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柔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在外婆家,發生的一件事。
外婆正做縫紉,電話鈴響了,他去講了幾句,回來的時候,發覺放下的針不見了,找了一輪,不見,她嘀咕:“不要刺到人才好。”忽然想起來,她取過剪刀,在桌子上輕輕敲。
外婆嘴裏這樣說:“針,針,剪刀替你做媒人。”
小小的坤柔大奇,七八歲本在玩耍的她擠到外婆身邊去看個究竟。
果然,外婆才把剪刀在桌上晃動數次,忽然之間,剪刀尖上便粘著剛才丟失的針。
坤柔覺得神奇,“外婆,針出來了。”
外婆笑咪咪,“土方,百發百中,針一聽到剪刀替它做媒,立刻跑出來答應。”
“嗬,做媒有那麽好嗎?”
“有人做媒可以結婚呀。”
“結婚又有什麽好?”
“小坤柔,婚後有人照顧愛惜你。”
坤柔把頭輕輕擱在外婆膝上。
這個剪刀願替針做媒人,針那麽高興的故事,深深印在她腦海中。
十多年過去,外婆已經辭世。
讀初中時,坤柔已經知道,那支針迅速出現,是因為剪刀尖上多數附著一點磁石。外婆知道它的用途,隻不過添上一則可愛的故事。
華人各省各縣各城都有美麗的神秘傳說,加在一起集了大成,最著名的當然是嫦娥奔月,精衛填海,可是坤柔喜歡剪刀替針做媒人這一則。
辦公室裏也有剪刀,她偶然也會取起剪刀,在桌子上掃一掃,一邊低聲說:“針,針,剪刀替你做媒人。”
結婚真的那麽好?
這當然也不是真的。
王坤柔此刻是一個心理醫生,在政府醫院執業。
她未婚,獨身,可是聽各式各樣的煩惱人抱怨日久,也知道世上有幾件事大抵是不存在的:幸福的婚姻,聽話的孩子,與合理的老板。
因為我們要求太高?
不一定,父母分手已有十年,坤柔依然,但無奈。
外婆過世後把外公留下一點點節蓄贈予坤柔,母親問:“你可以把這筆錢用來讀書,也可以買一幢小公寓安生,哪一樣?”
坤柔簡單地回答:“讀書。”
在外國寄宿,半夜睡不著,老覺得外婆的手像在撫摸她額角,叫她落下淚來。
畢業回家,坤柔發覺母親已成為一間小小玉石店老板娘,生意不錯,老媽總算站起來了。
坤柔很幸運,很快找到工作。
師傅姚醫生一看到她就喜歡,同別人說:“王坤柔有今日年輕女子罕見的端莊,她坐在那裏,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對答如流,語氣溫柔,她將會是個不可多得的心理醫生。”
坤柔很快獨立生活。
母親時時問:“坤柔,有無對象?可相中什麽人?切莫蹉跎。”
“結婚有什麽好,外公早逝,你與爸又分手,你那傷心欲絕的樣子我曆曆在目。”
老媽忽然尷尬,她否認:“我沒有你形容那樣過份。”
“天天哭足一年。”
母親一怔,“也活下來了。”
坤柔握住媽媽的手,“我們生活過得去,已經夠高興,活著,不過是求三餐一宿,身體健康,門外無債主,門內無病人,你說是不是。”
“坤柔,你的語氣像太婆。”
“要求降一點,大家高興。”
那天,王坤柔醫生第一個病人,是叫韋如的年輕警務督察,開槍自衛,擊斃疑犯,之後內心不安,前來求診。
她坐在沙發上,緩緩說她的故事。
——她求學經過,喜打籃球,戀愛過一次,男方家長反對,他移民住紐約皇後區,每年寄聖誕卡給她……
講來講去,都繞過那宗案件。
“王醫生,世上有無愛情這回事?”
坤柔微笑。
“弗洛依德怎麽說?”
坤柔這樣回答:“人類始祖並不知道有愛情,男女在一起,同其他動物一樣,不過是為著繁殖後代。”
韋督察大為震驚,“啊。”
“男方挑選伴侶,至今均把年輕貌美放首位,你猜是為什麽?”
“膚淺。”
“年輕有生育能力,胸大可以哺乳,盛臀代表盆骨健康,方便生育。”
“什麽?氣質,文化,學識,內涵呢?”
“那是近代的事,人類文明之後,要求漸為繁複,不但希望有後裔,且要質素優秀的子女,需要配偶帶來良好因子,像努力勤學,大方平和這些,這才開始注意女性內涵。”
“仍然是因為傳宗接代?”
王坤柔又笑。
“說穿真沒意思。”
坤柔問:“你在找什麽樣的人?”
“精神伴侶。”
“那是你父母。”
“他們思想留在上世紀,談不來。”
“那麽,好同學與同事。”
“王醫生,我與你算是最無話不說了。”
坤柔再問:“有無要好男友?”
韋督察忽然說:“除非你替我介紹。”
“我?”坤柔愕然。
“是,經你品評,我就放心,你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坤柔覺得好笑,“我自己也沒有對象。”
“你來做媒人吧。”
坤柔笑得筆記本子都掉地下。
韋督察歎口氣,忽然說:“每夜我都看見那人血染滿身,倒在我麵前。”
個多月來她隻字不提,今日,發覺王醫生值得信任,口吐真言。
坤柔輕輕說:“韋如,你是執法人員,他是疑犯,你與助手到達現場排解家庭糾紛:有女子報警說她男友挾持一對子女威脅同歸於盡,門一開,他即開槍擊中你助手胸膛,你拔槍還擊,是很正確做法。”
韋如渾身顫抖,額角冒出汗珠,臉色蒼白痛苦。
“我不能夠,我殺了人。”
“韋如,你比我更明白警察職責,那女子與兩個孩子無恙,你助手已康複出院,你必需那麽做。”
她用手掩臉:“忠叔做到退休,也沒開過槍。”
“這像是說:小玲嫁了好人家,豐衣足食,畝次自銷,白頭偕老。”
韋督察忽然狂哭起來。
幸虧房間有隔音設備。
坤柔任由她發泄情緒。
“個人遭遇不同,人是人,你是你。”
韋如一直流淚。
坤柔看看時間,“星期三再見。”
韋如點點頭,喝了杯水,緩緩站起身告辭。
“走好。”
她籲出一口氣,挺起胸膛,打開門,走出去。
韋如走進待客室,看見一個小小孩子仰起頭,搖晃地向她走近,高高興興地叫:“媽媽。”
韋如呆住,任由那可愛的一歲大孩子抱住她大腿,她動也不敢動。
這時,另外一個比他略大的男孩過來拉開他,“這不是媽媽,快跟我來。”
兩個小男孩都一式圓臉大眼,十分可愛,拉扯間小的哭起來。
韋如大奇,“這是你弟弟?”
他不回答,抱起小弟。
“這不是三斤抱兩斤嗎,我幫你找媽媽。”
正在這個時候,王醫生匆匆開門出來,“嗬,你倆在這裏。”
大男孩叫王醫生:“姑姑。”
韋如好奇問:“你們的媽媽,走到哪裏去了?”
這是一個年輕男子向她們走近,“對不起。”
韋如猜想那是兩兄弟的父親,她甩了難,籲出一口氣朝王醫生擺擺手,往走廊方向走。
坤柔抱起孩子,“你來之前通知我一聲。”
年輕人笑,“我們路過。”
“快進來。”
他們三人走進王醫生辦公室。
“孫仲本你這舅舅不好做,他們的媽媽呢?”
仲本答:“今日輪到我做保姆。”
坤柔笑著問:“我可以為你們做什麽?”
他輕輕說:“老姐應邀麵試,剛巧傭人請假,找我看管。”
坤柔唏噓,“務本也夠艱難的。”
孫仲本不出聲。
坤柔自大玻璃瓶裏摸出牛奶糖給他們兄弟,小孩立刻活潑起來,取過坤柔的聽筒,一個扮醫生,一個扮病人,玩得很神氣。
老大忽然老氣橫秋說:“剛才那阿姨長得像媽媽。”
坤柔一怔,“誰,嗬,你說韋督察?”
孫仲本嗬一聲,“警務人員?看不出來。”
“像你姐姐嗎?”
“臉盤子相似。”
玩夠了,小兄弟倆擁抱在一起,在長沙發上盹著。
坤柔看著他倆,無故落下淚來。
孫仲本鼻子紅紅,看向別處。
“你別擔心,”他說:“他們還有我呢。”
坤柔抬起頭,“也有我這個表姑,無論如何,叫這兩兄弟不致缺乏。”
這時,仲本的電話鈴響起,他說了兩句,回坤柔:“務本這就來了。”
“麵試可成功?”
“知會她下星期錄音。”
“勝利。”坤柔放下心來。
“坤柔,你對我們真好。”
坤柔輕聲答:“什麽你們我們,根本一家人。”
有人敲門進來,那一臉笑容的是孫務本。她若有煩惱,卻一絲也不帶到公眾場所,這才叫心理醫生擔心。
“坤柔,怎麽打擾你。”
“你坐,讓他們再憩十分鍾。”
務本探過頭去看表妹,“到底是醫生,越發英姿颯颯。”
坤柔笑,“星期天到我家來,我做烤龍蝦給你們吃。”
“周末我要錄一首廣告歌曲:大同樂,價廉物美,貨色眾多,一切電器,七折發售,大同樂,大同樂……”
大家都笑了。
他們姐弟一人抱一個孩子離去。
孫仲本忽然轉過頭來輕輕問:“是名督察?”
電光火石間王坤柔靈光一線,“仲本,星期日我介紹她給你認識。”
針針,剪刀替你做媒人。
下班,坤柔到小店去探母親。
天氣冷,坤柔絨線帽子加圍巾,隔著櫥窗看老媽小心翼翼取出一款寶石胸針給客人看。
客人握在手中不願放下,嘴裏還價。
坤柔輕輕推開店門,走進去,四處瀏覽。
她走到那女客身後張望那枚胸針。
女客緊張起來,對老板娘說:“林小姐,你給我打個八折,我馬上拎走。”
“八五折。”
她取出信用卡,“唉,下次可要便宜點嗬。”
客人走了,母女倆笑起來。
“打烊沒有?”
“今日延遲收工,大節當前,一年就靠這幾天,星期日你到我處吃素餃。”
“我約了孫家姐弟。”
林女士靜默一會,輕輕說:“孫氏姐弟是你父親妹夫的子女,同你真是一表三千裏,你不必太熱中。”
坤柔不出聲。
“那姐姐是個沒有名氣的歌女,又是寡婦,頂尷尬。”
坤柔笑說:“媽,說得難聽點,你是離婚婦人,我是大齡小姐,都不是好貨色。”
林女士啼笑皆非。
“你要留心人家有否企圖。”
“對,他們都想上免費心理課程。”
林女士歎口氣,“記住,坤柔,世上每個人都比我們母女聰明能幹,我倆越發要戰戰兢兢做人。”
“明白。”
“你先回家吧。”
坤柔見陸續還有客人進小店來,便告別回家。
她回家寫報告。
坤柔在寫一個比較特別的題目:中國舊文學中女子渴望求偶的情意結。
這一章是演繹紅樓夢中史湘雲仰慕表兄賈寶玉的心理狀況。
坤柔厭惡書中每一個角色,湘雲比較磊落,尚可容忍,故此挑出她來分析。
接著一章,她會寫西廂記裏的崔鶯鶯,跟住是那愛做夢的杜麗娘。
報告用英語些,坤柔刻意劃出這些女子都屬妙齡:十五六七歲,正是青春期,在繁殖能力頂峰狀態,體內荷爾蒙分泌誘發對異性追求,一方麵受禮教壓抑,形成畸型發展……
寫得累了,她揉揉雙眼,休息。
獨身的她穿著溫暖舒適的棉布睡衣褲,跳上床去。
第二天一早,她到熟悉的小咖啡店吃早餐。
老板看見她,連忙招呼,“王醫生早。”
“小何你早,照例煙肉蛋加炸薯茸,黑咖啡。”
“這種早餐不是健康食品。”
“不用向我推銷紅蘿卜黃薑汁,生不如死,這種長壽難捱。”
小何笑笑領旨。
坤柔問他:“小何,什麽叫大齡小姐。”
小何與王醫生已有數年交情,她可以說是心理醫生的心理醫生,時時與王坤柔討論各種問題,天文地理,無所不談。
“大齡,指過了結婚年齡。”
“什麽謂之結婚年齡?”
“對女性來說,二十五至三十吧。”
“為什麽女性特別著急?”
“我們也擔心呀,不然,何用鞠躬盡瘁討好你們。”
“小何,我從未見你取悅女性。”
小何給坤柔添咖啡,“女子有生理時鍾,過了期限,不能生育,故此著急。”
坤柔微笑,這人知道的不少。
年屆三十,已是高齡產婦,這種恐懼一直長存心中。到了今日醫學昌明,女性仍然焦慮,照樣維持與時間賽跑心理。
坤柔看看手表,她趕上班。
同小何已經熟得按月算賬。
這人有趣,什麽事都不坐,隻開一間咖啡店,每早六時到下午二時營業,專門招呼白領,周末休息,年尾大假,在店門掛一個牌子:釣魚去也。
簡直是遊戲人間嘛。
相比之下,其他的年輕人全變成庸碌的工蟻。
星期三,坤柔又見到韋督察。
“精神好些沒有?”
她歎口氣,“仍然不安,想轉文職。”
坤柔點點頭。
“那張血臉,怎樣都忘不了。”
“往前走,慢慢淡忘。”
“我也終於明白,該刹那,我非開槍不可。”
“聽你同事說,你不願休息,每日留在派出所直到深宵,研究可由第二個解決辦法。”
韋如苦笑。
王醫生忽然說:“星期日請撥冗倒舍下吃燒烤。”
“我哪裏有胃口。”
“喲,我可不是做香腸漢堡,我烤龍蝦最拿手,一個人要是連香檳龍蝦都不想吃了,也不用活著啦。”
韋督察微笑,“王醫生真會說話。”
“一言為定,早些來,十一點吧,你可喜歡小孩?”
韋如想起,“上次那兩個找媽媽的小男孩,是你親人?”
坤柔點頭。
“今日很少見到願意帶孩子的年輕爸爸,通常交給保姆全權代理。”
坤柔遺憾地說:“他們父親去年患肺癌辭世,你見到那個,是小孩舅舅。”
“嗬,對不起。”
“他們的父親才三十出頭,不沾煙酒,發現腫瘤,及時進行化療,兼做手術切除壞組織,醫生都認為充滿希望,可是四個星期後,他再度入院,就沒有出來。”
韋如震驚,“孩子們是孤兒!”
“法律上來說,生父不在人間,子女便叫孤兒。”
韋如本來激動的情緒令她更易落淚。
“真叫人覺得生命沒意思。”
“勇者生存,一定要提起用起來,涎著臉,沉著氣,咬緊牙關,好好走完這程路。”
“坤柔,你做得到嗎?”
王醫生異常坦白:“我不知道,我沒受過什麽大打擊,父母離婚,我不過哭了一年。”
“可憐的王醫生。”
“之後就認定讀心理學,至少可以替自己解開心結。”
送走韋督察,她籲出一口氣。
“下一位。”
下一位是部門首長,壓力大得叫她掉頭發。
“白天掉頭發,晚上做噩夢,也看見頭發一束束那樣脫出來,露出雪白頭皮,嗬,可怕,令我整日忐忑不安,影響工作情緒。”
坤柔注視她,其實她的頭發並不比其他同齡女性更加稀疏,可見純屬心理問題。
“你頭發狀況不差。”
她緊張不安,“已經掉甩一半,快禿頭了。”
“從前一定異常濃密。”
她常常歎口氣,“自從轉到這個職位之後……”
這一傾訴就是大半小時。
王醫生隻需每隔數分鍾嗯地一聲。
聽任訴苦並不是好差事,好比站路邊,吸收車輛噴出來的二氧化碳,那些有毒的煤煙,積儲在肺部,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是以大家都疏遠愛吐苦水的朋友。
對方訴出烏氣,心裏好過得多。
她滿意地挽起大衣離去。
“王醫生,你這辦公室真清靜,像間寺院。”
是嗎,那麽,王坤柔像入定的老僧。
星期天。
坤柔一早向海鮮檔定了十隻澳洲大龍蝦,檔主已經切開包好。
“王小姐,今日之內吃掉最鮮味。”
她又買了蘆筍及意大利麵。
回到家,坤柔在廚房為食物調味。
韋如準時按鈴,她帶來大籃水果。
“快來幫忙,香檳放進冰桶裏,把燒烤爐點起來。”
韋如本來一臉憔悴,這是被坤柔呼來喝去,手忙腳亂,沉重心事隻好放到一旁。
於是水果洗淨,玻璃杯起一列排開,意大利麵落鍋,龍蝦烤香。
孫仲本跟著來到,一見韋如,心中喜歡,不由得燒紅耳朵,坤柔為他們介紹,仲本藉口教她做配蘆筍吃的蛋黃醬,談了起來,韋如放下雄糾英姿,虛心討教。
坤柔看到他倆投機,大有滿足感,自心裏高興出來。
是有這種人的吧,她自嘲,喜歡撮合人家。
稍後務本與兩個孩子也出現。
男孩一聞到食物香味就嚷著要吃。
仲本看到大姐,更覺韋如臉型與姐姐像,不知多親切。
他們先服侍孩子。
韋如殷殷垂詢:“叫什麽名字?”
坤柔笑答:“孩一,孩二。”
韋如笑得彎腰。
務本答:“是小強與小明。”
坤柔說:“大姨媽四個孩子,索性叫甲乙丙丁。”
小孩吃龍蝦肉如嚼番薯,煞是有趣。
坤柔喝著香檳,坐露台藤椅上看風景。
忽然聽得有人自樓上叫下來:“喂,耶穌說要愛你的鄰居,可有多餘龍蝦及歡笑?”
坤柔大奇,探頭問:“你是誰?”
“老張,住你樓上,可以借一個午餐否?”
“請下來。”
坤柔跑去開門。
她的鄰居是中年男子,身型略胖,衣著整齊,笑容可掬。
“就你一個人?”
那老張無奈,“寂寞的星期天。”
坤柔幫老張介紹。
務本躲在烤爐後邊,老張卻看到了她。
“喂,玉米烤焦了。”
他倆也攀談起來。
如此成功,連坤柔都詫異起來。
噫,天生我才,必有所用,沒想到有這方麵的天份。
兩個孩子狂奔一輪,倒在坤柔的床上睡著。
坤柔輕輕說:“小孩不知愁滋味。”
務本靜靜回答:“睡到半夜,會起身找爸爸,大的哭,小的一見哪間房間燈還亮著,便要去看是否爸爸回來了。”
坤柔一聽,好比萬箭鑽心,眼淚噗噗掉下。
務本反而安慰她:“這是怎麽了。”
坤柔連忙抹幹眼淚,“對不起,對不起。”
三點多,大小客人才告辭。
老張派來一名男工人幫坤柔收拾地方。
坤柔很欣賞這一點體貼。
“張先生你做什麽職業?”坤柔與他攀談。
“我叫張彭年,應聘回流在醫務署傳染疾病科做實驗工作。”
“嗬,我們是半個同事。”
“我見過你,坤柔,不過你沒留意我。”
“抱歉,是我疏忽。”
“不,你工作時夠專注。”
“你怎麽聘用男工人?”
“我單身,女傭不方便。”
這個微禿的中年男子設想周到。
坤柔直接地問:“沒結過婚嗎?”
老張說不出的惆悵,“時間過得比想像中快,真難控製,滿以為男子應先做好功課事業,來日方長,等我出山一看,隻見整街小背心,低腰褲,人家不接受我,我也受不了人家。”
坤柔忍不住笑出來。
過一刻他問:“務本是你表姐?”
坤柔點點頭。
勤快的男傭人做兩杯咖啡出來。
“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很吃苦吧。”
坤柔鼻子發酸,沒有言語。
張彭年十分大方磊落,“坤柔,你猜,她會否有時間約會?我沒有企圖,隻是喝杯茶,聊聊天,抱怨上天為什麽作弄人類等話題。”
坤柔先是歡喜,隨後小心謹慎地問:“為什麽挑選她,你看到什麽優點?”
張彭年爽快地回答:“投機,剛才我們談到都會幼兒入學問題:怎麽會搞成今日這種混亂局麵,真正難為了家長,一講便是三十分鍾。”
坤柔微微笑,“之後呢?”
張彭年一怔,小心翼翼的答:“之後就要看發展了。”
“她的情況,你可以看得很清楚:她有負擔,有過去,有傷痕,若無誠意,大家辛苦。”
老張嘩一聲,“沒想到未約會就要過你這小家長一關,照你說,是否因噎廢食?”
坤柔抬起頭,“你講得也有道理。”
“請把孫務本的電話號碼給我,我碰釘子抑或得償所願,與人無尤。”
“老張,你是個勇敢有趣的人。”
“謝謝你。”
坤柔十分訝異,沒想到買一送一,今日成全了務本及仲本兩姐弟。
一出手便有這樣理想成果,是賭場中所謂生手運氣,王坤柔有點躊躇誌滿,向老媽炫耀成績。
母親抱怨:“你自己並無對象,倒去幫別人瞎忙。”
“我自從實習時在兒童醫院工作過一個月之後對生兒育兒一點興趣也無。”
“那,誰叫我外婆呢。”
坤柔嘻皮笑臉,“你那麽漂亮,一聲外婆,大煞風景。”
林女士沮喪:“有時我特地去逛商場,就是為著看手推車上的嬰兒,真是各有各可愛,若能遇到孿生兒尤其幸運。我要是還能生,我自己來。”
坤柔駭笑。
這樣看來,人類不虞絕種。
坤柔問母親:“那樣辛苦,為什麽還要生育?”
“女性本能,一代傳一代,同少年的叛逆一模一樣,永不磨滅,是人類天性。”
“媽媽你可擔任心理分析。”
“沒有子女怎麽過一生?毫無寄托盼望,下午等誰放學回來說說笑笑共寫功課,有事找誰商量合作共渡難關。”
坤柔詫異,“媽媽,我有幫你嗎,我除出淘氣,什麽也沒做。”
“嘿,我一看到你那張扁麵孔,想到你豆那樣尺寸的小腦袋就會歡笑。”
坤柔啼笑皆非,“謝謝你老媽!”
“從沒見過你那樣笨的孩子,故此越發疼愛,媽媽生得你那麽鈍,多可憐。”
坤柔摸不著頭腦,“媽媽,我自幼聰明伶俐,年年做班長,成績斐然,如何說笨。”
“豬蠢。”林女士十分堅決。
坤柔與母親緊緊擁抱。
你若鍾愛一個人,便覺得他又小又可憐,不懂得保護自己。
林女士自身十七歲便出社會工作掙錢,誰也沒同情她年幼無知,有事沒事把她踩在腳底,那也好,一早認清這社會嘴臉,沒有寄望,也不會失望。
從那個成功的周末起,坤柔每見一個人,都會想:他同誰配對好呢。
她到何家咖啡店去,邊吃早餐邊說:“有很多優秀的男生碰不到理想女生,有若幹適齡女生也沒遇上那個意中人,我們時時會無意中對人說:‘呀,我有一個朋友/同事/表哥與你一定談得來’,可是很少有人動手介紹。”
小何說:“因為弄得不好,會怪介紹人。”
“怪就怪好了。”
小何說:“一次我經不起百般央求終於做了中間人,他倆吵架,把我怨個賊死。”
坤柔說:“他倆本性柔弱。”
“坤柔,在你眼中,有無壞人?”
坤柔答:“投機便多說兩句,合不來少說幾句,何必生氣。”
“說得好。”
“再給我一杯咖啡。”
“你每杯落三顆糖,王醫生,發起福來非同小可。”
“咖啡!”坤柔吆喝。
與小何這樣熟,可是她不知他叫什麽名字,隻叫他何家,或是小何。
她趕著上班。
一進候診室,便覺得轟動。
小房間竟聚著五六名男同事。
這是幹什麽?
王醫生隨即明白了,原來他們圍著一個美女。
隻見她大眼睛雪亮,鮮紅色小腫嘴像煞一顆櫻桃,身段凹凸分明,隻穿白襯衫黑裙子也難掩豔光。
那女子一見坤柔如釋重負,“王醫生,我可以進來嗎?”
王醫生連忙讓她進辦公室,關上門。
她笑問:“有何貴幹?”
“我是律政署吳小華,王醫生,你都看見了。”
王醫生訝異,“你是名律師?”
她歎口氣,“胸大應當無腦,可是這樣?”
坤柔有點尷尬。
吳小姐在飲水器上斟了一杯清水,一口氣喝下,氣略平。
坤柔搭訕說:“也許,化妝清談些,免惹人注意。”
吳小姐哭喪著臉,“王醫生,我哪有化妝,我眼睛鼻子嘴唇天生如此。”
她趨近麵孔給王醫生看個究竟。
果然,天生濃眉長睫,根本不用加工,唇色嫣紅,上唇形狀像一把丘比得的弓,什麽都是天生。
王醫生讚歎,“確是一個美女。”
“自小到大,我聽到最多是這句話:‘嗬,這小女孩真好看’,然後是‘她是個美少女’,漸漸‘美女,為什麽不去做演員歌星模特兒掙大錢,在課堂與可憐巴巴的我們爭什麽分數’,氣炸人肺。”
王醫生看著她,“你沒有束腰?”
吳小姐把醫生的手搭在她腰肢上,果然柔軟自然。
嗬,一切都是吳媽媽的功勞。
她說下去:“成年以後,男女都帶有色眼鏡看我:吳小華是隻花瓶。”
王醫生看著她。
“醫生,你看你,多麽斯文端莊,清秀嫻靜,完全像個知識分子,學問修養寫在臉上。我……”
“我明白。”
“我真的累了。”
“是什麽促使你找心理醫生?”
“昨日在法庭上,法官認為有兩名陪審員為著盯牢我看,心不在焉,受到警告。”
嗬,藐視法庭。
“真荒謬,今日西報法庭新聞版立刻已頭條刊出這段花絮。”
王醫生心裏羨慕。
這就叫做豔名四播,在今日,絕對不是壞事。
可是吳小華苦得不得了:“我還能到什麽地方去,還用找對象不,我一輩子困在這具肉體內,一籌莫展。”
王坤柔想表示同情。
曆年大家都聽過不少庸脂俗粉抱怨有人妒忌她們是因為她們美貌,但吳小華不一樣,她是認真的。
可是,你怎樣同情一個人的美貌呢?
坤柔輕輕說:“古時蘭陵王長得美,上仗殺敵,自覺缺乏威嚴,所以每次都戴一個可怕的麵具。”
吳小姐不出聲。
“你戴副眼鏡吧。”
吳小姐自手袋取出一副老太太型玳瑁邊眼鏡戴上,可是,反而令人覺得淘氣有趣。
這時,王醫生注意到她衣著樸素,頭發簡單束在腦後,可是她毋需搔首弄姿,天生婀娜動人。
“我苦惱極點。”
“你把這煩惱換給我吧。”
“王醫生,連你都開我玩笑,你不知一個律師被人當作性目標的痛苦。”
“男性都希望十全十美的你幫他們延續下代呀。”
“嗤。”
“醫生做過研究:人類自嬰兒時代起就懂得欣賞美貌,看到穿紅色漂亮姐姐來抱,立刻歡笑。”
“醫生,請解救我。”
“你隻有忍耐接受事實,放鬆心情。”
吳小華垂下頭。
“別怕,過些歲數,人人都會年老色衰。”
吳小華忍不住笑出來,露出一口貝齒,上帝在造這個人的時候,無異特別用心。
“你男友可有意見?”
“我沒有男友。”
“怎麽可能。”
“郵箱裏塞滿要求約會的信件,可是,我沒有男友。”
“也許,什麽地方,有個對美貌視若無睹的男子。”
“有這樣的好人?”
“可能,你又會失望:什麽,世人皆醉你獨醒?”
“王醫生,如果有那樣的人,請介紹給我認識。”
坤柔心裏仿佛想起一個人,卻又不肯定,這人是誰呢。
她說:“一定。”
“王醫生,與你傾訴過,心裏略微舒暢。”
吳小華站起來,自然款擺腰肢。
坤柔行注目禮。
誰知吳小華忽然轉過頭來:“王醫生,不準看。”
坤柔大笑,“看也不行?”
“討厭。”
坤柔說:“真叫身段如鉛筆的我羨慕。”
吳小華說:“在北美洲又還好些,女子以炫耀性感為榮……”
時間到了,吳小華告辭。
門外有白等她的男生,一下子圍上去。
一定自小學開始就這樣,日久生厭。
一個人沒什麽才會想什麽,吳小華希望人們放過她的美貌。
下午,王醫生接待一名寡婦。
傍晚,接母親下班。
林女士說:“每天束纏著我幹什麽,你不會找男伴消磨時間,去看戲吃飯跳舞呀。”
一邊說一邊拾起一塊翠玉,係在女兒頸項,又取鏡子給她照。
坤柔看到圓形水晶玻璃鏡子裏去:“平凡。”
“不知多少女客問我轉讓這麵鏡子。”
“鏡花水月,海市蜃樓。”
“烏鴉嘴盡管說些不吉利話,看這塊綠玉上雕的是什麽。”
坤柔一看,“咦!一隻猴子騎在一匹馬上。”
“馬上封侯。”
“我不要升官。”
“你想要什麽?”
坤柔嘻嘻笑,“花好月圓,都想瘋了。”
林女士伸手擰女兒麵頰。
“媽,我今日見到一個美女。”
林女士笑笑,“是大美人還是小美人,自稱美人,還是公認美人?”
“她是不折不扣的真美女。”
“全身都是真的?不大可能吧。”
“好看得不像真人,可是心理上她覺得美貌害慘了她。”
林女士笑,“怎麽不來害我,我是巴不得呢。”
有客人進來,母親上前招呼,坤柔先回家。
說是說六時打烊,有客人進來,難道攆出去不成。
第二天一早,她到何家店喝咖啡。
剛好看見小何在攆人。
有兩個殘妝少女還穿著昨夜的舞衣被他扭著手臂推出店門外。
“別再進來,否則報警!”
不良少女悻悻然離去。
坤柔看著他,“小何你怎麽了?”
“王醫生早。”
“怎麽把客人趕出門去?”
小何脫下塑膠手套扔進垃圾桶。
“小店恕不招待醉酒服毒客人。”
坤柔看著他,原來他還挑客,“不是說過門都是客嗎?”
“王醫生有所不知,這種渣滓不一會就勾搭其他客人,小店很快變成他們站頭。”
這麽黑白分明,八股正經,坤柔微微笑。
“早餐?”
“小何,你大名是什麽?”
小何一怔,“我叫何湖東。”
“小何先生。你婚姻狀況如何?”
他微笑,“王醫生為何殷殷垂詢?”
“想給你介紹一個美女。”
“我未婚,亦無女友,不過美女就不敢當啦,她們是一種負累。”
坤柔笑,“豈有此理。”
小何把新鮮熱辣早餐遞上,“明智已開,王醫生,皮相次要,”他指一指腦袋,“精神首要。”
坤柔立刻知道她找對了人,他的想法,同吳小華一模一樣。
“那麽,就介紹一個律師給你。”
“王醫生真熱心。”
這時,忽然湧進幾個穿西裝的白領,小何忙著過去招呼。
坤柔想,真是個奇人。
晨曦中的他穿白色棉線衫及一條粗布褲,黑色球鞋,精神奕奕的平頂頭,寬肩膀,看上去真舒服,與都會中許多有野心無才能的年輕人相反,他胸無大誌,專心招呼人客喝茶抑或咖啡。
吳小華應該認識他。
回到辦公室,有電郵等她。
“我是韋如,我與孫仲本開始約會,昨日,他約我看電影,結果我們一直在咖啡店裏談個不休,錯過七點及九點兩場,索性忘記電影。”
是什麽戲碼?
“不知道那出戲叫什麽。”
談什麽?
“人生,他讀哲學,喜歡天文,孩子,以及旅遊,與他聊天真是開心,使我渾忘煩惱,我向他學習良多,他有時會帶兩個外甥出來。”
嗬,孩一與孩二,兩個淘氣兒。
“頑皮的他們把口香糖渣揉在我頭發上……”
坤柔也遭過這種待遇。
她忍不住笑著撥電話給韋督察,“用大量嬰兒油可以洗脫。”
“孫仲本已幫我清理。”
“你們倆真投契。”
“不是你介紹,人海茫茫,什麽地方去找他,他住城西,我住城東,一輩子碰不了頭。”
坤柔雖不居功,可是心裏喜孜孜。
韋如還想說下去,上司有電話找她。
王醫生該天第一個病人也進來了。
坤柔抬頭看到他的容顏,心裏呀一聲,神色卻一貫自若。
那是一個炙傷病人,隻剩一條手臂,傷勢是控製住了,生命也撿回來,他卻已成殘疾人。
那年輕人默坐三十分鍾,一句話也沒有。
王醫生開啟音樂,輕柔的吉他聲漸漸令他鬆弛,醫生卻仍像聽見“為什麽是我”的沉默控訴。
他不說話,醫生亦無言。
時間到了,他站起來微微向醫生鞠躬,啟門離去。
王醫生籲出一口氣。
這時秘書進來說:“王醫生,有人找你。”
一看,卻是孫務本,她帶著兩個兒子來看表妹。
兩個孩子撲上來叫坤柔抱。
坤柔連忙給他們一套積木。
務本說:“帶他們檢查牙齒,之後去買新衣。”
“找我幫忙?”
務本遲疑:“不,有事同你商量。”
“咦,你從來不與人談心事。”
“坤柔,你樓上鄰居張彭年約我喝茶。”
“嗬,”坤柔不覺意外,“出去散散心也好。”
孫務本不出聲,隔一會才說:“我回絕了他,我哪來的時間,也不想約會,我是名寡婦,我還得看兩個孩子讀到大學。”
“我明白,老張條件比較差:矮胖又禿頭。”
“沒這種事,我怎會以貌取人,他很熱心,又有幽默感,是我心情欠佳,沒結局的事不想開頭。”
坤柔奇問:“約會一定要有結局?這想法同吃蛋糕求長生一樣。”
“你們年輕人想法不同。”
“什麽不同,有約會的母親即壞母親?那時沒有人約的寡母妒忌你,描黑你。”
“坤柔,你真一句是一句,不,我不是怕人言,我自己沒準備好。”
“開心還需準備?”
孫務本走近窗前,歎口氣“坤柔,實不相瞞,我這輩子,也就是這樣了。”
“你倒想,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趁早找消遣,有一日,孩一與孩二長大成人,離巢而去,你一點節目也無,那才叫苦。”
務本笑,“你這心理科醫生真邪門。”
“老張喜歡孩子嗎?”
“我不希罕任何人同情可憐我的孩子。”
“你少偏激,韋督察不就寵愛他們嗎?”
孫務本笑起來,“韋如最可愛,為了叫小強小明開心,穿起製服,為他們解釋警務人員職責。”可見還是稀罕。
坤柔問了一個關鍵問題:“她可有配槍?”
“沒有,她仍在文職。”
嗯,王醫生想:仍有芥蒂。
“我真高興仲本找到這麽一個好朋友,謝謝你做中間人,坤柔。”
坤柔卻說:“一中,一不中,隻得五十分。”
這時,孩一與孩二倒翻了插著玉簪的水晶瓶子。
孫務本伸出手臂把他們一邊夾實一個走出門去。
她說:“除出母親,誰還會愛他們。”
孫務本走了,她漏下孩子們的外套。
那天下班回家,張彭年來敲門。
坤柔一見他便說:“有誠意,慢慢來,別心急。”
“明白。”
坤柔招呼他喝咖啡。
“我倆其實談得很投契,但她再也不予機會。”
“請問兩位談什麽?”坤柔好奇。
“人生。”又是人生。
“這是一個大範圍。”
“我們說到老子與空子,馬利亞與馬達,消極與積極,哪一方為勝。”
“性格天生成,我相信你們兩個都是積極樂觀的好市民。”
“你呢,王醫生。”
“我相信勤有功,戲無益,謙受益,滿招損。”
“你也很積極。”
坤柔幫他添咖啡。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按鈴,門外是氣喘喘的孫務本,“孩子們的大衣交給我,我不進來了。”
“淘氣蛋呢?”
“在車子裏。”
坤柔說:“你怎麽把兒童留車裏?車匙給我,我替你帶上來。”她揚聲,“老張,你幫我招呼客人。”
老張喜出望外。
坤柔到樓下,把小明與小強載到洗車中心,車子舒服地洗了個澡,她們坐著吃冰淇淋。
算好時間,坤柔把車駛回去。
嗬,孫務本焦急地在停車場來回走動,一見坤柔,立刻走近,一聲不響,上車駛走。
老張泄氣地站一角,“她說她沒有空約會,老大正上幼兒班,已經要教功課。”
坤柔喃喃說:“我們已經做足功夫,聽其自然吧。”
她用手搭著老張肩膀,忽然成為他的好兄弟.
回到樓上,電話正等著她呢。
“坤柔,聽著,下周末我要到一個婚禮去唱歌,仲本到東京度假不能做保母,你可否幫我看牢孩子?”
“沒問題。”
務本忽然哽咽,“坤柔——”
“我隨得他們在地上打滾,屆時你替他們收拾。”
“那樣就很好。”
“在婚禮上,大可唱《負心的人》或是《愛你變成害你》,《良夜不久留》,哈哈哈。”
孫務本歎口氣,笑出來。
“一言為定。”
她倆沒談到剛才一幕。
第二天,王醫生一早回辦公室,他取出病人資料,著手調查。
然後,她做一會聯絡工夫。
對方極之合作,坤柔與那人約好時間,在辦公室見麵。
王醫生在找吳小華。
“我帶你去一間小店喝咖啡,情調特別,價廉物美。”
“王醫生,你要是男生,我與你約會。”
她不過想要一個看不到她五官三圍,把她當平常人的男朋友。
吳小華說:“我到你辦公室來匯合,什麽時候?”
“下午兩時,開一會小差。”
“我準時到。”
這麽爽快就答應,那些男生會怎麽想?
坤柔帶著吳小華到何家咖啡店。
“啊,是這一家,我聽人說過,咖啡與麵包都做得很香,可惜隻得四張桌子。”
小何見他們進來,“咦,王醫生,小店已經打烊。”
嘴裏這樣說,還是斟上咖啡。
“坐下,小何,我同你介紹,這位吳小華,這是何湖東。”
吳小華低頭看到咖啡上奶油泡沫有張樹葉圖案,“漂亮得不敢喝。”她說。
“王醫生,找我有事?”
這人忽然蠢鈍起來,王醫生用勁向他使眼色,小何忽然明白了。
“啊,是,原來如此。”
他盛出一小碟餅幹,“這是我做的,吃一兩塊不怕胖,請試試。”
吳小華坐在近玻璃窗一張小桌上,“真是清靜好地方,下午為什麽不開?”
“生意夠了,樂得清閑。”
吳小華走到報紙架前,意外地問:“還有書本出售?”
“客人留下,互相傳閱,漸漸積儲百餘本。”
“好習慣。”
坤柔微微笑,她做對了。
牛油餅幹真香口,小何又盛一碟出來。
吳小華看著擁擠路人匆忙趕路,忽然說:“這麽些人,都急急到什麽地方去呢?”
何湖東回答:“毫無目的,螻蟻兢血。”
吳小華一怔,轉頭看牢小何。
坤柔笑,“他要打烊了,我們改天再來。”
小河把餅幹裝進一隻油紙袋交給她們。
在門口,坤柔問:“怎麽樣?”
“此人深不可測。”
“而且絕對沒有對你的領口行注目禮。”
“我喜歡這個人。”吳律師已經肯定。
“你可以在這家店裏找到他。”
“什麽時候來好?”她向王醫生請教。
坤柔給她專業忠告:“客人最少的時候。”
第二天還是老地方吃煙肉蛋。
坤柔問小何:“吳律師怎樣?”
小何耳朵夾著一支鉛筆正忙,愕然反問:“誰是吳律師?”
“昨日那個美女。”
小何笑了,“她是美女?”
“當然,大眼高鼻小嘴,三圍分明。”
“那麽,洋女自十五到二十二歲全好算美女。”
“喂,介紹女友給你,總得有聲謝吧。”
“皇恩浩蕩。”
他揮著汗忙做蛋餃。
人生最大四件是衣食住行,其餘都是花絮,招呼每個客人吃飽飽去作業,是他當務之急。
近九時,客人散去,他來抹桌子。
“王醫生,真沒想到你會花時間替我介紹女朋友。”
“舉手之勞。”
“要是日後我倆在一起不開心呢。”
“那是你們的事了。”
“那時我們怪你呢。”
坤柔猶疑,“不會吧,大家都是明理的成年人。”
“假使我們一定要與你過不去呢。”
“那樣橫蠻,絕交可也。”
“那麽,你將失去所有朋友。”
“嗚。”
“所以,王醫生,你還是少做中間人為佳。”
陽光下他的雙眼明亮,牙齒雪白,笑臉誠懇,他怪她多事。
坤柔覺得無趣,站起離去。
她決定起碼三天不去光顧小何,這條街上起碼十家八家咖啡店。
十時許,她的燒傷病人又來了。
他坐在她對麵,仍然沉默,有兩次,他張開了嘴,想說話,可是又閉上。
王醫生攤攤手,“我願意聆聽。”
他低下頭。
“鄧先生,你是一名消防組長,你的職責是進入火場救人,因你勇敢的犧牲精神,最近又有兩人獲救。”
那人重新抬起頭來,眼神露出詫異神情。
坤柔輕輕說:“我做過一些調查,三年內你獲得兩次英勇嘉獎,這次工廠深夜大火,沒人想到有工人留宿,你搶進火場,救出一對母女。”
他不出聲。
“不幸,你付出巨大代價,你有後悔嗎?”
他張開嘴,又合攏。
“我相信你不會後悔,但是,你一時不能適應事實。”
病人聽到這裏,默不作聲,醫生以為他情緒開始鬆懈,可是他忽然站起來,打開門走了。
坤柔十分失望。
她幫不到這個病人。
本來,她約好這位鄧先生冒險在火場救出來的一對母女前來相見,現在,約會隻好取消。
王坤柔的情緒低落。
一位同學與她說過,替病童做大手術失敗最為難受:十二小時筋疲力盡為小小癌症患者切除腫瘤,做五十多次細胞化驗,縫合後三天病童辭世。
醫生不怕辛苦,隻怕沮喪。
坤柔籲出一口氣。
下班後她到母親的店裏去。
在櫥窗外看見林女士正招呼一個金發外國人看一副翡翠袖口鈕。
坤柔不想打擾,獨自回家。
她做一個泡麵吃完看書,忽然盹著。
坤柔做了一個夢,她看到自己開著一輛性能超卓的四驅車,在不知名的公路上奔馳,忽然下雨,她啟動水撥,這是,她看到路邊有一個人示意想搭順風車。
那人戴帽子,穿鬥篷,在雨中展示一張小小橫額,通常,紙上寫著他想去的地方。
車子駛近,坤柔看不清楚那人容貌,可是紙板上寫的卻不是地名,而是“沒有人知道我是何等寂寞”這行字。
坤柔怔住,她沒有停車。
她從來不讓人乘順風車,危險。
雨越下越大,坤柔忽然看到同一人又站在前邊,她嚇了一跳,加速駛過,仍然看不清他長相,可是紙板上字樣已變,這次寫著“連一個傾訴的人都沒有”。
坤柔渾身寒毛豎起,可是車子還是往前駛。
不多久,那人又出現在路邊截車。
坤柔忍無可忍,鼓起勇氣,把車停下。
接近了,她看到紙牌上寫著“到什麽地方去找這個知己”。
雨嘩嘩地下。
坤柔問:“你想到什麽地方去?我載你一程。”
那人帶著寬邊帽子,默不作聲。
“你想去哪裏?”
他不回答。
坤柔忍不住,伸手揭去那人帽子。
那人緩緩抬起頭來,慘澹的路燈下,坤柔看到了她淋濕的麵孔。
坤柔後退幾步,大驚,不停尖叫起來。
是她,是她自己,那不住在路邊截順風車的無助孤魂竟是王坤柔本人。
她看到她自己的麵孔。
這一驚非同小可,王坤柔自床上跳起,豬般嚎叫著奔進浴室用冷水浸麵孔。
她看到天色已亮,喘著氣更衣,逃離淒清的公寓。
坤柔意識也不知該跑到什麽地方去躲避著可怕的噩夢。
下意識她的車子駛抵何家店門口。
小何正在店裏忙碌,看到王醫生敲打店門,立刻打開大門。
隻見她麵青唇白,坐下便用雙手掩住臉,發出呻吟聲音。
小何給她一大杯新鮮熱辣黑咖啡。
坤柔連忙喃喃說:“謝謝。”
“王醫生,你沒事吧。”
她用手帕抹去冷汗,她已忘記說過三天不到何家店這回事。
她又來了。
隻聽得小何說:“心理醫生,應當可以解決自身的情緒問題。”
王坤柔這時才緩緩回過氣。
清晨,素臉的她少了平時趾高氣揚的專業神情,平添一分楚楚可憐。
小何凝視她,“願意談談嗎。”
這時,坤柔的手提電話響起,她說了幾句,一臉訝異,“我馬上來。”她說。
臨走之前,又丟下一句:“謝謝你小何。”
小何有點惆悵,就差那麽一點點,她會說出心事,又被電話打斷。
都會人忙事忙,即使碰了頭,見了麵,又怎樣呢,“你好”,“托賴過得去”,“到何處度假”“夏威夷或大溪地”,“你可覺得寂寞”,“是賭城在沙漠”,“不,我說得是——”,“對不起,我得趕去開會”……
就此打住。
況且,誰也不甘示弱,死撐。
誰敢貿貿然說出:“我一回到家立刻收斂職業笑容一張臉直掛下來毫無生氣隻會得歎氣。”
坤柔趕到醫院急症室,有警員在等她。
“王醫生,就是這個醉漢,她不省人事,倒在路上,途人報警,口袋有你的名片。”
坤柔一看,病床上正是英勇消防員鄧大君。
“是,我認識他。”
“王醫生,那就交給你了。”
坤柔過去,輕輕握住醉漢剩下的一隻手。
她在他耳邊說:“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叫人難過,請振作起來。”
醉酒的他動也不動。
坤柔把他的頭發往後撥,撫摸他醜陋凹凸火傷疤痕。
當值醫生走近,“已替他注射過了,休息一會沒事,其實,傷痕可以做矯形手術消除,手臂可用義肢代替,隻是心理缺憾,最難醫治。”
他說得好。
坤柔籲出一口氣,“男子漢大丈夫,少了一條手臂,仍然是男子漢大丈夫。”
醫生豎起一隻大拇指。
病人聽見了,靜靜流下眼淚。
坤柔到走廊去打一通電話,對方說:“我馬上來。”
世人並不會遺棄英雄。
他睜開雙眼,坤柔過去說:“醒了。”
鄧大君有點羞愧,沒有說話。
“鄧先生,有人來看你。”
鄧大君訝異,還有誰?
他轉過頭去,看到一個臉容清秀的年輕女子,這是什麽人?
那女子走近床邊,“鄧先生,我是當夜你自工廠救出來的人,我叫周明月。”
他呆住。
他記得抓起兩個人就往出口處扔出去,橫梁到下,壓住他手臂,他掙紮著爬到門口透氣,也不覺得痛,隻聽得夥伴大聲叫他名字。
原來救出的人就是這個漂亮少女。
事後他不願與她相見。
他一直隻想著以後日子怎麽過。
“鄧先生,我想親口向你道謝。”
真沒想到還有令他意外的事。
他怔在那裏看牢少女清麗的麵孔。
“家母回鄉去了,她與我隻受到擦傷驚嚇,很快出院,這次見到你,真的很高興。”
她走近一點,親切地笑,對他烤焦結痂的皮膚視若無睹。
這時主診醫生進來,“鄧隊長,義肢替你準備妥當,你卻去見心理醫生。”
王坤柔跳起來,“這是什麽意思,心理醫生隻會無病呻吟,你們動手術刀的才算懸壺濟世?”
“我沒有這個意思,鄧隊長,我們今天就開始處理你臉上傷疤可好?”
坤柔有點緊張,怕鄧大君即時拒絕,但是,她也意外了,她看見他向醫生點頭。
醫生鼓掌,“還是王醫生了解病人心理。”
周明月說:“那麽,我明日再來。”
醫生連忙說:“明天你到三樓找他好了,鄧隊長,女朋友這麽關心你,你得振作。”
周明月並不分辯,笑笑轉身出去。
鄧隊長仍然不出聲,但是眼神逐漸柔和。
坤柔走近,拍拍他手臂,“聽醫生的話。”
他低下頭。
坤柔離開醫院,心裏充滿成就感,她故意猙獰地笑出聲來,她有點鐵成金的本事,就那樣,把鄧隊長與周明月帶到一起。
正在得意,電話響起,原來是母親找她。
“好幾天不見,來吃炒年糕吧。”
“可否帶朋友?”
“男朋友歡迎,其餘閑雜人等不必。”
坤柔回辦公室寫報告,又與上司談及近日多數市民不安情緒,頗覺無奈。
下班時間到了。
同事們紛紛抱怨:“今年特別冷,無論穿幾層衣服,仍覺寒意徹骨。”
“若增肥十磅,可解決問題。”
“那怎麽行,我情願冷壞。”
終於嘻嘻哈哈結隊離開辦公室。
坤柔到母親家。
林女士家居布置雅致,擺件甚多,與坤柔簡潔的公寓大不相同。
捧出大盆肉絲紹菜炒年糕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坤柔怔住。
林女士介紹:“坤柔,這是我朋友維叔。”
她的男朋友。
維叔笑,“坤柔你好,久聞大名,如雷貫耳,請試試我手藝。”
肉絲切得又細又勻,年糕略微焦黃,香氣撲鼻,的確好廚藝,他開出一瓶白葡萄酒,斟一杯給坤柔。
坤柔心中不是滋味,嘴巴卻實惠地吃了很多。
她不介意這名維叔一周三次來她家做廚子,可是除此之外,她不願意與他發展別的關係。
她不多話,吃完就告辭。
維叔說:“喝完咖啡才走。”
愛爾蘭咖啡的酒香像是向坤柔招手,她硬起心腸,“我不能再喝,我還要開車。”
林女士送她到門口,坤柔握住母親的手許久,才轉身離去。
林女士喃喃說:“這孩子。”
那維叔在她身後說:“她是心理醫生,比我女兒做法醫好得多。”
林女士駭笑,“法醫官……”
“是呀,至今未婚,她那組同事都怪,見了死屍全當他們仍有生命似問候:‘好嗎,告訴我你是怎麽會搞成這種局麵,可憐’……很嚇人。”
林女士驚說:“哎喲。”
“孩子大了,管不著了,來,喝咖啡。”
坤柔沒聽見這話,她開車回家,想起昨夜噩夢,忽然覺得吃得太飽。
那年糕的確比較油膩。
周末到了,務本下午就送兩個孩子過來。
她愉快地告訴坤柔:“仲本與韋督察談到婚事,孫家可要振興了。”
坤柔不住點頭。
務本長長籲出一口氣,“我晚上十二時才能來接他們回去,這是我唱歌現場地址。”
“別穿得太暴露,小心吊膀子男人。”
兩個小男孩依依不舍拉住母親的手。
務本輕輕對他們說:“有一日,你倆會不耐煩地甩開媽媽的手,嫌媽媽又老又囉嗦。”
“一定,屆時隻有女友才既嬌俏又可愛。”
務本歎口氣走了。
坤柔鬥膽把兩個孩子帶到小食店先吃點心。
她對他們說:“給我麵子,別太胡鬧,把表姑嚇壞,以後你倆無處可去,知道嗎?”
三歲那個仿佛明白。一歲那個卻不在乎,把糊了一嘴的冰激淋朝坤柔的白色大衣上揩。
回到家,替他們洗淨頭臉,安排午睡,已經腰酸背痛,走到露台,聽見樓上有悠揚小提琴聲。
“老張,你在家?”
老張探頭下來,“王醫生,你也沒有約會?”
“我今日做義務保母呢。”
“可需要幫手?”
“剛睡下,這樣小的孩子最難帶,沒有娛樂,待大一些,懂得看動畫電影,又還好些。”
“有假期,可往迪士尼。”
“務本一個人怎樣製服他們呢?需帶保母一齊。”
沒想到樓上樓下也可以聊天。
這時坤柔忽然看到兩個孩子自她房裏走出來,搖搖晃晃,腳步不穩。
坤柔直覺不安,“醒了?”
一看,小明手中還握著一瓶漱口水。
電光石火間,坤柔明白發生意外。
她撲過去,把瓶子打到地上,連忙聞孩子口腔,果然,強烈酒精味,一定是他倆睡醒,遊蕩進浴室,誤認為漱口水是汽水,大口喝下。
坤柔跑到露台喊老張。
“老張,不好,快下來,孩子們出事。”
老張連忙應她:“立刻到。”
坤柔是醫生,懂得急救,連忙灌兩個孩子喝牛奶。
老張一手抱一個,孩子們痛哭喊媽媽。
“通知孫務本可好?”
坤柔冷靜下來,她想一想,“務本在工作,我負全責,我們即刻到急診室去。”
她用毯子裹著孩子,與老張直奔醫院。
孩子們在車子裏又嘔又吐。
坤柔一顆心像要自喉嚨跳出來。
當值醫生接過一看,問了幾個問題,“不礙事,請放心,已經嘔吐。”
檢查過後,留院觀察。
孩一與孩二不住嗚咽,忽然喊爸爸。
坤柔落淚。
這時老張過來一邊報一個,緊緊摟住,“別哭,媽媽快來了。”
孩子們昏昏睡去。
坤柔在務本手提電話中留言。
午夜,可憐的母親匆匆趕到,她穿著晚禮服,外加一件大毛衣,化妝七零八落,顯然已經哭過,她一把抓住坤柔,想說話,可是講不出來,雙手簌簌發抖。
坤柔抱住務本的頭,“已經沒事,我承擔錯誤,我沒盯緊他們。”
看護詫異地說:“別哭,喝的是漱口水,不是殺蟲水,他們隨時可以出院。”
可是務本雙腿已軟,噗一聲坐在地上。
坤柔扶起她進病房去看孩子。
務本在幽暗燈光下隻見矮胖禿頭的張彭年一手抱一個小孩,三個人已都睡著,互相依偎,攬成一堆。
務本這時更加說不出話來。
沒想到他是個愛孩子的好鄰居,她小覷了他。
務本走近一點,聞到一股熟悉的酸臭味,媽媽們都知道,孩子嘔吐過了一定有這股味道。
多不好意思,務本手足更呆。
坤柔輕輕說:“媽媽來了,可以回家啦。”
孩子們沒醒,張彭年仿佛聽見什麽,跳起來,把孩子們擁得更緊,“不怕不怕,媽媽就來。”
睜開眼,看見務本已站在麵前,才“哎呀”一聲。
務本自他手上接過孩子。
她才想開口,好一個張彭年,“噓”地阻止:“別吵醒孩子。”他們簽字出院。
兩女坐後座看孩子,他開車送她們。
坤柔說:“今晚我在務本處睡,有個照應。”
別以為坤柔睡不著,她一倒在沙發上即不省人事。
她在夢中覺得有人親吻她,情深款款,在她臉頰,嘴角,不住輕吻。
誰?感覺如此真實,簡直是綺夢。
她睜開眼睛,看到小小孩似隻小狗般正用舌頭粘她麵孔。
坤柔笑,“你起來了,你肚子餓?”
她抱起孩二,去找孩一。
原來她們母子也剛醒。
坤柔嚅嚅說:“務本,我這姑姑沒做好。”
務本還穿著晚禮物,“噓,”她學著張彭年,“是我這個母親失職。”
坤柔說:“這樣吧,誰也沒錯,生活一定會有意外,再不,怪社會好了。”
務本笑,“來,先洗淨晦氣。”
她手腳真快,保母周日放假,她把孩子們放在蓮蓬頭,幫他們洗刷。
坤柔到廚房做了咖啡,自己先喝盡一杯,再拿一杯進房給務本。
這時務本已在幫兒子擦身換衣服,一邊說:“如果有燒餅油條就好了。”
坤柔說:“我去買。”
“咦,門鈴響,你去看看這麽早是誰。”
坤柔一看,“哎呀”叫出來,連忙打開門。
門外站著老好張彭年,手裏大包小包挽著香氣撲鼻的食物。
“我買了燒餅油條豆漿,猜想你們不會外出,還有報紙雜誌,一盒字母積木。”
“進來坐。”
“不打擾了。”
這時務本聞聲出來,深深感動,“張先生不嫌地方淺窄快進來憩一會。”
坤柔一手把老張拉進門來。
“我耽會就走。”
坤柔看看鍾,才七點,老張真有誠意。
他把事物盛出來,孩一與孩二老實不客氣坐下就吃。
坤柔笑說:“我們表姐妹今晨為蓬頭垢麵現身說法。”
老張隻是笑。
孩子們吃完又得洗,務本忙個不已。
她已經沒有自我,混身化作一股力量,照顧家庭孩子,在張彭年眼中,她是最值得尊重的女性,他看她的眼神充滿憐惜,他懂得欣賞她。
坤柔心裏想,這不是一個平凡的男子,務本也不是普通女子,她的鼻子又酸起來。
務本到這個時候才有時候換上運動衣,她大口大口吃早餐,“唔,好味道,雪中送炭,謝謝你。”
老張打開積木,教孩子讀字母。
務本輕輕說:“都說最怕人家對你好。”
坤柔揉揉眼睛,“我不管了!我要回家補一覺,明天還得上班。”
她揚聲,“老張,你該走了沒有?”
“啊!好,我也告辭。”
在車上坤柔說:“試想想,一輩子需同那兩個淘氣兒廝混。”
老張卻說:“不怕,時間很快過去,他們會去折磨女朋友,屆時,母親可以鬆口氣。”
坤柔笑,“你真樂觀。”
“不懂苦中作樂,行嗎。”
“祝你幸運。”
“謝謝你,坤柔。”
坤柔一進家門,累極入睡。
兩日兩夜沒換過衣服,像難民一般。
下午起來收拾地方,把所有漱口水扔掉,改用鹽水,又去買了塑膠鎖把危險用品鎖上。
正在忙,上司有電話找她。
“星期天,必是要事。”
“東區警署謀殺組要借人。”
“他們有心理醫生。”
“榮督察像要第二個意見,請你走一趟。”
“給我十五分鍾。”
坤柔立刻更衣出門。
東區警署是百年老廈,有股陰森味道。
星期日傍晚,仍然燈光通明,人來人往,榮督察在等她。
“王醫生,多謝你幫忙,我們需要一個女性心理醫生衡量該名被告是否適合在法庭上做供。”
他給她一份報告。
坤柔很快閱畢,抬起頭,“控方律師允許我訪談?”
“沒有問題。”
“被告呢?”
“請跟我來。”
他帶她進一間舒適的小小起坐間,一個年輕女子已經坐在那裏等她。
榮督察退出。
坤柔輕輕坐下。
她緩緩說:“是朱小姐吧,在文明社會的法律製度下,假定被告無罪,直至證實有罪,故此,有關人等,均受尊稱為先生或女士,與常人無異,你可曾到過法庭聽審?如果有,一定知道規矩,朱小姐,我們可以談談嗎?”
那朱小姐抬起憔悴麵孔,她精神受到巨大折磨,五官扭曲,可是,卻仍然眉清目秀。
她輕輕說:“他欺騙我,又丟棄我,我殺死他,我認罪。”
被告已經豁出去,她不在乎生死,她精神處於異常狀態。
“可是,你的律師說——”
“我是凶手。”
王醫生惻然,靜靜看著她。
朱小姐低聲說:“女子在年輕時總有憧憬,以為盡心愛一個人,總會得到回報,渴望被愛,至今明白了。”她啞然失笑,“假使可以從頭再來,誰還會結婚生子。”
坤柔一怔,這番話講得有紋有路,又不似精神有問題。
難怪榮督察要第二個心理醫生的意見。
坤柔輕輕說:“據法醫報告,依照傷痕推理,凶手身高約五尺十寸,用左手,那是你嗎,不像呀。”
朱女士不出聲。
“你在保護一個人可是?”
她慘笑,“我不知你在說什麽,我在世上孑然一人。”
“許多人關心你,拘留期間,你主持的製衣廠同事,紛紛探訪,多麽難得。”
朱小姐長長籲出一口氣,“他們是好人。”
王小姐斟杯咖啡給她,她用的是右手,況且,她身段嬌小,最多隻得五尺一二。
朱小姐捧著杯子的雙手簌簌發抖,她是一名時裝設計師,事業成功,這次意外,把她自樓梯高處打下,即使洗脫罪名,也很難恢複名譽。
“一個女子要在社會創出名堂,真不簡單。”
朱小姐似累到極點,不再說話。
“他是你旗下模特兒?聽說有一次時裝比賽完畢,你帶著他們向觀眾鞠躬,他忽然把纖細的你整個人抱起來親吻,從此你們在一起……”
朱小姐仍然不出聲。
坤柔希望她多講一點。
一般男女鬧翻,彼此不停控訴,罵街一般,聽眾很快恐懼厭倦,幾乎想掩住雙耳央求:“別再講了,一人少說一句吧,想想過去的好日子。”
朱小姐卻一言不發。
王醫生說:“你叫朱彤,彤與朱同是紅的意思,中文真多變化,多姿多采。”
她的眼神已經不再集中,像是想到老遠的世界裏去,一直去到小學操場,一直去到兒時的電影院。
她籲出口氣,“十一二歲時,家母對我說,‘彤彤,別再畫衣服樣子了,好好做算術’,可是,沒聽她的,我喜歡設計。”
“朱小姐你很成功,眾所周知是歐洲市場的明星。”
“王醫生仿佛有許多關於我的資料……我累了,我想休息。”
她站起來,律師立刻進房,她把頭擱在他肩膀上,他扶著她離去。
榮督察進來,“謝謝你,王醫生。”
王坤柔說:“她不是凶手。”
“我們專家意見與你相同。”
“她在保護一個人。”
榮督察敲著鉛筆,“是誰呢,朱彤父母已經辭世,又無兄弟姐妹,她獨身,無子女。”
“另外一個男人?”
“她對男友十分忠誠。”
“你派夥計從頭地毯式搜查:電話記錄,銀行收支,總有蛛絲馬跡。”
“多謝你的意見。”
王坤柔告辭。
榮督察看著她的背影喃喃說:“越來越聰明,越來越漂亮。”
那邊,王坤柔走出深灰色古堡般警署,有回到陽間的感覺。
坤柔想:要是何家店在晚上也營業就好了,二十四小時無論幾時都可以上去喝一杯咖啡。
坤柔回家。
她倒在床上很快睡著,夢中像是覺得有人在不停輕輕親吻她。
她奮起反抗,剛把那人壓住,轟隆一聲,她自床上滾到地下,驚醒。
真惆悵,好夢難圓。
她淋浴更衣上班。
秘書立刻說:“王醫生,東區警署榮督察找你。”又補一句:“東區警署真是一座古老可怕陰森的建築物。”
她說得對,即使燈光通明,隻有更加詭異。
電話接通,榮督察說:“王醫生,我們查到朱彤有一個十六歲兒子,寄養在美國加州,移民局有他出入境紀錄,現在與當地警方聯絡。”
“他已返回加州?”
“是,事發後一日潛返。”
“隻得十六歲。”
“律政署相信懂得處理。”
坤柔籲出一口氣。
……一個女子在年輕的時候,總有憧憬,以為盡心愛一個人,會得有回報……
“王醫生,”榮督察打斷她思維:“我可以約你吃頓飯嗎?”
坤柔一怔,“呃,最近比較忙。”
他契而不舍,“你總得吃飯呀,有個地方,泰國菜做得沒話講,你一定喜歡。”
坤柔微笑:“有香檳嗎?”
“當然,粉紅色,白色,任你挑,晚上七點,我來接你。”
他怕她反悔,立刻掛上電話。
榮督察高大英俊,年輕有為,不過,不是坤柔喜歡的類型,他太精神起勁了。
周末,坤柔希望與男伴在一張舊絲絨沙發上糾纏,兩人都懶洋洋穿著破凱絲米毛衣與牛仔褲,一地爆米,已喝掉半打啤酒,爭坳愛情與文學同樣都是騙人的玩意……
坤柔不想結婚。
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懷孕生育,哺乳撫養,全部至有意義,然後,教幼兒字母,唱歌,讀詩,繼而灌輸數學曆史科學,把他小小番薯般腦袋雕空成一個七層轉動的象牙球……
坤柔撥電話找孫務本。
“孩一與孩二好嗎,表姑很想念,可否一見?”
務本笑,“正想找你,仲本與韋如要結婚了,請你做證婚人。”嗬,開花結果。
坤柔大喜,“在何處請吃喜酒?”
“他們不打算鋪張,注冊結婚,找時間度一個悠長蜜月。”
他倆是怎樣認識的?坤柔不大記得了。
“小明與小強現在在舅舅舅母家。”
“你呢,你好嗎?”
“下午錄音,接著與老張吃飯。”
“嗬,不打擾了。”
坤柔咧開嘴笑。
中午,她擠到何家店去。
“王醫生,”小何連忙過來,“好幾天不見。”
“給我一個雞肉三文治。”
“天氣冷,喝一個雞湯加蒜茸麵包吧。”
他怔怔地看著王醫生笑。
坤柔問:“那美人可有找你?”
他回答:“我認識的全是美人,哪個美人?”
坤柔正要開口揶揄他,忽然之間,店門推開,全店男食客動作整齊一致安靜下來,接著他們抬起頭,眼睛看向同一個方向。
坤柔大奇,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也向門口看去,嗬,是美人來了。
隻見吳小華穿著黑色貼身套裝,挽著公事包,婀娜地走進來,男士們真識寶,目定口呆。
坤柔忍不住向小何擠擠眼,“這個美人。”
她識趣把雞湯拿到角落去喝。
小何尷尬地與美人招呼,美人脫下外套,男士們的眼珠子幾乎滾落地板。
坤柔搖搖頭,唉,女性之如此膚淺的注重妝扮,皆因她們知道,男人用眼多過用腦。
隻見吳小華邊吃邊與小何聊天。
小何隻是唯唯諾諾,坤柔見他忙,不去打擾,離開小店。
何湖東一抬頭,發覺王醫生已經走了,他忙著過去收拾桌子讓輪候人客坐下。
湯隻喝掉一半,麵包咬過一口,留下新月形牙印。
小何忽然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把那小塊吃剩的蒜茸麵包收進口袋裏。
兩點鍾,客人吃飽回去上班,小店靜下來。
清潔阿嬸搭訕問:“那漂亮的上班女郎是誰?”
何湖東不假思索地答:“王坤柔醫生。”
坤柔回到辦公室,繼續工作。
六時許,秘書進來說:“榮先生電話,提醒你七時有約,他到你家去接。”
嗬,坤柔隻得下班。
每次都是這樣:有人約會,不自覺勉強答應下來,但隨即後悔,情願換上絨布睡衣早些睡覺。
王坤柔內分泌有問題?不,她不是不希望伏到男性胸膛上,但不是任何一個人。
那需是一個思維與肉身同樣吸引她的人。
她隨手取起案上剪刀,輕輕敲兩下:“小坤小坤,誰來替汝做媒人。”
回家梳洗完畢,她真懶得外出,剛想撥電話推說頭痛取消約會,門鈴一響,樓上老張來訪,身後跟著孫務本與兩個孩子。
坤柔喜出望外,精神為之一振,聲音嬌美起來,“我親愛的孩一孩二。”緊緊擁抱。
那兩個孩子似旋風般轉進來,他們自己會找糖找玩具。
“你打算外出?本想與你吃飯。”
“一個勉強答允的約會。”
“出去活動活動是好事。”
這時門鈴又響,榮督察來了,他看到一屋是人,先是一怔,隨即說:“不如一起吃飯。”
務本還想推辭,坤柔立刻接上:“孩子們不吃辣。”
榮督察笑,“我們換個地方。”
坤柔見他如此豁達,倒也高興。
務本笑問:“榮先生不介意吧。”
他這樣回答:“先見家長,倒也特別。”
務本看坤柔一眼,坤柔不出聲。
他們改吃日本菜。
小小房間,坐得舒服,孩子們吃麵,大人吃火鍋。
榮督察十分健談,氣氛熱鬧。
半晌,領班過來在坤柔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坤柔揚起眉毛,“啊。”
務本問:“什麽事?”
“真巧,我媽媽在鄰室,我過去一下。”
榮督察忙站起,“我陪你。”
“不用,你幫我招呼表姐。”
坤柔走過兩間房,看到母親與維叔對坐喝清酒,如此雅興,值得高興。
維叔說:“坤柔,坐一下,我介紹女兒維安給你認識。”
坤柔先聞到一股消毒藥水味,轉頭一看,隻見一個與她差不多高大的年輕女子站她身後。
兩人交換名片,客套幾句。
坤柔說:“你們慢慢談,我去應付朋友。”
坤柔看到一列紙屏風房間,覺得有趣,一間間偷窺:有兩間是年輕情侶,慢著,這個男子為什麽這樣眼熟,凝神看仔細,原來是小何,他當晚伴侶卻不是吳小華,而是一對中年夫婦。
隻聽得他說:“師傅師母,再吃點鱔魚。”叫人感動。
啊,群英會。
這麽多熟人全聚在這一間飯店。
坤柔耳畔有人說:“畢竟是個心理醫生,對眾生相最有興趣。”
原來是榮督察出來找她。
坤柔隻得跟他回座。
務本問:“伯母好嗎,我方便去見她嗎?”
“她同男友在一起,下次吧。”
張彭年搶著與榮督察結賬,領班卻說:“一位維先生付過了。”兩個孩子已經睡著,務本與老張一人一個抱起,手勢熟練,打道回府。
坤柔覺得虧欠榮君,“我請你喝咖啡。”
他說:“唷,我今晚可熱鬧了。”
他們在小店找到一張小台子坐下。
“你很少到這些地方來吧,從沒見過你。”
“我精神欠佳,很少夜遊。”
“坤柔,我很欣賞你這樣清麗的女子。”
坤柔笑,“你很會說話。”
他不響,喝完咖啡,送她回家。
坤柔在門口有一絲衝動,想像小說中大膽女主角般把他一把拉進公寓再說。
但是保守理智的王坤柔又怎會被這一點點小小引誘打擾平靜生活。
“晚安。”她說。
榮督察也守禮地離去。
已經不再年輕了,這樣漫無目的約會下去,雖然情調十足,未免吃力。
第二天早上,明顯精神不足,到何家店時還打著哈欠。
小何看著她,“王醫生,昨晚忙得很呀。”
嗬,他也看到了她,不可小覷此人。
“接著還有節目吧。”
“小何,這不像你,你從不多事。”
“我發覺那人用手搭著你腰肢。”
坤柔詫異,“你看到的事還不少,我都沒見你抬頭,佩服。”
小何遞咖啡給她,“當心。”
坤柔大奇,“小何,我不止十五歲了。”
“擅泳者溺,心理醫生自以為洞悉世情,知曉一切,結果一腳踩在坑裏。”
“多謝指教。”
回到辦公室,務本的電話也在等她。
“坤柔,那個榮督察,我向韋如打聽過,她說他雖然是東區的人,她也知道他私生活不大好。”
“嗬,是壞男人,多刺激。”
務本氣結,“韋如說,曾經有人為他離婚,又有人為他自殺,坤柔,你是冰清玉潔的一個人……”
坤柔忽然大笑起來,“務本,我愛你,在你眼中,我十全十美。”
務本說:“韋如會與你說清楚。”
他們竟這樣愛惜她。
果然,韋如的忠告來了:“榮光這個人,工作能力一流,可是,他喜歡女色。”
坤柔忽然護短,“不是女色,難道是男風。”
“務本與我都不是多話的人,這榮氏,真是一隻大壞狼。”
唷,坤柔笑出來。
“不知怎地,搭上他的女人像嗒糖般,不惜犧牲家庭,死不願離開。”
坤柔答:“一定有過人之處。”
“我話說到這裏,他是我同事,我已經過分。”
真得有那麽壞?坤柔微笑,看不出來,倒值得好好研究。
這時,王醫生的病人進來,她是一個畏羞的年輕女子,嚅嚅說出,她相信男同事都有非禮她的意思,她防不勝防精神痛苦。
開頭,王醫生嚇一跳,打算立刻幫她采取行動,聽仔細了,發覺妄想成份甚高。
但是她的恐懼是真實的,緊張時一臉風疹紅塊,不敢上班,所以來看醫生。
坤柔緩緩幫她抽絲剝繭。
病人忽然哭泣,說到少年時住在擠逼親戚家,那裏有許多表兄弟,浴室在一個天井,隻得一道浴簾遮隔,使內向的她非常害怕,她隻敢穿著衣服淋浴,總覺得有無數亮晶晶眼睛盯著她。
“可有人觸摸到你身體。”
她卻相當肯定地說:“沒有。”
但是那不定向的自卑與羞恥卻深深種在她心中,直至今日,延伸到辦公室,擠逼的寫字樓變成那間可怕的浴室。
坤柔輕輕籲出一口氣。
敏感不是好事,換上一個樂觀的人,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
她叮囑病人下星期再來。
天氣更冷更陰寒,坤柔中午都懶得出去。
秘書探頭進來,“王醫生,榮督察找你。”
坤柔對這人忽然產生極大興趣,“請進來。”
榮光捧著食物盒子。
“是一盅雞翅湯,趁熱吃。”
名不虛傳,果然會得討女人歡喜。
他親手打開瓷盅,放好調羹,讓坤柔享用。
“你呢。”坤柔笑嘻嘻。
榮光看著她,“坤柔今日好笑容。”
“看到你高興呀。”
坤柔繞到他身後,隻見他肩膀寬厚,的確靠得住,但是,他一定還懂得其他特別技巧吧。
榮光轉過頭來,“就是在這小小辦公室,你把人的心理逐絲分析?”
坤柔點著頭,“是,”她探臉過去,“他們在我麵前是赤裸的,什麽都不瞞。”
榮督察忽然臉紅,沒想到文靜的王醫生還有另一麵。
坤柔低頭吃雞翅湯,“好味道。”
“坤柔,你可喜歡跳舞?”
坤柔抬起頭,“你願意教我?”
榮光喜出望外,“我們俱樂部有跳舞班。”
“好極了,事先警告,我可是一竅不通,笨手鈍腳,踩痛舞伴。”
“不怕,我教你。”
“不準藏私,你得把全褂子武藝傳授給我。”
王醫生今日說話比平日活潑十倍,這是什麽意思?
“下了班就去。”
“一言為定。”
這是榮光忽然趨向前,坤柔有點警惕,但是他隻是替她整理衣領。
他愉快地站起來,坤柔看到他腰下配槍一角,真覺刺激。
那天下班,他依約接她到派出所俱樂部跳舞。
班長借出一條寬紗裙替坤柔係上,增加氣氛。
坤柔重新溫習三步四步,已經興奮得像個孩子,榮光的手強大有力,輕輕握住她腰,使她深覺安全,她與其他學生一起練習,絲毫不覺猥瑣。
也許,他不如人家說得那麽壞,她恐怕要失望。
坤柔跳出一身汗,臉頰額角都泛起晶瑩油光,容顏比閑日亮麗,榮光本在凝視,忽然別轉頭去。
中場休息,有人推出自製冰淇淋,雖然咬到冰屑,但是比街上買的香甜。
坤柔說:“我不知有這樣好地方。”
“累不累?”
“回去吧,少吃好滋味,下星期再來。”
榮光送她回家,他開得一手快車,疾如風,一下子轉上山頂,這條路,不知走過多少回,這架車,不知載過多少人,坤柔反而覺得安全,她最怕弱小心靈,易受損傷那種,身經百戰的榮氏才不虞受傷。
車子停下來,他們看夜景。
“像撒了一天一地寶石。”
坤柔揶揄:“口氣似詩人。”
他忽然伸出大手,坤柔以為他會扼她脖子,但是他隻是把她垂下的一邊頭發撂上去,像大人替小孩整理儀容。
“回去吧。”他說。
坤柔不出聲。
那晚坤柔有點惆悵,她還以為大壞狼會取出手銬把她鎖在車廂裏……
可見務本及韋如都過慮了。
第二天,她到何家店時略遲,並且有點心事。
小何見到她,輕輕問:“一向碧清雙目為何添加紅筋。”
坤柔發牢騷:“真吃膩了,有無白粥?”
“你難不倒我。”
小何盛一碗私家白粥出來給她。
坤柔一飲而盡,全身細胞立刻歸位,舒服起來。
“王醫生,小店下月結業。”
坤柔一時沒聽懂,“什麽?”
小何無奈,“業主加租,不勝負荷,不得不下此策。”
“這怎麽行?”
“逼不得已。”
別的客人也正鼓噪:“是呀,小何,我們怎麽辦。”
坤柔受到極大驚嚇,人是習慣奴隸,一年多來,她每早在何家店尋找慰籍,他一關店門,他到什麽地方去解決早點?
坤柔臉色蒼白,她本能地分析自己心理狀況:是怕沒處吃早餐還是怕從此見不到何湖東?
她一時發愣。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麽過。
她一言不發站起來,離開咖啡店,一陣寒風吹來,她拉緊衣襟。
回到辦公室,她致電美人:“吳律師,請你查一查何家店鋪位業主屬於什麽人,有無彎可轉。”
“坤柔,四處都是咖啡店。”
坤柔生氣,“都說漂亮女人無心腸,果然。”
“喂喂喂。”
“你不是對何湖東這個人滿有興趣?”
“他對我可是稀疏平常。”
“吳律師,我以為你厭倦男人把你當性感偶像。”
她答:“王醫生,直至有男人看不到的特征,我才知道什麽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坤柔錯愕,嗬,何湖東無意之中醫好了她的心理病。
“不過,小何仍是我朋友,他若不是感情取向有問題,就是個罕見的君子人。”她咕咕笑。
坤柔沒好氣,“快去辦事。”
不一會,消息回來。
吳律師說:“何家店鋪位是老房子,即將拆卸,業主將預留新廈鋪位給何家店,租金特優,同時,在新廈十八個月建築期間,提供對街同樣大小地方給小何做臨時店。
坤柔大奇,“這業主是慈善家?”
“坤柔,你我都走了眼,業主是何英傑。”
“英傑建造。”
“小何是他第二子。”
“我明白了,所以他可以買咖啡而不改其樂。”
“大隱隱於市,我很佩服這個人,我看他,真正名士自風流,斟茶水,抹桌子,不改其樂,既不孤傲,又不自誇,多麽難得。”
“是個怪人。”
“異於常人也就是一般人口中怪人,他在學堂學哲學,性格平和,不惜爭權鬥利,甚得父母兄妹鍾愛。”
“你一時竟打探到這許多花絮。”
“何家其中一個律師等我的電話已有一年多。”
“你看,長得好多占便宜。”
“坤柔,彼此彼此。”
“你怎麽扯上我?”坤柔愕然。
“坤柔,你的行家說:王坤柔那雙洞悉世情凝神大眼的醫療功能,勝過我們動刀動槍。”
坤柔吃驚,“誰,誰那樣說,我寒窗十載,同大眼小眼有什麽關係?”
吳小華笑著掛上電話。
“喂,喂。”
背後打聽小何私事實屬不該,坤柔原先想看看有無插手相幫餘地,沒想到何家人強馬壯。
她放心了。
又有點惆悵,小何扮普通人演技出色,竟瞞過聰明的心理醫生
那天晚上,坤柔約榮光到郊外看星。
星光微弱,都會人工燈光太強,不是看星好地方,可是他們指著大熊星座看得津津有味。
“一共七顆大星。”
“由意大利天文學家哥白尼首次發現並且深入研究。”
“大熊星座與北鬥星可用直線連貫。”
這是坤柔忽然發覺榮光的視線落在不遠之處一架旅行車上。
坤柔輕聲問:“看什麽?”
“車上有一對情侶。”
“哪有什麽稀奇?”
“奇是奇在不停有車子在他們附近停一會又離開。”
“我沒留意。”
“你不是警務人員。”
他取出無線電話講了幾句:“……請派支援人員。”
坤柔愕然,他在幹什麽?
“坤柔,對不起,伏下。”
“嘎?”
他按下她的頭,用外套遮住她,低聲說:“我懷疑那輛旅行車正進行非法活動。”
他的同事複電。
“證實是失車?好,你們瞧瞧掩至,切勿打草驚蛇還有,沿途注意可有把風嫌疑人物。”
他低聲對坤柔說:“警方即將進行拘捕行動,你無論如何不要抬頭。”
坤柔真未想到看星會遇賊。
她隻得盡量蜷縮得舒服一點。
“我懷疑有人在此作小量毒品交易。”
有車子緩緩駛上,在疑犯四周圍停下。
榮光打開車門,輕輕走近。
旅行車發覺不妥,想掉頭走路,來不及了,警車燈光一齊亮起。
“舉起雙手,離開車子,伏在地上,即刻!”
行動在三分鍾內結束。
坤柔這時對榮光起了敬仰之心。
她聽到腳步聲走近,“坤柔,委屈你了。”
她抬起頭。
“我們無意破獲一個小圈子,原來每晚有人在大學附近兜售毒品,大半是熟客。”
坤柔覺得他身型高大英偉,少女時期崇拜英雄心理又開始萌芽。
“先送你回去,我還得回派出所。”
他把車子迅速駛離現場。
坤柔看到榮光的夥計咧開嘴對她會心地笑。
她絲毫不介意,大方地笑回去。
她請榮光把她送到母親家,到了門口,她擁抱他一下,榮光受寵若驚。
母親在家,一見女兒便叫她喝雞湯。
坤柔睡在母親的沙發上,悠然入夢。
這次,不是有人親吻她,而是她不停輕輕吻一個人的臉,隱約間隻覺得他濃眉大眼,身段英偉,他沒有拒絕她,也不主動,他任她擺布,嗬,百分百是個綺夢,坤柔高興得很,把臉貼在他穿白襯衫的胸膛上。
“醒醒,小坤,上班時間到了。”
原來在老媽家留宿了一夜。
“唉,好像根本沒下過班,又得回去。”
林女士蹲在女兒身邊,“可要放長假?”
“我無事可做。”
“到敝店來幫忙。”
坤柔笑,“趕走你客人。”
“喝杯咖啡?”
坤柔說:“我有固定看報喝咖啡的地方。”
坤柔借母親的凱絲咪毛衣換上出門。
她趕到何家店。
一路上仍然可以覺得白襯衫的氣息,她籲出一口氣。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王坤柔了解她的需要,但是她不讓自己任性。
一進何家店,她怔住,小何正穿著件長袖白襯衫,燙得筆挺,衣料極薄,隱約看到他英偉身段。
坤柔發呆,是他?不不不。
小何看到她,“王醫生,早安。”
坤柔走近窗口,“對麵是新店鋪?”
小何答:“我沒打算搬過去。”
“為什麽?”
“我想休息一段日子,況且,對麵裝修規格不適合何家店。”
“是嗎,什麽樣裝修?”
“金碧輝煌,像間沙龍,瓷器家具全部來自意大利。”
“誰的餿主意?”
“前任老板講究排場。”
“你說得對,不適合你,也不像你。”
“我喜歡粗枝大葉,順手拈來,價廉物美,整個小店氣氛像飯堂,可是食物美味可口。”
“對,對。”
“我帶你過去看看,五分鍾。”
他丟下客人,在抽屜取出一串鎖匙,拉起坤柔的手,跑過對麵馬路。
他打開新鋪位店門。
坤柔一眼看到古董水晶玻璃燈及乳白色地毯。
“明白。”
他倆笑得彎腰,這個地方是小姐太太們逛完珠寶店跳完小步舞曲來歇腳的,適宜下午二時至六時營業,同肚子餓的白領一點點瓜葛也沒有。
他們回到何家店。
“那你得另外找地方搬。”
“看過十多處,都不喜歡,重新裝修,也太麻煩,索性休業。”
一個客人不知怎地哐啷打爛杯碟,小何連忙過去收拾。
真是個怪人,放著家裏大少爺不做,卻來伺候客人吃早餐。
坤柔的電話響起來,她看到一行字:“今天亦想見你。”
啊,是大灰狼找她,至今披著羊皮,不露真形,等待適當時機,一擊即中。
坤柔用雙手掩住喉嚨。
野生動物殘忍無比,先撲倒敵人,然後再咬咽喉,置之死地。
不像人類,專喜掌摑侮辱,不不,狼才不搞這一套,遇上狼隻有死路一條。
因此上午不知下午的事,不知多麽刺激。
在沉悶枯燥上下班日子,冬季永遠深色大衣日夜套裝,有人為她提供一點點顏色,她心存感激。
王坤柔醫生會為他自殺嗎,大抵不,她會為他犧牲家庭?她孓然一人自由身。
但是灰狼帶來遐想。
她好好的發了一陣愣,這也是一種罕有享受。
小何走近,坤柔說:“我想要你電郵號碼,方便聯絡。”
他答:“我不用電郵,也從未擁有手提電話。”
坤柔睜大雙眼。
“完全沒有需要。”
怎麽可能,他怎樣訂貨,存款,通訊,約會。
怪得不能再怪。
“你如何與世界接觸?”
何湖東忽然用很低的聲音說:“用一顆心。”
坤柔一聽這幾字先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半晌,她放下自己名片,“那麽,請記得與我聯絡。”
算一算,欠何家店好幾百元,她數出鈔票,也放櫃台上。
坤柔回辦公室。
今日的病人已經在等她。
一共兩個人,看樣子是一對母女,一起出現。
王醫生看著她們。
“請問你們倆人是什麽關係?”
那年約三十的少婦說:“我是馬雪清,這是我女兒小雪。”
“啊,請說一說你們來找心理醫生的理由。”
母女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王醫生耐心等候。
小雪十五六歲,正是世上最尷尬年齡,一點點事都可能引致大規模情緒爆發。
但看樣子她並不是問題少年,她儀容整潔,衣著樸素,態度沉靜。
母親長得異常秀麗,驟眼看像一個電影明星,她在一間中學任教。
這對母女有什麽問題?
王醫生輕輕問:“小雪,你的父親呢?”
小雪回答:“他與母親離婚後移民美國,三年前再婚,已經添了兩個孩子。”
“你不開心是因為他的緣故嗎?”
小雪馬上說:“不,不是因為他。”
“那麽,是為著誰,看樣子,你不似有男朋友。”
小雪微微笑,“黃景立是我男友,他對我很好。”
馬女士連忙補充:“那是一關心她的小同學。”
“媽媽可有阻止你們往來?”
馬女士又答:“我不鼓勵,也不反對。”
“順其自然,信任孩子,正是正確的做法。”
母女相處算是融洽,她倆到底有什麽問題?
終於,小雪自背囊取出一張照片,遞給王醫生。
醫生一看,是張彩色生活照,相片裏兩個人,一個正是小雪,另一個是個微胖的中年婦女,與小雪長得極其相像:兩人都有華南婦女特有可愛的扁平臉。
王醫生意外,“這才是小雪生母。”
小雪的聲音帶著一絲悲哀,“連你都這麽說。”
王醫生有點疑惑,“那麽,馬女士,你是誰,可是小雪的養母?”
馬女士張大了嘴,淒厲地說:“王醫生,我就是小雪生母,照片裏的人正是我。”
“你?”
電光石火間,王醫生明白了。
這時,少女臉上露出寂寥神情,她的頭垂得極低。
王坤柔忍不住追問:“馬女士,發生什麽事,你在麵孔做了什麽手腳?”
小雪霍地站起來,“媽媽,聽到沒有,連醫生都這樣問你。”
少女哭泣。
她母親也流下眼淚。
小雪對醫生說:“母親往美國加州度假,六個星期後重新在家裏出現,已是這個樣子:她完全變了另外一個人,她的額角眼睛鼻子雙頰下巴頸項全部變形,腹部腰肢改了尺碼,我完全不認得她,她不再是媽媽,她是一個陌生人。”
馬女士默不作聲。
王坤柔醫生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個案。
通常一個人跑去整形,事前事後有問題看心理醫生的該是他本人,但這一次,受打擊的卻是至親女兒。
小雪再次告訴醫生:“她不再是我母親,我無法形容心中失落。”
馬女士頹然,“從那日起,她與我生份,她對我沉默抗議,孤立我,使我難堪,醫生,我做錯什麽,我不滿舊日平凡五官,我追究美觀,女兒為什麽懲罰我?”
這時小雪忽然尖叫起來:“因為你把麵孔整得同父親新妻子一模一樣,為什麽,為什麽?”
王醫生與她母親都愣住。
秘書在外邊聽見尖叫聲,不放心立刻推門進來看個究竟。
王醫生吩咐:“請斟兩杯冰水。”
她走到小雪前邊握住她的手。
小雪痛哭失聲。
馬女士想勸止。
王醫生揚手,“讓她哭一回。”
終於,眼淚慢慢靜止。
王醫生看著她喝下冰水。
馬女士低聲說:“這孩子,什麽都不講,今日到了醫生處,才說出原委。”
王醫生略覺寬慰,這就是心理醫生的功能。
馬女士鼓起勇氣問女兒:“你想我怎樣補救?”
少女答:“媽媽,爸離開我們,我們沒有輸,你甘心變成那女人模樣,就輸得一敗塗地。”
聽了這話,王坤柔忍不住震驚地站起來,又緩緩坐下。
沒想到少女有這樣大智慧。
少女握住母親的手,“媽媽,做回你自己,重新建立信心。”
馬女士忙不迭答:“是,是,小雪,我明白了。”
王醫生這時輕輕說:“做回你自己,說得真好,不卑不亢,既不跟風,也不走極端去做恰恰相反的事,處之泰然,做回你自己。”
少女與母親抱頭痛哭。
“王醫生,你救了我們,本來我想把小雪送往寄宿。”
許多家長不知,這是對子女最大懲罰。
時間到了,母女相擁而出。
秘書進來說:“很多人一進王醫生房間便哭個不停。”
王醫生答:“因為是非到此為止,醫務所牆壁不會說話。”
“到別處去講,三天後全世界都知道了。”
心理醫生,在都會中越來越受歡迎,就是這個道理。
“王醫生,我有一個問題。”
“你訂個時間,我正式與你分析。”
“王醫生,我在互聯網裏找約會。”
“喲。”坤柔不知說什麽才好。
“寂寞,部門三百多人,男女各半,卻從來無人約會。”她歎口氣。
“你訊號不足,也許,化妝與衣飾都得采取明豔點顏色,引起異性注意。”
“一管口紅可以有這樣功能?”
“所以胭脂從來不會滯銷,”坤柔解釋:“人類在激動之時,麵頰與嘴唇都會充血而呈現緋紅,化妝品可以給予異性這種虛像:嗬,她雙眼看牢我時麵頰漲紅嘴唇潤濕,她對我有意……”
“原來如此!”
王坤柔歎口氣,“人類不過是靈長類動物一支,自以為進化文明,實則不失原始本色,你看報章雜誌副刊,占最大篇幅是什麽?”
“吃,食遍中外,吃掉五湖四海。”
王醫生說:“這是動物最原始的欲望。”
“還有打扮,美容,健身,纖體。”
“這是為著什麽?吸引異性,傳宗接代,食與性,仍然是文明的人類兩大所欲,同猿猴有什麽分別?你想想。”
“嘩。”秘書頹然。
“明白個中因由,你也不會太過責怪自身,但是,網上約會十分危險,更加沒人說真話:自稱身高六尺體重一百六十磅的三十歲獨身英俊建築師,可能是個五十五歲矮小禿發猥瑣男子已有四個孩子不懷好意。”
秘書歎口氣。
“你又以什麽身份出現?”
“我自稱上一屆某落選香江小姐。”
“看。”
“你虞我詐。”
“這不是辦法。”
“那麽,王醫生,請介紹一個朋友給我。”
坤柔詫異,“怎麽托到我身上?”
“他們都說你已經撮合了好些人。”
“誰是他們?”
“眾同事呀!說你點鐵成金。”
坤柔不由得訕笑自己。
這時,韋如有電話找她。
又是想阻嚇她,叫她遠離大壞狼,且不去理她。
跟著,灰狼的聲音來了。
“在幹什麽?”
“讀蘇斯博士的兒童故事。”
“都是勸人為善的吧。”
“當然,兒童故事若無教誨在其中,不獲出版。”
“多麽虛偽。”
坤柔笑咪咪,狼的本色露出來了。
“我在看的故事比較冷門,說一隻大象,被奸詐躲懶的鳥,騙到樹上去替它孵蛋,嗬,每個人都譏笑那隻笨象,可是它可不理,夙夜非懈地坐蛋上,結果,鳥蛋孵化出來,是一隻有翅膀的小飛象。”
“咦,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可不是,象不象心理醫生,堅信三言數語,可以拯救病人。”
“結果得償所願,病人一個個痊愈,象長了翅膀的小象飛走。”
他真會說話,名不虛傳。
“晚上出來散步吧。”他輕輕央求。
“都會中何處可以漫步。”
“我教你,下班在你辦公室外停車場等你。”
今晚,他可能要露出本色來。
這時秘書送信件給坤柔。
她看到一封大紅喜帖,“是哪個同事?”
“不是我們,是你的私人朋友。”
坤柔意外,拆開一看,嗬呀一聲,原來是消防局鄧隊長與周明月結婚之喜。
坤柔笑得大喊:“YES!”,這就是長了翅膀的小飛象了。
請帖上還有兩人親筆寫下:“請王醫生參加教堂婚禮,並且繼續祝福我們。”
坤柔感動至深。
她自己可是一點著落也沒有,坤柔輕歎一聲。
稍後,務本也有電話找她:“急事,速覆。”
坤柔立刻想到孩一與孩二,不由她不關心。
坤柔聽到她聲音,鬆口氣,“啊,坤柔,我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
坤柔不由得笑,“你做過什麽壞事?”
“我與韋如壞事。”務本磕頭如搗蒜,“我們說你朋友榮光是壞人。”
“對,你倆的確搬過是非。”
“坤柔,我們誤會了,那離婚兩次,叫女人自殺,又騙取金錢的督察,叫做榮剛,不是榮光,我們該死,我倆點錯相,急不可待,謠言中傷,我們爛嘴。”
坤柔一下子像踩空一級樓梯,險些摔倒。
這一驚非同小可。
不是壞狼?
“這個榮光是個正常正當小夥子,體育健將,剛同前任女友和平分手,坤柔,你挑對了人。”
坤柔卻像頭上被人澆了盤冰水似。
這個玩笑開大了,她以為他是壞人,所以才把頭靠到他的肩膀,因此隨意調笑,放膽說話。肆意而為,開心得不得了。”
因為壞人承擔得起,壞人明白遊戲規則,壞人從來不會誤會,壞人不會受傷。
他不是壞人?糟糕!
“坤柔,你不會不原諒我們吧。”
坤柔忍無可忍厲聲說:“我恨死你倆,多管閑事,狗拿耗子。”
務本羞愧,一顆心幾乎自胸膛跳出來,“坤柔我們也不過是關心你。”
“我要懲罰你們,以後我不再替你看管孩子,不再聽你訴苦,不再愛惜你。”
坤柔把電話摔下。
秘書聽見聲音關懷地推門進來看個究竟,她是一個細心的女子,怕心理病人有異常動作傷害醫生。
隻見王醫生鐵青著臉坐著發呆。
她替醫生斟一杯熱可可。
王醫生抬頭,籲出一口氣,臉上恢複一點血色。
坤柔像是忽然想到什麽,先是有點躊躇,於是再三思量,終於有了決定。
“司徒,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秘書意外,她不禁笑出來,“誰?”
“看你們有無眼緣了,不過,事先,我們得開三十分鍾小差去做些準備。”
坤柔拉著她到著名女裝店挑了件平時誰都不會穿的桃紅絲襯衫,接著,用一枚水鑽別針把她的頭發輕輕夾起。
一照鏡子,已經換了一個人,不要說是女主角,連策劃人都吃驚。
再到化妝品部,專家迎出來,立刻說:“兩位都有好皮膚。”
隻需敷一層薄粉,司徒的臉色便似一朵蓮花。
專家洋洋得意,“明白了吧,活著要有活著的樣子。”
坤柔幾乎膜拜那化妝師。
接著輕輕抹上唇彩,大功告成。
司徒一看鏡子,忽然覺得應當自尊自重,不再悲觀。
化妝師忠告:“快去二樓挑雙細跟鞋,未婚女子切忌,千萬,摔死也不可穿平跟鞋。”
坤柔與秘書麵麵相覷。
一踏進高跟鞋,坤柔發覺司徒像鬼上身一般,她原來的靈魂似脫身而去,另一個豔女的精魂即時代入:胸脯自然挺起,腹部腰身收細,臀部為著平衡呈愛司型的脊椎而往後聳,司徒霎時間成為一個招貼女郎。
怪不得醫生說什麽,聽者藐藐,眾美女仍然踩著尖頭細跟鞋危害雙足及健康。
司徒輕聲問:“那人是誰?”
坤柔這樣說:“一個好人。”
“好人我就放心。”
各人的要求不同。
她們回到辦公室,同事們幾乎不認得時髦漂亮的女郎就是司徒,嘖嘖稱奇。
隨後榮光出現。
坤柔十分歉意,“榮光,我替你介紹,我助手司徒,你們倆會談得來,你們有一個共同點,你們都是標準好人。”
他們兩人愕然。
坤柔又說:“我頭痛,想早點休息,不能陪你們!榮光,你與司徒玩得開心點。”
榮光把坤柔拉到一旁,低聲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坤柔輕輕捧起他的臉,細細看一會,隻見他一臉憨厚,怎麽看都不象批著羊皮的狼。
“與司徒去散步,去,你不會後悔。”
“我不明白——”
“你毋需分析此事,請相信心理醫生的第六靈感。”
她把他倆推出門去。
灰色的王醫生與桃紅色的司徒不能相比,記住,雄性動物追求雌性,根本沒有感情成分,適者生存,純為繁殖後代。
辦公室靜下來。
坤柔走到電腦前邊,按鍵,要求查詢政府人事部機密檔案。
主管要求坤柔密碼。
“請問找誰的記錄?”
“榮剛督察的資料。”
“榮剛上月已晉升為東區副指揮官,你需另外申請。”
“可有榮剛近照?”
“王醫生稍候。”
不久,榮剛的照片在熒幕上出現。
坤柔吃驚,雖然穿著製服,拍攝粗糙,可是也看得出照片中的他英姿颯颯,英俊剛健。
他粗眉鷹鼻薄唇,眼神淩厲,像一隻獵隼。
“王醫生,可是此人?”
“正是。”
“王醫生,為什麽尋找榮剛資料?”
“私人理由。”
“王醫生,請按照正式程序申請。”
“明白。”
坤柔關上電腦。
坤柔有點緊張,她雙手出汗。
她定定神,到母親家吃飯。
林女士家很熱鬧,維叔與他的女兒維安也在。
坤柔笑笑問:“可是在商量婚姻大事?”
林女士先發言:“誰還想結婚,我與維叔不過是談得來的好友,互慰寂寥,互相支持,於願已足。”
維安說:“這正是最高境界。”
坤柔點點頭。
林女士看著她倆,“如果是男生,醫科畢業,考上第一,大功告成,可是女士呢,還得十月懷胎,生兒育女,生活尚未開始。”
維安不出聲,坤柔則唉一聲。
“做女子辛苦。”林女士說。
維叔笑:“本來沒打算叫她們撐半邊天,可是你看看目前情況:班上十名優異生,隻得三個是男生,七名倒是女生,她們不但文科美術優秀,數理化體育一般取高分,十年後情勢如何,已可預見。”
坤柔用手撐著頭。
林女士笑,“這可怎麽辦?”
維叔說,“開頭,女子都守家中相夫教子。”
坤柔歎口氣,“那是好聽的說法,其實,不過是一副生育機器,自十二三歲身體機能已經準備妥當,十五起四十五歲止,起碼生十胎八胎,生活地位也有著落。”
維安問:“是幾時開始女性開始往外工作?”
坤柔說:“我寫過這個題目:自一次二次大戰起,男性前往戰場,死傷甚多,女性不得不到工廠與農田當生力軍,起初幹文職或是粗活,漸漸女子也接受教育,於是進一步晉升,到今日獨當一麵,每種職位都有女生擔任,我們聰明細心有毅力兼能吃苦。”
“男生漸漸比下去。”
大家都笑了。
林女士說:“我們不介意受一點委屈,肯吃虧,不會意氣用事,比較圓滑。”
維叔說:“漂亮女生尤其無往不利。”
林女士訴苦:“可是你看坤柔,故意掩飾女性本色,天天穿黑白灰。”
坤柔坐到一角不出聲。
維安走近她。
坤柔忽然想說話,她這樣講:“我記得父親的新歡專門愛穿花衣裳,我恨那女人,故此長大後一直蓄意與她劃清界限。”
維安閑閑說:“她穿花衫,你穿黑白,她吃飯,你吃什麽,她呼吸空氣,你又怎樣?”
坤柔頹然。
真笨,浪費了這些年。
“幸虧你穿黑白特別好看。”
“維安你真會說話。”
這時,坤柔又聞到維安身上那絲消毒藥水味。
維安說下去:“也有人下意識不自覺模仿最憎恨的人。”
坤柔想起小雪母親馬雪清。
“你是心理醫生,我班門弄斧。”
“你說的對,一個人在妒忌的時候,會得蓄意走相反路線,表示不屑,或是模仿那人,希望籍此得到他擁有的東西。”
坤柔輕輕歎口氣。
“心理醫生的工作很有趣吧。”
“我想無論如何不及鑒證科的法醫。”
維安揚起頭笑,“我沒有抱怨。”
“我很佩服。”
“你看,女性相互欽佩,不再用小鹿般大眼看向強壯男性。”
坤柔笑得彎腰。
林女士問男友:“你猜她們兩人談些什麽?”
“多一個朋友,少一分寂寞,必定是好事。”
維安這時問坤柔:“聽說你還沒有親密男友?”
坤柔小心回答:“我偶爾約會,仍在尋找那副堅實寬厚肩膀。”
“少女心態。”
坤柔自嘲:“象不象路易斯筆下的愛麗斯,一跤摔到仙境裏去,曆劫紅塵。”
維安輕輕說:“我每次看到人類軀殼送進來,就忍不住問他:你怎麽會搞成這樣,發生什麽事,使你劫數難逃?”
“同事們可有當你是怪人?”
“在那種環境下,大家見怪不怪。”
“維安,與你聊天真舒服。”
“你有我的電話,隨時,隨地,我的肩膀也很結實。”
坤柔心裏有數。
稍後,他們父女還要到親戚家去,提早告辭。
坤柔說:“我也要走了。”
母親叫住她:“維安對你有好感。”
“感覺得到。”
林女士忽然問:“你察覺沒有?”
坤柔點點頭,“你介意嗎,維叔又怎麽想?”
“他最開通,既是他女兒,他就愛她一輩子,我是外人,我隻覺維安品學兼優。”
“難得大人全部有智慧。”
“坤柔,那是人家女兒,你可得規矩嫁人生子,為母人生已到除出看見幼嬰沒有笑容階段,請速成家立室,我渴望擁抱外孫。”
啊,她真還得守候一段時日。
“自家骨血,說不定五官臉型還有三分像外婆,抱到我家來,我好好寵她,”
坤柔不出聲。
林女士說:“你別讓維安誤會。”
“我已說明白。”
林女士詫異,“高手過招,無聲無息。”
“我走了。”坤柔取過大衣。
這個冬季冷得教人打顫,像是隨時會下雪的樣子,明知在亞熱帶不可能,坤柔卻希望看到飄雪。
她回到家,剛想用鑰匙開門,有一個人忽然自走廊暗角走出來,坤柔立即退後,雙眼睜得老大,這是誰,誰想圖謀不軌?她想尖叫那人沒好氣,在燈光下站定,“是榮光,坤柔。”
坤柔放下心來,他是好人,他不用怕他。
隻聽得他輕輕說:“我與司徒去吃飯散步,極其愉快,你不會相信,司徒是我中學同學,同年在培仁畢業,大家都還記得英文老師叫黃老虎,無故扣分,極之刻薄。”
坤柔不禁牽動嘴角,露出微笑。
“司徒記得我與羅麗瓊是一對,我告訴她,麗瓊去年嫁人,我失意至今。”
他看著坤柔。
“你存心將我們拉到一起?”
坤柔攤攤手。
“我與你還是好朋友吧。”
坤柔伸出手去拍拍他肩膀。
榮光說得十分婉轉:“坤柔,司徒給我一個溫馨的感覺,既然你認為她與我有發展的機會,我想好好把握。”
真是好人,司徒從此不用在網絡征友欄上胡搞。
“謝謝你,王醫生,時間不早,你也該休息。”
榮光欠一欠身子離開。
坤柔在門前呆一會才用鎖匙開門進屋。
從頭到尾她這個心裏醫生都沒說半句話。
她真幸運,隨意出手又一次成功。
坤柔躺在沙發上,扭開收音機,剛巧聽到莫紮特的安魂曲,她的心緒漸漸平靜。
她始終沒有開燈。
累極在沙發上睡著,夢中,她坐在一架小小偉氏牌機車後邊,在意大利塔斯肯尼的公路上奔馳,一路橙花與檸檬香……唉。
第二天醒來,忙不迭梳洗,趕著出門,卻聽見一夜未熄的收音機中節目主持人說:“今天星期日,你打算到什麽地方去?”
坤柔氣餒。
不知不覺怎麽又是周末,單身人最怕假期,從今日怕到五十歲,不知還要畏懼多久。
忽然聽見有人在樓上露台叫:“咕咕,咕咕。”
嗓音稚嫩陌生,這時誰?
忽然醒覺,這一定是務本的老二開口說話。
坤柔笑出眼淚。
她連忙奔出去開門,孩一與孩二進來抱住。
“老二,你學會說話啦,”坤柔驚喜,“來,叫我一聲。”
“咕咕。”胖胖臉頰貼過來。
坤柔把他抱得更緊。
“當心窒息。”務本的聲音。
坤柔不去理她。
“還生我們的氣,我們出發點是關懷,真心相待,一些女眷,見死不救,還嘻嘻哈哈諷刺:‘她那麽聰明精刮,不怕不怕,才不用我們這幹笨人幫忙。’”
坤柔點點頭,她當然明白。
務本坐下來歎口氣,“心理醫生,我不明白你的心理,醫者為何不自醫。”
坤柔笑問:“老好張某呢?”
“為我們準備早餐,幾時你的男友也服侍我們。”
坤柔嗤一聲笑,“我的男友才沒有時間做早餐。”
務本忽然不客氣起來,“他一定要進廚房,你也不例外,我們生活在真實世界裏,不但要吃,而且一天五餐,誰能免俗。”
坤柔張大嘴又合攏。
“蜜月總要結束,難道一輩子在大溪地曬得漆黑?開門七件事,孩子要上學,傭人要鬧辭工,你得出馬擺平。”
務本真是勇敢。
“仲本為著找房子頭發都快白,幸虧韋如能幹,快刀應付亂麻,把私蓄取出付了首期,即時裝修。”
又一個偉大女性。
“不然的話,我等你表示誠意,你又等我交心,兩個人一輩子吊兒郎當。”
坤柔問:“你同老張呢?”
“我們又是另外一個故事,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伴,彼此珍惜,才不敢輕舉妄動,況且還有兩個幼兒,還沒上小學呢,前路茫茫,誰敢說那麽多。”
“你隻比我大一歲,口氣似老太婆。”
“劣境使人成長。”
“務本,我亦不是在蜜糖罐裏長大的人。”
“輪到我問你,你那男友榮光怎麽了?”
坤柔笑笑,“他找到舊同學,看樣子會得到幸福。”
務本失望地張大嘴,“都是我與韋如的錯。”
坤柔說,“不關你們的事。”
“你老是撮合別人,為什麽不替自己做些功夫?”
“你說得對,我這就上街去找。”
她披上大衣。
務本索性說:“我陪你一起去。”
她把兩個孩子放進雙座位推車,叫了老張,浩浩蕩蕩,五個人一起出發。
“去什麽地方?”
“遊樂場,一人盯一個,老張作跑腿,切莫走失。”
這倒是好節目。
遊樂場裝修成四十年代詭異模樣:一個個帳篷,節目包括有須美女、愛之隧道、摩天輪、擲玩具、吞利劍……既有趣又可怕。
孩子們爭著要氣球、棉花糖、冰淇淋,大人們忙得不亦樂乎。
他們四口子坐旋轉木馬,坤柔靠在一張長凳上休息,忽然有個穿彩衫的濃妝吉普賽女子向她招手,“過來算個命。”
坤柔搖搖頭。
女子笑,“你自以為掌握了命運?你好自負。”
坤柔不打算與她糾纏,站起來準備離去。
“你至今孑然一人,不想知道未來命運?”
坤柔不由得問:“你怎麽知道我一個人?”
“你臉上有一股落寞神情,無從掩飾。”
坤柔想一想,在她檔口坐下,“你說。”
她捧出一隻水晶玻璃球,凝神看一會,“小姐,你前生是一個小仙子。”
坤柔笑起來,有這種事。
“你專司婚姻,可是生性淘氣,壞事多過成事,造成許多眼淚,傷過人心。”
坤柔收斂笑容,靜靜聆聽。
“小姐,相金一百。”
原來如此,坤柔不禁又露出笑容,掏出鈔票給她。
吉普賽咳嗽一聲,“小姐,仙長十分生氣,所以今世把你貶為凡人,但天分猶存,專替別人拉攏,卻顧不了自身。”
坤柔愣住。
吉普賽煞有介事點頭,“我說得全對。”
“將來呢?”
“嗬,那又是另外一百。”
坤柔不介意再一次打開荷包,一隻手伸過來按住她。
“坤柔,我們到那邊去乘小火車。”
原來是務本阻止她。
吉普賽看到務本,立刻說:“這位小姐明年春天就要結婚,丈夫愛她一輩子,也愛她的孩子。”
務本卻無動於衷,拉起坤柔就走。
坤柔忍不住問吉普賽:“將來呢?”
務本已經拉著她走遠,一邊笑一邊說:“你看不出那是個江湖郎中?”
坤柔輕輕答:“跑江湖的人閱曆多,眼光準,說不定有一兩句真話。”
“你是心理醫生,應具科學頭腦。”
“務本,最科學的思想便是對任何事務客觀兼存疑。”
“孩子們在那邊。”
隻見老張背一個抱一個,朝他們走來。
坤柔笑問:“你不感動嗎?”
務本感謂:“如無感覺,也不好算人了。”
“你不能一世叫人做義工呀。”
務本忽然伸出手去擰坤柔手臂,坤柔自從小學以後還未曾吃過如此苦頭,唷一聲喊痛。
晚上,坤柔繼續她的好夢。
她仍然在塔斯肯尼的小路上,小小機車噗噗噗駛過檸檬樹杈,葉子拂打她的頭發,她伸手緊緊摟住司機腰身,把臉靠在他堅厚肩膀上,愜意到極點。
迎麵而來的是何其真實的花香,坤柔可以感覺到司機的體溫。
像任何好夢一般,她這個好夢也醒得很快。
一早,坤柔到何家店去。
玻璃門上貼出結業啟事,人去樓空。
門一開,搬運夥計抬出剩餘家具。
來憑吊的客人不止她一個。
兩個穿西裝的年輕人走近,抱怨說:“連這小小綠洲都要拆除,我們這票人簡直無容身之地。”
“聽,聽。”
“以後到什麽地方去呢?除去何家店,其餘咖啡像洗碗水。”
坤柔問他們:“小何最終打算搬到什麽地方?”
“你得問他,他住在細沙灣三千號碼頭的遊艇上。”
坤柔意外,“一隻船?”
“小何是不可多得的名士,他才知道什麽是生活。”
說完穿西裝的年輕人忽忽趕著去別處。
坤柔卻毫不猶疑,開車趕去細沙灣.
到了遊艇會碼頭,卻又躊躇。
意外探訪單身男子非常不智,說不定人家女友正在房內纏綿,或是穿著他的大襯衫在做早餐。
都會中有這麽一個傳說:一個體貼的男生提早自外地趕返給女友驚喜,門一開,他看到女友與一個裸男躺床上,這還不止,浴室裏又走出另外一個。
那男生昏倒在地,且還成為社交圈的笑話。
坤柔終於下車輕輕走近三千號碼頭,那裏停著一艘三十尺長遊艇,船名輕舟: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她張望一下,不知是否有人。
但她隨即聞到噴香的咖啡,坤柔揚聲:“小何,方便見客嗎?”
有人探出頭來,他赤裸上身,頭發蓬鬆,“是王醫生?多麽驚喜,快請進。”
他一邊跑上甲板,一邊套上衛生衣,他伸過手去接坤柔上船。
這時坤柔確實船上隻有他一個人,不禁放下一顆心。
“你雙手冰冷,一定肚餓,我做早餐給你吃。”
船裏設備齊全,整整有條,小小單人床上有一本書:羅馬帝國興亡史,他在研究曆史。
真的,除去小何的咖啡,其餘都像洗碗水。
坤柔貪婪地喝完一大杯又添。
小何捧出一大盤熱辣辣羊角麵包。
“有無巧克力醬?”
他笑答:“馬上來。”
坤柔抱怨,“你倒是快活。”
小何但笑不語,再替客人添上咖啡。
“有什麽計劃?”
“這隻船可駛往南中國海。”
客人向往:“載客嗎?”
何湖東收斂笑容:“誰願意放棄岸上名利乘船出發?有人說快要升級不可告假,更多人要照顧家庭子女,還有人怕暈浪。”
坤柔看著他。
她呢?她可以帶上護照跳上船然後三天後在呂宋登陸嗎?當然不。
她今天還要去參加一個婚禮,明日,要上班。
坤柔低頭,“你講得對。”
小何恢複笑容,“歡迎來訪,有空常來。”
坤柔點點頭。
小何送客,“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
坤柔把車子駛離碼頭,在倒後鏡裏,還看到一排排船隻。
王坤柔是個俗人,小小咖啡店,小小輕舟,都關不住她,她不能悠然自得,她不懂獨處藝術。
她回家化妝更衣,去參加鄧隊長婚禮。
鄧大君一見她便迎上來,“王醫生。”
坤柔幾乎不認識他,臉上疤痕平複近半,他已裝上義肢,與常人無異。
周明月也走近,手臂十分自然挽住他的人造手臂。
坤柔滿麵笑容,緊緊握住他們的手。
儀式簡單莊重,他倆正式宣誓成為夫妻,同事親友一齊歡呼。
回到街上,可坤柔還是覺得冷。
她到時裝店裏買了絨線帽子及圍巾戴上,猶疑一刻,回到遊樂場去。
她四處尋找,不見那個吉普賽女子。
坤柔找到管理員,這樣說,“水晶球算命,哪一個帳篷?”
“小姐,本遊樂場並沒有那種導人迷信的玩意兒。”
坤柔失望地坐在昨夜那張長凳上吃一球藍色棉花糖,不到一會,嘴唇與舌頭也染成藍色。
這時,坤柔忽然聽見有人叫她:“小姐,算個命。”
她抬頭,看到昨夜那個吉普賽女子。
坤柔驚喜,她又神秘出現了。
“水晶球推算未來,五十元,一定準確。”
咦,比昨晚便宜了一半。
坤柔付了相金,坐在她麵前,隻見她裝模作樣,捧出水晶玻璃球,凝視一番,說道:“今年三月,你會遇上意中人,開頭你看不到他,原來,他一直就在你身邊。”
坤柔發覺假吉普賽完全不認得昨晚的她,難怪,那麽多遊客,如何一一認清。
“三月,那麽快?”
“你會有一個聰敏的女兒,丈夫愛你,也愛孩子。”
務本說得對,的確是江湖郎中。
坤柔也不見得失望,她輕輕站起來,“謝謝你。”,低著頭離開遊樂場。
在車子的倒後鏡裏,坤柔伸出藍色的舌頭做個無奈鬼臉。
近月那麽多親友結婚,組織一個個小宇宙,子女是恒星,他們是行星,繞著轉,很快一生一世。
經她手居然撮合好幾對佳偶。
坤柔回家,老好張彭年找她。
“坤柔,有要事商量。”
“請提出討論。”
“我打算向孫務本求婚。”
坤柔驚喜,不由得淚盈於睫。
務本吃了那麽多苦,老張會給她一個溫暖的。
老張卻有點緊張,“我怕被拒絕,坤柔,你看我,啤酒肚,禿頭,唯一好處,不過是殷實。”
那其實已經足夠。
他自懷中小心翼翼取出一隻藍色盒子,打開,不出所料,是一隻藍寶石鑲鑽戒指,精致文靜,極配務本性格。
這其貌不揚的中年人的確用足心思。
“坤柔,你替我探探口氣。”
坤柔想一想,“老張,這件事,最好你自己來。”
“你是心理醫生,你不幫我,還有誰,這樣好了,我按時付你酬勞。”
“嘿!”
“坤柔,我束手無策,才來求你,你怎可拒絕。”
“你的口才十分靈活呀。”
他大喝一聲,“坤柔!”
坤柔明白什麽叫做人在江湖,“我勉強一試,七日內給你回音。”
“三天。”
“老張,適可而止。”
“是是是。”他抹抹汗。
“趁這段時間,恭請運動與節食,不是為著異性,而是為了自身。”
張彭年一直點頭。
送走人客,坤柔鬆口氣。
她整理出功課,提起真氣,沉肘落膊,專心一致,開始寫第五章:美麗的紅拂女英勇地為自己挑選對象。
坤柔籲出一口氣,怎樣向英語世界解釋這傑出的女子其實卑微得無名無姓,她是一名婢女,手裏拿著一枚紅色拂塵,那是一種有柄的掃帚,大抵用來趕走主人身邊的小昆蟲,因此,人們隨口叫她紅拂。
在那樣艱難時刻,如此尷尬身份,她還是設法控製了自己的命運,主動隨意中人私奔。
王醫生對她評價甚高。
專注功課,時間過得特別快,一下子天黑。
然後,母親大人帶著家務助理來看她。
兩人拎著許多蔬果及其它生熟食物,踩進坤柔的小廚房,把冰箱裏陳年雜物清除,把新的填充進去。
傭人接著替她換床單吸塵熨衣服。
拉開衣櫃,隻見一列十件八件白襯衫,整排藍、灰、黑套裝大衣,傭人駭笑。
坤柔在筆記上寫:“紅拂為什麽那樣著急私奔?因為遺傳因子告訴她,生理時鍾滴答運作,她需把握時機。”
林女士探頭過來看到,十分納罕,“這倒是個新鮮說法。”
坤柔點頭,“在舊社會吃人禮教製度下,女子主動求偶,被視為性格上極大缺點,為人不齒,有些很難聽的說法形容她們。”
林女士笑笑坐下來,“你想替她們翻案。”
“我嚐試用新的角度分析她們心理狀況。”
“那你可忙了:白素貞、花木蘭、祝英台、王寶釧……寫十年也寫不完,她們都渴望愛情與婚姻。”
坤柔問:“假設生在那個年代,我們會怎麽樣?”
林女士忽然伸手撫摸女兒麵孔,“傻孩子,你以為我們情況有所改進?”
坤柔吃驚,“媽,我們已飛躍十萬八千光年。”
“你錯了,我們仍然是女子。”
“我不明白。”
林女士卻說:“不懂最好。”
這時傭人走出來說:“一切做妥,雞湯燉熱,隨時可吃。”
坤柔忙不迭道謝。
林太太說:“我們走了。”
坤柔送到門口。
母親回過頭來說:“聽說孫家姐弟都有了對象,且由你介紹,你別老忙人家的事,也關心一下自己可好?”
坤柔陪笑,“媽媽消息靈通。”
坤柔喝完雞湯,體內能量增加,繼續探討古代小說女主角心理。
半夜,孫務本電話來了。
“坤柔,我拒絕了他。”
坤柔不由得生氣,這老張,匆匆忙忙沉不住氣,壞了大事,說好給她一星期時間,毛躁的他等不及了。
坤柔問:“你考慮清楚?”
“當然,那種猥瑣的壯陽藥歌曲給十倍酬勞也不能唱,我家有孩子,別人家裏也有孩子。”
“是,是。”
誤會了。
務本起疑,“你以為我拒絕了誰?”
“不堪入耳的廣告歌。”
“坤柔,你想說什麽,你以為我拒絕了誰?”
坤柔索性把握機會:“張彭年的求婚。”
“坤柔,我不打算再婚,起碼待孩子們上大學我才會想這件事。”
坤柔忽然想起母親說的“你錯了,女兒,我們仍是女子。”,不禁悲從中來,她哽咽。
“務本,你個人幸福以及孩子們成長,兩者可以同時進行。”
“你太天真了,我不能冒險。”
母親說的不錯,女性的心理狀況仍然滯後在過去一百年,她們第一個不會原諒自己有任何追求幸福的意圖。
“老張是好人。”
“不用再說了。”
“那你去回實他。”
務本答:“也好,我不便長期利用他人力物力。”
她掛上電話。
看,王醫生也有失敗的時候。
那天晚上,坤柔沒睡好,她仿佛在大學裏等一個人的約會,那人卻約了比她年輕幼稚的同房女生。
醒來後坤柔仍然惆悵不已。
她趕去上班。
秘書司徒一臉笑容遞上告假申請表。
“一個月三十天,你去何處?”
司徒抿著嘴,仍然關不住笑意。
忽然之間,坤柔明白了,她拍手說:“嗬,司徒,恭喜恭喜,替我問候榮督察。”
司徒感激地說:“我們要謝謝你。”
真沒想到這麽快。
不過,他倆原是中學同學,其實已經認識十多年。
“我倆往英國注冊旅行結婚,一切從簡。”
坤柔最讚成簡約,婚禮不是婚姻,無謂鋪張。
她緊緊握住司徒的手。
“王醫生,你也要加油努力呀。”
坤柔隻得微笑。
司徒拿著王醫生批準的假期申請表喜滋滋離去。
坤柔唏噓,一個個都嫁掉了。
該日第一個病人敲門進來。
是名二十歲左右少女,她自我介紹,“我是中文大學心理係第一年學生,最近有件事令我困惑萬分,故向王醫生請教。”
少女清麗的臉上的確充滿問號。
坤柔輕輕說:“我讀第二年的時候,專注解夢。”
少女露出笑容,“我有一個同學也研究這個項目,對他來說,夢見一盒巧克力與一盒鳥結糖的涵義完全不一樣,人類最常做的夢是考試不懂卷子,還有跌落懸崖,被猛獸追逐等,非常寫實,還有,動物也做夢:孤兒小象做惡夢見到父母遇害,會得大哭驚醒。”
未來心理學名家竟這樣健談,坤柔很是喜歡。
“小學妹,你有什麽疑問?”
她自手袋裏取出一隻小小盒子,放在桌子上。
坤柔凝神一看,發覺透明塑膠盒子裏放著一副假睫毛。
“嗬,這是女性許多千奇百怪的化妝用品之一,用強力膠貼在眼瞼上,據說可以增加雙眼神采魅力。”
“王醫生你可用過?”
坤柔搖頭,“從未試過,你呢?”
“荒謬,戴上有什麽用?”
“同那種承托力特強的胸罩以及十公分細跟鞋一樣,據說可以吸引異性。”
學妹不服氣,嗤一聲笑,“如此這般吸引到的異性,你稀罕嗎?”
坤柔好似看到少年時的自己,她對這小學妹極之好感,看樣子少女也在研究同樣心理項目。
當下她笑笑說:“有大堆異性在身邊兜轉,熱鬧喧嘩,爭風喝醋,或競相讚美,為許多所喜。”
“最終呢?”
“在那堆人當中,也許有一個比較好的會有真心。”
“若果都是一副假睫毛引來的垃圾呢?”
“那也熱鬧過呀,好像看歌劇去舞會,一定好玩。”
“那可不是一輩子的事。”
坤柔微笑,“歡場無真愛,這副假睫毛,年老色衰之時,總得撕下。”
學妹探身子過來,“會不會除不下?”
“名和利均會上癮。”
“王醫生,應該怎麽辦?”
坤柔大笑,“這在社會學中相等孚美的最後一道數學定理,無人可答。”
“女性最終夢想是體貼的丈夫,聽話的孩子,組成完美的幸福家庭。”
坤柔用手按住學妹肩膀,“一個心理學生對另一個心理學生說實話:你所提及的人與事,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
少女吃驚,臉頰轉得蒼白,“你肯定?”
“十分把握。”
少女失望。
“可是我們終究學會忍讓遷就,並且包涵對方及自身的缺點,漸漸愛上生活——”
“苟且偷生。”
“對,對,既來之則安之,也可以過得很愉快。”
“王醫生,你願意那樣過一生?”
坤柔坦白地說:“我沒有親密男友,我不知有否資格那樣過一生。”
少女頹然。
坤柔用一隻鉛筆撥一撥假睫毛,“濃眉長睫予人一種青春活力的感覺,年紀大了,毛發脫落,生殖能力也接著衰退,假睫毛與大蓬頭都可以造成假象,吸引異性。”
“說到底,吸引異性仍然是二十世紀人類最大目標,多麽可悲。”
“你也不必太過悲天憫人。”
“我隻是氣忿,女性不應利用束腰化妝的時間精力來追求學問嗎?”
“已經有部分女性開始爭這一口氣。”
少女把假睫毛扔進廢紙箱。
“王醫生,謝謝你,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坤柔忙說:“哪裏哪裏。”
她的學妹淘氣地指著腦袋說:“這裏這裏。”
坤柔把她送走。
然後,她自廢紙籮裏取出假睫毛盒子,打開,用手指輕輕挾起,看了半晌。
這時,有人敲門,坤柔用一本書蓋住兩枚小扇子,揚聲說:“請進。”
那人推門進來。
坤柔抬頭看到他,不禁一呆,這年輕人有獵犬一般精壯身段,穿白色緊身棉布衫,配一條迷彩長褲,寬肩長腿,坤柔原始地被他體態吸引。
他除下墨鏡,雙目炯炯有神,像一隻鷹,坤柔直覺認為他不是來看心理醫生的病人。
“王坤柔醫生?”
“正是我。”
“我可以坐下嗎?”
“請別客氣,有什麽事?”
他凝視她。
這是誰,他也不會是司徒的替工。
坤柔揚起一條眉毛,有一絲警惕。
他開口了:“是你,你到檔案組查我履曆身份並且要求傳真照片。”
坤柔一怔,盡量鎮定,不露聲色。
他是榮剛,也難怪他生氣。
他咄咄逼人:“你是一名心理醫生,我倆並不認識,從未見麵,我也查過你檔案,我們並無糾葛,你為何調查我?”
坤柔不出聲,她有點吃力。
“是因為你病人緣故?有人投訴我,抑或,是上頭對我有所懷疑?”
坤柔緩緩說:“你是榮督察?”
“我已升級。”
“那麽,我該怎樣稱呼你?”
他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牙齒,他有兩隻尖銳犬齒,人類犬齒因毋需齧咬大塊堅硬肉食早已退化,可是,他得到特殊遺傳。
真像一頭狼。
到這一刻,坤柔才發覺,誤會榮光為榮剛是多麽可笑的一件事。
單是榮剛的銳利眼神已足夠把王坤柔逼到角落。
“叫我榮剛好了。”
“不敢當。”
“那麽,叫我大塊頭。”
氣氛略見緩和。
“為什麽查我?”他不服氣。
“職責所需,恕我不能透露詳情。”
“過去,因女同事投訴,有關方麵也調查過我。”
“我一無所知。”
“這次,是同樣原因嗎?”
王坤柔不出聲,她必需沉著應付,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她不該利用職業權力去查榮剛底子。
“王醫生,檔案上沒有什麽紀錄,下次,如果你想知多一點,可以直接與我聯絡,我沒有秘密,什麽都可以告訴你。”
這已接近挑戰。
他放下名片,“上頭有我私人號碼。”
他手指關節上有繭,這是練武所得,恐怕一隻手已可掐斷王坤柔脖子。
他一手按在辦公桌上,上身微微傾向坤柔,具威嚇成份,把坤柔當一名疑犯。
坤柔緩緩站起來。
那榮剛沒想到纖弱的她身量不矮,意外地睜大眼睛。
坤柔很客氣的說:“榮副總,你講完沒有?”
榮剛站直,“你知道我升了什麽職位,你對我很了解,好,以彼之道,還諸彼身。”
他靈敏地轉身,開門離去。
坤柔呆半晌,才跌坐在椅子上。
好可怕的一個人,一看就知道有強烈控製欲,對他來說,在公在私,任何人與事,他都堅決要占上風,對方非臣服不可,必要時他甚至會考慮運用暴力。
現在,他知道有人調查他底細,他強烈自尊心受到損傷,王坤柔知道他不會放過她。
不過,這人始終是名執法人員,他不是流氓,在適當機會,她願意向他解釋。在他來說,即是對方主動低頭,他可以釋然。
坤柔籲出一口氣,發覺襯衫貼在背脊上,已經濕透。
狼終於出現,她卻怕得發抖。
坤柔訕笑自己。
下午,維安來找她。
她有正經話說:“我爸想約你媽用一個月時間乘船看運河,先去巴拿馬,再去蘇伊士,跟著到荷蘭,再去中國大運河。”
“嘩,羨煞旁人。”
維安看著坤柔,你不反對?”
“我為什麽要無端搞對抗?”
“他們並不打算結婚,這不是度蜜月,可是,他們將共處一室。”
“又怎樣?”
“你是小小道德先生,據說在初中二時,你上台演講,題目是《中學生應端正服裝》,大肆攻擊少女穿低腰露臍褲及擦唇膏等,慷慨激昂,取得九十二分。”
“是我媽告訴你的吧。”
“是,林姨與我相處得很好。”
坤柔有點不是滋味,“她有話對你說,叫你轉給我聽。”
“不,是我爸來征求你同意。”
“他倆為什麽不結婚?”
“人各有誌,據說,現在有更大空間,更宜維持感情,他倆是中年人,毋須文件保障。”
“維安,你呢,你怎麽想?”
“我爸開心,我也高興,坤柔,在這狗般生涯,最應珍惜的是快樂。”
坤柔深受感動,她伸手過去,想撫摩維安頭發,又怕她誤會,不敢輕舉妄動。
維安無奈地笑笑。
她站起來,“我任務成功,立刻向爸報告。”
“請他們玩高興點。”
維安剛想出去,忽然有人敲一下門就進來。
那是美麗的吳小華,她已經架上黑框眼鏡,穿寬大毛衣,盡量樸素低調,可是高挑身段,細白肌膚,怎樣都遮不住。
坤柔連忙說:“我給你們介紹。”
她倆握手。
吳小華忽然間問:“身上是什麽藥水味道?”
“這是醚。”
吳小華意外,“你是麻醉師?”
“不,我是一名法醫。”
“嗬,現在任何行業都有女性擔任。”
“事實上我們一組五人,有三人是女子。”
她倆一見如故,說個不停,把坤柔擠到一邊冷落,坤柔忍不住咳嗽一聲。
“小華,找我什麽事?”
“我送新鮮豆腐腦給你吃,分量足夠三人用。”
維安笑,“你在哪家老店找到這等寶物?”
小華說:“我們到咖啡室去享用。”
她提起食物與維安雙雙離去,丟下坤柔。
“喂。”
坤柔微弱低聲抗議,怎麽搞的,把她扔在寂寞坑底。
王醫生不是不知道因由:不付出,哪有收獲。
她太懂得知難而退的藝術。
第二天,林女士喜孜孜透露旅遊計劃。
“小店暫時交給夥計打理,此人還算可靠,你替我看著些,下班無事去兜個圈。”
坤柔一直點頭。
林女士收拾行李,“四季衣裳都要齊備。”
坤柔看到行李中有許多漂亮的內衣及睡衣。
她輕輕別轉頭。
離開母親的家,坤柔發覺像是有人跟著她。
她幾次回頭去看,都見到同樣的一輛機車,一對年輕男女戴著頭盔看不清臉容。
他們兜一個圈子離去。
坤柔心中有一個疙瘩。
回到家,電話鈴響。
“王醫生,我是榮剛,你好嗎?”
他不難找到她的電話號碼。
“榮副總有什麽事。”
“一連兩天,你都沒有約會,妙齡女子,生活竟如此枯燥寂寥,”他語氣中有真實意外,“怎麽按捺得住。”
坤柔沉住氣,“榮先生,你派人跟蹤我。”
“我有那樣做嗎?”
“我將投訴你騷擾我。”
“王醫生,警方講證據,哈……”
電話掛斷。
坤柔悶聲不響,坐下來做功課。
是,她的確沒有約會,這是她的選擇。
本來還有一班朋友,她一對對撮合他們,現在他們各自配對,坤柔又落了單。
據她所知,此刻,隻有小何單身。
剛想到他,他的電郵便到。
“好幾天不見,王醫生在忙什麽?”
“=(=O!”
“發生什麽事?”
“每天到某連鎖咖啡店喝三十元一杯洗碗水還得在寒風中排隊輪候,冬天似永遠不會過去,在選擇約會時得罪了有勢力人士,遭到奚落。”
“喲。”
“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輕舟上,現駛往碧茜碼頭,很近你家。”
“我馬上過來。”
“天雨路滑,小心駕駛。”
坤柔的車子駛出公路,即看到一宗交通意外:一輛貨車與小房車相撞,現場停滿救護車及警車,紅燈閃爍。
房車跟得太貼,車頭鏟入貨車尾部,完全壓扁毀爛,白色安全汽袋彈出,濺滿血液。
最令坤柔驚心的是車型顏色完全與她的小車相同,救護人員忙用電剪切開扭曲車廂,拖出傷者。
司機也是年輕女性,一頭長發落下。
坤柔驚出一身冷汗。
警察過來揮手,“小姐,速速駛過,不要再看。”
“我是醫生,可需要幫忙?”
警察無奈,“司機已無生命跡象。”
坤柔一愣,多麽可惜,隻得即時把車駛走。
她已無心訴苦,在避車處打電話給小何:“交通意外擠塞,我決定打回頭,我們改天再見吧。”
“我很失望。”
“快為何家店找個新鋪位,早日營業,大家又可天天見麵。”
坤柔把車往回駛,家中電話錄音機上有留言。
那人聲音陌生而顫抖:“西北公路上一輛藍色房車撞毀,司機是廿餘歲女性……”說不下去,噗一聲掛斷。
坤柔愣住,這是誰?
她定定神,驀然想起,這人是榮剛!他還在派人跟蹤她,誤會失事小藍車司機是王坤柔。
坤柔覺得這人已把小事化大,她非得向他認輸解釋不可,越快越好。
坤柔握緊拳頭踱步思量。
忽然聽到大力敲門聲。
明明有門鍾而不用,還會是誰。
“王坤柔,你回來沒有?我到西區醫院調查,也與西北警局聯絡,那司機身份不明,王坤柔,你在家的話,應我一聲,我馬上走。”
坤柔意外,他為什麽這樣緊張?
因此,她比他更緊張。
人急生計,她跑到露台去叫人:“老張,老張。”
一邊用手提電話聯絡。
張彭年來接電話,坤柔鬆一口氣。
“老張,幫我。”
“坤柔,我馬上下來。”
“你要當心,我門外有一名魯莽男子,可能配有武器,意圖不明,情緒激動。”
老張大驚失色,“我立刻報警。”
坤柔哭喪著臉,“他即是東區副總指揮。”
“坤柔,那人叫榮剛?”
“你怎麽知道?”
“榮剛是我表弟,我馬上下來,你別動。”
坤柔隻得發呆。
榮剛仍在門口叫喊:“王坤柔,你是否在家?”
鄰居打開門來追查噪音來源。
這時老張的聲音介入:“阿剛?你在這裏幹什麽?”
兩人絮絮交換意見,談了一會。
然後,老張在門外說:“坤柔,你可以開門了,榮剛知道你沒事,他看你一眼就走。他是我從小看大的表弟,你可以放心。”
坤柔把門拉開一條縫子。
榮剛看到她,牽牽嘴角,坤柔隻覺他雙眼充滿紅絲,十分憔悴,一聲不響,轉身下樓梯。
老張搓手,“誤會,誤會。”
坤柔開門讓老張進屋。
老張說:“榮剛誤會你交通失事,擔足一夜心事,他說內疚得吐血,怕是手下追蹤你的車引起追逐,導致意外。”
原來如此。
“你與他是什麽一回事,為何兩車追逐,他是你男朋友?我與他是一家人,有話不妨對我說。”
坤柔定定神。
“老張,你叫他回來。”
“他情緒不穩,可能配槍。”
“老張你也很會調侃人。”
“坤柔,你等於是我表妹,他是我親表弟,我不能偏幫任何人。”
“明白。”
老張打電話找榮剛回來。
榮剛像是有委屈,在另一頭講了很久,隻見老張一邊唯唯諾諾,一邊抬頭看著坤柔。
終於他放下電話,輕輕說:“誤會,誤會。”
坤柔走進廚房,取出幾罐啤酒,這時,榮剛又回來了。
公寓管理員跟著他一起,“王醫生,有什麽事?張先生,你也在這裏?我放心了。”
榮剛取過啤酒,深深喝一口。
坤柔站起來,向榮剛一鞠躬:“對不起,榮先生,引起你不必要的困擾,我向你道歉,希望你擱下此事。”
榮剛放下啤酒,“你調查我的事一下子傳開,你請告訴我,一個心理醫生,要我照片資料何用。”
坤柔無奈,看老張一眼。
老張馬上說:“我可以走開。”
“不,請坐著別動。”
坤柔也開一罐啤酒喝。
“事情是這樣的,我聽人說,閣下是女人殺手。”
老張頭一個笑出來,“榮老弟你真是有口皆碑。”
榮剛氣結,“那是我私人生活,況且,誰沒有結過一兩次婚。”
老張幾乎妒忌,“我沒有,坤柔也沒有這樣福氣。”
“無端為甚麽查我,不找張彭年?”
老好張彭年忽然這樣說:“因為我是個鈍胎老實戶頭,女人沒有興趣。”
坤柔說:“請接受我道歉,我倆冰釋前嫌。”
老張看著表弟:“給我一點麵子。”
榮剛黯然,“沒想到我聲名狼籍,遠近馳名。”
老張豔羨地拍打他的肩膀,“江湖恩怨一筆勾銷。”
榮剛點點頭。
他長歎一聲,“王醫生,告辭,駕駛小心。”
坤柔這時才真正鬆一口氣。
老張待表弟離去,忍不住問:“幹嗎查他底子?”
坤柔微微笑,把因由告訴他。
老張半晌說:“榮剛的確離過兩次婚。”
坤柔好奇,“為甚麽?”
“他不說,我沒問,好象一個不適應他槍林彈雨的生活,另一個決心移民。”
“他可有子女?”
“不幸沒有,我與他都喜歡孩子。”
“有人為他自殺?”
“那隻是傳說,男人也不好做,感情衝動的女生喝多幾口牛奶就說是為男友自殺的例子並不罕見,他並不因此為榮。”
坤柔點點頭,“男人一定幫男人。”
“都是十年八年的事了,流言可畏。”
坤柔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洋人說過:好事還未穿上鞋子出門,壞事已繞了地球一圈。”
“你同情他?”
“我隻是慶幸擺平此事,這人睚眥必報,氣量狹窄,難成大事。”
“榮剛有許多優點。”
“俗雲宰相肚裏可以撐船。”
“也許,他吃足了女人的苦,對女人生忌。”
“嗬哈,女人殺手怕女人。”
“我約了務本,我要出門。”
“老張,加把勁。”
張彭年沒好氣,“坤柔,你請先管好自己。”
坤柔嘩一聲跳起來,“若不是我多事,誰介紹你與務本認識,嗄,你健忘?”
張彭年逃出王家門。
坤柔坐在桌前,忽然寫下一個題目:女人殺手心中想些什麽?
放下筆,她倒在床上熟睡。
第二天上班,回到辦公室,隻見有兩三個女同事在等她,看到她進來,咳嗽一聲,交換眼色。
坤柔覺得奇怪,揚起一條眉毛。
其中一個走近,“王醫生,我們有個請求。”
“什麽事,大家天天見麵,別客氣。”
“司徒找到歸宿。”
坤柔微笑,“是否為送禮傷腦筋,大家合送一張銀行禮券即可。”
“不不,誰還管她呢,我們這幾個仍然單身,苦不堪言,王醫生,幫幫忙。”
坤柔睜大雙眼。
“王醫生,司徒說你點鐵成金,功力神異,由你介紹的男女,一定成功,可否介紹男生給我們?”
“你們?”
她們鼓起勇氣,“一共七名,我們三個是代表。”
坤柔深呼吸一下。
“也許,你了解男女雙方心理,所以成功率高。”
坤柔坐下來,“這個責任太大了。”
“試試看,王醫生。”
“你為我們付出時間精力,我們樂意用禮物回報,再說,君子成人之美。”
坤柔搖手,“千萬不用送禮。”
“那麽,就此說好了,王醫生,我們有個主意。”
她們都早已想到辦法。
“王醫生,由你出麵,搞一個茶會,邀請部門內單身男女參與,大家屆時把最好一麵拿出來,各安天命。”
講得那樣慷慨,倒也顯得真心。
“我在人事部工作,這是我們這裏單身男女資料。”
坤柔一看,“有一半單身!”十分意外。
“王醫生,你也是其中之一呢。”
她們舉行了一個簡單會議。
“請王醫生憑靈感或經驗在男方名單中挑出十人,我們屆時會帶七名女生來。”
坤柔說:“這不公平,有三個男生注定要失望。”
“那麽,十對十。”
“竟有那麽多找不到男友的單身女性?”
“是,都很渴望,很無奈,很傷心,想到也許永遠孤寂,會在半夜哭出來。”
這樣坦白,坤柔不由地問:“什麽樣茶會?”
“王醫生,你見多識廣,我們聽你的了。”
“喝不喝酒,吃不吃自助餐?”
“酒醉飯飽,鬆弛下來,容易說話。”
“選什麽日子?”
“越快越好,下星期日怎樣。”
“這樣倉促難訂地方。”
“王醫生,就在你家府上好了。”
“我家狹小,客人會不舒服。”坤柔婉拒。
“那麽,七男七女如何,這是訂酒菜的款項,麻煩你了,王醫生。”
“喲。”
她們三人朝王坤柔深深鞠躬,一起離去。
坤柔覺得壓力。
她找小何幫忙,他是廚房將軍,專家。
“很好,我即時準備三十人用自助餐。”
“不,小何,是十四人。”
“我同你也是人,相信我,屆時一定超過三十人。”
“我家小露台會塌下。”
“那麽,都站客廳裏也是辦法。”
“現在退縮後悔還來得及嗎?”
“撮合寂寞的心是件好事,我會在露台搭一個燒烤爐:牛排、龍蝦、鮭魚、雞腿,應有盡有。”
“消防條例——”
“坤柔,你這樣拘謹狷介,自我束縛,做人怎會快樂。”
坤柔不悅,“喲,何用拿大道理來壓逼我。”
現在,該挑選男客了,本來坤柔打算仔細推敲他們年紀、性格、履曆,隨即歎口氣,把名字剪出,放進一個罐子,搖兩搖,像抽獎一般,隨意把名字執出,數約七名,發電郵請他們赴會。
“美女、佳肴、好酒,高談闊論,無任歡迎,時間地點如下,衣著隨便,請勿在舍下用手提電話。”
一按鍵,請帖送出。
所有的婚姻都是盲婚:認識年來兩年,便得決定是否與該人共渡餘生,時間有限,稍微猶疑,過了三十,朋友都有家庭,好景不再。
一定會失望的吧,也都學會忍耐,但是有人運程欠佳,對方硬是百般刁難,為著生存,隻得下堂求去。
無論如何看不清楚的一件事,也就不必細究,王坤柔看著那七個亂點的名字,喃喃說:“希望你們得到婚姻。”
下午,一位穿著天藍色長大衣的太太帶著女兒來看王醫生。
“餘太太與餘小姐請坐。”
她坐下時大衣敞開,露出同色套裝及珍珠首飾,衣著如此隆重,來看心理醫生,嗯,她一定無處可去,把這個約會當作大事。
五十年代的紐約名媛最怕穿過了份,低調、恰到好處,少即是多方算優雅,總得有些許不經意才是。
十六七歲的餘小姐有一張極其漂亮的小圓臉,打扮時髦,走在尖端。
坤柔微笑,時間精力都用在打扮上,功課還會好嗎。
餘太太說:“女醫生不好找。”
坤柔點點頭,“男醫生也很優秀。”
餘太太不以為然,“我看過一個著名男醫生,光坐在那裏,聽我說話,唯唯諾諾,不發一言,這是幹什麽?像一麵牆壁似,去一次就足夠。”
“兩位,誰有問題?”
餘太太看著王醫生,:“我直覺認為可以相信你。”
“謝謝。”
她有點遲疑,“是關於我另外一個女兒。”
嗬,還有一個女兒。
“我可以叫她進來嗎?”
坤柔說:“請。”
餘小姐過去拉開門,一名保姆陪著另一個少女緩緩走進來。
一模一樣小圓臉,年紀相仿,坤柔不禁說:“孿生兒。”
餘太太點點頭,“兩人一樣十六歲。”
可是坤柔幾乎立刻察覺兩姐妹不同之處。
這一個打扮稍遜,神情像五六歲幼兒,嗬她有智障。
餘太太歎氣,“你看出來了,醫生。”
坤柔點點頭。
“王醫生,請你診治,看看她可適合離開療養院。”
坤柔幾乎想立刻說:你們家環境不俗,請即可帶她回家!
但王醫生外表平靜地說:“我需要三十分鍾。”
餘太太說:“那我們稍後回來。”
保姆說:“我在外邊等。”
房裏隻剩王醫生與少女。
王醫生笑笑說:“療養院的環境好嗎?”
少女露出笑容,“比家裏好,院裏有朋友,在家,妹妹與媽媽不大理我。”
“你成績可好?”
“中文、英文,還有勞作、美術及地理都有優良。”
“最喜歡哪一科?”
少女略為興奮,提高聲音:“衛生,李老師說:人類男性每次有五百多萬枚精子,那麽多!”
坤柔點點頭。
“老師還說,如果有人碰我這裏,這裏,或那裏,我就得立刻叫喊,那即是欺侮我。”
她聲音越來越大。
坤柔按住她的手,“你說得全對。”
少女開心地微笑。
“你想回家嗎?”
“媽媽與妹妹時時結伴上街,從不帶我出去,不,我不想回家,院裏老師帶我們去博物館及美術館,比較好玩,又教我們到超級市場購物,很是有趣。”
“怎樣好玩?”
“付他們錢,他們就會把任何東西給我帶回家。”
坤柔笑,“你說得對,隻需付錢即可。”
你不能說少女不明世情,她比許多智力正常的人都明白。
“可是星期六媽媽把我帶回家,我覺得悶。”
“父母想見你。”
“爸爸老是問我:小家夥,你好嗎,我希望他不要再叫我小家夥。”
“爸爸愛你嗎?”
“他對我很好,讀書給我聽。”
“讀什麽故事?”
“羅馬帝國興亡史。”
王醫生十分意外,“你有興趣嗎?”
少女點頭,“公元三一三年,康士坦丁大帝遷都君士坦丁堡,正式承認基督教,西羅馬帝國不再逼害基督徒。”
“好極了。”
少女微笑。
“你有否學音樂?”
“我希望學鋼琴。”
“我同你母親說。”
“你是說話醫生,你說話很好聽。”
坤柔笑了,“我也不光是說話就行。”
“將來我能做醫生嗎?”
“一個人最快樂是做回他自己。”
“爸媽老是說:這個女兒將來怎麽辦,說話醫生,你說我將來怎麽辦?”
坤柔輕輕朗誦聖經裏的話,“今日自憂慮今日當就夠了,你看那野地裏的百合花,它不種也不收,可是我告訴你,所羅門王最繁華的時候,也不如它呢。”
少女拍手歡笑。
保姆敲門進來,“醫生可有吵到你。”
王醫生說:“放心,她很好。”
保姆說:“大妹你坐好。”
王醫生給了她幾項簡單測試,她都做得不錯。
不一會,餘太太回來了。
她很平靜地問醫生:“你覺得如何?”
“我推介一個兒童心理醫生給你,你可帶大妹去看她。”
“你怎麽看她?”
“她是一個好孩子,智力稍遜但樂觀、健康、平和,她對環境事物很吸收,也很適應。”
餘太太忽然問:“王醫生,有一日,她會否變成一個正常的孩子?”
王醫生沉默一會兒,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回答:“經過努力學習,大妹會否變成一般智力的少女?不會,但希望她學懂照顧自己日常生活,甚至擔任一份簡單工作。”
餘太太低頭,“你的診斷,同其他醫生並無不同。”
坤柔說:“這個孩子天生如此,你如接她回家,必需讓她融入家庭生活。”
餘太太露出為難的樣子。
坤柔有點慍意,“在美加公校,智障兒常與一般孩童同班上課,目的不在成績進步,而是讓他接觸這個社會,學習應付生活,同學們也可以從他了解,世上有許多種人,幸運的應該扶弱者一把。”
聲音漸漸嚴厲。
餘太太站起來,“我們告辭了。”
她顯然不高興。
這時,那少女拉住王醫生的手,“說話醫生,我喜歡你。”她笑得很燦爛。
餘太太轉過頭來,“王醫生,你可願意做大妹家教?”尚懷一線希望。
坤柔忍不住:“餘太太,你才是她最好教師。”
“我不會。”
“毋需天才,隻需耐心。”
“王醫生,你們都是理論專家:愛心、耐力、付出、耕耘……講完了下班,當事人可沒有收工時刻,這包袱永遠背著,你可試過長期照顧病患者?”
坤柔低頭想一想,“我介紹專業護理員給你。”
她寫下名字電話,交給少女。
少女忽然又提高聲音興奮地說:“五百萬那麽多!”
餘太太用手掩臉,落下淚來。
終於,他們四人一起離開王醫生辦公室。
在這種緊要關頭,家中男性甚少出現,都是女性照顧女性。
坤柔打開窗戶透氣。
新上任秘書敲門進來,臉紅紅,深呼吸,提起勇氣說:“王醫生,聽講你家周末有個聚會,我也想參加。”
坤柔微笑,“歡迎。”
她感動地說:“謝謝王醫生。”
坤柔問:“你還沒有對象?”
她搖搖頭,攤攤手。
“一直沒有碰到那個人?”
她低聲說:“學生會、俱樂部、辦公室、社交場所……我都留心找他,可是一直沒看見,我有一個獨身姑母,四十多歲,很豁達,坦白同我說:‘我不再尋覓,他不會來,也許,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他遇到車禍,我倆失去見麵機會’,我聽了痛哭一場,怕步她後塵。”
坤柔惻然,她似看到自己。
“你在找一個什麽樣的人?”
“一個令我雙膝發軟的人,見到他我會知道。”
坤柔問:“每日電梯裏那麽多人……”
她十分肯定,“不,不是他們。”
“周末你盡管來看看,不要失望。”
她點點頭。
大日子終於來臨。
小何帶著兩名助手每人拎著兩大籃食物到王家。
坤柔喃喃說:“地球就是這樣叫我們吃窮。”
客人好似十分盼望,提早來到,有幾個主人根本沒見過,報上名字,坤柔在名單上劃除。
男生先到,女生陸續進門,他們並不含蓄怕羞,立刻成立小組,研究可能性,有人很快就有收獲,笑聲響亮,盡量把最好一麵拿出來。
衣衫貼身的女生會輕輕晃一晃頭,抖動秀發,眼神閃亮專注,雪白牙齒咬一咬紅唇,這就是所謂搔首弄姿,發出親善訊息:我願意接受異性追求。
坤柔與小何忙著招呼人客,揮著汗,手不停。
小何把一隻蝦烤熟夾到坤柔嘴邊讓她試味。
坤柔唔的一聲。
舌頭都幾乎吞下,“好甘味。”
小何得意地笑,敲打欄杆,“食物準備好了,請排隊。”
這時,坤柔約莫估計一下,已經不止二十個客人。
地方有點擠,可是他們不介意,有人索性到書房聽音樂,氣氛愉快。
他們胃口都很好,吃完再添。
有兩對年輕男女走近向坤柔說:“我們四人早退去看愛情電影。”
坤柔一頭煙,抹一抹鼻上的油,笑說:“好走不送。”
希望他們每一對都速速告辭。
陸續還有同事走上來。
有人研究社會新聞,有人下棋,有人一起讀詩,有人問有人:“我就在你樓上一層工作,三年以來,為甚麽從來沒見過你?”
坤柔滿意:成功。
忽然,老張與務本帶著兩個小孩按鈴。
“我已向管理處投訴嘈吵過度。”
這時人客已酒醉飯飽,紛紛散去。
小何做芝士熱狗給小孩吃。
坤柔說:“小明高大老練許多,令人寬慰。”
務本說:“我也那樣想。”
老張說:“不進則退,我們也得有個打算,不然他們大了,我們固步自封,活該寂寞。”
坤柔笑,“張彭年你別光說不練。”
“我已征求到孩子們同意,與他們母親訂婚。”
那兩個孩子正努力把熱狗中番茄醬擠出來唧到對方麵孔上,一邊嘩嘩大叫。
坤柔說:“還是直接問他們母親比較恰當。“
“務本說她已準備向前看。”
坤柔轉過頭去,驚喜地看著孫務本。
務本點點頭,“我在演藝學校找到工作,自我感覺良好。”
工作永遠鼓舞人心。
務本說:“我考慮與老張進一步發展。”
坤柔發呆,一個一個,都妥協下來,走了。
孩一與孩二很快就長大成人,結婚生子,養育他們的孩甲孩乙孩丙,一屋是人。
而獨獨王坤柔,太過自愛,不願愛人,所以孤獨到老,花開花落,孑然一人。
不不,是我沒遇到那人,可是誰相信。
這時務本推她一下,“坤柔,你怎麽了?”
“聽到好消息,一時無措。”
務本聲音輕得像蚊子:“別太挑剔。”
這是求偶四字真言。
不不,王坤柔走了那麽遠,寒窗十載,辛勤工作,她如果馬虎遷就,那是對不起自己。
她抬起頭,發覺秘書一個人托著腮發呆。
坤柔走近,笑著揚起一條眉毛。
秘書又攤攤手。
坤柔說:“家母送我一件桃紅色毛衣,尺寸太小,不如送你。”
“王醫生你穿桃紅色也很好看。”
“我才不穿紅色,你進來試試。”
經過走廊,坤柔問她:“怎麽就你一人毫無收獲?”
她頹然,“他也不在這裏。”
難得有人與王坤柔一般挑剔。
她倆走進臥室,坤柔拉開抽屜,取出桃紅凱絲咪毛衣,一轉頭,看到驚訝的秘書伸出一隻手,指向長沙發。
坤柔這時也看到沙發上躺著一個年輕人,他熟睡,胸前還緊緊抱著手提電腦。
這是誰?
算是客氣,沒索性躺到主人家的床上去。
秘書走近看到一頭蓬鬆亂發,不禁掩嘴而笑,她說:“怎麽像個小孩。”
坤柔說:“我記得他,他是檔案部的人。”
秘書大聲咳嗽一聲,那小子驚醒,睜大眼,跳起來。
一看環境,驀然發現自己是何等無禮,漲紅麵孔。
他試圖解釋:“我赴約前工作通宵,所以,十分歉意……”他頹然垂頭,“我馬上走。”
“你吃過午餐沒有?”
他搖搖頭。
坤柔說:“我替你做碗泡麵。”
坤柔把桃紅毛衣搭在秘書肩上,那小子忽然眼前一亮。
坤柔到廚房做了壺咖啡。
小何與助手正在收拾地方。
他笑說:“王醫生,這是一門生意:每人收五百,每次二十人,三十巴仙成本,利鈿可觀。”
坤柔哈哈大笑。
“門口就貼上王坤柔醫生獨身男女介紹所。”
“你去過那種地方嗎?”
小何說:“一次與朋友參觀過:大會議室,一百幾十人,合眼緣就前去攀談,也可當場偕伴離去,比酒吧安全。”
“今天的客人都是未曾見過麵的同事,人品算有保證。”
“你看多成功。”
孫務本與張彭年帶著孩子們走了。
小何抬著工具離去。
“不喝杯咖啡?”
“此刻累了,今天傍晚請到輕舟來。”
他不愛賺大錢的事業,家人有嫌棄他嗎,看樣子不。
看樣子沒有,他仍然優哉悠哉。
這人得天獨厚,父母愛他就是愛他。
坤柔送走小何,想起還有兩個客人未走。
她進房一看,那一對年輕男女正在絮絮細談。
嗬,找到了?
輪到坤柔咳嗽一聲。
他們抬起頭來,兩個人都尷尬陪笑。
坤柔說:“你送女生回家吧。”
坤柔忍不住指一指膝頭,她的秘書雙耳燒紅,輕輕點頭,坤柔鬆一口氣,她找到了。
功德完滿。
奇怪,醫者不自醫,她比什麽時候都寂寞。
坤柔到美容院去洗頭修指甲做按摩,實在太舒服了,竟睡了一覺,按摩師已經離去,可是她仍然覺得有人用手輕輕撫摸雙肩。
真是個好夢,直至有人在她耳邊說:“王醫生,我們打烊了。”
看,天色已暗,她連忙起身披上衣服。
她還有約會呢。
拎起旅行袋出門,發覺晚風已經比較柔和,冬季好似快要過去。
這叫王坤柔惆悵,冬季已經那樣難捱,更何況是春天。
她往停車場走去。
看到有人站在她的小車前,正將一張字條夾在水撥上,那人抬起頭來,坤柔縮到一條柱後,啊,是榮剛。
隻見他猶疑片刻,終於再把字條自水撥下取出,捏成一團,放進口袋裏。
他猶疑一會,正要離去,抬起頭,忽然看到王坤柔,一時手足無措。
坤柔問:“字條上寫些什麽?”
他掏出字條,朝坤柔丟過去,坤柔眼明手快,一下子接住,打開來看,他這樣寫:“如果可以,願意出來走走嗎?”
坤柔訝異,“為什麽又收起?”
“因為你不會答應。”
“你怎麽可以代我決定?”
“我名譽欠佳,令你止步。”
他們之間距離三十多尺,就這樣說話。
坤柔說:“許多女性喜歡挑戰感情:我不同,我有魅力,他再壞,我也可以改變馴服他,結果吃足苦頭,不死也褪層皮。”
榮剛欠一欠身,“再見。”
坤柔忽然揚聲說:“你欠女人錢,你使她們自殺?”
榮剛攤開手,“我說沒有,你會相信?”
“她們誣告?”
榮剛轉身走開,不欲分辯。
可是這時有一對年老夫婦手挽手走過來,那約莫有八十歲的老太太,好不多事,看到王坤柔與榮剛,她站定。
“你倆鬧意見?”
那老先生也耄耋,竟對陌生年輕男女說:“有誤會立即講清楚,不要含著怒氣離去。”
坤柔不由笑起來,“你倆可試過爭吵?”
老太太說:“吵完記得和好就無事。”
坤柔說:“那是因為你愛他。”
老太太笑,“聰敏的小姑娘說得對,如果你不愛這個人,又為什麽站著不走?”
坤柔愣住。
老太太居然伸出手,把坤柔拉著走到榮剛麵前,“講話要麵對麵。”
他們兩人都不知怎樣反應。
老先生與老太太卻咕咕笑,往轉角走去,健步如飛,一下子失去蹤影。
這時,連榮剛都咧開嘴笑。
坤柔問:“你可有車子?載你一程。”
“我有一部機車。”
“是哈利戴維臣吧。”
“你怎麽知道?”他詫異。
坤柔說:“等於你知道我不會赴約一樣。”
“你錯了。”他伸手一指。
坤柔看到一架小小偉士牌舊機車。
她心中有難以形容的震撼。
她聽見自己說:“可否載我到山上兜風,然後返回停車場。”
榮剛意外,但是他把頭盔遞給坤柔。
他開動機車,車子引擎噗噗噗響,往山上駛去。
經過小徑,路旁樹枝幾乎打著坤柔的頭發。
榮剛輕輕說:“天氣回暖了。”
坤柔不出聲,她做過這樣的夢:坐在偉士牌後座,她把臉靠在那人堅實的背脊上。
車子在山上兜了半小時,坤柔滿意地說:“可以回去了。”
榮剛也不去勉強她。
“以後喜歡兜風的話,隨時叫我。”
偉士牌噗噗噗的走了,不知怎地,坤柔的鼻端像是聞到橙花香。
轉頭她看到管理處放著一隻汽水瓶子,插著枝玉簪,俗稱夜來香的白色花朵。
傍晚,這花香氣會越來越濃,坤柔卻累了。
進了家門,她撥電話給小何。
“怎麽,又改變心意?”
“是,老姑婆心態,終有一日,會像那種標梅已過,心虛得不得不故作大膽,時時把男女間事掛嘴邊,神經質地格格笑得花枝亂墜的老女人般。”
“到了今日,人類仍然最最怕老。”
“如果一事無成,亦無積蓄,中年更加坑人。”
她坐在沙發上。
“少年最好。”
坤柔忽然輕輕唱起來:“春天的花,是多麽的香,秋天的月,是多麽的亮,少年的我,是多麽的快樂,美麗的她不知怎麽樣。”
“這是你最喜歡的歌?”
“還有一首:太陽下山明天還是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照樣的開……”
“你該休息了。”
“再說幾句,人們就是這樣結婚的吧:晚上有人陪著說話直至睡著,天一亮,又可與身邊人絮絮細語。”
何湖東輕輕的笑,“已找到鋪位,這次,與大哥合作,仍叫何家店,不過,擴張成一家餐店,早上六時到晚上十二時,分兩更營業,成本慘重,故生意方針也有所改變。”
坤柔遺憾地說:“我知道,同城裏所有名牌餐廳一樣:有人守門拉門,名人明星雲集,雜誌報章爭相報道,可是,失卻往日親切,領班隻記得明星名字,普通人需三個月前訂座,並且,那張小桌子放在衛生間通道邊。”
小何笑:“你來看過就知道。”
“真累了。”
“晚安。”
何家店即將重新開幕真是好事。
晚上做夢,看到有人穿著大紅色暴露衣裳站宴會廳裏,搔首弄姿,引人注意。
隻聽那女子對人說:“新建大廈矗立,像男性象征,哈哈哈哈。”
那絕望笑聲使坤柔毛骨悚然。
這時,那女子轉過頭來,坤柔嚇得張大了嘴,她又看到了自己,穿著吊帶鮮紅緞裙語出驚人的正是王坤柔,血紅嘴唇深黑眼線,天呀,還貼著假睫毛,坤柔寒毛直豎。
嗬,她還想吸引誰呢,她還有什麽目的?
鬧鍾喳一聲把她叫醒,坤柔跳起來直喘氣。
這是全世界最淒涼的噩夢。
她決定去看心理醫生。
第二天坤柔一早開車到碼頭去找輕舟。
巡來巡去,不見輕舟,她以為走錯,在海邊呆立。
一個中年漁夫經過,“找誰?”
“何家的船。”
“你來遲了,輕舟今晨六時左右出海去了。”
“去何處?”
漁夫答:“船一定會出海,也許去東沙群島。”
“他一個人?”
“他有伴,一男一女。”
“謝謝你。”
坤柔獨自駕車回辦公室,她考慮一下,打電話約師傅姚醫生診治。
忽然調轉位置做一次病人,倒也新奇。
姚醫生的診所豪華,像一間精致會議室,病人真可以躺臥在長沙發上訴衷情,一邊有咖啡鬆餅奶茶水果招待。
姚醫生問:“坤柔,報告寫成怎樣?”
“忽然泄氣,失去興趣。”
姚醫生微笑,“真是,寫得不比佛洛伊德好,還寫來作甚。”
“我不是那種誌大才疏的人。”
“我明白,你心情欠佳。”姚醫生調侃。
“最近情緒是有點困惑。”
“寫了杜麗娘的求偶心態沒有?”
坤柔點頭,“但是不夠透徹,文字功力不足。”
“慢慢來,別妄想一步登天。”
“下次動筆,可能寫代父從軍的木蘭,她是我偶像。”
姚醫生笑,“如果要造成爭議,最好寫潘金蓮。”
“一人踏兩船最不要得。”
“對,你是小小道德先生。”坤柔不出聲。
師傅說:“你若不能忘記父母的恩怨,心裏對男女關係永遠有疙瘩。”
坤柔把雙臂枕在頭下,無奈地沉默。
“很多離婚家庭,子女都可以愉快生活。”
“也許人家掩飾得好。”
“坤柔,我也來自破碎家庭。”
“師公師婆和平分手,至今還似老朋友一般。”
坤柔記得父母最後一次見麵是在律師樓爭撫養權,坤柔因是主角所以在場。
兩人爭得麵紅耳赤,她聽見父親用粗話咒罵母親,母親取起會議桌上煙灰盅擲過去,可是丟不中他,她竟飛身爬過長桌撲上去,兩人滾倒地上。
律師與小坤柔都驚呆。
律師厲聲喝道:“住手,否則召警把你們攆出去!”
坤柔顏麵無存,心靈受傷巴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兩個曾經相愛過的成年男女竟如此恨惡對方,他巴不得她死,她要他賤命。
坤柔那一刻心死。
她看透了所謂感情世界。
除出師傅,沒有人知道她努力把情欲腺剔除,可是囊腫頑固,一直重生。
姚醫生勸說:“他們歸他們,你是你。”
坤柔答:“我怕我得到不良遺傳,現在我很好,靜靜一個人,努力做功課,與人無爭,遠離情欲世界。”
“你打算終身戴著白手套白袍做人。”
坤柔笑,“多麽佛洛伊德。”
“在你的病人中,你沒有得到啟示?”
“有一個孩子叫我說話醫生。”
姚醫生笑,“童言無忌。”
“多少人因找不到傾訴對象漸漸形成心理重病,的確是,對人略多講幾句,便成為親友笑柄,傳到一萬裏路外去,加油添醋,於是嚇得不敢再講,沒有說話醫生,行嗎?”
“聽說你努力撮合同事。”
“沒有特別用心,可是成績斐然。”
姚醫生笑,“你有好幾個師妹都是獨身,你可替她們設想。”
“叫她們轉科:進手術室爽爽快快用鐳射刀或電鋸切開病人胸腔頭骨。”
“咦,這是做一行怨一行?”
“我可否在這裏睡一覺?”
“你看上去疲態畢露,像是打完仗,不要再與本能鬥爭,有時要聆聽你的心。”
坤柔問師傅:“可要到費城大學開會?”
“查教授著我去一趟,他與學生研究一個有趣題目:俊男美女是否終身受益。”
坤柔大笑,“那還用說,在醫院育嬰室起,漂亮的幼兒就得到更多鍾愛,看護們會抱他們,同他們談話,同時,嬰兒也懂得欣賞漂亮麵孔,喜歡對年輕穿紅衣的姐姐笑。”
姚醫生也笑,“真不公平可是。”
“世界從來就是這樣。”
“十年前我也做過此類報告,結論十分駭人,簡直可將內在美價值一筆勾銷。”
這時,姚醫生助手進來說:“譚先生有急事找你。”
姚醫生轉過頭對坤柔說:“我走開十分鍾,你可以看看我研究片段。”
姚醫生開啟錄映機器。
助手輕輕關上門。
房間隻剩下坤柔一個人,她看著熒幕:隻見一個麵貌身段均可打九十分的可人兒走近馬路邊,手上文件夾子忽然掉下,紙張散了一地。她蹲下揀拾,露出短裙下苗條大腿,隻得十秒鍾,男人就從四邊聚攏幫她收拾丟散紙張。
坤柔又一次笑出來。
接著,同樣場景,換了一個長相普通同齡女子,她的文件紙張也撒落地上,可是,路人當她透明,視若無睹,她得自負後果。
坤柔嘖嘖連聲。
熒光幕有催眠作用,坤柔不覺渴睡,幸虧姚醫生回來。
“坤柔,多久沒見父親了?”
“半生。”
“這個結隻得你一個人才解得開。”
坤柔指指熒幕:“令人心寒。”
“坤柔,有空常來聊天。”
坤柔告辭。
一個說話醫生自另一個說話醫生處得到安慰。
多久沒見過生父?
他不來找她,她也沒去見他。
她的記事簿裏有一個電話,坤柔回到辦公室,打開抽屜,找到小小本子。
她逐頁翻尋,終於看到那號碼,一邊,隻注著個王字。
是這個姓字把他們連在一起。
她撥電話過去,有人來聽:“新彩保險公司。”
“我找王尚文先生。”
“沒有王尚文這個人。”
有人在旁邊說了幾句,那人又說:“王先生離職已有一年多。”
坤柔心情相當平靜,生活中反正沒有這個人,找不著,不必麵對現實,隻有更好。
但是,她聽見自己問:“有沒有他的住宅地址電話呢?”
對方問:“你是王先生什麽人?”
“女兒。”
隔一會,另外一個人來同她說話:“你是小坤柔?”
坤柔意外,“你是哪一位?我現在不小了。”
“你爸帶你來過幾次,不知你還記得我否,我是肖阿姨。”
坤柔微笑,“肖阿姨戴玳瑁框眼鏡,喜在中飯時間打毛衣,還有,請我吃太妃糖。”
她一向有電腦記憶。
對方哈哈大笑,“坤柔記性好,不過我不戴眼鏡了,我接受激光治療,現在我自由啦,唉,世事變化真大。”
坤柔一直說是。
“你找父親?他一年多前退休,留下一個電話在我這邊,我去找一找。”這肖阿姨,知道王家底細。
任何機構裏的老職員都是一個寶,來龍去脈,無所不知。
半晌,她回來,“坤柔,你記一記這個號碼。”
“謝謝你。”
“說我也問候他。”
“他的情況怎樣?我好有個心理準備。”
肖阿姨這樣答:“從前規定五十五歲退休,大家回家安度十載晚年,也差不多了,今日人類壽命既長又悶,動輒八九十歲,時間不知如何打發,退休金也不夠用,真得改例。”
坤柔聽明白了。
“坤柔,有空讓我見見你。”
“一定,謝謝肖阿姨。”
她立刻吩咐禮品店送一籃水果給這位長輩。
接著,再撥新電話號碼。
這次,電話胡胡聲無人接聽,半晌,錄音機啟動,“我是王尚文,此刻不在電話邊,請留言。”
坤柔輕輕說:“我是坤柔,方便見個麵嗎,星期三下午四時我到你處,”她說出電話號碼,“請與我聯絡。”
就這樣簡單聯絡上了。
攤開手掌,手心全是汗。也需要極大勇氣。
有人敲門,是人事部主管,她滿麵笑容。
“王醫生,你好,長話短說:大家都聽講上周末的聚會十分成功,都叫我做代表來問一聲,下次幾時舉行,大家都不想錯過。”
坤柔駭笑。
“人事部本來也定期舉行家庭聚會,幫同事們增加感情,可是卻遺忘單身同事,真沒想到外頭花花綠綠那許多娛樂場所,他們反而會得寂寞。”
“我——”
“王醫生,當然不好意思叫你掏腰包,費用各人自付,也不好打擾府上,我們索性找個小餐廳怎麽樣?”
坤柔奇問:“那何必找我出麵,索性由人事部主辦好了。”
“王醫生是金漆招牌。”
坤柔啼笑皆非。
“王醫生,如今年輕男女真需要加把油,拖拖拉拉,城市裏結婚年齡越來越遲,生育率又降至每對夫婦隻生一點一名嬰兒,這樣下去可怎麽辦。”
坤柔微笑。
“王醫生你本人好事將近了吧。”
坤柔連忙說:“我出去打聽一下,找到適合地點,立刻通知你。”
主管高高興興離去。
坤柔籲出一口氣。
本來,可拉大隊到何家店去,但是,新店幾時營業?
她想問何湖東,不過病人已經到了。
隻得暫把閑事放下。
病人是一個姓梅的年輕女子,工作職位要比同齡同事高兩級,可見她幹勁衝天,可惜她麵孔發著紅斑,且有水腫,一進門就不停飲泣。
坤柔任由她哭泣,卻斟了一大杯蜜水給她。
她有什麽苦處?
不用問也知是感情煩惱.
他一直流浪,雙目鼻子通紅.
王醫生忍不住說:“哭得像隻蓬頭鬼了。”
“總會過去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感情不如意,也不必貶低自尊。”
“是誰沒有福氣,還言之過早。”
年輕的她漸漸安靜。
“有與父母姐妹談談嗎,不一定要提到這件事,我也不知道發生什麽事,聊聊以巴戰爭也可解悶:你說,他們還要打到幾時去,雙方都無意言和,叫全世界寢食難安。”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搖搖頭。
“與親人感情不佳?感情需要培養:少說話,多做事,不計較,出錢出力,兼打躬作揖,你自然有關懷你的親友。”
“啊。”
王醫生也笑了,“真無奈可是,為什麽要這樣豁達?因為你得到的比他們多,你要包涵他們,看,梅小姐履曆上說,你是倫敦經濟學院文學士,又是清華大學管理科碩士,愛讀書,又有進修機會,天子門生,羨煞旁人,你還流淚?”
她點點頭。
“把文憑放大掛書房牆上,閑時欣賞一番。已可覺寬慰,你說可是。”
她借用衛生間,用冷水洗了把臉,悄悄離去。
助手推門進來,“什麽事哭得那樣厲害?”
“不知道,許是失戀。”
助手想一想,“可能隻是走失一隻愛貓,去年我養了十年的貓無故失蹤,全家痛哭數日,現在想起還鼻酸。”
“你們有情有義。”
“你呢,王醫生,你是什麽?”
“我是鐵漢。”
坤柔收拾桌子。
有人敲門,接著探頭進來。
“小何?”坤柔驚喜。
他氣色極佳,一邊進來一邊講:“秘書說你中午有空檔,來,我帶你去看看新店址。”
坤柔拎起外套。
“還穿厚重大衣?”
真的不必,天氣回暖。街上有些年輕人甚至已換上短袖,露出多月不見的肌膚。
他帶她走向銀行區,在橫街有一幢舊紅磚房,他伸手一指。
坤柔說:“我記得這座建築物,它從前叫某國圖書館,早期留學生時時上樓討教。”
“今日屬於我大哥公司,他願意將二樓部分交給我做咖啡室。”
“幸運的你。”
“上來看看。”
二樓麵積足有六七千平方尺,約有四五十個裝修工人在開工,碰嘭聲音不絕。
這時,一個穿工人褲梳馬尾的少女走近,“你就是王醫生?”
小何介紹:“我小妹,她是裝修師。”
坤柔沒料到何家的親戚會忽然全跑出來。
何小妹笑:“這間咖啡室裝修最大特色是窗上的鐵芬尼染色玻璃,前年我在波士頓一間古董店找到,現在已升值十倍。”
小何說:“小妹的辦公室在三樓。”
坤柔笑,“那多方便。”
“大哥的地產公司在樓下。”
“那四樓是什麽?”
小妹上上下下打量坤柔,“你是心理醫生,不如在四樓開一間診所,我們家有個神經病,”眼睛瞄著湖東,“會時時光顧你。”
坤柔駭笑,可是小何正與裝修工人商討不知什麽,講得起勁,沒聽到他小妹的話。
小妹拉坤柔到她寫字樓參觀。
隻見牆壁以一種澀紅為主,同色絲絨沙發,四處插著大篷白色鮮花,漂亮到極點,少點膽色都不行。
坤柔不住點頭。
桌上地下都鋪滿設計圖樣、布樣、小塊大理石、木方……
“還喜歡嗎?”
“小妹,你有天份。”
兩人坐下,她請坤柔喝咖啡。
她凝視坤柔,“原來你就是王醫生。”
坤柔不由得笑起來,“是,我是王醫生。”
“老二傾心的就是你。”
坤柔一怔,眼睛看到別處去。
“我們一家尤其是父母真得感激你,老二一直吊兒郎當,價值觀與一般人大異,賣咖啡圈餅倒還罷了。上月居然表示要駕船出公海,那是多麽凶險的事,聽說由你勸他,我媽才睡得著覺。”
沒有呀。
“你不願隨他出發,他一個人瘋不起來。”
坤柔想到一件事,“有一日極早,你們三兄妹可有將船駛往東沙群島?”
“是東沙群島,陪大哥去看地盤。”
原來如此。
“現在他與大哥合做餐廳,大家都放心,謝謝你王醫生。”
“不關我事——”
“你十分謙和易相處,爸媽一定喜歡你。”
這時何湖東探頭進來,“小妹你說些什麽?”
“我在說世上最名貴咖啡都原來由爪哇一種猿貓的消化係統排泄出來。”
“我的天。”
坤柔點點頭,“整幢房子似沙漠綠洲。”
小何聽到讚美笑起來。
“你若打算開私人診所,四樓可以租一部分給你。”
何小妹也這麽講。
“多方便,你可順便在何家店吃早餐。”
他陪她走上四樓。
“我就住這裏。”
他推開門。
“輕舟呢。”
“舉行過家庭會議,在母親懇求下,已經出售。”
四樓已經裝修妥當,一看就知是小妹傑作,大量利用原木,大方簡潔,與她大紅辦公室不一樣。
“她是我見過最有創意的裝修師。”
“小妹在業內頗有名氣。”
“你媽,一定以你們為榮。”
小何忽然問:“你願意見她嗎?”
坤柔還沒有準備見任何伯母,她婉轉地答:“這可得從長計議。”
“子女長大離巢,她至今不大接受,時覺空虛,也許與你談談,可獲開解。”
坤柔看看時間,“我要回辦公室了。”
“我送你下去。”
“對,小何,咖啡室可會出租聚會用?”
“下午二時至五時有一個空檔,如果是熟人,可以商量。”
“我不會時時煩你,一個月一次,大約二十人,喝下午茶,請把費用告訴我。”
小何笑,“是宗教聚會?”
坤柔歎口氣,“比這個更為嚴肅。”
“新的何家店下月初可以啟業,我擔心客人不一樣,熟客不知會否找上門來。”
“一次生兩次熟,你本來一個客人也沒有。慢慢自然會熟稔。”
“說得也是。”
坤柔回到辦公室,看到桌上有一頂熟悉的機車頭盔。
助手告訴她:“王醫生,榮副總等你。”
啊,王坤柔辦公室象哪一個轉運站,好比紐約大中央車站或是倫敦查寧十字地鐵站,人流多得驚人,在大站見麵,也在大站話別。
王醫生是一枚催化劑,有時她成全了這些過客,有時機緣來到,但是她永遠孑然一人。
坤柔輕輕呼出一口氣。
“回來了?”
她轉過頭來,“每次在辦公室見你,總想起你第一次來找我晦氣的尷尬事。”
“我反應過激,再向你致歉,今日找你,是為著——”
這時,門忽然推開,有人匆匆進來,“王醫生,我找到他了!”
她正是上午在坤柔這裏哭得不亦樂乎的梅小姐,此刻她的臉仍然紅腫,但是已有笑容。
她完全不理站在一角的榮剛,激動地握著王醫生雙手,“找到了。我可以睡得著了。”
坤柔側著頭,她存疑,“這麽快?”
“王醫生,它失蹤整整一個星期,我們一家人寢食難安,十年來它是我家一份子,家父雙目不便,這隻金色巡回犬等於像他的眼睛。”
嗬,原來如此。
“王醫生,我焦急憂慮,皮膚都發出紅斑,這才來看心理醫生,多謝你啟導。”
一隻老狗。
“怕你嫌我小題大做,我不敢披露事實。”
“沒關係,幫到你最好。”
梅小姐籲出長長一口氣,再次露出笑容,“我要走了。”她用雙手按著胸膛,表示安心。
這時,她才發覺王醫生房間裏站著一個高大英偉的男生,她靦腆地向他點點頭,迅速退出。
榮剛脫口問:“那天真可愛的女子是誰?”
坤柔看著他。
啊,留不住榮剛了。
她有點不舍得,可是,做人不能自私。
坤柔輕輕說:“你追上去問她呀,我們這一座的升降機出名的慢,她一定還在大堂裏,去問她巡回犬叫什麽名字。”
榮剛拾起頭盔,“坤柔,謝謝你。”
他急急出去。
“君子成人之美——”
坤柔未說完,榮剛已經在門口消失。
拱手把偉士牌機車後座讓了給人,不過,有時,拉也拉不住。
這件事更證實王醫生事務所像個總車站,但身為站長的她許會丫角終老。
看到整件事的助手詫異了,“這樣經不起考驗。”
坤柔答:“算數。”
“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說得好,她也是一個說話醫生呢。
坤柔忽然如釋重負。
她一直沒接到父親回電。
去還是不去?坤柔看著地址,反正有時間,她決定找他。
坤柔找到一幢舊房子,磚牆上已有植物長出來,日久失修,露台塌掉一邊,用鐵枝攔住。
她走上二樓,像是經過時間走廊,這是五十年代的老房子,為什麽至今沒有拆卸,沒人知道。
樓梯還算寬敞,一層四戶人家,坤柔對準號碼,三號門外貼著一枚銅牌,寫著王宅。
銅牌已發綠繡,他一定在這裏住了一段日子。
環境不算好,比不上前妻林女士。
這年頭,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把握機會鑽縫子,也樂意為生活低聲下氣。
坤柔按鈴,門鈴簡陋地喳一聲,看樣子它的年紀比坤柔大,屋主也沒把它換過。
過一會有人來開門,“你終於來了。”
坤柔一呆。
那人一頭白發,可是梳理整齊,穿長袖襯衫西裝褲,看得出是舊衣服,幸好幹淨,這叫坤柔略為放心。
她關心他?不,她隻怕他失禮於她,坤柔為這一點自私汗顏。
客廳簡單,家具似由祖先留下,又可以再用五十年,沙發套著深藍布套,茶幾上有一塊玻璃。
坤柔看著他,澀於啟齒。
那中年人卻說:“廚房在那邊,衛生間請洗刷幹淨,太太稍後返來,會教你買什麽菜。”
什麽,把她當作家務助理?
他不認得她!
他跟著說:“會做咖啡嗎,一大杯,不用牛奶,兩顆糖。”
是,坤柔記得父親喜歡喝黑咖啡。
“我是——”
中年人已經回書房去。
那書房用一排玻璃門隔開,一張小小書桌邊堆滿文件書記雜誌,他坐下,專心用一隻打字機不知打什麽文件:嗒嗒嗒嗒嗒,每過一陣子還有“叮”一聲。
坤柔不知多久沒見過打字機這種曆史文物,一時睜大眼睛,手足無措。
她定定神,到廚房做咖啡。
她把咖啡遞給他。
他呀一聲,抬起頭來,接過杯子。
坤柔看到與她一模一樣的兩道濃眉,不禁哽咽。
他摸出一張鈔票,“香煙吸光了,可以替我買一包海軍牌嗎?”
還在吸煙,不可思議。
坤柔接過鈔票,躊躇片刻,走到門口,忽然門匙一響,有人推門進來。
那是一個中年女子,挽著食物籃。
她立刻問:“是坤柔吧。”
這是誰?父親不認得她,陌生人卻叫出她名字。
“請坐,我聽到你電話留言,知你今日會來。”
坤柔呆呆坐下,手中還拿著那張鈔票。
“叫你去買海軍牌香煙?他早戒了煙,現在也不再生產海軍牌了。”
坤柔看著這打扮樸素的中年女士。
她自我介紹:“我是王太太,我們結婚八年。”
原來那個衣著鮮豔的女子早已離開她父親。
坤柔緩緩吸口氣,低聲問:“他有病?”
“真好眼力,立即看出來。”
坤柔慢慢說:“是阿茲威瑪症吧。”
“坤柔你是醫生,瞞不過你,這一年病情急轉劇下,除我之外,已不認得其他人。”
“他在打字機上寫什麽?”
“不寫什麽。”
那王太太輕輕走近丈夫,用手搭在他肩上,說了幾句話,過一會,在打字機旁取起幾頁紙,又走回客廳。
她把紙張交給坤柔。
坤柔低頭一看,隻見紙上工整地打出:“藥水放在冰箱上,陸醫生電話是三七八四九五三,工人叫阿慈,我名王尚文,妻子吳美霞,今日我已吃過早餐及午餐,一天要喝六杯水……”
坤柔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睜大眼睛,可是隻聽見啪一聲,大滴眼淚打落在紙上。
他此刻的妻子十分無奈,輕輕說:“開頭隻是忘記車匙放在什麽地方,後來,在停車場找不到車子,原來他根本沒把車駛出去,漸漸,道路、方向,一概忘卻。”
兩個女子坐在藍布沙發上唏噓。
“這些日子,由你照顧他?”
吳美霞答:“我來自安徽,原先是尚文的看護,經過介紹所替他工作,那時他有一個非常驕傲的女友,不久離去,我們彼此同情,決定結婚,
尚文告訴我,他有一個女兒叫坤柔,功課非常好,醫科快要畢業。”
吳女士不是說故事高手,敘述中時間空間都有點混亂,但是閑話家常,正應如此。
坤柔低著頭,怕人家看到她淚水。
王尚文忽然喊:“喂,你們,快來替我校對。”
坤柔連忙走過去。
王尚文對她說:“你會不會打字,幫我打這三頁紙,我急著要交稿。”
坤柔答是是是,她自公事包裏把手提電腦取出應用,迅速打稿。
王尚文好奇:“這機器行嗎?”指著小小熒幕。
“極之方便,我來教你。”
王尚文忽然問:“你是誰?”
坤柔抬起頭來,微笑問:“你還記得我嗎?”
王尚文怪不好意思,想一想,“你是王小姐,新來的秘書。”
“你說對了,來,我教你用這部電腦。”
坤柔還帶著部字典大小的袖珍打印機,插上電源,把那三張紙印出來。
王尚文嘖嘖稱奇,忽然變得專注。
坤柔說:“我還有一枝筆狀素描影印器。”
她也一並取出示範給父親看。
這時,吳美霞喚她:“坤柔,過來吃碗牛肉麵。”
坤柔一邊吃一邊問:“照顧他可辛苦?”
“一點也不難,因為他沒有相反意見,不搞對抗,像個孩子般隨我安排。”
“你很能幹,可是,經濟上怎麽安排?”
“我略有積蓄。”
“請讓我負擔一部分。”
“我想他不會願意。”
“我們可沒有征求他的意見。”
“坤柔,你來探訪他,我已十分感激。”
坤柔不出聲。
“聽說當年他虧欠你們母女。”
坤柔側著頭,“是嗎,”她微笑,“我都忘了。”
能夠忘記的全部渾忘,不能忘記的埋到地裏,人總得向前走。
那邊,王尚文高興得不得了,手舞足蹈,把玩那幾件先進文化用具。
“明日他就不記得見過這些東西。”
真的變為幼兒一般,一兩歲小孩,一早起床哭泣,就是因為每朝都忘記家是什麽地方,幸虧對媽媽麵孔還有印象,才能存活。
“你有空常來。”
坤柔點點頭。
趁吳女士回廚房,她迅速寫張現金支票,壓在桌子花瓶底。
“我走了。”
吳女士追出來,“那些玩具呢?”
坤柔握住她的手,“我已將儲存資料取出,送給他玩好了。”
吳女士送她到門口。
坤柔摸一摸銅牌上“王宅”二字,走下樓梯。
天色已暗,在陌生地域,坤柔唏噓落淚。
在車上,她哭個痛快。
坤柔一直誤會父親仍然同那個衣著色彩斑斕的女人在一起,沒想到他一旦生病,她一早離去。
他現在的妻子是個有情有意的好女子。
坤柔沒有回家,她在商場附近停車。
走進時裝店,店員笑著迎上來,“春裝剛掛出來,歡迎參觀。”
坤柔吸進一口氣,挑了好幾套水果顏色套裝。
“這位小姐你眼光好極了,請來看相配的手袋。”
坤柔豪爽付賬,經理一看信用卡,“原來是王醫生,以後多來光顧。”
坤柔鬆口氣,以後不必堅持穿黑白灰表示與那女人劃清界限。
她意猶未盡,獨自走到銀行區附近一條橫街酒館。
她坐下叫杯苦艾酒。
沒想到這個時間酒館也人頭湧湧,十分熱鬧。
有人像看到恐龍般驚叫起來:“王醫生,是你,你怎麽會在太陽落山後出來,況且,還到這種地方,不怕黑?”
坤柔不與他計較。
那人搭訕說:“坤柔,你穿淡藍色真好看,那點籃直映到你眼睛裏去。”
失敬失敬,原來是一位詩人。
接著他指著一角,“看到那一對標致人兒沒有?多可惜,竟對男性沒有興趣。”
坤柔看清楚,不禁微笑,與朋友坐一起的正是維安與吳小華。
“你怎麽看她倆?”
坤柔笑答:“她們二人,由我介紹。”
那年輕人嚇一跳,噤聲,隔一會藉故走開。
這時維安看到坤柔,連忙過來,拉住手問:“你怎麽出山了?通知我們,一起坐。”
“我這就走了。”
“你有心事,想聊天?”
坤柔笑,“我什麽煩惱也沒有。”
“論文報告都已寫妥?”
“你說的對,結論篇已寫畢。”
小華走過來,“坤柔這件新上衣好看極了。”
幾個男生妒嫉她們姿態親熱,吹起口哨。
坤柔說:“這地方不適合我,不走,我會掃興。”
“我們再聯絡。”
坤柔一人離去。
回到家,她趕緊泡熱水浴。
浴室玻璃上水蒸氣緩緩流下,父親離開那年,學校物理科正教水的三個形態:液體固體氣體,由固體直接變為氣體叫做升華。
今日,她對父親的感情亦已升華。
他都不認得她了,一切恩怨均一筆勾銷。
坤柔一直不知道她該用什麽方法才可以原諒他,可是一切都有安排。
在王尚文今日世界裏,沒有前妻後妻女兒,連他自己的存在都十分模糊,誰還可以憎恨他。
坤柔穿上浴袍在客廳呆坐。
“一天喝六杯水,藥水在冰箱上……”
她憎恨的人一旦消失,她內心無比空虛。
糟糕,再找一個有份量的人來恨是不可能的事,那隻得挑一個人去愛。
誰呢?
坤柔累得倒在床上。
母親與維叔樂極忘返,都老中年了,還這樣愛玩,地中海這種破爛地方,的確叫學子著迷,這一對還走得動嗎,爬上巴特農神殿,一定叫他們氣喘。
坤柔掩住麵孔,不可!不應將心中悶氣轉嫁母親身上,她有權尋找快樂。
周末一早有人大力敲門。
坤柔跳起來,發覺身上還穿著浴袍,她係好袍帶走去開門。
門外是一個身段英偉的陌生男子,白衣白褲耀眼,看不清五官,坤柔一驚,趕緊掩牢胸口。太魯莽了,衣冠不整就跑去開門;她嚇得後退一步。
袍帶忽然鬆脫,坤柔嚇出一身冷汗,差些滾下床。
原來是個噩夢。
門鈴響個不停,坤柔連忙更衣,套上運動衫褲。
隻聽得林女士在門外叫:“坤柔你有客人?我十分鍾後再來。”
坤柔連忙打開門,“老媽,現在所有鄰居全體肯定我有副業了。”
坤柔與母親緊緊擁抱。
“老媽別來無恙乎。”
隻見林女士胖許多,麵孔曬棕黑,鼻子油膩,像那種嫁了外國人十年以上的女人,可是她神采飛揚,笑得嘴角眼角彎彎,她由衷開心。
老媽高興,坤柔也高興,多年來相依為命,母女不分彼此。
坤柔撫摸母親麵頰,“曬得像牛皮。”
一向品味不錯的老媽像是玩昏了頭,帶來許多廉價無用紀念品:菲律賓製造的意大利絲巾,泰國生產的製膠巴薩隆那聖殿教堂等,叫坤柔啼笑皆非。
終於,林女士舒一口氣,說:“老了。”
坤柔微笑,作為心理醫生,她已肯定這現象是一個事實:但凡老聲不絕於口的女士們,必定名花有主,感情生活愉快,伴侶寵愛有加,壯了她們膽子,不介意說出這個世上最可怕的字。
媽,現在有維叔,她對老的恐懼忽然減卻。
從前,她連聽到這個字都臉色發綠。
她說:“玩得真痛快,明年再去。”
還去?救命。
稍後家務助理挽著食物籃上來,又替坤柔填滿冰箱,大肆清潔。
母親離去,坤柔查資料:夢見自己衣冠不整是什麽意思?傳說紛紜,不知信哪一個才好。
有說是好運,將擁有橫財,倘若在街上裸跑,更要發筆大財。
有些說是作了虧心事,焦慮,恐懼,故此夢境也十分尷尬。
更有說是失去信心的表現,無地自容。
坤柔覺得夢境由焦慮造成,胸口像是有石頭壓住,透不過氣來。
門鈴又響起。
坤柔提高警覺,一看,原來是何小妹。
她投訴:“電話一日一夜無人聽,叫人擔心。”
一看,插頭不知幾時脫下。
何小妹放下手上花束,安裝插頭,又打了一通電話出去:“二哥,沒事,放心。”
這麽多人關心她,坤柔覺得寬慰。
小妹帶來大束洋水仙,初春時分,她已穿著短袖白襯衫,寬腳牛仔褲,頭上結絲巾,打扮成五十年代少女。
坤柔看著她,“小妹,你芳名叫什麽?”
“湖心。”
坤柔欣賞到極點,“哎呀,有這麽好聽的名字。”
她斟咖啡給小妹。
小妹笑,“手藝比不上二哥。”
“他是專家。”
“坤柔,你我均獨身,你可覺得社會壓力?人人結婚去了,成雙成對,我們是否好歹都得試一次?”
小妹索性躺到長沙發上,雙手交叉疊胸前,與心理醫生對話。
又說:“都說這三十歲時最渴望結婚,過了關節眼也不大去想這件事,是真的嗎?”
“你如此活潑可愛,又有學曆事業,家境商家,不愁沒有異性朋友。”
小妹歎一口氣,湖心像是起了波紋,“生意人俗不可耐,每事斤斤計較,書生光說不做,淨談論國家大事,工作卻無著落,還有,小白領胸無大誌,但求升級。”
坤柔駭笑,“明白,你在等誰?”
“一個看到他我雙膝會發軟的人。”
坤柔一怔,沒想到又有適齡說出這句話。
她問小妹:“你有試過嗎?”
小妹沮喪不已:“大學時期偶遇,畢生難忘。”
“你為什麽不追上去,死命纏住他呀,那是個什麽人,師兄還是師長?”
小妹不願透露,她用雙臂枕住後腦,“你家好舒服。”閉上雙眼,忽然落淚。
坤柔輕輕問:“還沒忘記?”
小妹回答:“我憐惜自己對伊傾心的感覺,他是個怎樣的人,我卻不記得了。”
坤柔點頭。
小妹問:“你呢?”
坤柔輕輕答:“前一陣子,在一個女名人的葬禮上,大家看到前來致意的男士們,愁苦中不僅莞爾:真是一群俊男!夫複何求。”
小妹追問:“我在說,你呢?”
“我沒有如此榮幸。”
“也許,那人一直在你身邊。”
坤柔暗暗好笑,小妹是剪刀,誰是針?坤柔問:“還有什麽事?”
她自手袋取出一張請帖,“何家店下月一號立春那天開始營業,星期三舉行試菜,請大駕光臨。”
坤柔大喜,“我可以帶朋友來嗎?”
“歡迎之至,我是總策劃,把人數告訴我。”
“一共二十名。”
小妹一怔,但立刻說:“沒問題。”
坤柔鬆口氣,總算找到聚會地點,一定會盡快通知會友。
那天她比較振作,帶齊水果鮮花去看務本。
務本在練唱音階,雙手抱在胸前,聲音悅耳,像隻黃鶯。
“孩子們呢?”
“保姆帶去社區中心暖水池習泳。”
“大工程,回來又得洗半日。”
“男孩子,兩個光頭,比女孩又方便得多。”
“女性一輩子不能馬虎,老中青三代均得梳頭穿衣,端莊儀容,真不容易。”
務本看著表妹,“今日你來是為著閑談?”
“唷,你嫌我,豈有此理,你鬥膽。”
“坤柔,你應有更重要事做,對麵鄰居陳太太抱怨一日見不到女兒:一早出去上班時家人尚未起來,晚上大家睡了她才施施然回家,這才正確呀。”
坤柔輕輕說:“重質不重量。”
“坤柔,我們不談這個,來,唱首最新廣告歌給你聽。”
坤柔鼓掌。
務本輕輕清唱:“寒風勁吹,有我伴你,工作乏力,有我鼓勵,我是美女派麥片,是你所需……”
坤柔笑道:“這麥片像張彭年。”
“你呢,你早餐吃什麽?”
“一大杯藍山咖啡。”
坤柔躺在長沙發上,雙臂枕在頭下,看著天花板一盞仿萊儷的燈罩,發愣。
“孩子們在家,吵得頭痛,他們去了活動,家裏頓時淒清,坤柔嗬,世事就是如此,不能兩麵光。”
“你與老張,口氣像一對公公婆婆。”
務本隻是笑。
坤柔說:“從前讀武俠小說,總有個情節是某美人出場,眾男神魂顛倒,於是傾家蕩產,家散人亡,引出不知多少事端。到了今日,大家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你會為一張漂亮麵孔傾心?”
“我並非是三四歲的歌迷戲迷,連結交普通朋友,成年人都要求對方誠懇,投契,大方,何況是伴侶。”
“外形吸引是優勢。”
“不久就會厭倦,無論五官多麽美觀,心胸也得有點墨水,性格也得磊落。”
“可是美人終身占便宜。”
“我並不稀罕那種小利。”
“這樣孤傲,始終吃虧。”
這是務本忽然想起來,輕輕問:“坤柔你多久沒見父親?”
坤柔一怔。
正在這個時候,轟一聲,大門打開,兩個孩子回來了,一見坤柔立刻圈住。
保母手忙腳亂叫他們去淋浴。
務本道歉:“我要做我的正職了,多謝探訪。”
坤柔識趣告辭。
地下大堆孩子換下的衣裳,浴室充滿笑語聲,媽媽似衛星,圍繞著他們旋轉。
坤柔隻得自己開門離去。
幸虧,她還有永不令她失望的工作,按時出糧,遲或早,必升級。
回到家,坤柔又開始寫功課。
同事沃琳打電話來:“坤柔,我在你家附近,出來喝杯啤酒,幫幫眼。”
坤柔一聽那間酒館名字,便笑答:“沃琳,起碼二十分鍾車程,下次吧。”
“坤柔,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坤柔心裏明白,“沃琳,你自己喜歡不就行了,毋需他人認同。”
“鄧某與我分手之後,我還是第一次正式約會,你是心理醫生,我是婦科,你看人比我準。”
“我扮作偶遇?”
“是,然後叫你一起坐。”
坤柔笑,“給我三十分鍾。”
她洗一把臉出門去。
紅獅酒館十分熱鬧,坤柔不喜噪吵,很少來這種地方,一進門,得用雙手拂去煙塵,沃琳已經看到她,大聲招呼。
坤柔走近,隻見沃琳男友長相不錯,一雙眼睛尤其靈活,不安分地到處亂轉。
“坤柔,多巧,一起坐。”
“我等人。”
“先坐一回,”沃琳介紹:“這是小丁。”
坤柔朝他點點頭,這人一咧嘴就予人眉開眼笑的感覺,的確有點討人歡喜。
可是沃琳太興奮了,她高興得坐立不安,令坤柔惻然。
不過是一個約會,何必這樣開心。
他男伴細細打量王坤柔,坤柔抗拒類似磁力共振素描般目光。
那邊有朋友向沃琳招手,她又犯第二個錯誤,她說聲,“我過去一下”,離開男友的台子。
坤柔有點尷尬,她維持緘默。
小丁笑笑說:“你也是醫生?”
坤柔不置可否。
“是什麽令女生無懼地走進手術室?”
坤柔答:“當女生發現我們也有一雙手。並且了解醫生不夠用的時候。”
“厲害厲害,”他抹一抹鼻子,“我喜歡會說話的女生。”
他肆無忌憚向坤柔搭訕,他根本沒當沃琳是女朋友,她不過是他的一個約會,沃琳誤會了。
坤柔替她難過。
隻聽得小丁說:“你有一雙敏感纖細好看的藝術家手,除出拿手術刀之外,還會彈琴吧。”
他竟大膽地伸手過來想摸坤柔的手。
坤柔連忙站起來,“我等的人來了。”
她走出紅獅,鬆口氣。
多麽可怕的地方,何等討厭的人。
她在車上,手提電話響起。
是沃琳詫異的聲音:“你在哪裏?”
“我遇到事先約好的人,我走了。”
“小丁說你很內向。”
“是嗎。”
“你覺得他怎麽樣?”
“沃琳,這人不適合你,他比你年輕,他心神不定。”
沃琳大笑起來,“你妒忌了。”
坤柔一怔,不怒反笑。
一個人要那樣高興也是難得的事,明敏的沃琳隻不過想要一些好時光,何必去點醒她。
這時坤柔心平氣和地說:“你是有能力應付他。”
沃琳是要向坤柔炫耀她的男友,並非真正想得到坤柔的意見,坤柔終於明白她的心理。
沃琳問:“你有更好的人?”
“沒有了。”
“聽說你在做介紹所工作,十分成功。”
“那是人事部搞的康樂會,你也可以參加。”
“你打算介紹誰給我?”
這是坤柔忽然說:“我的電話缺電,接不上。”
她歎一口氣,把車駛遠。
下次,無論誰叫她幫眼,她都不會理睬。
這時,坤柔隻希望何家店重新營業,二十四小時服務,讓她有個地方可去。
此時,她隻得另外找一個地方歇腳。
坤柔找到一家小小壽司店。
她點了一客清酒,一疊毛豆子,獨自沉思。
店裏人客冷清,一個年輕穿和服女士站在門角,一言不發,不久,坤柔發覺她在落淚。
坤柔想警告她:工作時間,公事公辦,切莫流露私人感情,還有,立法會主席是一份工作,餐館侍應也是一份工作。
坤柔看見老板娘走近,輕輕斥責女侍。
她們說普通話,有一兩句話傳進坤柔耳中:“——有的嫁還要哭,嫁不出的怎麽辦”,坤柔也意外,通常人們隻為得不到的愛流淚。
“感情可以培養,他並非七老八十,且又有產業,多少人想去舊金山,立刻可以申請護照,羨煞旁人。”
坤柔聽懂了,她微微笑。
“照片都給你看過可是,花園洋房新裝修,兩部汽車,聽說你不喜歡狗,立刻送人,你又毋需到餐館幫忙,片刻即可接父母兄弟過去享福。”
坤柔抬起頭。
近百年來,由始至終,女性到底走了多少路?她肯定她們不再是原地踏步,但是仍然得往前走,而且不是沙灘漫步,那是上山陡路。
坤柔想警告:光是主持一頭家,也已經夠辛苦,無論在台山或舊金山,都不能靠人,要憑雙手。
真是職業病,總有大把意見想忠告他人。
“下星期就動身了,我是你,歡喜還來不及。”
老板娘轉身回櫃台替客人結賬。
那年輕女子尚未能心安,仍然沒有歡容。
坤柔想:光是這不知名女子的故事已可寫一篇論文,心理學真是一門有趣的功課。
她取出一張鈔票壓在清酒瓶子下離去。
老板娘笑說:“請再來。”
幸虧何家店即將開幕。
那晚坤柔睡得不好,仍然做考試夢:試卷發下來打開一看,原來用德文印製,一個字看不懂,不知如何回答,正在無奈,夢也醒了。
坤柔抽空去探父親。
王尚文看到女兒就笑,“劉小姐,你來得正好,等你下棋呢。”
果然,一副圍棋已經擺開,坤柔說:“我不懂一切分勝負遊戲,包括各類球賽棋戲賭博。”
生活中已經什麽都得爭,遊戲時就不必了。
吳女士微微笑,“他也不記得他不會。”
坤柔惻然。
“上次你送來水果,他甚喜歡,尤其是香甜桃子。”
“那容易辦,”坤柔撿起一枚黑子,“這圍棋,東洋人也想占為已有,他們叫做GO,孩子們自六七歲起就在社區中心學習。”
吳女士惋惜說:“凡是你不珍惜的,就會失去。”
王尚文又捧出一盒獸棋。
坤柔笑,“這個我會,我們玩這個。”
吳美霞輕輕問:“坤柔,他終究會變成怎樣?”
坤柔答:“有些病人連妻子兒女都不認得,回複到嬰兒那樣渾沌,護理他的人會很吃苦。”
吳女士本來小心聆聽,忽然之間她教丈夫:“你這隻鼠不可這樣走,會叫坤柔的貓吃掉。”
坤柔放心,微微笑,她心甘情願照顧他。
坤柔一連三局輸給父親,王尚文很高興。
“郭小姐,請你常來。”他喜歡她。
他去打盹,坤柔告辭。
吳女士把支票還給她,“他沒照顧過你,你不必理他。”
坤柔又把支票塞回她手中,“你不必拿晚娘臉出來,那是我們父女間的事。”
吳女士低頭,“坤柔你真會說話。”
“我很享受此刻這種父女之情。”
“我明白,你們是一點芥蒂都沒有了。”
坤柔點點頭。
事情當然不會那樣簡單,坤柔的母親宣召她訓話。
一見麵就繃緊鐵青麵孔:“你捧著水果蛋糕去見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吃對門謝隔壁,好沒良心。”
坤柔走過去揉母親的麵頰,“別動氣,惱怒叫人老得快,放鬆心情才會漂亮。”
林女士歎口氣,閉上眼睛。
坤柔輕輕按她太陽穴。
她遲疑一下問:“他好嗎?”
坤柔輕輕答:“他已再世為人,”她把父親情況說一遍,“每天叫我,他都給我不同姓氏,十分有趣……章小姐、程小姐、伍小姐、周小姐、謝小姐……”
她母親不出聲。
“他現任妻子對他沒話講,那個花裙子女人早已離去。”
母親忽然說:“替我按按脖子。”
坤柔明白了,其實母親也早已患上健忘症,坤柔偷偷地咧開嘴笑,隨即又覺悲涼,早知彼此都沒有記性,當初又何必那樣傷神。
坤柔又幫母親捏肩膀。
母親握住她的手,“這些日子如果沒有你,真不曉得怎麽過。”
坤柔不出聲。
“坤柔,我還有你,你又有誰呢?”
“我有我自己。”
“別倔強,快結婚生子,你也該有個好女兒。”
坤柔應酬母親,“是,說得對。”
“你仍然會去看他?”
“我是成年人,我知道取舍。”
不一會維叔出現,坤柔連忙叫他:“維叔,快跟我學指壓,好替老媽服務,我手指好不酸痛。”
她母親悻悻,“剛在說你孝順。”忽然大笑起來,離奇暢快,如釋重負。
隻有她女兒才知道其中原委。
維叔立刻過來跟坤柔學指法,坤柔覺得寬慰,兩老各有所得,她不再為他們擔心。
王坤柔自由了。
星期一,她穿了蛋黃色上衣上班。
年輕貌美的病人沮喪地說:“三十歲了,一定要結婚,否則終身遺憾,可是甲與乙,挑誰好呢?”
王醫生答:“你其實一個也不喜歡,否則毋需選擇。”
女郎倦慵地說:“我也知道。”
王醫生忽然衝口而出:“那麽,選年輕英俊會玩會笑的那個,好好開心幾年。”
女郎笑出來,“說得好,我這就作出決定。”
她跳起來離去。
王醫生吃一驚,掩住自己的嘴,庸醫害人。
應該叫她選殷實可靠的男生,又或者耐心等真愛出現才是。
如此不負責任,可能會失去行醫執照。
王醫生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忠告病人,生活中一切都出乎她意料之外,似在沙灘漫步,遇到一個大浪打來,衣履盡濕,手足無措。
坤柔趕緊把下次聚會地點時間通知秘書。
“告訴他們,下次另外找人負責。”
“可是王醫生,一切都靠你的魅力,有你才會成功。”
“沒有的事,不可迷信,大家所需,不過是一個中間人。”
“屆時你會出現吧。”
“我朋友的咖啡店開幕,我當然在場。”
“春季,大家可以穿輕鬆點。”
這才是精粹,露肩露背的季節到了。
坤柔一有空就去看父親。
這次他這樣問:“覃小姐,你有對象沒有?”
坤柔笑笑,“我浪擲了這些歲月。”
“別太努力工作,我幫你介紹男朋友。”
坤柔意外地笑。
他叫妻子,“把曹小姐介紹給燦培可好?”
吳女士輕輕走近,“燦培三年前已經結婚。”
“那麽,灼洲也不錯。”
“灼洲去年往大學應聘途中汽車失事,已不在人間。”
王尚文呆了一會,又笑說:“楊小姐,待我慢慢想想還有誰。”
坤柔低聲問:“這些都是什麽人?”
吳女士答:“算是我的表親。”
王尚文忽然問:“不是有個鴨都拉嗎?”
吳女士連忙說:“那是一種香煙牌子,不是一個人。”
大家都笑起來。
王尚文拍拍手,張大嘴,神情有點呆,坤柔知道他累了,留下一個專科醫生名片給吳女士。
吳女士說:“下意識他關心你。”
坤柔點點頭。
都怕她寂寞。
這時王尚文忽然說:“戚小姐,你爸媽好嗎,許久不見。”
坤柔吃驚,默然不語。
過一會她叮囑吳女士帶他看專科,“我可以借出司機與車。”
她黯然離去。
一向,坤柔遇到傷心事便關起自己,裹在毯子裏,苦苦思慮:這件事究竟是誰的錯,有無改正機會,日後怎樣療傷……
今日她沒有時間奢侈,她得趕到何家店去慶祝開幕。
主人家已囑咐不用帶任何賀禮,入場券每人一百,扔到入口處玻璃瓶內,款項捐到飛行眼科醫院。
衣著隨便,創新者更受歡迎。
坤柔去到,已經人頭湧湧,玻璃瓶子裏塞滿鈔票,有許多不止一百麵額。
坤柔付出門券,推門入內。
隻見小妹湖心走近,“歡迎歡迎,主客到了。”
她穿著熒光粉紅的小裙子與高統靴子,好不可愛。
湖心拉著坤柔的手進場,坤柔抬頭一看,隻覺裝修眼熟,啊湖心把從前小小何家店餐車搬進這幢紅磚屋,風貌如昔:卡座,吧台,不鏽鋼桌子上放著大大的砂糖罐及紙巾座。
坤柔歡喜得跳起來。
湖心得意洋洋地說:“怎樣,我手藝還過得去吧”
坤柔猛點頭。
“那裏邊,才是西菜廳,不在今日開幕範圍。”
湖心給她一杯飲料,“沒有酒精,放心喝。”
可是客人情緒高漲,笑聲不絕。
湖心說:“電視機在櫃裏,球賽時可以打開一起欣賞起哄,那邊是點唱機。”
何處找來這樣可愛古董?
坤柔走近看,“可以運作?”
“你要聽什麽歌?”
“有一首叫‘心碎旅店’。”
身邊立刻有人唱:“自我寶貝離去,我找到新的棲身處,在寂寞街角,一間心碎旅店,我好不孤單寶貝,寂寥得可以死去……”
大家聚攏來,開始跟音樂跳舞,女孩們的裙裾輕輕轉動。
坤柔讚歎:“氣氛好極了,店主呢?”
“在這裏。”
坤柔轉過頭去,看到何湖東打扮成餐車廚師那樣:白色製服加一頂小小白帽,好不俏皮,他鼻尖滴汗。
“我與夥計要做五十份熱狗咖啡奶昔,失陪。”
他帶著亮晶晶的汗水又回轉廚房。
這時人客排隊領取食物,一邊不甘寂寞,跳接龍舞,一邊輪候一邊扭動身體,樂聲、笑聲、語聲,震天價響。
不知是誰,忽然放出數百隻七彩氫氣球,大家紛紛跳高去搶,直如高中畢業舞會般熱鬧。
坤柔本不喜熱鬧,但是這次卻覺得開心,並且佩服湖東湖心搞氣氛好本事。
今日,肯定所有的針都會找到配對。
正在又吃又喝又跳,忽然有人進來,用喇叭傳聲筒叫停。
“孩子們,孩子們,”那人叫喊:“請降低聲量,請勿喧嘩,大人在樓上開會,希望你們靜一點。”
大家轉頭看向聲音來源,刹時靜了下來。
隻聽到許多女生深深吸進一口氣。
站在一張椅子上的是個穿白衣白褲的英俊男子,他半皺眉半帶笑,背著光,整個身體邊沿發出一圈晶光,煞是好看。
“這是誰?”
“快介紹給我。”
“啊呀,從未見過這麽漂亮男子。”
坤柔也看得呆了。
隻見湖心這個粉紅女郎走過去拉拉男子袖子,“別掃興,各位,這是我大哥何湖鏡。”
一夥女生忙不迭湧過去,把他們兄妹圍得密不通風。
坤柔問自己:你的膝頭可有放軟?你寂寞的心可有跳到喉嚨?
她惆悵地坐在卡位裏,沒有,都沒有,她輕輕抓住一隻紅氣球。
有人遞一隻熱狗過來。
她接過低頭咬一口,唔,好吃,麵包香且糯,肉腸口感恰好,法式芥辣最合她口味。
湖東坐到她身邊,“怎麽樣?”
“何家父母真能幹,你們三兄妹好出色。”
“你指我大哥。”
“你與小妹也一般優秀。”
“何家店恢複營業,人客紛紛來電查詢,我們增添電郵外賣:每天十一點前通知,準時起貨。”
“一定成功。”
他忽然問:“坤柔,你多久沒放假?”
坤柔答:“許久許久,不知年,我可能從未放過假。”
這時,小妹拉著大哥過來介紹給坤柔。
他與湖東完全不同性格類型,湖鏡撐著腰,“孩子們,趁年輕玩得開心點。”
老氣橫秋令坤柔忍不住笑出來。
他看著她,“你就是王坤柔醫生?”
坤柔點點頭,“是我正是她。”
“湖心說要感謝你湖東才不致浮到公海去。”
坤柔看著湖東,“有這種事嗎。”
大哥回答:“他們還在樓上等我開會,稍後請送咖啡及餅幹上來。”
他轉身離去,有一個女生忍不住跟在他身後遞上名片,隻見他十分珍重有禮地收下。
何家子女好教養。
湖心說:“大哥一向是眾女目標,他仍然在挑選對象,最近表示有點累,想安頓下來,該是好消息,湖鏡最大優點是人長得好,經濟獨立,不用靠家。”
幾句話,已足夠吸引想享福又要威風的適齡女子。
小妹接著加一句:“不過,他這人,去到哪裏都是老板、大哥:‘孩子們好好聽著……’”
大家都笑起來。
聚會結束,年輕男女打單來,一對對散去。
又一次成功。
坤柔繼續話題:“我打算放長假,也許往外國小住。”
小妹問:“往英語還是非英語國家?”
“還是較為適應英語國家,住上個多月,了解風土人情,我在想地中海直布羅陀。”
“可是何家店剛開幕,二哥走不開,一個人去,又有什麽意思。”
正在議論紛紛,坤柔的手提電話忽然響起。
坤柔一聽,笑意凝固,雙眼露出恐懼神色。
湖東從未見過王坤柔醫生害怕過什麽,忍不住問:“什麽事?”
坤柔答:“我父親在醫務所,我需立刻趕去。”
湖東摘下小白帽,“我陪你走一趟。”
湖心說:“我也去。”
二哥瞪小妹一眼,湖心連忙陪笑。
坤柔連忙答:“都不用,是我家事,我自己可以處理。”
湖心詫異:“你那麽樂意幫人,為什麽不願讓朋友助你一臂之力?湖東並非高利貸,毋須利疊利償還。你放心好了。”
坤柔握住湖心的手,點頭說是。
他們兩人立刻趕往專科診所。
途中略為塞車,幸虧小何駕駛技術一流,快而不險。
到達目的地,他把車子駛進停車場,拉著坤柔奔上診所。
吳美霞一見他倆便站起來,“坤柔,打擾你。”
坤柔按住她的手。
王尚文軟軟靠在候診室沙發上,看得出已注射過鎮靜劑,醫生看到坤柔,輕輕在她耳邊解釋:
“他奮起襲擊看護,我們隻得……”
坤柔表示了解,但是眼淚不住滲出。
醫生拍拍她肩膀。
坤柔蹲到父親麵前,“爸,我是坤柔,你可認得我,你可認得我?”
王尚文睜開眼睛,隻見一個年輕女子滿麵淚痕看著他,他伸手指著額角撞傷流血之處,“痛。”
坤柔說:“我們回家去。”
她沒想到父親情況已經衰退到這種地步。
看護說:“他以為我們想傷害他,病人常有這種不安的妄想情況出現。”
坤柔輕輕問父親:“可以走路嗎,回家去吧。”
王尚文張開嘴,露出遲鈍模樣,“賈小姐,你來了就好,美霞,美霞,胡小姐來了。”
吳女士連忙過來攙扶。
坤柔說:“是我不好,我沒想到他會強烈抗拒陌生環境。”
小何把一輛輪椅推出來,看護過來幫忙,把病人扶起,王尚文又大力掙紮,舞動雙手,他推倒看護,伸手打人,坤柔連忙擋在看護麵前。
可是王尚文已不認得她是誰,沒頭沒腦拍打,坤柔摔倒地上,一時爬不起來,候診室亂成一片。
醫生隻得再替王尚文注射,這次病人昏睡過去。
看護起來,看到坤柔還在地上,“王醫生你——”
坤柔摔倒時足踝扭傷,頓時腫起。
何湖東急急扶起她,可是坤柔雙膝無力,再次跪倒。
百忙中她忽然想起一句話:“看到那人,雙膝會得放軟。”
坤柔怔怔看著湖東,今日,她果真站都站不穩,莫非那個人,就是小何?
坤柔忽然歇斯底裏般笑起來。
湖東心痛,擁抱坤柔,把她的頭藏在胸口,“不怕,坤柔,不怕。”
醫生又替坤柔注射,他發號施令:“先替王醫生足踝敷藥,然後幫王先生回家休息。”
父女都成為病人。
結果王尚文坐輪椅上推出診所,何湖東背起坤柔。
幸虧孔武有力的他在場,他先把王尚文送回家。
坤柔忍住足踝疼痛安頓了父親,他睡得像個嬰兒。稍後醒轉,已不會記得大鬧診所一事。
她叮囑幾句:“醫生明日會上門來替他診治。”
吳女士點頭,“勞駕你了。”
“我先回去。”
吳女士忽然問:“那穿廚師製服的是你男朋友?”
“嗯——”
“這個人再好沒有,坤柔,你需知好歹。”
說得這樣嚴重,坤柔甚不甘心,她好歹是王醫生,又未過三十大限,繼母言過其實。
“他對你那樣關心,見你受傷,眼睛都紅了。”
坤柔說:“我得回家休息。”
她一拐一拐走出門去。
湖東微微蹲下,以背向著她:“來,別客氣。”
坤柔輕輕說:“我得去醫院驗傷。”
“一起去。”
坤柔伏在他背上,籲出一口氣。
急診室主診醫生認得她,“王醫生,素描顯示,你需要打石膏,軟骨破損,可大可小,你告假一天吧,留院觀察。”
坤柔一怔,“我不想霸占床位,做了石膏,我回家休息。”
“你必需告假養傷。”
“多謝忠告。”
就這樣,也在醫院耽了三個小時。
看護過來悄悄說:“王醫生,聽說你主辦一個活動——”
坤柔答:“已交給人事部,你可以與他們聯絡。”
“據說一定要由你親自介紹才行。”
“別迷信。”
“那是你男朋友?對你真好,既體貼又溫柔。”
坤柔語塞。
回到家中,已經深夜,坤柔累極入睡。
淩晨醒轉,口渴,一時下不了床,打上石膏的黃腫腳難以移動。
有人問:“想喝水?”
一杯蜜水遞上來。
“我以為你已經回家。”
“你需要人照顧。”
坤柔試著站起,卻潑翻了蜜水他連忙替她抹幹,毛巾輕輕碰到坤柔大腿,她忽然覺得無比酥麻,關節乏力,又一次摔倒在地上。
湖東大驚,連忙來扶她。
“你確該留在醫院裏。”
坤柔的臉貼在地毯上,動也不動。
是這樣,一點不錯,她們形容的,應該就是這樣。
“沒事吧。”
坤柔緩緩站定。
她心中大放光明。
“我很好。”
還不至於像駱駝穿針眼,不過,比起常人,略為困難一些,不過,也得到好結局。
坤柔把頭自然輕輕地靠在小何肩上。
“想喝咖啡。”
“我做給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