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正式開始之前,1966年4月14 日在人大常委會上聽了石西民關於“文化大革命”的報告之後,郭沫若立即發言。他說:我“沒有把毛主席的思想學好,沒有把自己改造好”,自己“以前所寫的東西,應該全部燒掉,沒有一點價值”。他說這些話的含義,大家都不理解,包括當時的周恩來。1967年8月25 日他在給讀者徐正中的信中作這樣的解釋:“鳳凰每經五百年要自焚一次,從火中再生,這就是我所說的‘燒掉’的意思。”以後在接見日本客人時,他也這樣回答。
其實,這種解釋和答問是不真實的,如他說願意把書“燒掉”一樣是假話,是偽而辯;真正的原因是出於恐懼。他感到這場“文革”風勢一定非常猛烈,像他這樣的人,如不徹底否定自己,借以縮小目標,必將在劫難逃。此後整個“文革”期間,他都像驚弓之鳥,終日惶惶然、東躲西藏,甚至到了不惜偽裝而求生存的地步,就證明了這一點。 1966年冬天,他秘密躲進六所,“不告訴機關,不帶秘書,不帶司機”,住了一個月,待形勢緩和方敢回家。1967年4月, 三子民英在部隊自殺身亡,明明是冤死,他還是向組織寫信,作自我批評,說“我沒有教育好子女”。1968年4月,二子世英被北京農大歹徒綁架關押, 他不敢過問,見到周總理也不敢告知,還言不由衷地說“我是為了國家好啊”!兒子後來被打死了還是不敢說一句話,隻是默默地抄寫愛子留下的日記。
此外,他對政局的風雲變化,無時無刻不在密切注意著。1967年6月5日他看到江青權勢上升, 就在“亞非作家常設局”討論會上當眾朗誦口號詩:
親愛的江青同誌,
你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
你奮不顧身地在文藝戰線上陷陣衝鋒,
使中國舞台充滿了工農兵的英雄形象,
我們要使世界舞台也充滿工農兵的英雄形象。
(1967年6月6日《人民日報》)
1976年10月,“四人幫”被逮捕,他馬上又寫了《水調歌頭》: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還有精生白骨,自比則天武後,鐵帚掃而光,篡黨奪權者,一枕黃粱。
野心大,陰謀毒,詭計狂。真是罪該萬死,迫(和)害紅太陽!接班人是俊傑,遺誌繼承果斷,功績何輝煌,擁護華主席,擁護黨中央。(《解放軍報》1976年11月1日)
他對江青是這樣,而對鄧小平也不例外,他也曾編《水調歌頭》“狠批”過鄧;(見1976年6月號《詩刊》)旋即又說“鄧副主席的講話,我表示衷心的擁護和熱烈歡呼。……”(1978年4月1日《人民日報》)
他在這一時期內言論行為的準則是:有可能遭災引禍的話一概不說,事一概不做;有可能安全自保的一切話都可說,一切事都可做,因此有的作家送給他一個“風派人物”的綽號,說他“軟軟腰肢,彎彎膝蓋,……朝秦暮楚,門庭常改”;諷刺他“大風起兮雲飛揚,風派細腰是彈簧”。(1978年6月4日《人民日報》)
(六)人格表現綜述
以上諸多方麵說明他不具有令人崇仰的偉大人格。如果把他與其他文化名人相比,則更顯得不足和灰暗,使我們更覺得在他的人格表現中缺乏一種風骨精神,一種道德勇氣,一種人格力量。例如:
——詩人拜倫,不怕丟掉貴族頭銜,在英國議院勇敢地為失業工人辯護;
——站在野蠻而殘暴的宗教法庭上的伽利略,雖已七十三歲高齡,還是堅定地大聲說“地球仍然在轉動”;
——法國作家左拉,甘冒被判刑、被罰款、被流放的危險,為普通猶太籍軍人德雷斯特申冤,寫下了為正義而呐喊的千古名篇《我控訴——致法國總統的公開信》,無情揭露法國軍事當局製造謊言、陷害無辜的罪行,使這一臭名昭著的國家罪惡永遠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十月革命後,正當彼得格勒逮捕幾十位極為著名的俄羅斯學者時,正當知識分子被蔑視、排斥、甚至暴力對待,被塞進監獄,被置於“因意識到自己的權力而變得蠢笨的白癡們的拳頭之下時”,高爾基立即向列寧發出多封信件,表白自己的立場。他在信中說:“弗拉基米爾·伊裏奇,我要站在他們(被捕的學者和知識分子)一邊,而自己寧可被捕入獄,也不參與——哪怕是默默地——對俄羅斯人民的最優秀、最寶貴的力量的殺戮。”(1919年9月6日致列寧)
中國也不乏此類光輝的範例。如屈原、譚嗣同、魯迅等。特別是魯迅,他在那大夜彌天、黑暗如磐的時代所表現的英雄主義和脊梁精神,無疑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永恒楷模;而郭沫若在類似的個人義勇行為方麵,整個一生幾乎等於零。
在這裏,一定會有讀者指出:“文革”十年是陰森可怖的十年,是暴戾無度的十年。國家主席劉少奇身上插著三根管子還要被批鬥,死了連條短褲也沒得穿;北京副市長劉仁鐐銬雙加,冬天穿不上衣服,活活在秦城獄中凍餒而亡;明史專家吳晗,頭發被薅光,肋骨被打碎,而死在何日何時,屍骨在哪裏,至今無人知曉;彭德懷元帥一次被打斷三根肋骨,也不準呻吟一聲;賀龍被迫舔那倒在地板上的稀粥;說真話的遇羅克喪了命;堅持真理的張誌新被割斷喉管……在人人都可能麵臨磔刑,天上地下都是刀刺的時代,我們怎麽還能要求已屆耄耋之年的老人去作上下翻飛的海燕,去鬥天鬥地呢?我們怎麽還好嘲笑他是“風派人物”呢?不要太苛刻,我們應該寬容,應該為他留點靈活周旋的人生空間!但丁也曾為了得以從流放地回到故鄉,而向皇帝膜拜,果戈理為了緩和同沙皇貴族的矛盾,不也在《死魂靈》第二卷中進行道德說教嗎?就是我們之中的什麽“家”,什麽“戰士”,“諡號”美妙得很,在那時不也三緘其口,或“裝死躺下”嗎?你筆者本人又怎樣呢?在那樣的曆史條件下,社會環境中,誰也不要自吹自擂,誰也不十全十美。英雄豪傑有幾許人也,現在我們每個活著的人是否有勇氣敲敲自己的天蓋,拷問一下自己的靈魂:你比得上郭沫若嗎?況且,李一氓也說,郭沫若的錯誤是在黨犯錯誤的時候出現的!
是的,“文革”是誣陷成風、暴虐無道、喪失理性的時代,那時的權力無法無天,有無限的侵入性,弄得全國上下肅殺恐怖,人人自危,誰要想維護人的尊嚴,保有人的良心,做一個正直的人,他隻有去自殺——像著名作家老舍一樣去投湖,像翻譯大師傅雷一樣去吊死,像散文名家李廣田一樣自沉翠水……
這一切是否能使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原諒郭沫若在“文革”中苟且偷生的態度呢?在國家危機、人民倒懸之時,每一“匹夫”尚有赴難獻身的責任,而大任在肩的郭沫若為什麽可以逃避呢?他為什麽不學習高爾基,不學習魯迅?為什麽沒有勇氣“拆下自己的肋骨,當作火把,點燃它,照亮黑暗中的路”?彌爾屯——這個盲者還敢於向把國王送上斷頭台的克倫威爾提出“個人不得獨裁”的警告;海瑞——這個封建時代的官吏還表現出“脫卻烏紗帽,敢作南包公”的大無畏氣概;普希金——這位曾在“這殘酷的時代”歌頌過自由,並且為那些倒下去了的人們,祈求寬恕和同情的偉大詩人,在沙皇的權仗之下,仍永不屈服、仍高高昂起他的頭顱、挺起他的胸膛,憤然直言:“我可以做一個臣民,甚至做一個奴隸,卻永遠不願做個臣仆和弄臣,哪怕就是在上帝麵前。”而郭沫若是二十世紀的共產黨員,受黨的教育多年,膽量呢?“五不怕”的精神呢?誓詞、宣言呢?逆境中更需要美德,更需要卓然高貴的品格,更需要我們敢於自我犧牲,他本人也表白過:“我不進地獄,誰進地獄?”“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一言既出,如不兌現,如果洪水一來,隻知道搶船;樹葉一落,作鳥獸散,將以何麵目立於天地間?
總之,不管於公於私,於家於愛,於子女於親人,郭沫若的道德意識都很淡薄,在他的一生中看不到耀眼的人格亮點。他沒有獨立的人格、獨立的思想;他缺乏個性,缺乏操守,他進退行止的原則是個人利益;為了這種利益,他對環境總是一味適應。無論是新文藝主張的提出,還是對一些問題看法的改變,都是為了適應環境。為了這種適應,他變“為文藝而文藝”的思想為提倡“標語口號”,甘當“留聲機”;為了這種適應,他在武訓批判中違心地檢討;為了這種適應,他否定“百家爭鳴”;為了這種適應,他對“言者無罪”的問題胡亂詮釋。其他又如組詩《百花齊放》、學術著作《李白與杜甫》和難以數清的、言不由衷的講話、文章、詩詞等,無不是為了這種社會適應。適應成了郭沫若的主義,適應就是郭沫若人生哲學理念的第一準則。
郭沫若在職高位顯之時,“也沾染了不應有的鄙俗、虛偽的感情和情緒”,(黃侯興《論郭沫若“青春型”的文化品格》)一如他自己所說,他經常虛偽造作、裝腔作勢,帶著假麵具表演。
他精神衰變、頹敗、常處於自我抑鬱、苦悶、惶恐和憂懼之中。他雖是文化名人,有時卻顯得分外怯懦,分外可憐,分外可笑。在他的身上你感覺不到還有青春火焰的燃燒,還有勃勃的生機存在;他的脈搏似乎停止了跳動,胸間也消失了波瀾起伏的激情;他像海邊的沙石,被無數次的生活潮汐打磨得棱角、特色全無。他對公理、對正義,對於社會的責任,太缺少熱情,太缺少道義精神,我們如要在他的整個人格架構上覓得一根熠熠生輝的“骨頭”,真是難上又難。
在道德人格上,郭沫若的確沒有突出的建樹,沒有為我們留下什麽可貴遺產;但念及他在文學、史學、考古、文字學方麵做出的成績,還是應以寬容的態度,把恩格斯關於歌德的名言拿來,就算作我們對他的初步認識和小小總結:“歌德有時候是非常偉大的,有時候是渺小的;他有時候是反抗的、嘲笑的、蔑視世界的天才,有時候是謹小甚微的、事事知足的、胸襟狹隘的小市民。”他“生存在不能不蔑視的生活環境中,然而他始終被圍在這個他所能活動的唯一環境裏麵。而且年紀愈老,這個偉大的詩人,就愈是疲於鬥爭,愈是向平庸的魏瑪大臣讓步”。
這個評價,也許最能安慰郭沫若的在天之靈,因為他生前常以歌德自況。(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