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曼陀羅

(2008-09-04 10:02:15) 下一個
  我帶著婀娜到尼泊爾去拍照時是三月。尼泊爾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正雪融,綠茸茸的小草長得似絨毛,空氣如水晶,村中孩童歡笑的麵孔使我倆心曠神怡。
  婀娜並不是我的女友。
  她是一個活潑美麗的女郎,誠然,但我們隻是普通朋友,她是一間雜誌的編輯,而我是職業攝影師,我們到尼泊爾是為了拍一輯當地婦女與孩童的照片。
  是以我們並沒有住尼泊爾帝國飯店,我背著背囊,帶著一吉普車的行裝,隨時預備架起尼龍帳篷在山坡睡上一覺,這害苦了婀娜。
  像一切都市女郎一般,她嬌生慣養,唯一的運動限於穿了三點式泳衣站在沙灘上拍照,或是提著網球拍在球場上來回踱步,一到尼泊爾郊區,她就嚷吃不消。
  早上睡醒,挖起一團雪擦擦臉我就吃早餐,吉普車尾箱放著整整兩大箱罐頭,包括番茄汁烤豆與啤酒,以及用來分給孩子們的許多巧克力,全部不合婀娜的胃口。
  她也真有辦法,在鄉村買來幹淨的雞,生了火烤來吃變相的叫化雞。
  婀娜說如果有辦法弄到龍井,可以在尼泊爾落籍,時代女性都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在這以前,她與我去過希臘拍攝土製船隻,曬得像黑鬼頭似的回來,一副歐洲新潮兒的模樣。在希臘,我們還有男女之別,現在就成了兄弟姊妹。
  真可惜,婀娜長得那麽漂亮,身材又那麽好……我聳聳肩,或許應該慶幸,因為友情更加難能可貴。
  這一次來尼泊爾,跟上次並沒有什麽不同,但往後發生的事,卻是我們兩人做夢也想不到的。
  當夜我生了火,在電筒下閱勞倫斯的詩,口中嚼著口香糖,真有一種永遠不想返回文明的感覺。
  婀娜裹著毛毯過來我身邊坐下。
  我放下書,“怎麽?仿佛有所感觸似的。”
  她抬頭看著星空,“這裏真好。”她說。
  “欠一個熱水龍頭。”我說。
  “是呀,但是在這裏,誰也不在乎我是不是戴著金勞力士手表。”她說。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故意打岔,“還不是一樣勢利,孩子們見你手上有巧克力。就來親近你。”
  婀娜埋怨說:“你真煞風景。”
  “嘿,我算煞風景?你下次另外找人陪你去利馬高原吧。”
  “喬穆,”她無奈,“我在等著看什麽人來收服你。”
  “你呢?你為什麽不使盡渾身解數?”我問。
  她取起勞倫斯詩集往我頭上拍下來。
  我說:“噓,有異聲,聽。”
  她側側耳朵,“沒有聲音呀,少見鬼。”
  “我明明聽見腳步聲。”
  “尼泊爾沒人落蠱,又沒人懂吹毒箭,我不怕。”她笑。
  “不怕就睡吧,明天已是最後一天。”
  “你沒有留戀?”婀娜問。
  我拍拍她的肩膊,“睡吧,我們是香港人,離不了那塊地方。”
  她忽然一震,“喬穆,我聽見鈴聲。”婀娜站起來。
  我取笑說:“獵頭族來了。”
  “瞎說。”
  她取起電筒照過去,“誰?”她用學來的尼泊爾土語問道。
  我們的麵前有一片樹木。
  “什麽人?”婀娜揚聲,“出來。”
  “聽錯了吧,”我也疑惑起來。
  話還沒說完,樹林中探出一個小小的身形,微弱的鈴聲跟著響起。
  “是個孩子。”婀娜說。
  我釋然,許是聽到我們這裏有糖吃,乘黑摸了來尋。
  “過來。”婀娜揚手叫他。
  那孩子緩緩走過來,身形漸漸清楚。
  婀娜失聲,“咦,是個少女。”
  正是個尼泊爾少女,穿著當地鄉村的民族服,梳兩條辮子,她向我們走過來,腕上裝飾的銀手鐲發出錚錚聲。
  她的鵝蛋臉作蜜黃色,眼睛又大又圓,長得竟如此漂亮,在電筒光的掩映下,我看得呆住了。
  亞細亞族人麵孔都差不多樣子,但是尼泊爾人少有這樣細致的五官。
  她走近了,並不出聲,先細細把我看清楚了,又轉過了頭去打量婀娜。
  婀娜覺得有趣,把身上的毯子扯得緊一點,坐在她對麵。
  那少女開口了,說的竟是英文!我真正連下巴都幾乎掉下來。
  她說的是:“你們是香港來的吧。”
  婀娜詫異地問:“你也是遊客?”
  她緩緩地搖頭,“不,我不是遊客,我住這裏有兩年了。”
  “兩年?在這裏?”婀娜瞠目。
  “以前,”少女說,“我也住香港。”
  婀娜與我聽得一陣迷茫,知道這件事決非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
  “你先坐下來,”婀娜說,“要不要喝可口可樂?”
  少女搖搖頭,“我不喝可樂,”她想一想,“有沒有庇利埃礦泉水?”
  “老天,”婀娜說,“你一定在香港住過,毫無疑問。”
  少女說:“我想你們兩人幫我忙。”
  “怎麽幫法?”婀娜非常熱心。
  我抱著雙手站一邊,越來越困惑,她是人是鬼?
  “我想離開尼泊爾,事實上我想回香港。”少女說。
  她的英語非常純正。鬼說不說英語?·
  我忍不住問:“那你的護照還在不在?”
  “在。”她很清醒。
  “我可以看一看嗎?”我問。
  她自貼身的口袋中取出一本英國的護照,交在我手中。
  我打開到姓名那一欄,“慕容——你姓慕容,是華裔?”
  她點點頭。
  婀娜探頭過來問:“‘慕容琅’,嘖,多麽美麗的名字。”
  我問:“你沒有飛機票吧?”
  “沒有。你們替我墊付,到了香港,我還你。”她說得這樣理所當然,這樣坦然,不由我們不相信她的。
  然後她收好護照,跟我們說:“我走了很遠一段路才到你們這裏,我累了。”
  她走進帳篷裏,躺下,當是自己家一樣的就睡著了。
  我與婀娜張大了嘴,好一會才恢複過來。
  我問婀娜,“哪裏來的這樣一個神秘女郎?”
  婀娜苦笑,“大概是城裏那些廟宇中的冶豔人像複活了。”
  我看一看那少女,“她說的話可信嗎?”
  婀娜說:“我不知道,我從沒遇見過這麽怪異的事。”她抱膝坐下,“也許明早太陽一出來,她就會消失無蹤。”
  我說:“看樣子不會的。”
  “她一個人在尼泊爾幹什麽?”婀娜好奇心不能磨滅,“怎麽能夠一住兩年?現在又不流行吸大麻。”
  “也許她像你,”我擺擺頭,“住膩了香港,前來吸新鮮空氣。”
  “但是兩年!你看她,跟土著有什麽分別?她那件羊皮短襖油膩邋遢,手腳都黧黑,喬,看樣子她還不止住了兩年呢。”
  “她的英語還那麽流利——”我說,“真不可思議。”我打一一個嗬欠。
  “喬,你睡得著?”婀娜對我說道。
  “當然,”我說,“你也睡吧,睡眠不好,人容易老。”我打趣她。
  她裹著毯子,咕噥說:“今天特別冷。”
  我鑽進帳幕去,熄了電筒。
  第二天我第一個醒,草上的露珠尚未消失,我已經起身,頭一件事便是探頭去看那個少女,她睡在婀娜旁邊,兩個人一式的臉蛋,長睫毛,像雙妹牌花露水招牌上的廣告。
  我放心了。
  脫了衣服,我浸到溪邊洗澡,水是雪水,凍得徹骨,我一邊嗬嗬地叫,一邊洗刷,我就快把身體練得百毒不侵了。
  擦幹了身子上岸,回到帳幕邊,雙妹嘜已經起來了,婀娜在收拾相機及底片,而那少女不知在什麽地方,牽出兩隻毛茸茸的犁牛,正蹲在那裏擠牛奶,我看得呆住了,驚駭之餘,看向婀娜,她向我聳聳肩。
  少女朝我笑笑,不出聲。
  婀娜說:“她說她在此地住久了,沒有說話的人,故此久而久之,已經失去閑談的習慣。”
  少女捧一碗牛奶給我,我聞到一陣騷香味,隨碗喝了一口,別有風味,也顧不得衛生問題,一飲而盡。
  婀娜說:“這兩隻牛是她的財產。”
  “我的天。”我說。
  婀娜說:“比一輛跑車有用得多呢。”她拍拍牛腹。
  我取過相機,替少女拍了一連串的照片。
  我說:“慕容小姐,我恐怕你要放棄這兩頭牛了,今天我們將回波曼城去訂飛機票回香港。”
  “嗬是。”她說,“太好了。”
  婀娜說:“那麽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少女搖搖頭,“我沒有什麽可收拾的。”
  “牛呢。”
  “隨它們去,還它們自由。”她說。
  婀娜說:“我還有一套幹淨衣服,給你換上如何?看上去不那麽異相。”
  她想了想,點點頭。
  婀娜遞一套牛仔褲T恤給她,她接過了,看了看,“咦,”她問,“今年還流行祖達治牌嗎?”
  婀娜漲紅了臉,“你還記得這些?”
  少女側頭想了一想,“像騎腳踏車,學會了總不會忘記。”
  她轉身去換衣服。
  婀娜說:“我保證別的攝影師不會有這樣的奇遇。”
  “看樣子她未‘出家’之前,跟你一樣,是個時髦的黃金女郎。”
  “啊,我想她環境要比我好得多,你不見她雍容的態度?”婀娜說,“到了香港,我們一定會有一個更大的驚奇。”
  “你身邊有沒有六百美金?”我問,“我們先要替她墊付飛機票。”
  “什麽我們,是你,”婀娜笑,“別把我拉扯在內。”
  少女換了衣服出來,頭發梳成一條長辮子,鼻邊鑲著一顆金珠,一雙眼睛黑沉沉地,裏麵像是匿藏著無數青春的夢,蠢蠢欲動,要把人攝進她的夢境裏,無限的神秘詭異。
  我像個呆瓜般地盯著她看,目光注在她的臉上。
  婀娜永遠是最現實的,她對少女說:“回到城裏,你一定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少女含羞地笑。
  我把她倆安頓在後痤,發動吉普車的引擎,向波曼城駛去。
  路程約三小時,婀娜不停的發問,少女很溫婉老實,一一作答。
  我忍不住,跟婀娜說:“你那記者本行的老毛病發作了嗎?問個不停,也許人家不想說那麽多呢。”
  婀娜白我一眼,“我又不會寫出來,怕什麽。”
  少女微笑,“沒有關係。”她好脾氣地看著婀娜。
  婀娜問下去,“……那麽你離開尼泊爾是因為族長要娶你為妾侍?你可以逃呀。”
  少女仍然微笑,“我現下不是在逃嗎?”
  婀娜說:“嘩,太刺激了,他是一個糟老頭子嗎?”
  “不,他是一個英俊的年青人。”
  我趁婀娜再發表意見之前說:“不如狸貓換太子吧,婀娜,你留下來吧。”
  “去你的。”婀娜在我身後捶我的背。
  我說:“那個旅長並不是手持彎刀的土佬吧?”
  “啊,不不,他是劍橋曆史係的畢業生,不過西方的文明並沒有改變他的氣質,他仍然認為三十隻山羊可以換一個妾侍。”少女仍然微笑。
  “有這種事。”婀娜說。
  “但我自西藏到達尼泊爾,多得他的幫忙不少。”她忽然
  透露。
  “西藏?”我問,“你說西藏?”我呻吟。
  隔了一會兒少女答:“我在西藏住了很久。”
  我與婀娜終於維持緘默了,事情複雜得我們不能在短短時間內抽絲剝繭。
  少女說:“事情其實很簡單,五年前我因小故離家出走,一般人往歐洲,我卻在亞洲兜圈子。”
  “五年!”
  “是的。”少女低下了頭。
  車子顛簸得很厲害,因為沉默,婀娜扭響了錄音機,播出了印度釋他音樂,如泣如訴地敘述著遠年不知名的故事。
  姓慕容的少女臉上永遠有一層不相幹的神情,曾經滄海的茫然,與釋他樂配在一起,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泥金的飛天像,自敦煌飛到西藏,再停落尼泊爾。
  到了波曼才中午時分,我隻租了一間房間,大家輪流用洗手間,我去歸還租來的吉普車,取回訂金,替慕容琅買了飛機票,辦妥一切回帝國飯店,看見兩個女郎坐在那裏吃熱狗。
  慕容琅洗了頭,漆黑的長發垂在腰間,一張臉擦得亮亮的。美剛得像一顆珍珠,帶圓潤的光輝,穿著婀娜給她的衣服。
  我說:“飛機票買到了。”
  “謝謝你。”她說。
  我問她:“有什麽打算嗎?”我是指她的前途問題。
  “到香港後,要剪一剪頭發。”她天真地說。
  我笑了,“你找得到家人嗎?這五年當中,可有與他們來往?”
  “我家從來不搬,我爹爹喜歡住在一個老地方。”她很有信心。
  我點點頭,“今天晚上,你與婀娜睡床,我睡地下。”
  慕容琅問,“婀娜與你——愛人?”
  “嘿。”婀娜仰起鼻子,“他想。”
  慕容琅笑了,然而,她仍不像香港人,她的純真使人忍不住想親近她。
  當天晚上,由我請客,在飯店內的西餐廳裏飽食一頓,大家都吃得很多,席間談起香港,我們自幼至大生活的城市,有無限的懷念,真是,離開十天就舍不得了。
  慕容琅有種出世的寧靜,她對生活的需求,止於吃得飽睡得足穿得暖,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她像一個極小的孩子。
  晚間我翻來覆去,無法成眠,盤算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衝出這輯照片。
  早上在飛機上難免精神欠佳。
  飛行的路程並不長,數小時就到了。
  慕容琅的護照並沒有過期,真是幸運,輪行李的時間我陪她打電話回家。
  那個電話不通,問電話公司,說號碼早取消了。
  我與婀娜麵麵相覷,但慕容琅並不著急。
  她麵紅紅地不好意思,“真不知應該打擾你們之中的哪一位?”
  婀娜為難了。
  我從來不以為一下飛機就會跟慕容琅說再見,我對這個少女有好感,是以拍胸口說道:“住到我家裏來吧。”
  婀娜說:“她一個人住你家不太好吧。”
  我沒好氣:“她跟尼泊爾土佬混呢,更加身敗名裂。”
  婀娜問她:“你覺得如何?要不要跟這個土佬回去?本來應該由我收容你,可是我屋裏已經有三個同伴,擠不下了。”
  慕容琅說:“不相幹,我跟喬走。”
  婀娜笑道:“喬,你總算有女人相信你了。”
  我歎口氣:“來,慕容琅。”
  我們在飛機場外攔截了一輛計程車,向家裏駛去。
  一路上她左顧右盼,觀賞著沿路風景,默默無言。
  我把她帶到家,約法三章。
  她很喜歡我房中的搖椅,把它端到露台,一下一下的坐著搖。
  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替你登報紙尋人好不好?不是不喜歡你,也許你家人——喂,喂——”
  她在搖椅上憩著了。她真是聽天由命,沒一點心事。
  我替她在各大報章上登尋人廣告:“慕容琅抵港,親友請電****。”
  登了兩天,一點音訊部沒有。
  我對阿琅說:“我血本無歸呢,飛機票、廣告費,還有你三天來的食宿費用——隻好將你賣掉抵債。”
  琅傻氣的笑。
  “你這個孩子。”我說。
  我的公寓分為兩部份。一半隔為黑房及攝影室,另一半是一個大廚房與睡房。
  阿琅把這裏當自己家一樣,十分習慣自在,她是個好幫手,我倆一下子,
  把所有的尼泊爾照片衝了出來。
  婀娜來看過我們一次,又替阿琅署了許多日用品。琅很感激她,叫她“姐姐”。
  婀娜問:“你幾歲?”
  “我廿六。”琅說。
  婀娜說:“我還比你小一歲,不過不打緊,我仍然是你姐姐。”她真的很誠懇。
  阿琅毫無機心地笑,
  我很煩惱,“阿琅,你一定足闖了禍才到西藏去的,你家人不要你了。”
  那日半夜,電話鈴響得震天骰。
  我睜開眼睛看手表,三點一刻,哪個捉狹鬼?
  我取過電話筒,“喂?”
  “你是誰?”那邊是一個女聲。
  我不由得有氣,“你打電話來,你不知道你找誰,倒要問我我是誰?”
  “我找慕容琅。”
  “她在我這裏,你是她的什麽人?”我身上的瞌睡蟲全跑光了。
  “阿琅在你這裏?”她問:“有什麽證明?”
  “什麽證明?她就睡在我這裏。”
  “你是她的什麽人?”
  我光火,“你是她的什麽人,你別糾纏不清好不好?你到底要不要找慕容琅?抑或是看了報紙來瞎七搭八?”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我過來見阿琅,你把你的地址說一說。”
  “你是她的什麽人?”我再問。
  “我是她的繼母。”好家夥,終於有人來認領。
  我將地址說了一遍。
  “我馬上來,你叫醒阿琅。”
  “如果你是她的繼母,”我說:“你應該知道,阿琅睡著了不容易叫得醒。”
  那邊擱了電話。
  我起身去搖阿琅。
  阿琅轉個身,我再推她,阿琅像是關閉了睡掣,要待明天早上才會按時開啟。
  我放棄。
  樓下靜寂萬分,我在露台向下望,不到五分鍾,便有一輛中型的日本車駛進來,停在路邊。車子裏走出一個女子,從大廈高處看下去,隻覺她年紀還輕,瘦長身材,與她同來的,尚有一個穿製服的司機。
  她自稱是阿琅的繼母。
  沒一會兒,門鈴響了起來。
  我前去啟門,一看來客的麵貌,就詫異得怔住了。她是那麽年輕,不會比阿琅大,而且容貌那麽秀麗動人。
  “你是——”我凝視她。
  “我在電話中已跟你說過了話。”她冷冷地說。
  “請進來。”我忍不住將眼光留在她身上。
  她轉頭囑司機在門外等,跟我進屋子。
  “阿琅呢?”她匆忙地問。
  我指一指地上的阿琅。
  她連忙蹲下看,“果然是阿琅,”她說,聲音中充滿了驚喜。她伸手摸摸阿琅的臉蛋,“阿琅。”但是阿琅這隻呆瓜,並沒有醒過來。
  我的女客找了一張椅子坐下。
  “先生貴姓?”她問。
  “我姓喬。”我答。
  我直視她。他們慕容家的女子,一個比一個美麗,但這一位的容貌與阿琅又不同,她是冰冷的,眼睛中充滿敵意,嘴唇薄薄的抿得很緊,頭發梳得光光,露出額角一個發尖,身上一襲白色麻布的時裝,正是最新流行的式樣,聳肩,窄袖。
  她並不介意我盯著她看,問我:“你在什麽地方找到阿琅?”
  “尼泊爾。”
  “什麽?”
  “尼泊爾。”找解釋,“我是個攝影師,在尼泊爾拍一輯照片,碰見了她,她叫我把她帶回來的。”
  “她身體很健康吧?”她問。
  “看上去完全沒有不妥之處。”我說。
  “她失蹤有五六年了,”她匆促的說:“家裏一直找她。”
  “老天。”我說。
  “這幾年內發生了很多事……”她改變話題,“喬先生,這次謝謝你。”
  我微笑,“光謝沒用呢,阿琅欠我飛機票。”
  “那自然。”她說:“我們一定償還。”
  我說,“阿琅要到明天早上才會醒,你要不要先回去?”
  “都快五點了,”她說:“要是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一等。”
  我說:“我無所謂。”
  我走到廚房去做咖啡。
  她在我攝影室內踱來踱去,目光如炬,打量著我拍攝的照片。
  夏天的南國天亮得早,喝完了咖啡,已經有小鳥鳴叫。
  她沒有一絲倦容,渾身散發著緊張的神色,與阿琅的隨和溫婉剛則相反,但她仍然是一個罕見的美女。
  我不知應說些什麽,室內一片死寂。幸虧阿琅醒了,她打一個嗬欠,一骨碌坐了起來。
  她的繼母跟她說,“阿琅,我們回去吧。”聲音鎮靜得多了。
  阿琅睜大了眼睛,“是你,你終於來了,爹爹呢,爹爹為什麽不來接我呢?”
  “阿琅,一切回家再說。”
  “回家,”阿琅說:“啊,當然,我要回家。”
  “走吧。”她的繼母催促她,“不能再打擾人家。”
  阿琅依依不舍的看著我。
  我聳聳肩安慰她,“千裏搭長棚,無不散的筵席,把我當那兩隻犁牛一般看待好了。”
  阿琅笑了。
  “再見。”我送她們兩人出門。
  我交上名片說,“有什麽事,盡管來找我。”
  門外那個司機,等得幾乎要變石頭人了。
  阿琅幾乎是被挾持走的,我們沒來得及道別。
  中午婀娜來探望我,我告訴她一切。
  婀娜說:“唉呀,你怎麽不叫我來見識見識?”
  “半夜三更,不便打擾你。”
  “你的意思是,那個慕容太太,跟慕容琅的年紀差不多?而且長得一般美麗?”
  “一點也不錯,但不是同類型的美,阿琅是個小迷糊,而這個慕容太太,她十分精明。”
  “如果讓你挑,你挑哪一個?”婀娜忽然問。
  “問到什麽地方去了?簡直一點頭緒也沒有。”我白她一眼。
  婀娜固執,“告訴我嘛,你挑哪一個。”
  我說:“如果讓我挑,我一個也不要。”
  “為什麽。”
  “不為什麽,感情是很主觀的,我不喜歡稀奇古怪的女子,她們令我緊張。”我說:“日常生活,最要緊是舒適輕鬆。”
  婀娜笑問:“所以你離家出應,靠拍照混飯吃?你老子逼你上進,令你緊張?”
  “你說到什麽地方去了?”我悻悻然,“瞎七搭八。”
  婀娜哈哈大笑。
  就在這時候門鈴大響,婀娜會開門,與門外的人說了半晌,取著一個信封回來。
  “掛號信。”我問。
  “不,慕容氏派人送來給你的。”她把信封交給我。
  我拆開,是一封幕容琅寫的感謝信件。
  “你猜啊,會不會再找你?”婀娜問。
  “我想會的,”我放好信,“她對兩條牛都依依不舍,何況是我。”
  “你會追她嗎?”婀娜又問。
  我氣結,“我不打算回答這種問題,你要的照片全部衝了出來,快取了走,還我耳根清靜。”
  婀娜笑嘻嘻的取了照片走,“我會盡快把稿費給你。”她說。
  今天是我與母親吃茶的大日子,我特地換了西裝去約好的地方等她。
  她說來說去那幾句話:“你還不打算搬回來住?”“你爹傷心呢。”“將來你兒子不聽你的話,你就知道滋味了。”“整天拿著隻相機走,一點沒出息。”
  我已聽得麻木,問她:“媽媽,你也是個在上流社會中走動的名媛,上次什麽慈善籌款你還扮了妲已在天橋上走——喏,就是嚇得我打爛相機的那次——”
  “見你的大頭鬼。”她罵我。
  “你可有聽說過有一家人,在香港住,複姓慕容?”
  “慕容?”
  “是,想一想,老媽,你有沒有聽說過?”
  “慕容氏早已家散人亡,問來作甚?”媽媽不悅。
  “是嗎,你說給我聽,怎麽家散人亡?”我太好奇。
  “慕容家的老頭子一去世,就沒有人承繼偌大的事業,業務結束了十之八九,雖然不愁沒錢花,到底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出風頭也輪不到他們。”
  “沒有兒子嗎?”
  “有一個兒子,脾氣跟你一樣呢,好吃懶做,移民在外國,根本不回來的。”
  “他們家,是不是有一個年輕當權的女人?”
  “我早知道,問問就問到這狐狸精的身上了。”媽媽跌足,“是不是?果然。”
  “說給我聽,我喜歡聽。”我興奮起來。
  “你瘋啦你?這種小報上的傳聞,有什麽好聽的?”媽媽責我以大義,“我才不做‘八婆’。”
  我笑,“媽媽,你連妲己都做過了,還有什麽妨礙呢?”
  “你這孩子,真造反了嘛。”她為之氣結。
  “來,慕容家的事,略告訴我一二。”我央求,“不然的話,你找我出來吃茶,我就推你說是沒空。”軟硬兼施。
  “難怪你父親要轟走你。”媽媽沒奈何,“我與慕容氏沒有來往,不知道那麽多。”
  “可是你知道那狐狸精的事。”我提醒她。
  “隻聽說某人在晚年搭上了一個比他女兒還年輕的女人,之後某人就一蹶不振,而家產也落在這個女人手中。現在也快散得七七八八了。”
  我點點頭,“你有沒有把這個故事告訴父親,叫他當心做人?”
  “你爹有你這個兒子還不夠?他不用狐狸精幫忙。”她瞪著我說。
  “你有事沒事就損我,”我不悅,“我又不敗家,況且我有三個那麽能幹的哥哥,我有條件做藝術家。”
  母親軟下來了,“說起你那些哥哥,真沒話講。”
  “刻薄成家,跟老爹一樣,”我不屑,“逢商必奸,我也沒有話講。”
  “穆兒,你已無藥可救了。”媽媽瞪我一眼。
  與她話別後,我約了與婀娜吃晚飯,她將稿費支票交在我手中。
  她說:“我去打聽過慕容家的事了。”
  “是嗎?”我故作不經意狀,“你那麽好奇?”
  “原來慕容琅在五年前失蹤的時候,她父親四處派人尋找她,懸過暗紅。”
  我抬起眼。
  “後來她父母相繼去世,這件事不了了之。”婀娜說。
  “她繼母呢?沒有繼續尋找她?”我問。
  “阿琅在西藏,請問怎麽尋找?”
  “她為什麽要出走?”我問。
  “沒有人知道,以前她也是社交圈子的紅人,看,”婀娜在公事包裏找出一疊剪報,“她訂婚的那夜,拍了不少照片。”
  我接過剪報,報紙照例已經發黃了,但照片上那個漂亮的女孩子顯然就是慕容琅,衣著雖過時,但看得出是當時最時興的打扮。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沉吟,“可不可以寫一個故事?”
  婀娜說:“我想寫這個故事,如今的小說太虛無縹緲,有個真實的背景比較踏實。”
  我冷笑,“除非你打算寫一家八口一張床或是紅衛兵,否則再實在的故事也會被打入虛無類。”
  “那我不管,我是寫定了。”婀娜極有決心。
  “再好的故事,也要流暢的文字襯托。”我提醒她。
  “是,我會盡力寫。”她說,仿佛寫小說如挑泥,盡力就會好。
  “誰幫你做資料搜集?”
  “我自己,一切像抽絲剝繭,很快會真相大白,我已經去電要求慕容琅接受我的訪問。”
  “什麽時候的事?”
  “今天早上。”
  “噯,如果她讓你上門去,你帶著我一起去好不好?”我問。
  婀娜笑吟吟地說:“這又關你什麽事呢?”
  “我好奇,”我理直氣壯地說,“如果香港人都沒好奇心,你那本《婀娜》月刊還能出版?”
  “她還沒有回覆我。”婀娜說,“咱們公平交易好不好?如果她萬一找你,你也帶我同往。”
  “好,咱們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我說。
  “誰跟你同當?”婀娜一貫吊兒郎當的。
  我凝視她,這個妞,誰跟她走,也是福氣,如今少有這麽能於獨立及樂觀的女孩子。
  我扭扭她的麵頰,她閃避開,“你太沒正經了,老喬。”
  “怕什麽?我們是老拍檔。我誰都不怕,若你未來的老公是醋壇,那我沒辦法。”
  “把你砍成八塊。”她恐嚇我。
  “你會嫁那麽小器的人嗎?”我反問。
  她摔摔頭發。我看著她一身打扮,褐金色的發飾,配同質地的腰帶,一隻金色的手袋,白皮鞋緄金邊。
  我笑說:“金色泛濫,迷惑了眼睛,我希望看到比較純樸的打扮,譬如——”
  “譬如尼泊爾土女裝?”她搭上來說。
  “譬如你的大頭鬼。你們穿流行衣物,非要把它流行垮了不可。”我說,“最近這一陣子的三個骨燈籠褲直把我嚇得魂不附體,四十歲的老太婆還把它穿身上,打做掛一隻小小的金手袋,配一臉的皺紋,我先淒涼得哭了,不知道母親節是否要買一套給我老媽穿戴,彷徨得要命。”
  婀娜反問:“照你的標準,誰穿得最好?”
  “穿得好不是衣服好,歌者非歌,最要緊是切合年齡身份,可惜這道理個個懂得,實踐起來卻不容易,女人一過三十歲就愛騙自己能夠青春常駐。”我想了想,“那個年輕的慕容太太,她就穿得好,衣服在她身上,就是她的,不再是名牌設計師英魂不息的憩休所。”
  “人家有錢。”
  “多少有錢女人穿得像大賊。”我說。
  “她穿什麽衣服?”婀娜不服氣。
  “我一點也不記得她穿什麽衣服,就是這點高明,人家穿得舒服。”
  婀娜說:“你中了蠱了你。”
  我嘿嘿地笑幾聲,與婀娜分手。
  傍晚收到電話,是阿琅的聲音。
  “喬嗎?我想請你來一趟,有很多事非得見了麵說不可。”
  我想到要與婀娜有福同享,但是慕容琅的聲音實在太沉重,我提不出這樣的要求。
  停了一會兒她說:“我父母已經去世了。”
  我沉默。難怪,她本來是四大皆空的。
  “姊姊也病逝,現在唯一的親人,隻剩下哥哥,可是我與他聯絡過,他不肯再回香港。”
  “你繼母呢?”
  “是,我還有她,她是一個勇敢的女人。”慕容琅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激動,“這五年來,全靠她一個人在支撐。”
  “你與她之間——沒有什麽吧?”
  “她待我很好。”
  “我馬上來。”我掛上電話。
  我沒有通知婀娜,一個人駕車往慕容家。
  滿心以為至少是金碧輝煌的獨門獨戶洋房,卻是再普通沒有的大廈公寓,連大門鐵閘都是最普通的一種。為什麽不是餘氏古堡那樣的房子呢?更加可作小說的題材了。
  我伸手去按鈴,女傭人來替我開門。
  進到屋子,才略為看到一點的氣派。
  公寓起碼是四幢打通的,並沒有刻意裝修,長窗麵海,風景怡人,地方很寬闊,半新舊家具,放置得很隨意,就像爹爹的家一樣,淩亂中明顯地看到主人生活習慣,這是一幢活生生住著人的房子,不是電影布景。
  女傭人囑我坐,遞上香茶。茶是最好的龍井,淡綠色嫩葉清香撲鼻,盛茶的是一隻宜興舊茶盅。我詫異了。
  爹爹老說媽媽不懂享受,身家全掛在身上,看來年輕的慕容太太,也真懂得生活情趣,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見真功夫。像露台上停著的一輛“銀豹”腳踏車,沒想到真有人肯花兩千多美金買一輛腳車,又不能招搖,簡直如錦衣夜行。
  我的眼光隨而落在客廳中的幾張字畫上,暗暗吃驚,頓時坐立不安起來。
  女傭人跟我說:“太太請你到圖畫室。”
  我跟她走入內堂,光線漸漸暗下,別有洞天。
  圖畫室中有一架鑲螺甸的小風琴,一張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絲絨沙發,一張玻璃小茶幾,茶幾上放一隻水晶碟子,裏麵浸滿了一朵朵的白蘭花,香氣襲人。牆上孤零零地掛著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牆上化開,我看得呆了。
  這樣“普通”的幾件常見的家具,“無意”地擱在一起,竟有如此驚人的效果。室內很大,有很多的空間,大方怡人。
  我靠牆坐了下來,對牢小露台外一隻藍白的大缸,我好奇,走出去張望,卻是茂盛的水草內映著十來對金魚,其中一條水泡嗒嗒的浮上來,以為有熟人來喂食物。
  我回到牆角坐下。
  這裏是這麽恬靜,完全與世無爭,城市之聲遠遠傳來,交通聲、修路聲、叫賣聲,但卻完全與這屋子裏的人沒有關係,這裏的一切都已經停頓了。
  “久候了。”
  我轉過頭去,看見慕容太太,連忙要自地上爬起來。
  “你請便,”她說,“不要緊。”
  我於是又坐下。
  “喬先生,阿琅本來要見你,但是她乍聞父母去世的消息,有點不好過,故此由我與你說話,也是一樣。”她的談吐比她年紀大得多。
  “什麽事呢,如果我幫得上忙,我會努力。”
  “謝謝你把阿琅送回來,當年他父親懸過賞,為了盡一點心意,我現在把這筆款項交給你。”
  她手中拿著一隻黃紙袋。
  我詫異,“如果紙袋中盛著的全是一千元鈔票,可真是一筆巨款,足夠買一輛勞斯萊斯跑車,但我不能接受,這太像綁票的贖金。”
  她忽然笑了。
  她笑起來沒有不笑的時候好看,因笑容牽動,精致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雙眼睛眯在一起,與我看慣的冰冷有太大的對比,這雙眼睛充滿了媚態,真能夠使男人神魂顛倒。
  她的頭發仍然攏在腦後梳一隻墮髻,一襲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無汗,身上並無首飾。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很欣賞你,喬先生,你有真性情。”
  “謝謝你。”
  “你把這筆款項收下吧,這是先夫的意思。”她說。
  “可是我並沒有到處去把阿琅找回來呀。”心中一邊盤算著可以買多少部萊加與哈蘇,我的麵孔發赤。
  “照阿琅對你的形容,我隻有更加感激。”她說,“我替你存入戶口罷。”
  我忸怩地說:“我沒有戶口。”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無限俏皮。
  我終於收下了錢。
  我老老實實地說:“看來沒我的事了,我想我該走了。”
  她點點頭。
  我被她送到門口,我說:“你們很懂得生活情趣。”
  “是,我承認我們生活得很舒適。”她很客氣。
  我說:“我父親也是這樣的一個人。”當然,每個人對於舒適的觀感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不停的賺錢,汗流浹背,別人看他個苦,他自己挺滿足。也有小家庭主婦,這裏掃掃,那裏抹抹,樂趣無窮,並不覺得悶氣。
  幸福有什麽標準呢,想那樣得到那樣,就是幸福。
  走到客廳,阿琅叫住我,“喬——”
  我轉頭,她已重新打扮過了,長發修剪到齊肩,穿一身運動裝,神情很倦,臉上隻抹一層潤膚油,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
  我如看到一個老朋友似的趨向前,“阿琅,你也不必傷感,從來歲月不饒人,年事老了總要去的。”
  阿琅眼睛閃著淚光,楚楚動人,並不言語。我看得出她有許多內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說:“阿琅認為父母的逝世與她有直接關係。”
  “但事情已經過去了。”我說,“將來才是重要的。”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語。
  她年輕的繼母輕輕地說:“要不要出去跟喬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裏無益的。”
  阿琅還是低著頭。
  “對呀,”我附和她打蛇隨棍上,“出去走走。”
  阿琅跟我下樓,她很沮喪。
  我責備她,“你離家出走那一日,就該知道回家的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難道失去了女兒,他們還能照常吃喝玩樂不成?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她默默忍受我的責備。“但是,當時一股濁氣湧上心頭,逼得我離家出走……”
  “為了什麽?”我問。
  她不肯說。
  我冷笑一聲,“為了一個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為感情,還為了什麽?
  “喬,你沒有失過戀吧?”她有點生氣。
  “沒有,”我笑,“我尚未戀愛過。”
  “你不知道那種滋味,當時我沒有死掉已屬萬幸。”這樣激烈的話由溫婉的人說出來,已是不易。
  “但你死了我也不會原諒你,我們在世上有許多責任,我們不隻為感情活著。”
  她更加落寞,頭越垂越低。
  “過去的事算了,你不愛提,我也不會問,將來呢?你要是情願自怨自艾地坐在豪華住宅裏悲秋,誰也不能救你。”
  “我能做什麽呢?”她彷徨地問,“我不能到寫字樓去找一份秘書工作呀。”
  我既好氣又好笑,“為什麽不能?”
  “我不會打字速記。”她簡單的說。
  我笑出來。阿琅的天真。
  我到銀行去將款項存好,帶著阿琅去選看照相機,因發了一筆小財,非常意氣風發。
  我跟阿琅說:“你看婀娜,她多能幹,一個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頁的雜誌,管十多個職員,還打算寫一本小說,天天忙得透不過氣來,雜誌去印刷房的時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眠的紀錄,真不容易啊,她對這社會有參預,所以她有滿足感。你有什麽?這不是錢的問題,坐在家久了就坐懶了。”
  阿琅讓我罵得狗血淋頭,暫時忘了她原有的痛苦。
  “想不想找工作?我替你介紹如何?”我試探她。
  “我能做什麽?”
  “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兒,你長得那麽漂亮。”
  “不大好吧?”她猶豫。
  “有什麽不好?”我又生氣,“職業無分貴賤,總比在西藏流浪好一點。”
  “你怎麽老損我。”阿琅可憐巴巴的。
  “我為什麽不損你?世人都把你寵壞了。”我說,“你覺得我說得沒道理嗎?若不是那名族長拿著彎刀逼你嫁他為妾,你還在尼泊爾不事生產呢!五年了!”
  阿琅哭起來。
  我把她罵哭了。
  我遞手帕給她抹眼淚。
  她嗚咽著說:“我要回家,我不要再見到你。”
  “哭寶寶。”我咕噥,“哭出來心裏寬敞點。”
  她伏在咖啡廳的茶座上哭了許久時間才停,我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她擦幹麵孔,卻都全吃下去了。
  “你明天出來見一見婀娜,看她能介紹什麽工作給你消磨時間——最好是不必動腦筋的那種,噯?”我拍拍她的頭,“明天下午三點,我在樓下接你。”
  我送她回家,送到門口,看著她進去。
  晚上見了婀娜,她卻大發雷霆,怪我不守信用,將寫字台上所有紙張都掃到地上。
  她從來沒發過這樣大的脾氣,杏眼圓睜,拉扁了嘴唇,整張臉都歪了,為了這樣的小事!女人的潛質真不容忽視,我整個人慌了。
  我怪叫:“我做錯了什麽?隻要你願意,她可以成為《婀娜》雜誌的基本模特兒,我不是替你約了她明天下午出來嗎?”
  她吼叫:“那是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錢,不得不為她出點力,你由頭到尾隻曉得利用四周圍的人,你這個卑鄙的小人。”
  我悻悻然,“好,算我是小人,可是我害了誰呢?”
  “你不該接受人家的錢。”她指著我。
  “這是我私人的事情,我用日本相機用膩了,我受不了
  這種引誘。”
  “你為什麽不為一套哈蘇鏡頭去賣身?”婀娜越說越難聽。
  “你這個潑辣的婦人,我告訴你,那是因為沒有人要我的身體。”
  她氣結,跌坐在椅子中。
  我隨即用手掩住了嘴巴,“我怎麽會說出這種話來?婀娜,我簡直跟你半斤八兩嘛,太可怕了。”
  “喬穆你這個人是要落拔舌地獄的。”
  “天嗬,”我立刻說,“在你之先抑或在你之後?”
  “你少氣我。”婀娜雙眼都紅了。
  “婀娜,也許我不明白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一定會對我這樣的安排表示滿意,我實在不明白我錯在哪裏。”
  “因為我不是一個男人。”她捶著寫字台。
  “你不是男人?”我作吃驚狀,“噫,我沒有注意到,對不起,對不起。”
  她長長的歎口氣。
  我攤攤手,“我是你的生死之交,婀娜,你不能罵我是個卑鄙小人。”
  “我識錯了你。”她說道。
  “對不起。”我說。
  “沒有用,”她說,“一聲對不起後麵隱瞞了多少眼淚。”
  “好,那麽明天我把慕容琅送到你辦公室之後,我就在你的世界上消失,好不好?”
  “你認為你的消失對我會有益處?”她問我。
  “喂,你到底要我怎麽辦?”我著惱了。
  “也好,你失蹤好了,我不要看見你。”
  “那明天你自己去接慕容琅。”我轉頭走。
  才稱讚她有多能幹,卻一般的蠻不講理,我氣鼓鼓的開車回家,將自己大力地擲在床上。
  自尼泊爾回來尚未好好休息過,這班女人將我搞得頭昏腦漲。
  女人,你不把她們當男人看待,她們說你歧視,你當她們是男人,她們又傷心至死。我不知道她們到底想要什麽?我放棄。
  也許我應該去度假,巴西的風光應當很好,或者可以更遠一點,到冰島去拍攝極光。
  我一骨碌起身,打電話到航空公司訂機票,進行得不很順利,因為我的荷包幹涸,而機票一天比一天貴,如果不願動用別人的饋贈,就隻能夠到新加坡去。
  新加坡就新加坡,我決定今夜動身。
  隻要離開這塊地方,離開囉嗦的婀娜,到哪裏休息都差不多。我因賭氣,並沒有告訴誰我上新加坡,挽起一隻輕便的包包就走。
  我跟著旅行團走,沿途拍照片,旅行團成員多數是中年女太太與女教師,非常愛熱鬧的普羅大眾,嘻嘻哈哈玩成一團,開頭我覺得她們無聊,後來認為真正的幸福屬於她們,就開始拍攝旅行團眾生相,收獲不淺。
  因為我喜歡溜達,故此也不寂寞。太太團開始不喜歡我,後來聽到我老爹的姓名,就忙不迭的要為我做媒,我耐心的抄下她們的電話、地址。
  一星期過得快,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並沒有想念婀娜。坐在熱帶的街頭吃大牌擋不知多滋味,我喜歡一種叫蠔烙的食物,簡直巴不得連碟子一起吞下肚子。
  這是我最愉快的旅行,因為什麽都不必做,自由最可貴,吊兒郎當也是值得的。
  回程那一日,我終於打了電話給婀娜。
  我一開口就說:“怎麽,有沒有很擔心?有沒有想念我?”
  那邊先是一怔,大概有點意外,然後冷冷的聲音,“你是誰?”
  我說:“不必裝佯了,還在生氣?我明天要回來了。”
  婀娜說:“神經病!”掛了電話。
  “喂,喂。”完了。
  我沒精打采,看樣子我是完全沒希望在短期內與她恢複邦交,我的問題並沒有解決。
  我寂寞地回到香港啟德機場,往日婀娜會開一輛小車子出來接我,今次我光是等計程車就四十分鍾。
  剛要上計程車,就聽見身後響起車號,我轉頭,一個滿頭長鬈發的女郎在車上向我招手,我猶疑了一刻,計程車司機已經對我破口大罵了。
  我隻好提了兩包行李向女郎走去。“上車。”她說。
  我將行車放在車子後麵座位。
  她問:“什麽東西那麽臭?”
  “榴鏈。”我反問,“你是誰呀?”
  “你糊塗了,我是阿琅,”她大笑。
  “你是阿琅?你的頭發怎麽了?”隻見連綿不盡的波浪,“還有你的臉,怎麽那麽濃妝?”
  她眨眨眼睛。
  “我的天,你像橫濱的吧女。”我驚呼。
  “婀娜把我改造了,時裝模特兒要有個流行款的。”
  我心痛,“婀娜暴殄天物,你皮膚本來像羊奶般白美,現在怎麽變巧克力了?”
  “曬的,又用紫光燈補照。”
  “天!”
  “婀娜說她跟你是耗上了。”阿琅說,“所以我也不怪你事事針對她。”
  “真莫名其妙。”
  “你們是愛人嗎?”阿琅問。
  “慕容琅,這問題你在尼泊爾的時候已經問過了,我不想再回答一次。”
  “你們看起來很像一對戀人。”
  “不是的。”
  “為什麽不是?”
  “阿琅,這叫我怎麽回答?”我服了。
  她也笑。
  “噯,看樣子你的心情好多了哇,”我問,“想開了?”
  阿琅橫我一眼,“婀娜說你輕佻,果然不錯,一切天大的事一經你的嘴巴,就變得吊兒郎當。”
  她的臉頰胖鼓鼓,作生氣狀。
  我瞪著她,仍然不覺得她是慕容琅,婀娜太會糟蹋天生的麗質,非把手下所有的美女都變成庸脂俗粉不可,大概是出於妒忌吧。
  我說:“多謝你來接我。”
  阿琅說:“對於你,喬,我總應該仁至義盡。”
  我歎口氣,“不得了,不得了,說話那個款兒,都已經開始像婀娜。”
  “婀娜已經給過我一份工作。”她報告說。
  “你這麽快就會走天橋?”
  “不,我不做天橋,我光做攝影。”她說:“婀娜說,要請你替我拍一輯照片印成我個人的宣傳冊子。”
  我說:“既然我與她已經勢不兩立,何必再找我拍照?香港會拿相機的,又不止我一個人。”
  “她說香港會拍女人的,隻你一人。”
  我夷然,“那揚凡呢,他頭一個不服。”
  阿琅笑,“算了,你沒理由跟婀娜斤斤計較。”
  “因為她是女人,是不是?”我納悶地說,“女人有世上一切的特權,真受不了。”
  阿琅微笑,“那你是答應了?”
  “我有什麽辦法?我為了生活,什麽沒做過?”
  “聽說你父親很有錢。”她把車開得模衝直撞。
  我苦笑,“他有錢,關我什麽事?”
  “父親有錢,多多少少與兒子有關,家父生前對我們最慷慨。”說到她的父親,慕容琅的臉上罩上一層灰色,那頭鬈發的波浪也仿佛沒有那麽活潑了。
  “我爹想法不一樣,他還年輕,才五十多歲,他才不肯輕易放過我。”我搖頭晃腦逗她開心,“我注定完蛋,享不到他的餘蔭。”
  阿琅不出聲,我拉拉她的客發,“告訴我關於你的工作。”
  “很辛苦,我原以為裝模作樣地穿漂亮衣服拍照是最輕鬆的事,現在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我說:“工作原是辛苦的,你以前不懂得而已。”
  她把車子駛進我那條街,“到了。”她說。
  “不上來坐坐嗎?”我問。
  “你需要休息。”阿琅說。
  “這口氣跟婀娜一模一樣。”
  我提了行李進屋子,婀娜的電話接著來了。
  我喜出望外,不敢怠慢,“婀娜,是你嗎?我還以為你一輩子也不理我了,嚇死我。”
  “你到家了?”她淡淡說。
  “婀娜,算了吧,你想想,要是你不在乎我,你也不會打這個電話。”
  “我是來跟你約時間,純粹公事,明天早上,替慕容琅拍一輯造型照。”
  “就這麽簡單?”
  “喬穆,你別再臭美了。”
  我不服,“你不是掛著我,為什麽不找尊尼古辛?為什麽不找梁家泰?嚇,你甚至可以找史嘉孚路呢!”
  她沒好氣,“人家沒欠我錢,你支《婀娜》雜誌的薪水,已支到一九八三年了。”
  我立刻像泄氣的氣球,一言不發了。
  “穆兄,你那脾氣,多早晚才改?”她冷笑,“你以為你賈老二賈二爺?”“砰”一聲摔了電話。
  我皺眉頭,好,我暗暗告訴自己,追幾個出色的妞來出口氣。
  那夜我很寂寞,拿了啤酒坐電視機前,扭亮了熒光幕,沒想到播放的倒是個熱鬧的節目?香江小姐選舉。
  女郎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台上走來走去,我心不在焉地觀賞著,當鏡頭落到評判席上的時候,我呆住了,我甚至張大嘴巴站起來。
  慕容太太!她是評判的一分子。
  嘩,我又坐下來,好一個美女,濃妝,頭發仍梳在腦後,黑色喬其紗旗袍,耳垂與脖子上戴著精光燦爛數百卡拉的鑽石。
  她嘴角微微向下垂,算是微笑,仍然冷冰冰神態,但我心中卻有一絲喜悅:啊,畢竟是凡人,連這種場合也去了。
  我聚精會神盯著熒幕,真為她的外型傾倒。
  待節目完畢,我找到婀娜。
  她猶自在那裏使小性子,“找我幹什麽?”
  “我知道你很忙,這且按下不談,有沒有看香江小姐選舉。”
  “有。”
  “評判席中那個慕容夫人,便是阿琅的繼母。”
  “她?”婀娜失聲,“我怎麽沒想到?慕容寧馨兒,那自然是她,還有多少人姓慕容?”
  “她叫什麽名字,你說她叫什麽?”
  “她姓寧。”
  “叫馨兒?”我幾乎喝起彩來。
  “正是。”婀娜像是已經忘記要跟我作對,“是她,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我問她。
  “我其實什麽也明白,”婀娜道,“但隻有她才配做阿琅的繼母,若果姿色略差,整件那根本不是那回事。”
  我說:“所以難得之處就在這裏。”
  “難怪你會驚豔,老喬,能叫你看得目定口呆,念念不忘的女人還真不多。”
  我問,“她是怎麽會嫁給一個老頭的?”
  婀娜不平,“你這樣說就不對了,你不能把上了五十歲的男人以一聲‘老頭’就否定了他們的存在價值,慕容琅的父親是一個具才幹具魄力的男人,他的優點斷不止有錢那麽簡單。”
  “這我相信。”
  “他不能扔下所有的錢才娶寧馨兒,有錢又不是他的錯,一般人一聽見誰有錢,誰就像是犯了彌天大罪似的。”
  “多謝教訓,多謝指點。”我笑道。
  “咦,我怎麽又跟你聊上了?”她大吃一驚,非常替自己不值。
  “婀娜,你還上哪兒去找這麽個老朋友?”
  她歎口氣。
  “我替慕容琅拍完照,要不要我再替慕容夫人拍一輯?”
  “你做夢了,”她冷笑,“人家從不接受訪問,《紐約時報》在內。”
  “現在已給我找到了竅門。”我很有把握。
  “瞎說。”
  “她連香江小姐的評判員都去做,為什麽不讓我拍照?”
  “你又不去調查調查,就口出大言,慕容氏是香江電視台的股東之一,是他們家賺錢的生意,她怎麽能不擔這一層關係?”
  “可是她人頂可親。”我搶著說。
  “沒到利害關頭,她幹嗎要得罪你?人家是見過世麵的人,誰一天到晚嚕哩八嗦像個賭氣的孩子?”
  我不服:“你倒像是她的發言人。”
  “老實說,喬穆,我留意這位女士,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她是城裏最有神秘色彩的一個女人。”
  我仍然覺得慕容太太很客氣,我暗暗歎口氣,也許我錯了。
  我說:“我做了愛爾蘭咖啡,你過來喝可好?要不我來接你。”
  “不來了,明天見吧。”她掛斷電話。
  至此我們算得是重修舊好。
  我少不得婀娜,離開家庭之後,就數她對我最好,當然,我尚有其他的朋友,譬如說梁教授與他的夫人,實在要有重頭事商量,我會找他們。
  我伸個懶腰,許久沒見他們了,明天下午上半山去做一次探訪也好。
  誰不怕寂寞呢,我最耐不住在家獨個兒耽著,一個周末下來,思想到生老病死的問題,立即萬念俱灰,再也提不起勁來做人。
  所以盡往外跑。
  第二天,阿琅一早就來報到。
  我將她的頭發噴濕。
  她抱怨,“都喜歡落湯雞款。”
  我說:“這是繼風扇之後最大發明。”
  她咭咭獎:“是誰發明用風扇吹得模特兒頭都掉下來的?”
  我聳聳肩,“誰知道,在這之前是一瓶花,一隻瓷貓,手指放在臉頰上。”
  “現在連笑也不讓笑了。”
  “你笑起來好看,”我說,“不妨笑。”但她繼母笑起來不好看。
  我架好了燈光、布景,替她拍照。
  作為一個攝影模特兒,阿琅的臉大甜太美,缺乏表情及性感,換句話說,她沒有靈魂。真奇怪,這個女孩子走遍大江南北,有著這麽奇異的經曆,可是卻仍像一張白紙一般。我有點生氣,太難拍了,我喝道:“瞪起眼睛,眨眼你不會嗎?真笨。努嘴作一個性感狀,來,引誘我——喂,振作點。”
  她被我喝得失神,沒精打采起來,我連忙捕捉這種難得的神情,按下快門。
  我說:“漂亮的女孩子永遠不愁寂寞,到了西藏新疆都有不貳之臣。”
  “別再提了。”
  “那酋長叫什麽名字?”我問。
  “敏敏哲特兒,英文名字叫亞方素。”
  我太息:“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獵頭族怎麽還有英文名字?”
  “現在每個人都有英文名字。”
  “你繼母有嗎?”我移動著燈光。
  “沒有。”
  “告訴我關於你繼母的事。”
  “我累了。”
  “那麽休息一會兒。”我與她並排坐下,“假如亞方索敏敏哲特兒追到香港來,你怕不怕?”
  “怕什麽?我一日不愛他,一日不必怕他。”阿琅夷然。
  至理名言。
  “你繼母可知道你的事?”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阿琅說,“以前我試過與她鬥,沒可能的事,現在早已放棄。”
  “是否她太強?”我試探地問。
  “不,她完全不還手,也不閃避——也許你說得對,是太強了,大勇著怯,大智若愚。”
  我眯著眼睛看鏡頭,“你離家出走,不是為了她吧。”
  阿琅不答。
  我怕她疑心我在盤問她,略略移轉話題:“如果我約她拍一輯照片,你猜她會不會答應?”
  阿琅答得很幹脆,“你問她好了,”
  這小子也不是好惹的,她與繼母間始終有芥蒂。
  “你稱呼她為什麽?”
  “阿馨。”
  我站起來,“好了,現在讓我看看你全身最有特色的地方在哪裏。”
  阿琅解嘲地說:“我父親的名聲。”
  “別這麽說,牙齒……牙齒很美,在尼泊爾用什麽牙膏?居然維持那麽好的齒質,奇跡,頭發也不錯……琅,你最大的損失是毫無缺陷美,怎麽搞的,連雀斑也沒有。”
  “我可以走了嗎?”她氣餒。
  “照片衝出來以後,我會通知婀娜。”
  “你拍照太馬虎。”
  我恐嚇她:“當心我將你自十二樓扔下去,你膽敢說這樣的話。”
  她用毛巾擦幹頭發。
  我收好相機。
  “下午帶我去遊泳?”她試探的問。
  “沒可能。”我說,“下午沒空,我要到教授家去。”
  “你還在念書?”她詫異。
  “早畢業了,”我說,“他是我的好友。”
  “能不能帶我去?”她問。
  “你是陌生人,人家要特地招呼你,多煩。”
  她央求:“帶我去。”
  “我們不過是聽聽音樂之類,你別煩好不好?”我怪叫起來,“跑到街上去吹聲口哨,包管男人一籮筐一籮筐的湧上來,幹嗎要纏住我?”
  她目定口呆的看著我,想哭想哭的樣子。
  真要命。
  我恨恨的說:“女人都是附骨之疽。”
  隻好帶著她往教授家。
  教授在家等我,打開大門,伸開雙手,“我的天才學生,今天又是什麽風把你吹來?”
  “太太呢?孩子呢?”我問,“好吃的食物呢?”
  他看到我身後的阿琅,“咦,這位小姐是誰?”
  我隻好為他們介紹。慕容琅這樣濃妝奇服,難保教授不會誤會。
  我補充說:“我們是普通朋友。”非常此地無銀三百兩。
  教授的三個孩子跑出來,齊齊掛在我脖子與肩膀上,我算是樹,他們權充猢猻。梁教授遲婚,五十歲了,孩子們才十歲八歲,精靈可愛,一點也不像教授那麽木訥。
  阿琅見了他們大樂,呼嘯一聲,叫孩子們到她身邊去,立刻玩成一團,我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師母悄悄問我:“你女朋友?”
  “我才沒有這樣的女朋友。”
  “你幾時才肯安定下來?”
  “沒遇到好的女孩。”
  “你太挑剔了。”
  “真的,沒遇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她?”我指著阿琅問道。
  “不,不是她。”師母微微笑。
  我莫名其妙,“可是我不再認識別的女人了。”
  “婀娜。”
  “婀娜!”我說,“她又不是女人。”
  “什麽?婀娜不是女人?”師母既好氣又好笑。
  我說:“婀娜從來沒有給我一個女人的感覺。”
  “婀娜是女人中的女人,”師母很認真,“兼有男兒氣概,單說外貌,已是上上之姿,工作能力強,有獨立精神,配你正好,喬穆,這樣的人才,你夫複何求呢?”
  我沉吟良久,“可是,可是婀娜從來不給我那樣的感覺。”
  “什麽感覺?大地震動,仙女散花?”師母笑眯眯的問。
  我說:“總有煞風景的智者來提醒我們,世界上沒有愛情這回事,什麽要互相了解體貼,感情可以培養之類,我最不要聽。”
  “你這小子!”師母說。
  “瞧,惱羞成怒了。”
  “那麽這位慕容小姐呢?”
  “她需要太多的嗬護——咦,怎麽搞的?我不想結婚。”我說,“太早了,我樂得自在。”
  師母說:“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你是那麽寂寞。”
  阿琅抱著梁家最小的孩子走過來說:“喬穆才不寂寞,終年累月有美女圍著他。”
  “難怪你不讀文學學攝影。”教授看著我笑。
  阿琅看著我說:“你學的是文學?”
  “別多事,孩子們那麽好玩,多與他們調笑。”
  教授說:“不是,他念科學管理,回來後央求我收他讀文學,後來又愛上了攝影機,是個非常多心的家夥,太不專一了,”他向阿琅眨眨眼,“你要當心。”
  “人家慕容小姐才不用當心。”我說。
  師母端出點心,我們吃將起來。
  阿琅羨慕起來,“真幸福,我就是希望有這麽一個家庭。”
  師母笑著說:“那還不容易,僅夠溫飽而且,一大堆孩子,最最原始的家。”
  琅不響。
  琅一定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家,慕容家的事必然複雜得不得了。
  我對教授說:“本來我是有話要說的,但是現在,”我看琅一眼,“不方便,下次吧。”
  “隨時都可以。”教授說。
  琅說:“喬穆一向不尊重女性。”鼓起了腮。
  大家都笑了。
  不多久我帶著琅離開,梁家的孩子揮著胖胖的小手臂歡送我倆。
  阿琅說:“將來我的家也要這麽美滿。”
  “不容易,現代男女之間的事複雜得很,我的一個朋友再婚,他的前妻帶著現任丈夫與這人跟前妻生的兒子來賀他,而與前妻生的兒子則做他與新婚太太的花童。”
  琅呻吟一聲:“我沒聽懂。”
  “真是難懂,一言難盡。”
  琅說:“吃苦的總是孩子們。”
  “孩子們看得很開呢,隻是將來每人都可能有曖昧的親戚,不可亂談戀愛,免得亂倫。”
  慕容琅說:“我有三個母親,不知有沒有同父異母,或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姊妹流落在外。”
  我覺得滑稽,想張大嘴笑,但隨即悲哀又襲上了我的心,可憐的阿琅。
  我問:“你是第幾個母親所生的?”
  “我生母排第二,母親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她是否填房,父親頭一個妻子無端失蹤,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她沒有兒女?”
  “有,大姊姊是她生的,但是大姊姊也從來沒提過。我發覺我們家沒人抱怨,沒人解釋,相處數十年也沒有對話,就淨說今天天氣哈哈哈。”
  “你此刻問大姊姊還是來得及的。”
  “不,來不及了,大姊姊去世了。”她黯然。
  啊。
  “你可以問阿馨。”我又說。
  “她?她知道得更少。她有一門不聞不問的藝術,無人能及。”阿琅說,“就拿這一次來說,雖然我失蹤五年,她提也不提,我究竟在這五年內到過哪裏,做過些什麽,她根本若無其事。”
  那就很高明了,我頷首。在大家庭中生活,非得如此不可,難為她那麽年輕就懂得這個道理。
  “不錯,我們是一家子,”她解嘲地說,“但是比陌生人更陌生。”
  比起她來,我略為幸福一點。但是我又多久沒見哥哥們了,又多久沒與父母好好的坐下來訴說心中之事了?這一幢幢厚厚的無形的牆,到底是什麽時候築起來的?
  琅說:“一屋子擠滿了人,兄弟姐妹一起長大,但卻無限寂寞。我一生之中所遇到的人,最熱情的除了敏敏哲特兒,便是婀娜。”
  我問:“我呢?豈有此理,我竟然沒有份?”
  “當然還有你,喬穆,我簡直愛你呢。”她搖動一頭鬈發。
  “那倒還不必,雖然慕容家已給了我酬勞,但我對你,可真是沒話講的。”
  我送阿琅回家,而其實是想見一見寧馨兒——嗬,這樣的名字配這樣的女人。
  琅仍然住家中,她的房間亂成一片,我找不到一角整齊的地方可以坐下。
  琅很有歉意,一直解釋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自從……
  我躺在一張柔軟的沙發裏,她穿過的衣服都有一股香味,我竟與琅混得這麽熟了,啊另一個婀娜,我有這個本事,可以把所有的女孩子都變成兄弟般。
  寧馨兒呢,她在哪裏?為什麽不過來瞧瞧我們?她到底是一個貴婦——掘金女郎——慕容精忠分子——苦寡婦,抑或扮演了所有的角色?她的真麵目又是什麽樣子的?
  我大聲問:“阿馨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我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有人答我。
  我跳起來,她就站在我的身邊。
  曹操到了。
  琅說:“他對你最有興趣。”眼睛看著阿馨。
  寧馨兒穿一件白色襯衫,一條舊的粗布褲,足踏軟底芭蕾舞鞋,這樣普通的衣飾,在她身上,變得熨貼無比,大方高貴,一點也不平庸,現在這樣子跟昨天在電視上看見她,又完全不一樣。
  她把琅淩亂的衣服撥開一邊坐下,問琅:“工作如何?還高興嗎?”
  “非常辛苦,非常快樂,被攝影師罵得狗血淋頭,然而我想一切還是值得的,我現在做人略有目標。”
  她繼母閑閑說:“流浪了五年,並沒有尋找到目標嗎?”
  琅不響。
  寧馨兒歎口氣,“你喜歡做什麽就做什麽吧。”
  琅賠笑:“你口氣益發像個母親了。”
  這兩個年輕女人的關係是這麽特別,我詫異極了,深覺有趣。
  寧跟著說:“你要是喜歡工作,不如到自家公司尋個位置,慕容家再沒落,比起那些暴發戶又還勝幾籌。”
  琅說:“你為什麽不改嫁呢,盡坐在慕容家嚕嗦。”
  “我改嫁?這一輩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頭一塊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礙你什麽?我又不是你生的。”
  “為你好。”
  “我為的也是你好。”
  我覺得這對白簡直精彩絕倫。
  終於寧馨兒說:“好了好了,隻要你高興。”
  “你呢?”琅問。
  “我什麽?”
  “你高興嗎?”琅加一句。
  “我?”寧馨兒抬起了頭。
  “你為慕容家,也精疲力盡了,也該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麽過了。”
  寧勉強的笑,“你這個糊塗蛋,倒教起我怎麽過活來了。”她轉頭走。
  “你上哪兒去?”
  “我與藝術廳的人有事要商談。”
  “談啥?”
  “你爹收著的那些瓶兒罐兒,總共一千兩百多件,我實在受不了,索性以他的名義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賞,也是德政一宗。”寧馨兒說,“你若是不讚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頭:“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寧馨兒歎口氣,“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極,問琅:“什麽罐子瓶子?”
  琅聳聳肩,“我也不清楚,許是古董,沒人承繼爹的興越,不如讓公眾欣賞。”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聲,都說我自家老爹夠闊,看來還不值人家一隻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問。
  寧馨兒的臉忽然又冷下來。
  “她有司機。”琅取笑我。
  我不響了,仍然將自己埋藏在沙發中。
  琅問:“你喜歡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歎口氣,仿佛有感而發。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問。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閃爍。
  我不好意思。
  “你認為她美?”琅反問我。
  “我見過很多美女,”我說,“她的五官並不見得完美,說到美,你比她好看,我被她麵孔背後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則被她的財富所吸引,”琅說,“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簡單呀。”我取笑她。
  “從來沒有人追求我。”琅沮喪說。
  “敏敏哲特兒呢?那個有著大學文憑的酋長,他也夠照吧,聽說尼泊爾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圓大的金剛鑽作眼睛,”我誇張地形容,“而整座屋頂都以黃金鋪成的。”
  琅反問我:“然而住在那種地方,又有什麽快樂可言?你試問問阿馨,看看她可快樂?”
  “話不是那麽說。”我惋惜地想:他們都是捉到鹿不懂脫角的那種人物,可怨不得人,他們做人沒有嗜好,所以痛苦大,樂趣少。我與婀娜兩人簡直萬事俱備,獨欠東風,那東風偏偏又不與周郎便。
  若我們有錢,可以合作拍攝全世界最美麗的攝影集。
  光是那一千兩百隻瓶子!一隻碗上的米通花紋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琅是不會明白的,一切藝術都要最成熟的經濟情況來支持,而藝術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窮。
  我若有鈔票,我還拍鬈頭發的女人呢,我長長太息一聲。
  “你又有什麽感觸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灑脫的人,喬穆。”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氣,“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兒郎當,光為一家婦女雜誌服務,然後省下一點點錢到新加坡旅行之類。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並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與同情,但是父親不肯支持我的理想,我有什麽辦法,隻好一日又一日委曲著自己。
  當然,照實說,我不應抱怨,比起在地盤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區中的居民,我若口出怨言,簡直天地不容,但有時縱然金錢與名譽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琅當年離家出走,大半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不欲解釋這個問題。
  我跟琅說:“我要回家衝照片了。”
  “我晚上來看。”琅興致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後來一想,難得她找到了寄托,也罷,便點點頭。
  不是誇口,我喬穆照相機下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過是花。
  我把婀娜請了來看照片。
  婀娜認為這些照片應該可以寄到紐約去,“捧紅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補一句,“除波姬小絲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懶洋洋地並不樂觀:“別忘了她已廿六歲。”
  “女人的年齡一向最神秘,瞞上十歲也不希奇。”
  我問:“你有沒有想過,她是如何從西藏到尼泊爾去的?”
  婀娜說:“喬穆,你什麽都要問問問,查根究底,尼泊爾那批照片已印出來,要不要看分色大樣?”
  門鈴一響,是阿琅來了。
  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歡呼,更帶來一個好消息。我有廿年沒聽過這樣好的消息了,幾乎令我腦充血。
  她說:“馨說,請你替那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冊子留為紀念的。”
  開頭我覺得可以與她見麵是喜悅,後來見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暈眩。
  工作在慕容家展開,她在美術廳的助手協助下,打開一隻隻木箱,也不囑我特別當心,取出一件件藝術品,供我攝影。
  我與美術廳的人員讚歎不已,她卻神色如常,猶如挪動家常碗碟一般。
  我與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長石釉都好,其次是龍泉青瓷的瑩潤及泛柔和的青綠或橄欖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蝦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著一隻汝窯粉青圓洗說:“這件倒也罷了,目前普天下僅存的汝窯器約隻六十一件,這是其中之一,乾隆說的‘晨星真可貴’,就是指這個了。”
  美術廳那幾位高級的幹部頻吞涎沫。
  他們問我:“喬先生,你看這次攝影要若幹時日?”
  “兩個來月。”我答。
  他們又小心地端出一隻青白釉印花紋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說:“我先拍那隻八角龍紋水注,它沒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視,不加意見。
  她的神情回到老遠老遠,許久許久之前,不可考的時日。坐在這些價值連城的古董之前,她像一個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這些蓮花六瓣碗,菊花紋軍持壺、水莫紋玉壺春瓶,纏枝花紋盞托、葡萄折枝花卉盆……都由她親自搜集而來……
  而事實並不如此,這些都是她先夫剩給她的,打什麽地方來,到什麽地方去,都不由她控製,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否則這些東西不會落在她的手中。
  她聘請了當地一家最考究的出版公司替她策劃版麵,有錢好辦事。
  她是那種有錢得已經看不出有錢的女人,從不刻意裝扮,時髦而不誇張,永遠穿素色的衣裳,琅說過:“爹去世後她不肯再穿黑白灰以外的顏色。”而她丈夫去世已經有好幾年了,她冷靜而固執,看得出最近已經收斂了不少,但一雙眼睛仍然咄咄逼人。
  因為工作在慕容家進行,所以我與她說話的機會也比較以前多。
  她偶然也指正我拍照的角度,她的腦筋不錯,是受過教育的人,她的城府之深,與阿琅的單純,形成妙的對比。
  在工作當兒,婀娜諷刺我:
  ——“終於抖起來了……這樣好的機會。”
  ——“樂不思蜀,從此《婀娜》雜誌給他做地毯也不希罕。”
  但是我一笑置之。
  婀娜這張嘴,她就是喜歡趁這一時之快。
  我從沒見過這麽多的藝術品,看得我麵紅耳赤。
  就算是客廳中隨意掛著的字畫,我略為研究一下,發覺一幅是倪瓚的容膝齋圖,另一張是惲壽平仿倪瓚古木叢篁圖。
  就那麽隨便地掛著,風吹雨打。
  “如今人人隻知道唐寅,不外是因為秋香的緣故。”婀娜笑說道,“我發覺用錢的最高的境界不是以錢製造突出,而是以錢做到平平無奇,返璞歸真。”
  我與寧馨兒也漸漸熟了,她的話很少,憑我自己的觀察力,我了解得卻也並不多。
  一日下午,我正忙著將照相機抬出來,她卻主動的來喚我,“喬先生,你請過來一下。”聲音中透著怪異。
  “什麽事?”我立刻隨她出客廳去。
  “這是什麽?”她指著牆角放的兩盆花。
  “咦。”我奇道。
  那兩盆花高三米左右,葉於如絲絨般滑膩,花朵大而潔白,像隻漏鬥,花瓣展開如美麗的襯裙。
  寧很少為任何事詫異,這次卻大動聲色。
  “這是誰送來的?我從沒見過這種花。”她說。
  我說:“我見過,我知道這是什麽花。”
  “是什麽?”她緩緩的坐下來。。
  花朵香而且甜,再也錯不了,我答:“我在印度看過這種花,這是曼陀羅。”
  她臉色變了,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這花劇毒。”
  “不錯。”我說,“若對牢花葉深嗅,會產生幻覺。”我忍不住,“誰送這花來?本地沒有曼陀羅的。”
  她慘白的笑:“這是我的生日禮物呢,我亦不知道誰老遠寄了這個花來。”
  我覺得驚心動魄,“這是什麽意思?生日送曼陀羅?”
  寧已恢複正常,她淡淡笑,“也許說我像曼陀羅。”
  我立刻震驚,“你有毒嗎?”
  她緩緩說:“多麽美麗的花,遠看未嚐不賞心悅目。”
  我說:“昆蟲爬上去會摔下來,立刻就死了,我見過。”
  她轉過頭,吩咐傭人抬出露台.每日依時澆水。
  她說:“恐怕氣候不合,種不活呢。”
  “這花倒也不嬌生慣養,在印度遍山都有,顏色鮮豔。”我說。
  琅在這時候撞過來問:“花送來了嗎?”
  我奇問:“你如何知道有人送花?”
  琅說:“跟二哥哥通電話,他說他送了花來。”
  寧立刻說:“原來是他,我早該料到他恨我。”她牽牽嘴角,冷笑,但是沒笑出口,回轉書房去。
  琅探身出露台,“就是這兩盆花嗎?好美,咦,這是曼陀羅,阿玨從什麽地方弄了這花來?”
  “阿玨是你二哥?”我問,“就是那個在外國不肯回來的哥哥?”我追問,“他為什麽要恨你的繼母?”
  琅不響。
  大朵大朵的白花半透明地映在她身後,我覺得這情景太過美麗,解嘲地說:“曼陀羅又名天使之號角。”
  沒有人回答我。
  我隻好將我的攝影機對準一隻豇豆紅暗花團龍水丞。
  我有點生氣,沒人當我是朋友,她們住在一間玻璃屋裏,我闖不過去,是我不好,為什麽硬要知道慕容家的隱私?想到這裏,心中釋然。
  凡事不可勉強。我工作至下午四時半,告辭回家。我必須控製我自己,我的舉止越來越像《婀娜》雜誌的秘聞記者。
  回家休息,以耳筒聽奚非茲的小提琴。
  到八點鍾,門鈴大作。
  又是誰。剛當我有點悟道,心神較為安寧的時候,如此來騷擾我。
  我懶洋洋除了耳簡。
  保證是婀娜,我想,除了她還有誰呢。
  我緩緩地走去開門,才打開一條縫,就被人自外大力地踢了開來。
  我吃一驚,怪叫一聲:“誰?”
  隻見一個粗眉大限的年輕男子自腰中撥出一把彎刀,架在我脖子上,大而有力的手臂抓住我兩隻手,我不是動彈不得,而是不敢動。
  那把刀!藍汪汪的刀鋒就離我眼前半尺,我簡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打劫,這是打劫,要命,連我這樣的窮人都不放過。
  他一腳踢上了大門,吆喝道:“過去坐下。”
  我依言在自己的家,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命令,坐下。
  他那把刀依然架在我脖子上,毫不放鬆。
  這個獨行賊所持的武器太特別了,我不能相信到廿世紀還有人用這種在武俠小說中才會出現的彎刀,而且刀柄用銀製成,鑲嵌著螺鈿,設計精致美觀。
  我問:“你想怎麽樣?”渾身發著冷汗。
  賊忽然用英文說起話來:“說!慕容琅在什麽地方。”
  像做惡夢似的,一下子醒了過來,“你,”我指著大個子,“你是——”
  “我正是敏敏哲特兒,”他眼如銅鈴,“你這混球將慕容琅帶到什麽地方去了。”他那把刀絲毫不鬆懈。
  他竟然追了下來,匪夷所思,不但千裏迢迢地追到香港某街某宅來,還帶著武器。
  “說呀!”他用力壓了壓力背,我但覺脖子一涼一痛,白色襯衫上沾了數滴鮮紅的血。
  我殺豬似的叫起來,“你殺死我了,”我打心裏害怕出來,“我腦袋分家了——”
  “嘎,血,我殺了人?”
  沒想到大個子一見血,也恐懼起來,扔開刀來檢驗我,“傷在哪裏?糟,你這窩囊皮肉比娘兒們還嫩,這條縫子還不淺哪。”手忙腳亂。
  我推開他跑到浴間去照鏡子,隻見頸項處血涔涔而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
  輪到我喝他了,我一手用毛巾掩著傷口,一邊罵:“這把刀搜出來你是要坐牢的,香港是法治地區。”我撥電話。
  “你幹嗎?”大個子害怕,“你報警?”
  我沒好氣,“我叫朋友來送我進醫院,免得染上破傷風。”
  電話接通了,我說:“婀娜,到大英醫院急症室門口等我,我受了傷。不嚴重,還能說話就不嚴重的。”
  我取了門匙下樓,大塊頭跟著我。
  我怒問:“你還想怎地?”
  “我不放心你。”他據實說。
  “放心好了,我死不了。”我沒好氣的說。
  我倆坐一部車子到醫院,婀娜早在門口等,急得什麽似的。
  她撲過來說:“怎麽回事?”她驚叫,“喲,一頸的血。”
  “受了傷。”我說。
  婀娜馬上說:“不是意外吧。”
  我看看身邊的大個子,“說是我自己割傷的好了。”
  婀娜說:“不如轉到私人醫生那裏。”
  “不行,”我說,“傷口痛,而且再折騰,我怕失血過多。”我們一行三人坐在急症室中,輪到我,醫生洗幹淨了傷口,就說不像是意外,醫生瞪著我:“想自殺是不是?下手又不夠重,這樣於淺淺拉一刀,女朋友就送你來醫治了,是不是?小夥子,自殺也是犯法的。”
  太冤枉了,我幾乎哭出來。
  而婀娜麵色不好看,活脫脫便像那負氣的“女朋友”。
  醫生替我敷了藥,囉嗦半晌,就差沒把我送到警局去,我鐵青著臉跟婀娜解釋來龍去脈。
  我罵大塊頭,“若不是打老鼠忌著玉瓶兒,我再也不放過你,非得叫你嚐鐵窗風味不可。”
  婀娜勸道:“你別用力了,傷口掙裂了才麻煩呢。”她又向大個子說,“敏敏先生,你也是個讀過書的人,怎麽一上來就動刀動槍?”她很氣,“慕容琅又不在他那裏,你怎麽叫他交人?”
  我很感動.我第一次發覺,婀娜護我,像母雞護小雞似的。
  婀娜說下去:“人家不愛你了,要離開你,終歸是要走的,你拿刀擱她脖子上,她還不是要離開你?益發惹她討厭,多麽不智,男人大丈夫在感情這件事上要拿得起放得下,哪有人像你這樣,走遍天下來出醜。”
  “說得好。”我鼓起掌來。
  可是敏敏哲特兒卻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
  我與婀娜麵麵相覷。
  大塊頭,昂藏六英尺,一頭鬈發、大胡髭,忽然像嬰兒似大哭,我們不相信一雙眼睛,發楞。
  我喃喃地說:“曼陀羅,女人都是曼陀羅。”
  婀娜一聽就發怒,“發癡,阿要發癡哉。”她說,“我再也勿要理你們的事,以後腦袋與身體分家,也不要再來通知我,我愛莫能助。你們一些芝麻綠豆就炸了起來,我怎麽辦?我有事找誰去?”
  我頓時大急,“婀娜,送我回家。”
  婀娜喝道:“不送!”
  她自顧自的走了。
  大塊頭停止了潸潸的眼淚,問我:“我怎麽辦?”
  “你真是個喜劇人物,”我說,“有本事自尼泊爾追到我家,你就可以再追到慕容家去。你何去何從,關我什麽事?”我拂袖而去。
  回到公寓中,我將大門下了三重鎖,明天就找人來安裝大鐵閘,這種事可一不可再。
  我還沒來得及伸長雙腿,家裏的司機來了,好家夥,一副奴才相,他說:“三少爺,老爺有事跟你說話,叫你立刻去一趟。”鐵青著臉。
  我火冒三丈,指著他罵:“他是老爺,怎麽你忽然也有個老爺格?真命老爺還是我親生的爹,你左右不過是個奴才,居然狐假虎威起來,你算準了我氣數已盡?你當心你的狗頭,我告訴你,待我翻身之日,我咬死你!”
  司機被我罵得狗血淋頭,立刻轉身走。
  這個老傭人,眼中隻有他老爺,見高拜,見低踩,一副奴才相,低聲下氣慣了,隻懂看著老爺的麵色做人,老爺捧哪個,他就顛著屁股去托哪個,老爺要貶誰,他就助陣——也不瞧瞧那個人是誰,那個人有沒有實力,又蠢又壞,這種狗腿子,昧良心竟成了他的嗜好了。
  我有一張王牌,叫“不靠你”,大不了登報脫離關係,凡事大家留個餘地,適可而止,過得去就算了,何苦緊緊相逼,將來狹路相逢,左右還是父子關係,當中還礙著母親,老爹這張篷張得太滿,這些年來我真受夠了,已經搬了出來獨自過活,還將我呼來喝去,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司機去了沒久,電話鈴就震天般響起來,我知道這是誰,我冷笑,這就是父親的那個寶貝女秘書,老爹自二十五年之前抖起來之後,手指就不懂撥電話了,我拿起話筒說:“喬穆少爺不在,你們別花力氣找他了。”
  大不了我改個藝名混飯吃,誰還希罕聽他的教訓。
  最可恨的尚有大哥他們,老爹一罵我出門,三人也不勸阻,老好的在一邊陰陰笑,我受夠了,這一家子,就因我比他們清高點,他們巴不得我死在他們跟前。
  我狠狠的將沙發墊子踢得半天高,墊子落在地上,嘭的一聲。
  我氣平了一點,幹嗎這樣生氣?不是已經忍了兩年多了嗎?恐怕是借口吧,我真正要氣的是什麽?找坐下來問自己。
  是因為寧馨兒吧,是因為無法進一步接觸她吧。
  為什麽對她有這麽大的好感呢,是愛上了她嗎,是不是呢,不能確定,因為彷徨的緣故,對其他的事就不堪忍受了,多麽幼稚。
  錯不在老爹,錯竟在我自己。
  我想通了以後,使駕車往家中走了。
  父親穿著唐裝衫褲,正在抽雪茄,我說:“我來了。”
  他瞪我一眼,“你罵司機?”
  我莞爾,這種小人,馬上要求主子幫他出氣了。
  我說:“司機不會比兒子更重要吧?”我補一句,“即使是不爭氣的兒子。”
  他深深地吸著雪茄,“最近你混得不錯嗬。”
  我說,“托老佛爺的洪福。”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他暴喝一聲,恍如春雷響。
  我實在接捺不住,“我又做錯了什麽?又有哪裏丟了你的臉了?”
  “你竟掏起古井來了?你收了人家寡婦三十萬港元,天天往人家家裏鑽,服侍人家,是不是?”爹的雪茄煙直指到我鼻端來,“喬家的臉都叫你丟盡了,你索性跟我脫離關係也罷,你不配姓喬!”
  我僵了,“姓喬有啥好?姓喬的人是非黑白不分,不姓喬已罷。”
  “我問你。”他索性站了起來,太陽穴上微微鼓起,青筋畢露.
  “你有沒有受過人家三十萬?”爹罵,“你有沒有跟人爭風吃醋,動刀動槍,弄得幾乎人頭落地?”
  他媽的,消息傳得快過路透社。
  “有。”
  “你憑什麽受人家三十萬?”他叫。
  媽媽在這時候推門進來,“什麽事大呼小叫的?三十萬有什麽了不起?還給人家算了,媽替你存三十萬到戶口去,為了三十萬就把兒子當賤骨頭般辱罵,我每個晚上生一個兒子也不能這樣。”老媽擋在我麵前。
  我鼻子一酸,頓時想哭。
  老爹頓足,“你怎麽回來了,你不是打廿四圈去了嗎?唉,慈母多敗兒。”
  老媽自鼻子裏哼出來,“你現在來教訓我的兒子了,老喬,你發了財要立品了,請問你這財是怎麽發的?當初拿了文憑,一窮二白的回到香港來,是誰看中你人品助你幫你把女兒嫁你的?老喬,當年你連入贅都心甘情願,現在為了三十萬,要與我兒子脫離關係,罷罷罷,”老媽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落將下來,“就讓穆兒跟外公姓好了。”
  我呆住了,我從不知道家中還有這樣的秘情,頓時像聽戲文一般,愣在那裏。
  “四個孩子當中,有三個像你還不夠?這孩子被你逼得渾身小家子氣,連人家三十萬都貪,還不足你的錯?”母親指著鼻子直罵過去。
  父親揮手一掃,將書桌上的東西全部掃到地上去,筆墨紙硯滾了一地。
  這一下子更加不得了,老媽跳得八丈高,聲音撕心裂肺……我自覺沒趣,推開書房門走了。
  怎麽會搞成這樣子。
  我到銀行,結束那筆款項的定期存款,拿了利息,立刻去買了一隻哈蘇相機,然後拿著三十萬的本票上慕容家去。
  還就還。
  我沒說過連利息還。
  這年頭有個錢得來都太不容易,每個人都會變得貪婪兼小家子氣,我是很原諒我自己的。
  馬不停蹄的到了慕容家。
  傭人認得我,我進了屋子,“太太在書房。”我入書房。
  寧馨兒並不在書房裏。
  一個小女孩子,約莫七八歲模樣,穿一條雪白的麻紗花裙子,白襪白鞋,剪童花頭,坐在鋼琴前,正一下一下的按動琴鍵。
  她在彈的一首曲子,叫做《七個寂寞日子》。
  她用稚氣的聲音唱出來:“七個寂寞日子,拚成一個寂寞禮拜,七個寂寞夜晚,我為你哭了又哭,噢我情人我為你而哭,嗚嗚嗚——”
  我倚靠在牆上,為之銷魂。
  小女孩轉過頭來,向我笑笑,這麽小就已經是個美人胚子。
  寂靜的書房,琴聲,歌聲,我的靈魂漸漸蘇醒,隻有在這裏,我有機會思想自己的心意,在外頭,一切進行得轟轟烈烈,吃喝玩樂發財鬥爭,生活像一出〈六國大片相〉,時光流逝得毫不足惜,一代死去,一代生下來,鬧哄哄的過日子,不知是悲是喜。
  隻有在寧馨兒的書房中,還可以有做夢的機會。
  “你好嗎?”我溫柔地跟小女孩說。
  “你呢。”小女孩禮貌的答,“我很好。”
  “找我?”寧馨兒的聲音響起來。
  我轉頭,她冰清玉潔地站在我麵前。
  除了傻笑,我不知道怎麽對她。
  “你脖子上的傷,是阿琅害的吧?”她微笑。
  那小女孩奔過去,摟住她。
  “這是——”我知道她並沒有孩子。
  “這孩子應叫我奶奶,信不信由你。”她仍然微笑,“我是她的祖母。”
  孩子轉頭跳著出去了。
  我將本票遞給她,“我非還你不可,我父親對我大興問罪之師。”
  她略為詫異,“喬老怎麽這樣矯情?算是我付你的攝影酬勞資好了。”
  我猶疑,這樣一來,名正言順,找可也不必羞愧,區區三十萬,哼,待我喬穆成了名,成為國際名攝影師,老爹就不會嫌我不學無術了。
  爭財勿爭氣,我英雄氣短,將一張本票轉過來轉過去,手足無措。
  我解嘲的說:“改天他們又該說我更加沒出息了,連湯藥費都收。”
  寧馨兒笑,坐在琴椅前,彈起來,那曲子正是那小女孩遺留下的:七個寂寞日子,拚成一個寂寞禮拜……
  我眼睛看著窗外,“你可不應寂寞。”
  她微笑:“什麽樣的人才應寂寞?”
  “我母親。”我衝口而出。
  她問:“如何見得呢?”
  一日我奉命去美容院接她,聽見她與剃頭師傅在訴說咱們家庭的詳情,大兒子、二兒子都在加拿大畢業……她丈夫做成了哪幾宗生意……用非常自得而悲愴的聲音,理發師唯唯喏喏,一邊讚她生得年輕。我在她身後聽得幾乎落下淚來,她丈夫、兒子都各有各忙,於是她要說話,竟跑到剃頭店來找對象。
  老媽沒有靈魂,但不見得她就不懂寂寞。她娘家現在沒落,老舅舅、老阿姨不外是想她的錢,她的工作崗位叫妻子,入息不錯、衣著隨意、辦公時間不規則,但她也寂寞。
  “你可以陪陪母親。”寧馨兒停了琴聲。
  “不是這麽容易解決的,叫你奶奶的小女孩陪你,你就不寂寞了嗎?”
  她不出聲。
  我仍將那張本票遞過去,“我不能接受,為了這筆錢,我不能與你平起平坐,劃不來。”
  寧馨兒詫異,一雙冷晶晶的美目向我看來,像是洞悉我我的心事。
  我別轉了頭。
  她輕輕的說:“別忘了,有人叫我曼陀羅。”
  我輕笑重複,“但女人都是曼陀羅。”
  “看樣子咱們又多了一項罪名。”她微笑。
  “你寂寞嗎?”
  “為何追究?”她合上琴蓋,“是不是要告訴我,你打算為我解除寂寞?”眼神中有一絲嘲弄。
  我悻悻的說:“何必小覷我?”
  她不言語。
  我原想索性撒賴,加上一句:設試過別下定論,太武斷了。終於沒出口,幽默與下流,就那麽一線之隔。在她麵前,我無論如何得留個好印象。
  “阿琅要見你呢。”她站起來。
  “我也剛要見她。”
  琅站在門口,雙手疊在胸前,美麗的臉上寫著“我早知你們不會放過我”。
  我問:“你見到你的大塊頭了?”
  “見到了。”
  “他現在怎麽樣?願意用一百頭牛加錦緞千匹來買你回鄉?”我嘲弄的問,一邊用手摸著脖子上的傷痕。
  琅睜大了眼睛望著我:“小人、小器。”
  我冷笑,“你要是試過尼泊爾刀板麵的滋味,你就會說:大人、大量。”
  寧馨兒在一邊笑出來,搖頭。
  我說下去,“大塊頭為你痛哭流涕,很應該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呢。”
  “我沒有空,《婀娜》雜誌訂下我的期,下星期往紐約去做展覽。”
  “你要走天橋了?”
  “正是。”
  “恭喜恭喜,”我皮笑肉不笑,心中很替大塊頭不值。
  我說:“你現在是脫胎換骨,從頭開始,但是也得對敏敏哲特兒有個交代才是呀。”
  “要你急什麽?”琅老大的白眼投將過來。
  “我是為你好,”我唉聲歎氣,“他是個粗人,說不定幾時濁氣上湧,可就上演《六國大封相》,許多碎屍案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發生的。”
  寧馨兒沒有理我的碎嘴巴,她走到露台,一心一意的喂起金魚來。
  太陽曬在她的頭發上,揚起一層金邊,薄薄的白襯衫照成半透明,背著光來看,她還正年輕著,然而此刻與她作伴的,隻有一堆堆的鈔票。
  她的內心世界究竟是怎樣的呢。“……”琅推了我一把,“……
  “什麽?”我回過神來,“你說什麽?”
  “婀娜希望你也跟著到紐約去一趟。”琅說。
  “我不去,”我心不在焉,“婀娜經費不足,老要我貼機票貼酒店,我何必勞這個神。”
  “好沒義氣。”
  “你又不是沒有抹脖子的朋友,”我說,“那麽大一個敏敏哲特兒尚不夠,”
  琅轉過身子去,過後問:“婀娜與你,不是男女朋友?”
  我都懶得答,“下星期我母親籌備的一個慈善餐舞會要開幕,這一次說不定她會串演哪吒,以正視聽,我還得趕了去替她拍造型照——咦,太太團對封神榜上的人物太感興趣了。”
  “你是肯定不去了嗎?”
  “不去。”我搖著頭。
  寧馨兒自魚缸邊轉過頭來,“你們去紐約?”
  “是,”琅說,“順便見見二哥。”
  寧馨兒沉吟,微笑:“我也要見見他,還沒謝他送的曼陀羅呢。”
  琅說:“你知道二哥哥,他神經病——”忽然煞住了嘴。
  寧馨兒深深看了琅一眼,說道:“阿琅,阿琅。”
  “是。”琅低下了頭。
  這裏邊又有什麽故事?
  寧馨兒說:“那麽我也走一趟好了,反正紐約那邊有事待辦,順便也捧你的場,阿琅。”
  “啊,太好了,”阿琅禁不住拍起掌來,“如果你答應捧場,我們就不愁沒出路了。”
  寧抿住嘴矜特地笑,“你以為我法術無邊,諳七十二變?”
  我反悔得吐血——誰會知道奇峰突出、波詭雲譎呢?這
  件事本來根本沒有寧馨兒的份,現在她倒要到紐約去了……
  我脫口而出,“你們都去了,我一個人留在城裏幹什麽?”
  寧馨兒忽然一反常態,笑嘻嘻地俏皮地問:“咦,你不是要替哪吒拍造型照的嗎?”
  我頓時啼笑皆非,巴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嗬,這個聰明慧黠的女人,在她麵前耍把戲真得小心翼翼,否則吃不消兜著走。
  我去跟婀娜說項。
  我在她麵前晃來晃去,“組隊往紐約也不跟我說一聲。”
  “喬穆你少裝蒜,”婀挪劈頭罵過來,“你自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別拿我來做幌子,求你去不去,現在敬酒不吃吃罰酒,告訴你,紐約市不是我婀娜的,你去不去不幹我的事。”
  “你隻會罵人。”
  “我一見到你就光火,”婀娜又著腰,“喬穆,我發誓要把雜誌搞好,聘大衛貝利做攝影,把你一腳踢到珠穆朗瑪峰去。”
  我做一個吃驚的樣子,“這麽恨我?”
  “去去去。”她把我掃走。
  “你一年生氣三千六百次,”我喊,“你當心老得快。”
  可是在我的生命中,女人占太重要的地位,求完一個,我再去求第二個。
  母親。
  老好母親,我懇求她賜我一張來回飛機票。
  “你是觀音大士菩薩心腸,媽媽,數千元對你來說,是什麽一回事呢。你就成全了孩兒吧。”
  母親卻在想別的事,“……觀音大士?扮演觀音大士不知是否會引起部分宗教人士的不滿?”
  她心中隻有那化裝舞會。
  我直歎氣,開口求人真難。
  “——你又去紐約於什麽?”母親疑惑的問。
  “去拍照。”我理直氣壯的說。
  “我不相信,去追求吧?”知子莫若母。
  “問那麽多幹什麽?”我不悅。
  “穆兒,你那放浪的生活過夠了沒有?幾時收心養性回家來幫爹爹做生意呢?”母親懇求。
  我良心發現了,用手搭著母親的肩膀,輕輕的哄她,“爹要我也沒用,我不是不會做生意,而是受不了那班生意生意人,一個比一個蠢,要我跟他們平起平坐,給我金山銀山也不幹,你就原諒我吧。”
  母親白我一眼,胖嘟嘟的臉上居然還帶著往日的嬌憨,“你借口最多,賺大錢的人算蠢人?你父親是蠢人?”
  我豎起一隻手指,“人賺錢,當然需要頭腦,當錢賺錢的時候,情形不可同日而語,老爹現在就算不做生意,將財產換了美金放在銀行裏定期,三年間也就獲一倍本利,他那生意是做來玩的,為隻為消磨時間,跟你辦慈善舞會一樣。”
  “說起我的舞會,你是不來的了?人家曾家三公子迪臣,還有楊家的瑪姬,孫家兩個小姐,以及地產王鄭氏的公子——”
  “我與他們也談不來。”我笑,“我不來了。”
  “你到底跟誰談得來?你這個小於,你再跟慕容家那隻野狐狸來往,你爹不放過你。”
  “是你先提到她的,不關我事。”但我心中卻暗暗牽動,一種微微酥麻的感覺傳遍全身,甜絲絲地,像中了迷魂香,說不出的受用,還沒有踏進溫柔鄉,隻在門口張望一下,先醉倒了。
  “——不是說要飛機票嗎?”
  “哦是。”我又回到現實世界來,“錢在哪兒呀?”
  “這裏六千塊。”
  “那我豈不是要坐三等機艙?”我非常失望。
  “你還想包一架私人噴氣機去?”背後有聲音傳出來。
  我馬上把錢放進口袋,肅立,“爹爹。”
  老爹不出所料,連聲冷笑,倒牌菜地反問:“你還記得我是你爹呀?”永遠是這一句,曆久不衰。
  老爹這人毫無想像力,缺乏新意境。
  他厲聲說:“你去跟那隻狐狸說,我喬老頭不是好惹的,我不姓慕容,不受她擺布,她若惹惱了我,我自有辦法治她。”一副法海和尚模樣。
  老爹完全搭錯線了,寧馨兒跟我一點瓜葛也無,她根本不願意——說到哪裏去了?但好漢不吃明虧,我並不敢向老爹分辯,一味唯唯諾諾。
  “你今年幾歲了?”爹責備問,“一天到晚向你媽要錢。”
  媽媽也惱我:“廿五六歲的人,也不學好。”
  我咕噥,“學好就是一百萬一百萬的向你拿是不是?三哥做紙廠,一年蝕掉五百萬。二哥的出入口,如今還是賠本生意……可是你們盡挑剔我。”
  母親一怔,因覺我說的完全是事實,故此不出聲。
  父親頓足道:“不由得你來挑哥哥的壞。”
  “太不公平了。”我說。
  “你那三十萬還了沒有?”父親問。
  “還掉了。”我說:“人家要給我,作為攝影費,我都還不收呢。”
  “想用金錢來打動我兒子的心,沒那麽容易,”父親說:“她打錯算盤,我家的兒子長了那麽大,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這是一場誤會,但我也懶得解釋。
  我說:“這裏沒我的事,我走了。”
  母親說:“你回心轉意的時候,就來看媽媽表演吧。”
  我說:“媽媽,看與不看,我永遠是你的影迷。”
  我得了機票,馬上拖著行李到機場,訂的是她們同一架飛機。
  婀娜帶著兩大箱衣裳,都是所謂“東方吉卜賽”款式,慕容琅做台柱,她們兩人與寧馨兒都坐頭等機艙。
  婀娜存心與我過不去,我走上去與她說句話,她都叫空中小姐把我趕了下來。
  她罵我:“你瞞得了慕容琅,瞞不了我。”
  但是我並沒有蓄意要瞞什麽人,我那司馬昭之心,正是路人皆見。
  坐三等艙的滋味不好受,三個人一排座位,我左邊近窗口的是一個勢利的女孩子,裝出一副“我是老乘客”的姿態,動輒翻白眼,一小時上三次廁所,叫我讓路。右邊坐一個老鄉,胸前懸一個牌子說:“不諳英語移民”,我得事事照顧他,幫他填表,幫他叫茶……他就會咧開嘴巴笑,黑漆漆麵孔,不像是文明社會裏產品,也不知道到了紐約打算幹什麽,總有辦法活下去吧,真叫人心酸。
  連阿琅在西藏都過了那麽久。不過她有敏敏哲特兒。
  敏敏哲特兒這土包子財雄勢大,罩得住,阿琅大抵也沒吃什麽苦,仍然那麽細皮肉肉、天真可愛的……真是,美麗的女人,大都匪夷所思。
  廿多小時的飛機坐得我脊椎都斷了開來,腿部關節全腫成一團,以後坐長途飛機,非買臥鋪不可,除非人類進化得可以將身體折成一疊,否則這種旅程絕不人道。
  飛機降落紐約的時候,我追上去問阿琅:“訂了酒店沒有?”
  婀娜搶白;“誰還包你吃住?”
  我的忍耐力再好,也受不了她的窮追猛打,我板起了臉,低聲說:“我不是跟你說話,用不著你來答我,你自己尊重一點。”
  婀娜麵孔發綠,頓時避了開去。
  琅責備我,“你不該這樣說話的。”
  我很得意,“我這次跟了來紐約,與她完全無關,何必要她看不過眼?”
  阿琅不語。
  “住華道夫嗎?”我問,“我身邊沒有那麽多錢。”
  “不,住寧的公寓,她在五街有房子,在羅拔烈福樓上。”
  “我能搬進來嗎?”
  “當然可以,喬穆,這還用問嗎?我會為你做一切事。”阿琅抬起臉,懇切的說。
  我微笑,報恩的時間到了。
  對於婀娜,我隻有痛快,她終於停止了那冷嘲熱諷。
  洋司機開著林肯來接我們,寧馨兒從頭到尾保持那種冷冰冰的溫文,不發一言。
  一行四人到達公寓。
  房子的式樣間隔與陳設幾乎與香港的公寓一模一樣,太懂得享受了,這樣子來到異鄉也絲毫沒有做異客的感覺,妙不可言。
  我們各被安排在套房裏,阿琅淋了浴就來找我。她悄悄對我說:“你能來,我很高興。”
  我在拭抹相機,“不要客氣了。”
  “那些瓶瓶罐罐拍妥了沒有?”
  “七七八八了,底片已交給寧馨兒轉交出版社。”
  “好極了,那麽你可以專心為我拍照了。”她喜悅。
  “阿琅,我住在這裏,全憑你的關係,你要支持我,不然的話,婀娜這種小人就會盡情乘機欺壓我,明白嗎?”
  “喬穆,我也不準你欺侮婀娜。”琅說。
  “天真的慕容琅,純情的慕容琅,男人唯一可以欺侮女人的一招是拋棄她,我又不是她的愛人,這輩子也報不了仇,你放心了吧?隻有她欺侮我的份兒。”
  阿琅靦腆地笑,她笑得那麽奇怪,那麽美麗,像天上忽然出現一道彩虹般的豔麗,我衷心地欣賞她這股單純的美,沒料到誤會日益加深,引起了大悲劇。
  然後她離開了我的房間,還替我掩上了門。
  寧馨兒訂了台子,我們在紐約的福臨門吃上海菜。
  每上一道菜,老板娘都親自解釋菜的來龍去脈,豬腳燒獅子頭叫“豬八戒踢球”諸如此類,生花妙舌,我聽得胃口好起來,吃了三碗大飯。
  因為實在氣婀娜,隻當她不存在,表麵上裝得若無其事,實際上眼睛插著一枚釘子。
  婀娜平時是個八麵玲瓏的好女子,不知如何,最近對我,卻向刺蝟學習,有事沒事都刺我幾下,實在痛了,怪不得我乘勢反擊。
  寧穿件黑色的絲旗袍,一副獨粒頭鑽石耳環,淡妝,配一黑鯨皮半高跟鞋。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襯得她臉若芙蓉,色如春曉。
  一邊阿琅頂著頭鬈發,圓眼睛圓嘴唇圓鼻頭,可愛得像隻洋娃娃,更引得外國人嘖嘖稱奇。就算是我的敵人婀娜,她也刻意打扮過了,直發如瀑布般撒肩上。
  我忽然飄飄然起來,此刻除出韋小寶,誰還像我似威風,男人有這一刹那,雖死無憾,坐在三等機艙受的鳥氣,自然消失無蹤。
  慕容氏在紐約的排場與在香港處一模一樣,平凡處特見功力。
  第二天清晨,婀娜與阿琅到中央公園去跑步,我睡得很晚,呻吟著不肯起床。
  等我出房門時是十一點了。
  寧馨兒在會客,臉色凝重地對牢一個年輕男人。
  她已換過一套銀灰色的便裝,頭發梳一條肥的辮子。
  如果沒有外客,也許我會鼓起勇氣伸手拉一拉那條可愛的辮子。
  既然有客人,我決定躲在屏風後偷偷看她。
  她向男客說:“……既然你要各管各,我也沒意見,雖然慕容先生是希望我們在一起的。”
  我原本以為是普通的客人,沒想到談話內容這麽私秘,這時候也知道不該偷聽下去,己來不及了,我太想知道有關寧馨兒的事,我的雙腳不聽命令,釘牢在地板上,決意偷聽。
  我不是不知道我的行為卑鄙,因此作賊心虛,一顆心突突的跳起來的。
  那個男客說:“我始終不能夠控製我自己,見不到你又好一點,看到你就不能自己。”
  聲音無限的落寞與淒酸,我聽得呆了,非常震動,一個人若不是受了極大的愛之創傷,根本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他是誰?寧以前的男朋友?不不,不像,寧馨兒不會有這樣的男朋友,她對男人的要求不隻這麽樣。
  我竊竊的聽下去。
  寧溫和的說:“我倆都老了,你還提著以前的事作什麽?”
  那男人說:“老了?除非是死了,一了百了,我才可以忘記你。”
  寧馨兒有點動氣,“你盡說這些瘋話幹什麽?”
  他隔了一會兒說:“對不起。”
  我納罕,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麽關係呢?
  “你說笑扯淡,也要有個分寸,不看我麵子,也要想想你爹對你們的好處,我生日,你送兩盆有毒的花來,你要喻古諷今,我是無所謂,叫琅看著,算是什麽呢?”
  我忽然靈光一現,明白起來,啊,這是慕容玨!
  嗬,可憐苦惱的人,他愛上了他的繼母,我致以他最大的同情。
  隻見他低著頭,良久不出聲。
  客廳的光線很暗,外頭下著雨,壞天氣,但是可以看到慕容玨秀美的輪廓,他長得與慕容琅幾乎一模一樣,兩個人直如雙生兒般。
  他輕輕說:“我見那花那般好看,跟你一樣。”
  寧馨兒啼笑皆非,“我有毒的嗎?”
  慕容玨不響。
  又隔了一會兒,她說:“即使我似一朵花,也早在慕容先生過身那一年,已經謝了。”
  慕容玨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發出閃爍的光輝,像是在說:花謝?你?不可能。
  寧馨兒問:“孩子們都好吧。”
  “很好。”
  “頑皮嗎?”
  “不在話下。”
  “也該讓我見見。”
  慕容玨冷笑,“叫你什麽?怎麽稱呼?奶奶?”
  寧馨兒歎口氣,站起來,“你是不會原宥我的了。”
  慕容玨別轉了臉。
  寧馨兒站起來,“今天晚上,你來不來?”
  “再看吧。”
  “你那脾氣,多早晚才改呢?”寧馨兒輕輕責問。
  “我先走了。”慕容玨有種僵持的固執。
  寧馨兒的孩子氣被他激發出來,“你始終認為我是曼陀羅?”她問道。
  慕容玨不回答,取起大衣,搭在肩上,就往外走。寧馨兒取過一件貂皮,跟隨他身後。
  “我送你。”她說。
  他倆出去了,女傭進來收拾茶具。
  我緩緩坐下。思想他們兩人的恩怨。
  忽然之間門鈴響了,我跟傭人說:“去開門,夫人回來了。”
  門一打開——
  好家夥,諸位看官,你道來者是誰?觸目的正是那身高六英尺有零的身材與一蓬大胡髭,果然不出所料,敏敏哲特兒進來了。
  我連忙後退三步,怕他又取出什麽凶器來。
  可是他那思想似乎是搞通了,見到我如見到親人一般,“喬兄,你在這裏?慕容琅呢?”
  我真同情他,“搞了半天,你到底見到慕容琅沒有?”
  “她不肯見我。”他沮喪地掩起臉。
  “你這窩豪的人!”我不悅,“對付一個女人也沒有辦法,幹脆把地敲暈了,裝入一隻大麻袋,私運回尼泊爾也罷,何必同她玩這個七擒孟獲的遊戲?她玩上癮了,十年八年也不同你結婚。”
  這話仿佛是說到敏敏哲特兒的心裏去,他的目光使我知道,他已經視我為知己。
  “亞方素老兄,”我拍拍他的肩膀,“你有勇無謀,所以難贏得美人心。”
  “願意向喬兄請教。”他可憐巴巴的說。
  我歎口氣,“我如果有辦法,我還會跟你一樣,趕到紐約來嗎?”
  我與亞方素敏敏哲特兒排排坐下說話。
  “聽說你在劍橋念過書?”心裏夷然,劍橋就差沒收電影紅星做學生。
  “我是經濟係的博士。”他沒精打采的說。
  “嗬,看不出,失敬失敬。”我好奇,“念經濟在尼泊爾有啥用場?”
  “咦,你以為尼泊爾人還住在山穴中?你太無知了,波曼城中五間國際大酒店,有兩間是哲特兒家屬的產業,我家尚有良田萬頃,牧場無數,你身上穿的凱絲咪羊毛,說不定就是在我家羊身上剪下來的——經濟學怎麽沒用場?”他鄙視地看著我,“真是天曉得慕容琅打著什麽主意,竟舍我而取你。”
  我漲紅了臉,“你少作人身攻擊,我可從來沒有占過慕容琅的便宜,我們止於朋友關係。”
  “那你到紐約來是為了什麽?”他奇問。
  我囁嚅。
  敏敏哲特兒拍一下後腦,“我明白了,你是為了婀娜。”
  我笑,“誰說不是,我為了她來拍照。”
  “那麽一會兒慕容琅見了我,若她要趕我走,你可否幫我美言數句?”
  “一定一定。”
  他緊緊的握我的手。
  不錯呀,我想:如果我有妹子,我也不介意她跟敏敏哲特兒走,這麽一個重感情的好漢子,有學識有產業,嫁到尼泊爾去有什麽不好?風景美,地方富庶,不知多樂,此間有不少女明星嫁到馬來西亞的,一般離鄉別井,尼泊爾至少更別致更浪漫。
  “阿琅到什麽地方去了?”他問。
  “去跑步,大概就回來的。”我說。
  話還沒說完,門聲一響,慕容琅與婀娜兩人曹操到了。
  阿琅一見敏敏哲特兒,馬上板起了臉,一副不悅,我很吃驚,我沒想到阿琅也會給臉色別人看,這年頭好人跟壞人往往隻有一線之隔。
  我已肯定阿琅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女人之一,可是此刻見了她那晚娘麵孔,不禁心都寒了。
  她坐在敏敏哲特兒麵前,不客氣的問他:“你來幹什麽?陰魂不息,告訴過你叫你別纏住我。”
  哲特兒馬上低下了頭,像個被冤枉的小孩子。
  我雖然吃過他一刀,但兩件事不能混在一起談,我為哲特兒抱不平。
  “阿琅,”我說,“雖然這是你的家,輪不到我來開口說話,但是哲特兒先生跑了十萬八千裏路來看你,你怎麽一句客氣的話都沒有?”
  阿琅總算給我三分麵子,“喬,他跟你說什麽來?你別聽他的。”
  大個子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
  我說:“他並沒有說什麽,既然大家是朋友,見了麵應當高高興興才是。”
  阿琅如一頭牛似倔強,“我偏不要見他,敏敏哲特兒,你現在就滾,走呀。”她光火地跳起來,指著大門,硬要逼走大個子。
  我說:“你也讓他喝杯茶才走吧?”聲音很粗壯。
  阿琅一頓足,拖著婀娜回房去。
  哲特兒死灰著臉,嗚咽地說:“喬兄,你都看見了?你說我尚有什麽希望呢?”
  “難說得很,女人的心,一天變許多變,說不定她就會回心轉意,再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大個子用手掩著臉,“我也聽過這句俗語,你們中國男人一失戀,就一邊拍胸口,一邊說‘大丈夫何患無妻’來安慰自己,我是不患無妻,我隻是不能沒有慕容琅。”
  我奇問:“慕容琅有什麽地方好呢?”
  大個子反問:“慕容琅有什麽地方不好?”
  我簡直不知道怎麽回答他。
  剛好傭人送茶來,我就將茶送給他。
  “喬兄,如今我知道你是一個正人君子,剛才你幫我之處,我沒齒難忘,上次的誤會,請你多多包涵。”他學著中國人抱拳作揖。
  “別傻了,我連自己也幫不了,我還幫你?”我沒精打采。
  “喬兄有什麽煩惱?”大個子問我。
  我不答,隻是歎氣。
  婀娜出來了,她無奈的對哲特兒說:“對不起了,阿琅說,叫你離開這裏。”顯然她也替哲特兒不值。
  我咕噥說:“無情無義。”
  哲特兒點點頭,“好,我走,我明天再來。”
  我說:“你太死心眼了,明天我陪你到哈林看大腿舞,誰耐煩來看娘們的臉色?曼陀羅一般。”
  婀娜打橫的看我,嗤的一笑。
  哲特兒站起來,“喬兄,謝謝你。”心灰意冷地擺擺手。
  “我送你,你住哪裏?錢夠用嗎?”我同情心蓬蓬然。
  “別擔心,喬兄,錢我有。”
  慕容琅在走廊裏喚住我:“喬穆,你別跟他去——”
  我隻裝作聽不見。
  我與大個子走到華道夫,他住在豪華套房,架勢如阿拉伯油王,這樣年輕有為的英偉大丈夫,居然栽在慕容琅手中。
  他叫來了飲料,我與他坐在套房的私家桑那浴室中作皇帝享受。
  我問:“噯,傻大個兒,你是不是世界十大富豪之一?”我真的起了疑心.
  他笑笑,“十名排不到的,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何必與人家比?”
  這老小子,連人格都很完整,我很惋惜,倘若無慕容琅這個致命傷,他真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了。
  “哲特兒,如果你不介意,將你的故事說來給我聽聽。”
  “我?我的故事很簡單。”
  “我生在一個中等人口的家庭裏,有十一位姊姊,八位妹妹,我由父親第六個妻子所生,是哲特兒家族唯一承繼人。”哲特兒說。
  我的天,我瞪著他,這叫中等人口?
  “父親將我放洋念書之前已替我娶了妻室——”
  “難怪慕容琅要生你氣,現代女人不喜作妾,這點你也不明白?”
  “你聽我說下去呀,喬兄,我十八歲那年成親,廿一歲留學,妻子為我生了三個男孩子——”
  “嘩,”我又打斷地,“原來你已是三子之父,有什麽資格追求慕容琅呀?”
  他不理我,自顧自說下去,“是五年前,吾妻患病,看遍歐美名醫,醫治經年,終告不治,與世長辭,我做了鰥夫——”
  “啊。”我馬上又原寡了他。
  “做了鰥夫也打算孤家寡人的過一輩子,偏偏又遇上了慕容琅,真是前世的一筆債。”他太息,一邊輕輕啜飲著水晶杯中琥珀色的不知年白蘭地。
  太曲折離奇了。
  “後來怎麽樣?”
  “後來?我一隻手做生意,一隻手照顧三個孩子,一顆心懸在慕容琅身上,不能自己,就如此又過了三年。”他苦笑。
  “阿琅一直拒絕你嗎?”我問。
  他欲語還休。
  我不想逼他說出來,改變話題,“孩子們很大了吧?”
  “大兒已經十二歲了。”他興致勃勃的說,“在瑞士寄宿讀書。”
  我與他圍著包巾走出桑那浴室,馬上有侍男來替我們按摩。他把兒子的照片給我看,哲特兒的驕傲完全是有理由的,孩子們英俊可人,穿著西服,一式樣的大眼睛。
  大個子是個奇人。
  我問:“你看中慕容琅的什麽呢?”
  他抓抓頭皮,“唉唷,我也不知道,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像個小叫化子,長發打結,衣服破爛,好幾天沒正經吃東西了,闖到我們牧場裏偷雞蛋——多沒出息,在尼泊爾,偷蛋抓住也照樣的打,幾個長工正要她好看,偏偏我巡經牧場——唉,我已經有三個月沒到雞場了,也真是注定——便救了她,我根本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呢,純是巧合,就這麽著,待她梳洗完畢,我一見到她的臉,就愛上了她。”
  我呆呆的聽著。
  “當時慕容琅患一種癬,我長期雇醫生跟她治,她住在我們近喜馬拉雅山麓的別墅裏,那裏空氣明澄如水品,屋子裏設備又好,根本與往瑞士聖摩利士山差不多。”哲特兒滔滔不絕的說下去。
  大個子整個人投入他與慕容琅的過去中,眼睛發出異樣的光彩,一看就知道他深深的在戀愛,既亢奮又憂愁,但不得不向熟人傾訴。
  “我坦白的告訴她,我愛上了她,她嚴詞拒絕我,並且要離開我。在這當兒,我的小兒子與她發生濃厚的感情,恰巧這孩子患病,她為孩子多留了半載時光,我每天都從波曼城趕回去看她,待她猶如一個公主,傾我所有的來愛她,但是她不為所動。求了又求,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終於我惱怒了,沒收她的護照,將她幽禁在屋子裏,不讓她離我半步,亦不給她現鈔,叫她插翅難飛——”
  “大個兒,”我搖搖頭,“你錯了,女人最恨強權霸道。”
  “現在我亦已知錯。”
  “她是怎麽逃出來的呢?”
  “我的小兒愛她,他幫她。”
  我覺得好笑,“你的大兒才十二歲,小兒又有多大?懂得愛美貌姑娘?”
  “才六歲哪。”大個子沮喪的說道。
  我隻好咧開嘴笑,慕容琅也是曼陀羅。
  哲特兒說:“他幫她偷護照,幫她逃出大門,事後三天我才發覺哪。”
  “那麽久才發覺?”我說。
  “因為慕容琅預先將聲音錄音,由我小兒不斷在她房中播放,我一敲門她就罵那幾句話,末了我起疑心,才知道她已經溜之大吉,我隻好趕緊去追,幸虧一路都是我家管轄的地,我心果懊悔得不得了,初春融雪,極是危險,將她趕絕了叫我怎麽獨自活下去,我召集了牧場工人及保鏢四圍搜索,誰知追到城中,知道她已去了香港。這時候也隻好在追,自移民官中知道你的地址……喬兄,多多打擾。”
  我聽得目眩神馳。
  婀娜要寫小說,這就是一篇最奇情的小說。
  “我那小兒想念她,如今他病中頻頻呼喚她名字,叫她回去做他媽媽。”
  我起疑,“你妻子與小兒患什麽病?”
  “血癌哪。”
  “啊。”我驚呼,“那太不幸了。”
  “所以我一定要求慕容琅回去見小兒一麵。”
  我義憤填鷹,拍打胸口,“敏敏哲特兒,我一直不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今我明白了,這件事我是跟慕容琅耗上了,你放心,哲特兒,包在我身上。”
  大個子搖搖頭,“女人心,海底針。”
  我既好氣又好關“你哪兒學來的,把中國成語一套套地運用,告訴你,我撈針是撈定了。”
  “喬兄,那麽這件事算是交給你了。”
  我聽了他這句話一呆,交給我?好,我就接下來,我眯著眼睛看大個子,不久之前,荊軻兄也是這樣子便把一件事情接了下來,結果風蕭蕭兮易水寒,後來就沒回來,這整件事是否一個圈套呢?
  大個子一臉的純樸,也許我是過疑了,他做生意或許十分精明,但在感情上是個敗將,能幫他就幫他吧。
  我說:“好,哲特兒,這件事交給我。”
  他聽過鬆下一口氣,一轉身,“颶”地自身邊拔出一把小刀子,精光閃閃,我“唉呀”一聲,跳後三步,這小子,又會怎地?嚇死人。
  “喬兄,你我既然十分投機,不如歃血為盟,結為兄弟。”
  我顫聲道:“你,你少開這種玩笑,快把它收起來,你怎麽一身是刀?”
  “喬兄——”
  “我怕痛,又怕見血,你少提這種可怖的主意。”
  我急急溜出華道夫酒店的豪華套房。
  真虧他想得出來,趕明兒還建議兩肋插刀呢,血淋淋的什麽玩意兒,為朋友,動動嘴皮子做個說客,或是掏腰包請吃飯都可以,動刀動槍的,免了吧,我不是英雄好漢。
  我把琅約到大都會美術館。
  我倆坐在倫勃朗的名畫《亞裏士多德在荷馬的頭像前沉思》前,談正經事。
  我說道:“今天我見到慕容公子。”
  “誰?”
  “慕容玨,正牌的慕容公子。”
  “啊。”琅低著頭,“二哥。”
  “我又送大個子回酒店,人家什麽都對我說了,對我交心。”
  “嗬。”她有點懼怕,顯然是心虛。
  我氣,“人家說的都是真的嗎?如果沒有他把你揀回來,你仍是滿身癬疥的小叫化?”
  “是真的。”她低下頭。
  “人家是真心待你,你想想,他根本不知道你是香港慕容族的千金,你到底嫌他什麽?”
  琅幾乎哭出來,“我並不嫌他,可是我無法愛他。”
  我冷笑,“那麽至少也顧到恩情,他小兒患上不治之症,你也該去探望人家。”
  “我跟他說過,求他把小兒送到瑞士或美國治療,我願意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肯,我又不敢留在尼泊爾,他在本國的勢力非常大,弄得不好,我就成了慕容牌免治肉。”
  她哭了。
  我把手帕遞給她,歎息,我這個中間人頂難做。
  畫廊的管理員走過來,很同情的看看慕容琅,又看看牆上的名畫,他說:“東方來的小姐,這張畫真美得令人傷感,是不是?”
  阿琅哭得更傷心了。
  “別再淌眼抹淚的了。”我說。
  “你何必管我的過去呢,隻要我們將來的前途光明,不就得了。”阿琅說。
  慢著,我的脖子硬愕著,“你說什麽?誰跟誰的前途光明?”
  阿琅放下手帕,瞪著我,真是一雙碧清的妙目,過半晌,她說:“我與你呀,喬。”
  “我跟你?”我像見了大頭鬼一般的叫起來,“我跟你?怎麽會扯成這樣子?阿琅,我與你純粹是朋友,朋友,”我大力揮動著手臂,“你誤會了。”
  阿琅“霍”地站起來,“我誤會?怎麽可能?你老遠到紐約來,難道不是為了我?”
  “我——”我想這個誤會可真是鬧大了。
  “你又不是為婀娜,你三番四次跟我說,婀娜不是你女友,你,”她指著我,“你難道是為了她麽?”
  “不,阿琅,你聽我說——”
  “為了她?”阿琅喃喃的問。
  我扶著她的肩膀。
  阿琅心碎地看著我,“喬,我對你的心事……難道你不知道?”
  我震驚,“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哪一點配得起你呢?”
  “我是個無業遊民,阿琅,我如此吊兒郎當……敏敏哲特兒勝我百倍。”我說。
  “你不必多說了。”阿琅傷心欲絕地站起來向博物館門口奔出去。
  我連忙追上去。
  那管理員,一個老頭,猶自在那裏長歎,“啊,切勿低估藝術的力量。”
  我說:“去死吧。”
  琅已經跳上了她家的林肯,絕塵麵去,原本我應該揚手叫一部計程車追上去,可是紐約的計程車什麽價錢……我付不起車資,所以做英雄俠客,幹瀟灑的勾當,全憑萬惡的金錢支持,我因兩袋空空,頓時敗下陣來。
  我沮喪的想:我今晚連睡的地方都沒有了,正牌流落異鄉。
  阿琅對哲特兒的晚娘臉我見過,這早晚就會用到我身上來。
  幸虧我尚有結拜義兄哲特兒,我今晚得投靠他去。
  我一個人蕩到格林威治村。
  慕容琅愛我?若不見她親口說出來,真不敢相信,她為什麽會愛我?真莫名其妙,女人的心,研究一輩子也不得其解,我一邊摸著腦袋一邊走。
  真叫人猜不透呢,她要什麽有什麽……
  我在路邊咖啡亭坐下來,叫了飲料。
  怪不得這妞待我這麽好。我想:怪不得呢。
  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劇。
  正在沉思,慕容家那輛林肯駛停在我麵前,司機下車對我說:“喬先生,天幸你在這裏,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慕容夫人找你呢。”
  “她找我?”我呆問,“幹什麽?”
  高大的司機像綁架似的把我塞進車廂,車子飛快駛回第五街。
  寧馨兒在她私人的書房等我。
  她背著我坐在一張S型的絲絨情侶椅上。有輕輕的彈詞樂在唱著玉蜻蜓的故事。
  我溫和的問:“你召見我?”
  寧馨兒仍然沒有回過頭來。
  我搭訕的說:“我父親亦是庵堂認母的熱愛著。我自小對這故事熟悉。”
  她穿著一套月白色的衣褲,襯得冰清玉潔。
  我不敢過去靠在情侶椅的另一段,隻倚著長沙發坐下了。斜斜看見她那間寬大的睡房,女傭正在收拾浴間的毛巾,一疊疊換下來,都堆在地上。
  睡房是白色的,簡單樸素,並未掛有女主人的肖像。
  自從慕容先生去世後,他們說:她就離不了黑白灰三個顏色,她的心如縞素。
  書房裏很靜很靜,沒有什麽特殊的陳設,我注意到慕容家的光線,永遠偏暗,陌生人走了進來,像是進入另一個國度裏,光與影的世界。
  寧馨兒轉過頭來。
  她戴著一副金珠耳環,珍珠作眼淚形,與一身月白襯得天衣無縫,益發顯得她一張心形的臉美豔萬分,一雙冰冷的眼睛此刻卻充滿了困惑。
  她終於開口了。
  她說:“阿琅在大發脾氣。”
  這句話雖然沒頭沒腦,但我一聽就明白。
  我問:“是因我的原因嗎?”
  “你怎麽可以拒絕她?”寧馨兒輕輕問,“那麽可愛漂亮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對你又一見傾心,你得妻若此,夫複何求呢?”
  我啼笑皆非,個多小時前我自己還在擔任敏敏哲特兒的說客,沒想到寧馨兒馬上又來代阿琅做同樣的角色。
  “我簡直不相信這個女孩子會愛上我這個浪蕩兒。”我沒奈何的答道。
  “慕容琅畢生追求完美的感情,她心目中沒有第二件事,由此可知,她多麽重視你。”
  “我曾與她說過,”我說,“感情生活並不是我們生命的全部。”
  “這話我倒是明白,”寧馨兒苦笑,“她可不接受。”
  “因為她生在慕容家,不必負擔任何現實的責任,她可以盡她所有的時間來追求虛無縹緲的愛情生活,這樣的女孩子愛上了我,是不是福氣,很值得商榷。”我毫不容情。
  寧馨兒微笑,笑中有太多的苦澀。
  我說下去,“很多像她那般年紀的女人要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來貼補家用,上有父母,下有兒女,在外應付老板的麵色,在家侍候公婆,不見得這些人都活該犯賤,慕容琅太自我中心,她將永永遠遠活在一個細小的世界裏,無病呻吟,早一百年,她便是那種叫丫鬟扶著對牢白海棠泣血的人物,我最不喜歡這一號人馬,還有,還有她兄弟慕容玨,也好不到哪裏去,掉了根針就呼天搶地,做慣了天之驕子,受不了一絲一毫的委屈,給這種人纏上了,倒黴一輩子。”
  寧馨兒呆呆的看著我。
  我攤攤手,表示要說的話已全部說完。
  她緩緩的說:“喬先生,阿琅心中很不好過。”
  “這我愛莫能助。”我爽快的說。
  她沉默了。
  我索性清心直說:“我喜歡的女孩子,是像你這樣的,有奮鬥的精神,卻深藏不露。”
  她淡淡的說:“我是一個寡婦,並不是什麽女孩子。”
  我站起來,在她房中踱步,斟酌著字句,“怎麽,你不打算再出來看看這個世界,重新曬曬太陽麽?”
  她微微抬一抬眼,“你是什麽意思?”
  “你難道打算一輩子做古墓派傳人麽?”
  寧馨兒哼一聲,“這個世界不該看的,我全看過了,該看的,我也看夠,我無所求。”
  “可是一盆曼陀羅,還是令你驚奇了。”
  她微笑:“你這孩子,你想說什麽呢?”這一次的微笑裏,並沒有帶著苦澀。
  我說:“如果你願意踏步出來,我總在這裏等你。”
  她展顏,眼睛彎彎的又充滿了花的嬌豔,過半晌,她問:“你打算養活我?”
  我老實的說:“我隻預備養活自己,回父親的公司做事。”
  “那不行。”她收斂了笑臉,但一雙眼睛裏閃著調皮,“那怎麽好算男朋友。”
  我看得出她隻是要我沒趣,歎口氣,“你如果喜歡我,就不會跟我計較那麽多。”
  “你說的很是,喬先生,我相信,你也知道一句老話——”
  “我知道,”我接上去,“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心中隱隱難過。
  我原來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不致於傷懷欲絕。這真是連環大慘案,愛神之箭大兜亂,在一日之間,慕容琅拒絕了大個子,我拒絕了慕容琅,而寧馨兒又暗示我死了這條心,我們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人。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喬先生,你的一番心事我明白,心領了。阿琅正在煩惱,你去勸她一兩句。”
  這時候門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不用了,我就在這裏。”
  我轉過頭去,慕容琅臉色蒼白的站在門邊,她的神情猶如一頭受傷的小獸。
  我很吃驚,這不是為我,我與她們才認識短短的一段時間,愛不可能愛得這麽深,恨也不可能恨得這麽切。
  她對寧馨兒說:“我愛的,你都要愛,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跟我搶?”
  “阿琅,沒有這種事。”寧馨兒忍氣吞聲地勸道。
  “我的父親,我的哥哥,我的愛人,你什麽都要,你是一頭陰溝裏鑽出來的耗子,見了什麽搶什麽,都非占為己有不可。”
  我去拉一拉慕容琅,“你太過分了。”
  “不用你插嘴。”阿琅摔開我。
  我看見寧馨兒繞起手,若不聞不見狀。
  我暗暗佩服,這個年輕的女人真不容易,如今是她當家,她根本沒有必要受這個氣,老實說,她根本沒有必要在我處將慕容琅領回去。
  我說:“阿琅,即使沒有她,我對你,也仍然如好朋友一般,你別遷怒於他人,人與人講的是緣分,我們之間並無其他的可能性。”
  阿琅發狂的高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衝出房去。
  我並不打算去把她追回來,我向寧馨兒聳聳肩。
  她居然還解嘲的說:“不吃羊肉的人,往往惹得一身騷。”
  我站起來,“對不起,我破壞了府上的安寧。”
  “希望不是言若有憾,心實喜之。”她送我出門。
  “我可不方便再打擾了。”
  她問:“身邊有盤纏嗎?別打腫了臉充胖子。”她含笑。
  “我不會開口問你要,麻煩你跟阿琅說一聲:敏敏哲特兒在等她。”
  “你眼見她與我決裂,還肯聽我說話?”
  “你對她倒是真的忍耐。”我讚美道。
  “我凡事看慕容先生的麵子,愛屋及烏。”
  “慕容先生沒看錯你嗬。”我深受感動。
  寧馨兒淒然說:“我始終辜負了他。”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的子女都不好應付。”
  “喬先生,阿琅是牛脾氣,過一陣子就沒事,大家仍是好朋友。”她還想替阿琅有所挽回。
  我不以為然,“這頭牛還是讓別人來馴服吧,我吃不消。”
  寧馨兒仍然賠笑,我替她覺得難受,受了恩惠就得圖報,這是古時婢妾的溫婉。
  我轉身離開,臨出門說:“我與敏敏哲特兒住在華道夫。”
  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我朝七街走去。
  妓女們已經在找客人,手持花傘站在路邊,朝我拋媚眼,嘴唇是深紫色的,我打寒顫。我從一個逃避現實的人,從來沒有打算拍一集妓女造型。我拍攝的對象都是高貴的女性,嬌俏動人的像幕容琅,或是已經得道成仙的,像寧馨兒。
  走不了多久,我發覺有人尾隨在我身後,我已知道是誰。
  我略略一轉身,“嗨。”我說。她穿著燈芯絨的衣褲,頭上壓一頂燈芯絨帽子,正是婀娜。
  “怎麽?”我笑問,“打算落井下石?”
  她聳聳肩,“喬,我是那樣的人嗎?”
  “自然不是,”我大力拍打她的背部,“我們打虎不離親兄弟。”
  “請你吃飯好嗎?”婀娜問。
  我取過她的帽子,罩在自己的頭上,“來吧,難友。”
  “我隻是你的飯友。”她訕笑。
  “罷。”我攤手。
  我們走到小意大利館子吃比薩,番茄肉醬意粉取出來,像教父機關槍下的模樣,幸虧有瓶好紅酒。此刻微有深秋的肅殺味,小館於暖烘烘的,別有風味,朋友是老的好,我吻了婀娜的手。
  婀娜說:“你老是瘋瘋癲癲的,對我不打緊,難怪慕容琅要誤會。”縮回了手。
  “我把她當小妹一般。”這是真心話。
  “人家可不那樣想。”
  我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婀娜笑問:“式微,式微,胡不歸?”
  我伸個懶腰,“真的,荷包式微。”
  “她拒絕了你?”婀娜又問。
  我跳起來,這鬼靈精,什麽都知道。
  我點點頭。
  “不是老說得罪你的話,你連一成的希望都沒有。”
  “但是……但是她是那麽神秘美麗,任何男人見了她,都會興起占為已有的欲念。”
  “這點我完全同意,她是真正的尤物,”婀娜點點頭,“她靈魂深處,隱藏著無限秘密,身世可驚可歎。”
  “她為人也可敬可佩。”
  “這倒是,單看她處處包涵慕容琅,就知道她難能可貴。”婀娜說道,“我要是男人,我也追求她哩。”
  我感動的說:“婀娜,你真是我的知己。”
  她牽牽嘴角,“明天我們表演時裝,你來拍照吧,後天收工一起回去。”
  我將頭擱在花格於台布上,“你不打算逛逛紐約?”
  “下次心情好一點的時候再逛。”她拍拍我手背,“今天晚上你睡哪裏呀?”
  “到大個子的套房睡。”我說。
  她點點頭。
  “明天慕容琅登台,沒問題吧?”我也關心起來。
  “沒問題,有寧馨兒顧全大局,我才不怕她溜。”婀娜精明的時候也蠻厲害的。
  婀娜陪著我回華道夫,大個子見了我倆,會心的微笑。
  婀娜走了以後,大個子唏噓的說:“你們倆最幸福。”
  我把雙臂枕在腦後,不作答。
  一宵無話,第二天一早就背著相機,帶著哲特兒,跟婀娜出發。
  後台嫣紅姹紫,千嬌百媚,都擠滿了可人兒。我恨不得跟大個子說:“隨便挑一個,都勝過慕容琅,那妞沒良心,不是好人,劃不來。”但是大個子情有獨鍾,仰著頭,偏偏等候慕容琅。
  我與婀娜第三千六百次重修舊好,故此使盡渾身解數,努力攝取珍貴鏡頭。
  彩排時分,慕容琅大駕光臨,緊繃著一副孩兒臉,大眼睛裏滿是恨的火焰,我不敢與她的目光接觸,怕燃燒起來。
  啊,寧馨兒也來了,兩個成衣界巨子馬上受寵若驚地迎上去,一左一右地傍住。
  她穿黑色,胸前一隻老大的翡翠別針,頭發永遠挽在腦後,再沉樸的打扮也掩不住她的豔光,她的臉上沒有透露任何信息,含蓄地與我頷首打招呼。
  我頓時置身於第九層雲霧中,啊,是鬥率宮還是離恨天,我到底身在何處?
  我正在暈陶陶,不能自己的時候,忽然之間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我還以為是哪個美人兒,頭也不轉過去,就說:“什麽事,蜜糖兒?”
  誰知身後冷笑一聲:“我剝你的皮,蜜糖兒。”
  我嚇得英雄氣短,這聲音明明是爹爹,他怎麽到這裏來了?
  “爹。”我發抖地稱呼他,他要兒子怕他,兒子就得滿足他。
  他哼地一聲,“你這一輩子就打算這麽過?拿著架相機在女人堆中打滾?”
  “你就燒了我吧,”我氣也上來了,“你何必到哪兒都對著兒子臭罵呢?”
  “你說什麽?”爹沒想到我敢駁嘴。
  “我叫你饒了我,要不,咱倆就幹脆登報脫離關係亦可。”
  我僵了。
  “好,是誰指使你這樣子公開反叛父母的?說。”老爹手中拿著《華爾街日報》,卷成一支棍子狀,沒頭沒腦地朝我頭上打來。
  我縮成一團怪叫,“搞什麽鬼?從香港罵到紐約,你自己更年期荷爾蒙失調,憋得緊,拿我來出氣。”
  這時旁人也都紛紛轉過頭來看熱鬧。
  寧馨兒露出關切的神色來。
  我大聲問:“這裏是私家場地,誰放這個瘋老頭進來的?”我豁出去了。
  老爹下不了台,忽然衝到寧馨兒麵前,指著她問:“是你離間我父子感情?是你教他不務正業,跟著你進進出出?你當心,我不會放過你。”手指頭差點碰到她鼻子。
  寧馨兒呆住了,她平時這麽鎮靜冰冷的一個人,此刻也不禁氣白了一張俏臉。
  她清了清喉嚨:“這位是喬老先生吧?我想其中有誤會了。”
  “誤會,什麽誤會?這件事,從頭到尾,我都非常清楚,慕容太太,你要動年輕人的腦筋,不該在喬家下手。”
  我大驚,“爹,你在說什麽?快住口。”
  寧馨兒沉聲說:“喬老先生,你要是再沒完沒了,我可要對你不客氣的了。”
  爹也冷笑一聲,“我見你是女流之輩,也不跟你碎嘴,你對我不客氣?我沒叫你好看,你倒要對我不客氣?”
  寧馨兒一張臉變得如白紙一般,她狠狠的說:“喬老,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她轉身,拂袖而去。
  我心頭一陣涼。
  她動氣了。
  寧馨兒聲音中的委曲、憤怒、仇恨,猶如白娘娘在水漫金山前夕之心情。
  “老爹,這下子你糟了,”我說,“你得罪了她。”
  “得罪她又怎麽樣?我怕誰來著?三十五年前我喬某人憑兩萬五千元港幣起家至今,我怕誰?”爹猶夷然地對牢寧馨兒背影大聲說。
  “爹,走江湖的俏女郎最不容忽視,你別托大了。”
  “你這個忤逆於,都是為了你,你還不跟我回去!”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你以為我不敢與你脫離關係?”
  “你不該當眾侮辱女人家。”
  “這種女人就是狐狸精化身。”
  我呆呆的看著父親,“你老了,爹。”
  婀娜奔過來,“喬,什麽事?寧馨兒跑掉了——咦,喬伯伯——”
  她怔住。
  “我來押喬穆回去。”老爹說,“下午三點我在肯尼迪機場等你。”他指著我說。
  完了。
  完了。
  阿琅撩起裙子急急地走來,“婀娜,阿馨到什麽地方去了?她走了誰主持大局?”
  爹皺起眉頭:“這又是誰?”
  婀娜不能不答他:“慕容小姐。”
  爹罵:“一筆糊塗賬。”他轉身走了。
  婀娜問:“這是怎麽回事?”
  “老頭失心瘋,”我恨恨說,“把寧馨兒當作是采陽補陰的女妖,當眾給她沒臉。”
  阿琅“唉呀”一聲,“每個人都有傷心事,阿馨最恨別人視她如不正經女人,這次糟了。”她變色。
  “喬老先生怎麽如此衝動?”婀娜問。
  阿琅呆了一會兒說:“阿馨是天崩於前不動於色的那種人,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她動氣,一動氣非同小可。”
  我心頭涼颼颼的,“她會怎麽樣?”我問。
  婀娜與阿琅麵麵相覷。
  婀娜說:“喬老先生小覷了慕容氏的影響力。”她跌足。
  “她一個女人,她能怎麽樣?”我緊張的問。
  阿琅看著我,圓眼睛有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拉一拉裙子,“我要回後台去了,表演快正式開始了。”她竟忘恩負義地離我而去。
  婀娜歎口氣說:“血濃於水,信焉,兩父子再不和,遇到要緊關頭,你仍然關心他。”
  我抓著婀娜的手,“你說我該怎麽辦?”
  “跟你父親回去吧。”婀娜說,“解鈴還是係鈴人,我不信寧馨兒為著幾句氣話就被得罪了。”
  “她是一個厲害的女人,”我說,“別低估她。”
  “你先回去吧。”婀娜說,“我來探探她們的口氣,我一到香港就與你聯絡。”
  我隻得聽從婀娜的話,乖乖地跟父親回去。
  父親在飛機上一言不發,閉著眼睛假睡,我偷偷瞧他,發覺他老得多了,一額頭的皺褶,不禁內疚起來。我引他說話:“爹,你也算是人精了,怎麽一上來就得罪人家?”
  他仍然閉著雙目,隔了很久不出聲,我以為他不打算回
  我歉意問:“是為了我的緣故嗎?”
  “一半。”
  “另一半是什麽?”
  這次足足隔了十分鍾,爹又說:“我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女孩子,她嫌我沒錢,我失戀了,她的眉梢眼角,就是像這位慕容太太。”
  爹忽然自爆幾十年前的內幕。
  我深深吃驚,“你懷恨這麽久?你竟遷怒於別人?”
  爹長歎一聲,“一時竟控製不住。”
  天呀,半個世紀前的事了,君子報仇,也未免太晚了一點,竟將氣出到寧馨兒的頭上去,天若有情天亦老。
  女人的愛雖然泛濫,恨也不簡單,最怨毒的是:你說她醜,你說她不好看,你說她沒人要,你說她貪財,你說她是狐狸精。
  這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傷害。她不會饒你。
  “到了家,我要你搬回來住。”爹說。
  太過分了。
  家裏每天三次開飯的時間有準則,開過了就不再有機會吃,連餅幹也沒有一塊,車子每天早上八點半停在大門口,集合就開出,也不等,遲者向隅,閣下自誤,這種地方哪裏住得人?
  我抗議:“我自己有個架步……”
  “解散它,回來要不念書,要不學做生意。過去我對你實在太縱容,現在我要將網收緊,否則就脫離關係,長痛不如短痛。”
  我想到母親,又看見老爹眼角額角的皺紋,應允下來。也罷,搬回去住一兩個月,到時說不定兩老願意用一大筆現款來送我這個瘟神。
  解散我那架步?沒可能的事,任它空置一陣好了。我終於搬回家去住。
  婀娜回來的時候我立刻跟她聯絡上。
  “寧馨兒說什麽?”我急急問。
  “你是關心她,還是你父親?”婀娜反問。
  我看了看自己的良心,答:“我父親。”
  “壞消息,我跟她提起喬老先生,她輕描淡寫地說:‘不要再提這個人,我摁死他,猶如摁死一隻螞蟻一般。’”
  我的心直沉下去。
  “她又說:‘姓慕容的人待我好歹,我都看慕容先生的麵子,我忍不得旁人對我囉嗦。’”婀娜說。
  “後來呢?”我說。
  “後來我就回來了。”
  “她人呢?”
  “留紐約辦些私人的事。”
  “婀娜,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不行,我趕著看大樣,下星期吧。”
  我像是有預兆似的,坐立不安。
  “大個子呢?阿琅呢?他們回來沒有?”我追問著。
  “阿琅回來了。”
  “哲特兒呢?”
  “那還用問嗎?阿琅在哪裏,他自然也在哪裏。”婀娜掛了電話。
  我連忙打電話到慕容府。
  那邊的女傭人說:“咱們小姐說,不認得什麽喬先生。”
  “什麽?”我跳得八丈高,“不認得我?”
  太現實了,太卑鄙了。不認得我?我倒抽一口冷氣,好,我如今也明白世情的冷暖,原來就那麽簡單:男女之間根本沒有友誼存在,除了婀娜,世間沒有講義氣的人。
  我大力摔了電話。
  我在家度過七個寂寞的日子,唯一的工作是在媽媽打麻將的時候,我端張椅子在身後看著侍候。
  媽媽是高興的,幾乎掉了一根針也得叫“穆兒”撿起來。
  一切靜得不像話。
  太靜了,像置身於暴風雨的前夕。
  第八天,我坐在那裏吃早餐,忽然之間聽見書房內傳出一聲慘叫——
  “不可能!不可能,這是怎麽一回事?我不相信!”
  是父親的聲音,我“霍”地站起來,發生了什麽事?
  接著有重物墮地。
  我連忙跳起來,奔到書房,用腳踢開門。
  “怎麽了?”媽媽也搶到,“老頭,你怎麽了?”
  父親仰臥在沙發上,還穿著織錦晨樓,如離了水的金魚股喘著氣,指著攤在地上的一份報紙。
  母親過去扶住他,我拾起報紙,是財經版,血紅的大字:
  “某財團高價搜購喬氏股票,出手奇闊全不符合經濟原則,內因耐人尋味真相有待發掘,市麵紛紛拋售一夜間奇峰突出。”
  我驚問:“這麽什麽意思?嚇,這是什麽意思?”
  母親將報紙奪過來看,“什麽會這樣?”她也目瞪口呆。
  這時候書房裏三隻電話同時響起來,我連忙接聽。
  全是喬氏企業的總經理、會計、助理,他們在電話裏嚷:“這是怎麽一回事?快請老板來聽電話,老板有什打算?老板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股權?我們的飯碗保不保得住?”
  “哥哥呢?”我問,“我那些有生意頭腦的哥哥們呢?”我慌作一團。
  父親掙紮著起來,將電話的插頭全部拔掉。
  書房內刹那間又靜了下來。
  他沉聲對母親說:“你回房去,不要理這裏的事,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逛公司,快去。”
  母親哭喪增臉,“老頭……”
  “去呀。”他揮舞著雙手。
  母親不得不聽他的話。
  父親接著說:“穆兒,你留下來。”
  “是。”我立刻答應。
  心中隱隱佩服老父,這樣的大事也不過隻令他失態一陣子。
  他立刻打了見個電話,把三個哥哥與七個總經理召了來。
  不到半小時,書房裏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像二次大戰盟軍的總司令部。
  父親仍然穿著晨褸。他深深吸一口氣,說道:“很明顯,有人要喬氏垮台。”
  大哥說:“為什麽?沒有人會這麽笨,喬氏一向有實力。”
  二哥說:“所以三十五元的股票有人以四十八元收購。”
  三哥說:“但是要整垮喬氏,他們得耗資十億,有沒有這樣笨的人?”
  “為什麽不?”父親反問,“喬氏一向賺錢,他們以這個資本做生意,未必年年有進賬,現在除笨有精,過三年喬氏保證替他們賺回來。”
  七個總經理一聲不響,我發誓他們一回家就會打開《南華早報》聘人欄尋新的工作,他們有什麽良知?
  我很憤怒,一個人除了骨肉至親,誰都不要相信。
  “是哪個財團在做攪手?”二哥問。
  “國際證券,當然。”大哥說,“幕後主持人是誰,我們永不會知道。”
  二哥問:“結果會怎麽樣?”
  “三天之內可以分曉。”大哥說道。
  父親慘笑:“最多我下台好了。”
  七個總經理齊聲問:“喬氏企業是否會易名?”
  父親答:“我這個董事長一垮台,喬氏兩個字還站得住腳嗎?”
  他們麵麵相覷。
  大哥說:“老三,你盡量去打聽看是誰的傑作,我不慣被人整死了不知仇人是誰。”
  父親說:“我心中知道是誰。”
  我也知道。
  太毒了,曼陀羅還不比她毒。
  二哥問:“誰?進行得這麽快,這麽順,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誰?”
  父親嘴裏迸出三個字:“慕容氏。”
  總經理們嘩然。
  我跌坐在沙發上,用手掩往臉。
  “她要我好看。”父親喃喃的說,“太厲害了,我遠遠低估了她,我應遭此報。”
  大哥遞一個眼色給二哥,“爹,你累了,一切交給我們,事到如今,隻好聽其自然,你先休息一下吧。”
  三哥扶父親上樓去休息。
  二哥說:“各位請回到工作崗位,切勿作任何聲張,對所有新聞媒介均表示無可奉告,切記切記。”
  那些總經理們麵如死灰般走了。
  我們四兄弟坐在書房內沉思,每人麵前一杯黑咖啡。
  忽然之間我有一絲高興,我們四兄弟多久沒有這樣赤裸裸心對心的互相商量一件事了?平時各管各忙:追女郎、享樂、做生意,各懷鬼胎,幾時有試過這麽團結?
  隻聽得大哥問:“慕容氏有什麽能力來與喬氏打這麽大的一仗?”
  二哥說:“慕容氏很神秘,他們的基地根本不在東南亞,一向陰私得很,高深莫測。”
  三哥問:“那年輕的寡婦有什麽作為?”
  大哥說:“很難講,我去打聽打聽,去問問幾個師公,就可以知道幕容氏的來龍去脈。”
  二哥說:“好,就算敵人是慕容氏,他們為什麽要做這一宗損人不利己的生意?”
  三哥沉吟,“你不聽爹說嗎?三五年,他始終有利可圖,或許隻為了製造聳人聽聞的新聞,打擊商場高手的信念,很難說,這根本是一場戰爭。”
  大哥苦笑,“但願老兵不死。”
  二哥看著我:“小弟怎麽一言不發?”
  我囁囁說:“我不懂。”
  大哥說:“講講你的意見,局外人往往最清楚,旁觀者清。”
  我問:“喬氏企業是輸定了?”
  “這還用問嗎?”大哥苦笑。
  “爹手頭上仍有些許控製權,”我說,“我們不致餓飯。”
  “說得很好,繼續下去。”
  我吞一日誕沫,“爹也是少六望七的人了,雖然不顯老,可是在商場打滾達半個世紀,也很累的了,依我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索性退休了也好。”
  大哥聽了頓時不悅:“小弟真是,說出這樣外行的話來,爹與喬氏企業,兩為一體,這麽多年來,喬氏企業便是他的生命的全部,一旦失去這個依傍,他還活得下去嗎?”
  二哥說:“各人有各人的嗜好與誌向,小弟,叫你來上班開會,你是無論如何不肯的,是不是?叫爹閑在家中養魚種盆栽,他也不會快樂。”
  三哥歎口氣,“公司落在旁人手上,第一步要做的,便是讓父親宣布退休。”
  我茫然站起來,踱出書房門,可憐的父親,近五十年來的心血……他生命的全部。
  而曼陀羅說:“我摁死他,猶如摁死一隻螞蟻一般。”
  我深深戰栗,為了人家幾句話得罪了她,她就叫人傾家蕩產,太可怕了。
  我走到婀娜那裏去躺著。她的雜誌本月已經截稿付印,所以有空聽我訴苦。
  我說:“我現在恨透這個女人了。”
  “因愛生恨?”婀娜一貫地取笑我。
  “隨便你說什麽。”
  “傳說自古傾國傾城的女人,大多如此,有這種本事。”
  “這麽小器?為了這麽小的事情?”
  “烽火戲諸侯不過是為了一個微笑而且。”婀娜提醒我。
  “我父親並沒有惡意……”
  “也許她最忌諱就是這個。”
  “我一定要找到她,我願意向她道歉,這不過是一件小事。”
  “也講她寂寞久了,難得有這個機會,借此大施法力。”婀娜怔怔地說。
  “可是我父親年邁,受不了這種刺激,不能夠陪她玩這個遊戲。”我說。
  婀娜說:“患難見真情,我覺得你真是孝順仔。”
  “爹很苦惱,他根本沒有自己,一輩子就想出人頭地,找點事業來做……”
  “喬老先生不見得是這樣的一個弱者,在過去五十年中,被他並吞的公司會少嘛?人家又找誰算賬?好比關羽去向太乙真人討他的尊頭,太乙問他:那你閣下過五關斬六將那些頭呢?問誰要去?”
  婀娜分析得那麽有理,我作不得聲。
  “自古大魚吃小魚,弱肉強食,是自然規律,被吃著自然怨聲載道,吃人者悠然自得。放心吧,喬老這樣的雄才偉略,適應力極強的,他早已屆退休之齡,說不定真的塞翁失馬呢。”
  婀娜這樣喜囑善禱的勸我,我聽得幾乎沒落下淚來。
  “阿琅與你是勢不兩立了?”她問。
  “她說不認識我這個人。”
  “她不知道你是個瘋子,”婀娜歎口氣,“每個女人都是你的好兄弟,我要是像阿琅,我早一頭撞死了。”
  “她誤會了。”
  “你怪得了她嗎?一團火似的在她身邊鑽來鑽去獻殷勤,好了,你看。”
  “好心沒好報,早知道把她扔在尼泊爾。”
  “小人。”婀娜蔑視。
  “我真不明白,慕容氏哪來那麽多的錢。”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我糊塗了。
  婀娜歎口氣,“這樣好不好,我替你去聯絡慕容琅,讓你有話跟她說個明白。”
  婀娜對我太好了。“拜托你,婀娜。”
  “瞧你,真像隻熱鍋上的螞蟻。”她說。
  離開她的家,我就到梁教授那裏去。
  師母的心緒最清,她見我就說正想找我。
  各報章頭條新聞如火如荼地報道某財團收購喬氏企業的經過。
  師母問:“怎麽一回事?”
  教授說:“你問他?他怎麽會曉得?”
  我答道:“幾曾識於戈!”
  師母說:“這肯定是本年度最轟動的新聞之一了。”
  我說:“別再說了,別再說了,孩子們呢?快叫他們出來陪我玩,隻有孩子們的容顏令人覺得生命尚有意義,真不明白為什麽人一長大身體就成了罪的窩,血腥肮髒。孩子們呢?”
  師母微笑,“稍不如意,牢騷便一籮筐一籮筐的倒出來。”
  “孩子們跟祖父母去露營呢。”教授說。
  “這位仁兄,”師母問,“請問婀娜呢?”
  “她很好,她仍是我的心腹死黨。”我略覺安慰。
  教授問:“這件事的後果如何?”
  “後果?全歸幕容氏。”
  “那喬老先生呢?”
  “退休。”我說,“三個哥哥則會被動辭職。”
  “太可惜了。”
  “我擔心的是三個哥哥,平時在父親的地盤裏,呼幺喝六,不知道得罪多少人,如今要他們創業,他們未必有這個本事,要他們出去找年薪六十萬的工作,談何容易。”
  “最不受影響的反而是你了。”
  “是呀,”我說,“我自己顧自己,背著相機走天涯。”
  師母問:“婀娜對你的態度一成不變?”
  “千真萬確,貫徹始終。”
  梁師母反問道:“你夫複何求呢?”
  教授笑說:“他現在臥薪嚐膽,你卻跟他談這個。”
  我攤開手,“如果我是女人,說不定就以身相許了。”
  師母說:“如今男女平等嗬。”
  這時他們家的女傭人前來說:“喬穆先生的電話。”
  師母說:“快去聽,找到這裏來了,一定是要事。”
  是大哥找我,我匆匆趕回家中,一邊抱怨自己在這種時候還到處跑,累得腿都幾乎沒掉下來,但是我非找朋友訴苦不可,憋在心中久了,隻怕生肺病了。
  大哥他們在書房等我。
  “有什麽新發現?”
  “爹的猜測不錯,確是慕容氏,我們在國際證券有熟人,證明慕容氏在一個星期前開始行動,他們拋售了大量黃金套取現金,同時將國際上值錢的地皮拍賣籌款,這宗買賣真可謂損人不利己,誌在必得,鷸蚌相爭,漁翁是喬氏股票持有人,這場戰爭之後,市麵上又冒出不少新貴。”
  二哥說:“奇是奇在我們家一向與慕容氏沒有瓜葛,這件事像一個謎般。”
  我看看牆上的電子鍾,下午三點四十五分。
  我問:“收購成功了嗎?”
  二哥苦笑:“已經成功了。”
  大哥說:“新董事接收喬氏企業,後天上午九時正召開緊急會議。”
  我頹然坐在椅子上。
  錢。
  有錢真好,錢的聲音最大,人人要聽它說話。
  二哥問:“我們出不出席?”
  “當然出席,”大哥斷然,“願賭服輸,輸要輸得漂亮。”
  二哥說:“很好,我們去準備一下。小弟,這裏沒你事了,大家散會。”
  我揮舞拳頭,“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大哥二哥一齊笑出來。
  當夜父親與我們一起吃飯,為兒子們布菜,母親眼中含著眼淚。
  父親喝她:“你也太想不開了,自出娘胎,享足了福氣,如今一點挫折,就淌眼抹淚的。”
  母親答:“我是喜極而泣,老頭,你錯了。”
  我們呆呆的聽著。
  “老頭,你多久沒與四個兒子一起聚餐了?我過了五十多年富貴榮華的寂寞淒清日子,如今總算苦盡甘來,叫我們一家團聚,以前為了這勞什子的喬氏企業,連吃頓年夜飯都沒有齊全的人,想老公發財的女人都來看著,現在我可以去還神了。”
  父親默然.
  我過去摟住母親,“老媽,你不必再演妲己消磨時間了。”
  “我演李靖,”母親啐我,“收服你這個哪吒。”
  大哥搖搖頭,“小弟真被媽寵壞了。”
  “這些年來也隻有他陪你媽起哄,”父親說,“算了算了。”
  我說:“這叫做彩衣娛親。”
  二哥白我一眼,“你還上二十四孝的榜呢。”
  母親問父親:“老頭,以後打算怎麽辦?”
  我說:“叫爹收拾收拾,掃一掃,門縫裏怕就掃出幾千萬,索性到外國做寓公去吧,還在這裏湊什麽熱鬧呢。”
  二哥點頭,“小弟說得是。”
  父親不響,他正低頭喝著津白雞湯,過了很久,他說:“聽說溫哥華天氣還不錯。”
  我舉手歡呼,“嘩,太好了,可是老媽,你可別樂極生悲,現在爹閑了下來,時間無處打發,說不定老尚風流起來,你可要當心,把他看緊一點。”
  父親罵,“狗口裏真長不出象牙來,這是什麽話?”
  我不服,“怎麽,你那老打鈴呢——”
  母親臉上變得煞白I,“什麽老打鈴?嗄?什麽?”
  三個哥哥眼睛睜得銅鈴般大。
  我支吾,“我怕爹閑著慌,老打門鈴。”
  母親逼視我,“嚼舌頭。”
  大哥說:“小弟別老打岔,聽爹說往後的計劃。”
  “我還有什麽計劃?”爹反問,“後天早上開會,那女人一定會挽留我作受薪董事,以便天天半夜叫我去為她做跑腿,我當然是一口拒絕,光榮撤退,使她無計可施,這是敗仗中之勝著。”他得意起來,“這種年輕女人,膽敢與我鬥,不外是仗著有幾個錢而已。”
  二哥問道:“那我們呢?”
  父親說:“你們要自己爭氣,我鼓勵你們開的衛星公司,現在是一展身手的機會了,做得成,固然好,做不成,家裏也有現成飯吃,不比我小時候,可真是後有追兵,前無去路,那才慘呢……”
  爹心情出乎意外的好,竟滔滔不絕說起他的創業史來,老媽直打嗬欠,哥哥們麵色尷尬,心情沉重。
  老爹原來有的是幽默感,錢從哪裏來,就從哪裏去,反正他已經知道他可以做得到,這才是最最重要的,現在輪到哥哥們去證明自己了。可憐的哥哥。
  我推開身前的碗筷,心中如放下一塊大石,這一頓飯足足吃了兩小時,他們再說下去的商場戰略我也不懂,因此就退回房間去。
  剛巧聽到婀娜的電話。
  婀娜說:“喬穆,敏敏哲特兒在此地,你要不要來?他想見你。”
  “你給我安排了見慕容琅沒有?”我追問。
  “你來了便知分曉,哲特兒願意帶你去。”
  “我馬上來。”
  真是疲於奔命,我匆匆趕到婀娜那裏。敏敏哲特兒叫我感動,天下竟還有如此恩怨分明的好男子,他急得什麽似的,端張椅子坐在門口等我出現。
  一見我,哲特兒就說:“兄弟,你怎麽搞得如此狼狽?”
  我悲從中來,簡直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好。
  “事情我都知道了:婀娜與阿琅都告訴我。”哲特兒說,“你爹精神還好吧?”
  我說:“他在金錢上並沒有太大的損失,不過在‘名’字上就一敗塗地。他應付得很好。”
  哲特兒忽然說:“這是一場金錢戰爭,如果我有廿億,就可以將慕容公司再買回來,變成敏敏企業。”他童心未泯。
  婀娜說:“如果你有廿億的話,請花到別的地方去,別在此地亂搞。”
  “算了。”我搔搔頭皮。
  “兄弟,你有事,即等於我有事,你不必見外。”
  “敏敏,你真是個好朋友,”我拍拍他肩膀,“你自己家裏還有好些事情沒辦妥呢。”
  “穆兄,多得你相助,事情大有進展,慕容琅答應與我去見小兒。”
  “好消息,恭喜恭喜。”我由衷地替他高興。
  婀娜說:“他認為是你幫他說項的緣故。”
  我苦笑,“我並沒有一張會燦出蓮花的嘴巴。”
  婀娜又說:“他又認定慕容琅是你讓出給他的。”
  大個子說:“你們中國人說過的,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我拍大腿,說道:“我根本不喜歡慕容琅。”
  婀娜瞪我一眼:“你婉轉點好不好?”
  我問哲特兒:“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你現在成了慕容府的稀客了?據說可以替我安排見一見慕容琅?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哲特兒有點尷尬。
  真笑話,早一個月我在慕容家自由出入,差點沒配條門匙做長期食客,現在居然要別人引見,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敏敏哲特兒此刻已非吳下阿蒙,他說道:“要見你的是慕容太太。”
  我一怔,“啊,她。”做不得聲。婀娜在一旁冷冷的說:“‘啊她’是什麽意思?你不是要與這女妖算賬嗎?”
  “慕容太太明天上午九時在他們總公司見你。”哲特兒說。
  她有什麽話要說?
  婀娜問:“你去不去呢?”
  “我當然去。”我說。
  “那麽我向她報告一聲。”敏敏說。
  我說:“真厲害,令一個尼泊爾的酋長乖乖地做信差,阿琅什麽時候跟你回去?”
  哲特兒不好意思的說:“她沒答應回尼泊爾,但是我已令親信將小兒送到瑞士,我們後天一起到蘇黎世去。”
  婀娜說:“更好,大家退一步才是相處之道。”
  “祝福,以後就瞧你自己的了。”我與他握手。
  他說:“阿琅的心情很低落,她與我說,命中注定她愛的人老是愛上她的繼母。”大個子大惑不解,“我不明白,我可沒有愛上慕容太太呀,那個女人仿佛新自墳墓走出來,渾身不帶一點人氣,多可怕。”他形容得極妙。
  我心虛,不敢多話。
  “穆兄,你有什麽事,盡管來找我,我做得到的,一定幫你。”他再三的叮囑,然後走了。
  真是個好漢子,不枉結識他一場。
  婀娜說:“慕容琅的福氣不錯呀,碰上這樣一個有情郎,我要是他,想也不要想,馬上跟了他去波曼城。”
  “怎麽,你對香港不滿意?”我故意岔開去。
  “香港的男人都歪心腸。”她說。
  我說:“婀娜,你對我好,我現在也知道了。”
  婀娜忽然漲紅了臉,“誰要聽你說這個?”
  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還不快走?”她趕我,“明日一早還有重要的約會。”
  “我累死了,你讓我在這兒胡亂憩一會兒。”
  “人家就是想見到姓喬的一夜落泊,你應當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清早穿得整整齊齊的過去,也算是爭口氣。”
  我悚然肅立,“是,遵令。”
  即使躺在床上睡不著,養養神也是好的。
  我這一養神就養到天亮。
  我相信爹爹與哥哥們也全沒睡好。天亮了我起床梳洗,換上套光鮮的西裝,但是沒有結領帶,故意作隨便狀。
  老實說,我亦不信寧馨兒昨夜會睡得著。
  為了複仇,她付出的代價也不算少,真是損人不利己。
  我為此非常嗟歎。
  我們一家子在一起吃早餐,哥哥們的胡髭一日一夜沒剃,早在下巴露出青色的影子,他們在研究溫哥華哪種房子好,以便父母搬過去定居。
  大哥說:“爹太一門心思了,居然在外國沒有房子,一旦風吹草動,躲也沒處躲。”
  二哥說:“人說狡免三窟,由此可知爹並不是個奸商。”
  二哥則說:“咦,小弟一早穿戴整齊了,到什麽地方去?”
  “他能去哪裏?”媽媽說,“還不是去見女朋友。”
  大哥問:“小弟的女友到底是誰?”
  媽媽說:“那個叫婀娜的女孩子,是不是?人才很出眾能幹,又能吃苦,外型非常好。”
  “是呀,”我微笑,“但凡喬老太太出席的慈善舞會,她都以顯著的篇幅刊登在婀娜雜誌上,博得老太太無限歡心。”
  母親反問:“我老了嗎?老太太。”
  二哥說:“能幹就好,小弟需要人照顧,況且今時今日,女人有一千種方法花錢,若沒有一種賺錢的方式,她老公就移情了。”他笑。
  母親說:“做喬家的媳婦,不必自己賺月薪吧?”
  “要的要的,”我急急道,“老媽,你曉得啥,現在的凱絲米羊毛衫千六元一件,晚裝一萬多,皮鞋一千塊……太可怕了。”
  “有了對象,也不帶回家來瞧瞧。”二哥說。
  我說:“爹媽都見過婀娜。”
  爹白我一眼,“終於決定是她了嗎?人家對你可是真心,你別辜負了人家一片情。”
  我叫起來,“怎麽又挑剔我?大哥二哥三哥呢?秘聞周刊的紅人,這個月跟趙咪咪,下個月與夏琳琳,上星期是瑪姬楊,下星期是史蒂拉周,啐,這樣子一片霧的關係倒是沒人追究,我規規矩矩的——真是。”我不服氣。
  爹狠狠地說:“你哥哥們再風流,沒吃半點虧,你呢?你沒吃羊肉,連帶你老子都惹著一身騷,你還說?”
  我頓時英雄氣短起來,“爹,別提了。”
  大哥說:“好好的說正經事,小弟一上來就搞渾了,他真有本事,走走走。”
  我拉拉西裝的襟,委委曲曲的離開飯桌。
  其實心頭很寬朗,平日哪有機會做小弟撒嬌撒癡?如今夙願得償,,得其所哉。
  因此我上慕容有限公司去的輕鬆心情,竟不是偽裝的。
  幕容公司位在商業區黃金地區,一整棟大廈的頂四層樓全部是他們總部,餘者出租。
  電梯將我帶到廿樓,我出電梯,推門進慕容企業公司。
  一個穿製服的男人迎上來,問明我身份,再領我進一間小小的休息室。
  我剛想坐下,忽然之間“休息室”動起來,向上升去,這竟是另外一部電梯。
  我猛地吃一驚。
  不要說是我,連父親都被他們蒙騙了,要是我們早日看到這種架勢,殺頭也不敢輕敵。
  電梯再次停下來,那穿製服的人朝我點點頭,說聲:“到了。”
  自有另外一個人帶我進正式的休息室稍候。
  壞是壞在初次見麵,由她親移大駕到我的公寓來,我隻當她是手頭上有點錢的年輕寡婦,哦,完全不是那回事,她太厲害了。
  休息室有人比我先到,因為光線實在大暗,我隻覺得他身形好熟。
  他向我打招呼:“你來了。”咕咕聲的輕笑。
  是慕容玨,他也在這裏,他的笑聲是神經質的,陰濕的,我毛骨悚然,渾身的不舒服起來。
  長窗被厚厚的絲絨簾布遮著,隻開著小小的座台燈,一刹那隻覺得氣氛像哪間華美的西餐廳,但隨即又覺詭異。
  “你好。”我向慕容玨點點頭。
  他走近台燈旁,我看到他那張蒼白英俊的臉。他緊張的問:“你現在明白了吧,什麽叫做曼陀羅。”他像夜嫋似的笑起來。
  我緩緩地搖頭。
  “為什麽搖頭?”他喘息,“為什麽?”
  “她也處處受別人左右,不能自己,你們中的毒,叫做自我毀滅,你、阿琅、寧馨兒,時間與金錢太多,性格怪僻,非邪非正,一念之差,就害人害己。你為什不回頭走呢,這些年來,你折磨自己,難道還沒受夠嗎?為了什麽還堅持下去?”
  他額角也布滿了汗珠,緊抿著嘴唇,墮入痛苦的魔障裏。
  我問:“恐怕你不願脫出這個深淵吧?因為回了頭你也不知何去何從,更加失落。你們姓慕容的這家子。”
  他抬起頭怔怔的看著我。
  我說下去,“世界那麽大,你們看不見嗎?阿琅去了那麽遠,終於還要回來重蹈覆轍,而你,你就會在她身邊打轉;而她,念念不忘去世多年的慕容先生。真正的曼陀羅是慕容氏的血液,而你們的父親至今尚無處不在,鬼影幢幢,活在陰影裏。”
  慕容玨用手掩住了臉。
  “你的年紀跟我差不多,拿出勇氣來。”我說。
  他沒有回答我。
  我歎口氣,我想我是永遠得不到回應了。
  這一家人簡直不可理喻。
  穿製服的侍從出來,囑我:“慕容太太現在準備見你。”
  我敲敲門,推門進去。
  那是一間會議室,非常寬大。一張桃木長型會議桌足有廿尺長,她坐在桌子的前端,我不甘坐在她身邊,於是拉開另一端的椅子,不請自坐。
  她仍然是那麽美麗,一襲簡單的旗袍將她襯托得無懈可擊,脖子上的一串珍珠足有拇指大小,祖母綠的珠扣,晶光閃閃。
  她非常端莊地坐著,身後的牆壁上有一幅油畫,畫中人是個英姿凜凜的中年人,不用說也知道這是慕容先生。
  我向她點點頭。
  她開口,“你來了。”不卑不亢。
  我心想:我不來你能見到我嗎?嘴裏不響,且聽她說什麽,我不能失禮喬家。
  她說:“我們明天召開董事會議。”
  “我知道。”我欠欠身。
  “以喬老先生的性格,他一定會得出席。”
  “那自然,我三個哥哥也會奉陪的。”
  慕容太太沒有看到期望中的慌張,有點沉不住氣,她說:“喬穆,你不知事情的重要性吧?”
  “我知,我怎麽不知?勝敗乃兵家常事,喬氏由我父親所創,我們自然心痛,但事業亦不見得是生命的全部,況且我有三個哥哥可以承繼父業。”
  寧馨兒站起來,“他打算退出?”充滿了詫異。
  “他低估了你,”我微笑,“被你陰了一招,你也低估了他,此什麽也得不到,你難道沒聽說過喬老是個最最能屈能伸的人?”
  她吃驚,神色略露悔意,又坐下來。
  我問:“你是介意的,是不是?”
  她雙目閃閃的看住我。
  “你一輩子忘不了過去,”我緩緩的說,“多年來富裕的生活,並沒有消除你的自卑,人家一兩句話得罪了你,你就藏不住要大顯神威做一場戲,你那小家子氣永永遠遠流在你的血液中,這一刹那我把你看個透明清晰,不不,你什麽都沒有,你是個最最可憐的女人,除了錢什麽都沒有。”
  她呆住了。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終於我看到她的雙目泛起瑩光,她含著眼淚,不可思議,這個女人居然會落下淚來。
  不不,眼淚隻在雙目中打轉,她忍著很久,倒轉頭去,我們明天見。”她終於說。
  “明天我不會來,我仍然背個相機走天涯。”我聳聳肩站起來。
  我走到門口,轉過頭來,“寧馨兒,別再做陪葬品,你已為慕容先生活夠了,做你自己吧,將縞衣除下,做一個輕輕鬆鬆的人。”我咳嗽一聲,怎麽搞的,今天老像個化緣和尚似的,不住的勸人為善,“多少人願意愛你,包括我在內……你都一個個拒絕了。”
  寧馨兒一震,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可惜我不是情聖,”我想到慕容公子。“我隻是一個凡夫俗子,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被拒絕的滋味不好受,可一不可再。”
  她沉默。
  我深深為她惋惜著。
  過了很久很久,她茫然問,“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沒有一輩子的事了?”
  “沒有了,”我慢慢的答,“時代節拍太快,缺少時間,來不及懺悔,來不及思念,最主要的是實際與方便。”
  她轉過頭來,臉容非常黯淡。
  “除了慕容家,誰還想挽住時代的巨輪?誰還有這麽奢侈的閑情逸致?你們與時代脫節,寧馨兒,如今誰也不會為爭一口氣而花去十億元,希望你好好經營這盤生意,不要為它再多蝕十億元。”
  她後悔了,我看得出她的悔意。
  我提示她,“設法挽留我三個哥哥,把權柄仍然交還他們手中,為了麵子,為了喬氏的僅存股權,他們會替你賣力,千萬不要解散目前的管理組織。你行,寧馨兒,做生息是多麽頭痛的一件事,所以我一輩子也不要碰計算機。”
  她歎氣。
  “你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你幾歲?三十四?三十五?有些‘名媛’像你這般歲數,還在公開招標尋對象呢,是呀,曾經滄海難為水,但又何必把自己訓練成黑蜘蛛模樣呢?”
  她忽然笑了。
  我愕然,正以為攻心攻得有九成把握了,她卻笑了起來。
  “喬穆喬穆,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心話。而你也知道我對你一向有好感,”她恢複常態,“從你那裏,我也學了不少,”她伸出手來,“仍然是朋友?”
  我大喜,但裝模作樣地搖搖頭,“我從不跟我追不到的女人做朋友,我沒有這個風度。”
  “你明天跟我父親留個餘地,也跟自己留個餘地。”我再叮囑她。
  “喬老有個好兒子,了不起。”
  我訕笑自己,“他的好兒子沒出來,明天開會你才會見到他的好兒子。”
  寧馨兒看著我,麵孔上的表情柔和起來,她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但從來沒有認識過像你這麽可愛的男孩子。”
  我溫和的說:“聽,聽,謝謝你的讚美。”
  “各人的命運不一樣。”她說。
  “性格控製命運,是你自己逼著自己要走這條路,是你永遠要活得似一個傳奇,是你不願意做一個普通的人。”我向她一鞠躬。
  她苦澀的笑,“喬穆,做人含蓄點好,你總聽過楊修的故事”
  “我告辭了。”我逼不得已說。
  “阿琅有事要找你。”
  我不悅:“她還記得我是誰?”
  “別小孩脾氣,”寧馨兒有深意的說,“她就因為太記得你是誰,所以才要說不記得你,這早晚怕真的要忘記你是誰了,所以才有後話跟你說。”她站起來。
  “寧馨兒——”我叫住她。
  她作惱怒狀,“我的名字,你怎可亂叫?”
  “慕容夫人,明日的事兒,多多拜托。”我向她抱拳。
  她點點頭,開門出去了。跟著她身後進來的是阿琅。
  “喬穆,”她說,“要是你不介意,我要把窗簾拉開來。”
  我鼓掌。
  她一按鈕,窗簾自動往兩旁移開,陽光燦爛地照進會議廳,窗外海景怡人,碧波閃閃。
  我說:“一個好日子。”
  阿琅轉過頭來,她拿出一隻信封,“你的酬勞,現在沒有理由不收下了吧?”
  “自然。”我說。
  我接過信封,放入口袋,“誰還跟你們慕容家客氣。”
  阿琅問:“仍是朋友?”
  “問得真好笑,你們慕容家還少得了朋友不成?有酒食,朋友饌,一呼百諾。”
  “你是生氣了,是不是?”
  “我又不是慕容家的家奴,我自然生氣了。”我拂袖。
  “我這早晚跟你還有對白,賣的是敏敏哲特兒的麵子。”
  琅沉默了一會兒。
  她說:“敏敏說,邀請你作客,到尼泊爾來一趟。”
  我喜歡她說“來一趟”而不是“去一趟”,她與敏敏之間,又有進展了。
  但我不動聲色,隻冷笑一聲。
  “我來幹什麽?你又不認識我。”我說。
  阿琅急了,“你真的生氣?寧馨兒說你是不會真生氣的。”
  又給她洞悉了真相。
  我坦白:“老實說,氣是氣的,氣完了也就算了,這是我的好處,個性散漫,記不了仇的。”
  “喬穆!”阿琅過來擁抱住我。
  忽然之間一個柔軟美麗的身體香嘖嘖的投向我的懷抱,我也為之一震。
  當時要得到慕容琅也不是這麽困難的事呢,我不禁有一點後悔做了柳下惠。我責備她,“別這樣摟摟抱抱的,我不要緊,像敏敏這種老實蛋就會誤會,害得人天涯追蹤。”
  阿琅說:“聽誰在教訓誰。”
  “是真的,你與敏敏到底怎麽樣了?”
  “我想過了,”她坐下來,“再要找一個對我這麽遷就愛護的人,真不容易,天下也沒有第二個人了。”
  “你知道就好。”我拍著大腿說道。
  “可是他這個人這麽老土……”
  “土?他愛你,當然顯得愣頭愣腦的,連說話都結結巴巴,如果他隻抱著玩弄你的心,不知多瀟灑倜儻,男人都這個樣子。”我說。
  “可是嫁到尼泊爾去……”阿琅說。
  “誰逼你住尼泊爾?他那麽有錢,你愛住哪兒就住哪兒。”我說。
  “他不是中國人。”
  “算了,小姐,他不會比你更不像一個中國人,反正你們兩個人誰也不會捧著本乾隆甲戌脂批《紅樓夢》來讀,有什麽損失的呢?”
  我就差沒拿起一把大葵扇。
  阿琅仍然沉吟,“他已有三個兒子。”
  “那豈不美妙,你不必生育,永遠可以維持身材美妙。”
  “照你說來,他什麽都好?”
  “唉,當然好,這還用說嗎?幸虧你的條件也不差,正是門當戶對。”
  “就這樣嫁了?”阿琅問。
  “你還想等什麽?等頭發白?”
  “我還沒有戀愛過呢。”阿琅怔怔的說。
  “我最怕聽這種活,什麽叫戀愛?”我責問。
  阿琅莞爾,“你敢說你沒愛過寧馨兒?”
  “是,愛來了,愛去了。可是深厚的諒解與體貼是一輩子的事。”
  “口氣像個老太太。”她笑。
  我問:“寧馨兒對敏敏的看法如何?”
  “她說他是個如意郎君。”
  “對了,將來添個兒子,就叫如意暫特兒。”
  “喬穆,你又沒正經了。”
  我很惆悵,對自己很失望,我應該在失戀中,怎麽像個沒事人一般,我搔搔頭皮,多早晚我才會正經起來呢。
  琅問:“你跟婀娜來不來尼泊爾?”
  “來,不過我不能代表婀娜發言。”我說。
  “你不能代表她發言,誰能代表她?”阿琅說。
  “話不是這麽說,我對她確是有影響力,為了尊重她,你私底下再邀請她。”
  “喬穆,你是真正有風度的。”阿琅讚我。
  愧不敢當。這是我第一次敬重婀娜的表示。
  我與阿琅一起離開慕容公司。
  我對她說:“有好消息一早要告訴我。”
  她點點頭,圓圓的臉蛋比什麽時候都美麗可愛。
  “祝福,慕容琅。”我由衷的說。
  她上了司機開的車子,走了。
  我置身於鬧市中,順手買了一張報紙,到大酒店咖啡廳去吃早餐。攤開報紙,看到頭條寫著:
  “女強人成功收購喬氏”。
  女強人,我啼笑皆非,逢女必強,在中環凡是有一個辦公室坐坐的,月入五千以上,都是女強人,真泛濫。
  幸虧婀娜從來不做出版界女強人,否則我那可憐的心髒,可隨時不保。
  不不,寧馨兒亦不是一個女搬人,我們每個人都身不由己,活在江湖裏,隨波逐流
  我填滿肚子,上婀娜處去。
  她早已穿戴整齊了,焦急地等我的大駕,永遠忠誠的婀娜。
  她問:“你到哪兒去了?現在都快十一點了。”
  我脫了鞋子,躺在她的地毯上,報告:“小的吃早餐去了。”
  “答案如何?”她追問說。
  “我想我不負所托,看明天的會議就真相大白,她答應不使喬某為難。”
  婀娜像是鬆一口氣。
  我倦得眼睛都睜不開來,鼻端隻有出的氣沒入的氣,這兩日一夜比捱十年還慘,累死我。
  我說:“婀娜,別叫醒我,我不行了。”
  然後頭一側,就陷入昏迷狀態。
  我從沒這樣熟睡過,豈止無歌,連夢也沒有一個。
  醒來的時候不知時在何處,有一刹那的彷徨,張開眼睛,窗外天色朦朧,頓時嚇一跳,嗬,是黃昏了,竟睡了一整個白天。
  我並沒有立刻自地毯上爬起來,繼續躺在那裏沉思。
  我聞到一陣肉湯香,難道婀娜做了羅宋湯?太美妙了。
  身上又蓋著一條薄毯子,婀娜對我真正好。為什麽到現在才發覺她是一個溫馨的女人?
  我轉過身子,偷看她,隻見她坐在書房內,在台燈下,正在選擇透明片呢,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
  就因為她做事太認真,所以我才會覺得她不像女人,但一直以來,我覺得接近她就可得到安全感,所以才成了好朋友。
  我確是需要這樣子的女友,我翻一個身,還等什麽呢?
  她放下透明片,轉過頭來,我連忙閑上眼睛。
  婀娜躡足走到我身邊,蹲下來,“喬穆,喬穆。”她輕輕呼喚我。
  我突然睜大眼睛看牢她,她鬼叫一聲,“你早醒了!你這人,想盡一切辦法來作弄我。”
  “否則一輩子這麽長,怎麽過呢。”我嬉皮笑臉說。
  她不悅,“智力跟九歲小孩一般。”
  “你要我長大?那還不容易?”我歎口氣,“至怕到那個時候,你又嫌我悶。”
  “你這個人,隻有在睡熟時最可愛。”她說,“肚子也該餓了吧,中飯還沒吃呢。”
  被她這樣一說,頓時饑腸轆轆,彷徨起來。
  她說:“有羅宋湯,也有蒜頭麵包,起來吃吧。”
  “來羅。”我說。
  女人隻要煮得一鍋好湯,不愁沒有出路。
  大嚼的當兒我問她:“婀娜,你還打算結婚嗎?”
  “什麽叫做‘還’?我沒聽懂,你解釋來聽聽。”
  “我的意思是,以你目前的身份地位財產,婚姻有這個必要嗎?”我把臉湊過去打聽行情。
  “要死了,”她白我一眼,“婚姻早已不是飯票,怎麽到現在才弄清楚?”
  “所以我問你。”
  “問什麽?”
  “問你結不結婚。”
  良久的沉默,她睜大了眼睛。
  “我是說,”我清了喉嚨,“你打不打算嫁給我。”
  “求婚?”她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我攤攤手,“好不好?我們結婚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喬穆,你向我求婚?”
  這該死的女郎,我求得太晚了一點,她要我好看,她就要拒絕我了。
  我頹然說:“你要我重複多少次呢。”
  婀娜忽然哭起來,一開頭就抽泣,隨後嚎啕大哭,我莫名其妙的看著她,一時間也弄不清楚這究竟是歡喜的眼淚抑或是悲傷的眼淚,不能夠置評。
  我不停的遞紙巾給她,哭了很久,她擤擤鼻涕,清清喉嚨,張口問:“你有什麽能力養老婆?”凶得不得了。
  “養老婆?老婆幹嗎要我養?你自己賺那麽多錢,真是的。”
  “你不打算養老婆?幹嗎結婚?”婀哪瞪大了眼睛。
  “互相找伴侶呀,我陪你聊天,與你跳舞,聽你訴苦,愛護你,支持你,怎麽,你不希罕?”
  婀娜疑惑,“婚姻仿佛不隻這樣。”
  “還有養兒育女,你養我育。”我趕緊說。
  “不隻這麽簡單。”她又說。
  “差不多了。”我急,“喂,你到底嫁不嫁?”
  “住哪裏?”她一向穩當。
  “住我的工作室。”千萬別提金銀珠寶及酒席。
  “不行,不像一個家。”她挑剔著。
  “喂,你先別批評,倒底嫁不嫁?”我聲音也大了。
  “當然嫁。”
  “那你剛才幹嗎哭那麽久?”
  “不告訴你。”
  我終於正式向婀娜求婚,我相信她容忍地等待這個邀請已經有多年,我一向忽略她的存在,師母一再點引,我還一盞牛皮燈籠似的不明白。現在好了。
  慕容氏依時召開董事會議。
  我們喬家五個男子出門的時候,胸前都像塞著塊鉛。
  到了公司,準九時會議開始,雙方的法律顧問、行政人員坐得黑壓壓,滿滿是人,會議室門外伏著來采訪的記者,但是寧馨兒沒有出現。
  我幾乎有點失望,花了十億元來出一次風頭,她竟臨陣退縮,這個女人。
  代表她的是國際證券一位顧問,昨夜方自紐約趕到,他宣布了幾項原則,接受了父親的辭呈,委任三位哥哥繼續在公司擔當要職。
  原來以為可以渾水摸魚的高級人員意外得麵麵相覷。一場爭奪戰完結,換了藥,卻沒有換湯。
  兄弟們樂了,他們仍是公司裏的霸王,仍然可以大施拳腳。
  父親真正的鬆了口氣,這三天來的經曆足使他老了十年,他甚至有點龍鍾——希望我看錯了。
  會議在一小時內結束,大哥衝出去打電話報告母親,真好,以前外頭火燒了公司,也沒有老媽的份,現在事事有商有量。
  我伸個懶腰,站起來,寧馨兒是個守信用的女子,解鈴還是係鈴人,我放心得很。隻是這一小時坐得我腰酸背痛,我真不是人才。想想哥哥們在會議室坐了十年,不但屁股沒有起老繭,居然神采飛揚,朝氣勃勃,真不可思議,由此可知,“甲之熊掌,乙之砒霜”這句成語,真錯不了。
  話沒說完,老爹喃喃的經過我身邊:“叫司機送我回去,累壞我,我要回去打個中覺,以後再也不要為這些事操心。”
  他總算領略到享福的本義。
  哥哥們開了香檳慶祝。
  我偷偷打電話給寧馨兒,慕容家的女傭說:“太太旅行去了。”
  我非常悵惘,如此這般,她就離開了我的生命。
  (她是天上的一片雲,偶然投影在我的波心。)
  到什麽地方去了呢?沒有人知道。
  “太太有東西叫司機送來給喬先生。”女傭又說。
  “啊?是什麽?”
  “司機已經出門了。”女傭說。
  是什麽?她會送什麽給我?
  我把婀娜接到家裏,當著父母兄弟宣布,我們倆打算結婚了。
  他們先是一怔,隨即歡呼起來,哥哥們說:“好小子,難為他兄長們的樓梯響得塌下來也不見個人影,他倒搶先爬頭,問你受得了受不了。”
  媽媽說:“穆兒做人最神化,是要個能幹的媳婦看住他。”
  婀娜隻是笑,奇怪,她嬌美得如一個弱女子般。
  我與她走到露台去。
  “現在可好了?”我笑問。
  她還沒來得及答話,女傭跑來說:“有一家姓慕容的,四少爺,送了這個來給你。”抬進來兩盆花。
  正是曼陀羅,碗口大喇叭形的花開得更燦爛更美了,雪白半透明的花瓣沁出奇異的香氣,我魂魄蕩漾,情不自禁的踏前一步。
  我衝口而出,“呀,原來她送我這個。”
  誰知婀娜一個箭步上來,三兩下手勢,舉起腳便向花踏去,我阻也來不及阻止,她已將兩盆花連根拔起,破壞得枝葉不剩。
  “喂喂喂,”我震驚,“你這潑婦,你竟做起摧花手來,瘋了。”
  她擋在花麵前,吩咐傭人,“抬出人,扔掉!”
  我惱怒,“你這個蠻不講理的女人。”
  “是,我不講理,怎麽樣?”她堅決鎮靜的說,“我是你的未婚妻,我不喜歡見到旁的女人送來的禮物,可以不可以?”
  我大聲說:“現代女性可不流行吃醋,你太小家子氣。”
  “去他媽的現代女性,”她豁出去,“我受夠了,從現在開始,我立意要做一個自由自在,肆意享受,不負責任,隻管刁蠻小器的老式女人,怎麽樣?”她叉起腰。
  我還是心痛那兩盆曼陀羅。
  “婀娜,你當心自食其果。”我恨道。
  “不相幹的人的兩盆花比我重要?你說,你說呀!”她眼睛紅了。
  我怔住,婀娜的風度呢,怎麽搞的?她競效法一哭二罵三上吊,這老土的三步曲居然還管用呢,我連忙說:“好好好,別鬧了,花不是都扔掉了嗎?我再向你賠罪,好不好?”
  她破涕為關,向我擠擠眼。
  好小子,這才是天下最聰明的女人之一,失敬失敬。
  經她如此一鬧,我頓時修心養性,把寧馨兒的倩影丟到九霄雲外。
  為了報答師母與教授,我邀請他們夫妻做證婚人。
  母親馬上全權代理整件婚事,她等待這種一顯才華的機會不知有多久了。
  她忙得不可開交,然後揮舞著雙手說:“我老了,馬上要做祖母了。”其實十畫還沒有一撇。
  對於我比三個哥哥搶先結婚,伊又有意見,到處抓著親友解釋。忽然之間,她成了主角,大家都聽她看她,她興奮得連連失眠,瘦了一圈,忽然之間穿起旗袍來,身材好看一倍有餘。
  她非常喜歡婀娜,要送一層公寓給我們作結婚禮物。一方麵自己又在挑溫哥華的住宅:“落地長窗我不要,隨時隨地有個賊會跑過來似的,住慣香港,還是公寓房子安全過平房。”身前堆滿了房屋經紀送來的小冊子。
  我問婀娜有什麽意見。
  她說;“隻要是送的,在柴灣的房子我也要。”真現實得可愛,又不挑剔,這人可以成大器。
  我們認識有四年多了,在這近兩個月的日子裏,隻有十來天,我把她當作未來的妻子看待,奇妙。
  婀娜有許多做模特兒的朋友,紛紛為她設計婚紗,但是我們最後決定旅行結婚。
  我們的目的地——對,還有什麽地方呢?尼泊爾波曼城,從什麽地方開始。在什麽地方結束。
  波曼城風景如昔,我與婀娜感慨萬千,短短三個月而已,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與婀娜都長大了許多,或者應該說:我自己長大了很多,婀挪一向都是成熟的。
  大個子駕著他的勞斯萊斯跑車出來接我們,車子沒有號碼,市中唯一的一輛,交通警察不怕他跑走。哲特兒在尼泊爾,等於查爾斯在英國。
  而慕容琅,她將永永遠遠地生活得像一個小公主。“小”是指她的心靈而言,不是指年齡。
  她穿著尼泊爾的服裝,賓至如歸,看上去舒服極了,我喜歡她未經化妝的臉,顯得深沉神秘,這一對異國情鴛,經過了許多波折,終於又在一起,上蒼的安排是奇妙的。
  我們坐在爐火融融的大廳中聚舊歡,家私全是北歐最新的產品。
  敏敏說得對,與其說我們置身在尼泊爾,不如說在瑞士更適當。
  我們喝著羊奶酒。
  婀娜說:“阿琅,你嫁得很好呢。”
  敏敏說:“噯噯噯,我們還沒有結婚呢。”
  阿琅紅著臉,“我回來又不是為嫁他,我回來隻看小兒。”
  “對了,”我說,“那孩子怎麽了?”
  “孩子要換血,因為治得快,情況已控製住了,”阿琅的聲音充滿了愛憐,“你不知他多長情,推他進急症室的時候,他猶自叫我嫁給他爸爸。”
  我說:“那你就嫁吧,等什麽呢?”
  阿琅的頭漸漸低下去。
  敏敏懇切地看著她。
  阿琅問我們:“嫁得好是什麽意思?”
  婀娜說:“在一般香港人口中,嫁得好便是夫家有錢,其他一切缺點均可容忍。對於沒有生產能力的女人來說,生活無疑是最重要的一環,無可厚非,但對我來說,‘嫁得好’表示夫妻兩人相得益彰,門當戶對,最重要是有感情。”
  婀娜看一看敏敏。
  敏敏說:“阿琅,你還在等什麽呢?”
  阿琅還是猶疑,“你不知他們這些野蠻人,死了之後舉行天葬,太可怕了。”
  我笑道:“死了之後還怕什麽?阿琅,你憂慮太多太多。”
  敏敏笑笑,並不表示什麽,他是有信心的。
  阿琅問:“你們呢,喬穆,你們倆結了婚,住什麽地方?”
  婀娜說:“我們商量過了,情願要層麵積大一點的公寓,也不挑地段,我們在測魚湧太古城置了兩千多尺的地方。”
  阿琅瞠目問:“那是什麽地方?我從沒聽說過有這個地區。”
  我啼笑皆非,“那個地方有紅番出沒,動不動射毒箭劫篷車,我與婀娜實在窮得沒法子,才搬進去的。”
  阿琅雖然知道我在諷刺她,仍然堅持,她非常同情婀娜,“真是的,喬家應該有點錢,不應叫新媳婦住這種地方。”
  婀挪笑,“我可是心滿意足。”
  “婀娜你真好。”阿琅猶自在瞎同情。
  “這話說對了,”我握住婀娜的手,“你真好。”
  婀娜笑笑,“我對生活要求低。”她謙虛的說。
  那夜我們在客房中看窗外大雪紛飛,一邊聊天,談及我們的朋友。
  “阿琅終於找到哲特兒,否則的話,今生今世嫁不出去。”婀娜說道。
  我笑說:“我呢,我偏偏又會遇上你,否則我又娶誰呢?誰來照顧我這個大食懶?我又沒名氣又沒平治。”
  婀娜被我引笑了。
  阿琅終於應允嫁給敏敏,他們想挽留我倆參加婚禮,因為婀娜要趕回香港工作,我們婉辭了。
  婚禮自然至為豪華,可想而知,然而我與婀娜永遠不會是他們那個世界裏的人。
  他們是傳奇,我們是普通人,我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可幸這個社會,缺少不了我們這一層基本分子。
  我相信我會與婀娜過著最好的日子——每天早上討論的是什麽送白粥最為美味,我與她將如童話故事中的王子與公主般,以後永永遠遠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的。
  慕容玨與寧馨兒將羨慕我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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