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間時尚的叫五十年代的酒吧門口,兩個年輕男子站著,四處焦急張望,分明是在等人。
外型比較沉實那個說:“還欠十分鍾就開場了。”
另一個沉不住氣,“你說我們兄弟倆可是倒黴,好不容易接了這個場子,莉莉卻忽然私奔,留下一張條子:‘愛情是女人生命的全部’,走得影蹤全無,我要是再見到這女人,要請她吃耳光。”
那大哥笑笑,“舊人不去,新人不來。”
“新人叫什麽?膽敢遲到。”
“大劉介紹的人,大抵不會錯,唱過今晚再說。”
年輕那個仍然喃喃咒罵:“會有什麽好貨色,索性不到也罷,我不信曹氏兄弟會就此垮掉。” 他剛想掉頭,忽然一個人形匆匆自路口奔來。
這一整條街酒館林立,各出奇謀,爭取生意,霓虹光管特別燦爛,照得半空成為不夜之天,相映之下,一 個小小纖細穿黑色大衣的人形,特別顯得寂寞。
她走近了,怯怯問:“兩位等我?”
“你遲到!”
“對不起,地下鐵路過節特別擠。”
“你有無聽過計程車?”
“車費要百多元,太貴了。”
那做大哥的連忙說:“快進來換衣服,立即出場。
” 那女子跟他們繞進小小後台,燈光下,她脫下大衣,曹氏兄弟一看,倒抽一口冷氣。 隻見那女子濃妝,整張臉搽得煞白,血紅嘴唇,眼瞼上還黏著小扇子般假睫毛,頭上套著一隻尼龍假發, 身上穿粉紅色豹點紗裙。
他倆慘叫:“快洗臉,看看莉莉還有無晚服剩下,叫她換上。”
幸虧衣櫃裏還有一件黑色長裙,他們七手八腳丟給她。
“我倆出場了,你需在三分鍾內出來,否則一輩子不用上台。”
他還想說什麽,他大哥一把拉他出場。
那女子見梳妝抬上還有用剩的卸妝油,連忙抹到臉上,揩去脂粉。
說也奇怪,濃妝抹卻之後,露出一張晶瑩的小臉,她脫掉花裙,速速套上黑色晚服。
那邊,兩兄弟已經坐在小小台上。
原來大哥是鋼琴手,他瀏覽一下滿座的酒吧,十分高興,他說:“我們是曹氏兄弟,我叫曹平,弟弟叫曹 原。”
這時,曹原取出金色式士風,吹奏了一段樂章。
“我們這一組。叫紫色平原。”
這時,有年輕酒客不耐煩地叫:“話太多了,除夕夜,給我們熱鬧是正經。”
“莉莉呢,莉莉為什麽還不出場?”
曹平說:“今晚我們另外有美女主唱。”
酒客們忽然起哄,有節奏地叫:“美女,美女,美女。”
他們又驟然住嘴。
舞台一角,款款走出一個穿黑色高叉長裙女郎,初看,以為是莉莉,再看,發覺她比莉莉年輕, 苗條, 更 加好看。
她長發挽在腦後梳一條長長馬尾,臉上無妝,光是兩片紅唇,大眼斜飛,最特別的是,是那一身瑩白雪膚 ,白得眩目。
大家靜了下來。
她站好了,預備開腔。
有人喊:“你叫什麽名宇?”
女郎不回答。
曹平彈起琴來,女郎認得是老歌“我做什麽才好”的開場。
她有點緊張,錯過了開口機會。
曹平從容地再彈一次。
她停停神,開口唱:“自從你離開我之後,我做什麽才好,做什麽才好?”
那聲音幽怨,溫婉,淒然,叫座上大半酒客回過頭來聆聽。
還有人不甘心地嚷:“做什麽?同我去逛街。”
可是有人叫他“閉嘴,聽歌。”
女郎唱下去,“天天下雨,我陪著哭,你走了之後,離開那麽遠,我做什麽才好?”
她悄悄舉起手,輕輕掐著自己的脖子,雙手自胸前滑下,仰著頭,眼神憂鬱盼望。
整個場子靜下來。
女客心酸,想到若幹晚上,自身也試過如此徬徨。
男客帶著酒意,隻希望有那樣的可人兒在某處等他。
曹氏兄弟意外得說不出話來。
真看不出這打扮像馬戲班小醜的年輕女子換上一襲黑裙便脫胎換骨,並且一上台便媚力十足地抓住觀眾的 心。
曹平十指一滑,又彈出另一首舊歌。
酒容笑語聲低了許多,讓女郎魅麗的聲音充份發揮。
三首歌之後,觀眾鼓掌歡呼。
曹平鬆口氣。
曹原凝視女郎瓷白的玉肩。
在一間酒店大堂,他曾見過一座二十年代法國裝飾藝術的雕像,約一公尺高,也是一個長發女郎,穿黑色 長裙,臉與手臂用象牙雕成,身體是青銅,姿勢曼妙,同台上不知名女郎一樣好看。
她是誰?
那一夜,他們在十一時結束表演。
女郎下了台,立刻說:“大劉說你們會即時付款。”
曹平伸手進口袋,忽然問:“明天再來?”
她一愣,馬上咧齒笑,“還有明天?”笑臉稚氣。
曹平點點頭。“是,如有時間,訂你唱一個星期。”
“可是,先付歌酬。”
曹原說,“坐下,先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宇。”
“肚子餓了,我想吃碗麵。”
曹平說:“就帶你去吃牛肉麵。”
女郎披上那件黑舊大衣跟他們兩兄弟到附近麵店吃宵夜。
她看樣子真餓,狼吞虎咽,一點矜持也無,同在台上的冶豔曖昧,絲毫不掛鉤。
曹平呆呆地看看她,真是個神秘奇異的麗人。
曹原問:“你究竟叫什麽名字?”
她笑笑抹乾淨了嘴答:“我叫永明旦。”
“永明旦,取你身份證明文件一看。”
她自小包裏取出身份證遞過去。
那是她的真名,年齡二十歲。
曹平抄下身份證號碼作為記錄,數了幾張鈔票給她。
女郎看了看數目,“預支五天。”
曹平說:“不,三天,免得你像莉莉般一去無蹤。”
他加添歌酬給她。
她站起來說:“明天見。”
“明天早一個小時來,練一練歌。”
永明旦微笑,“曹大哥,酒客又不是來聽歌,練習無用。”
曹平拉長臉,“他們管他們,我們是我們,你若看不起這行業,看不起自己,你就完了。”
女郎一怔,然後服服貼貼地說:“是,大哥。”
她走了。
曹原看看她背影,“永明旦:永遠有光明,新的早晨可是這樣的意思?”
曹平答:“不管你事。”
“問一問大劉這女子的來龍去脈。”
這時,曹平的手提電話響了。
他一聽,立刻沉聲喝道:“莉莉,你好意思。”
那邊像是沒聲價道歉。
“不,我們很好,你不必再回頭。”
那邊又哀求了一會兒,曹平冷笑一聲,“他沒出現?太壞了,連我都替你難過,再見!”
他掛斷電話。
“怎麽一回事?”
曹平抬起頭,“莉莉被人騙了。”
曹原不置信,“她不騙人已經很好,她會被騙?”
“那男人約她在飛機場見麵,她在候機室等了一宵,不見人影,知道不妙,趕返回市區屋內,發覺所有細軟硬件電器已被搬空,首飾存款蕩然無存,她完了。”
曹原輕輕說:“新年快樂。”
“她想回到紫色平原來。”
“不可能。”
“我也那樣告訴她。”
曹原說:“不是賭氣,真怕她那愛情至上的脾氣。”
曹平笑笑,“不,是因為我們已經找到更好的人。”
曹原點頭,這世界至現實不過。
他打一個電話給經理人大劉:“你推薦的永明旦,是什麽來曆?”
“她叫永明旦?我隻叫她大妹,她媽是我朋友,帶病,她輟學出來唱歌。”
又是一個身世坎坷的故事。
“剛從學校出來?”
“進進出出學校,但是個好孩子,這兩年她媽全靠她照料:天天燉一碗牛奶給媽吃了才出門,很感人。”
“她母親做哪一行?”
“她母親年輕時是歌廳女郎,藝名火百合。”
“啊。”
“小曹,給新人一個機會,大妹姿色不錯。”
“新年進步。”他掛了電話,拾起外套。
曹平問他:“你去哪裏?”
“回酒吧過新年。”
“別喝太多。”
年年都在酒吧陪客人唱歌跳舞歡度。對曹原來說,那表示有工作在身,不知多高興。
誰沒有坎坷身世?兩兄弟自幼跟外公學習樂器,外公說:“在演奏廳表演,叫音樂家,在夜總會,叫洋琴鬼。”父親一去無蹤,母親及外公合力把他們帶大。母親名字中有一個紫字,外公說:“你們這一組,就叫做紫色平原吧。”
沒想到三年內外公與母親先後因病辭世,但紫色平原已闖出一點名號。在夜總會及酒吧經理建議下,他們雇用女歌手添增色相。漂亮的、略有嗓子的,往往唱了三天就拿腔作勢 。加薪酬、海報上名字放大,遲到與早退……
莉莉與他倆合作了半年,很有可能成為三人組,但她愛上了愛情,同所有踏錯一步的紅塵女一樣,損失慘重,不過不要緊,時勢不一樣了,隻要年輕,還有大把機會。
第二天傍晚,曹原一早在五十年代酒吧等永明旦。
她來了。舊大衣、小花裙、球鞋,一聲不響,靠在琴邊,輕輕唱起歌來:“我曾有一段秘戀,緊緊藏在心底——”
正在擦亮玻璃杯的酒保聞聲轉過頭來。聲線這樣幽怨動人,是誰?
是一個精靈麵孔的年輕女子,就是她?酒保做了十多年,經驗豐富,卻還沒這樣被一首歌感動過。
她秘密地戀上了誰?
酒保放下杯子,靜靜聽她唱完。
曹原進來了。放下幾件晚裝,“試一試。”
女孩取過裙子往後台。
“大妹,等一等。”
女孩轉過頭來,詫異他已知她小名。
“頭發指甲去修一修。”他掏出鈔票給她。
她點點頭。
半晌換好晚服出來,這下子,連收拾台凳的侍應生都探頭過來看。
這班人都見多識廣,什麽樣老小真假美女都見過,但是都被這叫大妹的女孩吸引。
隻見她與式士風配合,唱起怨曲,雙手交叉,放到脖子上,仰起頭,深深吸氣,開了腔,手才滑落。
是這個感性姿勢叫觀者凝神?
稍後,已有人客打探:“昨晚那歌女是否上台?”
經理喃喃道:“美色有價。”
美人在後台吃肉醬意粉,大口大口,一嘴番茄醬。
有人輕輕問:“你不怕胖?”
她抬起頭來,見是曹原,她說:“你是小曹。”
“對,我是弟弟。”
她點點頭,他十分英俊,兩兄弟同樣穿黑色西裝,結領花,但是他比大哥花俏,發尖染成棕紅色。
小曹有雙會笑的眼睛,大曹比較平實。
她站起來說:“我去一趟理發店。”
她側側身避過他,低著頭出去了。
女侍應嘉兒看到這情形忍不住笑:“對你沒興趣。”
曹原不服氣:“誰說的?”
曹平過來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好歌手賣少見少。”
曹原走開。
嘉兒說:“那大妹真好身段,裙子腰身還嫌大了一兩寸,這衣裳是誰的?”
曹平答:“我向乃嬋借來。”
“乃嬋最賢淑。永不妒忌。”
“她知道分寸。”
“你娶得賢妻。”
大曹不出聲。
“嫁你們這班音樂人真不容易, 早出晚歸, 天天浸在聲色犬馬, 燈紅酒綠裏, 家中女人不學忍耐也不行。 ”
曹平仍然沉默。
嘉兒識趣退出。
晚上永明旦來上班,頭發手指足趾都修理過了,外形更加亮麗,但她仍然戴著假睫毛。
曹平忍不住伸手輕輕替她摘去那兩把扇子。
她尷尬地笑笑。
酒客看到她,很是高興。
“我點唱‘下雨天最難熬’。”
“藍色華爾滋。”
“月夜泛泳!”
幾乎沒吵了起來。
酒吧叫五十年代,唱舊歌恰恰好。
都會裏擠滿寂寞勞苦靈魂,工餘誰也不想回冷清蝸居,在外頭喝上一杯,醉醺醺回家倒在床呼呼入睡最妙。
打烊時分,酒吧老板雙手插在口袋漫步進來。
他緩緩說:“市道一天比一天差。”
大家陪笑。
“這條街還算撐得住。”
“托紫色平原的福,最近又上過一兩次電視綜合節目,叫好叫座。”
曹平但笑不語。
“莉莉打電話給我,說你們一腳把她踢走,可有這樣的事?”
嗬,告禦狀。
曹原剛想挺身而出,曹平已經很平靜地答:“向老板,我想你聽聽一個人的歌。”
向老板看看腕上鑽石表:“五分鍾。”
“是。”
曹原回到鋼琴椅上,順手彈出一段樂章。
有人站到他身後, 輕輕唱:“愛的模樣, 在你眼中, 不容你抵賴……”
向老板轉過身來, 看到長裙高叉下露出雪白大腿, 稚氣大眼搭鮮活紅唇, 可是這一切都比不上那把誘惑的聲線。
他一直在娛樂場所打滾,一看就知道這歌女決非池中物。
“從哪裏找來這樣人才?”
“可遇不可求。”
“人客可喜歡她?有時,無論才藝多高,倘若沒有觀眾緣,也隻得黯然落台。”
“人客如嗒糖。”
“那麽,千萬籠絡她,切莫錯過機會。”
“我們會安排。”
向老板抬起頭:“我在說什麽?對,莉莉——忘記莉莉,我不怪你們。”
他走了。
——“我不知等了多久,等著愛你,愛的模樣,在你眼中,那樣子決非你微笑可以掩飾,用我手臂圍繞你 ……”
可是落了妝,她又如個普通女孩,匆匆披上舊大衣去趕最後一班地鐵。
曹原好奇,跟在她身後,隻見她把大衣拉得很緊,上了車,找車門邊座位坐,自布袋裹取出一本歌辭背讀 ,根本看不到有誰在附近注視她。
到站了,她站起來,猛地看見曹原,詫異地睜大眼。
“你是我們一夥人了,我陪你回家,安全點。”
“我居住環境不差。”
曹原不說什麽,陪她走上地麵。
她看到街邊賣小食小販,貪婪地走近,知是煨番薯,不勝歡喜,買了一大隻,當場掀開皮就吃,她一直叫 他訝異。
曹原送她到一棟舊樓底下,那一夜,曹原會記得,天氣寒冷但晴朗,抬起頭,獵戶星座腰帶上三顆大星清晰可見。
而愛的模樣,在他眼中,無可抵賴,隻是他自己也還未知道。
“住幾樓?”
“天台,冬冷夏暖。”
“我不上去了,你走好。 ”
她鬆口氣一溜煙奔上樓去。
母親正在等她,倚在藤椅上盹著,她替她蓋上毯子。
曹原與大哥同住,回到家中,大嫂乃嬋開門給他。
“又到什麽地方去了。”
“送女朋友回家。”
“聽說你們找到一絕色歌女。”
“卸了妝不過是隻醜小鴨,她便是我女友。”
“這麽快就敲定?”
曹原得意地笑。
他大哥走出來:“我同你說什麽?”
曹原隻是陪笑:“大嫂其實也是我們同事。”
乃嬋說:“聽嘉兒說,這女孩有巨胸,細腰,身段美妙得像假的。”
曹原立刻辯護:“保證屬真。”
乃嬋笑嘻嘻看向丈夫:“你說呢?”
“我全無留意。”他回房休息。
他們住在近郊一間村屋,地方比較寬敞,分樓上樓下,近年生活算是安定。
嬰兒在樓上哭泣,乃嬋連忙趕上樓去看視。
天快亮了,山穀露出曙光,曹原累極倒在床上,即時入睡。
乃嬋猶自問:“姓永,可是緬甸華僑?”
曹平不去回答。
那一邊,明旦因母親咳嗽醒來,年輕,精力迅速恢複,她到廚房衝蜜水給母親,發現天花板漏水,天下雨 了。
她順手取過水桶接漏水。
身後有聲音:“起來了,不如練歌。”
明旦轉過頭去陪笑:“你都知道了。”
雨點落在鐵皮屋頂上嗒嗒聲。
“你要入行, 我也不好反對。”
明旦把杯子捧給母親,訕訕說:“學費貴,雜費更貴,已讀到預科,算交得了差,升讀大學,不是一般人 能力可及,那一向是奢侈。”
“我希望你找一份白領工作。”
“月薪三五七千,養不了家。”
“夜總會與酒吧人雜。”
明旦笑:“每種行業每個機構有陰暗角落。”
母親用手掩著胸前:“我少年時表演歌舞,每月依時把薪酬帶返家中,我媽欣然收下,亦不問錢從何來, 他們並不介意我每晚跳的是脫衣舞,我一直沒有原諒他們麻木不仁,可是,現在,你看我。”
明旦不去接口。
她開口曼聲清唱:“愛我溫柔,愛我恒久,把我藏在心中……”
母親指點她:“頭仰起來,把感覺唱得徹底,要真像盼望有人愛你,聽眾才會感動,手交叉放在肩上,有點姿勢才好看。”
中午,明旦出去買菜,覺得有人跟蹤她。
她以為又是小曹。
那曹原分明想占點便宜,她又不願得罪他,於是轉過身子。
站在她麵前的卻是一個瘦削的矮子。
那人對著她微笑。
“你跟蹤我?”
“是。”
“我見過你,你跟了我不止一兩天了。”
“你說得對,我跟蹤你已有一個月,不過早些時你沒有發現我,你忙著接送母親進出醫院。”
明旦看牢他,“你有什麽企圖?”
“我們坐下談談好嗎?”
“不,你不走開,我就報警。”
“永小姐,我受人所托,追查你下落。”
“誰?我並無欠債。”
“永小姐,我的當事人,懷疑你是他親生女兒。”
明旦張大了嘴。
她掉頭便走,心急跳,這種惡作劇真過份,過了馬路,走到菜市場,再回頭過去看,那人已經不見。
她買了菜回家做了清淡鮮美的菜式。
“媽媽,這一味鮮美蘆筍炒蝦球一定合你胃口。”
“冬天吃這個蠻貴。”
“放心,還吃得起。”
母親情緒不錯,添了大半碗飯。
明旦收拾碗筷。
遲疑片刻,她問:“我生父可是失蹤好幾十年了?”
母親並無隱瞞,“一早走得影蹤全無。”
“他姓甚名誰?”
“我不記得了。”
明旦走近,“怎會忘記?”
她母親坦白答:“如果必需忘記才能活得下來,你一定會忘記。”
“如果活不下來呢?”
“那就沒有你了,最窘之際,我也想過,也許,另一選擇也應考慮。”
“不,不,我們需有勇氣。”
“你說得對。”她別轉麵孔。
傍晚,明旦出門到酒吧去。
在車站,她又回頭看,仍然不見那人。
她比較安樂,那人果然是開玩笑。
舊大衣上最後一顆鈕扣掉下來,女侍應嘉兒看見,“來,我幫你釘上”,立刻取出針線。
明旦脫下大衣交給她。
“這大衣有蛀洞。”
“夾裏也脫了線腳掉出來。”明旦咕咕笑。
“發了薪水買件新衣。”
“我不在乎,我情願讓媽媽吃好一點。”
嘉兒把大衣還她,“原來是個孝順兒。”
明旦不好意思,“哪裏哪裏。”
嘉兒同她說:“記住,大曹已經結婚,有妻有兒,小曹獨身,很會照顧女友。”
明旦連忙答:“多謝指教。”
就這樣,本來是雜牌軍,未料唱了一個禮拜之後,卻已經有一班固定客人。
有一個年輕律師,工作忙得連大衣都沒時間脫下,叫一品脫黑啤酒,站在門口,聽永明旦唱完三首歌一定走。
一日,他同伴說:“不如約永明旦吃宵夜。”
他搖搖頭,“我已有未婚妻。”
大家訕笑:“那你還來聽歌?”
“聽了心中舒服,她的歌彷佛對我一個人唱,像一隻玉手,輕輊拂撫我額前,將我心中一切酸痛撫平。”
沒有人會比他說得更好。
那一晚,五十年代酒吧擠得水泄不通,外邊下雨,室內除卻煙酒還有股味道,需要噴空氣清新劑。
經理說:“需要派人到門外攔住客人,出一個才能進一個,否則,有礙消防條例。”
越是這樣,越有人在門外等。
向老板聞訊趕來,吩咐經理:“每人送一把傘,莫叫客人淋雨。”
經理茫然,“右邊的失樂園與右鄰的賽略滔天空兩間酒吧都有大把空台子,人客為什麽都擠在這裏?”
向氏十分得意,“因為他們的店名取得太刁鑽,不及五十年代可愛。”
也許是,也許不是。
向老板又吩咐:“每人送一杯咖啡,天氣冷,莫叫人客捱凍。”
直到十一點,人龍才減至三五人。
向老板立刻要求永明旦長駐五十年代。
明旦躊躇,“什麽叫做長駐。”
“我預支你薪水,你在這裏唱一年。”
“一年,那是好長的時間了。”
向老板不知道年輕人對時間觀念與中年人不一樣,他以為永明旦吊高來賣,臉上露出不悅神情。
“大曹,你過來說幾句。”
曹平走近,“唱得開心,一年很快過去。”
“這是月薪數目。”
明旦一看,見是五位數字,足夠養家,立刻點頭。
向老板訝異,“大曹,她聽你的。”
曹平笑了,沒想到向老板也如此天真,永明旦要聽的,並不是人的聲音。
向老板說:“大妹,你的行頭要講究一點,大曹,找個形象設計幫一幫她,開銷由公司負責。”
明旦咕噥:“我做回自己就很好。”
老板走了之後,明旦披上舊黑大衣,忽然看到一個瘦小人影。
“是你!”
那人影自暗角落走出來,凝視明旦。
“永小姐,這是你工作地方,你很安全,請過來坐下說幾句話。”
“沒有什麽好說的。”
曹原走近,“什麽事,有人騷擾你?”
他本能擋在大妹麵前,高大身形具保護作用,明旦躲在他肩膀後邊。
那矮子說,“永小姐,要是你不介意,你朋友也可以聽我要說什麽。”
曹原也過來坐下。
矮子把名片取出,“我是一個私家偵探,受我當事人委托已有半年,到最近才找到永小姐。”
曹平叫人斟幾杯咖啡來。
矮子說:““小姐,這事有關你身世。”
曹氏兄弟對視一眼。
曹原沉不住氣,“這名男子此刻想與明旦相認?”
“是。”
明旦忽然笑了。
“永小姐,他當年有妻室,嶽家甚有財勢,一手提拔他,他不好說走就走,今日他想清楚了,很牽記你, 想與你見麵。”
明旦抬起頭。
她那雙大眼睛閃露晶光,“不,我沒有父親,他一早死了。”
“永小姐,這不是賭氣的時候。”
明旦轉身向曹原,“我有賭氣嗎?”
曹原搖頭,“沒有,你很冷靜。”
矮子啼笑皆非。
明旦說,“做父親是終身職業,不是說方便之際就做幾年,不方便的時候就失蹤一生。”
矮子忽然取出一張照片放桌子上。
三個年輕人俯身去看。
大曹噫地一聲。
舊照片經重新放大修整處理,十分清晰,是一對年輕男女抱著一歲大小孩坐膝上。
那小孩雖然隻一點點大,可是那雙大眼一看就知道屬於永明旦。
明旦指著那女子說:“媽媽!”她從來未見過這張照片,不禁心酸。
照片中女子異常秀麗,比明旦還好看嬌俏。
大家都呆住。
照片裏兩大一小都好像很高興。
“這是你生父另一個家。”又是另外一張相片。
一家四口,兩個孩子,大概十歲與八歲,他妻子端莊斯文,與明旦母親是兩種性格。
大曹忽然說,“這男人很麵熟,是誰?”
矮子偵探說:“一張圖勝千言萬語。”
他把那人的近照取出。
“啊!”
“這是一個名人,”曹原說,“他做官,最近時時有新聞在報上出現,名字就在嘴邊,他叫——”
“祝昆,政府裏貿易局局長。”
矮子點點頭,“永小姐,你原姓祝。”
那一刻,酒吧裏靜得掉一根針都聽得見。
“永小姐,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明旦沉默。
“要不,你說個地點,他也願意來見你。”
平原兩兄弟看看明旦。
明旦輕輕說:“我沒有父親,他死了多時。”
她站起來送客。
曹平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第一次真正看清楚這女孩,沒想到俏麗的她有那樣堅決心意。
矮子也很訝異,“永小姐,你再想一想。”
她已經走出酒吧大門。曹原追上去護送。
矮子對曹平說:“你們是她好友?”
大曹不表態。
“這女孩子很特別,富貴不能移,祝先生現在已經離婚,脫離嶽家陰影,永小姐認回生父,可接受高等教育,離開酒吧重生。”
曹平笑笑問:“你覺得現在她置身煉獄?”
矮子很平和地回答:“社會標準非我所訂,一個女孩子在酒吧演唱,不能算是上等職業,你若真是她好友,勸一勸她。”
“祝某可打算一並認回舊人?”
矮子很坦白:“隻認永小姐。”
大曹點點頭。要女不要母。
矮子說:“但是他又不會不讓永小姐孝順生母,母女從此都可以得到較好的生活。”
這是真的。
“互相利用嘛,你說是不是。”
曹平穿上外套。
“何必難為自己。”
矮子也戴上帽子離去。
天仍然下雨,街上一片泥濘。
真沒想到那女孩有如此迷離身世。
第二天,曹原這樣對大哥說:“我生父若是祝昆,我撲去相認。”
“這男人奸詐自私,明旦笨,不像他。”
“隻要生活得好,不妨認賊作父。”
“人家比你高尚。”
乃嬋抱著嬰兒出來,“在說誰?”
大曹伸個懶腰,“又捱完聖誕新年,一節淡三墟,今日起可鬆一鬆。”
可是五十年代酒吧一般擁擠。
永明旦靠在鋼琴邊輕輕唱:“我是一個最會假裝的人,嗬假裝你仍屬於我……”
聲音像輕泣聲,似有似無,酒客必需暫停說話才能聽見她的傾訴。
那晚,矮子帶著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進來在門口坐下,叫了啤酒。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中年男子看到台上的歌女像雷擊般動彈不得。
然後,他倆站起來離去,前後不過逗留十來分鍾,圓台上兩杯啤酒一口也未曾喝過。
隻有嘉兒看到這兩個人。
他向大曹複述:“深色長大衣,深色西裝,一看就知道是名貴貨色,穿在身上服服貼貼。”
曹平取出一張報紙,翻到財經版,嘉兒已經用手指向一張照片;“是他,就是這個人。”
“謝謝你,嘉兒。”
他去找明旦,卻看見兄弟纏住她,蹲在化妝間等她卸妝。
他們沒有看見他。
隻聽得曹原懇求:“明日假期,出來,我陪你去郊外散心。”
明旦輕輕說.“我一早的好醫生陪母親覆診。”
“下午呢,傍晚呢,你總得有些娛樂。”
“自小到大,我並不理會我想做什麽,我會做什麽,我隻知道我該做什麽。”
“由我陪伯母看醫生。”
“不必了,病人不喜見客。”
小曹十分失望。
“我們不是天天見麵嗎?”
“這裏是工作地方,氣氛不一樣。”
“我不愛約會同事。”
大曹忍不住在門外微笑。少女防範得密不通風,叫他放心。他知道不該竊聽,可是雙腿卻釘牢在門外,不願動彈。
“請一個可靠的人服侍伯母,你的時間就比較鬆動了。”
明旦已經穿上舊大衣,預備下班。
“大妹,穿這一件。”
那是件蛋黃色寬腳新大衣,鑲毛領,最新款式,輕且暖。
“我幫你披上。”
明旦搖頭,“我自己也有能力添新衣。”
小曹惱怒,“你何必拒人千裏。”
明旦想一想,終於脫下舊衣,披上新衣,“謝謝你的禮物。”仍然把舊大衣珍惜地抱在手中。
大曹這時輕輕避開。
那對年輕人走了,嘉兒輕輕走近。
她手上有一支香煙。
大曹問,“還在抽煙?”
“我已吸足二手煙,胸肺黑墨墨,根本無所謂。”
“嫁人,離開這裏,健康生活。”
“你呢,大曹,你為什麽不走?你一手琴藝大可教學生度日。”
“是,百多元一小時,教頑童練琴,家長往往希望他們三堂課之後就成為簫邦,我吃不消。”
“所以呀,我也不耐煩到家庭式飯店做,每桌小費三元零七角之類。”
大家都笑了。
嘉兒身段高佻,有一張小圓臉,“在永明旦沒有出現之前,我也是五十年代的招牌美女。”
大曹訝異說:“是嗎,我仍覺得你是第一號美人。”
嘉兒笑得彎腰,“這話該說給乃嬋聽。”
“乃嬋不理名次了。”
“乃嬋有智慧,孩子大了許多吧。”
“快一歲,表情趣怪,真想撥多些時間在家育兒。”
“叫乃嬋複出,你們調換身份。”
“哪怎麽行,那叫吃軟飯。”
嘉兒看看時間,“我也該下班了。”
門口,有接她放工的人,可是整間酒吧都知道她喜歡的人叫曹原。
第二天明旦陪母親看醫生。
在候診室她母親忽然說:“你說火葬好還是土葬好。”
明旦一愕,隻覺淒惶。
“交給你了,大妹。”
明旦沉默。
“一具軀殼用了那麽多年,戀戀不舍,一把燒成灰,真覺難過,土葬等它腐爛,更覺可怕,唉,好似沒有選擇。”
明旦隻得說:“我去斟杯水。”
她站到窗前透氣.鼻子發酸。
看護忽然出來叫名字。
這麽快?往日要等個多小時。
她滿麵笑容,“祝議員辦公室打過電話來招呼,永小姐為什麽不早說。”
明旦不出聲。
感覺上專科醫生這次看得特別用心,建議做幾項檢驗,又給了新藥,詳細叮囑。
看護接著說:“我有一個同事。休假在家,每天下午可以到府上照顧病人。”
有人服侍母親沐浴洗頭服特效藥之類,的確放心得多。
明旦輕輕點頭。
她諷嘲自己:骨頭才硬了一天,明明宣言生父已死,此刻,又享起死人福來。
但,這一切是為著母親,不是為她自己。
回到家門口,已經有人在等。
那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護理人員,沉靜可靠。
她立刻著手工作。
臨走時對明旦說:“永小姐,我有一個親戚移民加國,在鄉區房子空置下來,適合養病,月租五千,不知你有無興趣。”
明旦心知肚明,答:“我們毋需搬家。”
“肺病病人極需清新空氣。”
“我們可以適應。”
看護說聲“是”離去。
母親待人走了,輕輕說.“經過半小時按摩及瑜珈運動,頭也不痛了。”
明旦坐下來,“那多好。”
她忽然問:“祝昆找到了你?”
明旦一震,不出聲。
“你認回他也好。”
明旦雙臂抱在胸前。
“你認回他我可以放心。”
“可以說說過去的事嗎?至少讓我知道誰是誰非。”
“我全部忘記了。”
明旦忽然笑,“也許,是應該這樣。”
母親叫她:“過來。”
她依到母親身邊。母親輕輕撫摸她麵孔,“這麽快長大了,可憐,生老病死,獨自掙紮捱過。”
明旦一笑,“我從未聽過做人也有人陪。”
“有,你陪媽媽這些年。”
“媽媽,我們到日本去玩,你最喜箱根,明年我們到湖邊看楓葉去。”
母親不出聲,明顯是累了,她扶她進寢室休息。
第二天一早看護提了幾盒菜來,其中有一壺冰糖燕窩。
明旦會拒絕嗎?若是珍珠玉石,一定立刻掃出去。
她親手把甜品盛在碗裏去給母親。
母親手心有點發燙,且盜汗,明旦一顆心跳到喉頭。
看護看視過,十分鎮定,“我會反映給卜醫生知道。”
“卜醫生?”
“卜醫生治胸肺最好,是本市醫學院教授,永女士病曆已轉到卜醫生處。”
明旦隻覺像溺者抓到浮泡一樣。她大聲喘息。
看護說:“永小姐,你去做你自己的事好了,這裏有我。”
明旦忽然發覺她有時間吃中飯看報紙。
下午,卜醫生親自來診視病人。
她幽默言笑,化繁為簡,扼要地講解病情,叫病人及家屬安心。
醫生走後,明旦又覺鬆弛,連她都盹著。
曹原來電催她上班。
明旦揉著酸痛的肩臂,鬆弛下來反而不想動彈,她深呼吸一下,抓起大衣出門。
小曹駕著小日本車在樓下等她。
明旦微笑:“這樣會做成習慣呢。”
小曹推開車門讓她上車,愉快地說:“那麽,就讓我做你的習慣好了。”
聽上去有點絕望,好象隻想在她身邊,在所不計。
明旦上了車。
母親告訴過她,每個女子一生都會有一段這樣好日子,當她們年輕可愛之際,異性願意犧牲許多籍以親近。
之後,她們色弛,像雪白綿紗染上憔悴黃漬,他們紛紛閃避,不再現形。
母親回憶說,“曾經有過三年光景,他們什麽都肯。”
“隻得三年?”明旦吃驚。
“是我自己不好,之後我懷孕。”
“那麽,是我害了你。”
母親卻說:“不過,我添了寶貝。”
這個時候,她叫曹原往左走,他是不會向右去的吧,求偶衝動叫他順從她的意思以便達到目的。
明旦對他沒有惡感,但是她有太多心事,無暇享受一生中美好時刻。
“伯母身體倒底怎樣?”
“去年已經做過手術,切除右邊肺囊。”
“肺病是很容易治愈的疾病,怎麽衰退到這種地步?”
明旦聲音淒涼,“病向淺中醫,她年輕時不注意健康,耽擱下來,發現癌細胞跡象。”
“阿,那麽年輕。”
“是,還未滿四十。”
曹原說:“幸虧醫學已極之昌明。”
明旦看看窗外,“一連好幾天下雨,彷佛一天一地泥濘,灰色城市。”
“我們去吃冰淇淋。”
他停下車,與她走進附近冰店。
她貪婪地叫了芒果雙球,與他奔回車子,吃個痛快。
還是遲到了。
大曹看到他們兩人進來,斥責道:“工作歸工作,娛樂時才娛樂。”
明旦見他口角似小學教師,哪像樂隊領班,不禁轉過頭去笑。
小曹咕噥:“她哪裏有娛樂。”
大家坐下來,商量晚上唱的曲目。
“大妹特別擅唱老歌,真奇突。”
明旦笑問,“你不覺老歌好聽?”
曹原輕輕打起鼓來。
明旦裝作迥不過氣來那樣唱:“發燒。我整晚發燒,”她扭著肩膀一步一步走過舞台,忽然笑得彎下腰。
曹平悄悄別轉麵孔,不敢逼視。
曹原卻剛剛相反,他張大雙眼,盡情欣賞。
隻聽得明旦唱下去:“你一叫我名字我就發亮,擁抱我時便發燒……”她用鼻音哼著。
這時忽然有人清脆鼓掌。
“誰?”曹平喝問。
一個年輕女子自門口走近,“對不起,我見門開著,未經通報,自己走了進來。”
“我們還未開始營業。”
“這是我的名片。”
曹原一看,“蔣小姐是爾信娛樂公司的製作人。”
“我聽朋友說這裏有一個超卓組合,決定親自來看看。”
好話誰不愛聽,曹氏兄弟看看那穿套裝挽公事包的能幹女子問:“我們可以效勞嗎?”
蔣小姐卻問:“你是永明旦?”
明旦點點頭。
蔣小姐說:“我來看看你可有做歌星潛力。”
曹原說:“本市歌星隻旺小娃娃,不時興成熟路線像明旦這種。”
蔣小姐說:“講得對,可是潮流會轉,每個行業都得不停有新嚐試。”
曹原笑,“明旦連人帶歌帶傷害能力,家長不會認同。”
明旦到這個時候才開口:“喂!”
蔣小姐也笑了。
“永明旦,你自己怎麽想。”
“錄唱片做歌星?”
“試一試,一半一半機會,不試,毫無機會。”
“紅不起來呢?”
蔣小姐啐一聲,“哪有包紅的事,一百個一千個也紅不了一個,看天時地利人和,看機緣巧合,看你自己 造化。” 曹原說:“蔣小姐這話有點意思。”
明旦問:“什麽叫天時地利人和?”
“天時指在今日,歌手身份在社會普遍亦受到尊重,地利指本市經濟尚可,年輕人有閑錢找娛樂,人和指你與平原兄弟合作引起注意,三者缺一不可。”
明旦說:“嘩。”
“至於造化,那是佛謁,意思同裏程差不多:該你走紅像上青雲一般,群眾會捧牢你不放。”
明旦聽得入神。
蔣小姐真是一流好口才,她略帶誇張地側著頭,用手搗住耳朵,“聽到歡呼聲沒有?”
明旦又笑。
蔣小姐看看她的笑臉歎口氣,“上天塑造你的時候是特別用過心思的吧,有空請到敝公司試聲試鏡。”
她站起來離去。
明旦問:“她是真的嗎?”
曹原說:“我去問問大劉便知。”
他走開了,曹平輕輕複述:“上天塑造你的時候特別用過心思。”
明旦苦笑反問:“是嗎,那我的父親在什麽地方,我為何不能升學讀書,家母又病重?”
曹平剛想安慰幾句,曹原已經回來。
“那蔣學正是爾信第二把交椅,貨真價實。”
明旦點點頭。
那一晚回到家中,母親坐安樂椅上,看護正讀聖經給她聽,她看到明旦很高興。
“明旦,過來。”
“什麽事?”
“明旦,我心中疑惑已消。”
“媽媽有什麽疑惑?”
“我正愁火葬還是土葬,原來聖經上指示明明白白:塵歸於塵,土歸於土。”
“你心安就好。”
“大妹,我實在不放心你在娛樂場所出入。”
“媽媽,這全世界是一個巨大的馬戲班:小醜、奸角、胡須美女、猿人、還有吞劍吃火的勇士,刻薄的班主……”
“是嗎,大學裏也有這樣的人嗎?”
“多得很呢。”
“我不相信。”
看護在一旁聽得笑起來。
明旦問她:“你說呢?”
看護答:“有,處處有披著人皮的狼。”
明旦得意洋洋,“聽到沒有?”
她母親已經渴睡,下巴碰在胸前。明旦坐在一角沉思。
看護取起外套,“我下班了。”
明旦忽然問:“你朋友有村屋出租?”
看護立刻取出一隻信封,“門匙與地址都在這裏,永小姐,你去看看。”
明旦落下淚來。
看護把手放在她肩上。
“明天見。”
第二天清早,明旦叫曹原出來陪她走一趟。
聽電話的是乃嬋,“他還在睡覺,我不一定叫得醒他,是哪一位找他?”
“嗬,我叫永明旦。”
“原來是永小姐,請等一等。”
推開房門,曹原正擁被大睡,乃嬋在他耳畔輕輕說:“紫色平原,永明旦找你。”
那三個字像油絲般鑽進他耳膜,他在千分之一秒瞬息間完全蘇醒,自床上彈起來,跳出去聽電話。
嗬自從小學三年級起還未見過曹原那樣活潑。
他在電話裏說了幾句掛上,整張臉發亮,他“哈哈哈哈”那樣笑起來。
見大嫂撐腰站他麵前,他拉著她轉一個圈,然後奔進浴室梳洗。
曹平看見問:“這人怎麽了?”
“他肯定在戀愛。”
“愛上了誰?”
“一個叫永明旦的女孩。”
曹平冷笑一聲,“人家可愛他?”
乃蟬笑笑,“所以說你未曾深愛過,愛一個人才不在乎對方怎麽想,他愛她,已經足夠。”
曹平不出聲,攤開報紙看頭條。
乃嬋還想說什麽,幼兒喚人,她隻得走開。
這時,曹平才抬起頭來。
乃嬋講得對,愛是尊重,愛是忍耐,你若愛一個人,你也想他快樂之類,大抵未曾真愛過什麽人,所以十分理智,理論多多。
實際上,不是那回事。
隻見曹原跑出來,同他大哥說:“借你的車子給我,比較新淨點。”
他不待答覆,取了車匙便走。
年輕的眼睛散發盼望滿足的亮光,隻要燃燒,在所不計。
不知怎地,曹平有點羨慕他。
乃嬋把幼兒放在他麵前的高凳裏走開苦忙家務。
他對小小孩兒說:“將來歲月中,你要小心一種人,莫被他燒傷。”
小人咿呀。
曹平想一想.“話換過來說,倘若從來未曾燃燒,算不算白活一場。”
乃嬋抱著一大堆幹衣服進屋。訝異問:“你同嬰兒說什麽?”
曹平又回到報紙上去。
頭條有什麽新聞,他一個字看不進去。
那邊,他兄弟以第一速度趕到市區永家。
明旦開門給他,手指放在唇邊,“噓”。
永家狹小簡陋,但是打理得很乾淨。
明旦剛想跟他走,屋內傳出叫聲。
“大妹,是你朋友找你?請他進來。”
明旦無奈,轉頭說:“下次好不好?”
“請進來。”
明旦隻得示意曹原進去。
曹原連忙掛上笑容。
他一進屋便看見一個美婦人坐在安樂椅上,她穿著套月白色唐裝衫衭,頭發梳往腦後,正向著他微微笑。
這一定是明旦的母親,美媽生美女,果然不錯。
可是她明顯有病,深深黑眼圈,淡黃色皮膚,襯映得她十分憔悴。
曹原收斂淺浮的笑容,露出真實憐惜的神色來。
“阿姨,我是明旦的朋友,我叫曹原。”
她看著他一會兒,輕輕籲出一口氣,“你們去玩吧。”
明旦連忙拉著曹原出門。
他還不識趣地問:“我可及格?”
明旦輕輕答:“零分。”
“什麽?”
“快送我去這個地址。”
“一分也沒有?我至少年輕力壯,又真心待你。”他百忙中看一看地址。
“咦,”他不信有如此巧合,“這條定全路就在我家右邊,你找誰?”
“找房子搬。”
“太好了。我願意照顧伯母,做跑腿,效犬馬之勞。”
明旦不出聲。
一路上曹原仍然不服氣,“為什麽淨得零分?你說說看。”
明旦轉過頭來,“別擔心,我亦是零分。”
曹原愕然。
“社會評分,萬分苛克,你看我,沒有家底,沒有學曆,又無正業,自然也無節蓄,一無所有。”
“明旦,我從來不會那樣看你,在我眼內,你足有一百分。”
明旦苦澀微笑。
她說:“我同你,統共隻得一具肉身。”
曹原抗議,“不止,我們年輕,有時間有機會,將來發生什麽事,誰會知道。”
明旦看看他,“你這樣樂觀光明,應記一分。”
好不容易得到這一分,曹原十分高興。
他們找到定佳路一百號,曹原說:“那邊是我家,步行十分鍾可到,最方便不過。” 明旦取出門匙打開平房大門。
“嗬。”她低嚷一聲。
平房並不華麗,可是家具齊全,搬進來即可成家,一扇大窗通往露台,看到鬱蔥蔥樹木及一片蔚藍色海洋 。
連曹原都立即說:“快搬家,這裏對伯母健康有幫助。”
明旦點點頭。
“過來看,一共三間房間,十分寬敞,租金一定不便宜,咦,這條樓梯上天台。”
明旦連忙跑上去。
“有人種了許多仙人掌。”
“還有一缸大金魚。”
兩個年輕人十分興奮。
明旦己決定搬進新居。
她並無選擇,母親已不能再等。 她低下頭握緊拳頭。
曹原是個聰明人。一看她那樣子,電光石火之間,他明白了。
“這平房的主人是祝某?”
明旦點點頭。
曹原輕輕說:“也許他現在想盡一點心意。”
“原來,這世上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收買,搬進來,就等於說:你過去所作所為,都得到原諒,你的靈魂 ,亦已得到救贖,對他來說,多麽便宜。”
曹原盡量說得平和:“原先你也不打算恨他一輩子。”
“我母親的一生……”明旦落下淚來。
曹原頓足,“要是我有能力照顧你們母女就好了。”
明旦破涕為笑抬起頭來,“那更可怕,陌陌生生,怎可接受你錢財?”(亦舒這點,影響無數女子。)
曹原進廚房斟冰水,發覺冰箱裏滿滿是飲料食物,那人什麽都設想到了。
“我們回去幫伯母搬家吧。”
明旦點點頭。
她母親先頭說要想一想,可是明旦勸說:“當郊外旅行可好?”
由看護陪同,去到新居。
她倆看到海都嗬地一聲。
明旦朝看護點點頭。
她輕輕說:“我回去收拾衣物。”
看護說聲是。
明旦回到蝸居整理雜物,曹原陪了她大半天,一點不覺煩悶,他靜靜在一角喝啤酒,既滿足又開心。
明旦輕輕說:“外國人從來不會說有錢可使鬼推磨,也不知道什麽叫世路難行錢作馬,又或天大亂子地大銀子。”
曹原看看她。
明旦又說:“洋人立國不過二百多年或是百多年,來不及辛酸淒涼感慨。”
“他們有社會福利照顧。”
明旦攤攤手:“也沒有什麽值得搬過去的,我們母女極之襤褸。”
“我幫你拎行李。”
“什麽時候了?”
“五點。”
“嘩,快回工作山崗位,否則會給大哥罵死。”
“他就是喜歡瞎凶。”
那一晚,明旦唱了幾首快歌,叫整間酒吧的情緒沸騰起來。
她戴著長長水鎮耳墜,明快活潑地唱:“寶貝讓我做,你所愛的小熊玩具,用一條鏈子鎖住我,到處帶著我”,耳墜亮晶晶打秋千,煞是好看,為年輕的她添增風情。
人客隨節奏拍手,有人忍不住,拉著女伴,在有限地方歡笑扭舞。
向老板在人群裏,心中有數。
平原兩兄弟已變成陪襯品。
短短日子內,永明旦己經反客為主。
那天晚上打烊之後,明旦先回去陪母親,向氏與曹平喝咖啡。
向氏說,“不如與她簽長約。”
曹平笑笑,“那樣漂亮,哪裏留得住。”
向老板說:“到底是在我們這裏出身。”
“所以呀,已經夠滿足。”
“行家們紛紛聘用年輕女歌手應戰競爭。”
“明旦不一樣,她真的有天賦。”
“加她薪酬,給她宿舍。”
“怎麽加也不及唱片公司。”
向氏呆住,“有星探前來挖角?”
曹乎忽然說,“加薪我們兄弟倆也有份吧,五年未曾調整薪酬了。”
“哎呀。”老板立刻換轉口氣。“什麽時勢,大曹,”他立刻訴苦,“你是成年人,你知道今非昔比,這 年頭大家慘澹經營。”
他拍拍衣服,看看手表,表示時間不早,他走了。
曹平看著他背影, 嗤一聲笑。
嘉兒尚未收工,輕輕說:“這些老板現在知道不加薪夥計也不敢動彈,因乏人挖角,殆矣。”
“也有例外的夥計。”
“你指永明旦?”
曹平點頭,“十年功力,還比不上款擺的腰肢。”
“你妒忌?”
“豈敢,有點感慨而已。”
“阿原看法與你不同。”
“他?他沒有腦袋。”
嘉兒酸溜溜地說:“我完全認同,他竟錯過了我,”又自嘲地補一句.“有一日會得後悔。”
曹平蓋好鋼琴,靜靜離去。
明旦回到家就睡。
奔波一日,累極,妝也來不及卸,便倒在床上。
照說,剛搬入新居,她應該輾轉反側,但是沒有。
黎明,她被鳥鳴喚醒,這才發覺還沒換下舞衣,已困得稀皺,她連忙脫下,大腿上印著裙子褶痕。
一照鏡子,化妝全糊掉,像個小醜。
她連忙進浴室整理。
簇新潔白瓷磚,開了閃亮水龍頭,略有回音,一切都叫人愉快。
原來不勞而獲也沒有什麽不妥。
換上襯衫短褲,發覺母親已坐在露台上。
“咦,誰把你安樂椅搬來?”
她母親轉過頭,“你的朋友。”
“嗬是他。”
“很懂得討人歡喜。”
明旦微笑。
“管接管送,殷勤侍候,請茶請飲,低聲下氣,為求達到目的,這一票男生,一個師傳教出身,三道班斧,輪流使用,換人,不換手段。”
明旦輕輕說:“媽媽不喜歡他。”
母親嗤一聲,“我還未想過要喜歡或是不喜歡他。”
“媽媽,也許我們是同一類人,夜總會歌女與夜總會樂手。”
“不不,明旦,你是最好的,你隻是時運不濟。”
她母親落下淚來。
明旦歎口氣,“媽媽,我去做早餐。”
轉頭,母親的情緒已經平複。
看護來接更,明旦鬆口氣。
曹原在門口等她。
明旦挽著他手臂,靠在他肩上,“送我到爾信娛樂公司去。”
“現在?”
“當然要立刻抓緊機會,明天,明年,已經太遲。”
“好,我陪你。”
“你送我到門口即可。”
曹原有點失望。
“會議結束你即時叫我來接。”
“還會議呢,你真當我是明星。”
沒想到蔣學正一見她,立刻召開臨時會議。
她把同事喚來,關上會議室大門。
“明旦你可與任何機構有任何合約?”
明旦搖搖頭。
蔣學正露出笑容,“我們可以談正經事了,這是標準新人合約,這份是你的合約,你可以看到,你的待遇勝過三倍。”
“你尚未足廿一歲,合約需由家長簽署。”
明旦笑了,“我會得到什麽?”
“公司負責訓練歌舞,從新包裝,宣傳推廣,希望你與公司都名利雙收。”
“為時多久?”
“一年。”
“一年之內尚寂寂無名呢?”
蔣學正攤攤手,“我們投資失敗,你回到酒吧去。”簡單得很。
明旦抬起頭,想一想。“有過機會,已經很幸運。”
蔣小姐說:“明旦,你很懂事,這對你事業很有幫助。”
明旦取了合約,裝進手袋,打電話給曹原,叫他來接。
蔣小姐待她打完電話,輕輕說:“合約上注明,三年內不得有親密男友。”
明旦一怔。
“公司最不想看到歌手人未紅,聲未亮,身邊卻老是跟著一名男伴,意見多多,指手劃腳。”
明旦紅了臉,“明白。”
“要人接送,公司有司機,你打這個號碼。”
“知道。”
明旦離開爾信。
蔣學正問同事:“怎麽樣?”
“麵孔沒話說。”
“有外國血統吧,身段那樣好。”
“打扮舉止作風得完全重組,江湖味實在太重,一開腔便眯起眼,賣弄風情最要不得。”
“還有,雙手叉著喉嚨,繼而摸胸,這是酒吧格調,萬萬要不得。”
“材料是不錯,好像已經剪壞。”
蔣學正板起麵孔,“我接到上頭命令,一定要改造成功。”
有人不服氣,“為什麽?這永明旦完全像一個小舞女。”
“你見過舞女,你見多識廣,你到哪家舞廳跳過舞?”
又有人說:“把畫布洗淨,重新上色。”
蔣學正說,“對,就這麽做。”
她去打一個重要電話。
她同對方輕輕說:“請同祝先生說,人來過了,已取走合約。”
蔣學正籲出一口氣,掛上電話。
明旦走到大門口,曹原的車已經停在她麵前。
明旦訕訕上車。
曹原細細看她麵色,“不成功?”
明旦拍拍皮包,“合約在這裏。”
“不是賣身契吧。”
“我回家慢慢看。”
“我們先去喝咖啡。”
“不,請送我回家。”
曹原摸不看頭腦,來的時候可人兒還把頭靠在他肩上,出來之際已經變臉,冷冰冰。
何故?
他隻得送她回家。
曹原第一次覺得無處可去,他推開家門。
大嫂見到他,“咦,垂頭喪氣,為了什麽?”
“我捉摸不到她的情緒。”
大嫂嗤一聲笑出來,“誰是那個厲害的她?”
曹原咚一聲倒在沙發裏。
大嫂把幼嬰放在他身邊,到廚房去做菜。
他對嬰兒說話,“小叔吃檸檬,酸得打冷顫。”
嬰兒胖小手抓緊他的麵頰,“哎呀”,嬰兒叫出來。
曹原答,“我知道,慘得不得了。”
曹平出來聽見,便忠告兄弟,“你與她不是一對。”
“為什麽?”曹原不服氣。
“她比你聰敏得多。”
“我不覺得。”曹原不服氣。
“這就是她最伶俐之處。”
“比你多吃幾年飯,比你看多幾年事。”
曹原語塞。
“那樣漂亮的人,哪裏留得住,你想想,她可曾替你洗衣煮飯。”
“大嫂就會。”
乃嬋走出來,“那是因為我笨。”
曹原納悶地回房去聽音樂。
乃嬋看著他健美背影,輕輕說,“這樣傾心,倒也是第一次。”
曹平不出聲。
那天晚上打烊時分,五十年代酒吧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她一出現,人人大吃一驚,像是見到鬼魁似,不相信這個早已走出他們世界的人仍然存在。
她是莉莉。
頭發油膩枯黃,麵孔肌膚鬆弛,不知怎地,兩隻門牙脫落,她看上去像丐婦,神色迷糊,分明是用過毒品 ,尚未清醒過來。
嘉兒立刻讓她坐下,她失聲痛哭。
“莉莉,什麽事,有話慢慢說。”
她嚎叫,“讓我回來,不要逼死我。”她滾到地上不願起來。
好心的嘉兒慢慢哄她,“你先養好身體,再回來獻藝。”
她卻跑到台上,脫掉外衣,瘋瘋癲癲唱起來,“誰可以代替我?新的紀元已經開始,舊的時代已經結束… …”
平原兩兄弟呆呆看著她。
明旦心都寒了。
看,這便是她的前身,稍有閃失,這便是她的榜樣。永明旦,你非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幸虧酒吧已級打烊,客人已經散清,否則一定嚇壞。
莉莉發覺了明旦。
“嗬, 你便是那個新人?”她搖搖晃晃走近。
她大聲說,“我唱得比新人好。”
曹原本能地擋在明旦前邊,想保護她。
莉莉站住,淒酸地對曹原說,“不多久之前,你也對我好,你也向我獻殷勤,今日,你假裝不再認識我。 ”
她—步—步逼近。
誰也沒有看清楚,隻見莉莉伸手進懷,忽然亮出什麽武器,手臂向前—伸,正在收拾場子的夥計齊齊叫出來。
莉莉撲向前,眾人以為受傷的一定是曹原或是明旦。
可是電光石火間,有人掩住胸口把莉莉拉倒在地,那人卻是曹平。
血液從曹平身上流出來。
“報警!報警!”
莉莉已被製服,她手中尖刀落在地上。
嘉兒恨極上去打她:“你自己欺客失場,搞到今日地步,管人什麽事?”
一切在三五秒時間內發生,明旦呆若木雞,動彈不得。
曹原輕輕扶起曹平。“大哥,大哥,應我。”
曹平沒有回應。
警車與救護車已經趕到。
莉莉仍然歇斯底裏地對牢永明旦喊:“我殺死你這隻妖精,除去你我就可以回來。”
曹平被送進醫院,那一刀插在胃上,狀甚可怖,但是沒有生命危險,乃嬋聞訊抱著嬰兒趕往醫院。
其餘人被帶到派出所問話。
眾人口供一致,稱是瘋婦行凶,與人無尤。
隻有明旦黯然,正如莉莉所說,不久之前,她一樣是張紅牌,有人獻殷勤,今日已淪為瘋女。
真可怕,明旦雙手顫抖。
曹原還同她解釋:“我從來沒有追求過那女人。”
明旦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忽然有人叫她名字:“永明旦,你的律師找你。”
一個端莊的年輕女子走近,溫和地說:“明旦,我姓蘇,我來了解一下事情經過。”
明旦忽然抓緊了她的手。
向老板也趕到,嘩嘩叫,不住跳腳。
蘇律師輕輕說:“我們走吧,這裏已經沒事,我送你回家。”明旦點點頭。
忽然她想起問:“蘇律師,誰派你來?”
蘇律師答:“祝先生。”
明旦愕然:“他怎麽知道我有事?”
蘇律師笑著說:“一隻小鳥告訴他。”
明旦想了想,靜靜走到嘉兒麵前。
她問嘉兒:“是你吧,你是臥底,你被收買,你通風報訊。”
嘉兒平靜地抬起頭來:“我不會傷害你。”
“為什麽?”
嘉兒說:“跟你的律師走吧,我們世界根本不屬於你,不宜久留。”
明旦實在累了,她轉頭跟蘇律師走。
曹原追上來:“明旦,明旦。”
明旦厭惡地假裝聽不見,頭也不回。
曹原聽見身後有人冷笑。
他惱怒地轉過頭來,瞪著嘉兒。
“你笑什麽?”
嘉兒也不生氣,她隻是模仿莉莉剛才的腔調說:“不多久之前,你也對我好,你也向我獻殷勤,今日,你假裝不再認識我,最好我立即消失在空氣中。”聲音多了三分淒婉。
曹原麵孔僵住,他噤聲。
嘉兒歎口氣,取起外套離去。
那邊,上了車的明旦忽然說:“蘇律師,我想到醫院去。”
“你是我當事人,我不能鼓勵你那樣做。”
“我想去探訪曹大哥。”
“明旦,他們不是你的朋友。”
明旦微笑:“蘇律師,你太看得起我了。”
蘇律師隻得把她送往醫院。
明旦匆匆走上樓,蘇律師一直在不徐不疾跟在她後邊。
明旦沒有見到曹平。
乃嬋抱著嬰兒擋在病房門前。
“你來做什麽?”
“我來看曹大哥。”
“他不需要你關心。”
“我——”
乃嬋瞪著明旦,“他有妻有兒,他平白無故為什麽要替你擋這一刀,你同他倒底什麽關係,大家好好地過日子,你一出現,天下大亂,你是隻妖精。”
明旦退後一步,她驚惶失措。
蘇律師立刻拉著她走。
乃嬋在背後喊:“他若醒不轉來,我做鬼不放過你。”
明旦低著頭,忍聲吞氣跟著蘇律師走。
在車上,她透過氣來:“不關我事。”她落淚。
蘇律師拍著她肩膀:“不怕不怕,最壞的已經過去。”
“為什麽怪我?”
“人在際遇欠佳之際總要推賴一些什麽:風水、人事、運程……好不容易有你送上門去。”
明旦用手掩著臉。
“你不用難過,祝先生會照顧你, 你若喜歡唱歌,爾信會支持你,倘若不,可以到外國升學。”
“你怎會知道爾信的事。”
蘇律師笑笑:“爾信合約,亦由祝先生安排,他想你開心。”
明旦完全明白了。
“你原是祝小姐,不幸流落在外,吃了那麽多苦,現在是回家的時候了,明天我帶你去見他。”
明旦呆呆地不出聲。
蘇律師微笑說:“先回家睡一覺再說。”
明旦問她:“半夜你被喚醒出來派出所找我?”
“這是我的工作。”
“麻煩你了。”
“不算什麽。”
回到家,天已經大亮,母親看到她詫異地問:“整夜去了何處,你為何披頭散發,身上還有血漬?”
她連忙陪笑:“同事生日,裙上是葡萄酒。”
“你在外頭,一定要小心。”
明旦握緊母親的手,說幾句安慰話,才去淋浴。
她躺在床上昏睡,不知過了多久,聽到電話鈴響,慣性伸右手去找聽筒。
猛地想起,這已是新家,電話放在左邊。
“明旦,我是曹原。”
“嗬是你。”
“明旦,有一件事與你商量。”
明旦啊一聲,不是向她求婚吧,實在不是時候,可是,又得非常客氣地婉拒,切莫傷了別人自尊。
“明旦,向老板叫我們今晚回酒吧照常演出。”
“什麽,大哥躺在醫院裏,怎樣如常演出?”
“老板說,叫我們兩人試一試。”
“不行, 這冷血奸商唯利是圖, 絲毫不講人情, ” 明旦十分震驚, “太可怕了。”
她掛斷電話。
看護來了,替明旦母親披上外套,陪她出去散步。
明旦想起昨晚的事,深深歎息。
真像個噩夢,可是又不是惡夢。
門鈴響起來,明旦以為母親打回頭,連忙去開門,原來門外站著雙眼腫得像核桃般的乃嬋。
曹原陪著大嫂,手上抱著小孩。
小孩搭在他肩上睡著,胖嘟嘟,不知人世煩惱。
明旦連忙說:“請進來。”
明旦進廚房斟茶,曹原跟進來。
“且不忙這個,聽我們說幾句話。”
他仍然抱著侄兒,這一點感動明旦。
她問:“你們有什麽話要說?”
乃嬋紫漲著麵孔,鼓起勇氣說:“永小姐你莫怪我昨晚無禮。”
明旦笑笑:“人家說我什麽,我不放在心上。”
他們叔嫂鬆口氣,乃嬋落下淚來。
曹原說:“向老板說,我們兩個人演出,他也付三個人薪酬,大嫂母子需要開銷,所以請你幫忙。”
明旦自己也是窮人,家中無隔宿之糧,她當然明白這苦處。
她說:“何必親自來,一個電話不就行了,剛才曹原沒說清楚,我誤會了,對不起,今晚我會如期演出。 ”
乃嬋感激落淚。“謝謝你。”
“什麽話,你快回去休息,過幾日大哥出院,生活就恢複正常。”
曹原說:“傍晚我來接你。”
他強壯的手臂仍然抱著侄兒,絲毫沒有鬆懈,從頭到尾,幼兒未曾醒來,呼嚕呼嚕熟睡。
當日下午,曹平傷勢轉壞,需要輸血。 曹原的電話又到,“大哥手術前想見你。”
明旦隻得匆匆趕去。 曹原在車裏說:“明旦,若不是你在身邊,我真沉不住氣。”
“這次你做得很好,你大哥大嫂與侄子全靠你了。”
“做人真悲哀。”
“現在不是討論人生的時候。”
曹平蘇醒,但是有熱度,神智不大清楚,看到明旦,不會說話,隻是點頭。
明旦大膽握著他手,“大哥,速速複原,大家等你出院,你是班主,蛇無頭不行。”
他似乎放心了。
那天晚上,酒客比平日更加擁擠,許多都好奇想看一看血案現場。
隻得二人演出,明旦索性站到曹原身邊去,他用式士風獨奏“渴睡的礁湖”,她雙臂自他身後像蛇般纏住他身軀,隨即在他身邊款款起舞。意態撩人。
觀眾看得發呆。
向老板在人群裏有頓悟。
根本不需要曹氏兄弟,原來他白付了薪水。
一曲奏畢,酒客大叫:“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嘉兒向酒保歎口氣:“看,這叫做顛倒眾生。”
“奇怪,天生是吃這一口飯的人,上了台,燈光一打亮,判若兩人。”
“難怪兩兄弟魂不附體。”
“兩兄弟?”
嘉兒訕笑:“你以為大曹為什麽躺在醫院裹?”
酒保啊一聲,”你說起,我倒是明白了,他看著她的神色……雖然不說話,也沒有行動,可是現在想起來 ,大曹的確對她也有意思。”
“聽。”
隻聽得永明旦輕輕唱出:“愛的模樣,在你眼中,那樣子不是微笑可以掩飾……”
嘉兒低下頭轉身去忙她的工作。
“明旦,你還在這裏唱歌。”
明旦知道蘇律師可靠,把前因後果說了一下。
她無奈地說:“跑江湖賣藝,毫無保障,我到今天才知道曹氏兄弟也是每星期拿薪水。”
蘇律師忽然說:“剛才我看你搖擺腰身,好似做一個8字,怎樣可以如此柔軟?”
“很容易,有時間我教你。”
蘇律師笑了。
“明旦,我陪你去見祝先生。”
“我不想去。”
“他確是你生父。”
“我生父早已辭世,我沒有父親。”
蘇律師這樣說:“明旦,那是你心中想法,毋需告訴任何人,事實你需要他,他可以幫你。”
“我在街上已經那麽久,也存活下來,我搬進新居,完全是為著母親。”
“她沒有反對?”
“她已沒有力氣提出相反意見。”
“明旦,你統共沒有好奇心?”
明旦不出聲,
“祝先生已與妻子分居,你不會尷尬,我陪你去大宅看看。”
“為什麽到現在才想到我?”
“你可以親口問他。”
明旦點點頭。
“十一點我來接你。”
下半場,明旦坐到曹原身邊,兩人合奏一曲鋼琴“時光流逝” 。
所有人客跟著一起唱:“一個吻是一個吻,一聲歎息是一聲歎息,情侶仍然求愛,他們仍然說我愛你,當時光流逝……”
當晚營業額爆炸。
明旦看到蘇律師來接, 披上舊大衣。
蘇律師打量她:
明旦擔心,“太過襤褸。”
“不,你是你自己。”
天氣寒冷,在街上明旦吸一口新鮮空氣。
“今年真冷,好似從來沒有這樣冷過。”
蘇律師吩咐司機:“往祝先生大宅。”
車子駛往山頂,一路上明旦臉色已變。
車子停在大屋前,明旦不肯進去。
她憤怒地說:“他住在這樣的皇宮裏享福,我母親在陋室爛了肺,一口口吐血。”
蘇律師陪她站在前花園裏,並不出聲。
這時,大門打開,傭人出來問:“是蘇律師?請進來。”
祝昆本人尚未出現。
蘇律師輕輕說:“明旦,既來之,則安之。”
明旦歎口氣,形勢比人強。
她緩緩走進大屋。
一進去便覺好感,屋裏家具布置大方舒適,沒有一處耀眼眩目。
她倆在會客室坐下。
一個秘書模樣的女子出來招呼:“蘇律師,你好,嗬,這位一定是明旦了,請稍候,祝先生正在開會。”
都過了午夜,仍需工作,明旦都看在眼內。
蘇律師怕明旦又改變主意,拉著她說:“我陪你逛逛。”
她好像對大宅很熟,帶著明旦走遍樓下。
那真得十多分鍾時間,明旦看到網球場、遊泳池、小小十多個座位的電影院,廚房大得可以擺張十二人台子請客吃飯,明旦沉默地瀏覽。
走上二樓,蘇律師說:“有時工作到深夜,我用這間客房休息。”
她推開房門,明旦看到簡單實用家具,舒適的單人床,案頭密密放著法律書籍。
有人敲門:“蘇律師,有電話找你。”
蘇律師說: “明旦, 你自由活動, 我五分鍾回來。”明旦索性躺到床上。
她幾乎睡著。蘇律師去了肯定不止五分鍾。倘若祝昆這樣忙,不見也罷。
她決定先走。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門外兩個男人爭執的聲音。
“不要在我家中侮辱我。”
“祝先生,現在退出已經太遲。”
“遲或早,我自有主張,不送了。”
“祝先生,你三思。”
“你同何準說,明年我晉升商業事務局局長,大家還是朋友。”
一個明顯是祝昆,另一個大抵是一個叫何準的人派來的代表。
那人悶哼一聲,腳步聲遠去。
再隔一會,蘇律師回來,“明旦,祝先生到處找我們呢。”
明旦走到樓下,看到傭人替一個人開門。
那人正在穿上外套,抬手間明旦看見他戴著一隻非常漂亮的黃金三問手表,這種手表上有其他公用的小圈 圈,大概三個瑞士熟練技工需一年時間才能製成,非常名貴。
正想留神,他已經走出大門。
背後有人叫她:“明旦。”
她轉過身子,一個高大英偉的中年男子叫她名字。
蘇律師說:“明旦,見過祝先生。”
祝昆這時說:“蘇英,我想獨自同明旦講幾句話。”
蘇律師立刻說:“我去查看電郵。”
他們兩人仔細打量對方。
明旦幾乎衝口而出:原來我也像你!
祝昆微笑,“明旦,來看看你未來書房。”
明旦一愣。
他帶她走進一間大書房,房裏最別致的裝飾品是一具天文儀。太陽係九大行星順序排列, 一一可以轉動, 地球排第三位置, 它的衛星月球精致地懸在一角。
長窗外就是遊泳池, 書房內靜寂舒適。
明旦感喟地想:這是另外一個世界呢。
“明旦,這會是你的天地。”
寬大桃木書桌上放著一具透明的月球儀。
祝昆好似對天象有極大興趣,要不,就是他雇了—個優雅的室內裝飾師。
他取過一張照片,“這是你兄姐。”
明旦接過銀相架,照片中是兩兄妹,穿著便服,坐在一隻遊艇上,海風勁,他們的頭發飛揚,笑臉可愛。
明旦放下照片。
“我已辦妥離婚手續,這個家,屬於我,也屬於你,你的兄姐選擇跟他們的母親生活,你將會是這間屋子主人。明旦,我不是一個擅長解釋的人,過去二十年發生過什麽事,誰是誰非,我不想再提,我請求你留下來 。”
明旦不語。話已說得十分明白,回來,她就是承繼人。
她不知在什麽地方讀到一個人這樣寫:所有女承繼人都是美麗的。
祝昆不會向她們母女道歉:永明旦可以留,也可以走,祝昆不會低頭。
接著,祝昆說:“你想一想。”
有人找他,他走出書房。
明旦踏在波斯地毯上走近那具天文儀,輕輕撥動地球,原來它會自轉,也會繞著太陽公轉,真做得精致。
抬起頭,她看到一扇菱形天窗,白天,陽光可以照進屋來。
她何必生生世世生活在一個永無天日的陰暗世界?
蘇律師進來,手裏捧著兩杯熱可可。
她提出奇突要求,“明旦,多留十分鍾,你答應教我跳舞。”
明旦笑了。
她站起來,放鬆四肢。
她說:“兩手先放在腰上,緩緩往下摸,一直伸向大腿,一邊搖動雙肩,如此這般, 來跟著試一次。”
蘇律師見明旦扭得那樣柔軟誘惑, 十分豔羨。
“然後,舉起雙手,放到頸後,同時,臀部做一個8字圈,看到沒有,輕輕蹲下再上來。”
蘇律師說:“哎唷,我做不到。”
“回家多練幾次,就會純熟,繼而熟能生巧。”
蘇律師有頓悟:“嗬同世上所有事一般,必需勤練。”
明旦笑了。
蘇律師真有趣。
她問明旦:“你從何處學來?”
明旦十分坦白:“家母教我,她的藝名,叫火百合。”
明旦與蘇律師穿上大衣。
室外冷得叫人顫抖,滿天星鬥,像舉手可以摘到。
回到家,母親還沒有睡。
明旦輕輕說:“我去見過祝昆。”
母親不出聲。
“他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實在看不出是那種拋卻婦孺的男人。”
母親這二十年來,從來沒有吭過半句聲。
明旦問:“是你離開他,抑或他丟棄我們?”
仍然沒有回應。
兩個人都沒有數對方不是,這倒也好。
“他叫我回去。”
母親嗯地一聲。
“回去祝宅,我可以升學,四年回來,脫胎換骨,也可以繼續唱歌,完成多年夙願。”
“你已經決定?”
“他的世界像樂園一樣。”
母親哼一聲。
“花園一角可能有浮沙, 可是廚房堆滿豐盛食物, 屋子似堡壘般堅固。”
“明旦, 我完全不想影響你的選擇。”
“我累了,我先去睡一覺,醒了再作打算,早上腦子清醒一點。”
她上床休息了。
醒來的時候蘇律師找她。
“明旦,你可以兩邊走。”
明旦笑笑,“媽媽更需要我。”
蘇律師點頭:“明旦,我很佩服你。換了是我,立刻撲進大宅。”
明旦低下頭:“那是因為他沒有拋棄你們母女,他叫我心寒。”
“明旦,我不方便談你家事,但是祝先生曾經同我說,他當年根本不知對方懷孕。”
明旦愕然,“那祝氏怎知我是他親女?”
“他驗過去氧核糖核酸。”
明旦大奇,“我可沒交過樣本。”
“你在酒吧喝過的杯子上有涎沫,那是最佳樣本。”
明旦不由得諷刺起來,“你們真能幹。”
蘇律師也夠幽默,“誇獎了。”
明旦歎氣。
蘇律師忠告:“要是決定搬回去,現在是好時候。”
明旦垂頭。
“不要再回酒吧,環境太複雜,你又差些捱了一刀,嚇壞人。”
蘇英講得對。
“我欠下平原兄弟。”
“胡說,你不欠任何人。”
“真的,那一天,平原不留我演唱,我連租金都付不出,房東揚言把我們趕到街上。”
“欠多少,我替你償還。”
“平原二人很有骨氣——”
蘇律師嗤一聲笑出來, 那種江湖小混混, 稍有生活經驗的人均知, 兩人一看到六位數字, 保證眼若銅鈴, 不住喘氣。
“他們是好人。”
蘇律師笑笑答:“一定。”
“你不相信我。”
“你年輕,眼睛還看不到深一層的道理。”
明旦賭氣說:“對,你比我大三五七載,已經練成了X光眼。”
蘇律師笑,“你喜歡歌舞,灌唱片豈非更好。”
明旦想起問:“我教你那套,你可有練?”
蘇律師頹然:“我沒做好8字,隻能做呂字,十分生硬。”
明旦想一想,“差不多,對牢鏡子,當做運動,多練幾次。”
蘇英說:“蔣學正找你,你的合約簽了沒有?”
“還在手袋裏。”
“我同你看看有無破綻。”
她們兩人走進圖書館、找到桌子坐下。
蘇律師展開合約細閱。
大清早,已有學生在圖書館溫習,全神貫注,努力寫功課。
明旦羨慕之意油然而生。
一個男生發覺有人盯著他看,抬起頭,原來對方有一雙大眼睛,她坐在不遠的長桌上,他朝她笑笑,她卻 沒有反應。
少年遲疑一下,他從未見過那樣憂鬱的眼神,他站起來,放下書本,走近。
他大膽問她:“你讀哪間學校,第幾班?”
大眼睛還來不及回答,坐在她對麵的一個女子霍一聲轉過頭來,揚起一條眉毛,似笑非笑地說:“小弟弟 ,你若不乖乖回去坐好,莫怪我叫你難堪。”
少年立刻退後,想一想,拎起書包有那麽遠就走得那麽遠。
蘇律師說:“毛還未出齊就來勾搭異性。”
明旦嗤一聲笑出來。
“什麽能力也無,茶來伸手,飯來開口,事事由他媽服侍,可是已經有生殖能力,你說上天是否愛開玩笑?”
“明旦,你隨時可以簽約。而信娛樂似乎打算無條件捧紅你。我從未見過那樣優厚的合同,三年後你隨時可以恢複自由。”
“他們為什麽那樣慷慨?”
蘇英笑笑,“我猜是祝先生的緣故,你呢?”
她們站起來離開圖書館。
“去吃早餐?”
“我得回家陪母親。”
蘇英點頭,“我知道一個地方的白粥其味無窮。”
她們在粥店門口排隊二十分鍾才買到著名白粥。
明旦母親吃了果然讚不絕口。
明旦嚐了,卻說:“隻不過略鮮點。”
看護在一旁笑說:“是女兒親手帶回,當然天下最最美味。”
原來如此。 母女在合約上簽下名字。
她母親轉過頭去問看護:“明旦是否應該選擇升學?”
看護答:“升學需往外國才好,她想照顧你。”
母親問女兒:“是嗎,是因為這個理由嗎?”
“不,”明旦回答:“書隨時可讀,我虛榮,我想早日成名。”
大家都笑了。
在這一刻,母女都開心。
明旦心中明白,這一點點高興,由祝昆贈予。
下午,她把合約送到爾信娛樂。
蔣學正等她。
“本市著名形象指導及發型師化妝師全在這裏,整個下午服侍你。”
他們推出一整架子的時裝。
蔣學正吩咐下去:“莫惜工本,做到最好。”
明旦看到那些衣服上的訂價牌, 不由得發楞。
五萬,一件大衣?五萬足夠她家半年開銷,這是什麽世界?
稍後攝影師及助手來了,一言不發,測光打燈。
這時,明旦發覺一共有六七個人齊齊為她服務,感覺像個明星。
倒底年輕,她笑出聲來。
經過專人打扮,往日粗糙的毛邊統統修理妥當,整個人容光煥發。
化妝師說:“我已替明旦修掉唇上汗毛,她最好上美容院脫腋毛與手毛。”
形象指導咳嗽一聲。
“你有意見?”
“眉毛不必修,自然點好,最怕年輕女子把眉毛拔得起角、拔多了生不回來,一畫眉就顯得老氣。”
“這意見也很中肯。”
照片立刻由打印機印出來,大家看了都覺滿意。
助手讚說:“斯文得多了。”
蔣學正忽然想起,“明旦你還在唱酒吧?”
“我幫朋友。”
“什麽朋友?”蔣小姐大奇,“他們利用你,他們是寄生蟲。”
明旦吃驚,蔣小姐與蘇律師的看法完全一致,為什麽?
莫非她倆真有透視眼?
“明旦,你已簽約,怎可回酒吧再唱?”
“我有承諾在先。”
“許下的諾言都得實踐,那還不累死人?”
“這隻是一個小小的諾言,不難做到。”
助手忽然想起什麽,走開一會,回來時播放音樂帶子。
原來是一首叫諾言的老歌。
明旦聽母親哼過,她隨口唱出:“我曾為你許下諾言,不知何時能實現,想起她那小小的心靈,希望隻有那一點……”
工作人員緩緩放下手上工夫,靜靜聽她唱下去:
蔣學正詫異,“無論歌多麽舊多麽俗,明旦都能化腐朽為神奇,立刻找到這歌版權,由明旦重唱。”
大家說:“噓,聽歌。”
晚上,明旦問曹原:“你可知道諾言這首歌?”
她一共唱了三次,客人仍纏住她不放。
打烊了,明旦披上舊大衣。
向老板叫住她:“永小姐留步。”
明旦很不願與他打交道,不過仍然轉過頭來問:“什麽事?”
“聽說你已與唱片公司簽約。”
明旦點點頭,“我會唱到曹大哥出院。”
“你很有義氣,我們廟小,裝不下你,你指日飛升,別忘記我們就好。”
明旦隻覺可笑,他這番話似通非通,但是,她明白他的意思。
向老板說:“這個多月,我看著你一日比一日漂亮,站上台簡直晶光四射,轉運的人有個樣子。”
“哪有你說得那麽好。”
向老板感慨:“怎可看低女人!”
曹原在收拾樂器。
向老板搔著頭走了。
明旦問曹原:“大哥怎麽樣?”
“醫生說他會完全康複。”
“太好了。”
“這一周他可出院回家休息。”
明旦噓出一口氣,放下心中大石。
“你可以唱到幾時?”
“看大哥需要。”
“明旦,你真是好心人。”
“別忘記一切由我而起。”
“不幹你事,莉莉恨我才真。”
明旦想一想, 忽然笑了, “這樣吧, 統共是社會的錯。”
兩人笑得擠出眼淚。
兩個年輕人忽然緊緊擁抱,落下淚來。
他們算得上是患難之交。
第二天,明旦特地去找蔣學正。
蔣學正很高興:“以後你每早來公司報道也是好的。”
明旦鼓起勇氣衝口而出:“蔣姐,不如你也一並錄取紫色平原。”
蔣學正坐下來,緩緩搖頭。
“蔣姐,你點石成金。”
蔣學正答:“不,明旦,我們隻能把金子拭淨露出本相。”
“平原二人也有本色。”
“太老太油太舊,江湖味再難洗脫,光是樂隊名字已經叫人吃不消:什麽叫紫色平原?”
明旦頹然,但仍然努力遊說:“蔣姐,他們可以換個名字。”
“明旦,你也知道他們去不到那裏。”
明旦歎氣。
“對他們來說,夜總會也是謀生好地方。”
我們,他們,人分一等一等。
“明旦,忘記這些人,莫叫他們把你拖低。”
助手出來說:“明旦,過來看看唱片封麵設計,給點意見。”
明旦用手掩著臉。
她將上車,車上隻有一個位子,她不能帶任何人同行。
她放下手,睜開雙眼,深深吸一口氣,回答一聲:“來了。”
沒想到,一談便到中午。
工作時忘我,人人丟下煩惱,全心為工作進展努力。
他們初步選三十首歌,打算用八首,五新三舊,爾信手頭上有的是現成新歌,但是蔣學正說:“請成軒來見一見明旦。”特地為她寫歌。
明旦感激得說不出話來。
“成軒最近鬧情緒,沒有靈感。”
“加一點稿費,繆思女神就會與他重修舊好。”
大家笑出聲來。
沒有什麽瞞得過蔣姐法眼。
蔣學正轉過頭來,“明旦,你仍然打算回夜總會?”
“曹大哥這一兩天就將出院,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都是小人行為。”
蔣學正看著她,“今天是星期三,你唱完星期天無論如何要開始新生活,如有記者問起你的酒吧生涯,隻說是暑期工。”
明旦笑,“可是現在是嚴冬。”
“那麽,說是放寒假。”
明旦諷嘲地問:“為什麽不說我自哈佛醫學院回來?”
蔣學正抬起頭,“因為他們未必有你這把聲音。”
明旦低下頭,不再言語。
她趕回去照顧母親。
卜醫生正在診治,看到明旦,微笑,“孝順女回來了。”
明旦說:“哪有醫生說得那麽好。”
她母親也微笑,“她自小另有主張,極之倔強。”
明旦補一句:“像媽媽。”
看護過來安排病人吃點心。
明旦問醫生:“怎麽樣?”
卜醫生輕輕答:“能夠在家修養是種福氣,愛吃什麽多吃點,她喜歡做什麽?”
“看電影與聽歌。”
“這不難辦到。”
明旦心中明白,眼前像是強光刺眼,刹時間什麽都看不見了,她怔怔落淚。
隻聽得醫生說:“我下星期再來。”
她連忙站起來送出門去。
醫生的車走了,她仍然站在寒風裏:心裏像掏空一樣,世界似就在該時停頓。
她輕輕嚅動咀唇:“媽媽, 帶我一起走。”
忽然之間,自小到大的委屈淒酸統統聽到呼召而來,聚在她胸中,她緩緩蹲下, 抱著膝頭,埋在手中,哀哀痛哭。
半晌,看護找出來:“明旦,你在這裏,蘇律師電話找你。”
明旦搖搖頭。
看護一驚,“唉呀,你哭得麵孔都腫了,叫媽媽看見十分不妥。”
明旦一想果然是,連忙用被子擦去眼淚。
“這裏冷,不舒服,回屋裏來。”
茶幾上近電話放著一大盤青黃檸檬,不但顏色好看,且清香撲鼻。
蘇英這樣說:“明旦,祝先生想來探訪你們。”
“不。”
“明旦,你不能替你母親作主。”
“好,我盡量問她,刺激她,叫她震驚,使她難受。”
蘇律師歎口氣。
這時,明旦聽見母親問:“這一大疊是什麽?”
“我遲些再與你講。”
明旦放下電話,回到母親身邊。
“媽媽,這是唱片公司為我設計的封麵草圖。”
她母親高興地說:“顏色豐富。”
“這是初稿,一共兩個意念,一個是打扮成吉卜賽,另一個,穿晚裝扮貴婦,紗裙下露出細跟黑皮長靴, 手收在背後,握著皮鞭。”
“啊,還是吉卜賽健康點。”
“那就依照媽媽的意思。”
“健康最重要。”
明旦握著母親的手不放。
那晚,酒吧客人不知怎樣收到消息:“永明旦可是要進軍樂壇?”
明旦不回答。
少說比多說好,不說又最好。
“我們是她頭一批歌迷。”
“記得送唱片答謝我們。”
曹原有點憔悴,“你極忙?”
明旦點頭。
“還記得你第一天到這裏來,濃妝、假睫毛,大彩衣……”
明旦又點點頭,“讓我們唱幾首好歌酬賓。”
曹原取過式士風行雲流水般伴奏。
明旦輕輕地唱:“你微笑的影子,當你離去之後,仍然照明我的白日與點亮晨曦……”
他倆配合得那樣好,樂聲與歌聲如怨如慕,這不是心中沒有創傷的人可以做得到。
向老板同酒保說:“永明旦一走,營業額勢必下跌。”
“別太悲觀,以前沒有她也一樣做。”
“從前酒客不知有這樣一個人,沒有盼望也沒有失望,現在不同,上了癮戒不掉。”
酒保笑,“永明旦叫人上癮?”
嘉兒走近,聽見這話,便插嘴說:“你看看曹原便知道了。”
酒保勸嘉兒:“你幾時放下?一放下就自在了。”
向老板問:“曹平出院沒有?”
“明早回家休養。”
向老板不說話,看得出像在盤算什麽。
他走進後邊小辦公室去。
酒保輕輕同嘉兒說:“我預測這班人客會隨永明旦離去。”
“別嚇人。”
“左角又開多一間酒館。”
“我知道,叫雲和月,找來好幾個年輕女子獻唱。”
酒保喃喃說:“雲和月。”
“名字好聽極了。”
他們往台上看去, 剛好那時明旦揚起紅色紗裙, 露出修長大腿, 腳上穿同色細跟拖鞋。
嘉兒歎口氣,低聲說:“蜘蛛精。”
第二天,明旦買了水果去探訪曹大哥。
乃嬋抱著孩子來開門,麵色鐵青,她說:“他正發脾氣,罵完我,打了孩子,現在找阿原晦氣。”
明旦連忙說:“我改天再來。”
屋裏大喝一聲:“是誰在門口鬼鬼祟祟?”
明旦隻得進去。
隻見曹平穿著便服叉著腰,紅著雙眼,一張浮腫的瞼上全是胡髭渣,像變了樣子。
明旦吃驚。
他瞪著她,忽然這樣說:“貓一走開,老鼠就作祟。”
明旦莫名其妙,僵立在那裏。
誰是貓,誰又是老鼠?
隻聽得曹原說:“大哥,你誤會了,我不是那樣的人。”
乃嬋在一旁勸說:“兩兄弟怎可以互相猜疑。”
明旦不知是進好還是退好。
“向老板叫我好好在家休養,不用再回去工作,不是你搞鬼還有誰?”
明旦呆住。
她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曹平苦澀地說:“他給我一張支票:‘辛苦了,當是遣散費’,給我錢,叫我不要再表演,哈哈哈,多稀奇!”
明旦張大了嘴。
她聞到曹平身上一陣酒氣。
“大哥——”她走近一步。
曹平厭惡地揮手,“走,走,我們一家過得好好,你一出現就搞得七零八落。”
乃嬋急急說:“他喝醉了。”
明旦隻是難過, 她低下頭, 轉身就走。
曹原在後邊叫住她:“明旦, 明旦。”
他跟著她跑出去。
乃嬋把孩子緊緊抱在懷中,沒有人比她更熟悉曹平,每次失業,他必然心情惡劣,無法控製脾氣。
她想一想,歎口氣。
她本來要說幾句話,可是曹平已經捧起酒瓶。
乃蟬回到房間,收拾幾件簡單衣物,可幸她還有一個支持她的娘家。
就這樣,她輕輕走出曹家。
她已經厭倦這種含著淚抱著孩子四處張羅的生涯。
那一邊:永明旦怒氣衝衝跑去找向老板,曹原拉都拉不住她。
向老板一早在辦公室核數,見到她,立刻歡喜地站起來,“永小姐,有何指教?”
“你開除曹大哥……”
向老板莫名其妙,“樂師並無合約,是,我叫他不必來上班了。”
“他在這裏受傷,你一腳把他踢開,你做的好事。”
“每個行業都會裁員,稀疏平常。”
“為什麽?”
“隻有小孩才一天到晚問為什麽,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麽,因為我發覺客人根本不是來聽他彈琴,他們需要娛樂,不是音樂。”
曹原站在門口,黯然低頭。
“永小姐,我做錯什麽?我是個生意人: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蝕本的生意無人做。”
明旦發呆。
“曹原,明旦走後,你可以留下來,你那手式士風仍未過時,我已找到兩個女歌手陪你,一個叫小寶,一 個叫小圓,永小姐,留不住你,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我們得想法子換新血,你說是不是。”
明旦心中氣苦。
曹原拉一拉她:“我們走吧。”
在門口,明旦摔開他的手:“你就打算這樣忍聲吞氣?”
曹原也氣悶:“是,我決定做縮頭烏龜。因為不能一家兩兄弟都齊齊失業,因為沒有唱片公司等著要捧紅我。”
兩個年輕人氣餒。
半晌明旦說:“我肚子餓了。”
“你看,怎樣耍性格?饑腸轆轆,三餐一宿緊緊追逼,”曹原捧著頭,“我何嚐不想把向某打一頓出氣? ”
明旦長長籲出一口氣,忽然笑了。
對曹原而言,這笑臉無異像烏雲邊探出來的金光。他伸出乎去,輕輕撫摸她發腳。
他知道,這一生,他最接近她,也不過是這樣。
曹原心中淒酸,輕輕問:“你為什麽走進我生活來?”
“隻有小孩才一天到晚問為什麽。”
“如果是緣份的話,為什麽隻有那一點點?”
“又是一句為什麽。”
他們兩個人都憔悴了。
這時,街上有一輛公路車經過,車身上的大型廣告叫曹原看傻了眼。
他用手指著,說不出話來。
明旦也看到了,她震驚,緊緊握住曹原手臂,像是看到怪獸一般。
公路車上宣傳大彩照正是她本人,一邊寫著爾信娛樂新人永明旦幾個大字。
原來在街上忽然看到自己照片與名字的感覺竟如此可怕。
明旦縮在曹原肩後直至公路車駛過。
她大大喘一口氣。
曹原由衷說:“我為你慶賀,總算有人可以飛出去。”
“今晚我不去唱歌了。”
“我明白。”曹原歎口氣。
“大哥已經不做,我得有點血性表示。”
“你留下來也不過是為他。”
“還有,也為著你。”
曹原雙眼發出亮光。
可是明旦接著卻這樣說:“我很清楚, 以後再唱一千場, 也不會像同紫色平原一起那樣開心。”
“大哥知道你這樣說一定很高興。”
明旦說:“蘇律師找我,我得去一趟。”
“我送你。”
“他們有車子接我。”
蘇律師坐在祝氏大宅的書房裏。
祝氏輕輕問她:“全辦妥了?”
蘇英點點頭,“曹家班已經解散,向氏十分合作。”
“明旦對他們彷佛很有感情。”
“她是小孩子,對一隻狗一隻貓一個卡通角色都會親近,將來會慢慢明白那些人真麵目。”
“這件事不可讓她知道。”
“祝先生請放心。”
這時外頭有人通報:“小姐回來了。”
祝昆十分高興,“叫她進來。”
他迎到書房門,“明旦,你會下棋吧,來,陪我下一局,世事如棋局局新。”
蘇英微笑著退出去。
明旦嚷肚子餓,立刻有三文治飲料送上來。
她陪祝昆下棋。
抬起頭,看到銀相架裏她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姐。
明旦問:“他們叫什麽名字?”
“祝懋禎,祝懋寧。”
“嘩,罰抄時寫死人。”
祝昆笑起來,“名字由他們外公所改。”
“他們為人如何,是否驕矜,會不會難相處?”
“祝家孩子不至於那樣小家子氣,他們性格十分平和,你大可放心。”
“我有什麽不放心,當心你的炮。”
“我還以為你打算同他們見麵。”
“對不起,沒可能,無必要,我很怕交際應酬,你的車。”
“明旦,對不起。”
明旦不出聲。
“你的童年不好過吧。”
“沒問題,不過四處投親靠友,長年借貸,遭人白眼,聽了幾百籮筐冷言冷語。”
“我是無所謂,媽媽長年患病比較吃苦。”
他正想說什麽,忽然有人闖進書房。
傭人同秘書攔都攔不住。
祝昆看見那人卻很鎮定,“不要緊,請坐。”
明旦不認得那人,她正想退出,卻看到那人手腕上戴著一隻名貴三問表。
她見過他,他與祝昆曾經有過爭執。原來他有一張瘦長陰森的麵孔。
他這樣說:“祝先生,最後通牒。”
祝昆肯定地說:“我已退出,你們不用多講。”
那男人忽然轉過頭來凝視明旦,“這位是你幹金?”
祝昆挪前一步,擋在明旦身前。
這時,司機與保鏢也已搶進門來。
那瘦削的男人隻得退出去。
管家追問:“誰放那人進來?”
“新來的傭人——”
書房門關上,聲音已不可聞。
祝昆說:“我已失一炮一車。”
他們又再坐下來,專心下棋。
“明旦你棋藝精湛,從何處學來?”
“街邊,路旁,看得多了,學會多少。”
“你比兄姐聰明多了。”祝昆有點感慨。
那兩個自幼不惜工本撫育成人,資質卻平平。
“怎麽會,我是野孩子。”
這時,又有人推門進來,“祝先生,靳法官來了。”
蘇律師叫明旦:“我同你回爾信走一趟。”
明旦跟蘇律師出門。
“這麽遠來一次,就是為下一局棋。”
“祝先生希望你搬回來住。”
明旦想一想,“不。”
“認識你那麽久,聽得最多的這聲‘不’。”
明旦很高興,“我也終於可以說不了,不不不不不。”
“你受了許多委屈吧。”
“算得什麽,不過是上門借貸,被人摸手捏腿,最後給十元八塊,不過是拖欠學費,被萬世師表當著整班同學羞辱,不過是陪著久病的母親在公立醫院門前大排長龍,風吹雨打。”
蘇英惻然。
明旦重複:“不算什麽,這些也並不能阻止我出人頭地。”
蘇英讚聲好。
明旦苦笑,“蘇律師,我隻是嘴巴逞強,其實內心也很怨恨。”
“不,我看出你應付得很好,生活苦苦相逼,但是你誌氣高昂。”
“蘇律師,你是好人。”
“別忘記我是祝先生雇員,我一定先為祝先生辦事。”
下午,明旦回到爾信,蔣學正笑問:“看到廣告牌沒有?”
明旦輕輕點頭。
助手端詳她,“咦,還沒有驕傲,廣告還可以放大些。”
大家都笑了。
他們坐下來篩選插曲。
明旦態度很好,開放、謙遜、容易商量,換句話說,她性格成熟。
蔣學正笑說:“每個行業裏, 都有一種可怕的人, 他們叫未成名的大明星。”
明旦駭笑。
“即是說,公眾其實並不認識他,他卻以為他已成名,事事拿腔作勢,才華少少,架子大大,明旦,這種人永遠不會真正成名,他已刎頸自殺。”
“真正大明星都是一級謙和,從不端架子。”
明旦微笑,“多謝蔣姐指教。”
“明旦聰敏。”
明旦說,“我自幼失父,統共無人教導,請各位多愛護我一點。”
明旦聲音中有許多淒婉,大家聽得鼻酸。
半晌,蔣學正咳嗽一聲,“我師傅同我說:‘你可以有性格。但不能有脾氣,可以有主張,但不可多言語 ’,我記到如今,但不知可有做到。”
“蔣姐沒問題。”
“蔣姐全中。”
下屬那樣精乖伶俐,逗得明旦笑了。
回到家,她同母親說,“自今日起我正式有一份工作,同事對我像兄弟姐妹般。”
她母親倒底有生活經驗,“公司抽多少傭金?”
“百份之三十,一般。”
“還算公道,看到你開心,我也高興。”
“媽媽,你說我家可算否極素來?”
看護過來說:“一定是。你媽媽近日精神好許多,這屋子空氣通爽,風水甚佳。”
明旦長長籲出一口氣。
她像頭一天上課的小學生,絮絮把唱片公司事一一告訴母親。
家中忽然有了生氣。
從前,明旦從來不提工作,唱罷回家卸妝睡覺,第二天,把薪酬取出交給母親。
鈔票有些新有些舊,都十分肮髒,帶看曖昧的氣味,母親每次伸手來接,都帶些躊躇,然後珍而重之,放 進懷裏。
天下最坑人的是生活。
正像曹原所說,人的肚子會餓。
明旦見過快餐店內靜靜等人吃剩飯菜一湧而上搶過碟子狼吞虎咽的壯年漢子,對於自己還能說那麽多聲不,明旦都覺納罕那勇氣不知從何而來,又將歸於何處。
那天晚上,祝宅舉行宴會招待外國朋友。祝昆百忙中到書房見蘇律師。
“爾信發出薪水給明旦沒有?”
“明早出支票。”
祝昆想一想,“給她現金,她未必有銀行戶口,你替她辦一辦財務上瑣事。”
“知道。”
“你可喜歡明旦?”
蘇英點頭,“她性格可愛。”
“她有一股精神,活潑、狡黠、機靈,是懋禎懋寧二人所沒有。”
蘇英笑,“他們三人性格不同。”
“蘇英,你是我器重的一個人,你替我照顧明旦。”
“祝先生有什麽吩咐盡量說。”
“我已請彭翁重寫遺囑,明旦可獲三份一資產。”
蘇英點點頭。
“照我估計,懋寧會帶頭反對,我給你一個錦囊——”
這時管家前來請人,“祝先生,客人等你。”
祝昆笑了,“蘇英,明天再談。”
蘇律師看著他離去,忽然覺得一陣寒風吹她後頸,叫她打了一個冷顫,寒毛直豎,她過去關緊長窗。
至今,她都不慣聽活著的人安排身後事。
像祝昆,娓娓道來,語氣越平靜越是詫異。
可是像他那樣的人,生活中每件事都經過細心編排,一切均在他掌握之中。
蘇英記得他第一次得悉有一個女兒流落在外,震驚之餘,不失鎮定:“去,一定要找到她。”
因有好事之徒向他報告:“……在本市,貧病交逼,十分潦倒,祝兄,曾經是你的人落得如此下場,對你 來說,也不是好事,而且,她身邊還有一個女孩,約廿歲左右,祝兄,你想一想,可有點蹺蹊,這件事我不會說出去,你於我有恩,我一定守秘。”
永明旦最應感激的,是這個多嘴的人吧。
蘇英對永明旦的第一印象並不是太好。
她覺得她粗糙,濃眉大眼,頭發多得似野人,還有,巨胸,細腰,毫無貴相,江湖味太重。
最近經過唱片公司琢磨,外型有所改進,還有,相處日久。她發現了明旦性格可愛。
是,蘇英曾經看低永明旦。
此刻,她還有點歉意。
蘇英約了蔣學正。
她問:“若無人事關照,永明旦會否走紅?”
蔣學正答:“你看她的名字永遠盼望光明的一日,渾然已是一個美麗藝名,天生吃這一行飯,聲色藝俱全,祝先生隻不過為她打開一扇門。即使沒有他,遲或早,一定有人發現她,將條件拔尖的她自平地捧起。”
“憑她自己才藝,亦可走紅?”
“她此刻也全靠本身才藝,誰也幫不了她。”
蘇英放心,“那很好。”
“我們都喜歡她,奇怪。”
“永明旦的確有一股天生魅力。”
“身世多麽詭秘,廿歲之前,隻知母親是歌舞團女郎火百合,今日,忽然得知生父是達官貴人。”
“閑談莫說人非。”
“對,讓我倆來說道德經:你看過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某的最新作品沒有?”
她倆笑起來。
明旦在家做菜給母親吃,不知怎地,她一直無故打噴嚏。
“是誰在背後議論你?”
明旦挺胸凸肚:“我的歌迷。”
有電話找明旦。
母親看看她:“我不會說你不在,但是,你應懂得選擇朋友。”
明旦回答得很詼諧,“自然,等我名成利就之際,我會一腳把這些舊友踢開。”
她的母親第一個笑出來。
是曹原找她。
“大嫂失蹤,大哥醉酒不醒,救命。”
“我做了幾個菜。你來我家吃飯吧。”
“今日我交什麽好運?”
“快來吧。”
電話才掛上,母親便輕輕問:“那是誰?”
“曹原。”明旦有點惆悵。
“我不喜歡這個人:油頭粉麵,不務正業。”
明旦陪笑,“我也不過剛找到工作。”
母親不出聲。
客人已經來了。
曹原換過便服,不知道他底細的話,看上去也像一般青年,若是仔細觀察,才會發現習慣夜生活的他有種 隔夜的倦意揮之不去。
母女招呼他吃了一頓便飯。
飯後伯母退下休息,曹原感慨地說,“若是天天有這頓飯吃,早死十年也值。”
明旦嗤一聲笑,“最後十年一無所用,你真會做生意。”
“大嫂走了。”
“她在娘家吧,叫大哥去賠個罪,就回來了,抱著孩子,能去哪裏。”
“伯母對我冷淡。”
明旦訝異,“你打算叫她擁抱你?所有伯母都挑剔女兒的男友。”
他感慨萬千,“如果是醫生或建築師又兩樣吧。”
“嗬,你控訴家母勢利眼。”
曹原歎氣,“不,所有伯母都這樣,也難怪。她們盼望女兒生活穩定,你看我大嫂多年苦苦經營,仍然熬不下去,她真是受夠了。”
“難得你同情她,沒賴她貪慕虛榮,不安於室。”
“我也做過其他工作:銀行、餐廳、售貨……一點興趣也沒有,度日如年。”
隻有抓住式士風的時候,他又活轉來。
“大哥醉酒,我們去看他。”
“醉酒分文醉及武醉,文醉:倒頭大睡,不發一言。武醉:大發牢騷,打人摔東西。”
“大哥是武醉?”
“時文時武,昨晚什麽都不說,昏睡過去。”
“我去同他煮一鍋白粥。他醒來有得吃。”
她拉著他走。
曹原一推開門。明旦就聞到一股黴味。
看到室內情況,她呀地一聲。
家庭主婦這個人,天天在屋裏不容易發覺她做過什麽,她一走,家變成狗窩,才知道她有多重要。
明旦立刻去推開窗戶。
曹平已經醒了,用一塊冰毛巾敷頭。
他看見明旦,怪不好意思,“明旦,你來了,請坐。”
他渾忘罵過人,摔過東西。
明旦問:“有無找過大嫂?”
“她托親人同我說,叫我珍重,她已到吉隆坡去了。”
明旦急了,“去吉隆坡找她呀,把飛機票給她父母看,他們一定會把地址告訴你。”
曹平不出聲。 明旦苦苦勸他,“你不掛住小孩?”
曹平站起來,“阿原,你招呼明旦,我約了舊時兄弟,找份工作。”
他披上大衣出門。 明旦追上去,“大哥,振作點。”
她走近了,他聞到她身上芬芳的香皂味,經過修飾。明旦整個人晶瑩可愛,他低下頭,她與他們的距離更大了,他自慚形穢,一聲不響,開門走出去。
明旦恍然若失。
“我們去找大嫂的親人,我們尋到吉隆坡去。”
曹原笑,“又不是你的大嫂,是的話,也與你不相幹,這是人家夫妻間事。”
明旦頓足,“你們都不想挽回。”
“被你看穿了。”
“她帶著幼兒走到哪裏,你們不擔心?”
曹原說:“她要回來的話,她會回來。”
明旦的手提電話響起,她一聽,隻說一句,“我馬上回來。”
“什麽事?”
“家母急召,請送我回家。”
“車子已經賣掉,我陪你去街角叫車。”
“不用,小跑步回家也很方便。”
“你看,人一窮多窘。”
明旦笑,“你還沒告訴我,新的拍檔小寶小圓的水準如何。”
曹原也笑,“一流。”
他拉著她朝永家奔去。
跑到門口,曹原急喘著想按鈴,明旦攔阻他。
她眼尖,她看到門口停著一輛黑色大車,司機也看見了她,下車恭敬地叫小姐。
明旦輕聲問:“他一個人來?”
司機點點頭。
“進去多久。”
“十五分鍾左右。”
明旦轉頭同曹原說,“我家也有事。”
曹原識趣,點頭離去,“隨時叫我。”
明旦開門進屋。
隻看見祝昆站在露台邊,母親靜靜坐一角落。
他們倆同時看見明旦,三個人都不出聲。
他們並非一家人。
明旦做了茶捧出來,“祝先生,請坐,你也不預先通知我們,媽媽,他的樣子可有變許多?”
母親不出聲,神色平靜。
祝昆放下茶杯,“我唐突地說了幾句話。”
明旦說,“我去切點水果。”
祝昆卻說,“我還有個約會。”
明旦說,“我送你。”
她看著他上了車,才回到屋內。
明旦急急走到母親身邊蹲下,“我不知道他會來,我已拒絕過他。”
母親點點頭。
“他說些什麽。”
“他推介一個美國醫生,請卜醫生陪我去做手術,願意負責所有費用。”
“還有呢?”明旦追問。
“他讚你在歌唱方麵非常有才華。”
“沒有其餘的話?”
母親忽然笑了。
明旦輕輕說:“對不起。”
“我已經不記得這個人,他需報上姓名,我才知道他是祝昆,我覺得尷尬,才打電話叫你回來。”
明旦緩緩坐下。
母親仍是母親,守口如瓶,一言不發。
“可是大家都忘了?”
她不回應。
“媽媽你仍然漂亮。”
母親笑笑回寢室休息。
明旦內心惻然,他可是來見她最後一麵?
蘇律師隨後來訪:“祝先生吩咐我替永女士做護照簽證。”
明旦抬起頭說:“我希望可以似激情電影裏女主角那樣握拳捶胸般大喊:‘太遲了,我不稀罕這遲來的憐憫。統統拿回去。走!一輩子也不要見到你’。”
蘇律師笑,“可是你並不認識祝先生,又怎麽會恨他。”
“這麽說來,家母也早已忘卻這段感情。”
“我看永女士的病治愈可能很高。”
“謝謝你,我們決定接受祝先生的慈善心腸。”
看護聽到這個好消息十分雀躍。
母親出發治病那日,剛巧是明旦第一次見記者。
她沒有隨行,不是因為那一天是王道吉日,母親堅持有醫生看護相伴已經足夠,叫明旦用心工作。
明旦問蘇律師:“我可以放心嗎?”
“絕對沒問題,我們已在醫院附近租了服務式公寓,做完手術在醫院休養,出院複又有歇腳處,六個星期便可以回來。”
明旦低下頭。
“祝先生已安排到最好。”
“他若想下棋隨時叫我。”
記者招待會相當成功,唱片尚在策劃中,記者也不關心,目光全體集中在她身段上,詳細打探尺碼。
“永明旦你可是混血兒?”
“永明旦可有男朋友?”
“永明旦你在本市哪一家學校讀書?”
明旦一句話也沒說,她看看手表,母親所乘飛機已經往美國西岸飛出去。她在心裏祝禱,母親一生無運,但願這次吉人天相,也算是個補償。
想到這裏,頓覺淒苦。
那天晚上,她像是聽到母親在房內咳嗽。
她睡不著,披上大衣,戴著鴨舌帽,到五十年代酒吧觀光。
明旦終於看到了曹原兩個新拍檔。
她倆穿著極暴露衣衫,一個略胖一個略瘦,不斷扭耆著肢,但酒客視若無睹,繼續喝酒聊天。
曹原十分賣力,努力演奏,額上冒出亮晶晶汗珠,但不知怎地,他的金色式士風似褪了色。
明旦黯然,她替他難過。
明旦忽覺五十年代酒吧又舊又窄,汙煙瘴氣,真像五十年代過氣產品。
剛想離去,有人叫她,“咦,是永明旦,貴人踏賤地,有何貴幹?”
原來是嘉兒發現了她,明旦沒好氣,“你揶揄我?好,我的貴幹是與你大打出手,裙扯襪甩,招徠生意。 ”
嘉兒感喟:“生意差多了,隻值你唱時三份一。”
“過了大節,又連日陰雨,到初夏會好轉。”
“不,你出現之前,生意也一直普通。”
明旦朝台上看去,“格調太低了。”
隻聽得小寶小圓她們唱起來:“她穿著藍絲絨,藍絲絨是她的名字……”
聲音像鐵絲刷與鍋底磨擦般刺耳。
明旦一向以為她在歌舞場混飯吃,今日才知道毋需太羞愧。
嘉兒見她受驚的樣子,不禁笑出來。
“你想想,我天天在這裏,多受罪。”
“向老板覺得滿意即可,老板的意願深不可測,好的要刪掉,劣的留下來。”
明旦拉一拉鴨舌帽離去。
在門口等車,有乞丐挨近,也不說話,伸出手來。
明旦口袋裏剛好有零錢,她掏出鈔票,放那人手上。
路燈下,她看見那人頭發糾結,臉容肮髒,但是明旦眼尖,認出她是莉莉。
明旦打一個冷顫,退後一步。
莉莉卻不知遇見熟人,抓住鈔票,迅速退下,回到陰暗角落。
明旦的車子來了,她連忙上車關門。
那陣寒氣越來越濃,明旦兩排牙齒咯咯作響。
司機聽見,連忙開大暖氣。
回到家中,明旦雙肩仍然抱著白己肩膀不放。
再蹉跎十年八載她便是這莉莉。
明旦兩手掩著臉,麵孔煞白。
她完全氣餒。
第二天一早,看護的電話來了,她們已平安抵達目的地,順利入住醫院。
母親的聲音很平靜,“你那邊天氣仍然寒冷嗎?”
“一定有零下三十度。”
“穿多幾件衣服。”
掛上電話,蘇律師來請。
“明旦,祝先生說你一人在家落了單,他不放心,叫我接你回大宅暫住。”
明旦想起昨夜那像幽靈似的莉莉,忽然說好。
蘇英倒是訝異,但是她不動聲色,“走吧。”
客房已經整理出來。
看得出從前的主人也是一個女孩子,大概是祝懋寧吧,牆壁漆極淡的鮭魚粉紅。
家具用精致的胡桃木,一拉開衣櫃,裏邊全是灰色與藍色便服。
蘇英說:“樓下健身室有爾信工作人員等你排舞。”
永明旦不再是無主孤魂。
她忙了整個上午,出了不知多少汗。手足也已回複溫暖。
健身室旁有淋浴裝置,同事們豔羨。“大屋像一間會所般豪華,應有盡有。”
明旦笑了,“那麽,吃了午餐才走。”
他們正在吃自助餐,忽然整間屋子靜寂無聲。
明旦敏感,她抬起頭來看鍾,剛巧是下午一點三十分。
然後,蘇律師的聲音傳來。
她問傭人:“永明旦在什麽地方?”
接著,她找到了明旦,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近身邊,看看她,蘇英強作鎮靜,但是眼色驚惶。
電光石火間,明旦衝口而出:“我媽媽——”她雙膝軟倒,坐在地上。
蘇律師扶起她。“不。不是她。”
她把明旦拉進書房,讓他坐下。
明旦抬起頭, 茫然地像一個小孩般看看蘇英。
“是祝先生,明旦,你鎮定些。”但是蘇英的聲音也在發抖。
明旦忍不住問,“他怎麽樣。”
“他在辦公室裏太陽穴中槍死亡。”
明旦耳畔嗡嗡響。
過去幾個月來發生的事都不像是真的,全似一個亂夢。
明旦站起來,“我要回家了,媽媽在等我。晚上我還要唱歌。”
蘇英把她按在椅子上,“明旦,看著我,你放心,一切有我在這裏。”
明旦眼前一陣黑,漸漸她又看到亮光。
“明旦,看電視新聞。”
蘇英走過去開啟電視,衣角碰到那具精致的太陽係模型,九大行星輕輕轉動起來。
電視上正播放突發新聞:“前貿易局局長祝昆在辦公室遭槍擊身亡,今午十二時左右,秘書發覺他尚未上班,走進辦公室,才發覺祝氏躺臥在辦公桌後邊,全無氣息,秘書立刻報警。
“辦公室自昨晚八時至今晨八時空無一人,其餘時間均有人工作,警方肯定案發時間在深夜,又祝氏近日接受內部調查,懷疑與一宗龐大賄賂案件有關,懷疑祝氏亦可能係畏罪——”
蘇英關掉電視。
明旦站起來,“我想回家。”
“倘若有記者找上門來,不要說話。”
明旦點頭。
“你希望誰來陪你?”
“我不用人陪。”
“從後門走,快,屋前已有記者圍攏。”
蘇英把明旦推上車子,由司機載走。
一進家裏,明旦覺得天花板像是一寸寸下降,似要把她壓成一推泥。
她取起電話找曹原。
明旦發覺她背脊上爬滿冷汗。
“我們馬上來。”平原兩兄弟十分鍾後就趕到了。
曹平取出褲袋裏扁壺,遞給明旦,明旦知是拔蘭地,喝了兩口。
她喘氣,苦笑,“開頭以為自己是個孤兒,生父早亡,也適應下來,最近卻重新發現了他,也開始學習接受他,誰知驟然間他真的死亡。”
兩兄弟幾乎忍不住笑,這真是黑色幽默。
明旦說.“我很害怕。”
“明旦,大不了打回原形,我們三人街頭賣藝。”
明旦問:“我母親呢,她也跟我們流浪?”
曹平不出聲。
“明旦,見一步走一步。”
曹原扭開電視,整天都在談論這一宗新聞。
“聞說祝氏前妻及一子一女已趕回本市。祝氏是一個傳奇人物,他出身寒微,但前妻張誌華係出名門,是著名地產商張東方之女……”
明旦呆呆看著熒幕,“奇怪,記者什麽都查得到。”
她真怕不久將來,會聽見自己名字在新聞上出現。
明旦用手掩著麵孔。
曹平輕輕扳開她手指。
曹原說:“三個臭皮囊——”
“不,是三個臭皮匠,一個諸葛亮。”
明旦懷疑,“這種俗語,可信程度到底有幾多?”
有人敲門,明旦去一看,原來是蘇律師。
蘇英進來輕輕說:“警方裁定是自殺,無可疑之處。”
明旦一聽按著桌子站起來,“不,他不會自殺。”
“辦公室根本沒有閑人可以進去,凶器是他名字注冊的自衛手槍,手指上有殘餘火藥,賄賂案已調查到最後階段,真相即將暴露,他會身敗名裂。”
明旦仍然堅持:“不,他不會自殺。”
“這也許是他決定認回你的原因,明旦,他決定最後為你們母女做一點事。”
“這是一宗怎樣的賄賂案? 牽涉幾許人, 是否他不在人世, 其餘涉案人等可以永享安樂。”
“明旦,坐下來。”
明旦忽然哭泣。
“明旦,他一早對你的生活作出安排,他已改動遺囑,你可承繼他三份一遺產,他生前長袖善舞,資產不少,你們母女可生活無憂。”
曹氏兩兄弟靜靜聆聽。
“我母親——”
“手術進行中,很快知道結果。”
明旦像是忽然想起來,“我先斟茶給蘇律師。”
廚房已經沒有開水,她隻得立刻準備,一邊自怨,“我沒有辦事能力。”
曹原伸手搭住她肩膀,她轉過頭去,伏在他肩膀上哭泣。
蘇律師走進廚房,找到一瓶果醬,她索性打開瓶蓋,用一隻小茶匙勺著吃,補充能量。
明旦連忙遞茶給她。
她捧著新泡的茶慢慢喝完,回過氣來。
“明旦,應付巨變重要關鍵是如常生活,你若不能照常運作,那麽你就輸了。”
明旦點點頭。
門鈐響起來,蘇英放下茶杯去開門。
蔣學正進來,她用雙手握住明旦的手,“明旦,我都聽說了,大家都很難過,你可能需要休息一兩天,星期三我們乘私人飛機到澳洲北部拍外景。”
明旦問:“帶些什麽?”
“帶你人來即可。”
她到廚房找食物,斟了茶,看到有隔夜麵包,便用麵包蘸茶吃。
一邊同明旦說:“你廚房什麽都沒有,我把爾信的夥頭將軍暫時借你一用。”
她咀嚼著白麵包偕蘇律師離去。
明旦籲出一口氣。
曹原說:“大哥,你看到沒有,她們兩人從頭到尾沒與我們說過一句話,也不正眼看我們。”
曹平不出聲。
明旦說:“她們有急事要辦,連飯都沒時間吃。”
原先,女子主理家務,與孩子們玩耍,便是一生,現在不知要克服多少荊棘路障,才能抵達彼岸。
曹平到這個時候才說話:“照常生活最重要。”他轉頭對兄弟說:“讓明旦休息。”
“我留下陪她。”
“她有事會叫我們。”
這時已經有人開著爾信娛樂的車子送食物來,手足敏捷,填滿整個冰箱,熱飲整壺擱在櫃台,明旦簽了字他們便離去。
曹原忽然明白永明旦現在有能力照顧他們了。
他垂下頭。
明旦輕輕說:“大哥,去把大嫂請回家。”
曹平卻說:“哪裏有飯吃,便去哪裏,這是女人一貫做法。”
明旦抗拒,“喂!”
偏偏這時曹原探進頭來,“大哥,有燒牛肉,我們吃了才走。”
明旦愁眉百結中都笑出來。
曹原開了紅酒,斟在茶杯裏,“自七歲起我就知道,肚子吃飽,世界不一樣,你我的觀感也大不相同。”
這是真的。
他們吃了燒牛肉拌蘆筍加奶油薯茸,四肢漸漸暖和起來,情緒也比較寬容。
曹平揶揄說:“以後我們天天來。”
明旦反問:“有什麽問題?我肚子餓時,你們也曾收容我。”
“永明旦,你是一個女孩。”
“有何分別,患難之交,有福共享。”
曹平大了幾歲,不能接受男女平等,曹原卻不覺有何不妥。
明旦斟出咖啡來。
她歎氣,“真不相信祝昆已經辭世,我才與他下棋來。”
“他棋藝甚佳?”
“不,拙劣,他不過想坐下來與我說幾句話。”
“他有無表示歉意?”
“你看,他已替我們母女生活作出妥當安排,還想怎樣。”
曹平說:“明旦,你應好好休息,我們先走一步。”
他拉著兄弟離去。
街上漆黑,陰雨寒冷,曹原萬不願意,咕噥說:“還沒吃冰淇淋。”
曹平揶揄他:“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愛上她的冰箱。”
“男人也是人,什麽流血不流淚,不吃飽,怎樣能屈能伸。”曹平嘿一聲。
“男人應當出去打回來給婦孺暖飽。”
曹原把手插在口袋裏,“時勢不一樣了。”
“所以乃嬋不再留戀曹家。”曹平無限落魄。
曹原這時過去搭著大哥的肩膀。
雨下得很急。
明旦在屋裏漸漸睡著。
她做了一個夢,想淋浴但是找不到熱水掣,衛生間沒有坐廁,她團團轉不知所措,驚醒了,一頭是汗,噫,夢境不過是童年寫照:母親與她租住的天台屋並無熱水設備。
明旦感慨萬千。
忽然懷念與祝昆邊下棋邊閑談的時間。剛開始就結束了,她盼望有更多機會,但是已不能夠。
淩晨電話鈐特別響亮。
“明旦,我是卜醫生。”
明旦緊張,用力吞下涎沫。
“明旦,你母親手術順利,已經蘇醒,她想與你說幾句,請稍等。”
明旦不顧一切大喊:“媽媽,媽媽,我為什麽不能隨行,我馬上過來。”
她聽到母親輕輕說:“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走出手術室, 你過來也無用。”
明旦垂頭流淚。
“明旦,她需要休息,稍遲再講。”
明旦以為醫生已經講完,誰知他說:“明旦,我看到新聞,你節哀順變,這件事不如稍後才向病人透露。 ”
“卜醫生,醫療住院費用——”這是她最擔心的事。
“祝先生一早已將所有款項付清,我當時對此安排也覺詫異,現在我明白了。”
明旦鼓起勇氣問:“卜醫生,你是他老朋友,你覺得他有理由自殺?”
那邊有人叫他。
“明旦,我們稍後再談。”
明旦這才發覺天已經蒙蒙亮。
隨即有蘇律師打電話來,“我在門外,可以進來嗎?”
明旦一邊講一邊打開門,“為何不能進來?”
蘇英笑問,“兩兄弟呢。”
明旦不甘示弱,“剛走,不然叫他們服侍你。”
蘇英抬起頭想一想,“那樣英俊的兩個男人?我真不介意,可惜有更重要的事做。”
“我還以為你沒看見他們。”
蘇英歎口氣,“明旦,我也是女人。”
“還十分標致呢。”
蘇英說:“換衣服我們去聽宣讀遺囑。”
明旦楞住,“這麽快這麽早?”
“祝家等不及了。”
“我該穿什麽?”
“可有白衣黑褲?”
明旦換上白襯衫卡其褲,頭發紮在腦後。
“很好,記住,到了祝宅,無論發生什麽事,不要說一句話,一切交給我。”
明旦點點頭。
“我知道可以相信你。”
一路上明旦不出聲,蘇律師叫人買了粢飯豆漿在車上吃得好不香甜,她還有時間補了口紅才下車。
祝宅門外停著多輛黑色大房車。
傭人開門迎出來,仍有禮地稱呼,“小姐來了。”
蘇英伴明旦走進書房。
書房裏已經有好幾個人在低聲議論。
明旦一眼看到他們三母子。
三人一式穿著深色衣服,看仔細了,是一種非常濃的深藍色。那中年女子端莊秀麗,女兒祝懋寧與母親長 得幾乎一個印子,兒子懋禎高大英偉,他們三母子六隻眼睛在永明旦身上稍作逗留,過一刻才別轉頭去。
祝氏的直係親屬全不說話,由律師代言。
“人到齊了,我是祝先生的律師彭翁,我現在宣讀他最後遺囑。”
蘇英示意明旦坐在她身邊。
明旦看到那日下過的棋盤還在書房一角。
她心惻然。
彭律師清晰讀出來:“我祝昆將財產平均分配三名子女祝懋禎祝懋寧與永明旦,懋禎得大宅及證券,懋寧得三藩市電報山一所公寓及若幹現款,明旦可分得房屋及其餘。”
大家還在等下文,可是彭律師已經講完。
祝懋寧頭一個沉不住氣,“這叫平均分配?我與懋禎每人一個,有人得八個,這叫公平?”
祝懋楨輕輕說,“懋寧,好女不論嫁妝衣。”
他姐妹卻答:“我不需要這錢,家母會付我妝奩,我隻是不想家產落在旁人身上。”
這時,永明旦漲紅麵孔,她站起來要說話。
蘇英把她拉住,低聲說:“你答應過我。”
祝懋寧對彭律師說:“我懷疑家父重訂遺囑時神智不清,受人教唆,我們到法庭解決此事。”
明旦震驚,受良好教育,樣貌娟秀的視懋寧竟會這樣偏激固執。
明旦又一次站起來,又被蘇律師重重按下。
蘇英發言,“祝先生一早預料會有人反對,他有一封備忘錄在我這裏。”
蘇英把一個信封交給彭律師。
彭翁打開讀出來,“我祝昆神智清醒、身體健康,在律師陳又新、周植文及彭翁、醫生魏宗綿與卓慧美見證下,重申於公元零四年一月十七日所立遺囑完全是我真實意願,後人毋謂紛爭。”
眾人張大了嘴。
祝懋寧靜了下來。
她氣餒地看了母親一眼,從始至終,前祝太太不發一言,動也沒動,文靜地坐著,她神情哀傷,雙目看看窗外,像是緬想她與祝昆曾經擁有的較好日子。
彭律師抬起頭來,“懋寧,祝先生留給你的款項達到這個數目,你到我辦公室來,我會正式移交。”
他寫一個數字給祝懋寧過目。
“祝先生說平分,的確是均分。”
祝懋禎笑笑,“股市這星期大跌,他始料未及吧。”
“懋楨,祝先生已把祖屋留給你。”
明旦這時悄悄走到棋盤前坐下。
她輕輕移動一子,“將軍,你車馬炮什麽都沒剩下,你輸定了。”
大家聽見她這樣說,都轉過頭去。
蘇英第一個寒毛直豎,在場的人都靜下來。
明旦繼續說下去:“你一直以為我恨怨你,但是我不認識你,無從抱怨,我會生活得很好,你大可放心。 ”
祝懋寧正想冷笑,就在這時候,書房一扇長窗忽然吹開,冷雨淒風刮進書房。卷起一陣怪風。
所有人連明旦都呆住。
前祝太太上前同彭律師說了幾句話。
蘇英反應最快,她立刻走過去關上窗門鎖好。
管家進來說,“各位請用茶點。”
蘇律師握住明旦兩手。
明旦垂頭,“我還是多嘴了。”
“那不算,那不過是致哀,你做得很好,你十足大家閨秀。”
明旦笑笑,“大家閨秀必需打落牙齒和血吞?”
“完全正確。”
蘇英看到桌子上點心立刻搬到碟子上享用。
明旦發覺祝氏母女已經匆匆離去。
祝懋禎站在蘇英身邊,搭訕說,“我們還是第一次見。”
蘇英笑嘻嘻轉過頭去說,“好子不論爺田地。”
祝懋禎一怔。
蘇英已經走到另一角去與彭翁握手道別。
她緊緊拉著明旦的手離開祝宅。
明旦輕輕問,“如果我向祝懋禎要書房裏的天文儀,你想他會不會答應。”
“明旦,統統身外物,要來無用,三餐一宿解決,切莫節外生枝。”
“明白。”
蘇英歎口氣,“我去與他說。”
明旦笑,“你開口有九成把握,他對你有好感。”
蘇英一怔,不出聲。
“為什麽給他吃檸檬?他條件不錯,再不留神,當心變大齡小姐。”
蘇英忍不住笑出來,“我明白為什麽祝先生喜歡你,明旦,你待人真摯,的確可愛。”
“有什麽不對,他年輕英俊富有,你倆正好一對。”
蘇英有點鄙夷,“這人有一個為爭意氣甘心怨枉生父神經錯亂的姐妹。”
明旦搖頭,“那不關他事。”
“明旦,恭喜你。你與母親住的房子,歸你所有,很樸素但是很實用,還有,祝先生委派我管理你財產。 ”
明旦想一想,“是,恭喜我!”她籲出一大口氣。“我很高興,他一定有眼光。”
“那意思是,你凡有大筆開銷,需與我商量,得由我批準。”
“他怕我受騙。”
“你很明白。”
“他在四周圍騙人,卻怕子女受騙。”
“祝先生是個正當生意人。”
明旦忽然覺得疲倦,“我累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頓似。”
“先到我處簽署文件,然後到爾信去開會。” 明旦閉上眼睛。
“現在。你選擇唱歌還是讀書?”
永明旦選擇打盹。
蘇英到了辦公室,把明旦推醒。
她把文件交她手中,“把每個小字都讀清楚。然後簽下你的大名。”
明旦忽然想起,“今日是我廿一歲生日,我可以簽名了。”
“的確是。”
她做了一大杯咖啡捧著喝。
明旦看看她。“蘇姐,你為何這樣生活,作甚虐待自己?”
“什麽?”
“你天天三餐不繼,睡無定時,一日工作十八小時,永遠好似有一群老虎在身後迫你,為什麽?”
蘇英怔住,慢慢會過意來,放下咖啡杯,不禁苦笑。
明旦說下去:“除出你,還有蔣姐,你們倒底怕什麽?一有學識,二有本事,可是每日生活像逃難,這樣辛苦為著什麽?”
蘇英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可是,這是都會風氣呀。”
明旦卻說:“你不像是跟風的人呀。”
幸虧這時秘書進來說:“蘇律師,派出所有人找你。”
蘇英站起來:“明旦,司機會送你到爾信去。”
“我想與母親說話。”
蘇英看看時間,“過兩小時待她睡醒再說。”
明旦馬不停蹄被送到爾信,她每日行程開始像蘇律師。
蔣學正迎出來,“來看看我們的大堡礁行程。”
“慢著,蔣姐。”
“什麽事?”
“蔣姐,唱片上倒底有幾首歌,什麽歌,幾時錄音?”
“先拍了宣傳特輯再說。”
“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蔣學正笑了,“明旦,你有意見。”
“是。我不明白這工作程序。”
“你照著做就可以啦。” “不,蔣姐,我想先練好歌。”
“待你練完歌,南半球大堡礁的夏季即將過去,拍攝不是那樣方便。”
“大堡礁在赤道與南回歸線之間,四季差距不大。”
蔣學正一怔,沒想到明旦常識豐富,她笑起來。
“你想先做什麽?”她攤攤手。
“我想去探訪母親。”
“我派保母陪你。”
“我自己有手有腳。”
蔣學正有點尷尬,她轉過頭去問助手:“爾信旗下,還有什麽人有手有腳?”
助手裝模作樣查了一下記錄,“隻得永明旦一個。”
蔣學正回覆明旦:“三天,然後去澳洲與大隊會合。”
“謝謝蔣姐。”
她披上大衣走了。
蔣學正看著地背影:“爾信留得住她嗎?”
助手比較現實,“待唱片出來看銷路如何再作決定,假使不受群眾歡迎,你甩掉她還來不及。”
“我受人所托——”
助手斬釘截鐵:“蝕本生意無人做,那人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也不管用,都會中還有誰不明白這個道理 的早已乞食。”
蔣學正苦笑。
永明旦沒聽到這番話。
她匆匆打電話給曹原:“我去探訪母親兼拍攝特輯,恐怕要個多星期才返”,然後她直接趕往飛機場。
沒有行李,光身一人,買到飛機票就上路。
在大堂她看到了一個人,他也沒有行李,兩手空空,連飛機票都還沒買。
她叫出來:“曹原你怎麽來了?”
曹原也沒有答案,他半晌才說:“我來陪你。”
“你有工作在身。”
“你叫那是工作?”
明旦溫言相勸:“當時能夠養活你,再壞已經是工作。”
“那我已辭工。”
“傻子。”她伸手摸他麵孔。
曹原不知多高興,“記得第一次見麵嗎,你那小醜似濃妝,我已永誌不忘。”
明旦黯然,“現在他們不許我在唱歌時有自發手勢,‘尤其不準扼脖子’,他們說。”
“我得去補飛機票。”
“我幫你。”
“不,這一幫是很壞的開始,讓我自己來。”
明旦點點頭,並不堅持。
曹原問:“你有那邊的電話地址?”
明旦又點點頭。
在飛機上坐好,曹原鬆口氣,幸虧這次仍是經濟艙,將來她乘起頭等來,那可跟不上了。
不過,將來的事情將來再算。
全程他握著她的手。
下了飛機,明旦在找換店兌了美元,叫計程車往醫院。
曹原問:“累嗎?”
明旦搖頭,“你呢?”
“我是大塊頭。”
到了醫院找上樓去,護理人員攔住,“你們是誰?”
“我是病人女兒。”
“請稍等。”
片刻卜醫生出來,“明旦,是你,”十分驚喜,“看到你真好。”
“起先又不讓我來,媽媽可好?”
“你去洗手披袍戴口罩,我帶你進病房。”
“她近況如何?”
“器官移植手術成功,並無排斥現象,稍後可接受化療,醫生群非常滿意。”
明旦進入病房,一心以為母親身上會搭滿管子,奄奄一息,但是,她見到母親精神奕奕,正在看中文電視新聞。
明旦喜極落淚。
母親怔怔看看她,一時沒把女兒認出來。
她輕輕說:“你像極我女兒,你是什麽人?”
明旦大喊:“媽媽,我是明旦,我是明旦。”
她伏在母親腿上。
“明旦,真是你,我剛在想,這女孩這麽像明旦,要真是我女兒就好了。”
明旦抬起頭來。
“明旦,我看到新聞。”她輕輕說。
明旦歎一口氣,又再伏在母親腿上,抱住不放。
“你見到他們三母子了。”
明旦點頭,“不好應付。”
“氣焰噴死人,”明旦說,“有人幫我。”
“誰鋤強扶弱。”
“祝昆。”
母親深深感喟,握著女兒雙手。
看護進來,看到是明旦,不禁喜極而泣,“明旦,你母親無恙,她可望活到八十歲。”
“嗯,”明旦想一想,“捐贈者是男是女?將來,他的特性可會轉移我母身上?細胞可有記憶?”
大家笑起來。
醫生稱讚:“你們母女都勇敢。”
明旦說:“所以人類征服了地球。”
醫生笑,“我有一個朋友是整容醫生,他在候診室掛了詩人狄倫湯默斯的佳句:‘切勿溫馴地走進黑夜,發怒,發怒,抵抗將逝的亮光’。”
病房第一次充滿笑聲。
醫生與看護退出去。
明旦蹲下說:“警方指祝昆自殺,你說呢。”
母親仍然一言不發。
“媽媽一生沉默如金。”
“人已不在,還有什麽話說。”
“由始至終堅持不說也真難做到。”
“有話而忍耐不說,當然難得,我是真的無話可說。”
“是媽媽,我們無話可說。”
母女緊緊擁抱。
看護問明旦:“你與朋友住什麽地方,不如跟我回去休息。”
明旦點點頭。
“我把房間讓出來。”
“不。我們睡客廳即可,你是主,我是客。”
看護感謂:“難怪祝先生喜歡你, 你一直懂得謙讓。”
明旦微笑,“我奸詐,我以退為進。”
“真沒想祝先生會這樣悲觀。”
“他身體可健康?”
“根據卜醫生的用字,他像一頭公牛一樣壯健。”
明旦回到候診室,發覺曹原已在長凳上盹著。
倘若他生母有事,他會這樣孝順嗎,希望會。
明旦走近,他驚醒,怪不好意思,“老了,到處打瞌睡。”
明旦笑,“你不說,我還不留神。貴庚?”
“我已虛渡了二十六個春天。”
明旦笑得流出眼淚。
她倆回到公寓,梳洗完畢,裹著毛巾,等洗衣乾衣機把肮髒衣衫洗淨烘幹。又重新穿上。
他倆到街上吃過簡單午餐,走過當鋪,看見櫥窗內有隻小型金色式土風,曹原進去試音。
他們買下色士風,走到公園一角,曹原吹奏,明旦輕唱:“在一個銷魂的晚上,你會認識一個陌生人,那個陌生人,在一間擁擠的房間裏……”
嚴寒,口吐白氣,但是靡靡樂聲及纏綿歌聲還是叫途人駐足。
有人聽了幾句,便擲下角子,匆匆上路。
明旦笑了,擁抱曹原,“我倆一共討得十多元零錢。”
曹原知道他一生再快樂也不過如此,享受之餘竟覺淒涼。
回到公寓,看護為他們做了雜錦炒麵及白粥。
她看著他感激微笑。
明旦說:“怎麽好意思,吃多點來報答你。”
吃罷在沙發上倒頭大睡。
半夜醒來,發覺曹原睡在地上,握著她的手,她醒,他也醒。
“有客房,為什麽不進去?”
“此行不過是陪你。”
明旦無限感慨,“多麽意外,原先以為失去的會是她,誰知卻是祝昆。”
“你許久沒有睡好。”
明旦起床,走到窗前,“再北上一點,便可以看到雪。”
“你隨即要往南半球呢。”
“現在可以放心工作了。”
“我還以為你會升學。”
明旦搖搖頭,“我不會讀書,世上學問好的人已經那麽多,我愛唱歌。”
看護啟門出來,“我先去醫院,你們隨後才來好了,廚房有雞蛋牛奶麵包。”
她匆匆出門。
明旦看著她背影,“家母總算碰見了一班好人。”
“我也替伯母慶幸。”
明旦心情好,蒸了燉蛋與曹原分享。
他們接著去采訪母親。
卜醫生同她說:“我建議你母親在此休養至春季。”
明旦試探:“生活費用祝先生可是已經設想到了。”
“他生前都已安排妥當。”
明旦與媽媽說了幾句話。
“你的朋友也一起跟了來?”
“他叫曹原,媽媽。”
“我記得,兩兄弟,夜總會樂師。他是小的那個。”
“全中。”
“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嗎?”
明旦笑笑,“我缺乏野心。”
“你快樂嗎?”
“同平原兄弟在一起,無話不說,無事不談,絲毫不用虛偽,真正開心。”
“那也是很難得的事,但是你不得不顧及將來。”
明旦微笑,“真的,人生有討厭的將來,於是,我們的快活受到掣肘。”
母親問:“是他們教會你這樣吊兒郎當?”
“不,是我教會他們遊戲人間。”
下午明旦與曹原乘飛機往澳洲東北部。
在票櫃曹原取出信用卡,躊躇一下,遞上去,居然過關,他大喜過望。
明旦知道蘇律師已替她把款項存進曹原戶口。
他們在一個叫湯斯威爾的地方轉乘小型飛機往大堡礁。
來接他們的也是一個女孩子,華裔,圓臉,金棕色皮膚,不會說中文。
沿途介紹風景,女孩對入籍國非常有感情,爽朗活潑,明旦與她談個不休。
“完全沒有行李?真個瀟灑。”
“我們太魯莽才真。”
“你倆打算結婚吧,看得出真心相愛。”
“你好眼力。”
“他英俊強壯,一定是個好伴侶。”
爾信工作人員在等他們。
有人說:“幾時我也學明旦逍遙上路,帶看重重行李包括愚蠢的牙膏洗頭水有什麽意思?”
明旦失笑。
他們竟日在海浪中拍攝。
專人教明旦潛泳,她得到前所未有的樂趣,守著極小的泳衣與拍攝人員在海底與珊瑚共舞。
岸上工作人員看完片子,都不禁說:“驚豔。”
“跟來的男人是誰?”
“美女身邊總有一個這樣晦隱身份難明無所事事拎化妝箱的人。”
“過些時候會換一個吧。”
這時有人抗議:“明旦不是那樣的人。”
在岸上,他們為明旦穿上束腰與針珠片紗裙,拍攝晚霞。
忽然聽見式士風幽怨的樂聲,大家轉過頭去。
原來是那閑人吹起曲子,永明旦依偎在他身邊,輕輕唱:“……借風吹向白雲層,我勞你做一個送信人, 把這首無言詩,一句句念給我的心上人……”
工作人員聽得呆住。那樣淒清溫婉叫人落淚的聲音,配著金橘色晚霞與灰紫色天空,教他們緩緩放下器材,開了啤酒,坐在沙灘上鬆弛下來。
“他們確是一對。”
“是,能夠找到這樣一半真不容易。”
“為什麽不節錄這些動人的老歌?”
“因為聽老歌的人不會買唱片。”
這時有人緩緩走近永明旦。
明旦抬起頭,“蘇律師。”意外驚喜。
蘇英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明旦躊躇問,“我必需去嗎?”
“你是他女兒,當然應該在。”
明旦點點頭。
“你站我身邊,不必說話。”
“我明白,老規矩。”
蘇英看看她,這時,太陽已完全下山,但餘輝仍然照著明旦身形打造一條金邊,她看上去像一個海上精靈 。
蘇英歎口氣,身世雖然坎坷,長相這樣美,也已無憾。
第二天他們就拔隊回家。
爾信高層看過外景片段說:“這個女孩子不紅,都會簡直瞎了眼。”
蔣學正笑,“可是常常有人斥責都會文化低落,大眾盲如蝙蝠。”
“永明旦人呢?”
“去了她父親的喪禮。”
永明旦仍穿白衣黑衭,句話不說,也不與任何人招呼。
這次,她曬黑了皮膚,顯得眼白與牙齒更白,衣服雖然寬鬆,掩不住美好身段。
祝家三母子忍不住又再凝視她。
明旦站在一角,低頭追思。
她隨著車隊到了山坡。
牧師輕輕誦讀詩篇第二十三篇:“我雖然經過死陰的幽穀,也不致害怕,你的杖,你的竿都與我同在…… ”
明旦聽見有人在她身邊喃喃說:“二乘六,六尺深。”
她轉過頭去。
她好像不認識這個人,他的聲音卻有點熟悉,他伸出手臂抱在胸前,明旦看到了他腕上的名貴三問金表。
明旦忍不住說:“借地方說幾句話。”
那高且瘦的陌生人雙目炯炯看著明旦,“你是他第三個孩子。”
明旦點頭,“我是那私生子。”
陌生人微笑,“現在還計較這些嗎。”
他們走到草坪另一頭。
“我見過你,你與他有過好幾次爭執。”
陌生人一愣,“是,我與他合作一宗生意,他堅持中途退出,就損失極巨。”
“你可有懷恨在心?”
“當然有,不過,我已另外找到夥伴,大把人等著與我合作,我不應動氣。”
“他緣何自殺?”
陌生人收斂笑容,“他沒有告訴你?你是他最鍾愛的孩子,他沒有與你談到他的生意?”
“我們沒來得及說到這些。”
“你真的不知道?”
明旦搖頭,“你可以告訴我嗎?”
“無知是福。”
這時,蘇英不放心走近,“明旦,你與誰說話?”
明旦仰起頭,“我來了。”
再回頭,那陌生人已經走開。
“那是誰?”
“我不知道。”
“儀式已經完成, 我們可以走了。”
明旦點頭。
“有一個茶會,你可要出席?”
“我不相再同祝氏家人周旋,請你包涵,我要去探訪朋友。”
“去找平原兄弟?”
“被你猜到了。”
“曹平已找到一份工作。”
明旦大奇,“你怎麽知道?”
“他在一間推廣公司創作廣告歌曲。”
明旦拍手說:“我明白了,由你介紹。”
蘇律師微笑,“好像是那家公司親自派人找上門去。一說即合,十分幸運。”
“蘇姐,你是好心人。”
“隻可惜仍然沒聯絡到曹大嫂。”
“我去打探消息。”
明旦找到曹家去,看到曹平坐在鋼琴後哼曲子。
明旦坐過去,“是首什麽歌?”
“瓶裝燕窩。”
她看著歌詞,“由我主唱好了:‘燕窩養顏,青春美白,自愛愛人,永保幸福’,哈哈哈,一隻小瓶裝著這許多哲理。”
“明旦你的氣色好極了。”
“自從知道家母一步步恢複健康,我人生觀完全不一樣,每朝起來,有個盼望,願意安排將來。”
曹平側頭細聽。
“喂,找到大嫂沒有?”
他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找到一張照片,交給明旦。
明旦一看呆住,照片裏的人正是乃嬋,可是她穿著乳白色禮服,頭上戴一頂花環,她是新娘!
身旁站看一個穿禮服的中年男人,分明是新郎。
明旦瞪大雙眼抬起頭來。
曹平苦笑:“真叫你對女人另眼相看可是。”
“大哥你們還沒有離婚。”
“我倆從未曾正式結婚。”
“孩子呢。”
“她請我高抬貴手,讓孩子有個正常家庭。”
“大哥,你真慘。”
曹平抬起頭,他從未想過這個慘字,這時才會過意來,一臉無奈,十分落寞。
“不怕不怕,人要自己爭氣,保管那些搖頭說不認識你的人稍後隔三十尺已經忙著迎上來向你展示笑臉。 ”
“爭氣是為著他們嗎?”
“當然不,是為著我們想生活更好。”
曹平笑,明旦也笑。
她翻閱琴頭上的工作表。
“嘩,這又是什麽,你已包辦所有廣告歌?”
曹平搖頭說:“不過三兩首。”
“巨人牌青豆,”她隨口唱:“哥哥愛吃,妹妹愛吃,全家愛吃,鮮嫩可口,巨人巨人,巨人牌青豆。”
曹平伴奏起來。
“這首比較通順悅耳。”
“由我作詞。”
“難怪呢,是大哥手筆,待遇可好?”
“能糊口便算了。”
明旦蹲下同他說:“大哥你切莫收起誌氣,我們是香檳魚子醬一級人物。”
曹平又笑了,“是,是。”
這時曹原推門進來,“明旦,你在這裏,正好。”
明旦雙手撐著腰,“你去了何處,為什麽不向我匯報?”
他買了食物飲品回來,還有一疊報紙。
“明旦,來看。”
明旦取過報紙讀:“廉署帶走貿易局高層”。
“廉政公署今晨又采取行動,打擊高層公務員涉嫌貪汙的大老虎,掩至逮捕正在當值的署理局長劉先恩,廉署對該案三緘其口,表示調查正在進行中。”
明旦放下報紙。
曹原說:“明旦,牽涉甚廣,我猜想如果祝昆還在,今日抓的就是他。”
曹平卻說:“你懂什麽,別惹明旦胡思亂想。”
曹原跌腳,“是,是,我太魯莽。”
明旦搖頭,“不怕,我同祝昆沒有感情。”
“你一直希望有父親。”
明旦輕輕說,“我的父親早已經死了。”
電話響起來,“明旦,我是蘇英,在你家門口,給你送禮物來。”
“我馬上回家。”
明旦一抓起大衣披上,趕回家去。
蘇律師從車尾箱小心翼翼取下一隻大盒子捧進屋內。
明旦說:“天氣像是回暖了,這件大衣可以報銷。”
“裏子都扯破,肩夾處脫線,早應扔掉。”
明旦笑,“對,現在隨時可以買十件新衣。”
“猜猜盒子裏是什麽。”
打開,是那具天文儀。
明旦小心放在近窗處。
“它是十九世紀末的英國古董,原本是中學教材,所以完整的不多,很有一點價值。”
明旦點頭。
“為什麽淨挑這具天文儀?”
“看到九大行星都不過是浮在半空裏的小球,心胸會比較廣闊。”
蘇英笑了,“會嗎,那是你性格豁達,與人無尤。”
“祝懋禎怎樣?”
“他親手把禮物捧上我辦公室。”
“然後呢?”明旦趨向前去。
“我斟一杯咖啡給他,我們談了一會兒,他很坦白,同我說他十分幸運,原先以為父親會再婚,他無緣享用他的財產。可是現在他順利承繼一筆財富,他打算開一家電腦動畫公司。”
明旦聽了,心裏一動。
“對於祝昆,他沒有太多感情,原來自十歲起,他便在英國愛薩克斯寄宿,祝氏並非一個好父親。”
明旦輕輕說:“可是他照顧到每一個人。”
“也許的確是不應苛求了。”
明旦問:“你們可有訂下一次的會?”
“他約我看電影,我推卻,我不喜歡戲院,一走進去黑黑墨墨。不見天日,他又約我聽音樂,我答應下來 。”
明旦第一次聽蘇律師絮絮說私事,十分高興。
“對他印象可有好轉?”
蘇英點點頭,“他很坦誠,這是難得的。”
明旦說:“蘇姐,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可是要用錢?”
“什麽都瞞不過蘇姐的法眼。”
“要來什麽用,要多少?”
“蘇姐,我想開啟一間音樂社,專做廣告歌曲——”
蘇英麵孔已經沉下去。
“這是一門生意,一間小小寫字樓即可。”
“一年蝕百來萬,十年一副身家。”
“蘇姐別一味潑冷水。”
她冷笑,“你是怕平原昆仲無聊吧,我不讚成,但錢屬於你,歸你作主。”
“蘇姐,這主意完全屬於我,他們一句話沒說過。”
“明旦,世上最厲害的騙子全待人自動入殼,他賣了你,你還幫他數錢。”
“蘇姐, 平原二人不是騙子。”
蘇英光火,“再說下去你會撤我職,明旦,你手上隻得這一點你生母用畢生幸福換來的資產,我不許你大筆取出做毫無把握生意。”
“好,好,稍安毋躁,這不過是一個建議。”
明旦斟一杯冰水給蘇律師。
隔一會兒她說:“家母的幸福什麽也沒換到,隻不過是這個男人忽然天良發現而已。”
“對不起,明旦”。
“我的想法同祝懋禎相似,原先以為父蔭與我無緣,誰知又分享三份一遺產,真是不幸中大幸。”
蘇其輕輕說:“搞音樂社也許蔣學正是內行。”
明旦抬起頭。
“我會與她商議一下。”
“謝謝蘇姐,有商有量,也許會談出一個結果來。”
“我真有你一個這樣懂事的妹妹就好了。”
明旦籲出一口氣,“我多怕你生氣。”
蘇英告辭。
這時,忽然一陣風把窗戶吹開。
天氣回暖,風不似先頭那樣尖刻,明旦沒有立刻把窗門關上。
天文儀上九大行星的溜溜轉動起來。
明旦抬起頭來,輕輕問:“是你嗎,祝先生。”
客廳裏清風流轉。
“你來看我?”
室內靜寂一片。
明旦歎口氣,“我生活得很好,你大可放心,我想辦一間音樂社,一則可以幫到朋友,二則自己做老板, 自由發揮,想你也會高興,還有,你已知道母親會逐步恢複健康了吧,西醫真奇妙,肺部有毛病,也不去醫治 ,索性另換一具好的,如常運作。”
她的聲音低下去。
到底年輕, 明旦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深夜,她門口仍停著一輛黑色小房車。
司機看看手腕上的三問金表,“守候整整一天,什麽也沒得到。”
那人的助手說:“她完全乾淨,與一般少女無甚不同。”
“她比她們漂亮多了。”
“可是一般無腦,仍然同曹家兩兄弟廝混。”
“這也證實她與祝昆的脾性完全不同。”
“祝昆那樣脾氣,其實也不會把生意往來同婦孺商量。”
“可是他那張聯絡網名單在什麽地方?警方已抄勻全世界,將整間貿易處電腦全抬回去檢查。”
那瘦子失笑,“現在哪裏還有人把重要資料放電腦裏。”
“他用手寫?”
“他是老式人,他不是電腦一代。”
“繼續監視還是怎樣?”
“耐心點,三天之後也許有答案。”
“天天換一輛車。”
“明白。”
他們看到永明旦排舞、練嗓子、拍硬照,閑時整個人掛在曹原身上,又專會扭著曹平使小性子。
監視的人累極。
“她真確什麽都不知道。”
“曹氏兄弟統共沒有工作,吃什麽?”
“照這幾天看,開銷亦不大,永明旦可以負擔。”
“吃女人?”
“老兄,世上隻有三種做法:一是男人賺錢給女人花,可是你又會說女人是敗家精,好了,她爭口氣,給男人花,你卻嫌那男人吃軟飯,她自己賺自己用呢,是個淒清的老姑婆,倒底怎麽做才對?”
助手放下手中一本武俠小說,“我替永明旦不值。”
“她那樣開心,你不用為她委曲。”
“那樣年輕, 升學還來得及 。”
瘦子說:“我倒是羨慕她自由自在。”
“成了名,盯梢的怕不止我們,還添大群記者。”
“可怕。”
“祝懋禎祝懋寧兄妹有什麽行動?”
“他們已決定出售大宅回去西方另起爐灶。”
助手詫異,“那即是說,無人對祝氏的生意有興趣。”
“你說得對。”
“祝氏不做,自然有人做。”
永明旦不知那是什麽生意,她另有主張。
她興奮地同曹平說:“大哥,蘇律師有一個建議:我們投資,借爾信的管理人員,組織一個音樂社,由你做主持,負責作曲作詞,先接小生意做,你說怎麽樣?”
“投資,我何來資本?”
“你投資你的才華。”
曹平失笑,“我是個洋琴鬼,半生在夜總會混飯吃,何來才華。”
永明旦甚有辯才:“所以要把握機會證明你有頭腦呀。”
他想一想,“明旦,你是老板?”
“不不,音樂社叫紫色平原。”
“那樣過氣名字誰敢用。”
“你聽哪個過時的人說紫色平原過時?那些人連過時的資格都沒有,過氣指當年曾經時興過,他試過流行嗎,我不相信,這種人說什麽,何必理他。”
曹原站起來,“就叫紫色平原。”
明旦笑,“老外的樂隊,有叫毒藥,叫誤殺,叫活死人,叫後巷仔,叫和音……相形之下,紫色平原不知多悅耳。”
曹原說:“大哥,別固執。”
明旦說:“大哥,我們已經接到工作,緊急服務中心希望有人做義工為孩子們寫一首歌,教懂他們有要緊事打三條九,你做不做?”
曹平發呆。
“這首歌將拿到所有小學去唱,喂,同夜總會生涯有很大分明可是?”
曹原說:“我來試一試:九九九,會幫到你。”
明旦笑:“——九九九,救援到。”
“別咬文嚼宇,孩子們聽不懂。”
曹平說:“的確需要好好動腦筋。”
明旦收起一隻隻酒瓶,“那拜托你好好構思。”
“用吉他伴奏,老師可以和唱。”
“好主意——九九九,幫到你,有急事,九九九,火警,流血,記住九九九號碼……”
明旦與曹原大笑起來。
對街監視的兩個中年人可以在窗口清晰看到他們歡笑。
瘦子惆悵,“是什麽今他們這樣高興,我敢說,他們有的我全有,為什麽我享受不到那樣快樂?”
他的助手輕輕答:“因為你不再年輕。”
也許是。
明旦日以繼夜灌錄新唱片,在錄音室做得煩了,推門出去透氣。
“曹原,載我到山頂兜風。”
工作人員追著出來,“明旦,你去何處?快完工了,回來是正經。”
“半小時。”
“三十分鍾一定要回來。”
明旦一上車就訴苦:“那些歌難聽死了,隻聽見並並蓬並並蓬,震耳欲聾。”
曹原微笑,“路很長,忍耐一下。”
明旦惋惜說:“這樣半心半意亂唱,聽眾一下子發覺,會不高興。”
曹原嗤一聲笑,“你真可愛。”
“我堅信還有聽歌的人。”
“我們回家去拿蜜糖水潤喉。”
“來得及嗎?”
“你是主角,他們一定會得等你。”
回到曹宅,全無燈火。明旦說:“大哥不在家。”
曹原取出鎖匙開大門。
本來進廚房取了蜜糖瓶就可以回錄音室,可是明旦一眼看到沙發邊有一雙血紅色高跟鞋。
她臉色沉下來。
曹原拉她,“我們走吧。”
明旦聽若不聞,咚咚咚向睡房走去。
曹原急得叫:“明旦,你幹什麽?喂,他在自己家的睡房裏幹些什麽,與別人無關。”
他拉不住她。
明旦怒火中燒,嘭一聲踢開房門,開亮燈,“滾出來!”
床上兩個人跳起來。
曹平愕然,“明旦,是你。”
永明旦撲向前。把床上女子拖下來,扯住她頭發罵:“滾出去,走越遠越好,否則我挖出你眼珠。”
那女子身上隻有內衣,跌跌撞撞,臉上捱了兩個耳光,金星亂冒,頓時以為是人家妻子找上門來,不敢聲張,抓了大衣赤腳逃命。
屋內亂成一片。
曹平連忙穿衣服追出去,他大叫:“這是什麽事?”
那女子已經像狗一般奔上車,發動引擎疾駛而去。
明旦撐著腰喃喃咒罵。
兩兄弟同時瞪著她。
明旦轉頭大聲反問:“看什麽?”
曹平說:“那是我的客人。”
“淫婦。”
“或許是,但與你無關。”
這四個字叫明旦呆住。
是。與她無關……
曹平回屋去關上門, 這次上了鎖。
曹原走近,“永明旦,你怎麽了?”
“我們回錄音室去。”
“不,你一個人回去,冷靜,想清楚。”
明旦雙手與聲音一起顫抖。
她猶自倔強,“想什麽?”
“你愛的一直是他可是?”
明旦反問:“你說什麽?”
“我到今天才知道你愛他。”
明旦上車。
曹原還在路旁喃喃自語:“我真笨,我一直沒發覺,你不過是利用我親近他。”
明旦回到錄音室。
工作人員鬆口氣,“好了,回來了。”
她的聲音發抖,工作到黎明才完工。
門外有人等她。
明旦啞看嗓子叫他:“曹原。”
那人轉過頭來,卻是曹平,“他不是同你在一起?”
明旦頹然。
“你倆吵架?”
明旦不出聲。
“吵些什麽?剛剛否極泰來,三人都有工作,大家有飯吃,又吵架?”
明旦臉色煞白。
忽然她靠在曹平肩上飲泣。
“我負責去把他找回來。”
錄音室工作人員看見,拍著她肩膀說:“大功告成,喜極而泣。”
不是。
曹平問:“昨夜你可是喝多了?”
明旦不知如何回答。
曹平歎口氣:“我也發過酒瘋,記得嗎?”
明旦的手提電話響起來,明旦沒有機會解釋。
“明旦,我是蘇英,急事找你。”
蘇英的車子十分鍾便駛到。
她讓明旦上車,“找你一夜,隻說你在錄音室。”
明旦點頭。
“怎麽了,雙目清腫,似哭過來。”
明旦不出聲。
蘇英問曹平:“可是賢昆仲叫她難堪?”
明旦搶著問蘇英:“找我什麽事?”
“祝懋禎有事與你說。”
“我與他沒有關係,我不會見他。”
“明旦,凡事你一定先說不,唉,這也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法:對方必是敵人,拒絕了再說,你想長生不老嗎,不,你想名利雙收嗎,也不!”
明旦隻得跟蘇律師走。
曹平看看她離去。
明旦問:“蘇姐,祝某找我幹什麽?”
“大屋已售出,他收拾雜物,發現一些東西。”
“珠寶、照片、遺囑,都與我無關。”
“不,他說不是名貴物件。”
明旦覺得奇怪,在祝宅,即使是不起眼的擺件,也相當名貴。
蘇英陪她到了大宅,祝懋禎在門口等,明旦微笑,這是在等她嗎,當然不,他等蘇英。
不知怎地,在芸芸眾女中,他對她情有獨鍾。
“請進來。”
大屋裏起碼有五六個工人在包裝細軟雜物,預備付運。
祝懋禎說:“家具笨重全不要了,家母隻吩咐取走一對花瓶。”他伸手指一指。
那是一對孔雀綠的閃光玻璃瓶。
蘇英嗯一聲:“罕見的鐵芬尼玻璃。”
祝懋禎問:“明旦,你還想拿什麽請不要客氣。”
明旦搖搖頭。
“在一格抽屜裏,我發現這個。”
祝懋禎取出一隻櫻桃木盒子,打開。
明旦探頭過去一看,呆住,盒子裏放著三包不同牌子未曾拆開的香煙。
明旦莫名其妙拾起頭來。
祝懋禎也十分困惑,“三包普通香煙,為什麽放在盒子裏,盒子又藏在櫃裏?”
明旦輕輕說:“我沒有興趣知道。”
他笑了:“懋寧也這樣說,你倆口氣真像。”
他當著同父異母妹妹把香煙拆開,小包裏頭,的確是香煙。並無異樣。
他很公平。
他說:“萬一是三包鑽石,我不打算獨吞。”
明旦說:“你比你妹妹大方。”
“其實懋寧比我更不計較財富,她隻是氣忿父親鍾愛你。”
明旦不出聲,他對妹妹很好,事事護她。
“你抽煙嗎?”
明旦答:“不,家母年輕時吸得太多,健康欠佳,我很警戒。”
“看樣子你同我一樣,對生父並無了解。”
明旦心一動,她用案頭打火機點著一支,吸一口。
小時為母親點煙,也是先吸一口,才遞上去,明旦經驗老到。
“十足是普通香煙,不含雜質。”
祝懋禎聳聳肩,走開與蘇英去低語。
明旦按熄香煙,抬起頭。
工人進來拆水晶燈,她避開他們,順手把木盒捧在手中。
片刻蘇英請完話,同明旦說:“你來我辦公室簽幾個名字。”
祝懋禎過來與她握手道別,“明旦,這是我的地址及通訊號碼,有事找我。”
明旦點點頭,走上車去。
他還有話同蘇英說。
隻見蘇英輕輕搖頭。
他忽然掏出一隻小小盒子,鄭重遞給蘇英。
明旦渾忘自己的煩惱,伸長脖子,管閑事,看風景。
隻見蘇英把頭搖得更加厲害,祝懋禎的臉色漸漸灰敗。
終於,蘇英上車來,籲出一口氣,一聲不響,把車開走。
明旦問:“他向你求婚?”
“我根本不認識他。”
“你心裏另外有人?”
“小孩子別多管閑事。”
“你甚至不去發掘可能性,可見一定另外有人。”
蘇英忽然笑了。
她開車回公司,取出文件給明旦簽妥。
明旦這才發覺那隻櫻桃木盒子還在她手中。
回到家,她順手放在桌子上。
電話錄音機上有母親留言。
“——仍是零下三十度嗎—你時時不在家,我已出院在家休養,據說,捐贈器官的人是一個大學講師,最近,我好似對閱讀比較有興趣,是因為受他影響嗎。媽媽。”
明旦微微笑坐下來。
母親這條命總算撿回來了,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明旦忽然想起曹平見多識廣,她打算叫他看看櫻桃木盒子有什麽稀奇。
電話沒有人聽。
明旦想一想,明天才去找他們吧。
第二天大清早,她到曹家,剛想按鈐,發覺大門半掩。
她推門進去叫人,心中暗暗驚慌。
沒人應她。
明旦剛想退出,卻聽到有人呻吟。
明旦大著膽子走近浴室,看到曹原正在洗臉。
明旦放下心來,“曹原,是你,大哥呢?”
她忽然看到洗臉盤裏一片殷紅,她吃驚抬頭,發覺曹原左眼角爆裂,正在流血,臉頰又紅又腫,青一塊紫一搭。 明旦嚇呆。
他不去理睬明旦,自顧自在眼角貼膠布。
明旦停停神,聲音顫抖,“我陪你去醫生處縫針。”
曹原仍然當她透明。
“眼睛會瞎,非小心處理不可。”
他奪門而去。
明旦正想追上,又聽見呻吟聲。
她找到沙發角落,看到曹平躺在地上,右肩受傷流血。
明旦本能過去扶起他,他咬緊牙關說:“叫救護車。”他痛得滿頭冷汗。
明旦連忙撥三個九宇。
“警察來了,隻說是意外。”
明旦隻得點頭。
“千萬不要提曹原兩個字。”
明旦又點頭。
他右肩被破玻璃瓶插中,碗大一個傷口,血肉模糊。
又一次,他為著她的緣故,到醫院縫針治療。
醫生出來同明旦說:“你是他妹妹?放心,隻是皮外傷,取出碎玻璃縫了廿多針,過幾天可以出院,不過,傷者堅持是意外,我看是醉酒打架,你勸勸他,以後戒了酒才是好漢。”
明旦走近病床。
病人別轉頭去。
明旦輕輕說:“我知道:好好一個家,好好兩兄弟,直至遇上永明旦。”
曹平不出聲。
明旦走近,“你們兩兄弟竟要取對方性命?”
曹平仍然一聲不響。
淩晨,曹原大醉回來,雙眼通紅,大聲對他喊:“你與我爭永明旦?你明知我隻有這個人,你竟不放過我們?”
他不知如何回答。
“怪不得乃嬋出走,你毫無表示,她一早知道你心毒,悄悄退出,你便為所欲為。”
他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他兄弟把他自沙發上拉起來,曹平掙脫,用力把曹原推到一邊。
曹原不肯放手。
他一拳揍到曹原眼角。
他痛極,抓起酒瓶敲破,重重插過去。
兩個人都喝得太多,把半生怨忿發泄在對方身上。
直至看到鮮血,他們才停手,兩人戰栗地坐倒地上,隻會喘氣。
曹原掙紮起來,悔恨交逼。
“我送你去醫院。”他說。
他走進浴室,看到鏡子裏麵孔,他的酒醒了,幸虧沒有母親,否則她一定傷心欲絕。
剛用冷水敷麵,永明旦來了。
曹原再也沒有勇氣麵對她,奪門而逃。
曹原不想再爭。
曹平在病床上鼻酸,幸虧沒有母親,否則一定傷心欲絕。
明旦不識向,探向前去,“大哥——”
就在這個時候,病房忽然漆黑一片。
曹平愕然,轉過身來。
隨即聽見走廊有腳步聲,“通知病人別怕,停電,後備發電機會立刻啟用。”
曹平鬆口氣,正想坐起來,忽然覺得軟而糯的嘴唇碰到他的嘴角,電光石火,他知道這是永明旦。
她的臉頰濕潤,顯然是哭了。
那三兩秒鍾時間,長得像一生似,叫曹平迷醉。
她輕輕離開。
燈光又恢複了,一室通明。
醫護人員互相走告:“好了好了,有電了。”
“發生什麽事?”
“發電站故障,已在搶修。”
曹平睜開眼睛,發覺永明旦己經不在房裏。
他哽咽起來。
明旦在街上遊蕩一會,回家休息,半夜驚醒好幾次。
蔣學正不住找她:“明旦,在什麽地方?你得來化妝,下午開記者招待會。”
“我馬上來。”
“馬上是二十分鍾還是三十分鍾?”
“半小時。”
“準時是任何行業的首要守則。”
“明白。”
明旦去探訪一個人。
在一條消防車通不過的小路頂,有一棟舊樓,外牆剝落,屋裏卻相當舒適寬敞。
明旦按鈴。
立刻有人開門,半晌,那人笑出聲說:“明旦是你,貴人踏賤地,有何貴幹?”
那是一個中年人,外型有點邋遢,可是笑容熱誠。
明旦進去坐下,“劉叔你好。”
這正是把她介紹給紫色平原的經理人大劉。
“記起劉叔了,火百合好嗎?”
客廳牆壁掛滿二三線歌星演員的簽名照片。
有人寫“劉叔:恩同再造”,又有人乖巧地寫“劉叔,身體健康,財源廣進”,就差沒有“馬上封侯,百子千孫”。
大劉說:“既然來了,替我簽一張照片,掛在當眼之處,以壯聲勢。”
“是,劉叔。”
大劉取出張十乘八照片。
明旦想一想,這樣寫:親愛的劉叔留念,萬世師表,永明旦敬贈。
大劉高興得笑起來:“哈哈哈哈,明旦最乖巧。”
他滿意到極點。
明旦四周圍打量一下,“師母呢?”
“回鄉探親去了。”
大劉把照片掛在牆壁正中央當眼地方。
“市道好嗎?”
“差極,三兩千都有人唱一場。”
“記得我嗎,”明旦說:“八百一場。”
“那時你還不是明星,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劉叔最有趣。”
“火百合好嗎?”他再一次問候。
“她在美國接受治療,大有起色。”
“那多好,我還以為她紅顏薄命,可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現在母憑女貴,否極泰來,明旦,有錢可使鬼推磨,你說可是。”
大劉那一連串成語叫明旦啼笑皆非。
“明旦你將成為大明星了。”
“托你劉叔的鴻福。”
她放下一個信封。
“咦,這是什麽?”
明旦很坦白,“請劉叔吃果子。”
“好,好。”
“劉叔,多謝你一次又一次幫我們母女。”
“我可是看著你出生的呢。”
“劉叔,當年,母親與我生父為何分手?”
“火百合沒同你說?”
明旦搖頭。
“她不說我怎好意思講?”
明旦笑了,“你們上一代真有操守口德。”
“你同火百合長得一模一樣,”大劉感慨,“但是運氣好得多。”
這時蔣學正的電話來催。
明旦說,“劉叔,改天再來看你。”
大劉送她離去,關上門,轉身說,“好出來了。”
曹原從一間房間裏緩緩走出來。
他垂著頭,眼角已經縫針,一道黑疤像條蜈蚣。
大劉問:“都聽到了?”
他點點頭。
“她知道你躲在房內。”
曹原不出聲。
“永明旦至聰敏不過。”
曹原頹然坐下。
大劉說:“打死不離親兄弟,去,與大曹道歉。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曹原喃喃說:“她倒底喜歡誰?”
大劉嗤一聲笑出來。
曹原狐疑地抬起頭。
大劉揶揄說嘴,“一人一生其實隻能愛一人,若果兩個都愛,你說呢?”
曹原明白了,輕輕答,“一個也不愛。”
“謝天謝地,靈魂入竅了。”
“她隻是樂得與我們作伴廝混。”
大劉笑,“這話是你說的,我沒講過什麽。”
“本來,紫色平原是酒吧區最受歡迎的一組樂隊。”
大劉說.“是是是,先怪女人,再怪社會。”
“我們的生計不錯。”
“阿原,鋼琴與色士風已近尾聲,若非永明旦加人,你倆早已結業。”
“我不相信”
“沒有一個走下坡的藝人願意相信,統統以為染紅頭發,換件時裝又可重頭再來。並且認為新人千萬酬勞 ,全屬誇張。”
曹原悲哀地說,“我們還沒有老。”
大劉接上去,“仍然可以工作,大曹可以繼續做廣告歌,你,上海你去不去?我有場子。”
曹原不出聲。
大劉勸說,“忘記永明旦,有些人有些事,不屬於我們,鏡花水月,海市蜃樓,想來無謂,不如腳踏實地 。”油滑如他,也不禁黯然神傷。
隔一會,曹原低聲說.“我無家可歸。”
“有人願意收留你,條件是你得先求大曹寬恕。”
“誰,”
這時有人敲門。大劉去開門,原來是嘉兒挽著食物上門來。
大劉說,“是我叫嘉兒來看你。”
曹原呆木。
他感覺自己的眼淚落到腳背上。
他詫異地抬頭,他哭了?男子流血不流淚,為什麽會哭?
他用手抹去淚水,輕輕說:“嘉兒,原來是你。”
嘉兒緩緩走近,“可不就是我。”
不知怎地,她亦淚盈於睫。
大劉說,“你們慢慢談,我去買報紙。”
他識趣地離開住所。
明旦到了爾信娛樂,隻見一班工作人員像看到寶貝那樣鬆口氣,“好了好了,鳳凰來了。”
這是在說她嗎?
但是化妝服裝發型師一湧而上,替她打扮起來。
她張開雙臂,像一隻洋娃娃似任人擺布。
粉一層層刷上,頭發卷起來,又放下吹直,衣服一件件試穿。
每個人都滿頭大汗,隻除出永明旦。
她靜心讀小說。
妝扮好了?站到大鏡子前一看,幾乎不認得自己。
一身最時尚打扮:煙霧眼,粉紅胭脂、腫嘴唇、低腰技、小背心、彩珠腰帶、小皮靴,但,這是永明旦嗎?
比起她第一晚走進五十年代酒吧的時候,她是進步得多了,不過本相仍為脂粉遮蓋。
蔣學正進來看過,十分滿意。
她這樣說:“各位,要人有人,要歌有歌。”
明旦朝上吹出一口氣,把遮住眼睛的劉海吹到一邊,發型師立刻發覺了,替她撥回。
蔣學正看看手表,“各位,時間到了,出發吧。”
她一直各位長各位短,彷佛永明旦是一件集體創作,今午是他們精心炮製作品麵世的時刻,所以特別緊張 。
“上車出發。”
一大班人跟著永明旦登上長身車。
在車上蔣學正有點擔心:“胸脯會不會太大”
助手想一想:“世上沒有太瘦錢太多或胸脯太大這回事。”
明旦駭笑。
到了現場,原來是一艘白色百多尺長遊艇,客廳並不小於一般住宅,沙發酒吧具全,還有一架小小鋼琴, 琴師正在演奏明旦新唱片上曲子。
這樣的記者招待會、倒也別開生麵。
琴手是一個穿黑色緊身衣服的年輕女子,唉,明旦想,換是平原兩兄弟就好了。
明旦到琴邊坐下。
琴師向她笑笑。
明旦說:“我喜歡你的衣服。”
“上頭吩咐穿黑色,莫搶永明旦鋒頭。”
明旦說:“一個服裝設計師說過.穿得花梢是希望引人注目:‘看我!看我’,等到那人不在乎人家是否 注意他的時候:‘不看就別看好了’,人家反而最注意他。”
琴師笑:“說的好,你是永明旦嗎?”
“是,我是宣傳海報上的永明旦。”
“你漂亮極了。”
明旦苦笑,“這身打扮動都不能動,招待會還沒開始,已經腰酸背痛。”
“不怕,你年輕,你撐得住。”
蔣學正走近,“明旦,你在喝啤酒?快放下,你會水腫,快隨我到後台補粉。”
沒想到遊艇也有後台。
招待會準時開始。
他們讀出永明旦三個字,蔣學正把她輕輕推出去。
閃燈一起亮起。明旦雙眼完全不能視物,她本能伸出手扶住一張沙發才能站穩。
可怕。她心想。怪不得所有人在成名之後都設法躲起來不見人。
眼前金星好久才消失,記者圍上來細細鑽研她全身,有一兩個老實不客氣把臉擱近到六寸距離,打量她眼睛鼻子,明旦隻得朝他們笑。
這次,她樂得不說話,她無話可說。
沒有人問她對唱歌事業有什麽盼望,唱的是何種音樂,怎樣演繹歌詞。
“你三圍尺碼是什麽?”
“爾信付你多少薪酬,是否千萬三年?”
“聽說你有後台老板,澄清一下可好?”
“你身體各部做過矯型手術嗎?”
“有沒有親密男朋友?”
“歌星談麗容的男友比她小十二歲,你看法如何?”
“我有資料,你母親也是歌星?你出身酒吧,此刻是否飛上枝頭?”
明旦笑得有點累,揉揉嘴角,她一題也不答。
忽然有人說:“有龍蝦及石蠔,大家快來吃自助午餐。”
一班年輕記者立刻湧上甲板上去。
琴師搔搔頭。
明旦輕輕說:“人家也是找生活。”
“你真寬宏大量。”
船慢慢駛出港口,藍天白雲—令人心曠神怡。
明旦輕輕唱:“借風吹向白雲層,我勞你做一個送信人,把這首無言詩,一句句念給我的心上人……”
琴師立刻伴奏,並且訝異地說:“哎呀,你會唱歌,唱片中的歌為何那樣難聽?”
明旦也笑說:“你也會彈琴呀。”
“我們在這艘船上幹什麽?”
明旦與她一起笑起來齊聲答:“找生活。”
半晌,琴師感喟說.“你的生活比我們的強多了。”
幸虧船在附近兜一個圈子就回頭泊岸,記者們酒醉飯飽,又帶了紀念品,高高興興回去。
蔣學正問明旦:“為什麽不說話。”
“他們一早已決定要怎麽寫,說也沒用。”
助手笑。“明旦,你這樣年輕便洞悉世情,怕很難開心。”
明旦真想回到酒吧,換上寬鬆長裙,隨意哼出她喜歡唱的舊歌。
蔣學正忙看回公司去調排唱片發行事宜。
她在電話裏吼.“什麽,旺角已經有翻版出售?”
回到家,明旦把舞台裝束一件件除下,洗了三次臉,才把化妝洗淨。
靜下來了。
屋裏掉一根針也聽得見。
明旦十分珍惜這一刻,過去三年,她無時不在張羅一個家的開銷。
每次外出,總把小錢包抓緊緊,每張鈔票摺疊整齊,生怕兩張錯當一張用。
無論買什麽,都小心翼翼,窮困的她心胸也難免跟著狹窄起來。
這一刻她知道已經脫離了她的出身。
那隻櫻桃木盒子還放在桌子上。
明旦再一次打開,取出香煙細看。
這一次,被她看出了破綻。
她立刻帶著盒子去找蘇律師。
蘇英正在見客,明旦在她辦公室等了一會。
片刻蘇英出來,“明旦,什麽事?”
“蘇姐,這幾包香煙有什麽不同?”
“我不抽煙,我叫小耿進來。”
那小耿進來一看便知端倪,立刻說:“我也抽這煙,比公價便宜三份一,何樂而不抽。”
“為什麽?”
“小姐,你明知故問,煙包上沒有完稅印花,是私煙。”
蘇英變色。
“是,”明旦說:“這是私煙。”
小耿聳聳肩,“到處有得賣,十分猖獗,這種時勢,誰不想省幾文。”
他出去了,辦公室內忽然靜寂。
過一會,明旦低聲說:“原來他做私煙生意。”
蘇英一聲不響。
“難怪他一想退出,有人苦苦相逼。”
蘇英伸手按著她,“明旦,不要猜測。”
“蘇姐,”明旦抬起頭來,“他真的是自殺?”
蘇英壓低聲音,“你與他不熟,你無謂追究,一切由警方辦理。”
明旦的頭越垂越低。
“還有誰知道這事?”
明旦搖頭。
“平原兄弟呢?”
“他們沒看出來。”
“好極了,別向任何人提起,東西放我處,你回家休息,對了,蔣學正說招待會非常成功,恭喜你,新唱片已於今晨推出,銷路中上,看明天新聞出來後走向如何。”
明旦像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蘇英說.“明旦,別叫我擔心。”
“啊不會,蘇姐,你放心好了。”
蘇英等明旦離去,把櫻桃木盒子放地下,一連踏幾腳踩爛,連碎木帶香煙丟進廢紙籮,她鬆一口氣。
明旦回到家門,發覺大門口的紅泥大花盤有移動過跡象。
她警惕地抬起頭來。 有一個穿白上衣卡其褲的年輕人笑著走過來。
“我是光明日報記者,可以說幾句話嗎?”
明旦訝異,“不是在船上都說了嗎?”
他滿不好意思,“我睡過了頭,沒上船。”
“嗬,那多不幸。”
他又說:“我怕被上司開除。”
“下一個約會記得早點起床。”
他隻得訕笑。
這時司機走過來,“永小姐,你叫我?”
他怕這人糾纏她。
記者懇求,“十分鍾。”
明旦問:“你想怎麽樣?”
“三個問題,問完即走,絕不拖延混賴。”
明旦微笑,“請到後園喝杯熱茶。”
司機就站在不遠處。
後園是另外一個天地,林蔭,小小木凳木椅,女傭捧出熱可可與三文治。
記者停停神,陪笑說,“天氣已經回暖了。”
“那麽,讓我請你喝冰凍啤酒,記住,三個問題,十分鍾,你自己說的。”
“永明旦,從酒吧演唱走上明星之路,有什麽感想。”
明旦抬起頭,想了很久,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回答,她說,“我不想高興得太早。”
“聽說你母親是當年著名梅花歌舞團的主角之一火百合,她可有傳授你什麽工夫?”
明旦這才發覺這貌作憨厚的記者不簡單,也許這也是她學習獨力應付記者的時候了。
明旦答:“家母教我,睡覺之前,一定要卸妝。”
“你的親密男友曹原,是一名樂隊領班,可是事實?”
“他永遠是好朋友,今日是,明日也是,他教會我許多,現在我站台上,雙膝不再顫抖。”
這時,有聲音笑,“我以為是誰,原來是光明日報大記者姚維澄先生。”
那記者一見是蔣學正,連忙取起相機,匆匆拍了幾張照片,“我這就走了。”
蔣學正說,“我同你老總說話,投訴你。”
記者也笑,“上頭與我狼狽為奸,但求發掘獨家新聞,謝謝蔣小姐,謝謝永明旦,後會有期。”
他連奔帶跑走掉。
明旦笑說.“蔣姐你怎麽來了?”
“司機說有陌生男子纏住你,我不放心。”
“我正學習應付。”
“這小姚是著名滑頭,你以後要當心。”
“一支筆必定活龍活現。”
“你休息吧,明天有簽名活動。”
明旦點點頭。
她與母親通了一個電話。
卜醫生正在她身邊,同明旦這樣說:“我明日啟程返來,永女士喜歡這邊寧靜生活,康複理想,她與護士會再多留一陣。”
“西醫真偉大。”
卜醫生大笑,“盡其所能罷了,有時未必有這樣理想結局。”
母親這樣說:“明旦,這裏空氣清新,沒有搓麻將聲音,真像香格裏拉。”
明旦微微笑。
“其實自小你一個人生活,後來又得扶著我走,現在你樂得輕鬆。”
“我很想念媽媽。”
“蔣小姐說你很忙,每天都有節目。”
明旦躺在床上,舒服鬆弛,漸漸眼皮抬不起來,她輕輕放下電話,轉一個身,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司機捧來大疊報紙。
蔣學正打電話來叫她馬上翻閱。
明旦打開報紙娛樂版,隻見拳頭那樣大字:“永明旦身段出眾”,“永明旦有條件走豔星路子”……
她嚇一大跳,一時沒適應過來,想像中隻有戰爭、天災、人禍,才配有這樣大的頭條與圖片。
永明旦做過什麽?這可算浪費篇幅?
她看看一大堆七彩圖片發呆,明日,又輪到別人登場,如此人力物力,竟找不到更好標題。
不過,今日得益的人是她。
蔣學正十分興奮,“明旦,照片中的你亮麗之極。”
明旦想一想,笑,“我看也是。”
“多點信心,耽會有人來替你化妝。”
“以後每次出去都得由專人妝扮?”
“那當然,我去晚宴也找化妝發型師整頓一番,何況是歌星。”
“歌星。”明旦笑起來。
“對,歌星。”
明旦整理好報紙,放到一邊。
她忽然被港聞版角落小小一段新聞吸引。
“歌女跳樓命亡”。
從前,記者喜歡咬文嚼宇,會用香銷玉殞,天妒紅顏這種字眼。今日,已無謂轉彎抹角,把人地時事記錄報告算數。
小小字樣像油絲般鑽人明旦眼簾:“死者區莉莉,歌女,廿九歲,染有毒癖,昨日深夜一時,突然從十九樓寓所一躍而下,當場斃命”。
就這麽幾個字。
附著一張小小指甲尺寸照片,明旦認得是莉莉,她與她,一前一後,曾在五十年代酒吧演唱。
明旦覺得一股寒意自頂至踵灌下,四肢麻痹,她說不出話來。
她深深悲哀,不,不是為著區莉莉,她不認識莉莉,她隻見過莉莉一麵,明旦是為所有貧女悲哀。
每年都有比上一年更年輕貌美的窮家女出來找出身賺快錢:你唱歌我跳舞她伴酒,整個森林都是豺狼虎豹,一具小小肉身,略轉錯一個彎,陷落一個陷阱,脆弱生命就此結束,還有,死了也是白死,死了是活該,死了是不夠自愛。
明旦打了一個冷顫。
她母親不知如何掙紮著活下來,然後又輪到她,社會上不知多少這樣無名無姓的弱肉,有些找到出路,有的走向絕路。 明旦年輕,從未消極,但是她見過被欺騙遭遺棄的母親絕望。
好幾次她醉倒地,明旦放學看見去扶起她,她會厭倦地推開女兒,“讓我去,讓我去。”
又無緣無故對外婆的照片說“我跟著馬上就來,”隨即又會神經質地笑,“無論到什麽地方,老人還不是 向我要錢,見了麵也無用。”
隻差一點點,一條線那麽多。
母女活了下來,掙紮到較高的幹地,坐下吸一口氣,又再開步走,捱下來,得到較好的際遇。
明旦願意為莉莉同聲一哭。
她伏在桌子上,動也不動,默默流下淚來。
那一天,全市人都看到了娛樂版永明旦的彩照。
曹平在家寫廣告歌,報紙派上門來,一打開就是永明旦的笑臉。
他看了很久很久,有點心酸,有點高興,更有許多惆悵。
他獨自在屋裏,毋需掩飾感情,他緩緩把報紙收起,走到鋼琴邊,輕輕彈出“我做什麽才好”:自從你離開我之後,我做什麽才好,我做什麽才好……
這是永明旦在五十年代酒吧唱的第一首歌。
然後,他收拾心情工作。
他得為一種洗頭水作曲作詞。
“你離開我之後,我做什麽才好,洗一個頭,淋一個浴,從頭再來,再去追求一個新的夢,新夢洗頭水… …”
曹平大笑起來,整個人伏在琴鍵上,發出響亮蓬的一聲。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
“大哥,大哥?”
“這裏。”
嘉兒挽著盒子,“給你送新鮮熱辣的咖喱雞飯來。”
“你自己也夠忙的。”
“還好。”嘉兒笑著把飯菜盛出來。
“阿原今日如何?”
“兩兄弟倒底幾時和解呢?”
曹平問非所答:“可以想像一切由你照顧,衣食住行,他菜來伸手飯來開口,每日起床等吃飯,睡午覺,然後還要發牢騷發脾氣。”
嘉兒笑,“都被大哥說中了。”
“你仍然義無反顧。”
嘉兒掩著嘴笑,“大哥真聰明。”
“為什麽?”
嘉兒說:“看見他就開心,他不在,我沒意思。”
曹平歎口氣,誰欠了誰,一目了然。
嘉兒看到報紙一角,“看到了?”
曹平點點頭,“很難看不見。”
“可不是,阿原瞪看照片,也看了許久。”
曹平笑,“你倒是大方,不妒忌嗎?”
“他現在同我在一起,天天在我家吃飯。”
曹平說:“你是一個好女子。”
“乃嬋也是,一言不發,知難而退,沒有給你絲毫麻煩。”
曹平點點頭。
“但是在你心中,世上最好的仍是永明旦吧。”
“我有那樣說過嗎?”
“下星期我跟曹原到上海去一間酒吧做工。”
“滬人好心思,酒吧叫什麽名字。”
“叫霞飛路。”
“啊。”
“你需用滬語輕輕讀出,這霞字念鴉聲:鴉飛路。”
曹平說:“預祝你們成功,我管我忙,你看:溫馨牌毛線、爽潔牌濕紙巾……都在等著我呢。”
“乃嬋說,歡迎你去探訪孩子。”
“是嗎,每一件事你們都設想到了,完美結局。”曹平哈哈笑起來。
嘉兒把手放在他肩上一會兒,才開門離去。
曹乎忽然又笑起來。
笑聲中諷刺之意越來越濃,連自己都受不了。
他披上外套到黃金商場去。
報上消息說永明旦會在那商場簽名。
他遲到許多,商場人頭湧湧,許多是十多歲染金發少年。他輕輕擠進一角,默默注視台上。
永明旦衣著奇異時髦,長褲上罩短裙,背心外套紗衣,穿了七八層,仍然衣不蔽體,看到許多皮膚,她先演唱一首曲子,然後坐下簽名,記者湧上去拍照。
曹平被人潮擠出視線。
他貪婪地張望多一眼,明旦亮晶晶麵孔將永誌他心裏。
他躑躅離開商場,在玻璃櫥窗裏看到自己臉上好似被煙熏過似黃黑,佝僂著背,未老先衰,頹喪不振。
曹平有頓悟,他挺起胸,走到附近理發店:“剪平頭,敷臉,剃胡髭。”
天氣一日比一日回暖,他去買了好幾套淺色成褲替換。
活著要有活著的樣子。
曹平又笑起來,這彷佛已是一個不錯的結局。
他回家繼續創作。
明旦的母親終於要回來了。
蔣學正說,“這間小平房正適合她休養,明旦,你不如搬到市區,我們進進出出喧鬧不堪,會妨礙她生活 。”
明旦想了很久,終於點頭。
她不想母親看到她日夜苦幹,她不想解釋,也不想抱怨。
蘇英幫她找到半山兩房公寓,高高在上,車子自市區駛十五分鍾才到門口,從露台看下去,山下淡淡罩煙霞中,十分遙遠。
明旦狐疑地問,“我上來了嗎?”
“上來了。”
“唱片銷路有那樣好嗎?”
蘇英嗤一聲笑,“過得去啦,若真的頂級暢銷,你已住進堡壘。”
明旦笑笑說:“那麽,我會垂下長發,讓王子爬上來。”
蘇英大笑,“王子,哈哈哈。”
“有見到祝懋禎嗎?”
蘇英搖搖頭,“我們沒有再聯絡。”
電話響了,她低低說起來:“我已決定為社區服務一段時間,每周抽十多小時做義工,原來當上律師那麽久,我忙著做公司替人賺錢,竟未上過法庭,你說有多可笑。”
對方是誰?
“睡得還算好,隻是扭到脖子,酸軟不已,從前哪會這樣,歲月不饒人。”
明旦想:也許就是這個人了,願意與他說到衰老,那真得有點感情才行。
“明旦這邊已經上了軌道,你可想去度假?去一個冷門地方——處子島的聖湯默斯可好?什麽,那裏每年接待百萬計遊客?”她大笑起來。
明旦越聽越狐疑。
“你要同明旦說幾句?明旦,是蔣姐。”
永明旦張大了嘴。
電話另一頭是蔣學正?
原來如此。
怪不得祝懋禎敲門無人應,明旦完全明白了。
她對著電話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半晌聽見那一邊“喂、喂”叫她。
明旦回過神來,“你們旅行,我也跟去。”
“你的工作程序排滿滿,怎麽走得開,我們最多去五六天。”
明旦唯唯諾諾,掛上電話。
蘇英說:“你滿意這公寓,我喚人來裝修。”
“就這麽簡單?”
蘇英想一想,“不,都得付錢。”
明旦笑起來。母親回來那一日,明旦不能去接飛機,她約了許導演試鏡,人家隻得那一刻有空,下午就得啟程到歐洲。
她不敢開放手提電話,專心在小房間裏練對白。
台辭很簡單:“我不愛你了,請讓我走。”
她一個人把這兩句話講了又講,練了又練,用各式各樣方式說出來:厭惡地、冷淡地、傷感地、無奈、依依不舍、決絕……原來有那許多方式可以說出這兩句話。
終於她輕柔懇求地唱出:“請釋放我讓我走,因為我不再愛你……”
她握著對白本笑起來。
導演推門進來,對她說:“你已錄取,回家好好讀劇本。”
永明旦發呆,“不用試鏡?”
“鏡頭一直對著你,你很用功,世上罕見真正天才,勤學是好事。”
明旦這才發現鏡頭在對麵櫃項。
嗬,幸虧沒有失態。
“你可以走了,我們會把合約送到蘇律師處。”
明旦雀躍,她想把好消息告訴親友,但是蘇英與蔣學正雙雙去了度假,平原兄弟已無聯絡。
明旦恍然若失,垂頭站在街上,司機看見,連忙駛過車來。
助手的電話來催:“明旦,伯母已到家中,你快來吧。”
“知道。”
“試鏡結果如何。”
“許導演說我已得到那女兒的角色。”
助手高興得跳起來,“我立刻通知蔣姐。”
“別騷擾她假期。”
“不怕,讓她高興才是。”
車子往家駛去。
還未進門,明旦己經一路叫進去:“媽媽,媽媽。”
看護滿麵笑容迎出來。
母親坐在搖椅上,明旦走近細細端詳她氣色。
母親臉容秀麗安詳,已再世為人。
明旦真怕是一個夢,醒來人去樓空,仍在陋室中,她緊緊握住母親的手,直至指節發白,才肯定母親是真的回來了。
明旦淚流滿麵。
“去了多久?”
“個多月。”
明旦低呼!“什麽,才個多月,感覺起碼三年,度日如年。”
“發生太多事,才會覺得天長地久。”
母親隻是笑,並沒有問及女兒近況。
大抵已明白理不了的事,多問無益。
助手催明旦出去。
母親詫異問:“幹什麽?”
“去一家時裝店剪彩。”
明旦衣看像十六七歲小女孩,她笑看向助手哼出卜狄倫名曲:“我彼時年老得多,此刻反而年輕了。”
看護送出門來。
明旦說:“母親拜托你了。”
“她很好,心很靜,日常充滿喜樂,不徐不疾,每日應付一天。”
明旦還想說什麽,已被助手拉上車。
那日深夜,明旦叫司機送她到曹家。
她幾次三番伸手按鈐,又縮回去。
終於大膽地撳下去,電鈐發出“朗”一聲,嚇了她一跳。
有人來開門,是個陌生年輕男子,半夜被喚醒開門,卻沒有惱怒。
街燈下,隻看見門外站看一個苗條人影,她與他一般訝異。
他問:“找誰?”
她失聲問,“你是誰?”
“我是屋主。”
她走近,年輕人可以看到她秀麗的臉容,他沒想到她那樣標致,驚豔。
她逼切地問:“曹平呢,他可在?我可以與他說幾句話嗎?”
“曹什麽?現在是我住在這裏,我是業主,上星期遷入,上期租客是什麽人,我不清楚。”
“搬走了?”
明旦的表情像是被人拿了一記耳光。
年輕人不忍,“你找朋友?”
這時,盡忠職守的司機又走過來,“永小姐,你叫我?”
明旦呆了一會兒,“是,”她說:“我們走吧。”
她低頭離去。
年輕人像是不舍得關門,他身後有人問:“誰?半夜三更敲門找人。”
那是他的女友。
年輕人轉過頭去,“一個美女,有點麵熟,不知在何處見過。”
他女友大笑,“有那麽多美女隨街跑?莫非是豔鬼,回來找過去的人,過去的事,你當心,哈哈哈。”
年輕人抬起頭,想了一想,才關上門。
明旦上車。
司機問:“可是回家?”
明旦問非所答:“一個人搬家不通知朋友,那表示什麽?”
司機輕輕答,“表示他無意再與那朋友來往。”
“就是那樣簡單。”
司機無奈地說,“我想不會有其他原因。”
明旦喃喃說:“無意再與我來往?”
司機忽然說:“永小姐,請恕我多嘴:世事變遷,人來人往,沒什麽稀奇,你哪怕沒有朋友。”
明旦仍然垂頭。
車子一直往山上駛去。
搬走,搬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真要打探,也可以找得到,可是,人家明明要避開永明旦,為什麽要去把他掀出來呢。
再說,她也搬了家,她也沒通知任何人。
明旦重重籲出一口氣。
第二天,助手陪她到著名時裝店去選焙最新夏季服裝。
“夏天了。”
“還未到,不過快了.即買即穿先占鋒頭。”
就在那個時候,離三十尺之外有一個中年太太,一邊笑一邊點頭上邊朝她走過來。
“明旦,你好,記得我嗎,我是朱阿姨。”
明旦本能地說聲好,友善客套地問候對方。
她一時想不起這朱阿姨是誰。
助手喚她,“明旦,這邊,有雙靴子你非試不可。”
一轉身,明旦記憶回來了,是這個朱太太,一年前,明旦過年想借貸,打電話到朱宅,正是朱太太聽電話 ,明旦嚅嚅稅:“朱太太記得我嗎,我們在大湧道住對麵,我媽媽常與你打牌。”
朱太太當時冷冷說:“不記得了。”隨即掛上電話。
就是這同一個朱太太。
今日,老遠—頭像搗蒜似與她招呼。
明旦再轉過頭去,她仍向明旦行注目禮,仍然在笑。
明旦同助手說:“我們去別家。”
助手吩咐店員把選中衣物送去爾信公司,跟著陪明旦離去。
明旦喃喃說:“世態炎涼。”
助手挽起她的手,“即使是,隻怕你熱得透不過氣來,永小姐你唱片銷路已攀到榜上第三。”
明旦點點頭。
“爾信替你接了一隻香皂廣告,需往上海拍攝。”
“啊,要洗澡。”
“是洗臉皂。”
“謝謝天。”
“你又不是沒本錢洗澡。”
明旦十分活潑,“財不可露帛,露帛要赤腳。”
“咦,這好像是上海人的說法。”
“家母一半是上海人。”
“另一半呢,明旦,我一直好奇,你輪廓似西洋人。”
明旦坦白答:“我不知道。”
助手看出她是真不知道,不禁欷覷。
明旦說,“來,陪我回娘家吃飯。”
助手欣然應允。
家裏有飯吃真是樂事。
三菜一湯由專人烹調,端正整齊放桌上待他們坐過去享用。
這同以往吃半涼飯盒子生涯有天淵之別。
飯後她母親提早休息,明旦與助手告辭。
出了門明旦才想起,“有一件擺設我想運往新居。”
“有多大?明日我喚貨車來取。”
“我想親手搬。”
助手一看,是一具天文儀。
“放進一隻紙箱比較安全。”
“有即食麵紙箱。”
兩人把天文儀放好運走。
到了家,助手幫手搬上樓去,放在玄關。
“明早來接你練舞。”
助手走了以後明旦把箱子捧進屋去,腳下被拖鞋一畔,摔了一跤。
她雪雪呼痛,揉著膝頭站起,看到天文儀已經摔散,九大行星滾得一地都是。
太陽係末日!
她一邊揀起一邊說,“不要緊,跌倒爬起,重頭來過。”
明旦因長期獨處,不知不覺造成自言自語習慣。
她斟了一大杯黑咖啡,把九大行星逐一拚好。
小小蔚藍色地球裂開兩半,明旦取出白膠漿,正想黏合,發覺球裏有一張紙。
她把紙攤開來,沒想到那紙極薄,一層層展開,竟形成一張信紙那麽大,上麵密密麻麻寫著人名。
明旦連忙去看其他星球,夾層都空無一物。
也難怪,隻有地球是住人的地方。
這是一張名單,上邊畫著表格,一層指向一層,像家族表,又像一間公司的架構。
明旦忽然明白了,她抬起頭來,額角冒汗。
這張名單,可能就是私煙組織牽涉的人名。
祝昆把它收藏在一個當眼又不顯眼的地方。
明旦忽然把燈光全部熄滅。
她坐在黑暗的客廳沉思:應該怎麽辦?
可以商量的人全不在身邊,她必需自作主張。
名單留在身邊不安全,祝昆會怎樣做?他留著它是有一日作自衛用途吧,既然如此,明旦曉得該怎樣辦了 。
她在椅子上睡看。
第二天早上,她把名單放進信封,貼上郵票,在信封寫上警察總署地址,親自到山下放進郵筒。
弱女不能親自調查,就讓人力物力至巨的機構去查探好了。
自殺或他殺,終究會有結果。
明旦的眼睛看向遠處。
到達練舞室,大家都在等她。
換上緊身衣,教練一步一步指導。
明旦詫異,她對這些舞步最熟悉不過,十年不變,是豔舞館基本舞法,十分粗俗不雅,像張開雙腿蹲下左右搖晃大腿,接著緩緩站直,雙手遮腹下,雙肩顫抖地搖動,臉朝上,口渴般張開嘴……
小時候她在後台寫功課,母親在台前就是跳這種舞。
什麽,現在這種舞蹈竟登上大雅之堂了,還有專人教導。
有兩個女生陪明旦一起練。
明旦立刻上手,同學們慢了好幾拍。
舞蹈教練老實不客氣斥責:“用心,學明旦那樣專注,再來,—二三,二三二……”
明旦不敢聲張,照著舞步跳出來。
教練歎口氣:“人比人,比死人,資質竟相差那麽遠。”
不不不,是因為,永明旦耳熟能詳。
大家擦了汗再練。
同學走了,明旦繼續,把一支舞練得滾瓜爛熟,那首歌叫果醬女郎,彷佛隻有一句歌詞,一把女聲不停反複地吟著:你今晚到我處歇息好嗎,今晚到我處歇息……
明旦汗衫全濕,貼在身上,終於她累得坐倒在地,一抬頭,發覺公司同事全聚集在舞蹈間,一時她不知道這些人全為著聞風而來看她。
她還笑問:“什麽事,下午茶時間?”
男生們率先鼓掌,明旦這才醒覺鞠躬。
她用毛巾印汗。
同事們紛紛散去。
教練說:“今日到此為止。”
明旦點點頭。
她忍不住感慨:時勢不一樣了,先後不過十年,竟有這樣大變化,是,她由小女孩到今日成年,而情色場所冶豔歌舞可以重新包裝,但換湯不換藥那樣搬到電視,名正言順表演,她從一個小丐女到承繼產業建立事業… …
火百合與永明旦根本做看同樣性質的工作,但是感覺完全有異,社會地位大不相同。
明旦披上新外套回家。
那天傍晚,她買了食物糕點水果到劉叔家去,走到門口,又覺躊躇,可以想像到劉叔會說些什麽。
——“明旦,又有什麽事?”
“尋找曹平與曹原。”
“平原要避開你,你去纏住他們幹什麽。”
“大家還是朋友。”
“誰要同你做朋友,兩兄弟為你頭破血流,妻離子散,還同你做朋友?”
“不,”明旦驚喊出來,“不是我。”
“你說那是因為誰?”
“我不知道,不是我。”
“回去吧,專心賺取你的名利,你此刻還愁沒有人陪你?”
明旦抬起頭,看到舊樓上窗戶一格蛋黃色燈光亮起。
她沒有上樓。
手中拎的禮物隨手送給蹲在路邊的流浪漢。
司機輕輕說:“這一帶治安欠佳。”
真的,沿路有股異味,需屏住呼吸一會,急急上車。
“永小姐,去什麽地方?”
“去五十年代酒吧。”
一條街上都是燈光,司機巡了兩遍,“永小姐,沒有五十年代。”
“怎麽會沒有,就在那家賽璐璐天空旁邊。”
他自車窗看出去,就是不見五十年代的霓虹光管。
“讓我下車。”
“永小姐,我看不大好。”
明旦笑了,司機不知道,不久之前,她天天在這裏上班。回到這條街上。她賓至如歸,親切舒適。
她下車。
五十年代門牌麵前,隻見裝修工人尚未收工,仍在趕著釘與敲。
走到五十念叨門牌麵前,隻見裝修工人尚未收工,仍在忙著釘與敲。
門口一張告示:“內部裝修,暫時休息,不便之處,敬請原諒,鐵定五月五日鄭重開幕,歡迎光臨。”
明旦呆一會兒,走到隔鄰酒吧。
客人還未到齊,但是已經有三五小白領在喝上一杯散心。
明旦叫一杯啤酒。
即刻有人過來搭訕,“在附近上班?”
明旦點點頭。
“三年沒加薪水了,不減糧已經偷笑,老板知道你無處可去,也就盡量扣克,他蝕本?不見得,他不想分給夥計才真。”
這是一個有經驗的小白領,十分辛酸。
“做人有無意思?沒有,但是人人熱烈反應,光是替子女找間好學校,就爭個頭破血流,眼淚鼻涕出動。 ”
明旦看看他,“你有子女,還不回家?”
那人答,“你說得對,保重。”
他走了。
身邊位子沒空多久,又有人坐過來。
明旦主動問他:“隔壁五十年代怎樣了?”
“發生很多事,先是血案,後來又鬧鬼,不久易主,此刻正在裝修。”
“鬧鬼?”明旦愕然。
“是,有一紅衣女鬼,穿插客人之中,要求上台主唱。很多人見過,寒毛凜凜,誰還敢上門。”
明旦呆住,“怕是以訛傳訛吧。”
“也許,我沒見過。見過的人說她自稱莉莉。”
明旦噫一聲,雙手覺得冷。
她內心惻然。
“那女子較早前因生活不如意,跳樓身亡。”
永明旦鼓起勇氣說:“你們弄錯了,她不是那樣的人,她不會騷擾任何人,整件事是惡毒謠言,她已經安 息。” 明旦靜靜離開那間酒吧。
她問司機:“你怎麽看這條街?”
司機搔搔頭皮,“我從未來過這種地方。”
“你結婚沒有?”
“永小姐,我長子與你差不多年紀。”
“真看不出來,他讀書還是做事?”
“在警察學校受訓呢。”
“好出息。”
“不敢當。”看得出十分開心。
“回家去吧。”
“是永太太家嗎。”
“是。”
遊蕩竟日,還未有睡意。
看護出來應門,“媽媽已經睡了。”
明旦進屋,看到不少書報雜誌。
她問看護:“你看這些?”
看護答:“太太叫我買回來。”
明旦取起書本讀封麵:“挑戰新生活”、“了解子女性格”、“選校因素”……她笑出來,母親在讀這些書?
“是受你影響?”
“不,真汗顏,我隻看娛樂周刊。”
“滋味得多了,”明旦笑看放下書本,“我明天再來。”
這才回到自己家去。
接著幾天又是拍攝歌舞、硬照、廣告,工作程序滿滿。
幸虧蘇英與蔣學正度假返來,在她家裏喝啤酒聊天到深夜。
蘇英說:“我跟明旦學過舞,我表演一下。”
腰臀仍然扭得不夠純熟。
“明旦,請再次示範。”
明旦搖頭,“在家不做這些。”
蘇英問蔣學正,“唱片銷路如何?”
“除卻燈油火蠟,夥計人工,經理人傭金,打個和,算是不錯。”
“什麽,沒有狂賺?”
“唱片成本極高,難有利潤,西洋歌星亦需巡回演唱賺大錢。”
“明旦幾時做全國演唱?”
這次永明旦自己回答:“再灌十張八張唱片,打出知名度再說。”
“明旦歌路始終較為成熟,少男少女未能全情投入,這是她獨突風格。”
蔣學正感喟:“唱得太好了。”
明旦謙遜,“哪裏哪裏,我無師自通。”
夜了累得眼皮直往下掛,終於撐不住,蘇英與蔣學正告辭。
明旦咕咚倒在床上睡著。
天氣真正回暖。明旦換季。
平常她不喜歡穿暴露衣裳,大熱天也穿長袖,往往汗濕。背脊一片汗印。
都會中已沒有出汗的女性,通常以冰肌無汗驕傲,永明旦例外,不知怎地異性看到她襯衫背部與腋下汗濕 ,總會發呆,總有遐思。
這一個夏季,明旦拍了一部電影,出多一張唱片,剪過三次采,廣告收入最好,有一隻啤酒銷路因她上升一倍。
她的經濟完全獨立。
一日,她同蘇英說:“錢那麽多,做什麽好?”
蘇英嚇一大跳,駭笑說:“姐姐,口氣請勿如此驚人,幸虧沒有外人,你有什麽錢?真的花起來,一年半載就報銷掉,你自己省吃省用才真,白襯衫粗布褲能花多少,永太太那邊,又有基金支付,拜托你千萬別說自己有錢。”
明旦笑笑說:“冰箱裏滿滿塞著食物,走進超級市場,不必問價,取貨即走,還說不夠有錢。”
蘇英也笑,“知足常樂。”
“前債統統連利息付清,我自覺富有。”
“不欠任何人任何東西真是愉快的一件事。”
“人情呢?”
“你自覺欠誰?”
明旦不出聲。
“你仍念念不忘平原兄弟?”
明旦把頭發撥到腦後,又撥回來。
“相信我,你們三人互不拖欠,偶然偶時在偶地相遇,各得所需,又理智地分開,是件好事。”
“我十分思念他們。”
蘇英笑,“那當然,我也希望有那樣兩個玩伴日日一起廝混。”
“不是你想像中那樣。”
蘇英笑意更濃,正想再取笑幾句,秘書進來說:“派出所有人找永明旦。”
蘇英訝異,立刻說:“什麽事,請高進塔律師來一趟。”
警方派來兩名年輕督察,看到永明旦有點意外,隻見她穿長袖襯衫粗布褲,同一般學生相似。
他倆走走神,出示身份證明。
明旦有點緊張,大眼睛看著警員。
“我們來調查一宗交通意外:昨日深夜十一時,有人堅持是你駕駛一輛紅色跑車在黃燈前爭路,擦過他的車子,引致刑事毀壞。”
明旦一聽,反而鬆一口氣,“我?”
擎員看一看記錄,“當事人說:是新進歌星永明旦,當時穿黑色魚網上衣。”
明旦說:“我沒有紅色跑車,我也沒有魚網上衣,昨晚十一時,我在同事家中吃飯。”
警員互望一眼。
這時,高津師已經進來。
警員問:“哪幾位同事?”
明旦說了幾個名宇,“他們全在爾信工作。”
警員點點頭,“多謝你合作。”
明旦答:“沒問題。”
警員忽然問:“一個人背著名氣生活,不容易吧。”
明旦謙遜,“我沒有什麽名氣。”
警員走了。
明旦籲出一口氣。
高律師說:“我到爾信去看看情形。”
蘇英說:“誣告!”
“也許那人喝了些酒吃了點藥,眼前產生幻覺,真心認為穿黑色魚網上衣的永明旦與他爭路撞車。”
明旦沉默。
蘇英發覺明旦一額是汗。
“明旦,你為何緊張。”
她走走神,“那人是我的歌迷嗎?”
“你想雇用保鏢?我與學正商量一下。”
明旦精神有點恍惚,“我先回家休息。”
高律師追出去,“我送你。”
蘇英接到蔣學正電話。
“警員來過問話,同事們充份合作,把昨晚拍攝照片給他們看過,他們查過汽車登記,亦證明永明旦沒有紅色跑車。”
“那人見鬼。”
“他朝思暮想,也許失心瘋。”
“明旦非常不安。”
“你同她說,這種事會層出不窮,最好有心理準備。”
“她為何對警察敏感?”
“正常,警員代表意外,意外叫人心驚。”
“過兩日我與明旦到上海工作,你要不要一起。”
蘇英答:“我有公事。”
蔣學正感喟:“大勢所趨,老板說也許在滬設一家寫字樓。”
“也叫爾信?”
“不,叫申。”
“他真好心思。”
“他本是上海人,七歲南下,被逼講了三十年粵語,心中憋扭,如今好了,又可以回到故鄉,說他的家鄉話。”
“他記得怎麽說嗎?”
“講得很好,同我說,他母親告訴他.從前上海有一份暢銷的申報,一般上海人叫所有報紙都統稱申報紙 :像申報紙送來沒有?”
“替明旦雇個保鏢吧。”
“說得是,全女班跑天下,總得有個男人擔擔抬抬。”
有人叫蘇英,她連忙放下電話去辦公。
第二天的報紙頭條是失婚婦人偕子女齊服毒自殺,另一宗社會新聞地位沒那樣顯著:廉政公署聯同警方及海關擴大私煙案調查範圍,據說警方接到線報,已肯定走私圈子龐大嚴密,必需一舉殲滅……
明旦放下報紙。
警員上來問話之際,她隻怕他們會問:“永小姐,這封信及名單,可是由你寄出?這件事,你倒底知道多少?請火速與警方合作,否則,另一幫人恐怕也不會放過你。”
她感覺到汗流下耳背。
這時,司機上來說,“永小姐,出發了。”
“咦,你也去?”
“可不是,我也乘機探親。”
明旦內心忐忑不安,一路回頭張望。
蔣學正留意到她的神情,“明旦,為何不安?”
明旦勉強笑笑。
“你在等人。”蔣學正說:“明旦,不要再回頭去看過去。你的將來肯定更好。”
明旦點點頭。
“同伯母話別沒有?”
“她知我去幾天就回。”
“有一個古裝電視劇找你,我們可約談,看看角色與條件如何。”
“先拍了這個香皂廣告再說。”
“香皂叫靈芝,洗後皮膚光潔,可改善臉型。”
明旦忽然哈哈笑起來,“可否同時改變命運?”
蔣學正啼笑皆非。
雖然對商品毫無信心,拍攝時可看不出,永明旦一臉陶醉,輕輕握著香皂說“一定美麗”說服力非常強大 。
從早上六時拍到淩晨,一直不停洗臉。
裹看雪白浴巾的她工作態度奇佳。
她會說幾句滬語,跑碼頭特別管用。他們喜歡她,雜誌上照片登得老大。
閑時逛街,人人購買紀念品,隻有明旦空手去,空手回,四處遊覽,東看西看,毫不動心。
“做幾套旗袍。”
她答:“賺錢不容易。”
“玉器也合算。”
“我們母女都不戴首飾。”
“古董家具也不錯。”
明旦隻是微笑。
蔣學正與她在街上散步,兩人忽然聞到桂花香,一路追蹤到一條弄堂,抬頭,看到一塊金漆招牌,寫看行書一個“申”字。
“噫,已經有店名叫申。”
“蔣姐,是家具店。”
她們推開玻璃門走進去,怔住。店內別有洞天,先走進青石磚階。天井裏種著高大的美人蕉,開出巴掌大鮮黃色花,伴著兩張明式木椅。
明旦輕輕說,“嘩。”過去坐下。
隨即有店員捧上茉莉香片茶,一隻漆盒打開,裏邊有四式小巧蘇州糕點。
明旦取起一塊綠豆糕往嘴裏送。
蔣學正抬頭喃喃說:“天然陰涼,建築物把風匯攏在天井內,誰會想到一爿家具店會有這樣的文化。”
她倆走進店堂。
蔣學正讚不絕口,她是品味專家,花錢高手,與店員談起來,她看中一張清代睡床,以及一幅草書,上麵寫“室雅何須大”。
明旦毫無興趣,一個人四處逛,又回到天井,那時,椅子上坐著兩個美國人,以為她是店員,同她攀談。
明旦微笑。
一個穿西裝的年輕人出來說,“兩位,讓我招呼你們。”
明旦把漆盒裏點心全部吃光。
蔣學正選好三件大家具,寫了地址叫人寄去。
明旦站在一盞天然水晶的古董燈下,那年輕人來了,他伸出手,“多謝光顧,我叫周申。”
蔣學正問:“是你的店嗎,優雅極了。”
他欠欠身:“多謝欣賞。”
夥計斟出咖啡來。
明旦一見有得吃,二話不說,坐下來享用。
周申看看明旦,“隔壁的邢家宅路有一家牛肉麵,十分美味。”
蔣學正笑,“牛肉與麵這兩種材料怎樣做都不過是牛肉與麵而已。”
“不,師傅神功搭夠,保證舌頭都不保。”
“真有此事?”
“一試便知。”
蔣學正拉看明旦便走。
她倆找到了那家小店,一見乾淨,先是喜歡,人頭湧湧,她們正在猶疑:等還是不等?那周申已經在一張桌子上向她們招手。
真是別開生麵的約會。
牛肉麵的確比別家美味,但是不見得連舌頭都會吞下。
周申輕輕介紹自己。
他是美國公民,讀室內裝修及庭園設計,學以致用,跑到東方來開一片風格特別的家具店,最新一期建築文摘特地撰文介紹他呢。
他一直看著明旦。
可是似對牛彈琴,明旦一點也聽不見去,她專挑碗裏的蔥花來吃,一邊說:“蔣姐,蔥花是指碎蔥,不是一朵花。”
蔣學正笑了。
周申卻再接再勵:“今晚美國商會舉行晚宴,你們可要來參加?”
蔣學正想聽聽在這個城市做生意有什麽秘訣,一口答允。
周申到這時才問:“請問兩位在何處辦事?”
蔣學正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張鐳射唱片。遞過去,指指封麵,又指指監製的名字。
那周申呆住,燒紅耳朵。
唱片上美人兒正是他一見鍾情的永明旦。
明旦這時朝他眨眨眼。
這樣調皮,他不禁笑起來。
“今晚我來接你們。”
“我們住新雅飯店。”
“宴會廳就在新雅飯店十八樓。”
就這樣的好了。
回到酒店,蔣學正讚道:“周申這人混身散發優雅品位。”
明旦毫無反應。
一看,她已睡熟,蔣學正不禁搖頭。
她到酒店商場服裝店挑了兩件同款晚服:黑色紗衫,絲絨窄裙。
“小姐,我們還有其他款式。”
“不用了,就這兩套。”
可是兩人穿上,完全不同感覺。
“像不像兩姐妹?”
蔣學正看看永明旦,“我真不介意有一個這樣可愛妹妹。”
明旦坐下垂頭,“你沒見過我借貸度日那樣子。”
“來,我們去喝香檳。”
明旦又恢複神采,“一樣是葡萄酒,香檳味道真叫人迷醉。”
她倆走近宴會廳,周申迎上來。
他不知在門口等了多久,等得到,不算久。
他把她們帶到一張舒適小台子坐下。
又介紹幾家美資唱片公司的代表給蔣學正認識,他們即時一見如故,談起行內苦樂。
永明旦獨自唱香檳。
周申輕輕說:“今晚吃自助餐,你要什麽,我幫你拿。”
明旦眯起眼笑。
她那件黑色網紗下彷佛沒有打底,他不敢逼視。
他輕輕說:“我已經三十六歲,比你大很多。”
這時,悠揚的鋼琴聲奏起,彈的是“夜裏的陌生人”。
明旦一怔,目光搜索到台上,她呆住。
一邊,周申說下去:“我結過一次婚,沒有子女,目前是自由身,很寂寞,盼望約會。”
明旦眼睛露出複雜的神色,淒婉迷茫,楚楚動人,周申誤會了,他以為他的坦白感動了她。
不,是明旦的目光接觸到台上的琴手,那不是她的曹大哥嗎?
曹平胖了一點,穿著略略嫌窄的西服,努力演奏。
他風格如舊,氣色不錯。
明旦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他。
陌生城市,陌生場合。
接看,還有驚喜,另一個人自後台拿善金色式士風出來,那是曹原!
他們兩兄弟合奏幽怨的爵士樂。使盡混身解數,可是賓客們隻管小組討論,根本不去欣賞,冷落了他們。
明旦惻然,淚盈於睫。
周申背著二人樂隊,繼續訴他的衷情:“你說,我還會有第二次機會嗎?”
明旦把目光收回來,她輕輕答:“一定會有。”
接著,她站起來,穿過人群,走向台上。
平原兩兄弟也看見了她,不約而同,停止了音樂。
兩人百感交集,失卻反應。
明旦卻不理會,走上台,輕輕對牢麥克風唱:“我做什麽才好,當你不在身邊,遠離我,我做什麽才好? ”
平原兄弟連忙跟上音樂。
說也奇怪,她才哼了那幾句,賓客紛紛轉過頭去,像個墟般會所忽然靜了下來。
蔣學正這時也看到平原兄弟。
她暗地喊聲慚愧,進來那麽久,竟未發覺台上是熟人,她又想去把永明旦拉下來:已是唱片明星,怎可隨意大贈送?
已經來不及了,蔣學正身邊兩個美國人膛目結舌問:“這美女是誰?”
蔣學正頓足,看少一點時間都不行,這樣不受管教,如何大紅大紫。
隻見明旦雙手緩緩交叉握住脖子,如泣如訴地唱:“天色陰暗,你又不在,我該做什麽才好?”
一曲即畢,掌聲雷動,明旦提高聲音說:“今晚你們的樂隊叫紫色平原,先生女士,請予掌聲。”
永明旦轉過頭去,看到平原兄弟淚盈於睫,她自己也落下淚來。
她毅然回頭張嘴,唱快歌果醬女郎。
整個宴會廳沸騰起來。
蔣學正擠到台邊,她看見周申張大眼睛一動不動站在那裏。
她歎口氣。
她朝平原兄弟招呼:“兩位好,別來無恙,唱完這首明旦還有別的事,拜托。”
曹平點點頭。
這時,全場拍著手跟永明旦唱:“今晚到我處歇息好嗎,今晚到我處歇息……”
蔣學正示意明旦下來。
明旦也點點頭。
她唱完果醬女郎,順手指看一個年輕人,“你,你來客串。”
“我?”
“你總唱過歌吧,唱生日快樂。”
年輕人說:“我會唱‘心歸何處’。”
他取過麥克風唱起來,眾人大笑。
明旦過去與曹平擁抱一下,曹原放下式士風,親吻她的臉。
蔣學正滿頭汗把她拉下台來。
她保護著明旦擠出會所。
明旦回頭看。
人客終於發現了平原兩兄弟,他們的演奏更加賣力。
明旦鬆口氣。
蔣學正抱怨,“小姐,你這是什麽意思?”
明旦否做了錯事的小學生,默不作聲。
“忽然載歌載舞,好不嚇人,我應付不來。”
半晌明旦說:“客人把他們當作透明。”
“那是一份工作。”
“我真想回去現場演唱。”
蔣學正沉下臉說:“太遲了,肖像已印在唱片上,我們走吧。”
明旦蒼白著臉,點點頭。
她們回到酒店房間,蔣學正立刻收拾行李。
明旦走出露合,抬頭看向天空,都會霓虹燈光照亮半邊天,看不到星辰。
蔣學正說:“工作完畢,走吧。”
她看明旦更衣,像避開瘟疫那樣與她出門奔向飛機場。
明旦換上一副笑臉,“是,上路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