。
  我繼續喝湯,伍媽燒不出這麽好喝的湯來,想必一定是麥子的傑作。一大碗湯,刹時被我送進肚裏。然後我一聲不響地離桌,其實我也奇怪自己怎麽可以吃那麽多,對著麥子那樣的女人,我怎麽可能有胃口?
  可是我剛上樓她就尾隨而來,禮貌地敲門,並喊我的名字。我把門拉開,她一麵走進來一麵問我:“又要開始上網?”
  “也許吧。”我眼睛不看她,懶洋洋地說,“還沒想好呢。”
  “不如我們出去玩玩?”麥子說,“難得我今天休息,我們去逛逛商場,天已經熱了,你這季的衣服也該全換了。”
  “又是林渙之派給你的任務?”我說,“不用說,一定又是我穿的哪件衣服讓他看不順眼了吧。”
  “那還用說!”麥子上上下下地看著我,皺著眉說,“你這條綠色的長褲從哪裏來的?簡直綠得刺眼。”
  “配上鮮紅的上衣會更好看,可惜我沒有。”
  “好在你沒有。”麥子說,“也好在他沒有心髒病。”
  “為了你我會努力氣他,氣不出心髒病也氣個別的疑難雜症。比如抑鬱症什麽的。這樣你才有用武之地麽。”我當然話中有話。
  麥子的臉白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恢複正常,她把手放到我肩上來,語重心長地說:“七七你可不可以不要讓他那麽擔心呢?要知道他真的很愛很愛你。”
  “別麻,拜托!”
  “哈哈。”她笑。
  “你別煩我。”我說,“要逛街找林渙之,他替你開車再替你付賬,你多威風。”
  “他?”麥子瞪瞪眼說,“早就去公司了,哪裏會有空陪我!”
  “那你找有空陪你的,別指望他。再說他真的老了,一點情趣也沒有,我看你早就該醒悟了。”
  “你這丫頭哪來這麽多論調?”她拉我,“到底去不去?”
  “不去。”我說,“你也別生氣,要知道我這都是為你好。”
  她不解地看著我。
  於是我說:“你想想,我要是當著別人的麵叫你媽,你臉上掛得住麽?”
  “你不是以為我一直都盼著這天麽?”麥子可不是盞省油的燈,“我倒是沒什麽,隻怕你喊不出口!”
  “我輸!”我舉起雙手說,“那個……什麽的皮也沒你的皮厚。”
  麥子隻當沒聽見,在我床邊坐下說:“七七我真想知道,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你變成了這樣一隻小刺蝟呢?”
  “你猜呢?”我似笑非笑。
  “回學校去上學。”麥子做出一副誠懇的樣兒說,“你要可憐可憐你爸爸,從你離家出走那天他就開始胃痛,我今天也是來給他送藥的。”
  我沉默。就算我心疼林渙之,也不能讓她看出來。
  “那我先走了,如果你改變主意想逛街了,可以隨時打我電話。”謝天謝地,她終於停止聒噪,走出了我的房間。
  我鬆口氣打開電腦,一上網就看見布衣在論壇上貼了一張貼,叫:《鴿子鴿子滿天飛》。
  詳盡訴說的是我如何約了他又放他鴿子的事,言語淒婉搞笑,整個一可憐巴巴的活寶怨男。我看到的時候已經有一大堆的人跟貼,有人笑話他沒有一點自我防備的意識,被耍也是活該。有人替他打抱不平,一身正氣誓要掃平網上所有“妖精”。
  我趕緊申明:“本人那晚確實在聖地亞,放鴿子的人不是偶不是偶,請各位睜大你雪亮的眼睛!”
  布衣很快回複:女人啊,你的名字是騙子。
  我溜進聊天室,點了他的名字就一陣狂扁。他被我打得暈頭轉向,發過來甜蜜悄悄話:“美女美女你停手,打我弄疼你的手!”
  “幹嗎在論壇上瞎說八道?”我問他。
  “我從七點等到十點,脖子都差點望成長頸鹿,心裏那個酸啊恨啊不寫寫貼怎麽可以得到釋放?”
  “我真去了。”我說,“還大吃了一頓,一直沒見你。”
  “不是說沒錢了嗎?”他記性倒是不賴。
  “有人請麽。”
  “天啊天小妖女,難不成你約了我還約了別人????!!!!!”他一串的感歎號加問號,做出一幅純情得要死的假樣。
  “不行嗎?”我說。
  “難怪我站在門口幾小時,就愣是沒見著一個單身的小姑娘。”
  “你真去了?”我問他。
  “騙你是狗狼養的。”他說。
  “下次我請你吧。”我有些歉意。
  “那要你單獨赴約,我才可以好好收拾你。”他說。
  “當心你被我收拾了。”打情罵俏我可不怕他。
  “我怕怕。”他說,“但是,我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七七你對我誘惑太大了,就明天,我想見你,如何?”
  “明天不出門。”我斷然拒絕。
  “後天?”
  “也不出門。”
  “大後天?”
  “也不出門。”
  “被老爸關禁閉?”他恍然大悟地說,“你告訴我地址,我來英雄救美!”
  “沒那回事。”我說,“我有自閉症。”
  “你是妖精!”他咬牙切齒。
  “我是妖精七七。”我糾正他,然後晾他,不再專心與他交談。
  我對急巴巴的男生一向沒好感,對布衣,我僅有的一丁點兒好奇心因為他的步步緊逼而消失貽盡。所以我承認暴暴藍所說的:我是一個在深度寂寞中隨時等待新鮮刺激的奇異女生。絕不肯也不會為誰停留。
  暴暴藍還說,她要采訪我。把我當成她長篇小說裏的主人公。我連忙說不要不要那你的書一定賣不掉,我太灰了,沒一點兒色彩。
  “這話說得妙!”暴暴藍驚歎說:“七七你也可能當作家,我的小說就叫《灰色妖精》,你說好不好?”
  “行哦。你的小說還不是你想咋整就咋整!”
  “告訴我你的故事。”暴暴藍說,“我保證寫好。”
  “真是對不起你,我沒故事啊。”我說。
  “那就說說你為什麽要離家出走?”她並不放過我。
  “你離家出走過嗎?”我耍花招。
  “沒有。”她說,“或者也可以說,我一直漂泊。”
  “為什麽?”
  “因為那個家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家。”她說。
  “那麽我也一直漂泊。”我說。
  暴暴藍沉默幾秒後說:“聽首歌吧。”她替我放起林憶蓮的《灰色》。很老很老的一首歌,那時的林憶蓮聲音裏有一種寂寞的尖銳,不停地喊著:灰色,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直喔得你喘不過氣。暴暴藍在那樣的歌聲裏對我說:“七七我不逼你,不過你要是有想說的話,可以發到我信箱。”
  我答應她。
  在網上晃了兩個多小時,我覺得悶了,於是離開電腦到露台上透透氣,我的房間裏有個很大的露台,抬起頭來天空可以一覽無餘。這是我最滿意的地方。林渙之的房間沒有動靜,看樣子他還沒回來。
  但是很好,他不來打擾我。雖然他對我的放縱,已經到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的地步。
  我卻忽然不知好歹地感到莫名的膩煩。這樣的日子,不知何時會是盡頭。如果真的出去讀書,是不是就可以解決一切。不不不,也許我所要的,並不是這些。我最大的痛苦就在於我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這不僅是痛苦,簡直是悲哀。
  我回到房間撥通了林渙之的手機,他過了很久才接,問我:“七七?有事嗎?我在開會。”
  “沒事不可以打電話嗎?”我說。
  他在那邊沉默,感覺很容忍的樣子。
  “有人說你胃疼。”我又說。
  “回頭再講。”他掛了電話。
  我再打,他關了機。
  我摔了電話,又開始覺得困了,於是回到床上繼續睡。期間伍媽上來過兩次,推了我幾把喚我吃飯,我支吾了一聲,沒起來。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伍媽下班了,桌上留著我的飯菜。林渙之倒是回來了,正在沙發上看新聞,見我下樓瞄我一眼說:“醒了?”
  “嗯。”我說。
  他看著我說:“我已經申請替你複學,不過在這之前,你要先把功課再補習一下,我會替你請家教的。”
  “你不是答應送我出國嗎?”我說。
  “我隻是答應考慮,等你高中畢業再去也不遲。”林渙之說,“下周一起會有家教來,你這兩天好好調整調整,以後不可以再這樣沒日沒夜地睡。”
  “都是麥子的主意吧。”我不高興地說。
  “胡扯什麽?”林渙之說,“還不吃飯去?”
  我朝他喊過去說:“我不想讀書了,要不我出去做事吧。”
  “你可以做什麽?”他饒有興趣地問我。
  “我想開家精品店。”我無理取鬧,“專門賣女孩子喜歡的小東西。你投資,我會很快連本帶利還給你。”
  “不。”他說,“我從不做有風險的生意。要做也不是不可以,至少要等你學過相關的專業拿到相應的文憑後。”
  “你不也沒什麽學曆嗎?”我說,“不是照樣做得很好?”
  “我是如假包換的碩士。”他說,“要不要給你看看我的檔案?”
  什麽?林渙之是碩士?我怎麽從來都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他沒有撒謊,這些事情上他從來都是說真話的。他不是那種虛榮的人。於是我嚇絲絲地問:“什麽專業?”
  “經濟學,國際貿易學,雙料碩士。”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你看你,如果連大學的門檻都跨不進叫我這老臉往哪裏擱?”
  我笑。
  這麽多年了我真的是一點兒也不了解他。
  他看著我說:“笑什麽?”
  “我在想你到底有多少錢,另外,你還有多少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想要了解一個人,其實半天就夠了。”他拿起外套說,“我有點事要出去一下,你一個人在家不要緊?”
  “有什麽要緊的?”我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最好不要出門,有人按門鈴也別亂開。”林渙之說:“那個男生這兩天一直在家門口轉悠來著。”
  “嗬嗬。”我得意地說,“這隻能說明我有魅力。”
  “真不知道你得意什麽!”他搶白我,拿了外套奪門而去。
  我是得意,想讓林渙之生氣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據說他們公司的員工都挺怕他,因為他脾氣難測,誰也不知道他到底什麽時候在生氣又什麽時候心情好,要不是待遇好,估計沒一個人願意替他賣命,當然塗金色眼影的朱秘書除外。
  林渙之剛一出門,電話就響了。
  我接起來。
  又是那個姓曾的男生。語氣激動地說:“葉小寂,你終於肯接我電話!”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我想你了。”他溫柔地說,“我一直一直在想你。”
  他的話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卻還在不折不撓地說:“我看到你爸爸出門了,你出來吧,我們見一麵,我就在你家門口。”
  反正也無聊一天了,找找樂子也行。我吩咐他等,然後放了電話從二樓的陽台上看出去,他果然遠遠地站在那裏。昏黃暗淡的夜色裏我看不清他的臉,可是他個子很高,看起來仿佛很帥。他是我們學校出了名的白馬王子,曾經有女生還為他大打出手過。可是他現在都成什麽樣子了,我知道有不少的人會罵,葉小寂是妖精,他上了妖精的當了。
  可憐的孩子。
  我揮手示意他,他走近了,我朝他喊說:“對不起,我出不了門!”
  “你爸把門反鎖了?”他自作聰明。
  我示意他往上爬。其實我也隻是想試試他的膽量,好家夥,隻見他把書包往後一背,後退兩步,作勢就真的要往上撲。
  我心軟了,跑下去開了大門,朝他喊過去說:“喂,你名字裏的那個‘偉’字到底是人字旁還是火字旁。”
  “火字旁。”他走近我肉麻地說,“我胸中一團熊熊烈火隻為你燃燒。”然後,他伸出手來,一把抱住了我。
  我掙脫他,低聲對他說:“你快走吧,小心他會揍你。”
  “誰?你爸爸?”曾煒搖著頭說,“我看他比你和氣多了。”
  “那是表麵現象。”我說。
  “廢話那麽多?”我急著要關上門,他卻一把拉住我說:“這個周末,我爹媽都不在家,到我家去玩好不好?我有好看的碟片。”
  “你不要再纏我了。”我說,“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
  “不,你喜歡的。”曾煒不死心,激動地說:“我可以感覺到你喜歡的,你不要騙我,也不要騙你自己。”
  “放手!”我低喊。
  “你答應我我就放。”他又抱住了我,他的擁抱激烈而執著,弄得我疼得要命,我沒有再掙紮。然後我聽到他說:“Kissme?”
  我把頭抬起來,就在這時,一束光照到我的臉上,是林渙之的車燈。見鬼!我竟然沒聽到他車子的響聲。曾煒嚇了好大的一跳,慌慌忙忙地放開我。我也有些尷尬,低下頭摸了摸頭發。
  林渙之看上去平靜極了,卻不怒而威。
  我憤怒地踢了曾煒一腳,把他踢得哇一聲叫起來,卻又咧嘴一笑低聲說:“值得。”
  就在這時,林渙之拿著車鑰匙走了過來,他站在曾煒身後,對他說:“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家了。”說完,他越過他走進來,並順手帶上了門。
  進來後,他並不看我,徑自朝樓上走去,我近乎於挑釁地朝他喊:“你不高興是不是?可是你為什麽不罵呀,你裝什麽好人,你偷偷摸摸地回來不就是想找我的把柄嗎?你罵我呀罵我呀,我告訴你我不怕你!”
  “你覺得自己該挨罵嗎?”他回過頭來問我。
  我給他氣得隻有喘氣的份。
  他繼續說:“如果是這樣,自省吧,效果會更好些。”
  我打定主意不激怒他絕不罷休,我跟著他一直到了他的房間,看他從床頭櫃上揚起他的錢夾說:“你看,我忘了帶它了。”
  “你去哪裏?我也要去!”我說。
  “好啊。”他揚眉說,“那我們走吧。”
  我懷著滿腔的鬥誌上了他的車,我在車上一直想,不管他今晚要跟誰約會要去幹什麽,我一定要把這個局攪個亂七八糟,我恨透了他,恨透了他那副吃透我的小樣兒!
  可是我沒想到,他卻把車一直開到了“大學城”。
  這是我們這裏很有名的大學生聚會的地方,說是“城”,其實也就是一個小小的CLUB而已。
  我本來有所懷疑,但很快明白這應該是他本來的目的地。因為,麥子等在門口,見了我們高興地迎上來說:“讓我等這麽久,怎麽?七七也跟著來啦?”
  “你不歡迎也沒辦法了。”我冷冷地說。
  “怎麽會?”麥子說,“你自己的家教自己來挑挑也是應該的麽。”
  啊?原來他們是來替我找家教的。
  “走吧!”麥子推我一把,“是兩個大三的女生,等了半天了。”
  “怎麽不是帥哥?”我說。
  “也行啊,不滿意你可以自己重找麽。”麥子轉頭對林渙之說:“這裏的曆史很悠久了,是一個很健康的地方,我上大學的時候就常來玩。”
  我剛一進門就看見了優諾,她正在那個小小的舞台上坐在一根支著的話筒前微笑。一個男生坐在她身邊彈起了吉他,有人在喊:“優諾,優諾,來一首嗬!”
  他們不喊,我也知道是優諾,我在網上見過她很多的照片,短發,每一張都巧笑嫣然。可是真正看到了,才發現她最迷人的是那雙眼睛,世界上怎麽可以有如此活潑動人和明亮的眼睛。簡直讓我自殘形穢。
  台上的她點了點頭,開口唱起來:有些事我沒說,但我有感覺有些事我沒做,但我知道結果有一天我會,插上翅膀飛有一天我會,張開雙眼看有一天我會,見到我的夢中有誰有一天我會,飛越世界的背當太陽升起那一天你再看我一遍你將會發現我所有的改變……
  那歌聲清澈溫暖,如同優諾本人。這還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見到網友,雖然在網上和她很熟,可現實還是讓我變得不安甚至羞澀。
  隨著優諾一曲歌罷,掌聲響起,她的眼神越過某人的頭頂與我有一秒鍾的相接。我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走向前,告訴她,我就是七七,妖精七七。
  暴暴藍看著塗鴉對自己胸有成竹的樣子,心裏的愛和恨奇奇怪怪地交織成一道怒火,她深吸一口氣,把手裏的顏料桶猛地往地上一扣,在咣裏咣當的響聲和塗鴉罵娘的聲音裏揚長而去。
  我在刀尖上舞蹈沉重也好輕盈也罷從腳底到心裏總歸是蔓延的疼痛這是和塗鴉分手的第十天。
  暴暴藍趴在桌上刻下第十個印記的時候老師把她從教室裏請了出去,語重心長地對她說:“早讀課你就能睡著,像你這樣怎麽參加高考?用什麽考?”
  “我沒睡著。”暴暴藍說,“老師你看錯了。”
  “嘿!”老師說,“沒早讀是真的吧,你看大家現在連走路都恨不得跑,你怎麽一點兒也不著急?”
  “急得來嗎?是怎麽樣就怎麽樣,就這麽點兒時間了也不可能出現奇跡。”暴暴藍自暴自棄地說。
  “倪幸你是有前途的,你基礎不差,語文成績又那麽好,關鍵是學習的態度,你好像也太不把高考放在心上了。”老師打一巴掌揉一下,老土得要死。
  暴暴藍覺得心裏煩躁,於是說:“還有事嗎?沒有事我要回去看書了。”
  老師歎了一口氣。揮揮手示意她離開。
  在暴暴藍這所重點高中,能讓老師灰心喪氣的學生不多,大家都拚了命地想在某個方麵出人頭地。因為寫作,暴暴藍也算是出人頭地了,全國最知名的雜誌上都有她的稿件,過兩天就可以收到一筆像樣的稿費。最近還有記者替她寫了專訪,標題是“讓文字開花結果的小女生”。而且,第一本長篇就要出版,對於一個高三的學生來講,這些應該算是相當不錯了吧。不過暴暴藍並不驕傲自滿,因為她知道,就算是這樣,在很多很多人的眼裏,她依然是一個異類,曾經同桌的那個女生不就罵過自己嗎:“變態。”
  那次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爭執,大家說到關於村上春樹的小說,暴暴藍一時興起多發表了些觀點,和那個女生的觀點有明顯的不同,女生嘴皮子不如她,被她駁得沒麵子了,就那樣當著暴暴藍的麵扁著嘴說出了那兩個惡毒的字:“變態!”
  當時,暴暴藍是笑著的,她回過頭去問那女生說:“你知道變態這個詞怎麽解釋嗎?”
  女生遲疑了一下,然後說:“你自己去查字典。”
  “不用查了。”暴暴藍說,“你就是最好的注釋。”
  後來,女生要求換同桌,暴暴藍就自告奮勇坐到了教室最後麵的位置,那是教室的死角,也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前一天上網要是上晚了,可是趴在那裏安穩地睡上一覺,一般沒有老師會在乎,學習是你自己的事,大家都削尖了腦袋想要拚進前十名,擠進重點大學,隻有暴暴藍沒有理想,當作家嗎?不不不,暴暴藍知道,這也不是自己的理想。
  寫作,隻是為日日焦躁的心尋找一個出口,僅此而已。
  說起來也怪,越是不想讀書,就越是想寫東西,手裏的長篇展得很快,她給她起名為《灰色妖精》。這是她從網友七七那裏得來的靈感,每次和七七聊完天,故事就一個一個地往外冒。暴暴藍雖然從來沒有見過七七,但她可以通過浩如煙海的網絡感受到那個女生心底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寂寞,灰色的寂寞。
  和往常一樣,暴暴藍開始在優諾的網上連載自己的新作,才貼了前三章就得到了大家的熱烈追捧。優諾給她寫信說:“親愛的,你是最棒的。”七七在聊天室裏也說:“哎,怎麽看怎麽像我哩,暴暴藍你是天才哦。不過暴暴藍,你到底想寫什麽呢?”
  是啊,到底想寫什麽呢?
  一個寂寞的故事,寂寞到讓你戰栗,嗬嗬嗬。電話裏暴暴藍就這麽對黃樂說,黃樂就是出版社的那個編輯,對於暴暴藍的書,他顯得躊躇滿誌:“約個時間再好好聊聊,我介紹個搞發行的朋友給你認識,讓他也給你提點建議。”
  “千萬別。”暴暴藍說,“束手束腳我可不會寫。”
  “哈哈哈。”黃樂說,“這話說到我心裏去了,我要的就是你的酣暢淋漓,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哦。”
  “盡量吧。”暴暴藍說,“我連高考都當掉了,寫不好也對不起自己。”
  “那我罪名可太大。還是要好好複習的。”黃樂一幅怕擔責任的樣子,暴暴藍笑嗬嗬地掛了電話。
  放了電話暴暴藍說想,當掉的豈止是高考,連愛情也一起當掉了。真不知道是劃算還是不劃算。
  總還是想塗鴉的,希望會有他的消息。就是放不下自尊主動聯係他。
  黃樂說是不催,但一天不是一個電話就是一封伊妹兒,暴暴藍給他逼急了,周末的時候寫到很晚。她在寫作時有個壞習慣就是掛在聊天室,七七溜進來對她說:“我也見到優諾了,她真漂亮。”
  “哇,誰請誰吃飯?”
  “偶遇,我沒跟她打招呼。”七七說。
  “幹嘛不?”
  “自卑呢。”
  “幹嘛自卑?”暴暴藍不理解。
  “不是一條道上的麽。”七七說完立即警覺地說,“不說啦不說啦,再說就要被你寫到小說裏去啦,好恐怖哦。”
  “你會買我的小說嗎?”暴暴藍說,“要是一本都賣不出去,我這輩子可就完了。”
  “買買買。”七七說,“我買一百本。”
  暴暴藍開心得給七七送起花來。就在這時他看到塗鴉進來了,雖然他用的是一個陌生的ID.但他一開口油腔滑調的樣子就知道肯定是塗鴉,暴暴藍對著電腦屏幕怔忡了很久,她想,要是他不想跟我說話那麽我也不說,看誰挨得過誰。
  最後,就真的誰也沒話。塗鴉和七七瞎扯了幾句就跑到論壇上暴暴藍的新作下貼了一幅圖,一個女生,嘟著粉紅的唇,有點惡作劇的意味。女生穿得暴露了些,所以沒多會兒,那幅圖就被優諾給刪掉了。
  七七小心翼翼地問:“暴暴藍你們真的分手啦?”
  “嗯哪。”暴暴藍誇張地說。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他啊?”
  “不知道。”
  “接過吻?”
  “呀,七七壞壞的。”
  “你小說裏的吻寫得很到位啊,說的就是你和塗鴉吧。”七七窮追不舍。
  暴暴隻好采用迂回戰術:“是不是寫到你心裏去了啊,哈哈。”
  “啊呸!”七七說,“我那時常常沒感覺。”
  “那我下次就寫你的沒感覺!”
  “恐怖。”七七說,“暴暴藍是小女巫。可是怎麽搞不定一個男生呢?”
  “你教教我?”
  “把你的男朋友讓我三天我再教你啦。”七七說,“不然不了解他的個性啊。”
  “我隻當他是垃圾,你要撿就撿了去吧。”
  就這麽和七七胡說八道著夜就深了,暴暴藍很晚才睡,第二天起床已經是十點了,不知道怎麽的覺得有些頭疼,就縮在床上發呆。偏偏奶奶走進來問道:“今天不補課吧,你爸爸媽媽打電話,就是呆會兒過來和你商量一下填誌願的事情,要你在家等著。”
  “怎麽不補?”暴暴藍也顧不得身體的不舒服了,趕緊起床梳洗了一翻,然後胡亂扯了兩本書就出了家門,差不多是落荒而逃。
  夏天快來了,走在大街上,陽光偶爾會讓你感到窒息。暴暴藍漫無目的地逛到商場外,隔著商場大大的玻璃窗看到那條裙子,小小的,藍色的裙子。裙底有一小圈白,它罩在一個麵無表情的模特身上,散發著充足的誘惑。把鼻尖湊到玻璃上看,標簽上的數字是令人灰心喪氣的1880.暴暴藍在心裏粗魯地罵到:“NND,不如搶錢嗬。”一邊罵一邊在商場邊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卻沒想到台階旁的噴泉不聲不響地一衝而起。濺了自己一身的水花。暴暴藍氣急敗壞地跳起來,就在這時候,她看到了塗鴉。
  準確地說,是塗鴉和西西。在商場左側的那個小廣場,塗鴉正在牆麵上畫一幅廣告畫,西西替他拎著顏料桶,抬起頭來正對著他微笑。塗鴉畫著,忽然埋下身來,用手指彈了一下西西的腦門,西西笑起來,天花亂墜。
  暴暴藍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流了下來。
  隔著眼淚看塗鴉的畫,一個可愛的小嬰兒,胖手胖腳地咧嘴笑著,旁邊好像全是星星,藍色的紫色的黃色的紅色的星星,在雪白的牆上滿滿地鋪展開來,這就是塗鴉,他的畫總是這麽誇張卻又恰到好處,這就是塗鴉,他居然可以用十天甚至更短的時間就忘掉一段戀情而順利地開始另一個故事。
  暴暴藍用袖子粗魯地擦掉了眼淚,然後,她帶著微笑走了過去。
  “嘿。”她近乎挑釁地打招呼。
  “嘿。”先回應她的是西西。
  塗鴉從板凳上跳下來,帶著奇怪的表情問她說:“你怎麽在這裏?”
  “這裏是你塗鴉買下來的麽?”暴暴藍環顧四周說,“我為什麽不能來這裏?”
  “想我了就直說麽。”塗鴉似笑非笑的。
  “想啦。”暴暴藍說,“我這不正告訴你麽。”
  旁邊西西的臉色十分的不自然。暴暴藍看看她說:“你幹嗎穿紅色的衣服,你不知道他最不喜歡別人穿紅色的衣服嗎?”
  西西並不屑於和暴暴藍頂嘴,而是拉拉塗鴉,示意他離開。
  塗鴉輕快地吹了一聲口哨說:“沒見我正畫著嗎?都給我乖乖地一邊呆著,畫好了哥哥請你們吃飯去!”說完,人又跳上了凳子。
  西西是個麵皮薄的小姑娘,臉上很快就掛不住了,看看塗鴉,再看看滿不在乎的暴暴藍,嘴一撇,把手裏的顏料桶往地上一擺,人轉身就跑開了。
  “喂,跑了哩。”暴暴藍提醒塗鴉。
  “不正是你想的麽。”塗鴉彎下腰來看她說,“她走了正好,你比她乖,我今天請你去一個好地方,那裏的比薩真的不錯。”
  “塗鴉你真無恥呃。”暴暴藍罵。
  “是啊,不然我們怎麽同流合汙呢。”塗鴉斜斜地看暴暴藍一眼說:“行行好,替我拎起來?”
  “不幹。”暴暴藍說。
  “真的?”塗鴉說,“你別後悔,這可不是人人都能幹的好差事。”
  “哈哈哈……”暴暴藍縱聲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淚。笑得塗鴉惱羞成怒,跳下來惡狠狠地說:“你他媽再笑老子K你!”
  很近,很近的距離。這些天心裏夢裏渴望已久的距離,塗鴉的臉近在咫尺,他憤怒起來也是那麽的英俊和讓人心動。暴暴藍全線崩潰,低低地說:“K吧。”
  塗鴉卻伸出手來,溫柔地替她拭去了眼角那顆滾圓的淚珠。然後,他壞笑著說:“看來,小暴妹妹,你真的是想我了。”
  暴暴藍輕輕地推開他,低身拎起了地上的顏料桶。
  塗鴉笑嗬嗬地說:“這就對了,幹完事咱們吃喝玩樂去!”
  暴暴藍看著塗鴉對自己胸有成竹的樣子,心裏的愛和恨奇奇怪怪地交織成一道怒火,她深吸一口氣,把手裏的顏料桶猛地往地上一扣,在咣裏咣當的響聲和塗鴉罵娘的聲音裏揚長而去。
  剛走出沒多遠,手機響了,又是黃樂。
  “來中山路的‘印象’茶餐廳吧,你發來的小說片段我看過了,想找你聊聊。”
  “還是不放心我?”暴暴藍說。
  “哪裏的話!”黃樂說,“來是不來?”
  “半小時後我們見。”
  暴暴藍走進茶吧就看到了黃樂,旁邊還坐著另一個人。黃樂向她介紹說,“陶課,我們發行科有力的大將,有了他,你就有望成為今年度最知名最暢銷的作家。”
  暴暴藍朝他們點點頭坐下來,點了很貴的茶,心裏惡狠狠地想:“誰要是敢囉嗦兩句我就不給稿子!”茶的味道很清新,暴暴藍隻喝了一口心裏的怒火就慢慢地平息了下來,幹嗎要生誰的氣呢,有什麽了不起呢。
  還是七七說得對,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真正的愛情。
  愛情在你轉身之間就足以令你絕望。
  抬起頭來,發現黃樂和陶課都在看她。
  “敬你們一杯?”暴暴藍掩飾地笑了笑,接過服務小姐泡來的茶,笑笑地舉舉茶杯說。沒想到陶課湊過來,就著她手中的杯子聞了一下說:“會享受啊,台灣凍頂烏龍?”
  “好鼻子。”暴暴藍笑嗬嗬地收回手。
  “罵我咧?”陶課說,“和你小說裏的人一樣伶牙俐齒麽。”
  “不會吧,看過我的小說?”暴暴藍倒是沒想到。
  “陶課對你評價很高啊。”黃樂說,“我給他看了你一些作品,他當時就拍案而起,願意跟我合作,哈哈哈。”
  “那感情好。”暴暴藍說,“一起發財嘍。”
  陶課聽暴暴藍這麽一說就看著她笑起來,暴暴藍奇怪地說:“你笑什麽?”
  “很直接啊。”陶課說,“我還以為你會說一切都是為了文學。”
  暴暴藍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就是這麽一個俗人,我寫作不為別的,就為了錢。”
  “是嗎?”陶課說,“我看不止。”
  “別自作聰明。”暴暴藍低下頭。
  “陶課會看相的。”黃樂說,“你可要小心他。”
  “嗬嗬。”暴暴藍轉頭問陶課,“你可看出我餓了?”
  陶課笑笑,不說話,把桌上的點餐牌往她麵前一推說:“想吃什麽自己點。”
  暴暴藍於是不客氣地點了一碗餛飩。黃樂迫不及待地問她說:“這兩天的進展怎麽樣啊?”
  “拜托!”暴暴藍說,“讓我吃飽再談公事如何?”
  黃樂尷尬地攤攤手說:“好,好好。”
  暴暴藍就在兩個男人的注視下稀裏嘩啦地吃完了一大碗餛飩。
  “怎麽樣?”陶課問她說,“吃得這麽香,要不要再來一碗?”
  “不要了。”暴暴藍搖搖頭,“你怎麽叫陶課,我最近就老逃課,這名字對我有刺激。”
  “那就放到你小說裏做主人公吧,不收錢。”陶課說著,掏出一包煙來,自己含住了一根,給了黃樂一根,然後用探詢的眼光看著暴暴藍,暴暴藍讀懂他的意思,伸出手接下了一根。
  抽煙是老早就學會的,有時跟塗鴉在一起也抽,不過抽到一半的時候常常會被塗鴉一把扯下來滅掉,然後對她說:“小暴,你扮酷的樣子有夠惡心!”
  暴暴藍哈哈地笑,把半熄的煙頭撿起來往塗鴉的身上戳,塗鴉嚇得上竄下跳,最終隻好以暴力將暴暴藍鎮壓。
  然後,就是七七提及的被暴暴藍在作品裏形容過的吻,真的隻是吻而已,在塗鴉狹小的出租屋裏,年輕的充滿激情卻從不曾越軌的身體。塗鴉當然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孩子,但是對於暴暴藍,他有一種很奇異的寬容和忍耐。
  “回神呢。”暴暴藍悄悄地提醒自己。往事如針,無論你如何防範,總是會在不知不覺中尖銳地穿透你的記憶,如刀尖上的舞蹈,再是輕盈美麗,終也逃不脫疼痛的命運。
  “想什麽呢?”陶課替她點上煙。
  “想我男朋友了。”暴暴藍說,“他把我拋棄了,我是不是很衰?”
  “嗬,你寫小說臭他。”陶課說。
  “好主意。”暴暴藍挑挑眉。
  “我們正要和你說你的小說。”黃樂早就忍不住了,見縫插針,趁機進入主題,“你的小說頭開得相當不錯,那個叫七七的主人公形象也很豐滿,很有現代感,我希望結尾可以殘酷一些,我不要喜劇,越殘酷越好賣。”
  “怎麽個殘酷法?”暴暴藍老道地吐出一個大煙圈說,“吸毒?自殺?嗬嗬,都不要太老土哦。”
  “那你就給個不老土的。”黃樂狡猾地說,“我相信你可以搞定。”說完他又開始提要求,一個一個又一個,暴暴藍差點都記不住。在黃樂的滔滔不絕中,暴暴藍看了陶課一眼,發現他也在看自己,兩人對黃樂的囉裏囉嗦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相對於一板一眼的黃樂,陶課更讓人覺得放鬆,他是個很純粹的一目了然的大男孩,不讓人討厭。
  胡思亂想著,黃樂也好不容易講完了,問:“我的意思能理解?”
  “都沒記住。”暴暴藍說。
  “她根本不在聽。”陶課補充。
  “你!”黃樂氣得要命。
  “反正我該怎麽寫還怎麽寫。”暴暴藍起身說,“你們要是不喜歡,可以不出,我不強求,謝謝你們的好茶,餛飩味道也不錯,再會哦!”
  這回輪到陶課大笑,不過暴暴藍沒有回頭。
  走出茶餐廳,陽光似乎更加地猛烈了,沒走多遠暴暴藍忽然覺得頭暈目眩,心裏一陣翻江倒海,她蹲到路邊,開始劇烈的嘔吐,剛吃到肚子裏的餛飩全部都吐了出來。
  完了,不能動,全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有人走到她身邊,遞給她一瓶礦泉水,提醒她漱漱口。
  是陶課。
  他溫和地對暴暴藍說:“你病了,我今天一看到你就知道你病了。走,我帶你去醫院掛水吧,應該可以好得快些。”
  “不用。”暴暴藍努力展開一個笑容說,“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我送你回家。”陶課說。
  陶課開一輛小小的藍色的車,他扶暴暴藍上了車,問清地址,然後一語不發地往前開。受人恩惠不好太擺酷,暴暴藍隻好沒話找話地打破沉默:“黃樂呢?”
  “約會去了。”
  “你怎麽不去約會?”
  “我失戀。”陶課幽默地說,“和你同病相憐。”
  “我是真的,不騙你。”暴暴藍說完便不想再說話了,身體像是被什麽抽空了一下,連坐都坐不住。
  “年輕也不能硬挺啊。”陶課說,“我還是送你去掛水吧,也算是我為我國的文學事業做了一點貢獻。”說完,車頭已經調轉。
  護士把針頭戳進暴暴藍的手臂的同時暴暴藍差不多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水剛好掛完,陶課正坐在她身邊翻看當天的晚報。他看到暴暴藍睜開眼,對她說:“你的手機響過好多次,我怕影響你,替你關掉了。”
  暴暴藍低頭看看掛在胸前的手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今天真是夠倒黴的。”
  “戲劇化。”陶課說,“可以寫到小說裏,嗬嗬。”
  “可以考慮。”暴暴藍真誠地說,“謝謝哩。”
  “起來活動活動看行不?”陶然說,“行的話我送你回家。”
  “行。”暴暴藍不是那種嬌情的女孩子,趕緊從床上跳下來說:“回家,回家,你不用送我了,我搭公車就是。”
  “好事做到底麽。這可是我的風格。”
  “對了。”暴暴藍伸手掏腰包,“花掉多少錢我要算給你的。”
  “版稅裏扣啦。”陶課說,“你這小姑娘真是挺有意思的。真想不出那些作品都出自你手。”
  “你直接說我沒作家樣不就得了?”暴暴藍說。
  “要高考了。”陶課說,“要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啊。”
  暴暴藍迅速地看了陶課一眼,心也迅速地動了一下,很久沒有人這麽跟自己說話,塗鴉也是不會用這種關懷的語氣跟自己說話的,暴暴藍不要命寫作的時候,他頂多會說:“想把自己折騰死啊!瞧你那瘋樣兒!”
  莫名其妙!怎麽會把陶課跟塗鴉對比起來了呢,暴暴藍被自己內心的小九九弄得不好意思起來,陶課不過是一個陌生的倒黴蛋而已,剛剛認識,就為自己賠了時間還賠了金錢。不是嗎?
  “藥拿好。”陶課說,“不行明天再來掛次水。”
  “嗯。”暴暴藍點頭。
  陶課領著她走出醫院,已是黃昏,天悶得要死,眼看著就要下雨。幾隻鴿子在欲雨末雨的黃昏呼啦啦地飛起,讓天空顯得不再那麽呆板。再次坐上陶課的車子,暴暴藍開了手機,首先是一個短消息,竟是塗鴉的::“你他媽不想死就給我乖乖地回來。”緊接著,電話就接踵而來,這回是老媽,在那邊大吼說:“倪幸,你在搞什麽鬼!馬上給我回來!”
  媽媽的聲音太大了,暴暴藍把手機從耳邊拿開,皺了皺眉,掛掉了。
  “媽媽在叫你回家?”看來陶課都聽得清清楚楚呢。
  暴暴藍無力地點點頭,回來,回來。都在叫自己回來。她手裏捏著一小塑料袋藥,軟軟地靠在座位上,心裏酸酸地想,自己到底來自何方,又該歸向何處呢?
  優諾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在這個真實的富麗堂皇的家裏,她感覺到七七就像是一隻遊進深海裏的魚,這個有著奇奇怪怪性格的寂寞叛逆同時又脆弱彷徨的女生,從網絡裏走出來真實在站在自己的麵前,讓她有一種很莫名的心疼感。
  我見過一場雨是你沒見過的我在那場雨裏迷了路好多年了那把你給的小紅傘已經變得很舊我說我迷路了你總是微笑不相信而你一笑我就什麽都信了“七七,我沒見過比你更寂寞的孩子。”替我補完英語的一個黃昏,優諾拍著我的肩輕輕地說。
  我不喜歡英語,但是我喜歡看優諾讀英語的樣子,喜歡聽她給我講那本英文版的《小王子》,喜歡她飛揚甜美的笑臉,喜歡到嫉妒還是一樣的喜歡。
  “你的同情是我最大的安慰。”我坐在地板上抱著膝蓋,傻傻地笑著對她說。
  “你是個需要很多愛的孩子,可惜你父親不太懂這點。”
  我很感激優諾這麽說,要知道,無數知道真相的人都會認為是我不知好歹,得了巧還賣乖呢。
  “不過你也要理解他,他可能是生意太忙,所以才會少顧及你的感受。”
  我冷冷地說:“他的事都與我無關,我們之間有代溝。”
  “豈止。”優諾說,“你們之間隔著一個宇宙黑洞。”
  “他聽你這麽說一定會跳起來。”我笑。
  “嗬嗬,昨天布置的數學作業做了嗎?”優諾問。
  “沒。”我搖著頭說,“全不會。”
  她責備地看著我。
  “是真不會。”我從書桌底下把那些書和試卷一股腦兒抽出來說,“我跟這些東西是絕緣的,我一看它們就會頭暈,真的,不騙你。”
  “可是你小學的時候考過全年級第一!”
  “誰告訴你的?”我警覺地問。
  “林渙之。”優諾說。
  “你們有談起過我?”
  “是。”優諾說,“我們在電話裏交流過關於你的情況。”
  “切!”我咬牙切齒。
  “不高興了?”優諾敏感地說,“不喜歡我們在背後談及你?”
  “你不懂的。”我說。
  “我懂的。”優諾固執地看著我眼睛說,“我知道你也很愛他,隻是你們彼此都沒有選擇對方式而已。”
  “好了,優諾。”我掉過頭去,“要知道我們並不算太熟。”
  “小刺蝟的刺又豎起來了?”優諾並不生氣,而是好脾氣地對我說:“這些題你要是不會,我就一道道替你講解吧。”
  我一把把書推到了地上。是的是的她說得沒錯,我恨她和林渙之聯係,恨他們瞞著我做這做那,恨他們跟我說話時總是語重心長的樣兒!
  “七七。”優諾把書撿起來說,“如果你想改變自己的現狀,就不可以這麽任性。”
  我嘴硬:“我這樣挺好。”
  “得了!”優諾毫不留情地說,“你壓根就不明白一個十七歲的女生可以擁有的世界有多美麗多豐富!”
  “我不稀罕!”我大聲喊道。
  “你不知道有多稀罕!”優諾的聲音比我還要大。
  “你滾!”我指著門外。
  “我可以走。”優諾看著我說:“不過你要考慮清楚,我要是走了,就不會再回來。”
  “誰稀罕!”我喘著氣。
  可是,優諾還沒走到門口我就投降了,我衝過去攔住她:“你要是現在走了,就別想拿到一分錢報酬。”
  “誰稀罕。”她諷刺我。
  我嗬她的癢,她拚命地躲,嘴裏恨恨地罵:“七七,你真是個小妖精。”
  事後我問她是不是真的會走,是不是真的走了就再不會回來。她狡黠地笑著說:“我還不知道你舍不得我麽?做戲給你看而已。哈哈。”
  “我鬥不過優諾。心服口服。”跟暴暴藍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很認真的,她想了一下也很認真地答我說:“是的是的啊七七,優諾真是美好到讓人嫉妒。”
  暴暴藍心情不太好,高考當掉了,小說最近也走到了死胡同,她不折不撓地問我到底是想要一個悲劇還是喜劇,我幹幹脆脆地選擇了前者。暴暴藍說:“呀你怎麽跟那些無知的編輯一樣啊,要是優諾,我保證她希望是喜劇,你信不信?”
  我當然信。
  這就是我和優諾的不同。
  “但不管怎麽說,我們總會殊途同歸。”暴暴藍用她文學的語言安慰我。
  我對她說我要下線了,打算去理發。夏天已經來了,我的頭發越來越長,已經不方便了。
  “去吧。”暴暴藍說,“我要睡了。”
  我吻了一下這個跟我一樣總是將日子過得黑白顛倒的女孩,下線。
  美發廳裏的小妹妹很會遊說,我不過是想把頭發剪短一些,她卻一會兒建議我染發一會兒又建議我做離子燙。等我花掉四百大洋和四小時後,她如願以償地對著鏡中的我大加讚賞說:“瞧一瞧,你現在多漂亮。”
  漂亮,嗬嗬。漂亮給誰看呢?
  不過,被人誇總是願意的,所以錢雖然花掉了,心情還算不錯。
  我從美發廳裏走出來,陽光已經消失,黑夜正在來臨。我摸摸口袋裏最後的五十元錢,忽然很想去大學城喝點冰啤,於是我就去了。
  大學城裏的老板娘叫清妹,她好像是優諾的老同學。見了我,她很高興地說:“怎麽樣?這下沒得挑了吧?”
  “你說優諾啊,”我說,“不錯是不錯,可是這家夥這兩天找不到人,說是明天才能來替我補課呢。”
  “談戀愛去了呀。”清妹朝我擠擠眼說,“戀愛大過天麽。”
  “不會吧,她跟我說過她沒男朋友的。”
  “戀愛來的時候排山倒海,誰能預料?”清妹遞給我一大杯冰啤說:“悠著點,別喝多了,優諾會找我算賬的,嗬嗬。”
  “她現在搞得像我經紀人。”我嘴裏不滿,心裏倒還是快樂的。說完這話我就發現那天被我攆出家門的那個女大學生就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她差不多是同時也看到了我,正在起身朝我走過來。
  “頭發做過了?”她在我身邊坐下說,“這下看上去不是那麽老土了。”
  我給她一個背影。
  她在我身後說:“聽說你不過是他的養女,我不知道你得意什麽?”
  “得意我被他收養且眼看著就要繼承他的萬貫家財,不行嗎?”我轉回頭說,“你是不是很羨慕來著?”
  “蔡佳佳。”清妹出來打圓場:“別跟小妹妹過不去啦。”
  蔡佳佳說,“哪裏的話,我隻是想和小妹妹聊聊天。”
  “滾你媽的蛋!”我粗魯地說。
  蔡佳佳忽然笑了,問我說:“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呃,他那麽文質彬彬,怎麽會收養你這麽一個沒教養的人呢?”
  “你問他去啊。”我說,“找個理由再見他一次,沒準見麵後還能騙一筆。”
  “你這是侮辱我還是侮辱他呢?”蔡佳佳說,“不怕你傷心,我倒是可以告訴你,我今晚真的和他有約會,嗬嗬嗬。”
  “那是你們倆的事。”我付賬離去,好不容易有的一點興致被這個叫蔡佳佳的不要臉的女生破壞得一幹二淨。
  我回到家裏的時候伍媽已經下班,飯桌上照例是我的飯菜。旁邊是伍媽歪歪扭扭的字:“冷了就用微波爐自己熱一下。”
  沒有食欲。
  整個房子是座寂寞的空城。
  我給優諾打電話,告訴她我剪了頭發,她在那邊笑得天花亂墜:“想我啦?我明天就回來哦。”
  “你和男朋友在一起吧?”我問她。
  “也許……算是吧。”她哈哈笑,“正在進行時。”
  “你在哪裏?”我問她。
  她說出一個小鎮的名字,那小鎮離市區有五十多公裏,我立刻放棄了請她過來陪我的想法。
  這個世界上,其實是沒有人可以真正地依靠的,不是嗎?
  我跟她說再見,然後趴在沙發上發呆。我真的很想很想找個人來陪我,哪怕是曾煒,布衣,總之,跟我說說話就好。
  我打了曾煒的電話,竟是個女生接的。過了好半天他才接過去,用不相信的語氣問我說:“你真的是葉小寂?”
  “不是我是誰?”
  “找我有事嗎?”不知道是不是他身邊有別的女生,他客氣得像我們從不曾相識。
  “沒事,問候你媽。”我狠狠地摔了電話。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在沙發上睡著的,我在深夜十二點被林渙之喊醒:“七七,到床上去睡!”
  “你去哪裏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開口竟是這句話。也許是我一直想要這麽問,所以就毫不考慮地問出來了吧。
  “有應酬。”他可能也覺得我問得奇怪,因為我從來都不過問他的私事,但他還是用這簡短的三個字回答了我。答完後他直直地看著我說:“你的頭發怎麽了,誰讓你染上這種亂七八糟的顏色的?”
  “什麽應酬?”我不答理他的問題,繼續問。
  “生意上的事。”看得出來他的容忍。
  “是陪美女吧。”我冷冷地說,“你夜夜笙歌,就不怕自己吃不消?”
  “七七!”他憤怒地說,“你聽聽自己都在說什麽!給我上去睡覺去!還有,明天去把頭發染回黑色!”
  “就不!”我在家裏跳上跳下,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來,把電視開到最大聲,然後我對他說:“要睡你去睡,我也要享受我自己的夜生活!”
  他沉默地關掉了電視,關掉了客廳裏的大燈,然後他走到我麵前說:“我警告你,你最好適可而止。”
  我譏諷地說:“你的品味呢!怎麽連蔡佳佳那樣的人你都瞧得上眼?”
  “什麽蔡佳佳?”他跟我裝糊塗。
  KAO,我真服了他。
  “你現在隻有一個選擇,就是上樓去睡覺!”他嚴厲地說,“我不想再跟你多說!”
  “如果我不呢?”我倔強地揚起頭。
  他揮起了他的手臂,但最終還是沒有落下來。
  我的心裏掠過一絲莫名的快感,我們倆這麽多年來的戰爭,就算我從來沒有贏過,但總是能讓他筋疲力盡,這樣我也不至於輸得太難看,不是嗎?
  我沒說錯,他真的已經筋疲力盡,不再理我,無力地朝樓上走去。他上樓的步子真是緩慢,背影看上去已經蒼老。我的心裏泛起一陣酸酸的漣漪,然後,我開始嚎啕大哭。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下來安慰我。
  二十分鍾後來的是麥子。她自己用鑰匙開的門,看來我對她的地位還有所低估。她走進來,對著仍在嗚咽的我說:“天天鬧天天鬧你就不覺得累麽?”
  我不理她。
  她又說:“我得去看看他,他又喊胃疼了。”
  我依然不理她。心裏恨恨地想得了吧你,你不就喜歡他撒嬌麽。
  “你還沒吃飯吧。”麥子拍拍我說,“乖,自己去熱點東西來吃。”
  說完,她上樓去了,沒過十分鍾,她又下來了,看著在原地紋絲不動的我,俯下身對我說:“七七,你哪裏不痛快,說出來好麽?”
  我低聲:“我有病。”
  “別胡說。”麥子說:“明天我帶你去見個朋友,也許他對你會有所幫助。”
  “好的,麥子。”我前所未有的聽話,“你帶我去看病,好的。”
  麥子抱了抱我:“沒事的,七七。你隻要聽話,一定沒事的。”
  我倦得一點勁兒也沒有,如同沉溺於深海,無法自救。
  那晚,我胡亂吃了點東西。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了一夜。麥子沒走,一直陪我,睡另一張沙發。
  夜裏我醒過一次,發現身上多了一床小被子。麥子就躺在那邊,夜燈微弱的光打在她臉上,我第一次發現她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女人,長長的頭發長長的睫毛和入睡後均勻的呼吸。她不是我什麽人,她沒有義務守著我。可是她願意這樣整夜委屈地躺在沙發上,陪一個從不正眼看她的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的人。
  為了愛情,真是讓一個女人做什麽都可以嗎?
  第二天,我被大驚小怪的伍媽吵醒:“七七,你這丫頭怎麽會睡在這裏?麥醫生,你怎麽也在?”
  我睡眼惺忪地推開她往樓上跑去,正巧林渙之從樓下走下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說:“你聽好了,今天哪裏也不許去,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呆著。”
  “你別逼我。”我甩開他,“不過我告訴你,我不會離家出走的,那種老土的把戲我再也不想玩!”
  “那是最好。”他說,“很遺憾地告訴你,我要從今天起開始管教你。我會打電話給優諾,要求增加你的補課量。另外,你每天上網的時間不可以超過兩小時。要是不聽,我就把網停掉電腦搬走,你自己考慮清楚!”
  “你不覺得遲了點?”我問他。
  “什麽?”他不懂。
  “你的管教!”我說,“很遺憾,我一點兒也不怕!”說完,我噔噔噔地上樓了。進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賭氣開了我的電腦。
  誰要是敢搬走我的電腦,他來試試看?
  沒一會兒伍媽進來了,她對我說:“麥醫生說她上午要開會,下午會來接你。”
  “去去去,別煩我。”我把伍媽臭老遠。
  “七七。”伍媽一幅主持公道的樣子,“你這兩年越鬧越過份。”
  我一語不發,站起身來把她往門外推。門關上的那一刻,伍媽用手指著我不甘心地罵:“再鬧我真要對你不客氣!”
  我坐回椅子上,眼睛回到電腦,又看到暴暴藍,她見到我就對我說:“早啊七七,我又一夜沒睡呢。”
  “又寫小說了?”
  “不然我還能幹什麽?嘿嘿。”
  我到論壇,果然看到她又貼了新的章節上去,她筆下的“七七”又和男朋友吵架了,她惡狠狠地對他說:“你要是再不跟我道歉,我就拿刀劈你!”然後她就真的拿著刀追上去了,把那個男生從六樓一直追到六樓……真過癮,我笑得腸子都打結。於是留貼誇她是天才。她高興地說好好好,這樣我才有信心繼續寫下去麽。
  我真沒見過為了寫作這麽拚命的人,整日整夜地掛在網上寫,不要命一樣。
  隻有我,是沒有理想沒有追求的。
  如果非要說有,那就是想方設法地去激怒林渙之。
  這仿佛是我這幾年來最苦心經營且為之而奮不顧身的事業。
  一大早,天就悶得讓人發瘋,讓人喘不過氣,十點左右,開始下起雨來。仿佛隻是在一秒鍾之間,天黑了,雲聚攏來,雨傾瀉如注。我慌裏慌張地對暴暴藍說:“我不陪你掛了,我得下了,下雨了。”
  “你這孩子,下雨跟下網有什麽關係?”暴暴藍嘲笑我:“你該不是怕打雷要躲到被窩裏去了吧。哈哈哈。”
  我匆匆忙忙地下了線,暴暴藍真是個聰明的女生,她至少說對了一半,我是被這場雨嚇了很大很大的一跳,它讓我無法抗拒地回憶起我一直不願回憶的六歲時那個改變我一生的雨天,我沒有預想到,有一天,我還會和這樣一場一模一樣的雨突然地相逢。
  在這之前,我一直對那場雨有所懷疑,我曾經以為是我的憶憶無限地誇大了它,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真的真的有這樣的雨,它來得迅速而凶猛,鋪天蓋地,仿似要不顧一切地摧毀這個世界一般。
  我坐在圈椅裏,呆呆地看雨打進露台,看風把窗簾高高地吹起,一時竟不能動彈。我聽到伍媽在家裏罵罵咧咧腳步急促地飛奔,一定是忙著收回露台上曬的被子衣服和毛巾。沒一會兒她進了我的房間,衝著我大喝一聲:“傻了,怎麽不關窗?”
  說完,她放下手裏的東西奔到露台上把窗嘩地拉起來,拿回我已經被雨淋得濕透的鞋。又替我扭亮了房間裏的燈。雨聲驟然變小了,燈光讓人有種黑夜提前來臨的錯覺。伍媽朝我走過來,我閉著眼睛說:“別囉嗦,求你哦。”
  “天天在家呆著,動一下都不肯,不懶出毛病來才怪!”
  她把洗得很幹淨的床單在我的床上鋪展開來,那床單是我喜歡的純白色,中間有一朵大大的金黃色的向日葵。很多的時候我喜歡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麵沉睡或是胡思亂想,那樣讓我覺得安寧。伍媽一麵用力地拍著床單一麵回頭大聲地對我說:“你不舒服還是怎麽了,臉色那麽難看?”
  “對,我頭痛。”
  伍媽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過來摸我的額頭,我不耐煩地擋開了她的手。
  她走到一邊去打電話,找麥醫生,我衝過去一把扯下她手裏的電話說:“你神經不神經啊,你打電話給她幹什麽!”
  “麥醫生走的時候說了,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通知她。”伍媽是個很固執的老太太,她把我往邊上一推說,“每天不是頭痛就是失眠,要不就是死睡,怎麽叫人放得下心哦!”
  我死按住電話不讓她打,她繼續推我,與我僵持著。
  很快我就堅持不住了,我三步兩步跑到露台上,把窗戶一把推開,讓風雨肆無忌憚地再次衝進來,我就在那巨大的雨聲裏衝著伍媽喊道:“你打啊打啊,你要敢打,我馬上就從這裏跳下去,你讓他們來收屍好啦!”
  伍媽被我嚇壞了,扔下電話就朝我跑來,一把死死地抱住我說:“這丫頭做死啊,做死也不是這樣的做法!你給我進去,進去!”
  雨打在我們身上,這該死的無休無止的雨。我堅持著我的姿勢,沒有人知道,我那一刻真的是不想活了,或者說我很長時間都不想活了,我真的早就活夠了。
  這些無望的沒有盡頭的日子,讓它結束也罷。
  我奮力地推開伍媽,長腿一跨邁上了露台。
  伍媽尖叫著過來拖我。我已經無法控製我自己,拚命地往她身上踢呀踢,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門鈴丁當當地響了起來。伍媽把頭伸出去,朝著樓下大喊:“快快,快打電話給七七爸爸!”
  我把頭扭過去,竟看到優諾,下那麽大的雨,她沒有帶雨傘,全身濕透地站在那裏疑惑地衝上喊:“七七,你在幹什麽?”
  那一瞬間,我所有的力氣都已消失,頹然跌坐在露台已被雨水打得盡濕的地磚上。伍媽用力地拉上了窗玻璃。她被我嚇壞了,手上一點勁兒也沒有,拉半天也沒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最終還是我自己站了起來,坐到房間裏的圈椅上,朝她揮揮手說:“去給優諾開門吧。”
  崩潰。
  我終於讓自己崩潰。
  而且,被崩潰的自己嚇得不輕。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有人進來的腳步,她走到我身邊,用一張幹毛巾細細地替我擦頭發,然後她咯咯笑著說:“瞧我們兩個落湯雞,我們一起去洗個澡吧,不然會感冒的。”
  優諾拿著蓮篷頭細心地為我衝淋,她摸著我的長發說:“七七你頭發真好,我十七歲的時候也有一頭這麽好的長發,可惜現在老了,頭發越來越軟,隻好剪成短發啦。”
  我有些害怕地說:“優諾,我今天差點死了。”
  “好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優諾,我好怕,怎麽會控製不了我自己?”
  “別怕嗬,我這不是來了嗎?”
  “雨停了嗎?”我問她。
  “停啦!”優諾說,“我最喜歡雨後的天氣了,等我們洗得幹幹淨淨香噴噴的就一起出去散步!好不好?”
  我點點頭。
  “唱歌給你聽吧,”優諾說,“我最喜歡在洗澡的時候唱歌了。”說完,她就在嘩哩嘩啦的水聲裏悠揚地唱起那首《B小調雨後》:一斜斜乍暖輕寒的夕陽一雙雙紅掌輕波的鴛鴦一離離原上寂寞的村莊一段段斷了心腸的流光兩隻手捧著黯淡的時光兩個人沿著背影的去向兩句話可以掩飾的慌張兩年後可以忘記的地方我的心就像西風老樹下人家池塘邊落落野花雨後的我怎麽……啦等優諾唱完後,我下定決心對她說:“陪我去找麥子好嗎?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怎麽了。”
  “好的。”優諾沉思了一下,然後輕快地說:“穿上你最漂亮的衣服,我們———出發!
  暴暴藍心情不太好,高考當掉了,小說最近也走到了死胡同,她不折不撓地問我到底是想要一個悲劇還是喜劇,我幹幹脆脆地選擇了前者。暴暴藍說:“呀你怎麽跟那些無知的編輯一樣啊,要是優諾,我保證她希望是喜劇,你信不信?”
  我見過一場雨是你沒見過的我在那場雨裏迷了路好多年了那把你給的小紅傘已經變得很舊我說我迷路了你總是微笑不相信而你一笑我就什麽都信了“七七,我沒見過比你更寂寞的孩子。”替我補完英語的一個黃昏,優諾拍著我的肩輕輕地說。
  我不喜歡英語,但是我喜歡看優諾讀英語的樣子,喜歡聽她給我講那本英文版的《小王子》,喜歡她飛揚甜美的笑臉,喜歡到嫉妒還是一樣的喜歡。
  “你的同情是我最大的安慰。”我坐在地板上抱著膝蓋,傻傻地笑著對她說。
  “你是個需要很多愛的孩子,可惜你父親不太懂這點。”
  我很感激優諾這麽說,要知道,無數知道真相的人都會認為是我不知好歹,得了巧還賣乖呢。
  “不過你也要理解他,他可能是生意太忙,所以才會少顧及你的感受。”
  我冷冷地說:“他的事都與我無關,我們之間有代溝。”
  “豈止。”優諾說,“你們之間隔著一個宇宙黑洞。”
  “他聽你這麽說一定會跳起來。”我笑。
  “嗬嗬,昨天布置的數學作業做了嗎?”優諾問。
  “沒。”我搖著頭說,“全不會。”
  她責備地看著我。
  “是真不會。”我從書桌底下把那些書和試卷一股腦兒抽出來說,“我跟這些東西是絕緣的,我一看它們就會頭暈,真的,不騙你。”
  “可是你小學的時候考過全年級第一!”
  “誰告訴你的?”我警覺地問。
  “林渙之。”優諾說。
  “你們有談起過我?”
  “是。”優諾說,“我們在電話裏交流過關於你的情況。”
  “切!”我咬牙切齒。
  “不高興了?”優諾敏感地說,“不喜歡我們在背後談及你?”
  “你不懂的。”我說。
  “我懂的。”優諾固執地看著我眼睛說,“我知道你也很愛他,隻是你們彼此都沒有選擇對方式而已。”
  “好了,優諾。”我掉過頭去,“要知道我們並不算太熟。”
  “小刺蝟的刺又豎起來了?”優諾並不生氣,而是好脾氣地對我說:“這些題你要是不會,我就一道道替你講解吧。”
  我一把把書推到了地上。是的是的她說得沒錯,我恨她和林渙之聯係,恨他們瞞著我做這做那,恨他們跟我說話時總是語重心長的樣兒!
  “七七。”優諾把書撿起來說,“如果你想改變自己的現狀,就不可以這麽任性。”
  我嘴硬:“我這樣挺好。”
  “得了!”優諾毫不留情地說,“你壓根就不明白一個十七歲的女生可以擁有的世界有多美麗多豐富!”
  “我不稀罕!”我大聲喊道。
  “你不知道有多稀罕!”優諾的聲音比我還要大。
  “你滾!”我指著門外。
  “我可以走。”優諾看著我說:“不過你要考慮清楚,我要是走了,就不會再回來。”
  “誰稀罕!”我喘著氣。
  可是,優諾還沒走到門口我就投降了,我衝過去攔住她:“你要是現在走了,就別想拿到一分錢報酬。”
  “誰稀罕。”她諷刺我。
  我嗬她的癢,她拚命地躲,嘴裏恨恨地罵:“七七,你真是個小妖精。”
  事後我問她是不是真的會走,是不是真的走了就再不會回來。她狡黠地笑著說:“我還不知道你舍不得我麽?做戲給你看而已。哈哈。”
  “我鬥不過優諾。心服口服。”跟暴暴藍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很認真的,她想了一下也很認真地答我說:“是的是的啊七七,優諾真是美好到讓人嫉妒。”
  暴暴藍心情不太好,高考當掉了,小說最近也走到了死胡同,她不折不撓地問我到底是想要一個悲劇還是喜劇,我幹幹脆脆地選擇了前者。暴暴藍說:“呀你怎麽跟那些無知的編輯一樣啊,要是優諾,我保證她希望是喜劇,你信不信?”
  我當然信。
  這就是我和優諾的不同。
  “但不管怎麽說,我們總會殊途同歸。”暴暴藍用她文學的語言安慰我。
  我對她說我要下線了,打算去理發。夏天已經來了,我的頭發越來越長,已經不方便了。
  “去吧。”暴暴藍說,“我要睡了。”
  我吻了一下這個跟我一樣總是將日子過得黑白顛倒的女孩,下線。
  美發廳裏的小妹妹很會遊說,我不過是想把頭發剪短一些,她卻一會兒建議我染發一會兒又建議我做離子燙。等我花掉四百大洋和四小時後,她如願以償地對著鏡中的我大加讚賞說:“瞧一瞧,你現在多漂亮。”
  漂亮,嗬嗬。漂亮給誰看呢?
  不過,被人誇總是願意的,所以錢雖然花掉了,心情還算不錯。
  我從美發廳裏走出來,陽光已經消失,黑夜正在來臨。我摸摸口袋裏最後的五十元錢,忽然很想去大學城喝點冰啤,於是我就去了。
  大學城裏的老板娘叫清妹,她好像是優諾的老同學。見了我,她很高興地說:“怎麽樣?這下沒得挑了吧?”
  “你說優諾啊,”我說,“不錯是不錯,可是這家夥這兩天找不到人,說是明天才能來替我補課呢。”
  “談戀愛去了呀。”清妹朝我擠擠眼說,“戀愛大過天麽。”
  “不會吧,她跟我說過她沒男朋友的。”
  “戀愛來的時候排山倒海,誰能預料?”清妹遞給我一大杯冰啤說:“悠著點,別喝多了,優諾會找我算賬的,嗬嗬。”
  “她現在搞得像我經紀人。”我嘴裏不滿,心裏倒還是快樂的。說完這話我就發現那天被我攆出家門的那個女大學生就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她差不多是同時也看到了我,正在起身朝我走過來。
  “頭發做過了?”她在我身邊坐下說,“這下看上去不是那麽老土了。”
  我給她一個背影。
  她在我身後說:“聽說你不過是他的養女,我不知道你得意什麽?”
  “得意我被他收養且眼看著就要繼承他的萬貫家財,不行嗎?”我轉回頭說,“你是不是很羨慕來著?”
  “蔡佳佳。”清妹出來打圓場:“別跟小妹妹過不去啦。”
  蔡佳佳說,“哪裏的話,我隻是想和小妹妹聊聊天。”
  “滾你媽的蛋!”我粗魯地說。
  蔡佳佳忽然笑了,問我說:“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呃,他那麽文質彬彬,怎麽會收養你這麽一個沒教養的人呢?”
  “你問他去啊。”我說,“找個理由再見他一次,沒準見麵後還能騙一筆。”
  “你這是侮辱我還是侮辱他呢?”蔡佳佳說,“不怕你傷心,我倒是可以告訴你,我今晚真的和他有約會,嗬嗬嗬。”
  “那是你們倆的事。”我付賬離去,好不容易有的一點興致被這個叫蔡佳佳的不要臉的女生破壞得一幹二淨。
  我回到家裏的時候伍媽已經下班,飯桌上照例是我的飯菜。旁邊是伍媽歪歪扭扭的字:“冷了就用微波爐自己熱一下。”
  沒有食欲。
  整個房子是座寂寞的空城。
  我給優諾打電話,告訴她我剪了頭發,她在那邊笑得天花亂墜:“想我啦?我明天就回來哦。”
  “你和男朋友在一起吧?”我問她。
  “也許……算是吧。”她哈哈笑,“正在進行時。”
  “你在哪裏?”我問她。
  她說出一個小鎮的名字,那小鎮離市區有五十多公裏,我立刻放棄了請她過來陪我的想法。
  這個世界上,其實是沒有人可以真正地依靠的,不是嗎?
  我跟她說再見,然後趴在沙發上發呆。我真的很想很想找個人來陪我,哪怕是曾煒,布衣,總之,跟我說說話就好。
  我打了曾煒的電話,竟是個女生接的。過了好半天他才接過去,用不相信的語氣問我說:“你真的是葉小寂?”
  “不是我是誰?”
  “找我有事嗎?”不知道是不是他身邊有別的女生,他客氣得像我們從不曾相識。
  “沒事,問候你媽。”我狠狠地摔了電話。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在沙發上睡著的,我在深夜十二點被林渙之喊醒:“七七,到床上去睡!”
  “你去哪裏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開口竟是這句話。也許是我一直想要這麽問,所以就毫不考慮地問出來了吧。
  “有應酬。”他可能也覺得我問得奇怪,因為我從來都不過問他的私事,但他還是用這簡短的三個字回答了我。答完後他直直地看著我說:“你的頭發怎麽了,誰讓你染上這種亂七八糟的顏色的?”
  “什麽應酬?”我不答理他的問題,繼續問。
  “生意上的事。”看得出來他的容忍。
  “是陪美女吧。”我冷冷地說,“你夜夜笙歌,就不怕自己吃不消?”
  “七七!”他憤怒地說,“你聽聽自己都在說什麽!給我上去睡覺去!還有,明天去把頭發染回黑色!”
  “就不!”我在家裏跳上跳下,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來,把電視開到最大聲,然後我對他說:“要睡你去睡,我也要享受我自己的夜生活!”
  他沉默地關掉了電視,關掉了客廳裏的大燈,然後他走到我麵前說:“我警告你,你最好適可而止。”
  我譏諷地說:“你的品味呢!怎麽連蔡佳佳那樣的人你都瞧得上眼?”
  “什麽蔡佳佳?”他跟我裝糊塗。
  KAO,我真服了他。
  “你現在隻有一個選擇,就是上樓去睡覺!”他嚴厲地說,“我不想再跟你多說!”
  “如果我不呢?”我倔強地揚起頭。
  他揮起了他的手臂,但最終還是沒有落下來。
  我的心裏掠過一絲莫名的快感,我們倆這麽多年來的戰爭,就算我從來沒有贏過,但總是能讓他筋疲力盡,這樣我也不至於輸得太難看,不是嗎?
  我沒說錯,他真的已經筋疲力盡,不再理我,無力地朝樓上走去。他上樓的步子真是緩慢,背影看上去已經蒼老。我的心裏泛起一陣酸酸的漣漪,然後,我開始嚎啕大哭。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下來安慰我。
  二十分鍾後來的是麥子。她自己用鑰匙開的門,看來我對她的地位還有所低估。她走進來,對著仍在嗚咽的我說:“天天鬧天天鬧你就不覺得累麽?”
  我不理她。
  她又說:“我得去看看他,他又喊胃疼了。”
  我依然不理她。心裏恨恨地想得了吧你,你不就喜歡他撒嬌麽。
  “你還沒吃飯吧。”麥子拍拍我說,“乖,自己去熱點東西來吃。”
  說完,她上樓去了,沒過十分鍾,她又下來了,看著在原地紋絲不動的我,俯下身對我說:“七七,你哪裏不痛快,說出來好麽?”
  我低聲:“我有病。”
  “別胡說。”麥子說:“明天我帶你去見個朋友,也許他對你會有所幫助。”
  “好的,麥子。”我前所未有的聽話,“你帶我去看病,好的。”
  麥子抱了抱我:“沒事的,七七。你隻要聽話,一定沒事的。”
  我倦得一點勁兒也沒有,如同沉溺於深海,無法自救。
  那晚,我胡亂吃了點東西。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了一夜。麥子沒走,一直陪我,睡另一張沙發。
  夜裏我醒過一次,發現身上多了一床小被子。麥子就躺在那邊,夜燈微弱的光打在她臉上,我第一次發現她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女人,長長的頭發長長的睫毛和入睡後均勻的呼吸。她不是我什麽人,她沒有義務守著我。可是她願意這樣整夜委屈地躺在沙發上,陪一個從不正眼看她的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的人。
  為了愛情,真是讓一個女人做什麽都可以嗎?
  第二天,我被大驚小怪的伍媽吵醒:“七七,你這丫頭怎麽會睡在這裏?麥醫生,你怎麽也在?”
  我睡眼惺忪地推開她往樓上跑去,正巧林渙之從樓下走下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說:“你聽好了,今天哪裏也不許去,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呆著。”
  “你別逼我。”我甩開他,“不過我告訴你,我不會離家出走的,那種老土的把戲我再也不想玩!”
  “那是最好。”他說,“很遺憾地告訴你,我要從今天起開始管教你。我會打電話給優諾,要求增加你的補課量。另外,你每天上網的時間不可以超過兩小時。要是不聽,我就把網停掉電腦搬走,你自己考慮清楚!”
  “你不覺得遲了點?”我問他。
  “什麽?”他不懂。
  “你的管教!”我說,“很遺憾,我一點兒也不怕!”說完,我噔噔噔地上樓了。進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賭氣開了我的電腦。
  誰要是敢搬走我的電腦,他來試試看?
  沒一會兒伍媽進來了,她對我說:“麥醫生說她上午要開會,下午會來接你。”
  “去去去,別煩我。”我把伍媽臭老遠。
  “七七。”伍媽一幅主持公道的樣子,“你這兩年越鬧越過份。”
  我一語不發,站起身來把她往門外推。門關上的那一刻,伍媽用手指著我不甘心地罵:“再鬧我真要對你不客氣!”
  我坐回椅子上,眼睛回到電腦,又看到暴暴藍,她見到我就對我說:“早啊七七,我又一夜沒睡呢。”
  “又寫小說了?”
  “不然我還能幹什麽?嘿嘿。”
  我到論壇,果然看到她又貼了新的章節上去,她筆下的“七七”又和男朋友吵架了,她惡狠狠地對他說:“你要是再不跟我道歉,我就拿刀劈你!”然後她就真的拿著刀追上去了,把那個男生從六樓一直追到六樓……真過癮,我笑得腸子都打結。於是留貼誇她是天才。她高興地說好好好,這樣我才有信心繼續寫下去麽。
  我真沒見過為了寫作這麽拚命的人,整日整夜地掛在網上寫,不要命一樣。
  隻有我,是沒有理想沒有追求的。
  如果非要說有,那就是想方設法地去激怒林渙之。
  這仿佛是我這幾年來最苦心經營且為之而奮不顧身的事業。
  一大早,天就悶得讓人發瘋,讓人喘不過氣,十點左右,開始下起雨來。仿佛隻是在一秒鍾之間,天黑了,雲聚攏來,雨傾瀉如注。我慌裏慌張地對暴暴藍說:“我不陪你掛了,我得下了,下雨了。”
  “你這孩子,下雨跟下網有什麽關係?”暴暴藍嘲笑我:“你該不是怕打雷要躲到被窩裏去了吧。哈哈哈。”
  我匆匆忙忙地下了線,暴暴藍真是個聰明的女生,她至少說對了一半,我是被這場雨嚇了很大很大的一跳,它讓我無法抗拒地回憶起我一直不願回憶的六歲時那個改變我一生的雨天,我沒有預想到,有一天,我還會和這樣一場一模一樣的雨突然地相逢。
  在這之前,我一直對那場雨有所懷疑,我曾經以為是我的憶憶無限地誇大了它,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真的真的有這樣的雨,它來得迅速而凶猛,鋪天蓋地,仿似要不顧一切地摧毀這個世界一般。
  我坐在圈椅裏,呆呆地看雨打進露台,看風把窗簾高高地吹起,一時竟不能動彈。我聽到伍媽在家裏罵罵咧咧腳步急促地飛奔,一定是忙著收回露台上曬的被子衣服和毛巾。沒一會兒她進了我的房間,衝著我大喝一聲:“傻了,怎麽不關窗?”
  說完,她放下手裏的東西奔到露台上把窗嘩地拉起來,拿回我已經被雨淋得濕透的鞋。又替我扭亮了房間裏的燈。雨聲驟然變小了,燈光讓人有種黑夜提前來臨的錯覺。伍媽朝我走過來,我閉著眼睛說:“別囉嗦,求你哦。”
  “天天在家呆著,動一下都不肯,不懶出毛病來才怪!”
  她把洗得很幹淨的床單在我的床上鋪展開來,那床單是我喜歡的純白色,中間有一朵大大的金黃色的向日葵。很多的時候我喜歡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麵沉睡或是胡思亂想,那樣讓我覺得安寧。伍媽一麵用力地拍著床單一麵回頭大聲地對我說:“你不舒服還是怎麽了,臉色那麽難看?”
  “對,我頭痛。”
  伍媽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過來摸我的額頭,我不耐煩地擋開了她的手。
  她走到一邊去打電話,找麥醫生,我衝過去一把扯下她手裏的電話說:“你神經不神經啊,你打電話給她幹什麽!”
  “麥醫生走的時候說了,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通知她。”伍媽是個很固執的老太太,她把我往邊上一推說,“每天不是頭痛就是失眠,要不就是死睡,怎麽叫人放得下心哦!”
  我死按住電話不讓她打,她繼續推我,與我僵持著。
  很快我就堅持不住了,我三步兩步跑到露台上,把窗戶一把推開,讓風雨肆無忌憚地再次衝進來,我就在那巨大的雨聲裏衝著伍媽喊道:“你打啊打啊,你要敢打,我馬上就從這裏跳下去,你讓他們來收屍好啦!”
  伍媽被我嚇壞了,扔下電話就朝我跑來,一把死死地抱住我說:“這丫頭做死啊,做死也不是這樣的做法!你給我進去,進去!”
  雨打在我們身上,這該死的無休無止的雨。我堅持著我的姿勢,沒有人知道,我那一刻真的是不想活了,或者說我很長時間都不想活了,我真的早就活夠了。
  這些無望的沒有盡頭的日子,讓它結束也罷。
  我奮力地推開伍媽,長腿一跨邁上了露台。
  伍媽尖叫著過來拖我。我已經無法控製我自己,拚命地往她身上踢呀踢,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門鈴丁當當地響了起來。伍媽把頭伸出去,朝著樓下大喊:“快快,快打電話給七七爸爸!”
  我把頭扭過去,竟看到優諾,下那麽大的雨,她沒有帶雨傘,全身濕透地站在那裏疑惑地衝上喊:“七七,你在幹什麽?”
  那一瞬間,我所有的力氣都已消失,頹然跌坐在露台已被雨水打得盡濕的地磚上。伍媽用力地拉上了窗玻璃。她被我嚇壞了,手上一點勁兒也沒有,拉半天也沒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最終還是我自己站了起來,坐到房間裏的圈椅上,朝她揮揮手說:“去給優諾開門吧。”
  崩潰。
  我終於讓自己崩潰。
  而且,被崩潰的自己嚇得不輕。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有人進來的腳步,她走到我身邊,用一張幹毛巾細細地替我擦頭發,然後她咯咯笑著說:“瞧我們兩個落湯雞,我們一起去洗個澡吧,不然會感冒的。”
  優諾拿著蓮篷頭細心地為我衝淋,她摸著我的長發說:“七七你頭發真好,我十七歲的時候也有一頭這麽好的長發,可惜現在老了,頭發越來越軟,隻好剪成短發啦。”
  我有些害怕地說:“優諾,我今天差點死了。”
  “好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優諾,我好怕,怎麽會控製不了我自己?”
  “別怕嗬,我這不是來了嗎?”
  “雨停了嗎?”我問她。
  “停啦!”優諾說,“我最喜歡雨後的天氣了,等我們洗得幹幹淨淨香噴噴的就一起出去散步!好不好?”
  我點點頭。
  “唱歌給你聽吧,”優諾說,“我最喜歡在洗澡的時候唱歌了。”說完,她就在嘩哩嘩啦的水聲裏悠揚地唱起那首《B小調雨後》:一斜斜乍暖輕寒的夕陽一雙雙紅掌輕波的鴛鴦一離離原上寂寞的村莊一段段斷了心腸的流光兩隻手捧著黯淡的時光兩個人沿著背影的去向兩句話可以掩飾的慌張兩年後可以忘記的地方我的心就像西風老樹下人家池塘邊落落野花雨後的我怎麽……啦等優諾唱完後,我下定決心對她說:“陪我去找麥子好嗎?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怎麽了。”
  “好的。”優諾沉思了一下,然後輕快地說:“穿上你最漂亮的衣服,我們———出發!
  姑姑百般不情願地把這張存折遞給暴暴藍的時候,那兩個字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沒有伸手去接,她知道,那是奶奶所有的養老金,這麽多年來,她孜孜不倦地存錢,好吃的東西舍不得吃,一件新衣服也舍不得買,就是為了給自己留下這筆財富。
  我寫了很多很多的字那些字變成一隻隻的貓我抱著它們偷偷跑出去曬太陽聽到你一聲一聲地喚我歸家可是當我回來你卻走了在歲月的輪回裏我們總是這樣遺憾地擦肩而過高考結束的第二天,奶奶走了。
  腦溢血。
  生命的結束是如此的快而殘酷。就在清晨的時候,奶奶還在陽台的搖椅上曬著太陽眯著眼睛問暴暴藍:“考不上怎麽辦啊?”
  “我能養活自己,還有你。”暴暴藍伏在陽台上,看著天說,“你放心。”
  奶奶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陽光照著她花白的鬢角,她軟聲軟語不急不緩地說:“孩子,不怪你,要怪就怪你不懂事的爹媽。”
  六月的天已經熱得可以,奶奶穿了一件暗藍色的布褂子,神情安然。那時候暴暴藍很想走上前去摸摸她的頭發,或者,抱抱她。但是她最終沒有,她隻是在心裏對自己說:說什麽也要讓這個和自己相依為命十幾年的人過上好日子。
  但是,她忽然走了。
  說走就走了。
  人們發現她的內衣口袋裏裝著一個存折,上麵有五萬塊,存款人姓名那一欄寫的是暴暴藍的名字:倪幸。
  姑姑百般不情願地把這張存折遞給暴暴藍的時候,那兩個字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沒有伸手去接,她知道,那是奶奶所有的養老金,這麽多年來,她孜孜不倦地存錢,好吃的東西舍不得吃,一件新衣服也舍不得買,就是為了給自己留下這筆財富。
  還記得,暴暴藍每次拿了數目可觀的稿費,會分一半給奶奶,奶奶拿著錢,晃到電腦麵前,不相信地問:“就你整天打這些字,可以換成錢?”
  “可不?”暴暴藍得意地說。
  “怪了。”奶奶搖著頭捏著錢離去。晚餐的桌上會多出兩樣暴暴藍喜歡的菜來,祖孫倆默默地吃完,再默默地去做自己的事。
  她們彼此之間並不是有太多的話題,但愛卻是堅實而真實地存在,隻不過從來都不說而已。
  五萬塊的存折,足矣說明這一點。
  奶奶有很多的後代,可是她隻有這惟一的五萬塊。
  她把它留給了暴暴藍。
  “考不上怎麽辦啊?”空氣裏仿佛一直回蕩著奶奶擔心的極富穿透力的聲音。暴暴藍把耳朵捂起來也躲不掉,於是隻好跳到床上用毛巾被把自己裹起來。她很想知道奶奶走的時候心裏有沒有遺憾,如果那天她走上前去抱了她,她會不會因此而走得快樂一點。其實有很多很多的日子,她一直在埋怨奶奶,埋怨她做的菜不夠鹹,埋怨她晚上不想讓她上網就悄悄地拉掉電閘,埋怨她不讓她穿稍顯新潮的衣服,埋怨她一旦數落起爸爸媽媽來不到一個小時絕不罷休……
  如今,這些埋怨統統都不在了。
  和她一起消失,消失得那麽毅然決然消失得不留一絲的痕跡。
  暴暴藍卻寧願她還活著,哪怕是天天聽她嘮叨和責備,也絕不還口任勞任怨。
  “你怎麽辦呢?”媽媽把毛巾被的一角掀開後問她,“這房子要賣掉,你是住我那裏去還是住你爸爸那裏去?”
  “我哪裏也不去,這裏誰也不許賣!”暴暴藍堅決地說。
  媽媽壓低聲音:“這房子是奶奶的遺產,賣了是要大家分的,你說不賣就不賣?你姑姑和姑父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誰也不許賣!”暴暴藍衝著外麵喊道,“大不了你們把我的五萬塊拿走,把房子給我留下來!”
  “你傻了還是什麽的!”媽媽一把捂住她的嘴,“這破房子還不一定能賣到五萬塊呢,別瞎嚷嚷!”
  正說著呢姑姑進來了,她把手裏的存折再次往暴暴藍麵前一遞說:“你是孫女,我們阿磊是孫子,可是你瞧瞧,你奶奶對你多偏心!”
  媽媽連忙把存折一把扯過來說:“她老人家心疼我們家小幸,這可是她自己自願的事兒,又沒哪個逼她!”
  “這房子……”姑姑抱著手臂看看四周說,“我看還是趕快處理了吧,破成這樣,晚些怕是更賣不到好價錢了。”
  “你滾!”暴暴藍從床上跳起來,指著姑姑罵。
  “你說什麽?”姑姑尖叫起來,“你這丫頭有什麽權利跟我這樣說話?”
  “就憑我是奶奶的孫女,就憑我在這裏住了十幾年!”暴暴藍奔到外屋,操起門後的一根長木棍子,對著一屋子的人聲嘶力竭地喊:“滾,都給我滾,誰不滾我打他滾出去!”
  “倪幸你發什麽瘋?”爸爸正在和姑父商量著什麽,見狀連忙起身要來奪她手裏的東西。媽媽七歲的兒子嚇得一溜煙躲進了裏屋,而姑父的兒子十四歲的小磊則嘴裏嚼著口香糖,用一種不屑的看笑話的眼神盯著暴暴藍。
  正找不到人出氣,暴暴藍一棍子當機立斷就敲到了他的頭上。
  他躲閃不及,抱著頭蹲到地上嗷嗷地叫起來。暴暴藍不罷休還要打,被爸爸和姑父一人拉住一隻手硬生生地拖住了。
  棍子哐當掉到了地上。
  “放開我!”暴暴藍上身動彈不得,隻好一麵叫一麵拚命地蹬著雙腿。爸爸惱羞成怒,對著她“啪”地就揮了一耳光:“叫你別發瘋!”
  小磊哈哈大笑。
  那一刻,世界對暴暴藍是靜止的,隻有小磊的笑聲,穿透靜止帶著恥辱和絕望在狹小的空間來回飛行。
  暴暴藍捂住臉屈辱地想:這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十幾年來對她沒有盡過父親的義務,打起來的時候卻是毫不含糊。
  “你打她幹什麽?”母親尖叫著撲上來和父親撕打到一塊兒,“你這個臭沒本事的,除了打女兒你還能做什麽?”
  “你喊什麽喊!我不僅打她我還要打你!”父親瞪著血紅的眼睛。
  姑姑和姑父走上前,裝模作樣地拉架。
  一片混亂中暴暴藍反而鎮定下來,她走到裏屋,拿起自己的背包,拿上五萬塊錢的存折,溜出了家門。
  這是高考結束後的第五天,奶奶屍骨未寒,她們曾經相依為命的小小疆土,眼看著就要被無情地吞噬。
  十八歲的暴暴藍,無力回天。
  手機裏忽然傳來短消息的提示音,是優諾。她說:“親愛的,好多天不見你,很掛念。不管考得如何,都過去了,記得要快樂。”
  暴暴藍是好多天沒上網了。優諾是多麽關心朋友惦記朋友的好女孩,她一定以為暴暴藍是因為考得不好而心情壞透了才不上網的緣故。其實考試對於暴暴藍來說真的無所謂,她在考試的前一天就跟黃樂說了:“高考,滾他媽的蛋!”
  不過她還是參加了高考,隻是一種形式而已。讀了十幾年的書,這一關總是要過的,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讓奶奶傷心。
  可是現在,世界上最疼她的那個人已經去了,暴暴藍就再也無所謂了,真的無所謂了。
  “我沒事。”暴暴藍給優諾回,“我隻是有點累。”
  也許是覺得發短消息說不清楚,優諾幹脆把電話打了過來:“喂,好多天不上網,是不是故意要讓我們想念你啊。”
  “優諾。”暴暴藍有些感動地說,“我懷疑你是天使,你怎麽總是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出現呢?”
  “又怎麽了?別嚇我咯。”優諾輕快地說,“猜猜我跟誰在一起?”話音剛落就有人把電話搶了過去,聲音懶懶地說:“暴暴藍,你寫的小說怎麽樣了,網上也不貼結局,有沒有敬業精神啊?”
  是七七。
  這是暴暴藍第一次聽到七七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麽,卻覺得有一種別樣的親切感。隔著電話,這個女孩忽然和她筆下的“七七”奇妙地融合,變得生動而有質感。
  暴暴藍想:其實我們真的是互相需要的。
  這一切多像優諾網站裏的一句話:我們都是單翅膀的天使,隻有擁抱著,才可以飛翔。
  “我寫完了。”暴暴藍對七七說,“等我可以上網了,就發給你看。”
  “順便問一下,你有沒有讓我死啊。”七七在那邊咯咯地笑。
  “死了。”暴暴藍說。
  “哦啊。”七七說,“怎麽死的啊,一定要記得讓我吃安眠藥比較不痛啊。”
  “你看了稿子就會知道了。”暴暴藍說,“七七我現在不能跟你講了,我還有事情要做,先跟你們說再見哦。”
  “再見哦再見哦。”七七很幹脆地掛掉了電話。
  暴暴藍把手機收起來,她想要去做的事是一件其實已經想了很久但一直沒有勇氣去做的事,那就是——去找塗鴉。
  無數無數的七十二個小時過去了,暴暴藍終於下定決心要去找塗鴉。雖然早就知道是注定要分離的結局,但此時此刻,如果不算上鞭長莫及的優諾和七七。應該說除了塗鴉,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讓自己安寧。
  又或者,是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回去找他的理由?
  不管了不管了!
  下定決心後,暴暴藍撥了塗鴉的電話,可是他關機。
  到了他的宿舍,沒人。
  於是隻好去了美院。這是一個曾經熟門熟路的地方,那時候暴暴藍曾經多次穿過校園到畫室去找塗鴉或者在校門口啃著一串蘸滿辣醬的臭豆腐等他出來,讓他把自己輕輕一摟,口無遮掩地說:“小暴呃,暴飲暴食會短命呃。”
  小暴呃。
  好像好久好久,都沒有人這麽叫過她。
  這時早該放學了,塗鴉沒出來。暴暴藍保持著一個姿勢,有些固執地等著。
  黃昏,六月的風吹過沒有聲音,隻看到經過的女生的裙擺悠悠地揚起。那女生背著畫夾,有讓暴暴藍嫉妒的高挑的身材和一頭順直的長發。暴暴藍總是穿著髒髒的牛仔褲,吃完了東西雙手就在褲子上用力地擦。她也總是弄不好自己的頭發,它們幹燥淩亂,無論用什麽牌子的洗發水來洗用什麽高級的梳子來梳都無濟於事。這麽多年來它們就這麽頑固地不可收拾地亂著,讓暴暴藍一想到它就心灰意冷。
  終於看到塗鴉。
  他一個人,也穿著很髒的牛仔褲,也是很亂的頭發,從校門口低著頭晃出來。暴暴藍沒有喊他,而是走到他麵前去,低著頭擋住了他的去路。
  “怎麽,你還沒死?”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塗鴉不以為然的聲音。
  “我沒死。”暴暴藍說,“我奶奶死了。”
  “什麽?”塗鴉沒有聽清楚。
  “我奶奶她死了!”暴暴藍抬起頭來衝著塗鴉喊,這時候的她,已經是滿臉滿臉不可控製的淚水。
  “啊啊。”塗鴉這回聽清了,他伸出手來擁抱她。然後他說:“小暴同誌,TNND你別哭啊,你哭得我都沒轍了。”
  塗鴉抱她抱得很緊,那是暴暴藍想念已久的味道,屬於塗鴉的特別的味道。有時候在沒人的地方偷偷地抽一根煙,在寂寞的深夜對著冰冷的電腦拚命敲字的時候,這種味道就會不講道理地侵襲自己,它總是以絕不罷休的姿態穿過回憶的隙縫如針一樣地插進你的鼻孔,怎麽躲也躲不掉。
  “走吧走吧。”塗鴉說,“讓我好好安慰安慰你。”
  好久不來,塗鴉的出租屋出乎暴暴藍意料之外的幹淨,牆上居然還貼了一張蕭亞軒的照片,巨幅的,這是暴暴藍比較喜歡的一個歌手,她有塗得紅紅的極富性格的嘴唇,用獨特的女中音唱讓人心痛的快歌和慢歌。
  見暴暴藍盯著它看,塗鴉跳上床一把撕掉了它,牆後麵露出來的是一幅畫,不用想就知道那是塗鴉的手筆,畫上是兩個正在接吻的男女,有誇張的表情和動作。
  “哈哈哈。一時興起亂畫的,有點色,所以遮起來。”
  “塗鴉你要死啊!”暴暴藍追著他就打。
  塗鴉一把抓住她的手,笑笑地說:“這麽長時間了,怎麽你還沒有學會溫柔呢?”
  塗鴉的力氣很大,他的臉慢慢地俯了過來,在這張臉被無限的放大後,他吻住了暴暴藍的唇。起初是輕輕的,然後他變得很粗暴,像是要把暴暴藍整個吞沒一般。暴暴藍用力地抓住塗鴉的背,她快要窒息了,眼前全是星星。她很想推開他,可是沒有力氣。就這樣,塗鴉把她一把推倒在床上。
  “一顆,兩顆,三顆……”塗鴉壓在她的身上,輕喘著氣說,“你的衣服怎麽會有這麽多的扣子?”
  “我奶奶死了。”暴暴藍睜大眼睛,氣若遊絲地說。
  “人都是要死的。”塗鴉把暴暴藍的頭掰正了,看著她的眼睛啞著嗓子說,“有一天我們也要死,所以,要及時享樂。”
  塗鴉的眼睛真是好看,他的眼神是那麽的深邃迷人。暴暴藍昏頭昏腦地問:“這些日子,你到底有沒有想過我呢?”
  塗鴉不答,而此時,暴暴藍的襯衫已經被他解了開來,他的手掌探進去,放在暴暴藍的小腹上,那天天握畫筆的手掌帶著有摩挲感的冰涼的溫暖,然後,遊走。
  然後,他歎息說:“小暴,你真瘦得不可開交。”
  房門就是在這時候被打開的。開門的人是西西,她拎著一大袋子的食物站在門口,看著正躺在床上的暴暴藍和塗鴉,像化石一樣一動不動。
  暴暴藍慌亂地坐直了整理衣服。
  塗鴉氣急敗壞地嗬斥西西說:“同誌,進屋要敲門,你媽媽從小沒有教過你嗎?”
  西西一語不發,而是順手拉亮了房間裏的燈。那燈泡是一百瓦的,把整個房間照得亮堂堂,也照亮了她自己。暴暴藍很快就發現她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麵皮薄的小姑娘,看樣子她並不怕塗鴉,她看著塗鴉的眼神裏充滿了“捉奸在床”的憤怒和指責。
  最重要的是,她有這裏的鑰匙。暴暴藍和塗鴉最親密那會兒,也沒有擁有過這種特權。
  “看完沒有?”塗鴉問西西說,“你他媽要是看完了出門的時候請順手帶上門,我們還要繼續呢!”
  西西不動,胸脯上下起伏。
  動的是暴暴藍,她下了床,背好包,出門。
  身後傳來西西的尖叫和一聲巨響,如果沒有猜錯,是塗鴉踢翻了床頭裝著很多畫的那隻大木桶。
  她以為,塗鴉不會來追她。可是她竟然猜錯了,下樓後沒走出多遠,身後傳來了塗鴉喊她的聲音,他說:“喂!喂喂!”
  暴暴藍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塗鴉追上來說:“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暴暴藍看著路邊一隻很髒的垃圾箱說。
  “其實,我跟她也沒什麽。”塗鴉說,“又其實,我天天都去那個網站……”
  “塗鴉。”暴暴藍轉過頭去看著塗鴉俊美的臉,一字一句地說,“我們緣分已盡。”
  塗鴉不耐煩地說:“你他媽能不能不要淨整這些玄的?”
  “就算是吧。”暴暴藍說,“不過你不懂也沒關係,因為沒有必要懂了。”
  “切,那你還來找我幹什麽?”
  “我白癡。行了吧?”暴暴藍說。
  “休戰。”塗鴉的手圈過來,“繼續做我女朋友,OK?”
  “NO.”暴暴藍把頭搖起來,堅決地說,“NO,NO,NO.”
  “你要記住,我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塗鴉威脅她。
  暴暴藍就笑了起來,她一麵笑著一麵轉身離開。她真的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笑的事情了。塗鴉沒有再跟上來,暴暴藍就這樣笑著離開。笑著走到了公車的站台,笑著擠上了公共汽車,謝天謝地,滿車都是人,擁擠不堪的車廂終於讓擁擠不堪的心事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一直到車子開到終點站,暴暴藍才發現這不是自己想來的地方。或者,自己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想到哪個地方。在陌生的城區茫然四顧的時候,手機響起,是黃樂,在那邊激動地說:“稿子看完了,不錯咧,就是結尾你會不會覺得殘酷了一些啊,就那麽幹脆利落地死了?要不我們碰個頭商量一下!”
  “什麽叫殘酷?”暴暴藍氣呼呼地問黃樂,“你到底知不知道明不明白懂不懂什麽叫殘酷?”
  黃樂給她問蒙了,好半天才說出話來:“幹嗎呢,心情不好?”
  “是!”暴暴藍咬著牙說。
  “那再來‘印象’歇會兒。”黃樂說,“我和陶課正好都在。”
  陶課?
  自從他上次陪她到醫院掛水並送她回家後暴暴藍就再也沒見過他,但奇怪的是他的樣子在腦海裏卻一直很清晰,不像黃樂那張大眾化的臉,稍不留意就想不起他的模樣來。
  “哦。”暴暴藍說,“可是我不知道我現在在哪裏?”
  “你到底怎麽了?”黃樂開始不耐煩。
  “不要你管!”暴暴藍衝著電話大喊。
  “在哪裏呢?”這回應該是陶課,他的聲音裏有一種帶了磁性的溫柔,不像黃樂,總是那麽毛毛躁躁。
  “十七路終點。”暴暴藍說。
  “你跑到那荒郊野外幹什麽?”
  “因為我沒有地方去。”暴暴藍對著陌生人傾訴。
  “好吧好吧。”陶課說,“你就在站台那裏等我,我開車來接你。”
  暴暴藍掛了電話,到路邊的小攤上買了一包香煙和一包火柴。煙癮是在替黃樂寫長篇的時候變大的,寫不下去的時候,就非要抽上一兩根。暴暴藍抽煙從來不看牌子,雜亂無章地抽著,把煙灰彈到窗外,把煙盒撕得細細碎碎地從抽水馬桶裏衝掉。不過現在,她不用再擔心任何人因為看到她抽煙而傷心了,肆無忌憚的代價,是永遠地失去。
  當暴暴藍靠在站台的鐵椅子旁抽完第二根煙的時候,陶課到了。他打開車門向暴暴藍招手,暴暴藍把煙拿在手裏坐進去。他看著暴暴藍笑了笑說:“怎麽,美女作家的樣子這麽快就出來了?”
  “去銀行。”暴暴藍說。
  “黃樂在等著。”
  “讓黃樂見鬼去!”
  陶課吸吸鼻子說:“也是個好主意啊。”
  銀行裏,暴暴藍當著陶課的麵取出了那五萬塊錢,密碼就寫在存折的後麵,是暴暴藍的生日。暴暴藍一張一張地數著那些錢,她從來沒有數過這麽多的錢,站得腿都發麻的時候才終於數完了,五萬,一分不少。
  黃樂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過來,打完陶課的打暴暴藍的,他們都心照不宣地按掉了。
  陶課終於問:“哪來這麽多錢?寫稿子掙的?”
  “這不是我的錢。”暴暴藍把錢裝到背包裏,然後對陶課說,“你能替我找家賓館嗎,我今晚沒地方可去。”
  陶課嚇一大跳的樣子,不過卻饒有興趣地說:“你真是個謎一樣的女孩兒。”
  “不要太貴的。”暴暴藍說,“安全一點的地方。”
  陶課把一隻手放在下巴上,一隻手指著她的背包說:“說實話,你帶這麽多錢,到哪裏都算不上安全。”
  “那怎麽辦?”
  “要知道現在離家出走不流行了。”陶課說。
  “你不明白的。”暴暴藍把背包緊緊地抱在胸前。
  “真不打算回去?”陶課問。
  “嗯。”暴暴藍答。
  “那好吧。”陶課下定決心一樣地說:“那就到我家將就一晚吧。至少,我不會打你這五萬塊錢的主意。”
  “我怎知?”暴暴藍說,“我們還是陌生人,知人知麵不知心。”
  “倒。”陶課說。
  “那好吧。”這回是暴暴藍下了決心,“我去你家。不過,你要是有什麽鬼主意,當心我要了你的命。”
  “怕怕。”陶課說,“你可千萬別像你小說裏的主人公那麽暴力。拿把菜刀跟在她男朋友身後追。”
  “你看過我小說?”
  “廢話。”陶課說,“我要做發行,豈能不看。”
  “那黃樂的意見呢?”
  “你看著辦嘍。”
  “嗬嗬。你比黃樂狡猾多了。”暴暴藍說完,再次坐上陶課的車。她把背包緊緊地摟著,頭靠到椅背上,用無限疲憊的聲音對陶課說:“我很累,我想睡了。”
  “那就睡吧。”陶課說,“我家挺遠,要開一陣子的。”
  好多天沒有睡好覺了,暴暴藍頭一歪就真的睡著了。她在夢裏遇到了奶奶,奶奶還是穿著那件暗藍色的褂子,笑起來一臉金黃色的皺紋,她對暴暴藍說:“你把牛仔褲脫掉吧,女孩子還是穿花裙子更漂亮呢。”
  暴暴藍驚喜地迎上去說:“奶奶,哦,奶奶。原來你沒有走。”
  “我走了。”奶奶說,“我真的得走了。”
  “等等,”暴暴藍說,“我想知道你恨不恨他們?”
  奶奶搖頭笑。
  “可是奶奶,”暴暴藍說,“我有時候真想殺了他們。”
  奶奶又笑了:“我真的要走了,你記得要堅強,要照顧好自己。”
  說完,奶奶的笑容就隱沒在空氣裏。
  “奶奶!”暴暴藍驚呼,然後她醒了,她睜開眼看到正在開車的陶課,騰出手來遞給她一張紙巾,用和奶奶一樣溫和的聲音說:“你做夢了吧,我聽到你在喊奶奶。”
  暴暴藍把紙巾貼到麵頰上,紙巾很快就濕成了一小團。陶課見狀又遞了一張給她,暴暴藍悲從中來,終於在陶課的車上掩麵大哭起來。
  “會過去的,我向你保證。”陶課把車停到路邊,伸出手來,在空中遲疑了一下,終於慢慢地放下來,輕輕地拍著暴暴藍的背。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終於一無所有。”暴暴藍把又一張弄濕的餐巾紙扔到窗外,喃喃地說。
  求婚真的是太太突然的事,優諾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低頭轉動著手上的戒指,那戒指不大,但相當的精美。相信蘇誠挑它的時候一定用足了功夫。
  百無聊賴的午後愛上一張紙我用白色的蠟筆費力地塗抹描繪到了最後才發現這不過是一場發生在自己與自己之間的徒勞無功的角逐藍頂大廈3903房間。
  蘇誠從後麵環住優諾,下巴抵著她的長發,輕聲說:“暑假跟我回蘇州好嗎?我十七樓的小公寓已經裝修完畢,就差女主人了。”
  這已經是蘇誠第二次來,從飯店三十九層的窗口看出去,是整個城市仿若永恒不滅的燈火。優諾回過身來,笑笑地看著蘇誠說:“可是這個暑假我真的有事,七七就要複學,我答應替她把功課都補上來。”
  “他給你多少錢?”蘇誠問。
  “誰?”
  “七七的父親。”
  “嗬嗬。”優諾放開蘇誠,到沙發上坐下說,“要知道這並不是錢的問題。”
  “那是什麽問題?”蘇誠不明白。
  “你見了七七就知道了。”優諾說,“她是個寂寞的孩子,她需要我。”
  “這是什麽道理?”蘇誠撫額歎息說,“我也是個寂寞的孩子,我也需要你呢。”
  “蘇誠你七老八十了別賴皮!”優諾笑他。
  “你也知道我七老八十啦,”蘇誠在優諾的身邊蹲下說,“那你還不快點嫁給我,忍心讓我一直唱單身情歌啊?”
  “討厭!”優諾伸手打他說,“有你這樣的嗎,求婚也不正經點!”
  蘇誠立馬就單膝跪下了,變戲法一樣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色的絲絨盒子,打開來,裏麵是一枚閃閃發光的鑽戒。
  “嫁我,優諾。”蘇誠深情款款地說。
  優諾睜大眼,用手捂住嘴,別開頭去悄悄地笑,笑著笑著就有眼淚滾了出來。
  “嫁我。”蘇誠繼續,“跟你說實話吧,我今天是有備而來,你要是不應,我就從這三十九層跳下去!”
  “哇哈!”優諾擦著眼淚說,“我要考慮一下能不能找這麽賴皮的人做老公呃。”
  蘇誠把戒指取出來,扔掉盒子。牽過優諾的手,把戒指細心地套上她纖細的手指,陰謀得逞地說:“沒時間給你考慮了,我宣布,你從現在起已經被我套住了。”
  “談婚論嫁,人生大事。”優諾認真地問蘇誠,“你確定自己不會後悔嗎?”
  “如果要說後悔。”蘇誠肯定地說,“就是畢業那年我沒有追求你。”
  優諾沉默。
  蘇誠長篇大論地說下去:“其實回到蘇州我就後悔了。想你的時候,我就去你的網站,讀你的文字和圖片,讀你藏在文字和圖片裏的那些埋怨和思念,真對不起,我是學理科的,沒文科的頭腦,所以用了好長的時間才讀懂你。不過我發誓,你所受過的委屈,我都會在以後的日子裏一一地補償給你。”
  “她呢?”優諾咬著下唇,終於問。
  “誰?”
  “田田。”
  “我們分手了。”蘇誠很堅決地說,“我跟她了卻一切關係,才來找你的。”
  “她很愛你呢。”
  “可是愛情不能勉強,要跟自己喜歡的人才能過一輩子。”蘇誠說,“我在蘇州有不錯的工作,可以給你很安定的環境,讓你去做你喜歡做的事情。優諾請相信我,我會窮其一生,給你最大的幸福。”
  求婚真的是太太突然的事,優諾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低頭轉動著手上的戒指,那戒指不大,但相當的精美。相信蘇誠挑它的時候一定用足了功夫。
  就在這時候,有人按門鈴,優諾鬆口氣搶著去開門,驚現在眼前的是一束巨大的紅玫瑰,每一朵都鮮豔欲滴。
  服務生捧著它說:“蘇先生托我們訂的。”
  “對。”蘇誠從後麵走上前,接過玫瑰。當著服務生的麵遞給優諾說:“老婆,喜歡不喜歡?”
  老婆。
  親熱到不像話的稱呼。
  優諾一腳把門踢上,尖聲叫起來:“蘇誠蘇誠我抗議啊,真的不能再玩啦,再玩下去我會瘋掉的啦。”
  蘇誠把花放到桌上,一把捉住優諾的雙手說:“抗議無效!”
  說完,他把優諾的下巴抬起來,深深地吻住了她。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親吻。
  上一次蘇誠來看優諾,正巧遇到優諾要拍一組照片來配新作,於是他陪她去了離市區有五十多公裏的一個小鎮。那裏有很美的湖,一年四季汪著寂寞微藍的湖水。夜了,他們在湖邊的小旅店入住,一個房間,一盞孤燈,一人一張小床,麵對麵心事說到半夜,沒什麽事情發生。隻是第二天送他到火車站的時候,他才在洶湧不安的人群裏不露痕跡地握住了她的手,就這樣一直到了檢票口,再不露痕跡的鬆手。
  他對優諾說:“我會再來。”
  他沒有食言,很快就再來,而且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有備而來,帶著他璀璨的鑽戒,一吻定情,勢在必得。
  優諾找不到任何的理由拒絕。
  她把頭埋到蘇誠的胸前說:“要知道,我是個很難侍候的小女子呢。”
  “容我用幸福將你慢慢調教?”蘇誠胸有成竹。
  “我怕。”優諾說。
  “怕什麽?”
  “怕愛情沒有想象中那麽美好。”
  蘇誠摟緊她說:“嗬嗬,是難侍候了些,不過我會拚盡全力。”
  晚上,他們約了七七在“聖地亞”吃飯。蘇誠和優諾先到,不一會兒,七七就來了,她的頭發又剪短了些,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緣故,看上去竟是微紫色的。看著她遠遠地走過來,蘇誠有些不相信地問優諾:“她高二?”
  “對。”優諾說。
  “天。”蘇誠說,“像已經在社會上混足十年!”
  “外表隻是強撐,很快你就會發現她不過是個孩子。”優諾說完,站起身來朝著七七揮手致意。七七終於走近了,臉上帶著挑剔的笑容,看著蘇誠說:“你好啊。”
  “好啊。”蘇誠答。
  “喂啊喂!”七七誇張地衝著優諾喊:“你男朋友帥得可以啊!”
  “噓!”優諾製止她,“公共場所給我留點麵子嘛。”
  “是真的帥,不是拍你馬屁。”七七一屁股坐下來,衝著服務生喊:“來杯白蘭地噢!”
  “小女生應該喝Cappuccino.”蘇誠說。
  “是不是請不起啊?”七七不高興地說,“要是請不起早說啊,我一會兒點起東西來可是不留情麵的哦。”
  “你這個小朋友有兩下子啊。”蘇誠哈哈笑著對優諾說,“才見麵就將我的軍!”
  優諾舉起桌上的刀叉惡狠狠地對蘇誠說:“知足吧,她沒用這個對付你完全是給我麵子。”
  “你們說得我跟一納粹似的!”七七最近在補曆史,隨時活學活用。看到伍媽穿針引線,就叫她黃道婆。看到電視上剃光頭的,就指著喊蔣介石。
  七七有七七的智慧,隻是常常用不對地方而已。
  一頓飯吃得多少有些悶。隻是聊聊暴暴藍,聊起她好久不在網上,猜測她小說的結局以及她將來有沒有可能成一個大作家。蘇誠插不上話,就微笑著喝酒。七七也喝,她的酒量一點兒也不比蘇誠差,隻有優諾,慢慢地享用一杯現榨的鮮橙汁。
  快結束的時候,優諾對七七說:“小老板,我要請一星期的假,準不準?”
  七七把嘴嘟起來:“要幹嘛去?”
  “去蘇州。”優諾看著蘇誠說,“去他家。”
  “醜媳婦要見公婆去啊。”七七說,“帶上我行不行?”
  “行啊。”蘇誠大方地說,“你要是願意,一起去玩玩,我家房子挺大,住得下!”
  “不高興去!”七七用毛巾大力地抹嘴說,“這鬼天氣一天比一天熱,還是呆在家裏舒服呢。”
  “你爸爸不是要帶你去歐洲玩嗎?”優諾建議說,“不如趁機去放鬆一下?”
  “聽他的!”七七說,“他哪句話能當真?工作,應酬,他最愛的是沒完沒了的工作和沒完沒了的應酬,其他都他媽是扯淡!”
  說完了,七七探頭問蘇誠說:“你有沒有工作癖?要是有,我建議你別娶老婆。”
  “工作重要,老婆也重要,一樣都不能少。”蘇誠笑起來,把手放到優諾肩頭說:“老婆,你說是不是?”
  優諾的臉微紅起來。
  七七哈哈大笑說:“原來一日不見,你已經成為別人的老婆。不過他真是太帥了,你要小心,帥男人比較容易花心的哦。”
  “別挑撥離間!”蘇誠做生氣狀。
  優諾隻是微笑。
  “OK!算我亂講。”七七說,“我這個電燈泡照不動啦,要回家睡覺啦。”
  說完,她擺擺手,站起身來,幹淨利落地離開。
  她走後蘇誠就對優諾說:“這女孩有些奇怪。”
  “哪裏怪?”
  “她眼神裏有種天然的敵意,我不知道是對我,還是對所有的人。”
  “你多慮了。”優諾說,“七七是個特別的孩子,她擁有的都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才會與眾不同一些。”
  那晚,優諾沒有陪蘇誠回藍頂大廈的房間,而是執意讓蘇誠送她回宿舍。其實也不是不相信蘇誠,但總是怕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一切都來得太快了,就連心理,也沒有做好十足的準備。
  蘇誠並沒有勉強優諾,他們吹著夏風,牽著手慢慢地走回學校,在大門口說再見。分手之前,蘇誠第二次吻優諾,那吻纏綿,輕柔,無休無止,直抵優諾的靈魂深處。隻是優諾還不太明白,苦守多年等來的幸福,是否就是真正想要的幸福呢?
  還是因為這幸福來得太快,所以會覺得不真實?
  “跟我回去。”蘇誠低聲懇求。
  “別孩子氣啦。”優諾惦起腳尖,在他麵頰上吻一下說,“來日方長。”
  “我卻怕一切消失地太快。”蘇誠說,“優諾你太美好,我才會心裏忐忑。”
  “別變著法拍我馬屁!”優諾放開蘇誠說,“明天早上九點半的特快,你不用來接我了,我們車站見?”
  “Bye.”蘇誠摸摸她的頭發,終於戀戀不舍地離去。
  優諾回到宿舍開了電腦,竟在聊天室裏意外地遇到好多天不見的暴暴藍,她高興地對暴暴藍說:“今晚和七七吃飯,還談到你,你的小說寫得如何了?”
  “一直在改結局。”暴暴藍說。
  “其實堅持你自己就好。”優諾說,“有時候編輯的意見你可以充耳不聞的。”
  “關鍵是我自己也一直在猶豫。”
  “高考呢?”
  “分數早下來了,可是我沒去查,查了也是白查。”
  “嘿嘿,膽小鬼。”
  “我在陌生人家裏住了一陣子了。”暴暴藍說,“親愛的,我常常覺得自己無處可去。每日醒來,都很恐慌。”
  “此心安處是吾家。”優諾說,“把心定下來,也許什麽都好辦。”
  “嗯。”
  “說點高興的吧。”優諾說,“今天有人跟我求婚呢。”
  暴暴藍打出一個笑臉:“那你同意沒?”
  “嗯。”
  “真好。”暴暴藍說,“那人很幸福。”
  “藍。”優諾誠心邀請說,“要是不開心,不如出來走走,我和七七都希望你過來玩,她一直想見你。”
  “謝謝。”暴暴藍說,“我考慮哦。”
  她不願意多講,可見心情實在是算不上好。但每個人都要經曆一些曲折,暴暴藍會挺過去的,優諾執意地相信,文采了不得的她會有很好的將來。
  跟暴暴藍道別後優諾又把網站清理了一番,到睡覺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一點了,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裝,把手機的鬧鍾調到早上八點,這才放心地睡去。
  清晨,手機尖銳地響起來,優諾想當然地以為是鬧鍾,閉著眼伸出手按掉了,誰知道它很快又響,這才發現是電話,迷迷糊糊地接起來,那邊傳來的是伍媽著急的聲音:“優諾小姐是你嗎,七七出事了,你快來!”
  優諾被嚇得一激靈,醒了,連忙問:“出什麽事了?”
  “你快打車來,來了再說吧。”伍媽說完,電話掛掉了。
  優諾三下兩下穿好衣服,胡亂收拾了一下就往七七家趕去,到七七家的時候發現門開著,客廳裏都是人,麥子在,林渙之在,伍媽也在。七七和他們對峙著,左手握著一個小刀片,眼睛裏像要噴出火來。
  “七七!”麥子向前一步說,“有什麽事好好說,不要這樣子傷害自己。”
  七七揚起左手的刀片一邊往樓梯上退,一麵尖聲叫:“你們誰也不許過來,誰過來我就讓他好看!”說完,已經是手起刀落,刀片在右手裸露的手臂上毅然決然地劃出一條大血口來。
  “七七!”林渙之欲衝上前。
  “不許過來!”七七閉著眼睛又是一刀,林渙之嚇得不敢再往前了,隻好用請求的口氣說:“好好,我不過來,你先放下刀。”
  “就不就不就不!”七七已近瘋狂,她搖著頭大叫,右手臂上的鮮血已經滴到了地板上。
  優諾見狀,連忙一把拉開小麥和林渙之,衝著七七大喊說:“七七,你想死對不對?”
  一定是受傷的手疼得厲害,七七的臉變得扭曲和不安。她喘著氣說:“優諾你不要過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要管!”
  “要死還不容易?”優諾說,“你那小刀片隻能嚇嚇人!”優諾說完,快步走到餐廳的中間,拿起水果盤裏那把尖尖的水果刀往七七麵前走去,一麵走一麵說:“來來來,用這把,這把刀才可以一刀致命!”
  七七嚇得直往樓梯上退去。
  優諾卻一直跟上:“來吧,有勇氣就用這把刀,往身子裏一捅,一了百了!”
  七七腿一軟,坐到了樓梯上。優諾搶過她手裏的刀片來,連同自己手裏的水果刀一起往樓下一扔,大聲嗬斥底下三個嚇呆了的人說:“還不快來?”
  麥子第一個反應過來,她拿著急救箱衝上來,給七七包紮傷口。
  優諾把七七的頭抱在懷裏,聽著她像小獸一樣的嗚咽聲,安慰她說:“乖,沒事了,過去了,沒事了。”
  她們和伍媽一起,合力把七七扶回了房間,麥子給七七打了一針鎮定劑,她沒抗拒,抿緊唇,慢慢睡著,頭歪到一邊。淡紫色的頭發掩蓋她蒼白的臉。
  “到底怎麽回事?”優諾問麥子。
  “昨晚七七爸爸有應酬,回到家裏已經快到早上六點了,七七也一夜沒睡,還在玩網絡遊戲,父女倆就這樣發生了爭執,我趕來的時候,已經這樣了。”
  “都是秀逗的。”伍媽隨便扯起七七床邊的一件衣服抹起眼淚來,“好好的日子不過,都是秀逗的。”
  “好了,我們出去吧,讓她睡會兒,醒來就應該沒事了。”麥子招呼她們出去。優諾下樓,看到林渙之,他坐在沙發裏,極度疲憊的樣子。
  “沒事了。”麥子走到他身後,把手放在他肩上。
  “謝謝你。”林渙之抬頭對優諾說,“這麽早麻煩你跑一趟,真是對不住。”
  “沒事。”優諾說,“我是七七的朋友,這是我應該做的。不過我還是覺得,以後這樣的事情少發生為好。”
  “我已經很容忍她。”林渙之說,“是她一日比一日過分。”
  “什麽叫過分?”優諾激動起來,“你到底都給過她一些什麽?你的金錢,你的同情心,還是你的冷漠,你的不理解?!”
  “優諾。”麥子製止她說,“你這樣講不公平。你也知道,醫生診斷七七是輕度抑鬱。”
  “我才不管什麽抑鬱不抑鬱!”優諾說,“我隻是一個家庭教師,也許不該管這麽多,但是我重申,七七,她是我的朋友,你們把所有的錯都加諸在她的身上,從不反省自己,那才叫不公平!”
  說到這裏,優諾的手機響了,是蘇誠,在那邊著急地喊:“你怎麽還沒到車站,還有二十分鍾要開車啦。”
  “哎呀,對不起。”優諾拍拍腦門說,“早上有點事情,你等我,我這就趕過來,應該來得及。”
  “有事嗎?”林渙之一聽,連忙站起身來說,“我用車送你。”
  “我今天要去蘇州。”優諾說,“不過不用你送了,你也一夜沒休息,我還是自己打車放心一些。”
  “我送吧。”麥子說,“我也開車來的。”
  “我送。”林渙之的口氣不容拒絕,他站起來走到門邊,拉開門,回頭對優諾說:“走吧。”
  林渙之將車開得快速而平穩。車上,兩人好長時間無話,終於還是優諾說:“對不起,林先生,我想我剛才太造次了,但是,我是真的心疼七七。”
  “我明白。”林渙之說,“你的話有道理。”
  “你們一定要好好溝通。”優諾說,“你要抽時間多陪她。”
  “你學什麽專業?”林渙之換話題。
  “中文。”優諾說。
  “哦。”林渙之說,“今天多虧了你。要知道很多時候,我對她都毫無辦法,一想起來就頭疼”。
  他說完,歎息。
  優諾第一次聽一個中年男人的歎息,它綿長尖銳,攜帶著極具穿透力的寂寞和無奈。令優諾的心百轉千回。
  “就在這裏下吧。”林渙之說,“那邊不好停車,祝你旅途愉快。”
  優諾下了車,卻臨時改變了主意,她把頭探進車窗對林渙之說:“你到前麵好停的地方等我一下,我跟朋友打個招呼就回來。”
  “怎麽?”林渙之不明白。
  “旅行什麽時候去都可以。”優諾說,“可是,我想七七現在需要我。”
  “好。”林渙之點頭,迅速把車開走。
  優諾趕到檢票口的時候蘇誠已經急得冒火,他把優諾的頭一打說:“想放你老公鴿子啊,這麽半天不來!”
  “嘿嘿。”優諾笑著,“不是說有急事嗎。”
  “快走吧。”蘇誠說,“再晚車要開走了。”
  “蘇誠你聽我說。”優諾環住蘇誠,抬起頭來看著他說,“原諒我今天不能跟你去蘇州,七七她臨時出了點狀況,我必須留下來陪她。”
  “這算什麽?”蘇誠說,“我昨晚已經打電話給我爸爸媽媽,他們已經做好迎接你的一切準備。”
  “對不起對不起。”優諾說,“等到七七沒事,我一定去蘇州找你,好不好?”
  “不好。”蘇誠拉住優諾,“你現在就跟我走。”
  “蘇誠!”
  “難道我,還沒有那個七七重要?”
  “不一樣的嘛。”優諾說,“蘇誠壞,不講道理。”
  廣播裏一遍一遍地在催促:“乘坐T711次列車的旅客請趕快上車,乘坐T711次列車的旅客請趕快上車……”
  蘇誠終於拎著包,頭也不回地進站去了。
  優諾帶著滿腹的心事出站,好不容易才在廣場外找到林渙之的車,他趴在方向盤上,好像是睡著了,優諾不知道該不該叫醒他的時候他卻突然把頭抬起來,替優諾把門打開說:“事情辦完了?”
  “嗯。”優諾答,“我們回去吧,不知道七七醒了沒。”
  剛上車,手機裏就傳來蘇誠的短信:“我很失望,也很心痛。”
  優諾回:“對不起。”
  回完後,把手機關掉了。
  她把頭別向窗外,有想哭的衝動,但是最終忍住了。
  而林渙之最大的優點,就是話少。這反而讓優諾覺得安心,索性在他的車上閉目養神起來。
  回到七七的家裏,七七還在沉睡。優諾一直守在七七的床邊,讀一本《德伯家的苔絲》。這是林渙之買給七七的書,他給七七很多很多的東西,是別的很多女生夢寐以求的,可是七七一丁點兒也不稀罕更不因此而快樂。由此可見,快樂是多麽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這期間伍媽進來一次,遞給優諾一份豐富的早餐和一個厚厚的信封。
  “這是什麽?”優諾咬著麵包問。
  “林先生給你的報酬。”
  “你讓他收起來。”優諾低聲說,“別把我逼走。”
  “好,我跟他說。”伍媽爽快地把錢收起來說,“我早就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錢買不到的,優諾小姐,你跟很多人不一樣,以後一定有出息。”
  “謝謝伍媽。”優諾寵辱不驚地答。
  午後,七七終於醒來,她睜眼看到優諾,臉上閃過一絲驚喜,然後說了一個字。
  她說:“痛。”
  “會好的。”優諾摸摸她的臉說,“下次別這麽傻,乖。”
  七七撫摸著左手腕被包紮好的傷口,近乎耳語地說:“你知不知道,心裏很痛很痛,痛到受不了,隻有這樣,疼痛才可以被轉移。”
  優諾的心被七七說得劇烈地疼痛起來,她握住七七受傷的手說:“笨丫頭,你要記住,無論如何,都不要再傷害自己。”
  “對了,你今天不是要去蘇州的嗎?”七七忽然想起來。
  “我想我不能在這時候離開你。”優諾說,“你說是不是呢?”
  七七的淚流下來,然後她說:“我想見Sam.”
  “那個心理醫生?”優諾說,“行。我替你電他。”
  “他一直勸我出去旅行。”
  “那我們就去。”優諾下定決心說,“要不,一起去看暴暴藍怎麽樣?”
  “好主意呢。”七七的臉上終於露出笑意。可是她很快又擔心地說,“我怕他們會不同意我出門。”
  “我去跟他們說,”優諾說,“我們一塊兒,他應該放心的。”
  “不帶你的帥哥。”七七得寸進尺。
  “不帶,可是你要聽話。”優諾說,“不可以再胡鬧。”
  “我不胡鬧。”七七躺下去,“我隻是很累,我想再睡會兒可以嗎?”
  “好。”優諾說,“我這就跟你請假去,順便讓伍媽送點吃的來給你。”
  “優諾。”七七一把拉住她說,“優諾,謝謝你沒走。”
  優諾拍拍她的臉頰下樓來,告訴伍媽七七醒了要她送點吃的上去。伍媽好像哭過了,眼睛那裏紅紅的。她拉著優諾訴苦說:“你說怎麽是好,好好的一個孩子,誰可以救得了她呢。我一想著,這裏就疼!”
  伍媽一麵說一麵拍著自己的胸口。
  “伍媽你放心,”優諾安慰她說,“我們會幫她。對了,林先生睡了嗎?”
  “沒睡,在書房。”
  優諾說:“好,我去看看他。”
  書房的門開著,優諾還是禮貌性地敲了敲,但沒人應答。等走進去才發現林渙之在椅子上睡著了,陽光照著他的鬢角,已經有些花白。這個在事業上呼風喚雨的男人,卻怎麽也搞不定他十幾歲的小女兒。他們之間宛若有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無論最後誰輸誰贏,彼此都隻能擁有一個千瘡百孔的過去和將來。
  他的外套落在地上,優諾把它拾起來,蓋到他的身上。這時,她又聽到了他的歎息聲,那歎息和早上的那一聲如出一轍,令優諾不知所措地心動。她剛要走開,林渙之卻一把拉住她的手說:“陪我坐坐吧。”
  這是我自己給自己留下的傷口,兩道。如兩條粉紅色的醜陋的蟲,盤踞著。我很奇怪它怎麽會是粉紅色的,它可以是黑色,紫色,甚至藍色,但絕不應該是粉紅色。我還記得麥子給我包紮的時候說的那句假惺惺的話:“還好,傷得不算太深。”
  墜落的時候我該用什麽樣的姿勢才可以顯得優美從容終於終於我飛了而你還留在原地想你想我的目光會不會因此而格外地溫柔呢淩晨兩點,我醒了。
  手腕微酸的疼痛提醒我昨天發生的一切。我坐起身來,扭亮台燈,拆開紗布,審視我自己的傷口。
  這是我自己給自己留下的傷口,兩道。如兩條粉紅色的醜陋的蟲,盤踞著。我很奇怪它怎麽會是粉紅色的,它可以是黑色,紫色,甚至藍色,但絕不應該是粉紅色。我還記得麥子給我包紮的時候說的那句假惺惺的話:“還好,傷得不算太深。”
  白癡都知道,我要是死了,她才會快活。
  也許是混亂了一天,伍媽走的時候沒記得替我關窗戶,夏風吹起窗簾,也許是體內怕冷的因子又發作,這麽熱的天,竟會覺得有絲絲的寒意。我下床來,出了門,來到林渙之的房間。他的房間從來不上鎖,我一推就開了。我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一個夜晚,我第一次把他的門推開,他從床上坐起來說:“哦,七七,你是不是怕?”
  “不是。”我說,“老師說我們班有個小朋友得了白血病,要大家捐款。”
  第二天,他拉著我的手去學校捐款,他給的是支票,上麵寫的是一萬元。那時候的我不知道一萬到底是一個多麽大的數字,但我可以完美無缺地讀懂老師和同學眼光裏的羨慕和諂媚。
  “葉小寂家在瑞士銀行都有存款!”
  “葉小寂是孤兒,但是她爸爸很疼她,她有一百條公主裙!”
  “葉小寂本來沒這麽漂亮,她爸爸領養她後,帶她去做過美容!”
  “葉小寂從來不用做作業,聽說她們家有專門替她做作業的傭人!”
  “葉小寂……”
  “葉小寂……………”
  很長的時間裏,我在校園裏成為一個“傳奇”。我在眾人羨慕嫉妒的複雜眼光裏長大,從不覺得自己有任何的改變,我依然是孤兒,美麗世界的孤兒。
  有多少個夜晚,他永遠不會知道,我都是這樣輕輕地推開他的門,穿著我棉布的睡裙,輕輕地在他的床邊坐下來。也許是白天太累了,他入睡的時候,永遠都是睡得這麽的香,這麽的沉。他看不到也讀不懂一個女孩在夜晚的恐懼。我就這樣整夜不睡,在他的床邊坐到快天亮,再起身離開。
  今夜,他的窗也沒有關,月光照著他的臉,我看到他的鬢角,已經有白發。床頭櫃上是他一年四季也離不了的胃藥,和小時候一模一樣,我抱著雙膝,在他床邊微涼的木地板上坐下來,不明白自己內心的恨,無數次的試圖離開後,我依然不明白。
  想起優諾曾經抱著我的頭說:“七七,他很愛你,你也很愛他,你們要停止這樣的互相折磨。”
  噢。優諾。
  她是那樣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她讓我溫暖。她握著我的手帶我去看心理醫生。第一次,我終於敢走近一個陌生人,想讓他告訴我我心裏究竟渴望的是什麽。
  那個醫生很年輕,是個男的。他說:“七七,嗬嗬,你叫七七,這真是個不錯的名字。好吧,我們首先來說說你的名字,你喜歡你的名字嗎?”
  “無所謂。”我說。
  “那麽說說你有所謂的。”他拿著病曆靠近我。
  “沒有。”我說。
  “我們做個遊戲如何?”他放下那該死的病曆,遞給我一張圖片說,“認真看,告訴我你看到的是什麽?”
  圖片上是兩座呆頭呆腦的大山,我把他拿著圖片的手一把推開說:“給我看這個,當我是白癡?”
  他並不生氣,而是說:“再仔細看看?”
  我再看,兩座山變成了兩張麵對麵的人臉。
  “再再仔細看。”他說。
  這回我看到的是長流的細水和幾條通向遠方的綿延的路。
  “這說明,你第一次看到的,並不一定是一成不變的東西。”他把圖片收起來說,“很多時候,你的眼睛會欺騙你,你必須用你的大腦去認真地思考,才可以看到事實的真相。”
  “如果我壓根就不想了解真相呢?”我問他。
  “那你就會被心裏的疑惑壓得喘不過氣來。”他攤開雙手說,“隨你選擇。”
  “你叫什麽?”我問他。
  “Sam.”他朝我伸手說,“七七,很高興和你做朋友。”
  “你的發型很土呃。”我說。
  “明天我買發型雜誌,回頭你陪我參考參考?”他朝我眨眼。
  第二次見他他真的遞給我發型雜誌,封麵上那小子一頭黃毛長得鬼頭鬼腦。“怎麽樣?”他指著他問我,“我弄成這樣你說夠酷不夠酷?”
  我把雜誌摔到一邊笑到斷氣。他很耐心地聽我笑完,然後說:“七七,其實你不用看醫生,你很好,就像今天這樣,麵色紅潤,笑聲朗朗,定能長命百歲。”
  “可是,”我不由自主敞開心扉,“我常常控製不了自己。心裏有兩個我永遠在打架,誰輸誰贏我做不得主。”
  “我會幫你。”他在我麵前坐下說,“現在起,你再也不用恐懼。”
  就這樣,我和Sam一周見兩次,聊很隨意的話題,在他麵前,我很放鬆,一個下午過得飛快。有時候我說很多很多的話,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麽這麽能講,在他麵前,我的話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就像我在網上在QQ上同時和十幾個人聊天一樣的酣暢淋漓。他很耐心地聽,偶爾插嘴,臉上是很自然的微笑。
  也有時候,我一句話也不說,他也不逼我,讓我聽歌。
  他的辦公室裏永遠有音樂,我說我喜歡張國榮,他就給我放張國榮,放他的《紅》,放他的《沉默是金》,放他的《風繼續吹》……
  如果我聽到掉眼淚,他會遞給我麵巾紙,然後不動聲色地說:“我不反對你哭,眼淚有時候可以替心找到最好的出口。”
  我是在Leslie死後才真正地聽懂他的歌的。在那以前,我不僅不聽他的歌,而且討厭他。改變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我對Sam說,我其實不止一次地想過要去死,但是我怕痛,不知道Leslie的勇氣到底來自何方,那種臨死前絕烈的飛翔,真是充滿誘惑。
  “那麽,”Sam說,“你可以選擇去蹦極。”
  他真是一個智慧的人,我覺得對他而言,沒有什麽事情是艱難的。轉一個方向,一切便海闊天空。
  我羨慕他,因為我做不到。
  “我其實一直是個膽小的人,我連一場雨都怕。”我嘲笑自己。
  “你怕的是直麵這裏。”Sam指著我的胸口說,“完美也好,平凡也罷,喜歡也好,恨也罷,漠視也好,在乎也罷,關鍵是敢於麵對。”
  “你到底想說什麽?”我問他。
  “你可以告訴你父親,你需要他的愛,你可以在那些躲在他房間的夜晚喊醒他,告訴他你怕,告訴他你需要陪伴,從七歲的那一天起,你就可以這麽做!要知道這並不丟臉。”
  要知道這並不丟臉。sam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清澈透明,讓我無法懷疑。
  我轉過頭,看著躺在床上的林渙之,聽著他均勻的呼吸。我絕望地想,我已經錯過了可以表達的那些時間,我早就不是七歲,我已經十七歲,在這整十年的時間裏,堆積起來的愛恨早就是一座冰山,誰可以融化,誰又可以來原諒我們錯誤的傷痕累累的曾經?
  我起身離開,回到自己的房間。
  開機,上網。
  這個時候,“小妖的金色城堡”是一座空城,很長時間了,我找不到暴暴藍的文字,於是隻好去讀她以前的舊作,她的每一個字都給我安慰,但是我費盡全力也猜不到,她替我寫的小說,究竟會是什麽樣的結局?
  會不會是我想要的結局。
  第二天清晨,優諾就來了。她穿著很卡通的運動服,頭發紮成馬尾,對我說:“七七,空氣新鮮,我們出去跑步,如何?”
  “跑不動。”我說。
  “你又一夜沒睡?”她生氣地說,“你有黑眼圈。”
  “我可以到sam那裏睡覺。”我說,“放上Leslie的歌,三秒鍾進入狀態。”
  “睡覺也要花錢的。”優諾氣結,“早知道這樣,我改行做心理醫生多好。”
  “你何時帶我去找暴暴藍玩?”我問她。
  “我跟你父親商量好了,也征求了sam的意見,等你手上的傷好了,就可以出發。”
  “嘿。”我說,“不騙我?”
  “當然不。”優諾說,“你別告訴暴暴藍,這樣一來,我們可以給她一個驚喜。”
  我笑。
  “下去吃點早餐?”優諾說。
  “不,我不餓。”
  “你爸爸在下麵呢。”優諾拉我說,“走吧走吧,讓他看看你今天氣色有多好!”
  “不去不去!”我甩開她。
  “怎麽了?”優諾說,“你總要麵對他的。”
  “至少現在我不想。”我別開頭。
  “那好吧。”優諾拍拍我說,“那我下去陪他吃早餐了,等到你願意下來的時候,自己下來找我。”
  “優諾!”我喊她。
  她不理我,開門走掉了。我聽到她下樓時歡快的腳步聲。我永遠都不可以有那麽歡快的腳步。在這個家裏,我常常感覺自己像一隻貓,腳步詭秘,晝伏夜出,稍有動靜,就驚慌逃走。
  優諾走後我跑去玩了一會RO,我在裏麵已經是八十七級的魔法師,所向披靡。這是我比較偏愛的一款網絡遊戲,其實我最喜歡的是魔幻城外的鮮花,一朵藍一朵紅一朵黃,豔到讓你窒息。
  優諾終於又上來,靠在門邊對我說:“他走了。”
  “知道。”我說。
  我的耳朵特別靈敏,他的汽車來去從來都聽得清晰。
  “你把電腦關了,我帶你去做頭發。”優諾說。
  “是他下的命令嗎?”我一邊追著一個怪物打一邊頭也不回地說,“怪了,你怎麽現在也什麽都聽他的?”
  優諾不說話,她走上前來,強行關掉了我的電腦。
  “喂!”我說,“你別過分呃!”
  “我就這麽過分。”她抱著雙臂,笑笑地看著我說,“死七七,你現在不跟我出去我以後就再也不會管你,也不帶你去找暴暴藍玩。”
  “你賴皮!”
  “跟你學的。”她說。
  我無可奈何地跟著她進了理發店。我剛坐下那個小姐就說:“是啊,淡紫色不好看,現在流行金黃色,在黑發上染上一縷金黃,特酷!”
  “NND!”我罵她,“你三天前還說淡紫最流行!你腦子壞了還是進水了?”
  她嚇得不敢吱聲。
  “就黑色吧。”優諾說,“還是黑色最好看。”
  小姐看著我,意思是要征詢我的意見。我不耐煩地說:“好吧聽我老大的,她說什麽是什麽啦。”
  優諾笑:“漂漂亮亮的去見暴暴藍不好嗎?”
  “切!”我說,“又不是相親!”
  “你的手怎麽受傷了?”小姐多嘴多舌。
  “自己割的。”我說。
  “不疼啊?”她咋嘴。
  我凶巴巴地喊:“在我沒割你的之前你最好快點把我頭發弄好!”
  小姐隻好回頭對優諾訴苦:“你妹妹就像黑社會。”
  優諾笑,“你說得沒錯,你沒聽見剛才她叫我老大嗎!你快弄吧,小心我們拆了你的店!”
  “你不像!”小姐看著她,認真地說。
  “哈哈哈哈哈!”這回輪到我笑得前仰後合。有時候優諾幽默起來,也是要人命的。
  做完頭發,和優諾吃了個簡單的午飯,下午兩點左右,我已經在Sam的辦公室。他倒杯冰水給我,問我:“今天心情好些啦?”
  “無所謂。”我和他異口同聲。
  “知道還問?”我不講道理。
  他哈哈笑。笑完後在我對麵坐下:“說吧,為什麽又跟爸爸吵?”
  我握著冰水,靠在沙發上,慢慢回憶。
  他回家的時候,是清晨六點。我那時正在玩一個剛公測的網絡遊戲,那遊戲很變態,一個晚上也升不到兩級。然後我聽到他開車回來的聲音,再聽到他上樓的聲音。我飛快地跑過去,開了我房間的門,在他經過的時候問他:“你累還是不累啊?”
  他朝我屋裏看了看,看到我閃爍的電腦屏,也問:“你累還是不累啊?”
  “我十七歲。”我說,“你今年多大了你還記得不?”
  “七七。”他並不理會我的譏諷,而是吃驚地看著我說,“你的頭發怎麽又變成了這個樣子了?”
  是啊,三天前,我把頭發染成了紫色。發廊裏那個小姐說,這是現在最流行的色彩。
  “三天前它就是這個樣子了。”我冷冷地說,“早就是過時的新聞了,你那麽激動幹什麽?”
  “走!”他過來拖我,“現在就去把它給染成黑色,全黑,你這種亂七八糟的樣子簡直讓人忍無可忍!”
  “忍無可忍你也得忍!”我一把推開他,“你看看表,現在六點鍾,你以為理發店是酒吧,整天整夜都開著?”
  “你等著。”他指著我,“我今天不把你的頭發變回黑色我就不姓林!”
  然後,他磴磴磴地下樓去了,我聽到他打電話給麥子,我真弄不明白,他這麽一個大男人,一有什麽事情搞不定的時候就打電話給麥子,好像麥子是他的私人保姆。我帶著一種挑釁的心情走到樓下,在他掛了電話以後說:“其實,你真的可以把她娶回家的,她會是一個好老婆,也可以管教著你一點。”
  “你給我閉嘴!”他嗬斥我。
  “我就不。”我說,“嘴巴長在我身上,我想說就說想不說就不說,你是不是怕我說出什麽不好聽的來呢?不過你放心,你養了我這麽多年,我會給你留點麵子的,我怎麽也不會告訴麥子或者別的人你是如何的夜不歸家花天酒地……”
  我的話沒說完,他把煙灰缸砸到了地上,砸得粉碎。
  水晶的碎片如細碎的塵,從地板上揚起,墜落,再揚起……
  就在這時候,伍媽進來了。對於這樣的場景,她早就見慣不驚,連忙放下手裏的菜跑過來收拾地麵。林渙之吩咐她說:“去,你去給我拿把剪刀來。”
  “做什麽?”伍媽驚訝地抬頭。
  “讓你拿就拿!”他怒吼。
  “七七。你是不是又氣你爸爸!”伍媽衝上前來把我往樓上推,“你快到樓上去,快去,等我把這裏收拾好了你再下來!”
  “你別管我!我願意在這兒呆著!”我推開伍媽,就在我和伍媽對峙的時候,林渙之已經自己跑到書房裏取出了一把大剪子,一直走上前:“你給我過來!理發店沒開門,我來替你把頭發絞掉!”
  “先生!”伍媽又過去攔他,“別這樣,剪子很危險的,給我給我!”伍媽終於成功地搶到了剪子,拿著它跑到書房裏去了。我看著林渙之,他氣得臉都綠了,其實我那時候倒真的不是很生氣,於是我懶懶地說,“你剪了我的頭發又怎麽樣呢?剔成光頭了它還是要長,長了後我還可以染成我喜歡的任何顏色,你管得了一時,管得了我一輩子嗎?”
  他站在那裏,搖搖晃晃。然後,他咬牙切齒地說:“一輩子還長,話不要說那麽早,管不管得了咱們走著瞧!”
  “您老不是打算要送我進少管所吧?”我冷笑著問。
  他不再理我,而是坐到沙發上抽煙。煙灰缸沒有了,他揚聲叫伍媽,伍媽慌慌張張地從書房裏跑出來,後來我才知道她躲在裏麵給優諾打電話來著。我真的不知道,那一天,要是優諾不來,到底會是什麽樣的一個結果。
  “刀片是怎麽回事?”Sam說,“你怎麽會把刀片握在手裏?”
  我說:“我一直沒走,一直站在那裏看他抽煙。其實我當時心裏在想,我看你有什麽鬼花樣可以玩。我說什麽也要陪他玩到底!沒過多久後麥子就來了,她一進來林渙之就問她人找好了沒有。”
  麥子看看他,再看看我,說:“你們呀,一大清早哪有那麽多氣慪?”
  “我問你人找到沒有!”他吼麥子。
  “要找也要上班時間啊!”麥子說,“現在才幾點鍾,一家店也沒開門。”
  我當下就明白他是讓麥子找人來替我弄頭發了,立刻哈哈大笑起來,我真的眼淚都快要笑出來了,我覺得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好笑的事情,因為我頭發的顏色,他居然可以這樣的興師動眾。
  “開個理發店吧。”我笑完後建議說,“你瞧這房子大得可以,你可以在一樓開個理發店,隨時供你使用。當然開酒吧也行,對你來講也比較實用哦。”
  我終於成功地激怒了他,這麽多年,我就這一次贏了,他拿起桌上的一把雜誌,把它卷起來要揍我,雜誌打在我身上,其實一點兒也不疼,不過我還是習慣性地躲,就在這時候看到了一樓樓梯堆雜物的地方放著的一個小刀片,那是伍媽清潔地板的時候用的,我愛吃口香糖,吃了就亂吐,那些東西必須要用刀片才可以刮得掉。
  我走過去,迅速把刀片拿到了手裏。
  他嚇了一跳。臉色灰白極了。
  “然後你就把刀割向了自己的手腕?”Sam問。
  “是的。”我說。
  “可是,七七,你覺得你真的贏了嗎?”
  “不。”我的眼淚流下來,“我說,Sam不不不。”
  Sam殘忍地替我分析:“七七你聽我說,這些年你一直生活在自己營造的陰影裏,你認為如果沒有他你會活得更好,但其實,你又離不開他的庇護,這是一個你一直不願意承認的事實,對不對?”
  我拚命地搖頭,淚水飛濺。
  “就是的!”Sam提高聲音說,“他是你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你最怕的就是失去他,命運既然安排你們生活在一起,那就要心安理得地與他相知相融。”
  “他並不在乎我。”我說。
  “你怎知他不在乎你?因為他的夜不歸家?”Sam說,“可是七七,他有他的責任,但你也不能全怪他,如果你從來不說出你的需要,他怎麽會知道你的需要呢?”
  “我好困,Sam.”我全線崩潰,“我不想再說下去。”
  “那就睡一覺吧。”sam替我拿來一張彩色的毛毯說,“我把空調調低一些。”
  “對了。”眼睛快閉上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問他,“在你這裏睡覺是不是也要收錢?”
  他想了一想,笑著對我說:“你心疼他的錢?”
  “錢是最無用的東西。”我說,說完很快就入睡。我在夢裏竟然遇到暴暴藍,她穿著一件很卡通的睡衣,拿著一本書翻到最後一頁對我說:“瞧,七七,這就是你的命運。”
  說完,她轉身離開。
  我一路追去。煙霧茫茫,她很快不知去向。
  我醒來,有人握著我的手,是優諾。她說:“七七你醒了?我聽到你在喊暴暴藍。”
  “結局……”我喃喃地說。
  “什麽結局?”
  “暴暴藍要給我的結局,我沒能看清楚。”
  “嗬嗬,都像你這樣她出書了想賣不火都難!”優諾起身,把燈扭亮了,對我說,“Sam有事先走了,我五點鍾來接你的,看你睡得很香,於是沒叫醒你。”
  “現在幾點?”
  “七點。”
  天,我竟然睡了這麽久。
  我支撐著要坐起來。優諾從包裏拿出一樣東西遞給我說:“瞧,我今天下午買了什麽好東西給你!”
  是一隻漂亮的手鐲,我好喜歡。
  “路過藏飾店的時候看到的,我買了兩隻一模一樣的,你一隻,暴暴藍一隻。”優諾說,“這鐲子寬,戴上它,別人看不到你的傷口。”
  我接過來:“優諾,暴暴藍說得一點兒沒錯,你就是一個天使。”
  “嘿嘿。”她誇張地轉過身,“有沒有看到我的翅膀?”
  “有。”我說,“金色的呐。”
  “走吧!”她伸手拖我,“我們該回去啦。”
  我跟隨優諾出來,在醫院的門口,一輛車緩緩地駛近,在我們麵前停下。
  是林渙之。他又換了新車,真是有錢。
  “坐啊。”優諾把前麵的門拉開,招呼我。
  我還是自己拉開了後麵的門,坐了進去。優諾有點無奈地把前門關上,也進了後門坐到我身邊。
  “餓不餓?”林渙之問。
  “聖地亞。”我說。
  按我以前的經驗,他一定會答應我,誰知道今天他卻說不,他說:“不,我們回家吃,伍媽燒了我愛吃的豬蹄。”
  瞧,像沒事一樣。
  這場戰爭算是又結束了。我看著手腕上的紗布,失敗地想,我哪裏有贏呢,輸的不知道有多徹底。
  優諾捏住我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溫暖,讓人安慰。
  車子到家門口,優諾跳下車對我們說:“我不進去啦,還有事情要辦呢。”
  “哦。”林渙之又往車裏鑽說,“那我送你。”
  “不用啦,你和七七快吃飯吧,我約了朋友,就在附近,步行過去也不遠。”
  說完,她翩然遠去。
  我和林渙之進了屋,伍媽已經下班,飯菜放在桌上,果然有豬蹄。我很餓,於是自己盛了一碗先吃起來,他也坐到桌邊,對我說:“去,給我拿個大碗來盛飯,今天我餓了。”
  “你自己沒手嗎?”我扒著飯問。
  他拿眼睛瞪我。
  得得得,吃人嘴軟,我隻好進了廚房,拿了個鬥大的碗來給他。
  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兩個人一起吃晚飯。他開始跟我說複學的事,說這不許那不許,像個老太婆一樣的囉裏囉嗦。我聽著,不回嘴,我知道如果回嘴,必又是一場戰爭。我才算恢複一點兒精神,要再來需要重新充電,現在還不是時候。
  “這樣好。”他看著我,忽然說。
  “什麽好?”我不明白。
  “我說你的頭發。”他說,“女孩子這樣才可愛。”
  他極少誇我,我本能地跳起來,說:“我吃飽了,我要上樓去了。”
  “女孩子這樣才可愛。”好像平生第一次聽到他誇我,是什麽讓他改變,我有些弄不明白。
  夜冷清。和往常一樣,陪伴我的隻有一台電腦。論壇上有暴暴藍的貼:這周搞不定俺就自殺。看來要當作家不容易,她正在被煎熬。
  我沒有跟貼,沒有告訴她我要去看她,就像優諾說的,這樣子,可以給她一個驚喜。我想像著見到暴暴藍的時候樣子,像我這樣拿不出去的人,不知道會不會傻到說不出話來。我把優諾送我的手鐲拿出來,戴到沒受傷的右手腕,想起她溫柔地對我說:“這樣,別人看不出你的傷口。”
  我心裏細細的東西在流動,她是那麽細心的一個好姑娘,不嫌棄我,給我安慰。
  我忍不住給她發短信:“你在哪裏呢?”
  她沒有回,可能是沒聽見。我隻好打電話過去,聽到那邊嘈雜的聲音,她用歡快的聲音對我說:“七七呀,來了幾個老同學,在清妹這裏玩呢。”
  我等著她邀請我,但是她沒有,她隻是說:“七七累了就早點睡,不要玩電腦到那麽晚哦。”她忘了我睡了差不多有一下午。
  我倒到床上,睡不著。
  暴暴藍有她的事業,優諾有她的世界,隻有我,一無所有。
  恍恍惚惚,好像聽到林渙之出去的聲音,又好像不是。我在床上輾轉了一個小時,終於決定出門。林渙之房間的燈開著,我吃不準他在不在家,於是偷偷地拿上我的背包,躡手躡腳地下了樓,開了門,打了車,直奔大學城。
  怕優諾看到我,我從後門進,後門是我上洗手間時無意發現的。門鎖著,我便從窗戶裏爬了進去,穿過一個小小的走道,就到了熱鬧喧嘩的大廳。其實我從窗戶一跳進去就聽到了優諾的歌聲,她在唱一首我從來都沒有聽過的歌:
  當太陽照亮心上溫暖了每個夢想總會想起凝視我的那片雲是不是路正遠是不是會改變我的心一如從前當燈火漸漸熄滅忍不住多看一眼那條最初到最後的地平線帶我走過曠野,帶我走出黑夜給我愛,給我思念記得我們有約,約在風雪另一邊所有的心都睡著,還有我們迎向藍天記得我們有約,約在日出那一天就在誓言的終點,以愛相見……
  我敢說,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麽美麗的歌聲,從來沒有見過那麽無與倫比的迷人笑容,見到她唱完,在熱烈的掌聲中從台上跳下來,我準備悄悄走過去蒙住她的眼睛,用她的話來說:給她一個驚喜。
  但是我的腳步卻在瞬間停住了。我看到優諾在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了下來,坐在他對麵的人,是林渙之。
  林渙之在笑,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溫柔的,放鬆的笑容。
  然後,他們碰杯。
  我的眼睛忽然有點濕,優諾真的是個天使,我看到她金色的翅膀,在酒吧迷離的燈光下不停的招搖。
  而我,注定被鎖在原點,今生今世永遠無法飛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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