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小鎮上唯一的餐車:一輛集裝箱車改裝的小食店,供應咖啡汽水,三文治及漢堡熱狗,五十年代曾經十分流行,後來經濟躍升,人們對餐館要求漸高,餐車便式微。
到了今日,餐車成為一種有趣的玩意。
有人將老餐車買下,重新裝修營業,旁晚吸引到一班中學生來吃刨冰,白天有工人享用快餐,生意不錯,支撐得住。
老板把生意交給一對中年夫婦,鬆山與他的妻子,這兩人的一子一女都是專業人士,一個醫生一個是律師,早自鬆鼠鎮飛了出去,很少回來探視,兩人盡心盡力幫老板做生意。
這一日,鬆山嘀咕:“彤雲密布,要下雪了。”
他妻子貞嫂說:“天氣卻不冷,我還穿單衫。”
他倆預備打烊,忽然來了兩車遊客,一行八個華商,又倦又餓,看到同文同種同胞,大喜過望,紛紛要求吃蛋炒飯、牛肉麵。
貞嫂隻得親自下廚,應付鄉親,忙得不亦樂乎。
一小時後遊客們上車繼續行程,付了很豐富的小費,說些什麽“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月是故鄉明”之類的陳腔。
其實國際飛機場並不太遠,一小時車程就到,乘十二小時飛機他們就可以回到家鄉。
貞嫂揮著汗收拾,“今晚不會有其他客人了吧。”
鬆山拎垃圾到後門,忽然聽到悉率聲響。
“誰?”他警惕呼喝。
垃圾箱旁一個黑影竄入黑暗裏。
小小停車場照明不足,鬆山怕是黑熊出沒,他沒打算與野獸搏鬥,迅速扔下垃圾進屋。
貞娜揶揄:“還指望你保護我呢。”
鬆山歎口氣,“怪不得孩子們不願回來,『你們家鄉叫什麽?』『鬆鼠鎮』,嘿!”
貞嫂不以為然,“英雄莫論出身。”
“隻得一間小學與一間中學,年輕人都想往大城發展。”
貞嫂說:“遲些他們會回來。”
“木廠關門後鬆鼠鎮蕭條。”
貞嫂說:“也不然,酒莊業績很好,整季我們都做葡萄工人生意。”
“酒莊雇用許多流動工人,我老是防著他們。”
貞嫂感喟:“一般是年輕人,哪裏有工作,便走到哪裏,夏季摘草帽,秋季采葡萄,四處為家。
“你說是不是要讀好書?”
“有些人命運是這樣:四處遊走,不願安定,他們有他們樂趣。”
“天氣漸冷,躲往何處?”
“我看到有人在酒莊附近生火取暖過夜,被鎮長派人警告趕走。”
“小鎮最怕山火。”
貞嫂把不鏽鋼凳擦得錚亮。
鬆山問:“老板多久沒來了?”
“個多星期。”
“要不要去看他?他身體如何,記得帶他最愛吃的椒醬肉給他下銀絲麵。”
“我打了電話,他說他有點咳嗽,無大礙。”
兩夫妻沉默了,關上店門, 好,回家。
那一夜,氣溫驟降十度八度。
一早五點多,貞嫂到餐車開門做生意,看到地上有淺淺白霜,霜上有雜亂腳印。
她立刻警惕,“什麽人?”
這時垃圾箱打開,有人爬出來,那人穿著厚厚不合身衣服,一頂絨線帽子壓在額角。
他朝貞嫂打躬作揖,“老板娘,給些熱的食物。”
聲音屬於年輕人。
貞嫂不忍,“你在外邊等。”
她覺得自己過份,換了是狗,她會放他進餐廳,可是,就因為是人,所以才小心防範。
她開鎖進門,又在裏邊鎖好。
她做了雞蛋火腿三文治,又包好幾隻炸雞腿與薯條,連同一壺熱咖啡,放在籃子裏,拿出去交給年輕人。
她給他五十塊鈔票,“乘車回家去。”
年輕人抬起頭,“謝謝老板娘。”
“我也是夥計,不用謝我,你父母牽記你,回家吧。”
年輕人怪討人喜歡,脫下帽子,朝貞嫂鞠躬。
貞嫂看到他麵孔,原來是同胞,濃眉大眼,相貌不錯,隻是淪為討飯,十分邋遢。
他走遠了。
貞嫂鬆口氣,身後有人說:“是流動工人吧。”
貞嫂轉身,原來是熟客,連忙笑說:“快進來喝杯熱咖啡。”
那人客說:“貞嫂,好心做不得,你給他一次,以後他天天來,這同喂野生動物一般,日後晚晚有一群黑熊在後門守著,多麻煩。”
貞嫂瞪他一眼,“真有你的,把人比熊。”
她給他做了例牌香腸煎蛋,一大疊克戟加楓樹糖漿。
客人陸續上門,她忙起來。
鬆山隨後搬著貨物進門,貞嫂沒有向他提及流浪漢。
人客談論著天氣。
“今年會大雪。”
“多討厭,我已準備好發電機,萬一停電,還可以看電視。”
“大前年老安德信一早鏟雪,忽然氣喘,就那樣倒斃雪地。”
“孩子們可高興了,一下雪,馬路變成遊樂場。”
小鎮,人們談論的,不外是這些。
午後,稍有空閑,鬆山問妻子:“老板今日可會出來?”
“我看不,快下雪,他怕冷。”
“那我去看他。”
“讓他出來走動一下,聊天散心。”
“我試試。”
鬆山到後門搬貨,忽然叫出來:“有小偷!”
貞嫂跟出去看,“不見了什麽?”
“一箱雞蛋,還要好幾條麵包。”
貞嫂忽然想起那討飯的年輕人,不出聲。
鬆山惱怒,“叫我抓到了,打斷他的狗腿。”
貞嫂把他拉進室內,“也許是黃鼠狼。”
鬆山喃喃咒罵:“治安一日壞似一日,以前,夜不閉戶。”
“以前你隻得十二歲。”
下午,中學生放學,生意又好起來。
他們說:“鬆伯,裝一架點唱機讓我們跳舞。”
鬆山嗤一聲,“就是怕你們這班人吵鬧。”
“上一世紀五十年代就有點唱機。”
“我們都無處可去,社區中心來來去去隻是電腦班、遠足、繪畫……悶死人。”
他們吃完刨冰、香蕉船與奶昔離去。
貞嫂在他們身後說:“做好功課,練妥功夫,將來到紐約去。”
鬆山嗤之以鼻,“給我百萬也不去大城市受罪。”
太陽早下山,貞嫂說:“一下子天就黑了。”
鬆山把食物取出,“我往老板家。”
“早去早回。”
“你一人小心。”
直到八點打烊,貞嫂並沒有看到什麽異樣。
兩個熟客叫一杯咖啡在餐廳裏下棋吃花生好幾個小時。
鬆山回來了。
貞嫂迎上去,“他還好嗎?”
忠心的夥計鬆山點點頭,“家裏很暖和,恒溫二十四度,管家招呼十分周到,他精神不錯,在設計一項電腦遊戲。”
貞嫂鬆一口氣。
“我囑他運動,他讓我看他新置的跑步機器,地庫不乏運動器材,你大可放心。”
貞嫂說:“他還年輕——”
“誰說不是。”
兩夫妻這時噤聲,不再在背後說人閑話。
客人揚聲:“大雪你們還開門不?”
貞嫂替客人添咖啡,“什麽叫大雪,齊膝還是齊腰?”
鬆山答:“但凡氣象局宣布學校關閉,我們也都休息。”
客人說:“明白。”
他們各自吃一個甜圈餅,依依不舍地離去。
貞嫂說:“熊也該冬眠了。”
秋季四竄過馬路的鬆鼠也都銷聲匿跡,這個鎮叫鬆鼠,自然是因為橡樹茂盛,鬆鼠特多的緣故。
而小餐館也一直叫做鬆鼠咖啡,老板重新裝修營業,看到舊招牌,寫著鬆鼠一字,他很高興,這樣說:“任何從前光顧過鬆鼠的老人家,可吃一客免費早餐。
那天來了五十多人。
小鎮隻得千餘人口,隻得兩家華裔,一家已不諳漢語,每個人認識每個人,叫不出名字,也認得麵孔。
鎮上有一條紅河,秋季兩岸樹葉轉紅,倒映河上,河水清澈,岸邊有人垂釣,也有遊客來寫生觀景。
這是一個風景如畫的小鎮,曾經有旅遊雜誌指出這一帶環境優美得“雖不是天堂,但已接近”。
天天在此生活的人當然知道小鎮缺憾:工作職位越來越少,留不住年輕人。
鬆山鎖上門,上車,忽然看到垃圾箱邊有影子。
他趕緊把車開走。
第二天一早開門,他把牛奶桶抬進店後廚房,忽然看到有人向他走近。
鬆山伸出手去,抓住一條鐵管,不動聲色。
那人個子不高,身上穿著肮髒的厚厚舊衣,戴帽子,他看上去像一堆會走路的爛布。
鬆山瞪著他:“誰?”
那人囁嚅:“可要幫工,什麽都做,洗地抹窗。”
鬆山答:“沒有工作,我們不需要人手。”
那人低頭:“那麽,可有熱飯?”
“沒有多餘食物,你走吧,別在此逗留,氣溫會降至零下,你得往西南走。”
“請你給些麵包牛奶。”
鬆山心腸剛硬,正想問你還要不要奶油蛋糕,貞嫂已經包起若幹食物交給那乞丐。
鬆山頓足,“萬萬不可。”
貞嫂說:“快走快走。”
那乞丐轉身急急離去。
鬆山斥責:“以後他會天天來了。”
貞嫂歎氣,“你沒看出那是個女孩子?”
鬆山一怔,“你怎麽知道?”
貞嫂不出聲,她看到乞丐褲子上有暗紅血漬。
連先前那一個,一共兩個年輕流浪人,還有更多嗎?為他們安全起見,還是通知警方妥當。
貞嫂歎氣。
小小派出所在消防局隔壁,警員聽完陳詞,這樣說:“貞嫂,你兩名子女都已出身,住在
城裏,你們實在應該跟去享福。”
貞嫂好氣又好笑,“你沿路找一找,看他們在什麽地方紮營,趁早搭救。”
“遵令。”
貞嫂慢車在路上巡了一下,樹葉紛紛落下,看得比較清楚,路一邊是山坡,另一邊是斜坡
,斜坡下就是迷失湖,相信流浪的年輕人會挑水邊生存。
她隻看到一個破帳篷,像一隻落難風箏,已不足以擋風雨。
她一無所得回轉店裏。
鬆山這樣說妻子:“你別多管閑事,小鎮並不如人家想像那般寧靜,去年在山坡下發現腐
屍事你忘了?那人身份至今未明。”
貞嫂點頭,“是一名哥加索即白人年輕男子,年約十五至十八,無人認領報失,是個流浪
兒。”
“你不是社會工作者。”
“動物也懂得守望相助,自己鎮上不知多少名流浪兒,政府卻忙著支助非洲饑民。”
“怪起社會來了。”
“這些孩子為什麽沒有家,家長都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時一群女學生推開門進來,叫了冰淇淋,坐下談前程。
“喬治說畢業後先結婚,然後到城裏找工作,即使賺最低工資,也夠生活。”
“我成績不差,希望升大學。”
“我不想那麽早嫁人,可是,家裏卻沒有能力攻大學費用,我想先打工,後升學。”
她們都有前途。
“看護學校極等人用,我阿姨願意收留我六個月。”
“那真是一個好的開始。”
“我會想家呢“。”
她們忽然來一個合抱,幾個妙齡女子擁成一堆,煞是可愛。
貞嫂輕輕問:“可是明年六月畢業?”
她們點點頭。
“好好準備大考。”
女生們嘻嘻哈哈洋溢著青春離去。
貞嫂低頭為她見過的兩個乞兒惋惜。
怎會淪落到那種地步,她真難以想象。
稍後,貞嫂正在洗刷爐灶,忽然聽到汽車引擎聲。
她抬起頭來,驚喜萬分後,貞嫂正在洗刷爐灶,。
她揚聲:“老板來了。”
她放下一切跑出去開門。
兩隻純白色雪地赫斯基犬先跳下吉普車,圍住貞嫂雙腿打轉。
接著一個年輕人緩緩下車。
鬆山笑著迎上,“老板你出來怎麽不通知我一聲。”
“我來喝杯咖啡。”
他中等瘦削身段,臉色蒼白,左腿短了一點,走路略微困難,可是一團和氣,笑容可掬,並無架子。
他坐在窗前,一邊喝咖啡一邊閱報。
鬆山夫婦知道他習慣,不去打擾。
忽然之間,天上下起雪來,靜悄悄雪花飄落,零零散散,先在上空微微打轉,然後輕輕落在地上,很快鋪成白色一層霜。
貞嫂過去輕輕問:“聖誕節給你帶顆樹來可好?”
他搖搖頭,“不用麻煩然。”
他放下報紙,準備離去。
鬆山陪他到停車場。
這時,先前那個乞丐又出現了,遠遠站著,不敢走近。
鵝毛般大雪落在她頭上肩上,看上去分外淒涼。
年輕的老板詫異,“都下雪了,所有臨時工都已結束,這工人為何不走?”
“他是乞丐。”
“鎮上有庇護所,他該去那裏避雪。”
貞嫂替他關上車門,想伸手招那乞丐。
一刹那她已失去蹤影。
鬆山頓足,“不好。”
兩夫妻跑回餐車,發覺櫃麵上所有食物已經消失:蛋糕,甜圈品,水果...
貞嫂連忙去看收銀機,鬆口氣,還好,現款還在,小偷來不及偷錢。
鬆山喃喃說:“手真快。”
貞嫂說:“算了。”不算也得算。
“以前,這一帶可真是夜不閉戶。”
“可是,從前我也常常進鄰居太太廚房找鬆餅。”
“她認識你,看你長大,那又怎麽一樣。”
貞嫂坐下說:“老板精神還好。”
“算是難得,至今未曾尋獲配對骨髓,醫生說是這幾個月的事了。”
貞嫂落淚,“這叫人怎麽舍得。”
“來,把垃圾抬出去。”
現實最凶,叫人沒有時間傷春悲秋。
做妥雜務,兩人坐下斟杯熱茶聊到將來。
“他可有安排後事?”
“聽說打算把餐車出讓。”
貞嫂說:“不如我們接下來做。”
鬆山問她:“你覺得生意如何?”
“收支平穩。”
鬆山搖頭,“這不是賺錢生意,我倆僅有一點積蓄,不可掉以輕心。”
“孩子們已經大,可以大膽些。”
鬆山反對,“你看那些乞丐,就是因為大膽妄為,高估自身,才招致墮落。”
貞嫂揉揉雙眼,“我疲倦了,回家去吧。”
他倆住在不遠之處一間小小平房,四周圍都是常青大鬆樹,這時,樹梢已積著白雪。
鬆山低聲說:“真像聖誕卡上圖畫。”
貞嫂左眼皮卻不住顫動,仿佛有什麽不安預兆。
她累得靠在安樂椅上就睡著。
原來一夜大雪,銀皚皚像糖霜似罩住地麵,一片潔白,叫人心曠神怡。
鬆山接到子女問候電話,說了幾句:“是...大雪,大家小心,我們無恙,不勞掛念,有空回家看我們。”
掛上電話,他看著窗外,半響自言自語:“隻要他們開心就好。”
貞嫂從廚房出來,“收音機新聞報道學校休課。”
“那我們也不用回店裏去,放假一日。”
貞嫂說:“我有點不放心。”
“又是女人的靈感吧,你們老是疑神疑鬼,事事掛心,可是待真的危險來了,又不察覺。”
貞嫂沒好氣,“對,全仗你保護我。”
“你想去什麽地方,隻要車開得動,我陪你去。”
“回店裏看看。”
鬆山莫名其妙,“有什麽好看,天天在那裏打工。”
“去把小貨車開出來,順便給老板送新鮮水果去。”
鬆山隻得梳洗更衣,把貨車駛出,在輪胎上裝上鐵鏈,這時候雪下得更大。
他看一看妻子,貞嫂肯定的答:“非出去不可。”
小貨車緩緩駛出馬路,在雪地上壓出第一道胎印。
鬆山喃喃說:“這麽早,一個人都沒有。”
車子慢駛,她一路留神山喃喃說:“這麽早,一個人都沒有。
電光石火之間,她明白了車子慢駛,她一路留神。
她一早出來是為著救人!
隻見路邊蹲著一個人,幾乎已經凍僵,可是一見車子,拚力站起來揮手截停車子。
貞嫂有點激動,“停車。”
鬆山把車緩緩煞停。
那人奔近,摔跤,再爬起,攀著車邊,“救命,救命。”
貞嫂認得這人,她正是那個乞丐兼小偷。
這時她牙齒打顫,汙垢的臉上淌下眼淚,她哀求:“快救我兄弟。”
她還有兄弟!
鬆山忙問:“在什麽地方?”
“他在山坡下,他受傷,不能走路,求你救他。”
鬆山說:“你帶路。”
貞嫂下車,自車後廂取出繩索以及電筒毯子。
鬆山一把抓住他慣用的長槍。
“你倆先走。”
鬆山撥電話到派出所,無人接聽,鬆山氣結。
那斜坡極陡,雪後尤其不好走,貞嫂扶著樹枝步步為營。
她看到一輛生鏽爛車,不知何年何月被人棄置在此,竟被兩個流浪兒當作臨時居所。
如此襤褸,怎能擋得住風雪嚴冬。
那女孩子幾乎滾下山坡,再站好用力拉開車門,鬆山看到一堆爛布跌出來。
啊,那是一個人。
貞嫂奔過去,扶起他,撥開他頭發,看到兩道濃眉,他認出這是第一個來乞討的年輕人,原來他們是兄妹,一直沒有離開鬆鼠鎮。
他觸手滾燙,很明顯發高燒,渾身軟弱無力,可是又不甘心示弱,痛苦掙紮。
這時鬆山把長槍交給妻子,提高聲音,“伏到我背上,我掮你上去。”
襤褸的年輕人知道這是他唯一救星,喘著氣,由鬆山掮起他。
他們四人緩緩走回車上。
兄妹倆在車鬥裏瑟縮。
大雪下他倆像安徒生童話裏在森林裏遇難的小兄妹。
鬆山不禁歎氣,“你倆為什麽不回家?”
細小的聲音答:“沒有家。”
“父母呢?”
“沒有親人。”
“你們倆想到什麽地方去?”
“請收留我倆,直到我哥哥病愈。”
鬆山說:“我把你們送往派出所。”
“不,”那女孩十分堅決,“我們不去警署,我倆已經滿十八歲,你丟下我們好了。”
她強拉兄弟下車。
貞嫂喊:“慢著,你們從何處來?”
“東岸的孤兒院。”
“你們是華裔?”
她點點頭。
“叫什麽名字?”
“我叫恕之,哥哥叫忍之。”
貞嫂心想,多麽奇怪而文雅的名字,一定是孤兒院某文膽的傑作。
“你們姓什麽?”
“姓深,孤兒院用‘深感神恩’四個子做孤兒的姓氏,我們在那裏呆了十年,一直沒人願意領養年長孤兒,我倆自動離去。”
鬆山歎口氣,不出聲。
他與妻子麵麵相覷。
“我們什麽都會做,打掃,洗刷...”
鬆山說:“坐穩車。”
他坐上駕駛位,把車駛向店裏。
“可是,”這次輪到貞嫂猶疑,“我們不知道二人底細。”
“先安排他們在舊穀倉住,養好病,才做打算。”
“還是通知派出所妥當。”
鬆山反問:“我雇兩名工人也得知會警察?”
貞嫂歎氣,就這樣,他們收留了兩名流浪兒。
根據統計,十三至十九歲街童平均在街上生活六年就會因毒品,疾病,仇殺死亡。
鬆山夫婦救人心切,不能再計較後果。
貞嫂伸手輕拍鬆山背脊,表示支持。
鬆山點頭。
舊穀倉是鬆鼠餐車的儲藏室,就在附近,打開門,隻見底層整齊放著各種機器工具:剪草機,電鋸,英泥,花種...應有盡有。
半層閣樓有樓梯可以走上,曾經租給學生居住,小床小櫃小凳,還有小小浴間。
貞嫂取出幹淨衣物,放在一角,“我去取食物。”
鬆山說:“我去請醫生。”
倆兄妹緊緊摟在一起。
他倆已被環境折磨得不似人形,可是,在穀倉幽暗的光線下,貞嫂看到兩雙像愛斯基摩赫斯基犬般明亮警惕野性閃閃生光的眼睛。
貞嫂略覺不安,可是又感放心,那種精光表示他倆健康沒有問題。
“醫生就快來,請先淋浴。”
她去準備熱菜熱飯。
雪下得更大了,綿綿不盡飛絮般飄下,一下子又膝蓋那麽深,穿雪靴走路都有點艱難。
他倆洗刷過,換上新衣,看到食物,狼吞虎咽,用手抓起,塞進嘴裏。
雙手指結擦傷破損,指甲灰黑,都是流浪生活的惡果。
貞嫂向他們招手,他們走近,貞嫂替他們檢查頭皮,尋找虱子。
因為天氣寒冷,寄生蟲不易繁殖,萬幸未有小小白虱。
醫生來了,。
六十多歲白發老頭,穿的似不倒翁,咕囔著:“大雪天用長槍指著叫我出診,有什麽事?吃兩顆阿斯匹林不就行了。”
他診視病人,聽了心髒及肺腑,按過淋巴腺,看過喉嚨舌頭眼睛。
他說:“風寒發燒,每天四次阿斯匹林,多喝雞湯麵與清水,雪停了再來看。”
貞嫂愕然,“就那麽多?”
“小夥子一下就複原,不必擔心,但是這兩個孩子太瘦,需要注意營養。”
貞嫂送醫生出去,低聲問:“依你看,他倆過了十八歲沒有?”
“大臼齒已經長齊,不止十八歲了。”
貞嫂放心,“醫生,多謝你出診。”
“我正在書房喝熱可可吃藍莓鬆餅讀小說,被鬆山無情拉扯出來。”
貞嫂唯唯諾諾,碰到老人唯一方法是隻得認他嚕蘇。
她回到穀倉,看到那女孩朝她深深鞠躬。
貞嫂說:“不必這樣。”
換上男子工作服的她個子隻得一點點大,頭發天然卷曲,梳成一條辮子,頭發皮膚都幹枯發黃,似大病初愈。
貞嫂頓感心酸,“有什麽事,待雪晴後再說吧。”
她留下藥物食物,告訴倆人:“明朝再來看你們。”
女孩輕聲問:“兩位尊姓大名?”
嫂啊一聲,“他是鬆叔,我是貞嫂。”
女人永遠要比同齡男性年輕一截。
貞嫂看著她,“你是恕之,哥哥叫忍之。”
“是。”
“早點休息。”
鬆山夫婦回家去,下午,雪晴,家家戶戶出來鏟雪,一邊高聲交談。
孩子們扔雪球,堆雪人,希望明日也是假期,坐在塑膠撬上當雪橇,玩得不亦樂乎。
鬆山也忙著鏟出一條通道,好讓車子駛過,忙得渾身大汗,這汗一下子結冰,凝結在頭發上。三點多太陽就下山了。
“那倆個孩子不知怎樣。”
他們仿佛有種特別氣質,叫人牽掛。
那種感覺叫可憐。
“醫生說隻是感染風寒。”
“他們竟然在爛車廂裏住了多個月。”
“為什麽沒有跟著工人大隊往南走,那裏有工作,農場果田都需要人。”
“那男孩已生病。”
“他們比我們那兩個小一點。”
“小多了,我們那大兒已經三十二歲。”
“父母若知道他們如此吃苦,必然不安。”
“老伴,不如早點休息,明日還要回店打掃。”
家家戶戶一早熄燈。
第二天一早貞嫂先出發,回到店門,意外到極點。
隻見店門外的積雪掃得幹幹淨淨,那女孩帶著破帽正在抹玻璃窗。
貞嫂不由得鬆口氣,從前這些粗重功夫都由他們夫婦做,漸漸力不從心。
今日不用吩咐,女孩已乖巧做妥,她人雖瘦小,但是力氣不弱,貞嫂不禁對她另眼相看。
她遠遠看到貞嫂便站住。
貞嫂開了店門,“你兄弟好嗎?”
“熱度退卻許多,已經不覺頭暈。”
貞嫂問:“會做早點嗎,準備四客,一人一份。”
“是,馬上來。”
她手段磊落快捷,明顯是名熟手,貞嫂無意中得到個好幫手
她應著出去吃過早餐到店來幫忙。
不消片刻回來,第一件事便是著手清理油槽。
這是一項最醃臢討厭的工作,臨時夥計根本不願做,但是女孩卻勇敢承擔,貞嫂暗暗叫好。
稍候客人紛紛上門,長途貨車司機順道買咖啡午餐三明治在路上充饑。
鬆山與貞嫂忙得不可開交,若無女孩幫忙,客人便需輪候候。
他們三人如有默契,把流水作業做的暢通無比。
貞嫂打發女孩去吃午餐,“想吃什麽做什麽。”
半響,發覺她坐在後門吃大碗麵條及一杯冰激淩蘇打。
一見貞嫂她有點不好意思。
貞嫂說:“廚房有座位。”
女孩笑笑不語。
貞嫂發覺有人在幫手搬一袋袋冰凍署條,正是那青年,她急說:“不用你,你快快回去養病。”
青年轉過頭來,“我已經好了,我沒事。”
他繼續掮油罐進店。
真沒想到好心有好報,得到倆個得力助手。
店打烊了,兄妹靜靜退回穀倉休息。
鬆山說:“需付他們最低工資。”
“扣不扣食宿?”
“略扣除兩百吧。”
“他們又不會久留,不扣也罷。”
“倆人都能吃,壯漢般胃口。”
“餓壞了,可憐“。”
貞嫂並沒有扣他們工資,兩兄妹看到工作便做,不躲懶,不小息,也不多花,看到人客低下頭,眼神不接觸,決不生事。
鬆山兩夫妻從來沒見過那樣好夥計,有點不相信他們的好運。
下午,客人少,貞嫂會回家打個中覺,一直返店,看到他們兄妹幫客人貨車洗擋風玻璃上昆蟲及泥漿。
司機很高興,付他們小費,他們還謙讓。
貞嫂心裏的疑團象雪球,越滾越大,是鬆鼠咖啡感化了這一對流浪人?不可能。
他們前後判若兩人,不過,既然人家願意學好,那麽,一定要給他們機會。
先前是饑餓的,正是人的肚子餓起來,什麽事做不出.
至於企圖,貞嫂自己先笑起來,她與鬆山,根本沒有價值,一間小屋,兩輛舊車,他們也是夥計。
貞嫂努力擺脫疑團。
三個星期平安無事的過去。
兩個年輕人的身形漸漸紮壯,貞嫂少做粗重工夫,也長胖了。
隆冬,將要過節,店裏烤了火雞,招呼長途車司機,安慰大節裏也得苦幹的勞動階級。
恕之捧著洗淨的杯子出來,她卷起袖子,貞嫂看到一雙雪白手臂。
這是恕之?貞嫂一怔,明明又黃又瘦皮包骨,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手臂。
她用布巾束著頭發,仍然編著辮子,但是頭發已不像先前那樣幹枯,年輕真好,恢複得那麽快?
貞嫂再仔細看她的臉,隻見黴灰之氣盡退,眉清目秀,嘴唇也紅潤起來,她聚精會神抹櫃台,鼻尖有亮晶晶的汗珠,沒想到她是一個漂亮少女。
貞嫂暗暗歎口氣,環境造人,有安樂日子過,人才會像人。
這是鬆山進店來,重重扔下大衣。
貞嫂問:“什麽事?”
“你生得一對好子女。”
貞嫂不由得微笑,“是,他們怎麽了?”
“倆人不約而同不來陪父母過節,一個往東南亞,另一個到南太平洋度假。”
貞嫂略覺遺憾,可是又替他們高興,“辛勤工作一年,是應該出去走走,回到冰天雪地的小鎮來幹什麽。”
鬆山默默無言。
“去,去找一株不大不小的鬆樹,帶回店裏裝飾。”
鬆山又穿回大衣去,去找一株不大不小的鬆樹,帶回。
真沒想到,他在氣頭上一去,險些回不來。
這一走便是個多小時。
貞嫂看看時間,“老山怎麽還不回來,到什麽地方去了?”
恕之放下雜務,抬起頭一走便是個多小時。
貞嫂說:“我沿路去看看。”
恕之過來說:“我叫哥哥陪你。”
貞嫂忽然有了伴,得到依傍,她點點頭。
片刻忍之便進來,他陪著貞嫂上車,駛出去與鬆山會合。
恕之一個人留在店裏招呼人客,做的頭頭是道,一個中年漢不小心潑翻咖啡,她立即蹲下用抹布拭淨,人家不好意思,一直道謝。
恕之眼睛看著門口。
忽然舊貨車駛了回來,踉蹌停住。
車門打開,貞嫂從駕駛位跳下來,接著,忍之也下車,他轉過身,貞嫂把鬆山拉出,忍之掮起他,走向店來,恕之立刻去拉開門。
人客紛紛驚疑,“什麽事?”
貞嫂臉色蒼白,“已經叫了救護車。”
“這鎮上隻得一輛白車與一輛救火紅車。”
貞嫂說:“白車此刻去接載待產的戴維太太,叫我們回店來等一等。”
大家圍上去,“發生什麽事?”
忍之輕輕把鬆山放下來,鬆山咬緊牙關忍痛。
前幾個星期他才掮過這個年輕人,沒想到今日由他救他。
貞嫂斟一杯拔蘭地給鬆山,他一口喝盡。
他告訴他們:“我正在山坡邊砍數,一輛車子橫衝直撞朝我衝過來,我急忙閃避,滾下山坡,恐怕已跌斷老骨頭,動彈不得,若不是貞嫂帶著小夥子來救,恐怕凍死。”
眾人嘩然,“有無記下車牌?”
“霎時間哪裏看得清楚。”
眾人搓手,“治安越來越差。”
這時救護車也趕到。
貞嫂吩咐:“你們兄妹看著點,我陪老山進醫院。”
救護人員抬著鬆山出去,鬆山痛苦的喃喃罵人。
白車駛走,小小咖啡店恢複平靜,人客漸漸散去。
忍之與恕之一直沒有交談,各管各忙,店打烊了,兩人才交換一個眼色。
鎖上店門,兩人默默走到路口。
幽暗光線下,有一個灰衣人在等他們,他戴鴨舌帽子,看不清容顏。
戴帽人低聲說:“你們躲在冰天雪地的小鎮敢什麽?一起到南部去做買賣。”
倆兄妹沒有回答。
戴帽人聳聳肩,“人個有誌,後會有期。”
忍之忽然問:“那輛車丟在什麽地方?”
“十公裏以外的棄車廠。”
忍之點點頭,與戴帽人分道揚鑣。
倆兄妹一先一後走回穀倉,兩人保持一段距離,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跡似不相幹的路人。
他們一直沒有交談。
他們像兩個黑影似竄進穀倉,關上門,再也沒有亮燈。
第二天一早,熟客看見店門開著,便進去吃早餐。
隻看見兩個年輕夥計,便問起鬆山情況。
兩個年輕人招呼周到,卻一字不提鬆山,隻是微笑。
熟客低聲說:“這也好,不講是非。”
“哎,叫人心急。”
這時貞嫂一臉倦容推開店門,看到一切井井有條,倒也寬慰。
她揚揚手,“多謝各位關心,老山經診治後不日可望痊愈,警方已落口供。”
恕之連忙斟上咖啡。
貞嫂歎口氣,“這小店這幾天可得交給你們兩人了,我也向東主交待過。”
恕之連忙點頭。
有熟客笑:“這兩兄妹像啞巴,光做事,不說話。”
貞嫂握住恕之的手,“這才叫人喜歡。”
隻見恕之手指甲已變回粉紅色,指節上疤痕也漸漸退卻。
“我得來回到醫院探望鬆山,此刻得回家煮粥,各位,多謝關心。”
恕之忽然低聲說:“我會煮粥,由我來做,貞嫂你回家休息,稍後才取食物給鬆叔。”
貞嫂感動,“好,好。”她已精疲力盡
揮一揮手,她倦極離去。
倆兄妹一人站在店裏一角又繼續工作。
傍晚,貞嫂休息過後,精神略好,又回店來。
恕之挽出一壺白粥及若幹佐菜,都盛在籃子裏。
忍之交待過賬目及單據,一點不差。
貞嫂又見咖啡店裏家具地板錚亮,連燈罩都拆出洗過,煥然一新,年輕人工作勁道不一樣,她輕輕說:“店裏這幾天交給你們了。”
他們點點頭。
貞嫂再開門出去,電話響起,恕之去聽。
對方說:“我找貞嫂。”
“她剛出門,可要叫她?”
那人說:“我是王子覺,請貞嫂回轉。”
恕之立刻放下電話追出去,貞嫂已經上了車,聽到王子覺三個字及時回店裏聽電話。
說了幾句,心仿佛寬些。
掛上電話,她說:“恕之,那王自覺正是東主。”
恕之不出聲,隻是微笑。
貞嫂伸手去摸她頭發,“每個女孩都嘰哩咋啦,隻除出你,我給你帶了幾件裙子,你若喜歡,拿來替換。”
她終於回到醫院去探望丈夫。
鬆山摔斷大腿骨,接駁後打了石膏,過兩日便出院,可是中年人痊愈比較慢,他忽然受到挫折,有點氣餒,開始發牢騷。
鬆山斷斷續續,訴說他的故事。
他自備啤酒,帶到店裏喝,坐近窗口,看下雪,行動不便,有點心酸。
不知怎地,他的一子一女一直沒有來探望。
“我隻得初中程度,可是子女卻讀得專業資格,他們幼時,我一人做三份工作供養家庭,哎,也是應該的事....”
貞嫂悄悄對恕之說:“我擔心那啤酒,每天三罐,隻怕數量增加。”
恕之大膽自作主張,把啤酒倒空,換上菊花茶。鬆山察覺,即好氣又好笑,終於明白家人苦心。
“好,好,”他說:“不喝,也不再發牢騷。”
他隻是偶爾出來走走。大小事宜,都交給貞嫂及兩兄妹。
一日下午,恕之與忍之走到停車場的長凳下,他倆背靠背,可以看清四周圍環境,仿佛已經習慣兩人對抗全世界。
恕之輕輕說:“到鬆鼠鎮已經兩個多月。”
“進展不錯。”
“我累了,我想退出。”
忍之一聽濃眉束到一起,眼睛露出煞氣,他隨即鬆弛,輕輕說:“這件事成功以後,我們到南部享福。”
恕之抱住膝頭,頭埋在懷裏。
“你想一輩子逃跑,抑或到派出所自首,還是終身在咖啡店洗油槽?”
“一定有更好的辦法。”
“是什麽?請告訴我。”
“還要多久?”
“那就看你的手段了。”
“忍之,我以為你愛我。”
忍之剛想回答,看到貞嫂向他們走來,兩人趕快站起來迎上去。
貞嫂笑,“你們怎麽老愛坐在外頭,不怕冷嗎?”
他倆肩膀上沾著雪花。
貞嫂說下去:“鬆山今日回醫院拆掉石膏,我一看,嚇一跳,兩條腿一粗一細,他走路一拐一拐,醫生叫他定期回去做物理治療,哎,這算是小劫。”
兄妹一左一右陪著貞嫂走回店裏。
“過節發生這樣的事,真不開心,我想請你們回家吃頓家常菜。”
恕之連忙道謝。
貞嫂又說:“穀倉不好住,不如搬到我們家來。”
恕之回答:“穀倉還算舒適,設備齊全,我們心滿意足。”
貞嫂輕輕籲出一口氣,“你們都沒有周末假期。”
“我們亦無處可去。”
“可憐的孩子們,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
他倆低頭無言“。
貞嫂說:“不怕,待掙紮出頭時,大把人認你做親戚。”
恕之笑了,露出雪白牙齒。
她皮膚上斑疤自動脫落,膚色轉為紅潤晶瑩,臉容異常標致,一雙眼睛仍然閃閃生光,但這時貞嫂對恕之已全無戒心,隻覺得這女孩擁有天使之目。
她也沒有留意到忍之不再縮著肩,他已伸直背脊,足足比貞嫂高大半個頭,肩膀寬厚,孔武有力。
先入為主,她仍把他倆當一對可憐的流浪兒。
“今晚早點打烊。”
“下午有初中生慶祝生日,在這裏聚會。”
“冰激淩夠用嗎?”
“足夠,請放心。”
那天晚上,恕之與忍之第一次到鬆宅。
小屋子很平凡普通,住了二十多年,許多地方都舊了,四處都是雜物,家具款式過時,但不知怎地,越是隨和,越顯得是個家,十分溫馨。
恕之坐在老沙發椅裏,不禁輕輕說:“我一直希望有一個這樣的家。”
忍之立刻看她一眼。
貞嫂笑:“那麽把這裏當自己家好了。”
鬆山抱怨:“啤酒都給扔到大海裏了。”
恕之不再說話。
多少個晚上,她做好夢,都看見自己有這麽一個平凡穩定的家:永久地址,母親在廚房做晚飯,父親就快下班回來...
開頭也哭過,想得久了,漸漸麻木,告訴自己,即使沒有,也得活著。
沒想到今日一推開鬆宅的門,就看到夢中之家。
那頓飯恕之吃得很飽。
飯後收拾完畢,貞嫂做了咖啡。
兄妹正準備告辭,忽然有人敲門。
貞嫂走近窗戶一看,“咦,王先生來了。”
她擦擦手去開門,王子覺就站在門口。
恕之一看到他,忽然想起,她見過這個人。
那瘦白麵孔,瘦削身段,都叫恕之印象深刻。
他一進門,脫下帽子,恕之吃了一驚。
隻見王子覺頭上隻餘幾縷頭發,眉毛落得精光,雙目深陷,分明是個正在接受化療的病人,頭若骷髏,有點可怕。
她怔怔地朝他看去。
正好王子覺也向她的方向看過來。
他見到一個身穿白襯衫花裙的少女,雙眼像寶石,一臉寂寥,嘴角微微下垂,那些微的愁苦叫他震撼。
這是誰?
他輕輕對貞嫂說:“你有客人,我改天再來。”
貞嫂說:“恕之是店裏的新幫手,我同你說過。”
“嗬是。”他想起來,當時並不在意,原來新夥計是少女。
鬆山迎出,“老板來了,請到書房來。”
貞嫂說:“恕之過來見王先生。”
她招手叫恕之。
恕之走近,但不是很近,剛巧站在燈下。
那盞小小燈泡照在她頭頂,在頭發上發光,像天使光環。
王子覺說聲好,隨即低頭,由鬆山陪著進書房。
忍之一直坐在角落,一雙眼睛像獵隼似盯著眾人,這是他站起,“我們告辭了。”
貞嫂駕車送他們回家。
她問:“你們學過車嗎?”
恕之說:“忍之做過貨車司機。”
貞嫂說:“以後有需要,你用這輛舊貨車好了,取貨送貨交給你辦。”
忍之回答:“明白。”
貞嫂笑:“王先生不大管事,今日來是為著學校籌款:小鎮兩間學校設備陳舊,他想捐贈儀器設備。”
他們下車,看著貞嫂把車子駛走。
恕之低頭說:“他像具骷髏。”
忍之說:“醫生說他也許可以活過春季,也許不。”
“你怎麽知道。”
“我長著耳朵,又四處打聽。”
“他看上去很可怕,身上有股消毒藥水味。”
忍之嗤之一笑,“你以為他病入膏肓?又不是,他看你的目光好似小孩看見三色冰激淩。”
“他好似不是那樣的人。”
“他目不轉睛。”
雪花一直下,穀倉門外隻有一盞小小燈光照明。
忍之打開門,“很快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
恕之不出聲,把草團當沙發坐,抱著膝頭。
忍之輕輕問:“你知道該怎麽做。”
恕之抬起頭,凝視忍之,她清晰雙眼像是洞察一切,卻又無奈悲哀,這種複雜神情,並不像一個十多歲少女。
那一邊在鬆宅,小學及中學校長也到了,提交他們文件。
王子覺隻略看一下,便簽下名字,取出一張支票遞上。
鬆山笑,“應該請區報記者來拍張照。”
王子覺搖頭。
兩位校長道謝告辭。
貞嫂覺得奇怪,司機在外邊等,王子覺卻沒有回去的意思。
貞嫂替他換一杯茶。
王子覺伸出像爪子似的手指,握住熱茶杯,他說:“本來買下鬆鼠餐車是因為喜歡吃漢堡,現在醫生千叮萬囑不宜吃油膩。”
貞嫂看著他,他似有話要說。
終於,王子覺輕輕問:“他們是兄妹?”
“嗬是,”貞嫂回答,“一般的大眼睛。”
“鬆山說他們是流動工人。”
貞嫂點頭,“那年輕人患病,因此落單,他妹妹得留下照顧他,天寒,雪上加霜,差點做流浪人。”
王子覺點點頭,他緩緩站起來。
鬆山說:“我去叫司機。”
司機打著傘接他上車。
貞嫂看著車子駛離,輕輕說:“好人應有好報。”
第二天一早,地上有薄冰,恕之步步為營,哢嚓哢嚓走向餐車,取出鎖匙打開大門。
剛走進餐廳不久,有人推門進來。
一看,是王子覺,恕之怔住,她想過去扶他,可是猛然想起,很少病人願意人家把他當作病人。
她輕輕說:“請坐,請問喝什麽?”
他笑笑,“早,我要一杯免咖啡因黑咖啡。”
“馬上來。”
恕之洗幹淨雙手,束上圍裙,立刻做蒸餾咖啡。
王子覺輕輕問:“哥哥呢?”
“在後門整理垃圾箱。”
“聽說今年特多黑熊下山偷垃圾吃。”
“動物都不打算冬眠,整年出沒尋找食物。”
“也難怪,本來是他們的土地,我們是後來客。”
恕之覺得這說法新鮮,她笑起來。
咖啡香氣傳出,她斟出一杯給他。
恕之怕他嫌靜,扭開收音機。
天氣報告員懊惱地說:“雪...那白色東西可怕極了,今日又預測有十二工分雪量,冬天真不可愛。”
恕之開著爐頭,把冰凍食物取出。
一個火車司機推門進來,嚷:“天佑鬆鼠餐廳,給我來雙份醃肉蛋加克戟,還有滾燙咖啡,快,快。”
恕之連忙倒咖啡煎醃肉,手腳磊落。
忍之在門外清理積雪。
再抬頭,王子覺已經走了。
像一個影子,來無聲,去無蹤。
貨車司機把食物往嘴裏賽,“替我做個三層漢堡,放在保暖爐裏帶走一個。”他嘿嘿笑,“我有無聽過膽固醇?我不怕,吃飽再算。”
有人送雜貨來,“姑娘,點收。”
貞嫂剛剛到,“這邊點收。”
恕之向她報告:“王先生來過。”
貞嫂訝異,“他有什麽事,他找誰?”
“他沒說,喝了一杯黑咖啡就走了。”
“以往他半年也不來一次,又冷又下雪,天尚未亮透,他出來有什麽事。”
恕之忙著為客人添咖啡。
貞嫂突然想到了什麽,她看著恕之背影,輕輕搖頭,不會吧。
年輕的貨車司機吃飽了,看著恕之,忽然問:“你可想到鎮上跳舞?”
恕之假裝沒聽見。
“嗬,”貨車司機聳聳肩,“不感興趣,在等誰呢?達官貴人?”
貞嫂提高聲音:“史蔑夫,還不開車出發?”
他悻悻付賬,還是給了五塊錢小費,拉開門離去。
貞嫂輕輕說:“史蔑夫不是壞人,我們看著他長大,你要是想散心,同他看場電影也不錯嗬。”
恕之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貞嫂倒是欣賞這一點,她少年時也是如此含蓄,食物不好吃隻說不餓,男同學不合意隻推要溫習功課,不會叫人難堪,現在都沒有這樣溫柔了。
夏季,隻穿小背心的少女幾乎要貼住男朋友的背才站得穩,在咖啡店坐到深夜也不回家做功課。
貞嫂不以為然。
她閑閑問:“王先生精神還好嗎?”
恕之一怔,歉意說:“我沒留意。”
貞嫂點點頭,是該不留神。
這時,午餐客紛紛上門來,呼著白氣,脫下厚衣帽子,高聲點菜,恕之與忍之忙個不已。
傍晚,發了薪水,他們回到穀倉,忍之順手把鈔票丟進鐵罐。
他說:“今晨,他來看你。”
恕之不出聲,她搓揉著酸軟的肩膀。
忍之用手托起她的臉,“是這雙眼睛嗎?他們見過一次就不能忘懷。”
恕之甩開他的手。
“他再來,你也不要說話,假裝看不見。”
恕之冷冷說:“我懂得怎樣做。”
忍之譏諷她:“我忘記你是專家。”
恕之轉過頭去,疲倦的說:“你不再愛我。”
忍之這樣回答:“我們就快可以高飛遠走。”
恕之蜷縮在一角,她倦極入睡。
第二天早上,她險些起不來。
她知道已經到了關鍵上,她必需爭取鬆山夫妻至高信任,才能借他們力踏進王家。
她一定要每天早上比貞嫂更早到達鬆鼠餐廳。
她掬起冷水潑向麵孔,冰冷的水刺痛她的臉,她迅速清醒,套上大衣靴子出門。
貞嫂六點半進店門,恕之已在招呼客人。
一個中年建築工人說:“貞嫂,這勤奮的女孩是一件寶貝。”
天還沒有亮,漆黑一片,恕之一聲不響幫人客添滿咖啡杯子。
貞嫂向恕之說:“我有話同你講。”
恕之說:“馬上來。”
她兄弟在煎蛋及炸薯條,香味四溢。
恕之替貞嫂斟咖啡。
貞嫂凝視她,緩緩說:“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精乖伶俐的女孩,又這樣勤奮耐苦,照說,無論如何不止是流動工人之替。
恕之表麵一聲不響,心咯咯跳。
這貞嫂精明能幹,她莫非看到什麽蛛絲馬跡。
貞嫂說下去:“是看著你兄弟吧,你拉扯著他,所以不能到城裏找工作。”
恕之不出聲。
“我們不知你底細,也沒有看過你們任何身份證明文件,但相信你所說每一句話。”
恕之靜靜聆聽。
這時,有人嚷:“姑娘,添幾塊烘麵包。”
那邊忍之連忙應:“知道了。”
貞嫂接著說:“王先生對我說,他想你到他家去做管家。”
恕之心劇跳,可是臉上露出遲疑之色。
“老管家即將退休,他問我你可勝任,我覺得你太嫩,可是他堅持你會學習,這是個重要職位,王宅共五名員工,你需管束他們。”
恕之仍然不出聲。
貞嫂忽然笑,“我也知一間穀倉留不住你。”
恕之的心落實,沒想到好消息來得這麽快,她的思潮飛出去:王宅想必有熱水供應,有浴缸可以浸浴,她會有正式的寢室。
“你不要令我失望,好好的幹。”
恕之定定神低聲說:“我不去。”
貞嫂揚起一角眉毛。
“我要與我兄弟一起,在孤兒院已發誓永不分開。”
貞嫂意外,“你們此刻已經成年,彼此可以聯絡。”
恕之微笑搖頭,“我們住穀倉就好,來春,要是貞嫂不再需要我倆,我們會繼續上路。”
貞嫂沒想到恕之會拒絕,倒是愕然。
這時恕之說:“客人叫我,我去招呼他們。”
她去收錢找錢,這些日子來帳目絲毫不差,誠實可靠。
貞嫂回家。
鬆山問:“她怎麽說?”
貞嫂一團疑問:“她要與兄弟一起行動。”
“那也簡單,一起去王宅好了,他們光是為遊泳池也長期雇著一個工人。”
貞嫂說:“我有點不安。”
鬆山說:“放心,我們可以另外找幫手。”
“不,不是這個,你想,他們兄妹是何等親厚。”
“自小在孤兒院長大,相依為命,異於常兒。”
“那樣標致少女,怎會在小鎮冒現。”
鬆山答:“太太,他們出現的時候,是一對乞丐。”
“好端端王子覺為何換管家?”
“他的主張他的事。”
“他隻見過那女孩兩次,就決定把她帶回家,你說怪不怪?”
鬆山深深歎息:“王子覺隻剩幾個月壽命,還依什麽常規,任性不妨。”
貞嫂低聲說:“你講得對。”
“隻要他高興,又不傷害到什麽人,我們應當成全。”
貞嫂點點頭。
這時電話來了,正是王子覺。
鬆山說了幾句,“是,是,明白了。”掛上電話。
貞嫂看著丈夫。
鬆山說:“王先生叫他們兄妹一起到王宅工作。”
貞嫂不出聲,果然不出那女孩所料,她是談判高手,以退為進,她是街童,自然有街頭智慧。
她十分聰明,看準王子覺會答應她的條件,這麽說,她的一切不經意,都是刻意經營。
貞嫂有點慚愧,是她太多心嗎,像所有人一般,她對於別人的好運,不甚認同。
晚上,她睡不著,對鬆山說:“王子覺看中了那女孩。”
鬆山以一連串響亮鼻鼾回覆她。
在穀倉,那兩兄妹也沒睡好。
忍之問:“那王子覺會答允嗎?”
恕之忽然笑了,眯著的雙眼罕見地露出媚態,“沒問題。”
忍之凝視她,“有時,連我都有點怕你。”
恕之握住他的手,“你若不再愛我,才會怕我。”
忍之苦笑,“有什麽是我不為你做的,你說。”
“我明白。”
“可是你心中仍然存疑,這是狐狸的天性。”
恕之躺臥在他胸膛上,緊緊摟抱他,落下淚來。
他們可以離開這間穀倉了,穀倉裏有一股動物氣息,以前,這裏可能養過牛羊,不過他們也是動物,可能隻有更原始更野蠻。
他們緊緊擁抱,不再說話。
天漸漸亮了。
貞嫂在鬆鼠餐廳等他們兄妹,她比往日更留心觀察二人,隻見他倆照常操作,如有默契,不用開口也知道對方心意。
無論怎樣看,都不像壞人,那樣年輕,長得端正,身世又如此可憐。
他們低著頭,眼神並不接觸,是,一雙眼睛最易出賣心事。
貞嫂說:“王先生答允你們兄妹一起到王宅工作。”
這時,恕之忽然握住她兄弟的手。
貞嫂看到忍之輕輕掙脫妹妹的手。
“你們要爭氣,好好學習。”
恕之連忙點頭,臉上並無太大喜悅,當然也沒有不高興,精致五官與大眼,這時更像那種古董瓷麵娃娃。
“今日傍晚,你們就可以搬過去,要記得身份,我與鬆山是你們的什麽,不要叫我們失望。
恕之答:“明白。”
貞嫂看著那年輕人,“你呢。”
忍之連忙說:“我會努力工作。”
貞嫂歎口氣,一切由她收留這一對年輕人而起,她要負責任。
一整天兄妹不停工作,知道要走了,再從頭到尾把小小餐車清潔一遍,把桌底年輕客人順手黏在那裏的口香糖一一用笑道子撬起。
都要走了還這樣小心留神,分明是負責任的好青年。
但,他們到底是誰呀,他們又從什麽地方來?
兩人把穀倉閣樓也打掃幹淨,穿過的衣裳,還給貞嫂及鬆山。
他倆等王宅的司機來接。
兄妹背對背坐在門口,雪片如鵝毛搬落下,恕之伸出舌尖,把雪片舔進嘴裏。
貞嫂站在店門送他們,隻見他們頭上肩上漸漸積雪,黑色簇新大吉普車終於來了,年輕人讓妹妹先上車,把一隻包裹丟上後座,他也上車,重重關上車門。
兩人都沒有回頭看。
真的,貞嫂想,有什麽值得回頭的呢,一輛餐車,最低工資,工作油膩忙碌辛苦,手背上時時燙起水泡,隻有鬆氏兩夫妻才會在這種地方捱到老做到老。
一般是做工人,王宅應該舒適得多,固定工作時間,支月薪,宿舍肯定有窗的。
在車上,恕之握緊兄弟的手,忍之又輕輕掙脫。
車子駛近王宅,那是一個牧場式莊園,建築物紮實美觀,男仆打開門迎出來。
他把他們接到池塘邊一間小小獨立客舍,“王先生請你倆暫時住在這裏。”
推門進去,兩房一廳,木地板皮沙發,暖氣十足,什麽設施都有,廚房裏滿滿放著食物。
三個月內,從山坡邊爛車住到穀倉,又自穀倉搬進王宅,際遇像做夢一般。
忍之一言不發,脫下外套,抖掉雪花,切開一桌子水果,狼吞虎咽,全部吃光。
他注滿整個浴缸熱水浸浴,滿意地呀一聲,待他起來時,浴缸邊有一圈黑色汙垢,難怪,在穀倉老是衝不幹淨。
忍之查看兩間寢室,把稍微寬大那間讓給妹妹,他自己鑽進被褥,再呼出一口氣,蒙頭大睡。
明日的事,明日再算。
曾經死裏逃生的人都明白,人力有限,豁達有益。
恕之把頭發仔仔細細洗了一遍,揉幹,累得說不出話來,伏在床上。
鬆氏夫婦是好人嗎,兄妹自早上六時做到晚上九點。中午隻得三十分鍾吃飯,無假期保險醫療,但最低工資隻算八小時一天。
毋需壞人也懂得計算刻薄夥計。
年輕人不覺得他欠鬆鼠餐車任何人情,他睡得很熟。
恕之沒那麽幸運,她老是像聽見有人敲門,夢中下床去打開門看視,卻是一具活骷髏,它伸出手來,一節節骨骼清晰可見,它的指節碰到恕之的臉頰,它開口說話:“你怕嗎”,恕之輕輕撥開它的手指,她答:“他朝吾體也相同。”
她醒轉,天還沒有亮,床頭鍾指在五點半,正是她過去兩個月起床的時間。
恕之打開衣櫃,看到掛著許多米白色衣物,裙褲毛衣大衣外套全有,但一律色係,想來,王子覺一定喜歡這個顏色。
她選一件短袖毛衣及運動褲穿上,為忍之清理廚房及浴室。
這時,有人按鈴,恕之一怔,可是那副骷髏骨頭來找她?
開了門,卻是一個女仆,她說:“深小姐,我來打掃。”
原來王宅還吩咐人來服侍他們。
恕之點點頭,曾經一度,她與忍之也過著這樣舒適的生活,好吃好住,有仆人侍侯。
此刻忍之仍然呼呼大睡。
女仆做好早餐,輕輕說:“王先生請你十時正過去一下。”
恕之點點頭。
女仆插好花放下報紙走了。
多久沒看報紙,恕之攤開新聞版細細讀頭條,然後默默翻過,去看廣告。
背後傳來忍之聲音:“有什麽新聞?”他起來了。
他穿著白色浴衣,露出深棕色皮膚及碩健V字上身,看真切了,同恕之不一樣,他並不是全亞裔。
恕之回答:“沒有新聞。”
“那即是好新聞。”
“事情仿佛冷了下來。”
“別小覷他們,那是他們每周四十小時的工作。”
“我已厭倦逃亡。”
忍之走過去,“噓,噓,別聲張。”他緊緊摟住她。
“讓我們找個地方躲起來。”
忍之說:“你瘋了?身邊隻得兩千元工資,走到什麽地方去?這裏是最佳藏匿地點。”
恕之掩著麵孔。
“聽著,你到王宅來,目的不是做管家,我也不是來做花匠的,或是車夫。”
恕之放下雙手。
“你要盡快叫王子覺與你正式結婚,稍後,你可承繼他所有財產。”
恕之忽然笑了,“你講得太容易。”
“來,深小姐,吃早餐。”
恕之抱著雙臂,“你胃口奇佳。”
他也笑,“飽著肚子總比餓著肚子好。”
他倆的話多起來。
那邊,在鬆鼠餐車,鬆山與貞嫂正在見新夥計。
有著油膩染金發的少女帶著隔夜麵孔來見工,唇上還殘留著深宵舞會的紫色口紅,一直追問是否可以獨占小費,她身上的手提電話響了又響。
貞嫂叫她走。
她氣惱,再也找不到像恕之那樣好的員工,她隻得自己來。
這時,有兩名穿深色西裝的男子推門進來。
貞嫂斟上咖啡,“我們做得極好漢堡三文治。”
那兩人問:“你是店主?”
貞嫂覺得奇怪,“我是店長。”
其中一名取出一張照片,“你可見過這兩個人路過?”
照片在一艘遊艇上拍攝,一對時髦年輕情侶,歡笑滿麵,背對背坐在甲板上,一身陽光。
貞嫂看一眼,笑了,“鎮上沒有這樣似電影明星般的人。”
“請看仔細點,他們或許打扮不同。”
“這對男女犯了什麽事?”
“訛騙,傷人。”
“啊,謀財害命。”
黑衣男子點點頭,“這位太太說得好。”
“鬆鼠鎮風平浪靜,沒有這種壞人。”
他們隻得歎口氣,“請來兩客三文治。”
貞嫂忽然問:“你們是什麽人?”
其中一人出示特別罪案組警章。
貞嫂點點頭。
鬆山問:“什麽事?”
貞嫂提高聲音:“兩位要漢堡三文治,蘋果餡餅由店裏請客。”
兩個黑衣人匆匆吃完午餐,離開餐車,繼續在路上問貨車司機等人可有見過照片中那對男女。
眾人均隨意看一眼便搖頭,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鬆山問:“尋人?”
貞嫂看著窗外,半晌兩個黑衣人登上一輛黑色房車駛走。
她回答丈夫:“找一對約莫廿多歲的犯訛騙兼傷人男女。”
鬆山悚然動容,“啊,千裏追蹤。”
“我現在想起來,照片中那對男女,有些熟悉。”
“可是見過他們?”
“不,不是臉容,而是……一時說不上來。”
“他們可是遊客?”
貞嫂低頭沉吟:“一時想不起誰。”她喃喃自語。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可是請侍應,時薪多少?”
餐車裏鬧哄哄,人氣、油煙、聲響,同王宅的靜悄悄是個對比自語。
十時正,恕之悄悄走進書房,女仆說:“王先生一會就來。”
她給恕之斟茶。
書房裝修中性斯文,近窗口有一張小小打撲克牌用的圓桌,恕之坐在那裏等主人出現。
長窗外是一大片草地,有兩隻狗在追逐嬉戲,恕之認得是那兩隻赫斯基犬。
這種狗混身白毛,同雪狼同種,被愛斯基摩人馴服,用作拉雪橇,日行百裏,力大無窮,到了月圓之夜,野性發作,它們仍會仰頭嚎叫。
這時,犬隻也發現了恕之,忽然停止玩耍,緩緩走近長窗,隔著玻璃,咧開嘴,露出尖銳犬齒,敵意地低聲咆吼。
恕之牽牽嘴角,啊,她心想,你們也認得我。
這時,她身後有把聲音:“別去理它們。”
恕之轉過身子,看到王子覺緩緩走近。
他在她不遠處坐下。
犬隻被男仆牽走,環境又靜了下來。
恕之看著王子覺,他瘦得混身露筋,青紫色靜脈像網絡似隱現在皮膚之下,說不出怪異。
恕之輕輕垂頭,不忍逼視。
王子覺的聲音卻不難聽,他說:“歡迎到我家。”
恕之點點頭。
“鬆山夫婦說,你們兄妹是能幹好幫手。”
恕之笑一笑。
“老管家退休,這個家交給你,她走之前,會把工作程序交待清楚。”
恕之這時輕輕回答:“明白。”
書房裏靜了一會,王子覺忽然說:“讀高中的時候,有一個男同學,他相貌與功課都很平凡,大家都不大注意他,他有一個要好女友,兩人就是小世界,稍後,她卻與他分手。”
恕之抬起頭來,為什麽講這個故事給她聽?
王子覺輕輕說下去:“一日放學,他走進實驗室,扭開所有本森喉,煤氣嘶嘶冒出,他伏在冰冷桌子上,等候死亡來臨。”
恕之動容。
“校工路過,聞到煤氣味,把他救了下來,之後,大家對他有股特殊敬意,直至畢業,都對他很客氣,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那般浪漫。”
恕之暗暗籲出一口氣,輕輕問:“後來呢?”
“畢業後各散東西,今日他也許已經有妻有子。”
恕之點點頭,可是當時,痛苦大得叫他無法處置。
“大家都認為這可憐年輕人缺乏經驗,又被衝動的荷爾蒙操縱。”
恕之忽然笑起來,與他談話很有趣。
王子覺輕輕說:“別人有時間,我卻沒有,我不必瞞你,我生命所餘無幾。”
恕之不忍。
他看著她,“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恕之點點頭,他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
王子覺的手像爪子一般瘦長。
第二天早上,恕之跟著管家學習,她們巡遍莊園每一層樓每一間房間,恕之恭恭敬敬,小心聆聽。
管家帶她參觀花園,有小小一部分園子撥作種蔬菜香料,王宅全年有不同新鮮蔬果享用。
管家說:“春季這個園子極美家。”
她忽然歎氣,來春,園子主人可能已經不在。
“深小姐,你家鄉在何處,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恕之不願回答,隻是微笑。
她主動邀王子覺散步。
他訝異,“我行動不便。”從來無人叫他運動。
恕之伸出雙手,她幫他穿上厚衣,圍上領巾,戴好帽子,扶著他緩緩走出後花園,她打著一把小小雨傘,替他擋雪。
恕之輕輕說:“你還有什麽故事?”
王子覺答:“輪到你講。”
恕之想一想:“有一個女孩,自幼是棄嬰……”
王子覺微笑,“有無比較幸福的故事?”
“幸福的故事不精彩。”
王子覺又笑,“是,請繼續。”
“她在孤兒院長大,年年等善心人士領養,可是,不知為什麽,沒人挑選她。”
“為什麽,她倔強,不可愛,長得醜?”
恕之輕輕說:“那個孤女,正是我本人。”
王子覺一怔,為之惻然,“後來呢?”
“後來成年,她離開孤兒院,出外獨立生活。”
“還順利嗎?”
恕之搖搖頭,“遇見許多可怕的壞人壞事。”
“可是,你終於來到我家,請讓我保護你。”
恕之抬起頭,“我們走遠了,回去吧。”
這時,管家氣呼呼帶著人出來找,迎頭遇見他們,才放下心。
她輕聲斥責恕之:“你怎麽讓王先生站雪裏?”
恕之不出聲。
王子覺轉過頭來說:“這是我的意思。。”
老管家隻得噤聲。
再過一天,恕之把王子覺的菜單也換過,讓他吃些精瘦魚肉,喝些紅酒。
她衷心照顧他起居,不甚理會管家工作,仆人司機全鬆口氣。
唯一不滿的人是她兄弟。
他向她攤牌,“大半個月過去,王子覺不但沒有奄奄一息,且漸漸長肉,這是怎麽回事?”
恕之不出聲。
“聽說他吃得多睡得好,連醫生都覺意外,昨天,我看見你陪他在暖水池遊泳,這樣下去,仿佛打算在王宅過一輩子。”
“你稍安毋躁。”
“你廿四小時陪著他——”
恕之揚起一道眉毛,他噤聲。
忍之喃喃說:“一具僵屍。”
恕之繞著手,走到窗前,不知怎地,那對赫斯基犬吠著找了過來,對牢他們咆吼不已,像是認定他倆是敵人。
恕之輕輕說:“狗比人聰明。“”
仆人匆匆帶走犬隻。
忍之冷笑,“你不動手,我來。”
那天傍晚,園丁發覺兩條狼犬失蹤,一路找出莊園。
那時,恕之正陪王子覺下棋,她聽到消息並沒有抬頭,王子覺隻嗯了一聲。
再過兩天,在溪澗發現犬隻屍體,仆人大驚,知會主人。
晚上,恕之低聲問兄弟:“是你沉不住氣吧。”
他回答:“最恨狗腿子張牙舞爪。”
“它們從小在莊園長大。”
“狗眼看人低是死罪。”
恕之站到窗前不出聲,忍之在她身後,撫摸她頭發,她動也不動。
半晌她說:“趁來得及,我們走吧,我知道王子覺的現款放在書房一格抽屜裏,那把鎖不難打開。”
可是,他的兄弟這樣回答:“你要叫他與你結婚。”
恕之歎氣。
“說,說你要離開他,以退為進。”
恕之輕輕說:“一次又一次,我幫著弄錢,從來沒有抱怨,像上一次,人家不甘損失,報警追捕,我倆逃足半年。”
“噓,噓,那是昨日的事。”
“我看得出,王子覺已經油盡燈枯。”
“他更加需要有人對他好。”
“王子覺是一個十分聰敏的人。”
“你更加伶俐,去,照計劃行事,這是最後一次,承繼他的產業後,我倆不再是鼠摸狗偷。”
這時,恕之丟開他的手,走到房間另一角。
“我帶你到南方去,我們躲進都會裏,天天喝香檳跳舞,與世無爭,盡忘孤兒院歲月。”
恕之嗤一聲,“給我做到王妃,也忘不了那段淒涼歲月。”
過兩日,醫生踏雪來訪,看到王子覺在吃奶油蛋糕,不禁變色。
恕之在他耳邊輕輕說:“還有什麽關係呢,你說是不是,安醫生。”
醫生也是個聰明人,聽到這話,隻有歎息。。
王子覺心情卻開朗,“安醫生,恕之教我跳舞呢。”
醫生笑笑,“深小姐好興致。”
醫生一直覺得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他,一轉頭,看到管家的兄弟靜靜蹲在樓梯角,留意他們的一靜一動,這人有種動物般原始野性,安醫生不喜歡他。
醫生替病人檢查。
王子覺輕輕問:“有什麽消息?”
“我們仍在努力。”
王子覺點點頭,“順其自然吧。”
醫生苦笑,“你態度十分正確。”
“是恕之影響我,她陪我散步,遊泳,跳舞,吩咐廚子做精致食物……”
“她做得很好。”
醫生想了想,不禁問:“她兄弟是怎麽樣一個人?”
“嗬,他們,一起在孤兒院長大,十分親厚。”
“哪一家孤兒院?”
“東部天主教孤兒院。”
“本國約廿年前已廢除孤兒院製度,改作寄養家庭。年”
這時王子覺聽到悠揚的圓舞曲,他穿好衣服,走進宴會廳。
男仆正在請示管家:“深小姐,可要知會派出所?”
恕之當著醫生說:“兩隻狗而已,不用勞駕任何人。”
仆人看向東家,王子覺說:“深小姐說了算。”
仆人一聲不響退下去。
安醫生暗暗吃驚,麵子上不露出來,短短幾個星期,這個年輕漂亮的陌生女子,像已經控製了王家。
他不動聲色,“我下個星期再來。”
恕之送他到門口。”
“咦,”她很高興,“雪停了。”
?她回到宴會廳,教王子覺跳舞:左手放她腰上,右手握著她手,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忍之仍然蹲在樓梯口,看到宴會廳裏去,雙眼在暗地裏閃閃生光。
下午,王子覺回到寢室休息,恕之返到宿舍,脫掉鞋子,搓揉足趾。
忍之走近,把她的腿抬到他膝上,替她按摩足踝。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到門被輕輕推開,恕之連忙放下雙腿,轉過身去,看到慌張的清潔女工轉身離去。
忍之問:“她看到多少?”
恕之笑笑,“別去理他。”
“你是管家,把他們都請走吧。”
“王宅需要人用。”
“那還不容易,叫薦人館派人來。”
恕之點點頭。
那天晚上,她把仆人聚集在廚房,每人按年資補發超額薪水,請他們走路。
她要求薦人館替她找亞裔工人。
隔一個星期,安醫生來訪,看到的全是陌生麵孔,更覺突兀。
他問王子覺:“平律師多久沒來?”
“替我做好遺囑後她回鄉探親。”
“你最近可有改動文件?”
王子覺搖頭,“你知我脾氣。”
“現在,你身邊全是陌生人。”
王子覺看著安醫生,“你有忠告?”
“你要小心。”
“安醫生,在秋季,你告訴我,我隻餘三個月生命,如今冬季將盡,我仍然活著,已經十分滿足。”
醫生隻得輕拍他的肩膀。
這時,恕之在書房門口出現,她穿著外出服,套裝下美好身段畢露,安醫生覺得每一次見這女子,她都比上一次漂亮。
這樣質素的少艾願意在小鎮上陪伴病人,一定有她的企圖,她目的還會是什麽?
隻聽得她對王子覺說:“我要出去一趟。”
王子覺即時問:“去哪裏?
“我兄弟約了東部朋友談生意。”
安醫生發覺王子覺略為不安。
他們兩兄妹雙雙出門。
安醫生說:“子覺,你過分依賴她們。”
王子覺微笑,“是嗎,醫生,你覺得我不對?對我來說,還有什麽對與錯?”
“子覺,希望在人間。”
“我們過去兩年遍世界尋找配對骨髓,終告失敗。”
“不,每一天都有新的希望“。”
王子覺垂頭,“恕之與我很投契,她慰我寂寥。”
“有無想過,對方也許是故意討好。”
王子覺思維清晰,“我想,最多她不過想得到一筆償金,這,我還負擔得起。”
“你明白就好。”
“她的容顏,她的笑聲,都給我極大歡愉,與她在一起,我暫忘死亡陰影,我生活漸有新意,因她的緣故,我早上不介意起來按時服藥,我有勇氣壓抑肉體痛苦,你說,安醫生,我應留住她嗎。”
安醫生把手放在他肩膀上,“隻要你開心。”
“我很高興。”
醫生告辭。
那日,等到天黑,恕之才回來。
王子覺已經等得心急,好幾次他打車內電話,司機回答:“王先生,他們還在酒店內與友人談話。”
終於返回,王子覺在書房等。
恕之一邊脫下半跟鞋一邊走進去見王子覺。
王子覺微笑看著她,“談了整天,可有好消息?”
恕之答:“子覺,我們兄妹決定離開鬆鼠鎮。”
王子覺一聽這話,隻覺遍體生寒,這時剛好有一扇窗戶被風吹開,冷風似刀削般鑽進書房。
恕之連忙去關好窗。
王子覺定一定神,他伸手護胸,覺得身體裏好像有什麽被掏空一般,氣虛,頭暈。
半晌,他才輕輕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恕之喜孜孜說:“我們將自立門戶,那朋友出資本,我倆出力,到北部打理一間酒吧,北部發現了鑽礦,歐美買家雲集,消費發展得像曼赫頓一般,是好商機好氣候。”
王子覺看著她,緩緩坐下晌,他才輕輕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子覺,你應替我倆高興,朋友與我們說起北部總總,引人入勝,原來極地天寒,食水溝及汙水道均建築在地麵,以免結冰。”
王子覺這時握住恕之的手,“不要去。”
恕之一怔,“什麽?”
“讓你兄弟一個人去覓前程好了。”
“那麽,誰照顧忍之?”
王子覺問:“誰照顧我?”
恕之笑了:“你有那麽多仆人傭工,你不怕。”
“恕之,留下陪我。”
恕之籲出一口氣,今晚她像是特別興奮,雙眼亮晶晶,臉頰紅粉緋緋。
她這樣說:“子覺,我們會回來看你。”
“恕之,要怎樣你才願意留下?”
恕之訝異,“子覺,我不明白。”
“你提出條件來,我想我做得到。”
他拉住她的手,她蹲下來,抬起頭,看到他眼睛裏去,沒說一句話。 到頭來,一切是王子覺子自願,她深恕之可沒說什麽,也不曾有任何建議他拉住她的手,她蹲下來,。
“我也可以替你們開設酒吧,鎮長會發執照給我,恕之,留下來,做王宅的女主人頭來,一切是王子覺子自願。”
恕之重重吸進一口氣,像是十分訝異,她呆呆的站住,似不置信王子覺會突然求婚我也可以替你們開設酒。
每一次,她都可以得償所願,他們會不惜一切留住她,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會這樣犧牲,說到底,她隻不過陪他們聊天跳舞散步而 已恕之重重吸進一口氣,像是十
“恕之,你可願意?”
恕之用手掩著胸,“太意外了一次,她都可以得償所願,。”
“答應我恕之,你可願意?”。”
恕之過去擁抱他,“子覺,我太高興了,可是,凡事要與忍之商量“答應我。”
“我們明日即請牧師來主持婚禮恕之過去擁抱他,“子覺,我太高興了,。”
“可是――”
“請客筵席以後再辦,請勿離開我。”
王子覺把她的手放到腮邊,他落下淚來。
恕之輕輕說:“是,是。”
那晚,王子覺服藥後沉沉睡去。
恕之卻不見她兄弟回來,她在房內來回踱步,直至天亮。
恕之手中握著一瓶梅洛紅酒,邊飲邊等,酒瓶空了,天邊露出曙光,忍之仍然未歸。
她出門去找他,她要把好消息告訴他。
他會在什麽地方?一定仍然在酒店房間裏,覺得悶,喝多了,倒頭大睡。
恕之開動車子,往鎮上出發。
她要向他高呼:成功了,計劃整整一季,贏得鬆氏夫婦信任,繼而進入王家,成功了。
她把車子停在酒店停車場,走上二樓,用鎖匙開門。
房間裏有人醒覺。
恕之疑心,走到窗前刷一聲扯開窗簾,看到床上躺著兩個人,一個是忍之,另一個是陌生妖冶紅發女子。
那女子並不害怕,聳聳肩起床穿衣,嘴裏還問:“是你愛人?”
忍之笑嘻嘻,“是我妹妹。”
紅發女大笑,“多麽特殊的妹妹。”
忍之看牢恕之,“你到這裏來幹什麽?你應該好好侍候那具骷髏。”
恕之顫聲說:“你永遠不改。”
紅發女取過手袋外衣一溜煙似開門逸去。
忍之霍地站起來,斥責說:“你一早大呼小叫擾人清夢,我受夠你這種脾氣。”
恕之撲過去。
他力氣大,一手摔開她,恕之跌到牆角。
他過去,“別發瘋,快回到王宅,繼續做戲。”
恕之像是變了一個人,酒精在她體內作祟,她再度撲向忍之,張嘴咬他頸項,一嘴是血。
忍之痛極,把她一直自窗戶方向推去,嘭地一聲,窗格撞開,恕之身軀直摔出二樓,蓬一下落到地上,她痛苦地扭動身軀。
忍之大驚,連忙跑下樓搶救。
這時,已經有人聽到聲響,高聲問:“什麽事,什麽事?”
他急急把恕之抱起,奔到停車場,找到車子,把恕之塞進車廂,高速駛返王家。
“你記住,無論如何不可叫救護車!”
他把車停在門口,大聲呼喊:“救人,救人。”
仆人們紛紛起來,連王子覺也驚醒,一見恕之滿臉鮮血,他知道形勢危急。
他仍可維持鎮定,“快請安醫生。”
他蹲到恕之麵前,恕之爭開雙眼,忽然流淚,她伸出手去抱住王子覺。
王子覺安慰她:“不怕,醫生就來。”
安醫生十萬火急趕到,檢查過恕之,鬆口氣,替她注射,“沒有生命危險,但必須入院檢查。”
王子覺忽然說:“切勿通知派出所,隻說她不小心摔倒。”
安醫生緘默。
恕之輕輕說:“是我自己造成的意外。”
醫生回答:“你一條手臂需要接駁,到了醫院才知道肋骨是否折斷。”
由司機開車送她到醫院。
一路上王子覺陪著恕之。
恕之忽然笑起來,她嘴角帶血,麵孔青腫,十分詭異,“怎麽反而叫你照顧我。”
王子覺緊緊握住她的手,從頭到尾,他一句話也沒有問。
恕之感動,誰愛她,誰不,已經很明白。
安醫生稍後說話:“深小姐,現在由專科醫生替你診治,不幸中大幸,你隻需治療手臂及肩膀。”
王子覺看著恕之進手術室。
安醫生說:“子覺,我有話同你講,平律師隨後到。”
王子覺攤攤手。
安醫生問:“這是怎麽一回事?她分明自高處墮下。”
王子覺坦白說:“我不知道。”
“你不問她?”
“以後,我不會讓她離開我視線。”
這時他們背後有一把聲音傳來:“即使該女子來曆不明,形跡可疑?”
安醫生說:“平律師來了。”
平律師是一位中年女士,一臉精明能幹。
王子覺說:“平律師來得正好,我與恕之要結婚,請立即為我們籌備。”
平律師一怔,能言善辯的她一時像是不知說什麽才好。
隔一會她說:“大家坐下來,慢慢談。”
王子覺搖搖手,“我心意已絕,你們不必勸阻一。”
平律師尷尬,她解嘲:“誰要勸你,安醫生,你想勸子覺?”
安醫生歎口氣。
平律師說:“子覺,本來以為小鎮空氣清新,風景怡人,對你健康會有幫助,現在看來,有利有弊。”
王子覺答:“我精神好多了。”
“子覺,這名女子究竟是何人?”
“她已答應我求婚,恕之是我未婚妻。”
“子覺――”
“請兩位擔任我證婚人。”
“立一張婚前合約吧,否則,三年之後,她可瓜分你一半產業。”
王子覺像是聽到世上最滑稽的事一般,他哈哈笑幾聲,然後輕輕說:“我並非富翁,況且,一個男子,總得照顧妻兒。”
安醫生抬起頭來,忽然想起,“她那兄弟呢?”
不知什麽時候,他已溜走。
平律師這樣想:幾乎每個漂亮女子身邊,總有如此不成才的男人,不是兄弟,就是愛人。
手術順利完成,恕之緩緩醒轉,已是清晨。
病房裏有人坐在她對麵披閱文件,那是安醫生。
醫生抬起頭,“醒了。”
恕之輕輕問:“子覺呢?”
“他回家休息,一會再來,深小姐,到底發生什麽事?”
“意外,一不小心,我自二樓窗戶摔下。”
“幸虧不是頭先著地。”
安醫生看著她,“深小姐,手術前,醫生做過多項檢查,你不止二十一歲了。”
恕之很鎮定,她微笑,“我從未說過我隻得二十一歲安。”
“抱歉,是我們誤會,報告還提供了其他消息,你健康良好,無任何傳染病。”
恕之看著醫生。
“深小姐,我有話說。”
“請直言不妨,安醫生,你是我所尊重的人。”
“在報告中,我們得到一個非常重要的訊息。”
恕之不禁狐疑,“那是什麽?”
“深小姐,想必你也知道,王子覺尋找配對骨髓作移植用已有兩年。”
這時,恕之睜大雙眼。
病房裏鴉雀無聲。
恕之揚起一道眉毛。
安醫生走近她,有點激動,“是,真沒想到,他的救星就在身邊,得來全不費工夫,深小姐,子覺可能有救。”
恕之毫不猶豫,她跳下床來,“安醫生,我願意,告訴我何時可以簽同意書,立刻做手術。”
安醫生沒想到恕之不問細節,不提條件,一口答允,他十分感動,首次對這名身份隱蔽的女子發生好感。
“子覺知道這好消息沒有?”
安醫生搖搖頭,“我還未告訴他,免得造成你與他壓力。”
恕之說:“嗬,醫生你真是好人。”
在她生活經驗裏,每個人都隻為本身利益打算,很少有安醫生那般,事事為他人著想。
恕之想一想,“那麽,就別告訴他好了。”
安醫生一怔,“你的意思是隱名。”
“沒有必要把捐贈者姓名知會他。”
安醫生更加意外,原來王子覺一直沒看錯人。
“在適當時候,才向他透露未遲。”
安醫生點頭,“可以安排,我代病人及其家屬,向你致無限敬意。”
恕之籲出一口氣。
“深小姐,手術會引起若幹痛楚。”
“趁我在醫院裏,請即時安排收集骨髓。”
“我即時叫人準備文件。”
他匆匆走出病房。
恕之感覺良好,這是她第一次自主,且肯定是件好事。
她閉上雙眼。
中午,文件已經準備妥當,她簽下同意書。
安醫生告訴她,手術並不複雜,危險性也很低。
他隻知會王子覺,捐贈者來自東部,是一名女子。
恕之問:“他可覺興奮?”
“他叫我暫時別將消息告訴你,萬一節外生枝,你不致失望。”
恕之笑出聲來。
安醫生激動地說:“你倆真誠相愛,雙方都隻為對方著想,令人感動。”
恕之突然羞愧,“哪有醫生說的那麽好。”
安醫生說:“你先做手術,他跟著來。”
平律師到訪。
她握著恕之的手,“深小姐,我代子覺多謝你。”
“你們都愛惜他。”
“手術後我會為你們主持婚禮,你喜歡何種儀式,在什麽地方舉行?”
恕之牽動嘴角,“也許,他痊愈之後,不再願意娶我。”
平律師握住她的手,“那我頭一個不放過他。”
看護進來替恕之做麻醉。
平律師與安醫生碰頭,她輕輕說:“本來我欲著手調查深恕之身份。”
“可是,今日已無必要。”
安醫生點點頭,“她愛子覺,這已經足夠“。”
兩人都重重籲出一口氣。
醫生安排得很好,她回家那日,剛好王子覺進院,她還可以送他。
王子覺說:“我隻是例行檢查,有好消息,安醫生會通知你。”
恕之微笑。
王子覺充滿信心,“等我回來。”
恕之看他出門。
那天傍晚,仆人對她說:“深先生回來了,他在客舍。”
恕之抬起頭。
十多廿年來,她與他相依為命,兩為一體,如影附形,她對他惟命是從,赴湯蹈火,他對她也一樣。
可是今日,她第一次嫌他多餘。
她聽到他的名字,心中一凜。
她緩緩走到客舍,正好看到他慢慢走出來。
有好幾日沒回家梳洗,他頭發肮髒淩亂,半臉胡須,衣衫不整,他朝她伸手。
她不去理他,隻說:快去清潔。
他陪笑:看到你無恙才放心。
恕之不出聲,他過來拉她,她本能地掙脫。
“還在生氣?我已經趕走那女人,以後不再犯。”
恕之不出聲。
“我實在悶不過,這一段日子整天無所事事困在屋裏……我再向你道歉。”
恕之雙手繞胸前。
“聽仆人說,你們將準備婚禮。”
恕之黯然,低頭不語。
他所關心的,不過是這件事。
“證書上有雙方簽名,又有見證人,不怕他抵賴,恕之,你將繼承他全副財產,恭喜,你日薪不止十萬。”
恕之聽到這種話隻覺刺耳。
從前,他們默默行動,今次,他一定是覺得要用加倍力氣說服恕之。
“王子覺人呢?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時仆人走近:深小姐,安醫生找你。
恕之看到忍之眼中有一陣喜悅,他認定王子覺危殆。
恕之走到客廳聽電話,安醫生在那頭說:恕之,手術成功,他想見你。
“我立刻來。”
司機把車駛到門口,恕之看到她兄弟似隻夜梟似遠遠觀望,等待死亡消息。
恕之打了一個冷顫,因為她也是梟的同類。
恕之看到王子覺躺在隔離病房裏沉沉睡著,她希望這個無辜善良的人可以繼續生活下去。
她問醫生:可以說話嗎?
“暫時不行。”
這時王子覺忽然睜開雙眼,看到玻璃窗外的恕之,他笑著朝她擺擺手。
恕之說:子覺有頑強生命力。
恕之把“早日康複”寫在紙上給他看讀。
安醫生把恕之帶到會客室,他說:在你之前,他已經放棄,整日在書房內,自擬訃聞:王子覺,江蘇省崇明島人士,在世寄居27歲……
恕之抬起頭微笑:原來他隻有27歲。
“他是孤兒,並無親人。”
“我也是。”
“恕之,你還有兄弟。”
恕之點點頭,“嗬是。”兄弟。
“子覺也有若幹表親,患病之後,沒有精力應酬,漸漸疏遠。”
看護敲門進來:王子覺想吃覆盆子冰淇淋。
安醫生攤攤手:病人一有精神便開始刁鑽。
恕之說:家裏有,我回去拿。
安醫生告訴她:明早再來,可以與他講話。
恕之揉揉雙目。
“你自己也需要休息。”
司機把她送回家去,雪是停了,氣溫卻更加寒冷,地麵銀光閃閃全是冰屑,一不小心就會摔跤。
忍之在大門口等她,他問:可是不行了?
恕之不出聲,他伸出手拉住她:告訴我。
恕之回答:他精神穩定。
“我有話同你說。”
“今日來回奔波,我已經十分疲倦。”
“明天早上我找你。”
第二天,他起得晚,恕之早已出去。
過了幾天,她接了王子覺回家,同行還有醫生看護,病人坐在輪椅上,穿著鬥篷保暖。
從那天開始,病人一日勝一日地康複。
恕之陪著王子覺散步,下棋,聊天,在莊園裏無憂無慮談到婚禮。
王子覺說:請什麽人,吃何式菜式,你盡管說,喜歡哪件禮服,叫專人去定製。
恕之凝視王子覺,他開始長出毛茸茸頭發,皮與骨之間有脂肪墊底,不再像一具骷髏。
他長相並不難看。
最主要的是,他心地善良,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愛恕之。
恕之這樣回答:牧師到莊園主持儀式就可以,無所謂穿什麽吃什麽。
王子覺笑:就這樣簡單?
“下星期一好嗎,會否倉促?”
“我請平律師安排。”
恕之站起來替他斟葡萄酒。
“恕之,多謝你走進我生命。”
這個可憐的人,至今他還不知引狼入室。
恕之伸手握住他的手。
王子覺說:我決定把鬆鼠餐廳贈予你兄弟,設法幫他領取售酒執照,你們兄妹仍然住在同一區。
他為她設想周到。
恕之忽然想起:但鬆鼠餐廳是鬆山的生意。
“鬆氏夫婦仍然可以留下。”
恕之當時並不覺得有何不妥。
王子覺說:天氣暖和了,我們可以揚帆出海,或是往歐洲旅行。
他說得仿佛整個世界就在他們麵前。
“恕之,我們間中還可往城內小住,逛博物館觀劇遊公園購物。”
他雙手緊緊握住恕之的手:我倆永遠不再寂寞。
他們背後有人咳嗽一聲。
王子覺抬起頭:忍之,過來,好消息,醫生說我有完全康複機會,屆時我倆出去打高爾夫或是網球,我還喜歡賽車及風帆,我倆可以作伴。
忍之整個人僵住。
王子覺看著他:恕之沒告訴你?她一定是太高興了,我已接受骨髓移植,手術成功。
忍之動也不動。
王子覺說下去:真幸運,捐贈者不願透露身份,我已托安醫生衷心致謝。
忍之取起桌上酒瓶,自飲自斟,他臉色煞白,雙手微微顫抖。
“忍之,從此把王家當自己家好了。”
恕之忽然說:忍之,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出,子覺說,把鬆鼠餐廳轉贈給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鄉間生活,你情願到城市發展,是不是,你大方向子覺講清楚,不用客套。
忍之一雙眼睛瞪著恕之,難抑怒火。
王子覺輕輕問:忍之,你要到城裏去?
忍之不出聲。
恕之說下去:忍之,子覺或可以給你一筆投資。
王子覺有點納罕,他一直以為未婚妻與她兄弟相依為命,但聽她此刻口氣,她像是不介意兄弟單獨到城裏發展。
忍之臉色轉為灰敗,他太了解恕之,她是叫他走:給你一個數目,走,走得遠遠,最好永不見麵,你我一刀兩斷。
她竟當著陌生的子覺說出這種話來。
忍之怒極不發一言。
恕之卻很鎮定:說你需要多少?
隔了很久,忍之壓低聲音:鬆鼠餐廳會是個好開始。他一聲不響的走出書房。
恕之失望,她心底也知道忍之不會這麽容易罷休。
王子覺同未婚妻說:他不想往城裏發展。
恕之輕輕回答:是我搞錯了。
“這事可以慢慢商量。”
恕之不出聲,她內心不安。
“你放心,我一定支持他。”
第二天,平律師往鬆鼠餐廳走一趟。
她這樣對鬆山夫婦說:王先生計劃收回餐車改營酒吧。
鬆山夫婦麵麵相覻,他們已經聽聞有這個謠言,沒想到惡夢成真。
鬆山喃喃說:這好比晴天霹靂。
平律師微笑:鬆叔太緊張了,王先生會付出適當賠償,你們已屆退休年齡,樂得休閑。
鬆山忽然說:法律規定公路旁不可開設酒吧。
平律師不再回答:這是文件,請細閱並且簽署。
鬆山又說:我們願意出價買下鬆鼠餐廳。
平律師詫異:餐車生意並不太好,你倆何必月並 手 月氐 足辛苦經營。
鬆山夫婦也說不出具體理由。
平律師告辭,貞嫂送她上車。
她說:平律師,我知道很多話你都不方便講,可是我想證實一下,聽說,王先生做過手術,身體將會康複?
平律師伸出手指,在車窗上點了兩下。
“還聽說,王先生會在過幾天結婚?”
平律師又點了兩下。
“新娘,是我們認識的人?”
平律師微笑上車:貞嫂,保重。 她開動車子離去。
鬆山跟著出來:謠言都是真的?
貞嫂點點頭:他們說,新娘正是那個深恕之。
“怎麽可能,她是一個乞婦。”
貞嫂凝視舊穀倉:老山,我倆引狼入室。
鬆山卻說:我還是覺得好心會有好報。
“老山,你也聽過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
“恕之身世可憐,我不相信她是一支狼。”
貞嫂忿忿說:我心有不甘。
“多少煩惱由此而來,我們必須隨遇而安。”
貞嫂忽然落淚:帶大孩子,飛 了出去,一年隻回來一次,剛把餐車生意搞好,一聲遣散,又吃白果。
“你並不是看不開的人,這次怎麽了。”
他們剛想轉回餐車,忽然有一對年輕男女走近,他們背著巨型背囊,臉容疲倦,分明流浪到此。
男子問:可有臨時工嗎?
鬆山回答:快開春了,三月會有。
貞嫂看著他倆,心中一動。
他倆坐在石凳上,打開背囊,取出冷麵包。
好心的鬆山說:我請你們吃熱菜。
那男子卻說:我們不是乞丐。
鬆山笑說:我當你們是客人。
他向妻子示意,貞嫂正想進餐車去取食物,忽然看到那對年輕男女改變姿勢背對背坐起來。
那個坐姿好不熟悉。
嗬是,深恕之與她兄弟也有這個習慣,流浪兒必須保護自身,背脊不能危險地臨空。
貞嫂看牢他們,稍後鬆山取出大盤肉食以及飲料,他們站起道謝。
這時。貞嫂猛然想起一件事,她似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哎呀"一聲。
不久之前特別罪案組人員向她展示的照片,那對坐在遊艇甲板上男女,也是背靠背坐。
鬆山喚妻子:你怎麽了,還不進來工作。
貞嫂不出聲,回到餐車,找出特別警隊的名片,看到朱昌兩個字。
她撥電話過去,說了幾句。
鬆山大聲喊:廚房忙得透不過氣,你幫幫忙好不好?
貞嫂全神貫注聽電話,她壓低聲音說:照片中男女年紀比較大,相貌也不同,可有新照片?
那邊又說了幾句。
“他們過去犯案詳情,可否告訴我?”
終於,貞嫂掛上電話。
鬆山走近:你幹什麽?
他一眼看到名片上警察圖樣:你莫多管閑事。 鬆山的聲音變得嚴峻。
這時,傳真機嘀嘀響起,貞嫂過去取過紙張,低頭一看,立刻交給鬆山。
鬆山隻見一男一女照片,文字注明:兩人看上去可能比實際年齡年輕。
貞嫂輕輕說:方便行騙。
照片中男女正是深恕之與深忍之,這次照片比較像真,鬆山一樣認出,他沉默無言。
半響,鬆山問:他們犯什麽案?
貞嫂回答:一摸一樣作案方式,利用人們同情心,冒充是一對孤兒,走投無路,露宿街頭,在橫風橫雨中要求教會、民居、社團收留,伺機行竊欺騙傷人。
“我們怎麽沒看出來!”
“因為人有善心。”
“他們演技逼真。”
“警方說他們並非兄妹。”
“什麽?”鬆山震驚。
“他們是一對情侶。”
鬆山把嘴張得老大,又合攏,十分沮喪。
貞嫂頓足,“這一刻想起來,真怪我倆愚魯,怎麽會看不出來,他們是何等親密。”
“可怕,你可有把他們下落通知警方?”
貞嫂不出聲,她搖搖頭。
“你還在等什麽?他們曾經傷人。”
“在東部一間教會,他們用刀刺傷神職人員,一路逃到這裏,警方說,那人因拆穿他倆是假兄妹關係。”
鬆山抬起頭,“不止這麽簡單吧。”
“警方亦說,那人威脅深恕之,要她順從,她反抗起來,與忍之合力刺傷對方。”
“教會裏也有陰暗角落。”
“鬆山,他們兄妹目的不是我倆。”
鬆山抬起頭,“他們旨在王子覺“。”
“正是,”貞嫂歎口氣,“真好計謀。”
“從什麽地方,給他們知道王子覺這麽一個人?”
“王子覺在鬆鼠鎮是名人:頗有一點財產,但隻得三個月壽命。”
鬆山搓著手,“也許,凡事隻是巧合,我們為安全起見還是通知警方吧。”
貞嫂卻無行動。
“你打算怎樣?”鬆山起了疑心。
“我想找深恕之談一談。”
“談什麽?”
“鬆山,我想要回鬆鼠餐車。”
鬆山大驚失色,“不可,他們是職業騙子,早有預謀,深恕之已將王子覺玩耍在股掌之上,你不是對手,危險。”
“不能叫壞人順風順水。”
“你與他們混一起,你也變壞人。”
“我不甘心明吃虧,被他們利用。”
“阿貞,你千萬不可有這種念頭,此事隻可由警方處理“。”
貞嫂想一想,“你說得對,明早,我會通知警方,說他倆匿藏在王家。”
“記得隱名。”
貞嫂感慨,“這是什麽世界,好人怕壞人。”
“你沒聽過這話:神鬼怕惡人。”
貞嫂心中暗暗盤算。
下午,她藉故到鎮上購物,駕車駛往王家。
鬆山多次勸阻,並不生效,這個中年女子犯了她一生中最大錯誤。
到了王宅,她看到仆人來來往往忙著把花束鮮果搬進屋內,春季尚未來臨,全屋已經五彩繽紛。
有人迎上來,“大嬸找誰?”
貞嫂回答:“我找深恕之。”
“深小姐在書房,請問尊姓大名,我去通報。”
貞嫂不相信這種排場,什麽深小姐,在書房忙啥?個多月前,深恕之還在廚房洗油槽,走近她,可以聞到一股油膩味,雙手浸水過度永遠紅腫。
“就說是貞嫂。”
“請稍等。”
貞嫂抬起頭,看到大廳新裝置的水晶玻璃燈,別家的水晶燈形狀通常像一隻蛋糕,這盞卻是一條直線,一直自門口通往走廊。
滿室鮮花:藕色的牡丹、玫瑰、玉簪,擺滿整個客廳,近壁爐處擺著小小講台,分明是牧師主持婚禮的地方。
這麽快!貞嫂錯愕,深恕之已經爬上女主人位置。
在鬆鼠餐車,一切如常,與一年、甚至兩年前沒有分別:少年們放學仍然來喝冰淇淋蘇打,貨車司機照舊要一客三層漢堡。
很明顯,深恕之的世界已經前進好幾個光年。
“貞嫂。”有人叫她。
貞嫂抬頭轉身,看到一個穿白色套裝的年輕女子。
嗬,這就是深恕之了,貞嫂沒把她認出來。
隻見她把卷發剪得極短,烏亮油滑地貼在頭上,耳上戴兩顆珍珠,映著雪白無暇的皮膚,乳白色凱斯咪衣裙下美好身段畢露,這女子已脫胎換骨。
這是深恕之?貞嫂覺得匪夷所思。
“貞嫂你好,找我有事?”
的確是恕之聲音,語氣仍然非常尊敬有禮。
貞嫂看著她。
恕之親手自仆人手中接過茶杯遞給貞嫂,“貞嫂有話對我說?”
貞嫂輕輕說:“你要結婚了。”
恕之十分坦率,“是,明天早上十時,牧師來主持婚禮。”
她白皙手指上戴著一枚寶石指環,誰還認得出她就是先前討飯的乞婦。
貞嫂決定長話短說:“我都不認得你了。”
“貞嫂太客氣。”
貞嫂走近她,“你的事,我都知道,隻有我曉得你們躲匿在王家。”
恕之呆住,內心悲哀多過震驚。
她握著雙手,看著貞嫂,她沒想到貞嫂會出言恫嚇,人心難測,這個原來老實勤工的中年女子此刻心裏想些什麽?
“把鬆鼠餐車還給我們,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
啊,原來如此,貞嫂來恐嚇勒索,恕之從未想到貞嫂會那樣做。
她緩緩坐下,“我不明白你說什麽。”
貞嫂握緊拳頭,“你當然知道,你們根本不是兄妹,刑警正追緝你倆,我一去報告,你倆立即關進監獄,榮華煙消雲散,把餐車還給我,我隻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恕之看著她,“我仍然不知你的意思。”
“你想想清楚,明早十時之前,我要得到你的答複。”
這時,仆人帶著禮紗公司職員進來,他倆捧著一件像一朵雲般的禮服,笑著說:“深小姐請快來試禮服。”
貞嫂轉身離去這時,仆人帶著禮紗公司。
恕之看著她背影,利之所在,竟叫一個平實村婦變得貪婪奸詐。 原來每個人都可以受到引誘,每個人都有可能變質,但恕之並沒有因此原諒自己,她忽然微笑。
明日就要結婚了。
那一邊,貞嫂上車,剛啟動引擎,發覺後座有人,她嚇一大跳,霍地轉過身去,看到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雙眼油油發光。
是深忍之!他什麽時候來躲在她的車後座?
貞嫂低喝一聲:“你想怎樣?”
深忍之不徐不疾地說:“恕之說,明早六時正,迷失湖邊近公路出口等你,她會把餐車地契交給你。”
貞嫂一呆,這麽容易?
他已開門下車離開。
貞嫂開車回家,鬆山在門口等她。
他一味苦口婆心:“你可不要亂走,平律師來過,他放下一張支票,那數目足夠我們到別處購買一家小咖啡店。”
貞嫂低聲說:“深恕之會害死王子覺。”
“他們都是成年人,知道在做什麽事,你切莫妄想替天行道,我們速速收拾,離開是非之地,你也別去派出所說三道四了,免得警方先詳細調查你我底子。”
貞嫂點點頭。
鬆山歎口氣,提早打烊。
他最後提醒妻子:“鬆鼠餐車從來不是你我物業,我們不過是夥計,一向以來,也沒替老板賺過什麽錢,應該心足,切勿記怨。”
貞嫂不出聲,她仍在沉吟。
她一直沒有睡,融雪時分,氣溫驟降,她覺得冷,沒到天亮,她就已經決定聽從丈夫忠告,從此撒手,不再管他人閑事。
人家已經再世為人,這是深恕之重生機會,一切恩怨,由她與王子覺自理。
貞嫂悄悄出門開車去迷失湖,她把車停在公路出口,緩緩走下湖畔。
天還沒有亮,略見魚肚白,她可以看到鱒魚在湖中心跳躍,雁群組成人字飛歸北方。
她打算告訴深恕之,她與鬆山將離開鬆鼠鎮,不管閑事,她甚至想祝福她。
忽然,貞嫂聽見有腳步聲,那是靴子踩在碎融冰上特有的清脆聲。
她轉身問:“你來了?”
沒人回答。
“恕之,是你?你放心,我不會害你。”
就在這時,貞嫂頭上著了一下重擊,她眼前一黑,立刻失去知覺,倒臥草坡上。
濃稠血漿自她額角冒出,接著,有人把她拖到湖邊,一腳把她踢進水裏,她身軀緩緩沉下水中。
這時天上飄下大量濕雪,稍後,這濕雪化為大雨,初春終於來臨。
七時,鬆山起來,不見妻子,暗呼不妙,他披上外套冒著傾盆大雨開車追出去,隻見她的小貨車停在路邊,車匙還在匙孔。
鬆山立刻通知警長。
他小心翼翼走下山坡,大雨衝著融雪,泥濘一片,寸步難行,他什麽也沒有看到。
警長隔了半小時才到,口出怨言,“那麽大一個人,對這區地形了如指掌,會跑到什麽地方去?你太緊張。”
鬆山不出聲。
他已盡了力,叫她自我控製,別做出叫人後悔的事,她偏偏不理。
小鎮的警長問:“老夫妻耍花槍可是?過半天她下了氣自然會回家,你先把貨車駛走。”
鬆山不出聲,貞嫂分明來見一個人,大約說幾句話就打算回轉車裏,所以車匙還留在車上。
警長並沒有敷衍塞責,他在現場仔細觀察,卻無發覺任何異常跡象。
大雨傾盆,似要把所有冬季遺留下的冰雪衝走。
積雪融化,露出黑色泥地,他看到小小萌芽,一種叫早見櫻的紫色花朵已經展露花瓣。
他看不到足跡或是掙紮痕跡,假使有,這場大雨也肯定幫助了行凶者。
鬆山說:“警長,陪我到王家去一趟。”
“王子覺今晨舉行婚禮,他沒邀請任何親朋。”
“警長,我們也是多年朋友。”
“好好好。
他還是去年由王子覺努力推薦,才由巡邏警員晉升。
倒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不願打擾王家,而是他由衷認為拄著拐杖走路的王子覺同鎮上任何壞事都沒有轇轕,倘若世上還有一個幹淨的人,那就是這個患重病的王子覺。
警長與鬆山到達王宅,剛巧碰到牧師。
牧師微笑,“相請不如偶遇,兩位請進來觀禮。”
王子覺已經準備妥當,坐在大廳等候新娘,看到不速之客,絲毫沒有不悅。
王子覺穿著深灰色西服,大病初愈,仍然消瘦,可是神清氣朗,他左手握著拐杖。
大廳裏全是鮮花,兩位證婚人安醫生與平律師也已準備好了。
這時琴鍵輕輕響起,原來平律師兼任司琴,王子覺緩緩站起,慢慢走到講台之前,微笑站好。
大廳門前新娘出現,她似一團亮光,皎潔的容顏在這個雨天早上照耀了整個大廳。
她的微笑安詳秀麗,她挽著他兄弟的手臂,隨著琴聲,走到王子覺身邊。
警長點點頭,“他倆十分相配。”
鬆山發呆,隻有那纖細的身形告訴他,新娘是深恕之。
她穿著一襲貼身軟紗衣,頭上罩著小小麵紗,似仙子一般,她的兄弟謹慎地把她的手交給王子覺。
牧師行禮,講出簡單誓詞。
他倆在證書上簽名。
警長上前恭喜。
恕之笑說:“多謝兩位觀禮。”
王子覺問客人:“恕之是否世上最美新娘?”
警長答:“肯定是。”
他並沒有忘記執行任務。
他輕輕問新娘兄弟:“各位今晨一直在這間屋裏?”
深忍之笑答:“我一直睡到九點,由新娘拉我下床。”
“他們打算去何處蜜月?”
“還未決定,子覺不適合遠行。”
警長抬頭,看到平律師把鬆山拉到一邊,詳細交談“。
然後,鬆山低下頭,對警長說:“我們走吧。”
警長意外,這是怎麽一回事,鬆山像是泄了氣。
他們坐警車離去:
“婚禮簡單聖潔。”
鬆山不出聲。
警長送他到門口,“貞嫂回家時,同我說一聲。”
鬆山應一聲。
剛才,平律師告訴他,東部華園市有一間咖啡店出售,請他過去看看,如有意思,她可代為接洽。
華園市離他們子女近,本來,兩夫妻可以立即動身前往東部,可是貞嫂偏偏要節外生枝。
客人走了,王子覺問平律師,“警長有什麽事?”
平律師答:“他說鬆山以為貞嫂來了此地。”
“何用驚動派出所?”
“在這小鎮上,每個人都是朋友。”
安醫生走近,“子覺可望完全複元,雙喜臨門。”
他們享用茶點,安醫生這時與王子覺走進書房,關上門。
開門出來時,王子覺雙眼與鼻尖都有點紅,他一聲不響,過去握緊新娘的手。
平律師走過去,低聲對醫生說:“告訴他了?”
“他倆已是夫妻,他娶她,並非為著她救他一命。”
“君子成人之美。”
平律師點頭,“他倆仿佛注定要在一起。”
這時,恕之切了一小塊蛋糕,送到王子覺口中。
平律師旁觀者清,她認為這是真情,並非假意。
王子覺轉過頭來說:“小鎮沉悶,我與恕之打算離開此地,到城裏居住。”
安醫生說:“春季再說。”
恕之抬起頭,“忍之呢,他在什麽地方?”
仆人輕輕回答:“深先生回到客舍,正在摔東西。”
恕之一怔,沒有反應。
王子覺問妻子:“可要問他為何發脾氣?”
恕之緩緩說:“還不是喝多了,酒醒便沒事。”
王子覺說:“忍之應該少喝一點。”
平律師不好理他們家事,“我告辭了。”
安醫生連忙追上去:“我送你平。”
“我自己有車。”
“那麽你送我,平靜,給我一個機會。”
他們走出門口。
恕之笑出聲來,“他倆若可以成為一對,那該多好。”
“平律師嫌安醫生老相。”
“平律師不是那樣膚淺的人。”
王子覺笑著撫頭,“幸虧我的頭發漸漸長回來了。”
恕之看著他,“我可不重視那些。”
他倆穿著結婚衣服並排坐在一起,像結婚蛋糕上裝飾用的那對小小人形,恕之握著王子覺雙手,從此她有一個家了。
她輕輕說:“子覺,其實,你不認識我。”
她把臉靠在他肩膀上,他雖瘦小,但是她覺得他可以保護她。
王子覺看著她,“剛相反,我對你有深切認識。”
恕之不安,“我想向你解釋。”
“不用多說。”
“我有些過去,可能會給你惹若幹麻煩。”
王子覺笑,“應在婚前告訴我。”
“我知道,”恕之籲出一口氣,“可是――”
“噓,恕之,不要解釋,你的事即我的事,你若像我在鬼門關打轉兩年,你也會覺得世上沒什麽大不了的事。”
他倆肩靠肩那樣坐著低談。
仆人進來,微笑著替他們添茶,又輕輕走出去。
恕之忍不住飲泣。
三天之後,鬆山向警署報案:人口失蹤,他妻子一去不返,並沒有回家,她的銀行存摺、旅行證件、衣物全部留在家裏。
警方幫鬆山發出尋人啟事,他再三到迷失湖那個公路出口去尋人,徘徊又徘徊,始終找不到蛛絲馬跡。
警長說:“鬆山,水溫再回暖一兩度,潛水人員會到湖裏打撈。”
鬆山變色,垂頭不語。
“貞嫂可有親戚,是否為著賭氣回轉娘家?”
鬆山搖頭歎氣。
不知怎地,他沒有把特別刑警調查深氏兄妹的事說出來。
警長說:“我若不是認識你一輩子,鬆山,我第一個懷疑的人是你,據警方統計,百分之七十五女性遇害者認識凶手。”
鬆山把王子覺付出的支票存入銀行,把鬆鼠餐車交回平律師,打算沉默地離開鬆鼠鎮。
他沒有任何證據指控任何人,在小鎮上住了幾十年,這是他唯一可以到城裏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他不願失去那筆補償金。
現在,他可以住到子女身邊,試圖親近他們,他若是樂意付出的話,他們大抵不會討厭他,想到這裏,鬆山悲哀落淚。
鬆山離去的第二天,就有工人開來一輛推土機,把舊穀倉鏟平,接著,又推倒了餐車,從前的鬆鼠咖啡店,已變成一個空置地盤。
這幾天,恕之比往日更加沉默,仆人隻見她獨自坐在窗前,看向窗外,動也不動,像具瓷像,隻有王子覺走近她身邊,她才會抬起頭握住他的手。
下午,王子覺在書房見客人,恕之坐在窗前,忽然入夢。
她看到一個灰色人形,恕之走近,那人是貞嫂,恕之輕輕說:“我知道你遲早會來,你要的,王子覺已經付給鬆叔,快快離去,莫再多事。”
貞嫂指著她說:“你騙人,我知道你做過什麽,你傷天害理,你詐騙行竊,你做過什麽,我全都知道,我要揭發你。”
恕之忽然笑,“我做過什麽,你全知道?我想不,否則,你會站在我這邊。”
貞嫂過來扯住她衣襟。
恕之掙紮,“貞嫂,我們原是朋友。”
拉扯間她驚醒。
恕之定一定神,取過外套,駕車往鬆鼠餐車,她得三口六麵與貞嫂說明白。
可是她隻看到一塊用鐵絲籬笆圍著的空地,恕之以為走錯路,再兜了幾次,又回到原處。
恕之猛然醒覺,鬆鼠餐車已經拆除。
有兩名少年在附近吸煙。
恕之揚聲問:“餐車呢?”
“真煩可是,以後不知到什麽地方打躉,聽說要改建酒吧,十八歲以下恕不招待。”
恕之發呆,竟沒有人告訴她。
“鬆山與貞嫂呢?”
少年彈去煙蒂,“你不知道?”他十分詫異,“鬆山夫婦離開了鬆鼠鎮。”
恕之忽然覺得呼吸不順,掩住胸口。
少年笑嘻嘻問:“你是誰,你來探視,還是遊客?”
他漸漸走近,恕之一驚,連忙把車駛走。
回到家中,她立刻找忍之。
推開客舍門,一片黝暗,她一路尋過去,看到房門口貼著“請勿打擾”字樣,恕之一掌推開房門。
有人自床上跳起來。
幸好這次隻有深忍之一個人,與他同床的還有半打酒瓶。
恕之開大窗戶,冷風颼一聲鑽進,忍之痛苦大叫。
恕之說:“醒一醒,我有話說。”
忍之穿衣,冷笑,“王太太你有話應找王先生說,我已多日沒見過你,追不上你的節拍。”
“忍之,他們說鬆氏夫婦已經搬走。”
“你不知道?”忍之嘲笑,“尊夫沒告訴你?”
“他們去了何處?”
忍之關上窗,“你這個女主人是怎麽做的,在你舉行婚禮那日,貞嫂失蹤,再過幾日,鬆山也離開鬆鼠鎮。”
恕之像站在冰窖裏,“貞嫂失蹤,她去了何處?”
“你怎麽問我?”
“忍之,你做過什麽?”
忍之聲音更冷,“你打算怪我?這是你的計劃可是,王太太改邪歸正,以往過失,歸咎兄弟。”
恕之雙手簌簌發抖。
她猛然轉身,想奔出去,卻看到女傭站在門口。
“太太,可以打掃嗎?”
恕之點點頭。
她回到大宅,王子覺迎出來,“恕之,你去了什麽地方,下次外出,叫司機接送,”
恕之過去握住他的手。
“雙手冰冷,你麵色也不好,發生什麽事?”
恕之低下頭,“鬆鼠餐車不見了。”
王子覺詫異,“這原是你們兄妹的主意,餐車改建酒吧,鬆山同意接受賠償離去。”
恕之籲出一口氣。
王子覺溫和地說:“那段日子,你也應該忘記。”
忘記?大雪天,舉步艱難,忍之受傷,瑟縮在破車裏,由她去討飯,遠處,隻得一個地方有燈光,那是鬆鼠餐車。
這並非前世,這隻是上一季忘記。
小小餐車救了他倆賤命。
今日,她的身份已受法律保障。
王子覺安慰她:“你有心事,不妨對我說。”
“我沒事。”
“恕之,我可以推薦心理醫生幫你開解。”
恕之慌忙說:“不不,不要。”
他又問:“可欣賞我的新發型?”總想逗妻子開心。
他的頭發已有一公分長,長得相當密,像刷子。
恕之笑起來,“很好看,我很喜歡。”
王子覺把她的手放在腮邊輕吻。
恕之輕輕說:“我終於有個家了。”
他倆緊緊擁抱。
仆人見到,微笑著退出。
他們輕輕私議:“他倆像小孩一般親愛。”
“叫人對感情恢複信心。”
“看了真覺可愛,倆人都那麽靜,小世界裏隻剩他們一對。”
有時,兩人在園子散步,一兩小時是等閑,回來喝點紅酒,又是一天。
那日恕之在書房靜坐,忽然有隻手搭在她肩上,她輕問:“子覺?”
身後的聲音答:“不是子覺,是我。”
恕之一震,表麵上不露出來,“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說。”
“好一副女主人口氣。”
恕之低聲說:“忍之,目前最好建議是你離開鬆鼠鎮。”
出乎意料,忍之這次沒有生氣,“講來講去,你是要我走。”
恕之說下去:“你我是可憐孤兒,我倆最擔心的事,並非有無人愛惜,或是他日有否一番作為,我們隻求鞋子不破,肚子不餓。”
“你想說什麽?”
“忍之,我隻想要一個永久住所,有段日子,我每早醒來,不知睡在車鬥抑或橋底,感覺可怕。”
忍之說:“找得到錢的時候,我倆也租過遊艇四處暢遊。”
恕之掩臉,“嗬三更富五更貧,我害怕無常。”
“你厭倦了該種生活。”
恕之點點頭,落下淚來。
“你打算叫王子覺花點錢叫我走,正像他叫鬆山走一樣。”
恕之不出聲。
忍之伸出手指抹去恕之臉頰上淚水,“如果我不是你兄弟,真會相信這眼淚是真的。”
恕之懇求:“你要多少盡管說,做得到一定成全你,手邊寬鬆,你要什麽有什麽。”
忍之看著她,“沒想到你談判口吻如此老練,這些日子,你益發進步。”
恕之說:“我與子覺相處得很好,懇求你給我一個機會,成全我們。”
忍之酸笑,“原先計劃,仿佛不是這樣。”
“所以我們願意賠償。”
“‘我們’,那不是我們兄妹嗎。”
“我與子覺已經正式結婚。”
“本來他隻剩幾個月生命,簽妥婚書,你成為他唯一承繼人,可是,你辦事周到,你捐贈骨髓給他,使他對你死心塌地,然後,你要轟走我。”
恕之驚惶,退後幾步,“你知道了。”
“同一個屋簷下,有人說話聲音大了一點,我想聽不到也不行。”
恕之變色,一時語塞。
“你演技超班,心思縝密,我非常佩服你。”
恕之喃喃說:“我不是要與你鬥,忍之,讓我們重生吧。”
忍之忽然改變話題,“貞嫂來過可是?這個愚昧的女子,去了何處?”
恕之恐懼地瞪著他,掩住胸口,隻想嘔吐。
“你可有想過,貞嫂怎樣失蹤?”
恕之越退越後,背脊已經碰到牆壁。
這時,王子覺走進書房來拿報紙雜誌,看到兩人,有點高興,“嗬,兄妹終於和解了?”
他立即發覺他倆麵色鐵青,毫無笑容,分明仍有爭執。
王子覺對恕之說:“過來。”
恕之緩緩走近丈夫,王子覺雙臂攬住她的腰身,“同大哥說聲對不起,無論什麽事,妹妹都要體貼大哥。”
恕之一聽,怔怔落下淚來。
王子覺又說:“忍之,一家人,我們三個,再也沒有其他血親。”
忍之輕輕說:“恕之一定要趕我到城裏發展。”
王子覺納罕,“這是怎麽一回事,難怪忍之不悅,這裏也是他的家,他要耽多久就是多久,你別去理他。”
忍之說:“恕之此刻,什麽都向著王家。”
王子覺笑著問恕之,“這是真的嗎,我何其幸運。”
忍之說:“子覺,我打算到東部探朋友。”
“我給你零用。”
王子覺立即拉開抽屜寫支票,他的雙手開始有力,同前些日子不可同日而語。
他把支票交給忍之,“去多久,別叫我們掛心。”
忍之看著恕之說:“你們放心,我不會去很久。”他眼睛露出異樣光芒。
忍之隨即離開書房。
王子覺輕輕說:“忍之可能覺得我搶走了他唯一妹妹。”
恕之的雙手顫抖,“天氣不願回暖。”
“他們說迷失湖附近櫻花已經綻開,我們稍後出去觀賞。”
“哪有這麽早。”
他替妻子披上鬥篷,他們剛想上車,看到忍之駕駛吉甫車飛馳而去。
恕之不出聲,雙手顫抖得更加厲害。
王子覺問:“忍之去什麽地方?”
恕之知道他習慣:在偏僻處找間旅社,放下簡單行李,便在附近找酒精、毒品、女人。
一兩星期,錢用光,過足癮,他自然回來,恕之會又一次收留他。
一而再,再而三,已經十年八載,他慣性間歇失蹤,開頭,恕之擔心,到處找他,成為笑話,酒保們揶揄:“又來找大哥?”漸漸恕之知道他會回來。
迷失湖畔有一列櫻樹,花蕾累墜,樹梢一片淡紅色,但是花朵卻還未綻開。
王子覺笑說:“我們夠誠意的話,站著等,櫻花也許就會開放。”
恕之吸進一口新鮮空氣,輕輕說:“許多人不喜歡這花,剛綻開就紛紛落下,華而不實。”
王子覺緊緊摟著妻子,“恕之,我一直沒有感謝你舍己為人。”
恕之點點頭,“你們都知道了,最後才告訴我。”
王子覺笑,“你自然是第一個知道,你是捐贈者。”
“安醫生答允我隱名。”
“他不會瞞我。”
“醫生也食言,活該平律師拒絕他追求。”
王子覺笑不可抑,他覺得一生中最黑暗日子已經過去,他緊緊握住妻子的手,毫無疑問,她是他的守護天使。
她再三說:“我真幸運。”
這是湖麵漸漸積聚一層薄霧。
他指給恕之看,“天氣要回暖了。”
鱒魚躍出水麵,又落入湖中,鬆鼠在他們腳下竄過,春季的確已經來臨,很快,他們會看到母鴨領著四五隻小鴨搖擺地過馬路。
王子覺說:“我不再寂寞。”
他一點也不覺恕之內心世界已經顛倒得亂七八糟。
第二天一早恕之帶著仆人到客宿打掃清潔。
她們在房內找到大堆肮髒衣物,襪子又臭又硬,像是會站立走路,恕之卻一隻隻仔細檢查,丟進籮裏,叫傭人打包丟掉。
她再檢查襯衫褲子外套,袖口領口隻隻有汙垢,並無其他,吩咐傭人用機器洗半小時她們在房內找到大堆肮髒衣物,襪子輪到鞋子了,恕之仔細查看,鞋底卻不見泥 瓣,迷失湖附近鬆樹全年都落下鬆針,泥中會混和樹葉,但忍之三雙靴鞋都相當幹淨,她還是命傭人扔棄。
恕之知道,隻要有一滴血三兩粒皮膚細胞,鑒證人員也可以探察出來。
她打開櫃門,看到許多空酒瓶,全部收拾幹淨,她尋找攻擊性武器,卻連棒球棒也欠奉。
恕之可沒有放心,叫傭人用蒸氣吸塵機把裏裏外外都清潔消毒,恕之仍然坐立不安。
她在客廳踱步,王子覺進來。
“可是嫌這裏狹窄?”
恕之搖搖頭。
他笑,“忍之不修邊幅。”
在王子覺口裏與心中,每個人都是好人。
他說:“大屋可以加建,忍之可以住在二樓東翼。”
恕之說:“他遲早會到城裏發展。”
“他走了,我們也覺冷清。”
“子覺,他總是鬧事。”
王子覺十分樂觀,“忍之還未找到生活目標,一旦有目的,他精神得到寄托,自然安定下來。”
恕之命人打開窗戶使空氣流通。
仆人報告:“安醫生來了。”
這是王子覺規定檢查身體時間。 恕之在客廳再三徘徊,終於回轉大宅。
那天晚上,她提前睡覺。
睡到一半,聽見聲響,以為是丈夫,脫口問:“子覺?”
一個黑影回答:“不是他,是我。”
恕之氣餒,“你這麽快回來了。”
“巴不得我也失蹤可是。”
恕之噤聲。
“你能捐骨髓給王子覺,我也可以,不知將來你會否挖出我心髒送給他,或是我的眼核,你心中已無別人,你隻想討好他。”
他漸漸走近,用手掐住恕之脖子,恕之呼吸困難,喉嚨氣管受到壓縮,呼吸困難,眼前一片昏黑。
她驚醒,從床上跳起來。
夢境的感覺是那樣真實,她掩緊胸口。
天已經亮了,她聽見窗前嗒一聲,恕之打一個冷顫,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投石問路:“你醒著嗎,我有話要說。”
恕之走到窗前,低頭一看,卻沒有人。
照說,剛做過惡夢,她應當害怕,但是恕之卻十分鎮定,沒有人,大抵是鬆鼠,這是它們出洞的時分了。
她看到意外一幕:王子覺把平律師送出門來,臨上車,平律師還與王子覺低聲交換意見。
這麽一大早,兩個人已經商議完畢,談的是什麽?
王子覺穿著柔軟舒適的家居衣服,驟然看上去已與常人無異。
平律師走了,他抬起頭,看到恕之,朝她招手。
他到樓上看她,“早。”
恕之雙手抱著膝頭,嗬,這正是她夢想,在熟悉的床上睡到自動醒轉,一張眼就是疼愛她的丈夫那笑臉。
恕之雙臂擁抱王子覺,把頭靠在他胸前。
子覺輕輕說:“我請平律師來改一次遺囑,前一份我把產業贈予慈善機構,現在已有妻室,你才是承繼人。”
兄妹的願望達到了,王氏的財產,終於轉到深恕之名下。
“即使我有不測,你以後的生活也有保障。”
恕之看著他說:“王子覺,你的生命會比我們任何一個長久。”
子覺哈哈笑起來。
這時仆人上來通報,她站在門外說:“一位東部來的伍先生在門外要求見你。“
王子覺詫異,“我不認得姓伍的人。”
“他說有要緊事,非要與你說話不可。”
“你請他在會客室小候。”
王子覺沒有發覺,恕之臉色驟變,他下樓去見客。
姓伍的是一個中年人,相貌不差,談吐斯文,他一見王子覺便說:“王先生,你可認識照片裏的人?”
王子覺接過照片,仔細看過,他搖頭,“沒見過。”
伍君說:“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叫周小曼,她的兄弟,叫周小壯。”
王子覺抬起頭來,輕輕說:“這是你的私事。”
“他倆自稱兄妹,其實是一對情侶,四處行騙。”
王子覺不出聲。
“王先生,我想問你一個私人問題,你與王太太,在何處認識?”
王子覺忽然這樣答:“我們是大學同學,我讀工商,她讀經濟。”
那姓伍的生意人忽然露出失望的樣子來,“對不起,打攪了,府上前管家跟我一個朋友說起,她仿佛見過周小曼在王宅出現。”
王子覺說:“一定是誤會。”
“我太冒昧了。”
王子覺把他送到門口。
他們的談話,恕之在角落,全部聽到。
恕之鼻子發酸,她從未想到,王子覺會這樣保護她,他甚至沒問原因:“伍君,小曼到底騙取你什麽?”
恕之記得很清楚,他們把伍君信用卡盜走,把他存款全部兌出,那不是一筆小數目。
那一年,她十九歲。
她一聲不響走進廚房斟咖啡喝,一邊問丈夫:“誰?”
王子覺回答:“一個地產經紀。”
恕之說:“子覺,讓我們離開鬆鼠鎮,這裏有太多不愉快記憶。”
王子覺沉吟,“你說得對,你想搬到東部還是西部?”
“去西岸,那裏陽光充沛。”
王子覺微笑,“住公寓還是獨立屋?”
“小小一間屋子即可。”
王子覺說:“我立即叫人去辦。”
“子覺,你救了我。”
他輕輕揉她雙肩,“你怎麽把話反轉來說。”
忍之不肯走,她可以走,把鬆鼠鎮留給他好了。
王子覺立刻聯絡房屋經紀在西岸找房子。
他愉快地說:“本來到鄉鎮來是為著靜靜地走完最後一程,現在有機會康複,又開始眷戀都會生活。”
他們兩人同樣沒有雜物,一個曾經重病,身外物早已拋開,另一個是流浪兒,身無長物,兩人十分投契。
傍晚,他倆看著夕陽下山,恕之忽然說:“那個姓伍的人……”
可是王子覺詫異地反問:“誰,誰姓伍,恕之,這世界隻得你同我。”
恕之完全明白了,她緊緊握住丈夫的手。
下意識她覺得這樣好日子不會長久,但是,她隻希望能再多過幾日。
兩天之後,深夜,王宅大門外一陣騷擾。
恕之從不沉睡,她第一個跳起來。
仆人紛紛走到門口,王子覺手握長槍,站在門內。
門外有人叫囂:“欠債還錢,開門!”
從窗口他們看見兩名大漢把一個人自貨車抬下,摔到門前,他們用腳踏住那人的頭與胸。
那人已經滿臉鮮血,奄奄一息。
恕之飛撲下樓,要打開大門。
仆人阻攔,“太太,我們還是通知警長吧。”
恕之大叫:“不可。”
她打開大門,奔出去,不顧一切伏在那傷者身上。
打人的大漢呆住,隻得退後。
王子覺用長槍瞄準那兩人。
大漢吼叫:“這人欠我們賭場八千多元,想偷偷溜走,被我們抓住,說出這個地址,要人,付贖金。”
王子覺對男仆說:“書桌第三格抽屜,快!”
恕之整個人伏在忍之身上拚命抱住保護他。
這時男仆奔出來,把一疊鈔票交到大漢手中。
他倆點過數目,剛想走,王子覺喝道:“慢著,無禮需付出代價。”
他朝他們腳底開槍射擊,兩人跳起來,接著立刻轉身奔上貨車。
仆人扶起恕之,她一身是鮮血,一聲不響,緊緊托起兄弟身軀,與仆人一起把他扶進屋內。
王子覺放下槍,“叫醫生來,快。”
鎮上醫生迅速趕到,診治過說:“脅骨與肋骨折斷,需入院診治。”
王子覺點點頭,“請給他最好治療。”
“我親自送他進醫院。”
恕之要跟著去,醫生說:“王太太,你或許要更衣。”
恕之一身是血,她呆若木雞。
醫生載走傷者,天色漸漸亮了。
恕之知道好日子已經結束,忽然她嘴角帶笑。
她沐浴洗淨身上血汙,駕車到醫院去看忍之。
他已經蘇醒,眉角嘴角均有縫線,鼻梁上貼著膏布,看到恕之,忽然嗤嗤夜梟般笑起來。
他指著她,“現在,是我同你像骷髏。”
恕之本來可以任由他去,但是,她也離不開他。
“王子覺沒有來?我們終於能夠單獨談話,上次我們說到那裏對,說到貞嫂忽然失蹤 。你猜,她下落?”
恕之不出聲。
“嘖嘖嘖,你看,小曼,有什麽是我不為你做的。”
恕之打一個冷顫。
他的聲音嘶啞,“我們用過多少假名?慎重、誌剛、以恒、偉琪、敬業都是平凡人的好名字,尤其是世中與益俊,還有慧蕾與勵泰,我與你都渴望做普通人,這個願望眼看可以達成,可是你又救活王子覺,這不是同自己作對?”
他越說越激動,聲響驚動看護,推門進來看視。
看護替病人注射,並且對訪客說:“你讓他休息吧,改天再來。”
恕之點點頭,看護出去了,恕之原本想走,忽然落淚,她伏在忍之胸前。
忍之漸漸平複,他喃喃說:“我不會走,你也不會走。”
恕之動也不動。
王子覺到醫院探訪,一推開病房門,便看到恕之伏在兄弟身上緊緊擁抱。
他呆住,兩兄妹似睡著了,秀美麵孔十分祥和,可是又憔悴不堪,像需要修整的人形玩偶。
王子覺叫看護:“請把她喚醒。”
看護這才發覺訪客並沒有離開,立刻進去推醒她。
“這位小姐,請讓病人休息。”
恕之醒轉,雙目紅腫,看到王子覺,一言不發跟著丈夫回家。
王子覺說:“醫生說他傷勢不輕,可是會得完全康複。”
恕之不出聲。
“你一直需要照顧他?”
恕之低聲說:“他也保護我。”
子覺微笑,“他是你兄弟,你不覺他重。”
“你可嫌他?”
“並不,可是為著他自身著想,還是改過的好。”
“倘若他改不過來呢。”
“他仍然是我們的兄弟。”
恕之淒然微笑,粉紅色腫眼,蒼白麵孔,看上去份外可憐。
她兄弟在醫院裏逗留了整整一個星期。
回到王家客舍,正好看到仆人收拾行李,分明主人有遠行。
他不說話,鼻梁有點歪曲的他比平日猙獰。
王子覺向他解釋:“我們到西岸小住。”
忍之訝異,他幾乎不認得王子覺:他越來越健康,過去因化療脫盡的頭發差不多已經長齊,他斯文英俊,完全像個正常有為的年輕人。
他講話很客氣,聲線永不提高,但是帶著一定權威。
深恕之賦予王子覺新生命,他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他對妻子的兄弟說:“坐下。”
忍之卻走到窗前。
“鬆鼠酒吧裝修工程下月完成。”
忍之卻嗤之以鼻,“誰要留在鄉下。”
王子覺真好涵養,不怒反笑,“你又想到城裏?”
“你們到什麽地方?”
王子覺說:“到西岸暫時住酒店。”
“我忘記提醒你,恕之沒有護照,她沒有身份,無資格申請文件。”
“現在她有身份了。”
忍之訝異,“是,她給你生命,你給她身份,你倆補充對方不足“。”
王子覺笑答:“我倆不再空虛。”
“真得祝福你們。”
“忍之你應替我們高興。”
忍之轉身離去,在門外與恕之擦身而過,不瞅不踩。
王子覺問恕之:“究竟是什麽使相愛相親的兄妹變成這樣。”
恕之這樣答:“我們照原定計劃離開鬆鼠鎮吧。”
第二天一早,正要出門往飛機場,一輛警車停在門口,警長神色緊張要求與王子覺說話。
恕之靜靜站在暗角注視情況。
她出乎意料地鎮定,雙臂抱胸前,像是保護自己。
王子覺聽到消息像是震驚,他沉吟片刻,對警長說:“她是我前雇員,我願負責她身後事。”
警長問:“你要出遠門?”
王子覺答:“我們可以延遲出門。”
“那麽,請跟我們到派出所。”
恕之踏前一步,警長看到了她,叫她“王太太”。
警長苦笑說:“我在鬆鼠鎮任期已進入二十年,還是第一次處理這種案件。”
恕之問:“什麽事?”
王子覺答:“他們發現了貞嫂。”
恕之可以覺得她自腮邊一直麻痹到背脊。
警長補充:“天氣回暖,孩子們到迷失湖畔玩耍,看到……鬆山已經離開鬆鼠鎮,一時無法聯絡,故此來到王宅。”
王子覺說:“我出去一下,恕之,旅程押後數日。”
他匆匆出門。
另外一個人自角落輕輕走近他。
“放心,不關你事,最多抓我外一個人。”
恕之轉過頭來,看到忍之。
“現在你走不成了。”她兄弟哈哈笑起來。
恕之過去,摑打他麵孔。
他退後一步,“貞嫂起了疑心,她聯絡特警,前來查案,威脅勒索,要揭穿我們身份。”
恕之聲音震顫,“這是殺人的理由?”
忍之搖頭,“無論此刻你怎麽看我,你應比誰都清楚,我不是殺人材料。”
“鎮上隻有你與我是外人。”
“你與我,不再是‘我們’了。”
“我與你是頭號疑犯。”
“不不,你是王太太,王子覺會盡一切力量擔保你。”
“忍之,你得立刻離開鬆鼠鎮。”
“去何處?”
“世界那麽大,到任何地方躲一下。”
這時仆人捧著花瓶經過會客室,他倆立刻噤聲。
過一會忍之忽然說:“我倆一起走。”
恕之恐懼地掩著胸口,“不,我再也走不動,我不想在車廂過夜,借油站廁所洗臉,我已決定脫離流亡生涯,我不會走回頭路。”
她奔到書房,拉開抽屜,把王子覺現款取出,交給忍之,又把手表等貴重首飾塞到他手上。
“走,你走吧。”
忍之麵色驟變,低頭不語。
“忍之,我不再愛你,我倆再也做不成拍檔夥伴,請原諒我。”
忍之退後一步,他雙眼轉紅,“終於由你親口說出來。”
“我想安頓,子覺給我安全感。”
忍之嗤嗤地笑,“真沒想到你會講出這樣話來。”
“忍之,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
“王子覺並不是笨人。”
“所以我決定捐贈骨髓,這是我千載難逢機會。”
忍之呆呆看著她,“是你的好機會。。”
“子覺多多少少知道我的事,曾經有人追尋上門,出示照片,他隻說不認識,忍之,我幫他一把,他幫我一把 。”
忍之喃喃說:“像我倆以前一樣。”
恕之低下頭。
“你想瞞他多久?”
恕之抬起頭,淒涼地答:“看他願意被我瞞多久。”
“何必仰人鼻息,過這種你虞我詐的日子。”
“日子久了,會有真心。”
“像你給我的真心?”
恕之見他咄咄逼人,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意思,知道談判失敗。
她說:“我勸不動你。”
可是忍之也說:“我也勸不轉你,所有騙局隻能瞞人一時,無可能一生一世,你別做夢,趁早走是正經。”
恕之踏進一步,“你別管我,你離開鬆鼠鎮,線索一斷,大家都安全。”
忍之把現金與金飾放回桌上,“要走,兩人一起走。”
他轉頭走開。
恕之把鈔票放回抽屜,她卻拉錯第二格,她看到一把手槍他。
王子覺從不把貴重物品上鎖,連手槍在內。
恕之等了一個上午,丈夫終於自派出所回轉。
恕之看著他,“是貞嫂嗎?”
王子覺點點頭,他顯然受到極大震蕩,斟了一杯拔蘭地一飲而盡。
他輕輕說:“法醫估計她在水底有一段日子,近日才浮起,警長正設法尋找鬆山。”
“他是疑犯?”
“不,他是親人,法醫認為,貞嫂肺部並無積水,她落水之前後腦受重擊經已死亡,而襲擊她的人身型並不高大,那不是鬆山,他們懷疑是一個浪人。”
恕之目光呆滯。
“貞嫂是一個好人,她實在無辜,倘若無法聯絡鬆山,由我負責善後。”
恕之不出聲。
“據警長說,這是鬆鼠鎮廿五年來第一宗凶殺案。”
恕之聽見自己問:“之前呢?”
“三十年前有一宗情殺案。”
“你有詳情嗎?”
“警長剛才唏噓說起,是一個女仆與男主人的故事:他們本來相愛,可是男方移情別戀,竟決定與富家女結婚,女仆走投無路,用刀刺殺男方。”
恕之戰栗。
“她靜靜待捕,警察問她:利刀刺入對方胸脯時感覺可拍嗎,她答:像剖開南瓜一般,噗地一聲而已。”
恕之用雙手掩胸,緊閉雙眼。
王子覺笑了,“對不起,嚇著你了。”
“警方有何蛛絲馬跡?”
“下了整季大雪,跟著又是大雨,警方一無所獲。”
“鑒證科呢?”
“警方認為毋需驚動城裏總署的同事。”
恕之也斟了一杯拔蘭地緩緩喝下。
“你同鬆山夫婦有感情吧。”
恕之不出聲,過一會她說:“在孤兒院的日子像軍訓,每人占一張小床,一隻箱子,一間大房十多張床,毫無隱私,什麽都赤裸裸,半夜驚醒,總聽見有人哭泣,有時,是我。”
王子覺惻然,“忘記過去。”
“那是烙印呢。”
“也得忘記。”
“有些孩子還有遠親,假日,帶一些糖果給他們,我也會分到一兩顆,糖紙不舍得扔,撫平了,夾在書中做紀念。”
王子覺說:“我在聽。”
“我不記得詳情了,十四歲那年,我們兄妹逃了出來,在社會低下層打滾,那時,人們以為我們已有十八九歲,現在,他們又以為我倆隻有十八九歲。”
“一定吃了很多苦。”
“遇到很多豺狼虎豹,子覺,我也曾經利刀傷人。”
王子覺震驚。
“寒夜,我們在教堂留宿,半夜,一個人壓到我身上。”
王子覺握住妻子雙手,“不要再說下去,我都明白。”
“窮人不是人,貧女尤其賤,”恕之籲出一口氣,“人人可以魚肉,甚至用腳踏住你頭向你撒尿,子覺,我們活在兩個世界裏。”
子覺微笑,“我病了好幾年,也吃過不少苦頭,肉身敗壞,躺手術床上,像一塊腐肉。”
恕之無言,人生,不知為何如此多磨難。
子覺說:“我倆好似在鬥比淒慘。”
恕之忽然問:“找得到鬆山嗎?”
“警長同鬆山相熟,有他子女地址。”
他們的行程取消,那日早睡。
恕之一闔上眼角看見貞嫂笑吟吟問她:“穀倉還暖和嗎”,又說:“你今日把冰箱、地板與台凳都洗淨抹幹,我先走一步。”
她醒轉,比沒睡之前還累。
花園裏的鬱金香已經一排排長出來,很快就要綻放。
警長告訴王子覺:“與鬆氏子女聯絡過,他們都說鬆山曾經在他們家住過個多星期,因小故爭吵,他離去不知所蹤。”
王子覺愕然。
警長也唏噓,“如今老人最好學習自立。”
“他身邊的款項呢?”
“要找到他才知道,先處理貞嫂的事吧。”
王子覺點點頭。
他們夫妻穿著黑衣肅穆主持簡單儀式,大量百色花束中,站著貞嫂一對哭泣的子女。
他倆並沒有問及費用由什麽人支付,事後匆匆趕回工作崗位。
他們始終沒有聯絡到鬆山。
鬆山過些日子才出現。
他站在王宅大門前,不叫人,也不走開,仆人起疑通知王子覺。
王子覺匆匆自樓上下來,請鬆山進屋。
隻見鬆山衣衫襤褸,像個流浪漢,平日強壯身形忽然佝僂。
他身上並無酒氣,卻神情呆滯,言語混亂。
他見到王子覺這樣說:“老板,我已通知特別刑警,你要小心,他們就要對付你。”
“誰要對付我?”
鬆山緊張地說:“凶手,殺人凶手,謀財害命。”
王子覺立即吩咐仆人喚醫生。
“我沒有病。”鬆山雙手亂搖。
“你手上臉頰都有傷痕,需要護理。”
鬆山忽然懊惱,“我應當聽阿貞勸告,子女對我們已無感情,向我說:你有沒有?有就拿出來,我以為資助他們就可以留下來與他們和睦相處,可是隔了三天就示意我走。”
鬆山忽然哭泣。
醫生到了,診視鬆山。
鬆山問:“好端端為什麽要謀害我們?”
這時,站在樓梯角落旁聽的恕之知道鬆山精神狀況不穩,毋需是醫生,也知道鬆山受了刺激,語無倫次。
醫生低聲說了幾句。
王子覺歎息,愛莫能助。
鬆山問:“子女都不能信任,該怎麽辦呢?”
沒有人可以回答他。
然後,鬆山又說:“我知道阿貞是不會回來了,我倆在鬆鼠鎮生活四十年,初到埠,隻有幾戶華裔……”
他滔滔說起往事,像電腦故障,搭錯線路,不適用的資料紛紛陳現。
鬆山被救護車帶走。
製服人員在王宅大門前說:“這個地址,已為警方熟悉。”
王子覺走進屋內,看到恕之靜靜坐在樓梯角落。
她瘦了許多,麵孔隻一點點大,躲在梯角,像個十一二歲小孩。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可是替鬆山難過?”
恕之瑟縮一下,扯緊身上披肩。
“鬆山受了很大刺激。”
恕之問:“錢還可以要得回來嗎?”
“肉包子打狗,那裏還有渣滓。”
“那麽,他怎麽辦?”
“三十公裏以外的狐狸市有一所療養院,設施可打八十多分,許多老人都選擇到那裏度過晚年。”
恕之輕輕說:“將來,我也去那裏居住嗎?”
“不,”王子覺握住妻子的手親吻,“你住在家裏,由我服侍你“。”
恕之失笑,“假使屆時我癡呆得叫不出你名字呢。”
“那也無奈,我仍然親自服侍你飲食起居。”
恕之看著他,“那樣我就放心,我肯定大家都會比你早走一步。”
“我以為隻有上帝才知道這些。”
恕之用雙臂摟住他肩膀,兩人坐在梯角良久,仆人司空見慣,不以為奇,把茶點用銀盤盛著放在他們身邊讓他們享用。
半晌,兩人到園子散步,不知不覺又是一天。
晚上,恕之睡不好。
她做夢在橫街窄巷竄跑,走投無路,遁入小巷,發現出路用鐵絲網攔著,一道閘已鎖上。
她大驚,設法撬開鐵門,逃到一個操場,原來就是她熟悉的孤兒院空地,所有孩子都在那裏嬉戲,恕之大聲叫。
孩子們轉過頭來看著她,她驚醒。
她重重喘息。
從窗戶看出去,可以見到客舍一角,忍之永遠不熄燈,他仿佛已成為夜行動物,在黑暗中,眼睛會得發出綠油油光芒。
恕之打一個冷顫。
子覺就在鄰室,他淩晨即起,同忍之剛剛相反,往往妻子未起床,他已處理妥許多重要事項。
這一天,平律師帶來兩名陌生客人,在書房商談很久,仆人穿梭招待茶水,中午,主人留他們午膳。
仆人進休息室問:“王先生問太太可要出席。”
恕之推辭,“我在樓上吃一個三文治就夠。”
身後有人說:“我陪你。”
是忍之上樓來。
他坐在恕之身邊,“我聽到他們在書房談出售莊園,看樣子王子覺會離開鬆鼠鎮。”
恕之看著他,“你的耳朵最靈。”
忍之卻沒有動怒,他這樣說:“在孤兒院養成習慣,他們什麽都不與小孩子們商量,孤兒隻得耳聰目明,才能保護自身,少吃點苦。”
“今日,政府已經取締孤兒院。”
“寄養家庭豈非更壞,門一關,音訊全無。”
恕之不出聲,傭人捧來簡單午餐,放下離去。
恕之問:“你睡得可好?”
“我從未試過憩睡。”
恕之點頭,“對我們來說,那是奢侈。”
“隻有躲在母親腋下的孩子才會放膽熟睡。”
恕之說:“醉酒是例外。”
仆人上來敲門,“王先生請太太見一見客人。”
恕之回話:“下次吧,下次早些通知我妝扮。”
忍之詫異,“你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回絕他,他不會生氣?他對你比我想象中更好。”
恕之不出聲。
“所以你要先坐王子覺救命恩人。”
恕之仍然不說話。
忍之走到露台,輕輕說:“王子覺終身服食抗排斥藥物。”
恕之警惕,他又有什麽主意。
果然,他說下去:“眾所周知,與若幹興奮劑合用,心髒會無聲無息停止運作。”
恕之低聲說:“是嗎,我讓他把藥分部分給你享用。”
忍之不怒反笑,“你打算與他過一輩子?”
“我沒那樣想過,過得一天是一天。”
“除出錢,他還能給你什麽,是什麽他有而我是沒有的呢。”
恕之答:“你們兩人都很愛惜我。”
“是有分別的吧。
“分別是,你無論如何不肯放過我,但是子覺,必要時他會悄然退出。”
“恕之,你把他估計過高。”
他話中有話,恕之凝視他。
“恕之,我沒有對貞嫂動過手,倘若你也清白,你猜是誰對她采取行動?”
恕之變色,她臉色本來蒼白,這時更似一張白紙。
“有人比我更不舍得離開你,恕之,他不容任何人把你帶走,為著他自己設想,他必須保護你。”
恕之站起來,“我不要聽下去。”
“你從未對王子覺起疑?多麽奇怪。”
“你挑撥得夠了。”
恕之離開休息室,避到樓下。
她有點暈眩,到偏廳坐下喘息。
有人問她:“你沒有事吧,我斟杯熱茶給你。”
她抬頭,兩人都意外,恕之看到一個陌生年輕人,想必是其中一個客人
那陌生人看到她也一呆,他輕輕說:“我們在什麽地方見過。”
恕之想再次走避,已經來不及。
那年輕人興奮說:“對了,你叫小曼,我們在東部罌粟桌球室見過,你贏了我朋友小胖的跑車。”
這時,恕之反而鎮定地微笑,“我是王子覺的妻子,我不諳桌球,也從不下賭注,我想你認錯人了,請問你是哪一位?”
那年輕人本來目不轉睛盯牢恕之看,一聽是王太太,忽然不好意思。
他立刻道歉,“恕我冒昧,我一時看錯。”
恕之保持微笑,“沒有關係,你一定對那位小姐印象深刻。”
“是,”年輕人答:“她是美女。”
而且手段高超,那次,他也輸盡手上現款,還把父親送的廿一歲生辰禮物那隻金表也押上。
他又一次說:“我看錯了,家父好似叫我,我要走了。”
恕之說:“有空來坐。”
年輕人不再逼視,笑笑出去與他父親會合。
恕之臉上笑容立刻消失,她鐵青著臉,疲態畢露,過去的人與事一個個,一件件追上來。
恕之記得那年輕人嗎,並不,她很詫異他居然對她有印象,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有一段時期他們兄妹常在校園附近出沒,開頭相當興奮,因為學生們無知天真,很快傾其所有,稍後發覺他們零用其實有限,於是離開那一區。
那年輕人記性真好。
這時王子覺走進來,叫她一聲,恕之整個人跳起,她這才發覺出了一身冷汗。
子覺說:“看得出你身體不適。”
她央求:“我們往西部度假吧。”
“行李就在門角,我們隨時可以出發。”
子覺坐到她身邊,“我會把那些瑣碎的家傳小生意逐單出售,以後,自由自在過日子。”
恕之微笑,子覺總順她意思。
“錢財夠用就可以,請原諒我沒有出息,毫無奢望,我此刻恢複健康,更加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非把時間全部浪費掉不可。”
他咧開嘴笑起來,高興得像個孩子。
恕之把頭輕輕靠在他肩膀上。
這時,王子覺告訴她:“忍之也想到西部去看看。”
恕之吃驚,“不,不要讓他跟著我們。”
“恕之,就是你這種態度引起他不滿。”
恕之意外,“他同你訴苦?”
這時忍之走進會客室,他低頭專心用一把尖利小刀削蘋果,一聲不響。
王子覺說:“忍之可以幫我們看房子。”
恕之失望,她到西部去就是為著躲避忍之。
忍之削掉蘋果皮,把蘋果切下一小塊送進嘴裏,他緩緩說:“子覺也同意,這是離開鬆鼠鎮的時候了。”
王子覺很高興,“就我們三個人,到處遊玩,忍之說,他對歐陸熟悉,有一次,他險些娶一個阿爾及爾女郎,恕之,你們在歐洲逗留過一段時間?”
恕之不出聲。
忍之扮什麽似什麽,說什麽像什麽,他是天生戲子與騙子。
她輕輕說:“子覺,當心他把你帶壞。”
王子覺握著妻子的手,“我從前也很好動。”
“相信我,”恕之說,“離他越遠越好。”
子覺笑,“你們之間仍有誤會,忍之已答允我,他不再酗酒濫賭。”
恕之答:“好比黃鼠狼答應它不再偷吃雞蛋。”
忍之一直不出聲,吃完蘋果,把小刀折好收起。
他這時說:“我隨時可以出發,子覺,如果恕之不去,我與你結伴。”
王子覺笑,“恕之,我們三個人一起走,離開鬆鼠鎮。”
恕之問:“安醫生與平律師呢?”
“他們根本不是鄉鎮的人,再說,他倆五月就要結婚,也許回東南亞發展。”
恕之又一個意外,“嗬那多好。”
“我們另外有律師辦事,你放心好了。”
恕之怔怔地看著王子覺與深忍之,她在世上隻有這兩個親人,不知怎地,他倆此刻都像陌生人“。
她要到這時才知道,剛才那兩個客人,已經決定買下王氏這座莊園。
感覺上王子覺與深忍之有商有量,像對兄弟。
王子覺很有深意再說一次:“的確是離開鬆鼠鎮的時候了。”
他好比講:這裏發生過什麽事,我都知道子。
恕之打了一個冷顫。
出發那一天下午,她獨自到狐狸市療養院探訪病人。
看護把她帶到病人身邊,她蹲下低聲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病人轉過頭來端詳她,他正是鬆山,頭發忽然全白,當然,他不會一夜白頭,想必從前染發,現在已不用麻煩。
鬆山平靜地看著她一會,同樣輕輕答:“我記得你,你是住在破車裏的小乞丐。”
恕之不以為忤,“你說得對,我便是她。”
“你從東部逃到鬆鼠鎮,貧病交逼。”
恕之點點頭。
“警方追緝你,是我收留了。”
恕之微笑,“仿佛隻是昨天的事。”
鬆山搖手,忽然說:“很久了,十多年了。”
忽然他想起什麽,“你把阿貞怎麽樣了?”
恕之答:“請相信我,我不知道貞嫂的事。”
鬆山怔怔地問:“不是你,是誰呢。”
看護過來說:“今日有太陽,是他散步的時間。”
恕之問:“子女可有來看他?”
看護搖頭,“這裏百多名老人,都乏人探訪,想到自己也有一日會衰老,十分氣餒。”
聽上去十分遙遠,老年其實轉瞬即至。
這時鬆山問看護:“幾時吃飯?”
“你個多小時前才吃過午飯。”
“再給我吃一點,沒什麽好做,再吃一點。”
恕之靜靜離去。
回到莊園,看到警長與王子覺談話。
警長在打官腔:“多謝你對鬆鼠鎮的建設。”
子覺謙遜:“不敢當,你過譽了。”
“有事我們該同什麽人聯絡?”
“請知會祝律師,這是他名片。”
“祝你們順風“。”
看到恕之,警長脫下帽子招呼又戴上,“王太太,有時間來探訪我們。”
這時他接到一項通報:“小溪路四十號發生凶案,請即來。”
警長喃喃說:“今年是什麽多事年。”
他對王子覺說:“戶主他殺自殺,與妻子雙雙殞命,我得趕去。”
這小鎮警長,也很有點本事,並非想象中那麽呆憨。
恕之心中,清晰知道,沒人是省油的燈。
這下子警長是有得忙了。
王子覺說:“小溪路四十號戶主是軒斯夫婦,他們有兩名幼兒,怎麽會發生那樣慘劇。”
司機已經把車駛近,仆人將行李搬上車子。
他們已收到豐富遣散費,對老板畢恭畢敬。
深忍之最後上車,把絨線帽拉得老低遮住雙眼,一上車就打盹,半句話不說。
車子經過小溪路口,他們看到警車雲集,救護人員把擔架抬出,警員揮手叫司機速駛過。
王子覺說:“小鎮並不平靜。”
他們乘飛機往西部。
一路上王子覺握住妻子的手不願放開,忍之冷冷看了幾眼,自顧自與侍應生調笑。
下了飛機有司機來接,原來公寓已經準備妥當,在市郊一棟共管大廈頂樓,仆人來應門,把行李取進屋。
忍之這時才懶洋洋問:“我住哪裏?”
王子覺答:“樓下一層,有樓梯可通,但是你擁有獨立大門。”
竟安排得那樣妥當,恕之四處參觀,十分高興,像個小女孩般跑上跑下。
在露台可以看到整個市容及遠處的蔚藍色的太平洋。
“暫時住這裏。”
忍之忽然問:“公寓寫誰的名字?”
恕之還來不及阻止,王子覺已經回答:“我的妻子深恕之。”
忍之又說:“恕之真叫人豔羨,結一次婚,什麽都有了。”
子覺又搶先笑答:“我最幸運,恕之救我命。”
忍之凝視他們,“是,你倆息息相關。”
子覺斟出香檳,“祝新的開始。”
忍之卻問:“本市紅燈區在什麽地方?”
子覺微笑,“忍之,我怎麽會知道,你問計程車司機不就行了。”
“子覺,我們一起去參觀酒吧,如果喜歡,你投資,我做你夥計。”
他轉向妹妹,“恕之,你也來。”
恕之渾身僵住,忍之分明暗示她也曾是紅燈區熟客。
子覺說:“我沒有興趣,我隻想早點休息。”
忍之笑:“我一個人出去走走。”
子覺勸他:“你小心一點,大城罪惡。”
恕之忽然披上外套,“子覺,我們陪他逛逛:二十分鍾即返。”
子覺隻得奉陪。
他們三人由計程車司機載往市中心東區,車子才接近仿佛已嗅到特殊氣息,十字馬路向北是一座教堂,南位是警署,西位是公園,東部有幾幢工廠大廈改建成各種娛樂場所:電影院、酒吧、舞廳。半裸年輕女子豔妝站門外招徠,她們身後伴著高大強健的保鏢,那樣大塊頭卻靠女人賺錢。
霓虹光管拚出各種圖案,閃爍變化,男人像撲火飛蛾,紛紛圍攏,造就熱鬧的夜市。
忍之看了看說:“毫無新意。”
子覺輕輕說:“色情行業,萬變不離其宗。”
恕之說:“我們走吧。”
一個年輕女子竄出來拉住忍之,“進來,進來喝一杯。”
恕之忽然動怒,她伸雙臂推開那半裸女子:“滾開!”
那女子穿著細跟拖鞋,站不穩,退後幾步,險些摔在地上。
一個彪形大漢立即出現攔路,“喂喂喂,小心小心,你是人,她也是人。”
子覺連忙往大漢手裏塞鈔票,“抱歉抱歉。”
立刻把他們兄妹扯離現場,拉上計程車。
到了家門子覺詫異說:“王太太生好大氣。”
忍之諷刺說:“把手洗一洗,那些女人多肮髒,你當心染到細菌。”
恕之用手掩臉,走進臥室,第二天才出來。
與鄉村不一樣,都會一早已有煙霞及市聲。
車聲隱隱隆隆,間歇還有飛機引擎聲,恕之站在露台,有點不習慣,她拉緊衣襟。
這時,在陽光下,恕之看到她毫無些色的雙手,青筋畢露,而且,指甲發黑。
她有點警惕,可是相熟的安醫生不在身邊。
王子覺叫她:“起來了?”
恕之仍覺得疲倦,她揉揉麵孔。
她問:“忍之呢?”
子覺微笑,“前日要把他丟下,今日又念念不忘他,這是什麽緣故?”
恕之不出聲。
“大家都長大了,你別管他太多。”
恕之答:“索性看不到他,什麽也不用管。”
王子覺捧起妻子的麵孔,不說話,隻是微笑。
仆人拿早餐進來。
在收拾寢室的也是新傭人,全部生麵孔,叫恕之放心,她不喜熟人,最會害人的,全是熟客,不是生人,生人不知如何下手。
稍後,恕之陪著王子覺出去見律師與醫生。
子覺笑著同妻子說:“家父生前叮囑我:一個人必須有兩個好友:你的律師及你的醫生。”
新醫生與律師都年輕得出乎意料。
恕之在一些文件上簽署,她不發一言,律師向她解釋,她聽不進去,耳邊嗡嗡響。
子覺在醫務所,怕妻子悶,叫司機陪太太購物。
恕之卻命司機駛回家。
她一邊脫外套一邊叫:“忍之,忍之。”
一直找到樓下,看到忍之正窩在大紅色沙發裏喝咖啡。
他抬起頭微笑,“這麽快回來了。”
恕之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淡逸愉快的茉莉花香,她即時醒覺:公寓裏還有一個人。
她不動聲色,輕輕坐下。
那人還沒有走,茶幾上有兩隻咖啡杯。
恕之說:“叫她出來吧。”
忍之嘻笑:抬起頭,揚聲說:“叫你出來呢。”
書房門一開,一個少女滿麵笑容翩然露麵。
恕之一看,心一直沉到底,頭上似被人澆了一盤冰水。
那少女鵝蛋臉大眼睛,頭發梳一條馬尾巴,身穿矜貴蛋黃色套裝薄毛衣,下身一條三個骨褲,平底鞋。
她帶一副小小珍珠耳環,淡淡化妝,既雅致又漂亮,且不落俗套。
一看就知道出身好兼有學識,叫恕之自慚形穢。
她走到恕之麵前,笑著說:“一定是恕之姐姐,姐夫還沒回來嗎?”
恕之呆呆看著她,這少女反客為主。
這時忍之把一杯咖啡遞給恕之,“我來介紹,這是我朋友關家寶,在大學念建築第二年。”
他幸災樂禍地看著恕之。
恕之輕輕說聲你好,她喝口咖啡定定神,然後問:“你一個人在這裏讀書?”
“家母不放心,陪著我一起來,照顧飲食起居。”
寵慣的孩子都濃眉大眼麵無懼色一臉陽光。
隻見關家寶笑容燦爛天真地說:“剛才忍之叫我躲起來給姐姐一個驚喜。”
口口聲聲姐姐,“你多大年紀?”恕之不甘心。
“我十九生日剛過。”
的確有資格叫姐姐,恕之不出聲。
她又問:“你們在什麽地方認識?”
“今日在圖書館。”
“你跟他回家?”恕之意外,“你不怕危險?”
“忍之與我都是德威大學學生,不必顧忌。”
恕之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是大學生?他給你看學生證?”
關家寶點頭,“忍之在兒童心理係。”
恕之揶揄:“怪不得你們談得來。”
忍之這時說:“小寶,我送你回家。”
“晚上接我出來看戲。”
“七時準到你家。”
關家寶握住他的手,雙雙出門。
剩下恕之一個人呆呆坐在紅沙發上。
半響她聽見王子覺叫她:“你在家嗎?”
恕之忽然苦悶,她揚聲:“傍晚可有飛機往巴黎?”
子覺詫異,“我看看酒店可有房間。”
恕之又厭倦說:“不去了,我們乘郵輪吧。”
子覺笑,“究竟想去何處?”
她又轉變口氣,“為什麽對我這樣好?”
“你是我妻子。”
恕之低頭歎口氣,稍後她問:“醫生怎麽說?”
“情況穩定,定期檢查。”
這可能是唯一好消息。
稍後王子覺對恕之說:“我問過了,明日啟程的巴拿馬運河郵輪尚有空位,可有興趣,運河連接南北美洲,很有意思。”
恕之搖搖頭。
子覺溫和地說:“我走出了小天地,你怎麽好似被困小世界?”
恕之答:“很多時候,我不願離開屋子,外邊多豺狼虎豹,吃了我們,到頭來是我們不小心,活該,家裏多安全。”
“有我保護你。”
恕之笑,她握著王子覺雙手,“那你記住處處看護我。”
忍之回來換衣服,他身上有茉莉香氛。
恕之繞著雙手,“兒童心理學學生?”
忍之反問:“新的開始,不是你最希望的事?”
“你仍在行騙。”
“那是我倆天性,你不能叫我停止呼吸。”
恕之搶過他外套,他聳聳肩,穿上另一件,頭也不回地出門。
恕之發現她手心全是冷汗。
王子覺在書房看書,恕之有點羨慕,愛書的人最幸福,一書在手,其樂無窮,無論在屋裏車上,咖啡店之發現她手心全是冷汗。
恕之走到子覺身後,無意抬起頭,看到一麵鏡子裏去。
恕之看到她臉色灰敗,身形瘦削,即使在環境最差的時候,她看上去都不至如此蒼白憔悴,她嚇一跳,退後兩步。
恕之對自己的容貌一向有信心,這十餘年,她的大半生,都靠精致五官生存,陌生男女對她即時產生好感,都因為她長得楚楚可人。
今日鏡中的人叫她害怕,相反,王子覺安詳垂頭閱讀,氣色一日比一日好,深恕之的精血像是叫王子覺吸盡。他不再是一個病人。
恕之用手掩住臉,悄悄退回房間。
手術後她逐漸枯萎,他欣欣向榮。
深恕之像是受到咒詛。
她靠在沙發上,忽然劇咳,恕之用手掩嘴,氣喘,閉上雙目。
恕之忽然看到一座教堂,嗬有人舉行婚禮。
她推開教堂門走進去,染色玻璃窗下全是白色鮮花,賓客笑臉盈盈,牧師正主持婚禮,一對新人站在禮壇麵前。
恕之走到前排坐下,看仔細了,大吃一驚。
新郎是忍之,穿著禮服的他好不英俊,新娘正是關家寶,他倆擁吻。
恕之瞪大雙眼,握緊拳頭。
她身邊一個女客問:“小姐你是男方還是女方親友?”
恕之沒有回答。
客人說:“男家沒有親人,他姐姐與姐夫上月因病辭世。”
恕之霍一聲站起,“我正是他姐姐。”
有人拉她,“坐下,別吵。”
恕之轉身,拉住她的人卻是貞嫂。
她遍體生寒,“貞嫂,你怎麽在這裏?”
貞嫂笑笑答:“與你一樣,來觀禮呀。”
恕之輕輕說:“你已經不在人世她遍體生寒,“貞嫂,你怎麽在這裏。”
貞嫂像是聽到最滑稽的事一般,她笑說:“恕之,你也是。”
恕之狂奔出教堂,摔在地上。
慌忙間好像有人扶起她。
她睜大雙眼,看到子覺站在床前,她驚呼:“子覺,救我。”
王子覺替她擦汗,“不怕不怕,醫生快來。”
恕之知道她做了噩夢,她喝一口子覺喂她的熱茶,以往她時時這樣照顧他,沒想到今日身份會得對調。
醫生上門來替恕之診治,微笑地告訴他們不妨,她不過是風寒發燒,休息幾日便沒事。
恕之聽見子覺不放心地說:“她咳嗽有血。”
醫生說:“喉嚨幹燥緣故,室內放一隻噴霧器好了,我會替她做化驗。”
子覺仍不放心醫生說:“喉嚨幹燥。
醫生說:“你如果覺得有必要,可進醫院做詳細檢查。”
“待我問過她本人。”
未待子覺開口,恕之已經搖頭。
醫生說:“王太太仿佛有點憂鬱。”
“她有心事。”
“那麽,我推薦心理醫生。”
恕之又一直搖頭擺手。
那醫生微笑,“我處方幾種藥物給她。”
王子覺說:“最近她體重銳減。”
“女士們可以纖體,越瘦越好,有時稍微過分。”
王子覺送醫生出門。
恕之又咳嗽起來,她注意雪白紙巾,卻沒有血絲,她略為放心。
子覺回到她身邊,“你有心事,可以對我說。”
“我一瞌眼便做噩夢。”
“那是因為心神不寧,喝些紅酒才睡,會有益處。”
恕之苦笑,“我做的虧心事太多,不管用。”
“許多做盡壞事的人每晚睡得不知多香。”
恕之想到忍之,從未聽過他有失眠毛病。
子覺告訴恕之一個故事:“二次大戰末期,美國派出戰機伊諾拉姬號到廣島扔下原子彈,數十年後記者問當日飛機駕駛員可有輾轉反側,該名軍人答:‘我每天憩睡如嬰兒。”
恕之發呆。
服藥後她沉沉睡熟,夢中黑影亂舞,但是不再有不想見的人出現。
半夜醒來,聽見有輕俏的華爾滋圓舞音樂,誰,誰在跳舞?
恕之起來,她發覺樂聲從樓下傳來,忍之幾時開始聽音樂?奇怪。
她在樓梯看下去,隻見關家寶在教忍之跳舞。
她穿著極薄的湖水綠軟緞晚服,專心教忍之步法:“一二三,跟我走,二二三。”
那水綠色裙裾長度不一樣,好像一束花瓣,那式樣與恕之夢中所見婚紗一模一樣。
恕之緊緊握住樓梯扶手。
有人用手搭住她肩膀,她轉過頭去,那是王子覺,他微笑,“忍之有女友。”
恕之不出聲。
“他若有固定女友,心思就會定下,讓這位小姐代為管束他。”
恕之問丈夫:“你會跳華爾滋嗎?”
“學過幾次,跳得不好,沒想到忍之不會社交舞。”
“孤兒院裏哪有社交。”
她站起來,子覺叫她吃粥,恕之毫無胃口。
“恐怕是水土不服,要是真不喜歡市區,我們可以搬到山上。”
恕之又搖頭。
她專心看忍之跳舞。
他女伴關家寶是高手,體態輕盈,舞姿曼妙,在最出人意表的時間踢起裙裾,煞是好看。
忍之像是著迷,他努力討好女伴,額角跳出汗,襯衫背脊印濕一大片,毫不介意。
子覺拉一拉妻子。
恕之默不作聲,回到自己的地域。
書房裏抽屜半掩,恕之又看到一把點二八口徑的巴列泰手槍,她順手取起秤一秤,有點墜手,子覺看到,過來把手槍輕輕自她手中取過,放回抽屜,然後收拾桌麵上文件。
恕之回到寢室,樓下音樂到天亮未停。
清晨,恕之身邊似還有碎碎樂聲,她淋浴,嘩。水聲中還有鋼琴聲,她知道是幻覺。
恕之更衣到樓下看視,人去樓空,一地香檳瓶子,傭人正在收拾,她把一條凱斯咪披肩折好搭在紅沙發背上。
恕之問:“他們幾時出門?”
傭人搖搖頭,“王太太,我沒看見。”
恕之等到十點多,忍之才回來,一路打嗬欠,然後臉朝下,摔進沙發裏。
恕之諷刺他:“累得你,晚上做賊了。”
他揉揉眼睛,“家寶還要上一整天的課,真厲害。”
“別忘記你也是學生。”
“她與母親住在山上一間大屋,邀我下午去喝茶。”
恕之語氣越來越酸澀,“母親多大年紀,是否風韻猶存。”
忍之脫去鞋子,“你還不去侍侯王子覺,他好像要去銀行。”
子覺這時叫:“恕之,恕之。”
恕之問兄弟:“下午有什麽節目?”
忍之把她推上樓梯。
恕之對丈夫說:“查一查那個關家寶的來曆。”
子覺隻是笑。
“我是認真的。”
子覺勸說:“忍之時時換女伴,那查得了那麽多。”
“那女子很有一手。”
“所有女性都懂得取悅異性,這是天性。”
恕之陪王子覺到銀行,他給她保險箱鑰匙,加上簽名。
箱子裏有證券,現款及貴重金屬。
他陪她用下午茶,天氣回暖,年輕男女早已換上無袖薄衫,在大廳肆無忌憚擁抱接吻。
恕之有點羨慕,她一向掛著逃命,欠缺這種無牽無掛的閑情逸致,這一刹那她忽然傾身向前,吻王子覺臉頰。
她丈夫錯愕,本能伸手擋開她,輕輕說:“人多。”
恕之隻得坐下。
整個下午她不出聲。
忍之把女友帶回家來,看到恕之,大聲說:“我與家寶決定訂婚。”
他們四條手臂緊緊相擁,關家寶笑得雙眼眯成一條線,十分可愛,像一隻小動物。
恕之卻笑不出來,她瞪著忍之。
家寶笑:“我會設法說服家母。”
整件事是那樣不可思議,恕之對她兄弟說:“我有話同你講。”
忍之卻說:“有什麽話在家寶麵前說好了,我什麽都不瞞她。”
恕之像是聽到全世界最好笑的話般淒涼地笑出聲。
這時傭人進房說:“王太太,醫生有急電找你。”
恕之轉身走回樓上,拿著電話很久才喂一聲。
“王太太,”醫生聲音十分沉重,“請你即時獨自到醫務所來一次。”
“有什麽事,不能現在講?”
“請你不要知會任何人,立刻到醫務所來。”
恕之說:“可是我有病?”她一顆心沉下去“有什麽事,不能現在講?”“。
“我們麵談,記住,不要告訴任何人。”
恕之到達醫務所,看護一看到她便去叫醫生。
醫生取出一疊報告,請她坐下。
“王太太,我要求與你單獨會麵,是因為我懷疑你身邊有人向你慢性下毒。”
恕之睜大雙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醫生出示圖表,“我循例化驗你的涎沫血液,發現含有微量砒毒,毒素積貯到一個地步,心肌麻痹停頓,像心髒病一般。”
恕之呆呆看著圖表。
“王太太,我建議你通知警方,迅速調查。”
這時看護進來說:“王先生找王太太。”
醫生輕輕說:“雖由王先生主動叫我診治你,王太太,我想這件事你還是暫時守秘,我需替你注射解藥。”
恕之抬起頭來。
有人要置她死地。
看護幫她注射。
醫生說:“王太太,小心飲食。”
王子覺這時已推門進來,“醫生,有事為什麽不通知我?”
這時恕之忽然笑吟吟站起來,“醫生懷疑我有孕,可惜他高興得太早了一點。”
王子覺鬆一口氣,“以後到醫務所由我陪著你。”
醫生訝異這年輕的王太太戲真情假,他維持緘默,醫生與病人之間有保密條款,他不宜多話,他的責任已盡。
恕之回到家中,漸漸,她鎮定下來。仆人送茶點進來,她看著水壺紅茶不出聲,斟少許在杯子裏,倒清,把杯子放入塑膠袋裏,準備拿去化驗。
她擺出另一副麵目來,自小訓練,情況越是危急,她越是鎮定,恕之親自到廚房取水喝,先把水杯仔細洗淨,直接由水喉頭盛水。
她把酒瓶收起,吃飯的時候,看著王子覺喝湯吃菜,她轉動筷子,並不挾菜。
恕之內心悲愴,如果不是子覺,那隻有忍之。
他做了咖啡,往往給她一杯,斟酒之際,也忘不了她。
深恕之承繼了王子覺的產業,假使他們兩個都不存在了,深忍之就是最後承繼人。
一個都不留。
恕之走到樓下,收集證物。
她全部送到化驗所。
工作人員問:“請問追查什麽痕跡?”
“砷。”
“砒素?”
恕之黯然點頭。
隔一日,恕之去取化驗結果。
負責人員這樣說:“你帶來六件樣品,全部無毒。這位小姐,如果你有所懷疑,最好通知警方由鑒證科入屋檢驗。”
不,她無論如何不可與警方聯絡,可是嘴裏卻說:“多謝你的忠告。”
恕之到處尋找可疑之物,連床褥底下都細細尋遍,每一寸不放過,並無發現。
她看到忍之房內有一隻棕色名貴女裝過夜袋,想是關家寶留下,這女孩手邊用品都盡其名貴能事。
恕之輕輕拉開袋子,裏邊有一套粉紅色運動衣褲與一雙球鞋。
恕之並不在意,她要找的是小瓶粉末或液體。
球鞋有點殘舊,與關家寶其他所有簇新名貴配件不符。
恕之取過鞋子,看到內裏印著英文字母“關”,以及一個編號。
莫非關家寶是什麽運動會會員。
恕之用手提電話拍攝球鞋式樣及號碼。
她到街上小食店進食,年輕的女侍應走近來寫單子,她頭發油膩,臉容疲倦,手指節紅腫粗糙,就像不久之前的深恕之。
下午,客人散去,她還得清洗油槽,那是爐子下一條不鏽鋼製造,積聚煎炸油渣的槽渠,四尺長一尺深,氣味像死豬。
侍應取來食物,恕之已失去胃口,她付了豐富小費。
她到附近一間體育用品公司,找到售貨員,出示球鞋圖樣。
年輕售貨員“咦”一聲,“你怎麽會有這雙鞋子?”
恕之問:“這雙球鞋有什麽特別?”
售貨員有點興奮,“敝店剛訂了一百雙這款限額產品,這種球鞋由本市警隊設計訂製給特種部隊操練時用,效果超卓,故此廠家靈機一觸,打算大量製造,盈利百分之五撥作警隊慈善基金。”
恕之隻看到售貨員嘴唇不住鬱動。
隻有幾組字眼在她耳邊回響:警方。。
她輕輕問:“街上尚未有售?”
“我們鐵定下月一號推出一百雙,不接受預訂,先到先得。”
恕之指一指球鞋內側號碼,“這編號代表什麽?”
店員得意洋洋,“看到LT2字樣沒有?這是少尉的縮寫,這雙球鞋主人在警隊身份不低,她穿7號鞋,是個女子,鞋子上有青草漬,證明她喜歡跑步,唏,本人堪稱福爾摩斯再世呢。”
售貨員非常聰敏健談。
深恕之低聲說:“謝謝你,現在我知道她是誰了。”
“她姓名縮寫在這裏,TK,姓什麽?關?”
恕之指一指,“給我兩雙七號這種氣墊鞋。”
售貨員高高興興把鞋子包起來遞給客人。
恕之借他們店裏電話,找到答案。這時恕之已不介意有人要毒殺她,她因此發現了關家寶真正身份。
沒想到世上有人演技那麽完美,關家寶活脫脫像一個嬌縱天真活潑的富家女。
原來她是前來臥底的關少尉。
實在太低估警方的能力了。?
他們一直沒有放棄追蹤深氏兄妹,對疑犯行蹤瞭如指掌,此刻,還添上一宗命案,特警派出臥底人員。
恕之的胸膛被掏空一般。
愚昧的深忍之,他著急要應付恕之,魯莽下忘卻外敵。
多麽可笑,他在大學圖書館自稱兒童心理係學生,認識了建築係的關家寶,兩人都是假身份,加上虛情假意,居然就要訂婚。
恕之嗤一聲笑出來麽可笑,他在大學圖書館。
她帶著幹糧及礦泉水回家,再想在行李袋裏尋找蛛絲馬跡,那隻袋已經不見。
關家寶已經發覺她的大意。
恕之知道設法確實關家寶身份會有困難,這次,她在屋內尋找竊聽器。
她把屋內測煙器及灑水器全數拆下,查不到可疑物品,那既是說,聯邦密探尚未出動。
王子覺問她:“恕之,你怎麽了?”
他拉著她坐下。
恕之想,如有偷聽器,關家寶一定配在身上。
“恕之,你心神不定,心不在焉,到底為什麽之想,如有偷聽器,關家。”
深忍之與關家寶在什麽地方?她跳起來打手提電話找他,可是他沒有開啟電話。
恕之衝口而出,“現在走也許還來得及!”
王子覺奇問:“你想回鬆鼠鎮?”
恕之手心全是冷汗,她用毛巾緩緩擦幹。
她的心扉已全部關閉,她若無其事站起來,“我有關家寶的地址,我們去探訪未來親家?”
“不需要預先通知?得準備糖果禮品呀。”
恕之笑笑,“不必多禮的。”
她拉著王子覺出門。
子覺想勸說兩句,終於躊躇,難得妻子高興,陪她走一次何妨。
關家在山頂幽靜地區,按鈴,傭人笑說:“太太小姐及深先生一起跑步去了。”
王子覺駕車慢駛在附近兜他們,忽然聽到叮當音樂聲,原來是一輛冰淇淋車恕之要了一客巧克力雙球,吃得津津有味,她忽然像是一點心事也沒有,專心享受零食。
王子覺指一指前邊,“在那裏。”
隻見三個人從轉角跑出來。
深忍之跑在最後,兩母女不徐不疾,分明是久練之身,關家寶腳上穿的,正是那雙市麵上還未有出售的特種球鞋。
她一邊跑一邊轉身取笑男朋友。
深忍之發奮追上。
連王子覺都說:“關太太十分年輕。”
恕之不出聲,這時,他們三人也發覺路上有人向他們注視,關家寶眼尖,一下看到雙憔悴大眼睛,她迎上去叫聲“姐姐”。
恕之冷冷看著關少尉,做得真像,大抵她是警方主要扮演少女的人物。
關家寶介紹母親給他們認識,關太太邀請兩人回家用茶點,恕之答允。
關家裝修是那種尋常的富麗堂皇,廚房沒有油煙,不似經常舉炊,女傭碩健孔武有力,想必也是警方夥計。屋裏一定處處都有錄映機關,最明顯的是,大沙發腳上釘著一塊小小鋁片,莊生家具租售公司。
整間屋子暫時租用,這是一個局,可恨深忍之心甘情願一腳踏進。
恕之一聲不響,喝完茶便告辭。
母女送他們到門口。恕之才對兄弟說:“我有話要對你講,今晚早些回家。”
在車上王子覺說:“與我們一樣,關家人口簡單,生活清靜。”
恕之想一想,“家中沒有陳列生活照片。”
“這家人給我感覺良好。”
恕之這時輕輕說:“男性是這樣被動及愚蠢。”
“喂,你說什麽?”
恕之微微笑,那天下午,她隻說購物,卻到銀行,自保管箱中取出若幹現鈔,放在旅行袋裏帶回家。
傍晚,她做咖啡,遞一杯給王子覺,他喝下不久,隻說眼困,揉了揉雙眼,走進臥室,倒床上,即時熟睡。
深忍之跟著回來,身邊正是關家寶。
恕之走近,輕輕與關家寶說:“由你送忍之回來?我有話想單獨與忍之講,請你先回去可好?給我們兄妹一點私人時間。”
忍之剛想反對,他女友已經笑著答應,開車離去。
忍之問:“你有什麽話說?”
恕之雙臂抱在胸前,“關伯母可有答應把女兒交給你?”
“她覺得家寶年紀尚小,待她畢業後再說。”
恕之輕輕說:“你一點都看不出來?”
忍之不耐煩,“你想說什麽?”
“你以為承繼了她們母女產業,就一生無憂?”
忍之問:“隻準你有取不盡的財帛?”
恕之繼續說下去:“你覺得關家寶是她真名,她隻得十九歲,他們住在那間簇新屋子裏,已有三年?”
忍之反問:“我是一條光棍,她們還來謀我不成?”
恕之微微笑,“好兄弟,你對關少尉說過些什麽?”
電光石火之間,忍之明白了,種種蛛絲馬跡,忽然聚合之問:“你有什麽話說?”。
恕之說:“她主動與你攀談,交待身世,帶你回家,會晤母親,對你表示極端信心,可是這樣?”
忍之臉上變色。
“這是我倆慣施特技,我們是兄妹,她們是母女,使人防不勝防,你怎麽走進這種老圈套裏去。”
深忍之這時漲紅麵孔,“因為我想速速離開你們。”
恕之輕輕歎口氣,“現在,不得不再次上路。”
“恕之,我並沒有對她透露什麽。”
“可是你現在知道,警方已經追上。”
“你有什麽證據,”他仍未死心,微弱抗議:“你破壞我們。”
恕之把她的發現告訴他,“警方隻有一名關少尉,我用街外電話打到警署總部找人,他們說她放假,關少尉原名關芷。”
“不一定是同一人。”
恕之忽然微笑,“你可以親自問她。”
他們坐下來,忽然不約而同,彼此背靠背,像從前那樣,世界隻剩他們二人,他隻信她,她也隻信他。
忍之喃喃說:“走到南部,找一個小地方住下來。”
“沒有地方比鬆鼠鎮更小,原來不過想避一陣鋒頭,卻發生那麽多事,你不該救活王子覺,有很多辦法可以取得他信任。”
恕之微笑,“像所有犯罪夥伴一樣,火拚之前,彼此埋怨。”
“我們都累了。”
“是呀,想到走,毛骨悚然。”
“下一站走向何處,墨西哥抑或泰國?”
“好主意,可是,先得弄兩本護照,而且,還要解決一個問題。”
忍之看著她。
“你想毒殺我,為什麽?”
忍之瞪看她,“你說什麽?”
“我們已經不再相愛,你恨我,所以要除掉我。”
忍之答:“你至今尚未相信,貞嫂殞命與我無關,我要殺你,用這雙手已經足夠。”
恕之不出聲。
忍之訕笑,“我想過正常生活,那是妄想嗎?”
“去收拾一下,我們一起走。”
“你終於願意與我重新組合。”
恕之看著他,“你有話要說?”
“從前,兄妹一起行事隻有益處,今日,身份已經曝露,單獨行動比較妥當。”
恕之凝視他,“你要撇下我?”
“這難道不是你的願望?”
“我找人做兩本護照,我倆分頭消失。”
“我以為――”
“我們已認清對方真麵目,再也不能恢複從前那樣,相信你也明白,我們已經老大,分手也是時候。”
恕之把臉埋到膝頭裏“我以為――”。
“多謝你把關少尉身份告訴我,我會跟進調查。”
“小心。”
“子覺呢?”
“他熟睡。”
恕之回到房內,把現款放到一間小背心眾多口袋裏,很多人不知道,鈔票是紙張,即使麵額大,數目多了也像書本那般沉重,背心袋裏似放了十本八本書。
恕之把背心放在枕頭下便睡著。
這種要緊關頭她最需要睡眠,絕對不能輾轉反側。
天亮,她驀然睜開雙眼,第一件事想衝到鬆鼠咖啡開工。
她留戀那一段日子?當然不,但是生活印象已經烙到她腦海深處。
子覺已經醒來,在廚房吃早餐,看到恕之,他抱怨說:“我一覺竟睡了十四小時。”
恕之問:“可要看醫生?”
“今天剛好是我複診日子。”
“我在家等你。”
司機載子覺出去,恕之叫傭人放假,不到一會,忍之從外邊回來,放下一本護照給恕之。
恕之打開,看到自己的照片,及林妙如三個字,她微笑說:“好名字。”
忍之把另外一張照片放桌子上,那是關家寶即關芷的軍裝照片,英姿颯颯,與他們所認識的愛嬌模樣判若兩人。
“你從何處得來這張照片?”? “警方機密檔案,我有朋友的一個朋友,擅長擊破密碼,以後,我會找此人合作。”
恕之淡淡笑,“還是老工夫人騙人可靠些。”
深忍之吸進一口氣,“我明天一早走。”
“行程可以告訴我嗎?”
“不,林妙如,我倆離得越遠越好,我一早該走,我不應騷擾你那麽久,毒殺了你,對我也沒有好處。”
他駛出吉普車,加滿油回來,並且注滿兩大隻塑膠罐,他又準備幹糧食水睡袋,流亡生活又要開始。
累了,他靠在車角休息,開一罐啤酒喝,這一切,恕之都看在眼內,慣於行騙的他忽然被騙,那天真嬌美的女伴原來是警方上尉,他肯定吃驚。
抬起頭,隻見紫紅色棘杜鵑開滿一牆,像火燒一般燦爛,煞是好看。
他倆最喜歡南方火紅色花朵:鳳凰木,棘杜鵑,美人蕉……這時,卻無心情欣賞。
恕之輕輕說:“你打算走陸路,到偏僻小城,才上飛機。”
忍之不出聲,站起來踢啤酒罐,他在孤兒院練成的好身手,踢得出神入化,左腳交右腳,膝頭頂給頭,又落在腳上……然後,他一聲不響,回轉屋內,進房休息。
司機折返,卻不見王子覺,他說:“王先生留院觀察一宵,醫生要做檢查,我來替他取替換衣物。”
恕之覺得蹺蹊,子覺出門之前並無提及,可見是意外,她說:“我去看他。”
司機不便說好,當然也不能說不好。
他身邊電話響起,他說:“一定是王先生。”
果然,那是子覺,他聲音有點疲倦,這樣對妻子說:“醫院有一件儀器失效,明天才能完全檢查程序,我睡一覺便可出院,你不用走動。”
“你安心休息。”
恕之從來沒聽過比自己更為虛偽的聲音。
她取出衣物交給司機。
要走的話,現在是最好的時候,恕之把假護照放進背心口袋,留戀地環視舒適的公寓,她穿上鞋襪,悄悄離開公寓,掩上門,走到地下停車場,她預備借用忍之準備妥當的吉普車。
她開啟車門,還未上車,就聽見有人在她身後說:“打算出門?”
那聲音出奇嬌美,一聽就知道是關家寶。
恕之轉過頭,“果然,不再叫我姐姐了。”
“深恕之,我是警方關芷少尉,我現在要逮捕你。”
“什麽罪名?”
“謀殺、傷人、訛騙……警方追緝你們已有兩年。”
這時,關少尉的夥伴一隻豹子般奔近,“公寓內沒有人。”
關少尉追問:“王子覺呢?”
“他在醫院,無恙。”
關少尉循例宣讀:“你可以維持緘默,但是,你所說一切,將會用作呈堂證供……”
夥計說:“深忍之沒有車,我召人到附近找他。” “不用了。”
他們三人一起轉過。
深忍之已在關少尉背後,一柄手槍抵住她頸部大動脈,那武器正是王子覺的自衛手槍。
他在關少尉耳邊輕輕說兩句話,兩名警方人員靜靜解下槍械放地上。
恕之立刻拾起。
她問關少尉:“請問,你怎麽知道已經泄漏行蹤?”
關少尉無奈,“你到大學打探,又去警方調查。”
恕之點點頭。
他倆把警方人員鎖進車房儲物櫃,兄妹倆交換一個眼色,“走吧。”
兩人忽然忍不住笑起來,肩搭肩,像以往一般親密。
恕之說:“我以為你快要結婚。”
忍之答:“你更糟,你已經結婚。”
恕之隔著儲物櫃門說:“關少尉,我們並沒有殺人。”
忍之說:“別多話。”
他們跳上吉普車,呼一聲開出去。
“能關住他倆多久?”
“三分鍾。”
一路駛出公路,恕之說:“你可以一走了之,不必理我。”
忍之冷笑,“什麽,我身邊沒有錢。”
“你還愁沒錢?太客氣了。”
“讓你一個人去警局,沒有的事。”
恕之用手捧著頭,由此至終,他隻有她,她隻有他。
車子轉入小路,一直駛,直到進入另一個省,直至汽油用罄,他們在車上睡了一宵。
第二天是個雨天,他們轉乘公路車,一進大路,看到交通指示牌上打出警方通告,追捕他們那輛吉普車。
他倆在小型飛機場下車,剛想到櫃台買飛機票,看到電腦已經印出兩人照片,貼在玻璃門上。
他們連忙走避。
恕之在附近小路邊用現款租一間旅舍及房車,兩人剪短頭發染了棕色,恕之架上太陽眼鏡。
他們繼續逃亡。
三兩個月後,案件便會冷下來,屆時又另一番局麵。
他們轉到另一間旅館,再換一輛車。
最後,遷入一間度假屋,自稱是新婚蜜月夫婦。
度假屋在湖邊,冰川湖呈奇異蔚藍色,像山裏一顆寶石,初夏,遊人如鯽,混進遊客中,如大海裏兩滴水。暫時安全了。
兩人好久沒有浸浴,恕之把身體潛下浴缸,浸個痛快。
忍之喝啤酒看報紙,他悠然自得。
兩人又在一起,背對背,對付敵人。
深忍之把槍包在紙裏,吩咐恕之:“丟進湖裏。”
恕之輕輕說:“我從來沒有開過槍。”
她替她剪了一個平頭,叫他換上老實普通的西裝,人前,他們自稱朱先生太太。
警方找到他們棄置吉普車,油箱用罄,什麽痕跡也沒留下,這兩個人已是老手。
王子覺輕輕對對律師說:“他們錯了,不關恕之的事,如果有人需要負責,那隻是忍之,恕之完全無辜。”
“王先生你可有損失?”
“我妻子失蹤。”
“警方會盡量追尋。”
“我隻想她自動回來。”
他在報上刊登啟事:“凡事由律師循法律途徑解決,請盡快與我聯絡。”
忍之把報紙放在恕之麵前。
“多麽吸引。”
恕之答:“從前,我也那麽想。”
彼此以為可以丟下對方,新的開始,新的生活。
可是,把他們分隔開來放在安全環境,兩人恍然若失,如今又在一起,卻無抱怨。
兩人絕口不提過去,過一天算一天。
“朱太太,口袋裏夠我們用多久?”
“照此刻速度,一年左右。”
“那很好了,可以喝香檳嗎。”
“不成問題,盡管去買。”
他們由一間旅舍搬到另一間旅舍,每天都排滿節目:看電影,逛街,跳舞,喝茶,參觀名勝,倦了,乘火車往另一個省份。
夏天來臨,恕之最開心,她喜愛冰淇淋,一天吃三次,跟著出海暢泳,租船去到離島觀光。
“看到沒有,這些小島,共千餘個,全部出售,駕船不過個多小時便可回到市區,最小的隻有三四畝地,鬆柏遮天,天堂一般。”
忍之忽然說:“可惜我們不夠時間。”
恕之不出聲,努力走到山坡頂,對牢藍天白雲,忽然大喊:“沒有時間!”
山穀隱隱傳來回音,似小女孩哭泣般聲音:“……時……間”。
不知名白色鳥兒受驚,成群自樹林中飛走,撲向海邊。
忍之站到恕之身邊,恕之忽然拉緊他的手,兩人一起滾下山坡。
本來屬於危險動作,兩人卻一邊滾跌一邊大笑,他們被草地樹枝擦傷,可是痛癢仿佛已與他們無關,隻要暢快。
一直跌到山坡底,還可以聽到恕之清脆笑聲,忍之叫喔唷。
不遠處有一組便衣警員逐家汽車旅館調查。
“可有見過這一對年輕男女?”
服務人員看了看照片,“這位督察,他們都是年輕男女。”
“看仔細一點。”
“沒見過。”
“這一對男女自稱兄妹,長得十分漂亮。”
“他們都一個樣子,都打算享受生活,男歡女愛,對他們來說,最為重要。”
那督察無奈。
疑犯就在他們眼前隱藏,根本不用刻意躲避,初夏,大批年輕人湧到度假區工作遊玩,他們放眼看去,汽車旅館門前聚集著一群群穿花衫短褲的年輕男女。
警員仍不放棄,逐家逐家打探。
終於在一間叫野百合的酒吧,有個酒保說:“給我看仔細一點。”
警員提醒他:“這女子極其標致。”
“嗬,憂鬱的大眼睛。”
“你認得她?可在附近出沒過?”
酒保搖搖頭,“一日上千顧客,我不記得有那樣一個人。”
其中一名探員氣餒,“大海撈針。”
他的上司生氣,“你也得給我去撈到這兩名犯人。”
女侍走近,“我看看。”
探員把照片交給她女侍走近,“我看看。
“我記得這女子,她給了很豐富的小費,十多元啤酒,二十元小費,笑容可掬,說我是行家。”
警員精神一振,“幾時的事?”
“昨天下午。”
“啊,她用什麽付帳:信用卡還是現款?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現款,”女侍想一想,“她有男朋友,兩人就住對麵豪華旅館。”
警員反而緊張起來,一人即時聯絡當地警署,另一人到旅館探問。
所謂豪華旅館,一共十多間房間,就在海灘附近,查過登記,隻有三對男女符合條件,一對正在搬行李,另一對在曬太陽。
管理人員指著照片,“這一對。”
三四個警員兜上二樓,認準門牌,大聲吆喝:“警察,開門!”
數秒鍾內沒有回應,立刻舉起槍械,踢開房門。
床上一對年輕男女正在慌忙穿衣,見到警察,舉起雙手。
“伏在地上!”
兩人才十八九歲,已經嚇得流淚。
一名探員看仔細他們五官,大為失望,“不是他們。”
的確認錯人,兩人接著出示駕駛執照,學生證、信用卡,查過統統屬實名。
探員茫然。
大海撈針,形容得再正確沒有。
千裏追蹤這兩個人,漫無結果。
領隊說:“收隊,我下班了,我需要一杯冰凍啤酒。”
豪華旅館旁邊擠滿看熱鬧的人。
一個正吃藍莓冰淇淋的年輕女子好奇問:“什麽事?”
“警察破門抓錯人。”
“嘖嘖嘖。”
“可不是,當事人立刻投訴,人家正在溫存,哈哈哈。”
有人拉一拉吃冰淇淋女子,她隨友人隱沒在人群中。
他們上車駛離當地。
在市區公寓裏,傭人對王子覺說:“關芷少尉來了。”
王子覺抬起頭,“關女士,我無話要說。”
“那麽,你淨是聽就可以。”
她坐到他對麵,王子覺無奈,看著她不出聲。
“我們到東部調查過孤兒院舊檔案,根本沒有深忍之及深恕之這兩兄妹,他倆並非孤兒院出身。”
王子覺不出聲。
“但是,世上有否深氏兄妹呢?有,九五年東部貧民區一場大火,三死五傷,其中兩名喪生者正是一對小兄妹,他們叫忍之與恕之,當年,他十歲,她八歲。”
王子覺十分震驚。
“小兄妹的身份證明文件,不知怎地,落到他們手中,一直沿用,其間,他們也盜用別的信用卡,旅遊證件,健保卡。但我們主要,是調查一件命案,王先生,你很清楚苦主是誰。”
王子覺靜坐不動。
“王先生,你甚至不知道王太太真實姓名。”
王子覺還是不出聲。
“我很佩服你,王先生,你愛一個人,真是愛她一輩子。”
王子覺仍然不發一言。
“她可有同你聯絡?”
王子覺微微搖頭。
“聽說,你雇了兩名私家偵探,追查她下落。”
王子覺不置可否。
“如有消息,請與警方聯絡,我們可以交換消息,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王子覺自頭到尾,不發一言。
關少尉感喟:“你也許不知道,她最常用的名字,叫小曼,容易上口,也像她本人。”
王子覺籲出一口氣。
關少尉說:“我不像是受歡迎的人,打擾你了,有消息我會再來。”
王子覺仍然客套地送她到門口。
“王先生,你身體無恙?”
王子覺到這個時候才開口:“我很好,謝謝。”
關少尉離去。
他舒出一口氣,坐在書房裏,像往日一般,動也不動,度過一個寂寥的晚上。
在另一家小旅館,深忍之開了一瓶啤酒遞給恕之,“你猜,他有沒有派人找我們?”
恕之接過啤酒,“不是香檳嗎?”
“香檳空瓶太惹人注目,你猜,王子覺可有找我們?”
恕之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也不去猜臆,那好像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
“誰說不是,天氣熱得售冰機空空如也。”
“真沒想到今年要抱住冰袋睡覺。”
“這個時候,太陽照正在北回歸線之上。”
他們開頭聊些不相幹的事,終於恕之問:“萬一警方追到我倆,該怎麽辦?”
“舉起雙手投降。”
恕之驀然大笑起來。
“然後經過一重一重手續:提堂,初審,上訴,再審,或者定罪,或許不恕。”
“可是,在這個過程中,身在牢獄。”
“那自然,我倆精於潛逃,肯定不準保釋。”
“王子覺會想辦法。”
“嗬是嗎,你一直對他有信心,經過這麽多,仍然信任他。”
恕之歎息,“我倆的命運,似乎也不難猜測。”
“你知道警方有多少懸案?為免引起市民恐慌,一字不提,利用人類善忘心理,這些案件漸漸湮沒。”
“可是,關少尉忘不了你。”
“我什麽也沒有告訴她。”
“她卻掌握了你的所有資料:指紋,涎沫,頭發樣板,足印尺寸。你在她家內出入多次。”
“我當時大意無知,是我的錯,我全部承認。”
恕之卻說:“不要再提了,我們還有明天。”
第二天一早,他們上路,發覺多條大路設有路障,租來的車子隻得越駛越偏僻,很快,去到一個叫核桃的小鎮,路牌標明:人口一千零四名,歡迎遊客。
小路盡頭,他倆齊齊低呼,是一輛銀色餐車。
他們下了車,奔過去。
推開玻璃門,年輕穿小背心女侍走近,邊嚼口香糖邊笑問:“吃些什麽?”
恕之說:“有什麽招牌菜?”
“核桃餡餅加冰淇淋。”
“來一客,加牛奶一杯。”
忍之隻要一杯咖啡。
女侍與他們搭訕:“你們是遊客?”
忍之點點頭。
“外邊世界可是十分精彩?我從未離開過核桃鎮,許多同學中學畢業後都往大城發展,很少返來,我卻結了婚生下子女,根本離不開。”
恕之忽然問:“丈夫可體貼,孩子可聽話?”
“還過得去。”
恕之笑:“那你還要求什麽。”
“到外邊開開眼界,不然,總是不甘心。”
他們兩人笑了。
這是大廚忽然走出來,大叫一聲:“清理油槽!”
那女侍十分無奈,走進廚房。
恕之看看桌上的胡椒與鹽瓶子,糖罐紙巾盒,不禁微笑。
她輕輕說:“舊穀倉其實冷得要命。”
王子覺把他們接走,真是救命恩人,那時,她真想留下不再流浪,叫她砍下一條右臂交換都願意。
這名女侍至少有個家,她條件比深恕之好得多。
恕之留下豐富小費,這時,別的客人,陸續進來吃午餐,他們兩人離去。
他們手牽手,上車,往北部駛去,“快到鬆鼠鎮了。”
“避開鬆鼠鎮,千萬別回犯罪現場探視,那裏每一個人都認識我們。”
恕之笑,“誰還記得我同你。”
這話不假,他們染過的頭發已長出黑色發根,活像時下所有追求時髦的年輕人,渾身曬黑,穿T恤牛仔褲,毫無特征,相信即使是警長,也需要端詳一番,才能認出他倆。
“今日好陽光,我們到小公園曬太陽。”
在城裏,關少尉可沒有那麽悠閑,她與手下開會。
“有無新線索?”
眾人搖搖頭,“他們尚未動用信用卡,為何?”
“因為手頭尚有現款。”
“現金來自何處?”
“王子覺,他不願透露他們是否攜械,以及帶走多少現鈔。”
有人惱怒,“我打算控訴王氏為從犯。”
“這個人有點怪,你們說是不是?”
這時秘書進來說幾句話,關芷抬起頭,“那怪人來了,大家散會。”
可不是王子覺前來探訪。
關芷迎上去,“王先生有什麽事?”
“有人在北部大熊湖附近見到他們。”
“大熊湖占地兩萬平方裏。”
“我的線人相當肯定。”
“我會聯絡北部刑警。”
王子覺說:“我還想知道一件事,”他似難以啟齒,終於他問:“他們可是兄妹?”
關芷愕然,“我一直沒想過你原來不知道。”
王子覺不出聲。
“不,他們並非兄妹,他倆甚至不同族裔,深忍之有南歐血統,鑒證科認為他可能是吉普賽人,深恕之是高加索與亞裔混血兒。”
王子覺張大嘴不,他們並非兄妹,他倆甚至不同種族。
“王先生真難想象似你般精明生意人對妻子底蘊一無所知。”
王子覺靜靜離去。
助手進來說:“他真似他扮演的人那麽蠢?”
關芷說:“他諸多隱瞞,此人若非大病初愈,警方一早懷疑到他,百分之七十五女性受害者為熟人所殺。”
“我們已對他展開調查。”
“北部發現兩人行蹤,北部幾乎占地球陸地十分之一,虧他說得出口。”
關芷答:“他並非來告訴我們,他知道些什麽,他隻想打聽,我們知道什麽。”
“我想找法官給我們一張搜查令去王宅搜集資料。”
“我們沒有足夠理據,眾法官已經多次投訴我們這一組人擾民。”
“我們已經套取到深氏兄妹足印,並不吻合貞嫂失蹤現場部分鞋印。”
“那些腳印已經被雨水衝至模糊不清,而且,估計穿十四號鞋,什麽人有那樣一雙大腳,他故意穿上大號鞋擾亂現場證據。”
“這件案很快冰冷。”
有人惋惜,“最叫人難過的是,鬆氏夫婦落得如此下場,不過因為他們做了一次好心人。”
關芷不出聲。
“少尉你有什麽新鮮看法?”
“貞嫂去迷失湖畔,是為著會晤一個人。”
“她有話要說,說什麽?同誰說?”
這段日子以來,該組人想得頭都發痛。
關芷說:“散會。”
要到這個時候,核桃餐車的女侍才看到櫃台下貼著的彩色照片,她喃喃說:“我好似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對疑犯。”
大廚對著她吼:“美人,把地板掃一掃!”
她急急取過掃帚。
小公園裏有不少年輕母親推著嬰兒車出來曬太陽,幼兒也懂得享受,眯著雙眼渴睡,雙頰曬得像紅蘋果。
忍之與恕之從來沒想過會有家庭,兩個成年人四處流竄已經夠慘,誰還想帶著小孩。
他們本身便是無家可歸的小孩,在地上拾糖果吃,撥掉螞蟻,不顧異味,塞進嘴裏。
恕之輕輕說:“看到那賣糖的太太沒有,去,把所有糖買下來,分發給孩子們。”
“我們不能吸引注意。”
恕之不出聲。
“靜靜來,靜靜去,混在人群中,不要聲張。”
恕之歎息,“夏季特別短,茂盛樹葉很快轉黃,春去秋來。”
他們背靠背坐著,看著孩子們奔來跑去,這時,有人放起風箏。
“你們家鄉也有人放風箏?”
忍之答,“全世界人都喜歡風箏。”
“你沒有直接回答問題的習慣。”
“我不知家鄉在何處,童年一直得照顧饑餓的肚子,未試過擁有玩具,也無暇抬頭看風景,這樣回答,你可滿意。”
風箏一隻隻放起,七彩繽紛,爭同一片天空。
恕之仰起頭,看得脖子發酸,再看忍之,他用一張報紙遮住臉孔,睡得香甜。
恕之知道他像她那樣,已經豁出去了。
就在這安寧氣氛下,一輛警車駛近。
恕之用手推一推忍之,忍之已經警惕睜開雙眼。
他輕輕起來,拉著恕之,匆匆往停車場走去。
這時,救護車也響著號趕到。
接著,有人朝警車方向奔去時,救護車也響著號趕到。
“什麽事?”
“有缺德的變態魔把刀片埋在草地裏割傷幼兒的腳。”
“那種人不得善終。”
忍之與恕之對望一眼,把車子駛走。
回到旅舍,他們收拾行李繼續上路。
恕之問:“什麽叫善終?”
“你大概不會喜歡我的答案:我不知道。”
“是否活到一百歲無疾而終,在兒孫圍繞著哭泣下舉行肅穆儀式。”
“恐怕就是這樣。”
“你可有希望長壽?”
忍之回答:“我從未想過,亦無必要。”
恕之微笑,“想也沒多大樂趣,還不是得營營役役張羅三餐一宿。”
她打一個嗬欠,累了恕之微笑,“想也沒多大樂趣,。
每隔幾天就得搬一家旅館,換一輛車。
忍之說:“回市區可以向朋友租公寓住,你願意嗎?”
恕之卻搖搖頭。
“鬆鼠鎮就在附近。”
“不要回頭,一直往北走。”
幸虧恕之堅持不再走回老路,鎮上小小警署忽然熱鬧起來,關少尉剛剛帶著助手趕到。
警長迎出來,“我立即帶你去現場。”
關芷點頭,乘警車出去。
公路邊還有小路,他們步行下山坡,警長說:“這叫迷失湖,鎮上少年在夏季最喜聚集該處。”
這時,湖水卻幾乎已被大型抽水機泵幹。
助手輕輕說:“可惜。”
“鎮民反對無效,發展商準備在此建造大型商業區。”
“漸漸小鎮風貌漸失。”
“許多大城市都是這樣一日千裏發展起來,利弊都有,閑話不說了,水泵幹之後,湖底發現各種垃圾,連破爛的廢車及獨木舟都有,均由工程人員小心登記,以免日後萬一有訴訟時失卻證據。”
關芷小心聆聽。
“他們打撈到這個。”
警長出示照片。
關芷嗯的一聲,她看到一支精致的特製拐杖,桃花木,銀質手柄。
“很多人見過這隻手杖,它屬於王子覺所有。”
關芷問:“可是在湖中心發現?”
警長搖搖頭,他穿著塑料防水長筒靴,,一直走下湖邊,在一個地方站定。
“這裏。”他說。
關芷拾起一塊石頭,在心中稱一稱重量,用力扔出去,石塊落在警長不遠之處。
警長說:“我們也那麽想。”
關芷點頭:“有人用完這支拐杖後,奮力扔進湖中。”
警長走回岸邊,“王子覺從未報失。”
“也許他認為是小事。”
“我們找到檔案照片,請你來看。”
關少尉隨著警長轉回派出所,坐下。
警長取出文件中照片,是一張受害人後腦傷口的近照。
他說:“這並非致命傷口,可是,你看。”
他把拐杖手柄的透明圖印放在傷口上,兩者形狀完全吻合。
關芷看著小鎮警長,這也不是一個完全不辦事的人。
“關少尉,我知道此刻由你接辦此案。”
“我負責追捕深恕之與深忍之二人。”
“這兩兄妹已隨王子覺離開鬆鼠鎮,此刻看來,關少尉,我懷疑凶手另有其人。”
他的語氣十分炙痛,像是被他最信任的人出賣一樣。
“你從未懷疑過王子覺?”
“王氏幾乎建立了半個鬆鼠鎮,倘若他沒有搬遷,建築商怎能得逞。”
“他的舊居呢?”
“已經出售。”
“受害人失蹤前後,王子覺全無異樣?”
“我記得很清楚,第二天一早他與深恕之結婚,他幸福滿足,一臉紅光。”
“這拐杖不過是表麵證據。”
“至少可讓王先生解釋,它怎麽會落在迷失湖中。”
“你可有請鑒證科測度造成傷口的力道?”
“每平方寸三十磅,正是一個瘦小男子的臂力,符合王子覺身型。”
關芷說:“兩名疑凶一直潛逃,造成更大嫌疑,他們為什麽不站出來說話?”
警長苦笑:“他們兄妹是流民,王子覺是他們救命恩人,他們有口難辨。”
“我以為深恕之才是王氏救命恩人。”
警長也糊塗了,無話可說。
“可有探望鬆山?”
警長點點頭,“他情況時好時壞,子女從未出現,一次,他對我說閑得慌,希望到廚房幫忙,可是,被婉拒了。”
關芷站到天窗前,“警長,你有孩子嗎?”
“兩個兒子,在東部讀大學。”
“他們會回來發展嗎?”
“是經濟情況而定,所以,我不完全反對發展迷失湖。”
關芷不出聲。
警長說:“我印了一套文件給你。”
助手說:“這次,法官可一定批準發出搜查令。”
警長說:“關少尉勞駕你了。”
關芷與助手乘搭小型飛機回到城裏。
助手困惑,“謀殺均有動機,王子覺的動機是什麽?”
關芷輕輕說,“他的拐杖是凶器,他不一定是凶手。”
助手問:“你希望誰是凶手?”
關芷苦笑,“這是什麽問題?我不希望任何人是凶手。”
“可是,發現新證據之後,你好象鬆下一口氣。”
“相信你也一樣。”
“你同情那一對孤兒?”
關芷不再回答。
她回到警署,第一件事便是申請搜查令。
王子覺來開門時十分錯愕。他立刻通知律師N。
搜查人員知道要尋找一雙十四號大鞋,卻無影蹤。
他們在書房暗格找到一隻不鏽鋼盒子,打開,有注射器及藥粉。
“藥粉是什麽?”
“需要化驗。”
關芷走進深恕之居住過的寢室,檢查鞋櫃。
房裏衣物動也未動,像是一座紀念館,王子覺像是要專心等深恕之回來。
她發覺深恕之隻穿六號鞋,鞋子裏有墊子,墊邊有少許白色粉末。
她取回檢查。
關芷收拾證據離去。
律師鐵青著麵孔,“少尉,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
關芷本來不是多話的人,此刻忽然笑了,“我是警員,你的當事人是疑犯,我們從來不是朋友。”
第二天一早,關芷去見鑒證科同事。
同事正在喝咖啡吃鬆餅,她說:“白色粉末是砒毒。”
關芷意外,皺上眉頭,“可是,沒有人中毒呀。”
“有,”同事說,“這雙鞋的主人。”
“深恕之的鞋子。”
同事說:“鞋墊上有毒素,他把毒粉兌稀,注射入鞋墊,手心與腳底皮膚最易吸濕,毒素緩慢進入體內,若果替鞋子主人驗血,可以證實,兩者毒素成分完全吻合。”
關芷完全不明白,“為什麽?”
“那是價值一百萬元的問題,砒霜如此稀釋,一百年也殺不死人,或者,他打算漸漸加重分量。”
關芷嗤一聲笑,“這裏有錯誤:疑凶忽然成為受害人?”
“證據不會說謊。”
關芷無言。
同事說:“砒素有許多用途,日本有一隻非常著名令婦女趨之若鶩的美容霜,北美洲全禁入口,傳說含有砷素,適當含量能令皮膚美白。”
關芷抬起頭來。
“還有一個未獲藥學證實的的用途,卻在黑社會廣泛應用…它可以使人講出真話,把心中隱瞞的秘密,緩緩透露出來。”
關芷啊的一聲。
“你有頓悟?”
同事把實驗室報告印一份交給她。
關芷說:“我要去見一個人。”
“關芷,你最好與檢察官商量一下。”
麵皮已經撕破,關芷直赴王宅。
應門的正是年輕律師,他極端惱怒,“請勿再騷擾王先生。”
關芷把文件放在他麵前。
他讀過之後也極之訝異。
這時,門鈴響起,傭人去開門,律師振作起來,“我師傅平律師到了。”他籲出一口氣。
平律師到底是長輩,氣定神閑,打過招呼,聽徒弟匯報,沉吟不語一口氣。
半響她說:“子覺在接受骨髓移植後判若二人,失去自我控製。”
關芷看著她,“你打算用這個理據替他辯護?”
平律師反問:“你準備拘捕我的當事人?”
“正是。”
“什麽理由?”
“他蓄意毒殺深恕之。”
“別開玩笑,少尉,深恕之不知所蹤,王子覺才是受害人。”
“正是,深恕之失蹤多日,她去了何處,這可是一件人口失蹤案,抑或,另有內情?”
平律師生氣,“你強詞奪理,你明知深恕之離家出走。”
“她身上有砒素,她走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時,關芷身邊手提電話響起。
她側身去聽,“啊”地一聲。
她收起電話,對平律師說:“你與王先生,有時間應該到派出所來一趟,遲者自誤。”
她匆匆回到派出所。
一進門便問助手:“在哪裏?”
“鳳凰國際飛機場,他倆要求及時購買兩張單程往倫敦票子,櫃員循例把他們護照上照片與電腦中存放疑犯照片核對,十五秒鍾後,叮一聲,原來是深恕之小姐與深忍之先生,他們用的是假護照。”
“你還坐在這裏?”
“櫃員一抬頭,他們已經走脫。”
關芷頓足,“立刻趕往鳳凰機場,去。”
那天上午,航空公司櫃台人員看到一對年輕男女手拉手走近。
“今日往倫敦飛機票可還有空位?”
“十時半一班隻餘頭等艙。”
“兩張,”男子遞上信用卡。
“國際旅程需檢查護照 。”
兩人交出護照,櫃台員檢查過,她順手將護照放入最新容貌核對器,她注視核對結果:紅色大字打出“涉嫌謀殺”。
櫃台員大驚,立刻按動無聲警報。
她盡量裝作若無其事抬起頭來,“先生,該班飛機全艙禁煙…”
但是那一對年輕男女已經在她眼前消失。
駐守飛機場警員荷槍實彈趕到,立刻去守衛大門,可是經過搜查,一無所獲。
假護照假信用卡全部留在櫃台。
櫃台員對關少尉說:“他們不像罪犯,兩人很親密,像一般戀人,由男方做主,但不似很精明的樣子。”
“謝謝你的觀察。”
“不過遲了一步,我一定注視銀幕太久,被他們發覺。”
關芷說:“不是你的錯。”
助手吩咐警員,“設路障逐輛車搜查 。”
關芷抬起頭來,“為什麽?”
在一間快餐店裏,恕之也在問:“為什麽?”
忍之答:“我想去歐洲。”
“插翅難飛。”
“在這塊地方兜兜轉轉,實在憋得慌,去到歐洲,恐怕會自由,試一試。”
恕之歎口氣,“你不讓他們下台,他們也不給你過好日子。”
“躲了那麽久,真的膩了。”
“有一個地方,你一直想去。”
“那是什麽地方?”
“我們到南部海岸,租一座燈塔居住,對牢大海,無牽無掛。”
“能住多久?”
“不必煩惱,能多久就多久。”
“還有足夠的錢嗎?”
“我會想辦法。”
忍之憐惜地看著她,“你那麽蠢,有什麽辦法?”
“如果在東南亞,可以租船偷渡到附近小國。”
“這裏離古巴也不遠,你可諳西文?”
兩人忽然不再憂慮,大笑起來。
過了兩日,關芷在辦公室接見王子覺與平律師。
平律師一見她便說:“失敬失敬,原來少尉便是傳說中的關美人。”
關芷輕輕說:“平律師好興致。”
王子覺一直不出聲。
“王先生身體可好?”
“子覺已與常人無異。”
“王先生企圖毒殺你的妻子以及救治你的人,是合適的做法?”
“子覺,你不用回答這個問題。”
王子覺鎮靜微笑。
“這叫做與警方合作?”
平律師說:“我們到這裏完全出於自願合作,如果遭到不禮貌待遇,立刻離去。”
“王先生,針筒與毒藥要來何用?”
王子覺輕輕答,“你知道得很清楚。”
“不,我不清楚,你說給我聽。”
平律師沒有好氣,取出一本精致燙金封麵小書,翻到某一頁,遞給關芷讀。
關芷看到封麵上的字樣,略覺尷尬,看到平律師指著那一頁那一行:“…砒素可增加不可言喻之歡愉,行使方法如下,…”
平律師說:“這小書還有其他秘方,十分有趣,並非全無科學道理。”
關芷氣結,她不動聲色。
“王先生,你的拐杖,在幹涸的迷失湖中發覺。”
王子覺仍然不徐不疾的回答:“我不止擁有一支拐杖,隨意放在家裏,每個人都看得見,每個人都可以借用。”
他態度奇佳,不卑不亢,不溫不火,充分合作。
平律師問:“關小姐,你還有什麽問題?”
關芷看牢王子覺:“王先生,你可有殺害貞嫂?”
王子覺平靜的答:“我沒有。”
“子覺,關小姐心中疑團已釋,我們可以走了。”
關芷忽然問:“王先生,你晚上睡得好嗎?”
王子覺脫口便答:“我十分思念恕之,時時輾轉反側 。”
平律師說:“關小姐,夠了,警方要的疑犯並不是王氏,除非你對其他人有特殊感情,聽說,你為著查案,曾經充當某人的未婚妻 。”
薑是老的辣,說完他與王子覺離去。
助手斥責:“無理!”
再看上司,關芷卻不動怒,她正在沉思。
在車上,平律師對徒弟說:“你陪子覺到歐洲去度假,走,越快越好。”
王子覺並沒有反對,他隻是說:“倘若恕之回來…”
平律師並不與他爭執,“倘若她回來,我會通知你。”
她還有許多事情要辦。
她約見了一直雇用的私家偵探。
對方問她,“事情怎麽樣?”
“王子覺似隨時願意招供,他們二人下落如何?”
探員歎口氣,“他倆自中部隨王自覺走到西岸,然後不告而別,走向北部,現在,又折向南方。”
“好本事。”
“老平,他們一定要租車子用,且必須住宿,盯著這兩條線跟蹤,必定有線索,警方案件太多人手不足,否則,所有逃犯均可歸案 。”
“他們此刻在何處?”
私家偵探攤開地圖,“我的夥計說,他們在海岸鎮租房子住,他們的要求很奇怪,他們租了層燈塔。”
平律師不出聲。
“我覺得事情異樣,他倆似已厭倦逃亡,打算放棄,你可需知會王子覺?”
平律師沉吟。
“如否,警方很快會找到他們,若果他倆異口同聲指證王子覺,在法庭上會有點麻煩。”
平律師忽然問:“你怎麽看這兩兄妹?”
“他們當然不是真正兄妹,可是兩人相依為命的感覺,卻真叫人惻然。”
“他們也試圖離開對方,尋找新生,不知怎的,又回轉對方身邊,一起逃亡。”
“王子覺多麽不幸。”
平律師說:“故事還沒有結束呢。”
“你打算把案子訂在深忍之身上?”
“不是他還有誰,有目擊證人在該日看到他清晨離開王家駕車往迷失湖方向。”
“那醉漢說的話不能入信,給他一瓶劣酒,叫他認是凶手,他也無所謂。”
“動機是什麽?”
“兩個男人都不願有人傷害深恕之。”
“深恕之是那樣不可抗拒的女子嗎?”
“你要知道,那是兩個世上少有的寂寞人。”
平律師歎口氣,“誰不是。”
“老平,你還是新婚。”
“我真算幸運。”
“老平,這是海岸鎮燈塔的位置,記住,他們可能持有槍械。”
有了固定地址,恕之即時訂閱報刊,請雜貨店每日送牛奶雞蛋麵包水果上門,當燈塔是一個正式的家。
一生都想過正常家庭生活的深恕之不顧一切做起小主婦,每天在廚房兜轉,她做的全是粗淺美味的甜品:蘋果餡餅,藍莓鬆餅,巧克力餅幹,橙皮蛋糕 。
忍之樂於捧場,很快胖了一圈。
他們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隻見全世界炮火連天,沒有一寸安樂土。
起坐間在燈塔中部,可以看到蔚藍的大西洋。
恕之忽然說:“有一個人,每晚開燈睡覺,一夜,他忽然決定熄燈,第二天早上,他知道做錯,內疚自殺,為什麽?”
忍之答:“他是燈塔守衛員,當然每晚開燈睡覺,一日,他熄掉大燈,第二天早上發覺有船觸礁,故此內疚。”
兩人都笑起來 。
半響恕之問:“你有內疚嗎?”
忍之答:“你了解我多於我自己。”
這是真的,恕之又說:“那就是一種極高層次的感覺,我同你求生還來不及,怎會有這種奢侈,在一個清風明月的晚上,忽然檢討起自己的過失…貓捕鼠有內疚嗎,我想不。”
忍之點頭。
恕之問:“你可有殺害貞嫂?”
一直不能出口的問題終於自她口中吐出。
忍之意外,“我以為那是你!”
恕之指著胸口,“我?”她跳起來,“不,不,不是我,你怎麽可以懷疑是我?”
忍之跳起,“如果不是你,我又何必與你一起流亡?”
“我以為是你,忍之,我以為是你。”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目光相遇,他倆暮然回複少年時彼此信任的感覺。
恕之籲出一口氣,“我是多麽愚蠢,我一直懷疑是你,那一大早,我明明看見你駕車出去,片刻回來,滿臉泥濘,後來我一直找不到那隻靴子 。”
“被我拿到鎮上丟掉了。”
忍之捧著頭,沉默半響,然後說:“我聽到貞嫂威脅你,我約她在清晨六時見麵,我不能容許她傷害你。”
恕之黯然,“你打算怎樣應付她?”
“必要時,把她推進迷失湖。”
恕之惻然,“那是動機。”
“我到達迷失湖,看見鬆氏的舊貨車停在路邊,以為鬆山也來了,心想不好應付,可是湖畔並沒有人,那天大雨,滿地泥濘,我等了二十分鍾,渾身淋濕,終於回轉,一無所得,稍後,舉行婚禮,警長與鬆山一起出現,我才知貞嫂已經失蹤 。”
恕之苦笑。
“我以為是你,你解決了威脅你的人。”
恕之緩緩說:“不是我,我沒有出去過。”
忍之揶揄,“你不會容許任何人破壞你的幸福。”
恕之無言。
忽然之間,她掩住胸口大笑起來。
忍之完全明白她笑的是什麽,他十分無奈,“是,如果我倆都互相懷疑,在警方麵前,我們還有什麽機會?”
他們頹然背對背坐下。
恕之看著大海,她輕輕說:“如果不是你,也不是我,那隻有子覺了。”
“王子覺與鬆鼠鎮任何人沒有仇怨。”
恕之微微笑,“是我把仇恨之心灌注進他血液裏。”
忍之也笑,“你捐贈的是骨髓,不是毒咒。”
“可是,我的個性,我的感情,也隨著我的骨髓進入他的血液。”
他倆輕鬆言笑,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般。
這時,有人按門鈴,恕之到窗前張望,看下去,原來是雜物店小夥計送食物來。
“該付賬了,我下去。”
她把門打開,付清款項,那十一二歲的送貨男孩看著她忽然說:“我見你照片貼在銀行門口,那時你的頭發沒有那麽長。”
恕之呆住。
半響她說:“你看錯人,去,去。”
忍之站在她身後。
他說:“上車,我們又該上路了。”
恕之搖搖頭。
“什麽意思?”
“我不走了,我喜歡這座燈塔 。”
“警察很快會來逮捕我倆。”
“我們不是凶手。”
“他們可不關心,那是十二個陪審員的事,他們但求破案,將我倆繩之以法 。”
恕之把牛奶瓶子捧進屋內,關上門。
“快收拾行李,走吧。”
恕之轉頭說:“我們去自首。”
忍之詫異:“你還有什麽主意?”
恕之微笑,“讓關家寶立一功,來,由你親自告訴她,你在什麽地方,那是你的未婚妻,她並不可怕。”
忍之臉色轉為蒼白。
“把實情告訴她:我倆不是凶手,我倆已厭倦逃亡,落網是遲早的事,去,去打這個電話。”
忍之一聲不響。
恕之打一個哈欠,“我去睡中覺。”
忍之追上去,“警方隨時會的出現。”
“我知道,讓他們出現好了。”
她歎一口氣,蜷縮進被窩,“不要叫醒我。”
“你怎麽睡得著?”
“因為我清楚知道凶手不是你,也不是我。”
恕之蒙頭,不久,傳出均勻呼吸。
忍之索性到廚房去準備晚餐,他做了一大鍋燜羊腿,恕之在睡夢中都聞到香氣,她喃喃說:“不走了,走不動了。”
初秋,天黑得早,恕之睡醒,推開窗,看到黃葉翩翩打轉紛紛落下。
“嘎,”她說:“已經秋季了。”
她搭上披肩,匆匆下樓,看到忍之捧出香檳。
“有音樂就好了。”
忍之取出小小收音機,撥到音樂台,“跳個舞。”
恕之嘻嘻笑,“我差點忘記有人教懂你舞技。”
他們幹杯,輕輕擁舞。
“忍之,你最早最早的記憶是什麽?”
忍之毫不猶豫答:“我獨自坐一角哀哀痛哭,你呢?”
“母親緊緊抱我在懷中。”
忍之取笑她,“你做夢。”
“真的,那是一個冬日,大約一兩歲,我穿得很臃腫,年輕的母親抱著我,身邊,站著比我大幾歲的哥哥。”
“啊,那麽清晰,後來呢?”
“不知發生什麽事,他們消失了,隻剩我一人,在街上流浪,後來,在兒童院,看見了你。”
忍之又斟滿香檳。
“過來吃我做的燜羊肉。”
他又開了一瓶紅酒。
忽然,恕之側起耳朵,她關掉收音機。
這時,忍之也聽見有車子駛近。
恕之搭上披肩,去打開大門,忍之貼近站在她身後,一切同從前一樣。
不是警車,是一輛小小黑色吉普車,駛到燈塔門口停下。
車門推開,他們看到王子覺下車。
恕之不由得笑起來,他們三個人又碰頭了。
她朝他揮手,“子覺,快進來吃晚飯。”
王子覺上前凝視逃妻,“你瘦了,”又對忍之說,“你也是。”
王子覺看著紅紅爐火,“這裏好舒服。”
忍之斟一杯酒給他,“好嗎?”
“一直在找你們。”
“子覺你神通廣大。”
恕之說:“我們天天講起你。”
王子覺喝一口酒,“說我什麽?”
“說你得到了恕之的劣性因子。”
王子覺微笑,“這是沒有的事。”
他又斟滿一杯酒,坐到恕之身邊,恕之讓開身體,讓他坐得舒服一點。
王子覺說:“恕之,我們走吧。”
恕之詫異:“走到什麽地方去,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忍之頭一個大笑起來,“子覺,你跑這麽遠來說這種話?快坐下來吃菜,我們歡聚一宵,明早你一個人離去。”
王子覺說:“恕之,還來得及。”
恕之輕輕夾菜給他,“我的名字並不叫恕之,那是一本偽造葡萄牙護照上的姓名。”
“為什麽,恕之,為什麽?”
恕之溫柔的握著他的雙手,“我誤會我可以離開忍之,其實不能夠。”
子覺頹然。
忍之問:“子覺你可有帶警方同來?”
王子覺搖頭:“我不會那麽做。”
“那麽你休息一下,回家去吧。”
王子覺忽然說:“我們照舊三個人在一起生活,忍之,我從來不反對你與我們同住,我們一起到歐洲小國生活,我有辦法入境 。”
“子覺,你想得太多了。”
王子覺還想斟酒,忽然之間,他覺得暈眩,伏在桌子上,動也不動。
忍之站起來,指著恕之,“你———”
“我下了藥,好使他好好睡一覺,明早睡醒了看法不一樣,他可能靜靜離去 。”
“我們先走吧。”
忍之一邊說一邊搜王子覺身上現款,忍之取出塞進自己口袋,他永遠是個小偷,恕之知道他改不過來。
“如何處置王子覺?”
“我們都休息吧,明天再說。”
“恕之,不可留他在這裏。”
恕之微笑,“世上隻有你們兩個人對我最好,我真不舍得你們。”
恕之把王子覺拖到長沙發上,替他蓋上薄被。
忍之說:“我們用他的車子,立刻駛往火車站。”
恕之不出聲。
“你不走,我掮你。”
恕之不去理他,她輕輕抬起頭。
忍之走近去拉她的手,可是忽然乏力,他咚一聲摔到地上,臉還沒有碰到地板已經昏迷 。
恕之輕輕說:“記得嗎,那是我們常用這支無色無嗅的藥水,在酒吧下手,偕那人離去,走進小巷,他倒地不起,我倆搜刮所有財物離去,好處是他們醒後毫無記憶…”恕之的聲音低下去。
她靜靜把桌子收拾幹淨,坐下沉思。
天邊露出第一絲曙光之際,她聽到好幾輛警車自遠處駛近,並沒有警號。
車子在燈塔前停下,關芷先輕輕下車,用一支擴音器對牢燈塔說:“我們是警員,深恕之與深忍之,請舉起雙手,放在頭頂,慢慢走出來。”
恕之不去理她。
半響,電話鈴響起,恕之知道警方打進來。
她伸手接聽,對方是關芷,“恕之,我知道是你,出來,我盡量幫你洗脫罪名。”
恕之答:“我有人質王子覺,你要小心。”
對方大吃一驚,“恕之,不要越踩越深。”
恕之說:“你要抓的人是我。”
“你們都爭著認罪,何故?”
恕之微微笑,“我們三人相愛。”
關芷說:“隻有我會相信你。”
“我要切線了 。”
“你們三人,手放在頭頂上,緩緩打開門,逐個走出來。”
“哼 。”恕之放下電話。
她走到樓上,自抽屜裏取出手槍,放進口袋。
自王宅出來以後,她一直帶著這把巴列特小手槍。
她沒有打算逃跑,也沒準備投降。
她蹲下在忍之耳邊偷偷說:“醒來,忍之,醒來。”
忍之比較強壯,較易蘇醒,他睜開雙眼。
“警方在門口。”
忍之發呆,他用手捧著頭。
恕之遞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
他走近窗口,往外張望,隻見三四輛警車包圍燈塔,警車頂上藍光閃閃。
忍之頓足,“我們走投無路。”
恕之卻說,“我們有人質。”她指著沙發上甜睡的王子覺 。
忍之歎口氣,“我才不想扛著他四處走,恕之,本來我們還可以有逃脫機會。”
恕之說:“聽我講,燈塔通往海岸石階處有一隻小小摩托艇,我們把船駛遠,有船接載,可以駛往歐洲。”
“昨天為什麽不去?”
“昨天一切還沒有準備妥當。”
“你與誰聯絡?為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
恕之不再回答,她取起電話聽筒,“關芷,我們三個人將從後門離開,切勿行動,否則人質會有危險。”
“深恕之,前無去路。”
恕之笑,“我知道。”
她放下電話,打開後門,忍之把王子覺抗在背上,隨著恕之走出燈塔。
警方荷槍實彈圍在不遠之處,看著他們緩緩走向石階,登上一艘白色小艇。
恕之熟練的啟動小艇引擎。
忍之說:“汽油不夠。”
“你放心好了。”
小艇緩緩駛離碼頭。
離碼頭一百碼之時,他們聽到直升機在天空盤旋。
恕之鎮定地說:“把王子覺扔下水裏。”
忍之大吃一驚,“他還沒有醒,他會溺斃。”
恕之鎮定說:“不怕,警員數十秒鍾之內可以把他救上岸。”
忍之想一想,不禁懷疑,“我們走得脫嗎?”
“現在!”
她把小艇加速,忍之隻得聽她吩咐,把昏睡的王子覺推下水中。
附近警員嘩然,有人立刻躍下水中遊往拯救王子覺。
恕之趁亂把小船一支箭般駛往大海。
她把速度加到最高,海岸漸漸遠去,可是直升機仍然紮紮聲追了上來。
恕之把船直線駛出,忍之疑惑地問:“恕之,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恕之沒有回答,過一會兒她說:“今天是個晴天,而且天氣冷冽。”
忍之追問:“你有什麽打算?”
“你呢,”她轉過頭來微笑,“你想怎樣?”
“接應我們的船在哪裏?”
“很快就來。”
她把船停下來,汽油即將用盡。
忍之問:“你打算投降?”
恕之說:“我有一些冷,過來坐我身邊。”
忍之握緊她的雙手。
恕之輕輕問:“你願意陪我嗎?”
忍之忽然鎮定下來,他據實回答:“我離不開你。”
“我也是。”
恕之熄掉引擎,小船開始在海上漂浮。
“可記得我們怎樣離開最後一個助養家庭?”
恕之輕輕說:“我不記得了。”
“那個胖子…被我自你身上拉起,狠狠用皮帶抽了一頓,然後帶著你逃走,他用手捂著你的臉,你臉上淤青長久不散,險些窒息。”
“我們好像沒有報警。”
“失敗的製度,布滿漏洞,我同你,自紕漏處篩下,社會底層渣滓…”
恕之一直微微笑。
這時,遠處有快艇追上來,直升機在他們頭頂上浮動徘徊。
恕之問:“我們不會再回到那個製度裏去。”
忍之看著她,“我明白。”
這時,關芷在直升機司機身邊,用望遠鏡看下去。
她同助手說:“的確是他們兩人。”
“誰是主犯,誰是人質,抑或,兩個都是逃犯?”
關芷毫不猶豫,“女方一直是主犯,”
“船上有掙紮!”
他們看下去,果然,下船左右搖晃,有人似想站起來。
“夥計的快艇已經駛近。”
“暫時不要逼近,他們或持有槍械。”
兩艘快艇靜靜的停在附近 。
“少尉,我們需要行動。”
關芷歎口氣,沉吟。
就在這個時候,深恕之用手指著天空,對她兄弟說:“看,關芷在上麵。”
忍之抬起頭,恕之趁他分散注意,忽然在他後腦開槍。
關芷在空中看得一清二楚,“啊,”她大叫起來,“行動,行動!”
深忍之的身體軟倒在小船上。
恕之緊緊將他擁在懷中,她輕輕說:“我說過,我們會離開這裏,忍之,我累得不得了。”
恕之對牢她頭部也開了一槍。
沒人聽到槍聲,快艇上的警員接近兩人的時候,發覺他們臉色異常平靜,像是一對情侶,在一個秋日,看到大好陽光,出來欣賞秋色黃葉,累了,躺下,休息一會。
兩人的額角都有血漬,小小槍孔,並不可怕。
其中一名警員說:“沒有疑點,他殺,然後畏罪自殺。”
他們抬起頭,向直升機上同事揮手。
警員把小艇拖回岸邊。
遠處看去,海岸鎮風景如畫,藍天白雲,趁著碧綠海岸,白色燈塔就在小丘之上,這時,許多居民聚集在岸邊,竊竊私語看著海警歸隊。
有一個人,由警方陪伴,他渾身濕透,肩上搭著橘紅色毯子,呆若木雞,茫然看著快艇駛近。
他是王子覺。
救護人員立刻著受處理善後工作。
升直機降落,關芷走出來,跑近法醫。
法醫問:“可是他們二人?”
關芷看一眼,點點頭,也許因為風大,她眼鼻通紅。
法醫說:“案子結束,你可往鬆鼠鎮銷案。”
關芷輕輕問:“為什麽?”
法醫詫異,“少尉,該類案件全國各處每個月都在發生,有什麽稀奇?”
居民漸漸散去,茶餘飯後,肯定多了許多閑聊資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