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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饑荒的回憶

(2012-01-21 15:46:25)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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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nada16-08-2008 16:13
VOA記者: 李肅
 
  中共中央1981年通過的《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說:“我國國民經濟在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發生嚴重困難,國家和人民遭到重大損失。”中國官方把這段時間稱為“三年困難時期”,或者“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而非官方說法稱之為“大饑荒時期”。

 
  對於這場災難,官方和非官方說法有一個共識,都認為中共發動“大躍進”運動,盲目追求高速度和高指標,浮誇風和“共產風”是重要成因。
 
  “大躍進”年代,上麵提出高指標,下麵就謊報產量,搞虛假繁榮。毛澤東在1959年就曾經對自己的保健醫生李誌綏說:“有很多的假話,是上麵一壓,下麵沒有辦法,隻好說。”
 
  *高層壓出來的假話騙了自己*
 
  1958年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北戴河擴大會議估計並正式公布當年糧食產量將比1957年增產60%到90%,達到6000億到7000億斤。年底的時候又估計成8500億斤。直到1959年8月,中共領導層雖然已經知道上一年的糧食產量被高估了,但是仍然不知道糧食的實際產量,還認為實際產量有5000億斤。
   
  按照這種估計,中國人均糧食占有量將達到1300斤,大大超出了人均糧食消耗500斤的水平。於是,政府告訴老百姓“放開肚皮吃飯”。到1958年年底,中國農村建立起“吃飯不要錢”的人民公社公共食堂340多萬個,敞開口吃。
 
  但是實際上中國的糧食產量遠沒有那麽多,後來核實的1958年糧食產量隻有4000億斤。結果農民“寅吃卯糧”,沒過幾個月,家裏的糧食被食堂收走了,食堂的糧食吃光了,隻有挨餓一條路。
   
  *主推手曾有清醒時*
 
  毛澤東對這種情況並非沒有察覺。1959年3月,毛澤東在鄭州開會期間,要求召開河南省“六級幹部會議”,了解農村情況。上萬名幹部參加會議,大到省委書記,小到生產隊長,誰都不敢講實話。
 
  唯有洛寧縣一個生產隊長李成午冒冒失失地講了真話,抱怨人民公社隨意調用農民的糧食、牲畜、家畜和財產,“80%的勞力都被調去煉鋼鐵了,地裏沒人幹活了。......人人都擠到集體食堂吃飯,......集體食堂已經坐吃山空,沒有糧食下鍋了,就用榆樹皮、野菜湊合,吃得解不下大手,孩子哭、大人鬧,好多人害上了浮腫病,蹲到地上就拉不起來了”。
 
  毛澤東在3月8日親自接見了李成午,讚揚說:“一萬多人的代表會議,沒有人敢這麽講實話。成午同誌說得好啊!看來,‘共產風’是實。”
 
  *毛批共產風 誓言搞右傾*
 
  毛澤東還對在場的洛陽地委書記、文革期間曾經擔任中共政治局委員和副總理的紀登奎說:
 
  “我去年在北戴河會議上說辦人民公社,沒說叫刮‘共產風’。......吃食堂飯,實踐證明不行,要搞人民公社,必須去掉食堂。”毛澤東還在鄭州會議上批評“拿共產主義的招牌,實際實行搶產”,批評農村的“共產風”“是掠奪,是搶劫”。
 
  他還信誓旦旦地說:“我代表一千萬隊長級幹部、五億農民說話,堅持搞右傾機會主義,貫徹到底,你們不來跟我貫徹,我一人貫徹,直到開除黨籍,也要到馬克思那裏告狀。”
 
  有了毛澤東的尚方寶劍,1959年5月,中共中央發出指示說:“糧食分配到戶,個人自願參加(食堂),口糧依人定量,節餘全部歸己。”還指示將自留地發還社員,允許社員私養家畜家禽。
 
  *“革命兩麵派”毛澤東*
 
  1959年6月,毛澤東回家鄉韶山。當地老百姓告訴他,在公社食堂吃不飽。麵對家鄉父老,毛澤東隻好說:“食堂裏吃不飽飯,可以散了嘛。這個辦法也太費糧食。”
 
  然而毛澤東心裏根本不想解散公共食堂。他這邊剛剛允許韶山解散了公共食堂,那邊馬上就在前往廬山會議的途中鼓勵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吳芝圃說:“食堂要堅持下來。”“不要去提倡食堂堅決垮台,是堅決自願,堅決辦好。”
 
  *錯事再多也是小事*
 
  1959年6月29日,毛澤東在中共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重申要積極辦好公共食堂。7月2日,中共中央召開“廬山會議”。毛澤東在開幕式上說:
 
  “有人說,你大躍進,畝產糧食多少多少,為什麽糧食又緊張起來?為什麽女同誌買不到發夾子?為什麽肥皂、火柴買不到?說不清楚就硬著頭皮頂著,鼓足勁去幹。明天各種東西多了,就能夠說清楚了。總的是成績偉大,問題很多,經驗豐富,前途光明。”
 
  聽到與會者發牢騷之後,毛澤東就說:“總路線有問題,大躍進有問題,人民公社有問題。他們提出的批評,據我看,提出的盡是些雞毛蒜皮的問題。我說他們看錯了。”“沒有什麽了不起。要找事情,可以找幾千幾百件不對頭的,但從總的形勢來說,還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成績是九個指頭,缺點隻能是一個指頭。”
 
  *夾在頌歌中的婉言相勸*
 
  當時的中共政治局委員、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彭德懷曾經積極宣傳“大躍進”,但是他在基層調查時看到和聽到許多“大躍進”災難的情況。在“廬山會議”上,彭德懷於7月14日給毛澤東寫了一封私人信件,對“大躍進”中的一些措施提出批評,主要是批評“浮誇風氣”和“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性”。
 
  當然,彭德懷在信中並沒有少唱讚歌。他說“大躍進的成績是肯定無疑的”,公社化“不僅使我國農民將徹底擺脫窮困,而且是加速建成社會主義走向共產主義的正確途徑”。彭德懷隻字未提毛澤東的失誤,反而多處為毛開脫。
 
  在信的結尾,彭德懷說:“今年明年和今後4年計劃必將勝利完成,15年趕上英國的奮鬥目標,在今後4年內可以基本實現,某些重要產品也肯定可以超過英國。這就是我們偉大的成績和光明的前途。”
 
  *引蛇出洞 故伎重演*
 
  不料,彭德懷這封對“大躍進”基本肯定、指出一些不足的信讓毛澤東大為不滿。他將信印發給與會者討論。中共政治局候補委員張聞天、中國軍隊總參謀長黃克誠、中共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周小舟和毛澤東的政治秘書,電力部副部長李銳不清楚毛澤東的態度,在會上發言讚同彭德懷的觀點。
 
  毛澤東隨後亮明了態度,說“現在黨內黨外夾攻我們,黨外有右派,黨內也有那麽一批人”。於是,彭德懷等人受到圍攻。
 
  *“彭大將軍”和前總書記“反黨”*
 
  8月2日,中共中央在廬山上召開八屆八中全會。毛澤東說彭德懷等人“要攻擊總路線,想破壞總路線”。“現在廬山會議不是反‘左’的問題了,而是反‘右’的問題了。因為右傾機會主義在向著黨,向著黨的領導機關猖狂進攻,向著人民事業,向著六億人民的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事業進攻。”於是,彭德懷等人被打成“反黨集團”。
 
  *以更荒唐的行動論證原來不荒唐*
 
  之後,毛澤東再次要求全黨全國人民鼓足幹勁再躍進。中國人大委員長朱德對公共食堂不看好,認為“全垮掉不見得是壞事”,毛澤東就在會議上公開對朱德說:“總司令啊,你說食堂不好,在食堂問題上我們略有分歧。食堂不可不散,不可多散。”他還斷言說:公社食堂“一定垮不了,人為地解散也是辦不到的”。
 
  結果,在“廬山會議”之後,不僅恢複了很多已經被解散的公共食堂,而且新增加了一些公共食堂。到1960年1月,各地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達到392萬個,比1958年年底還多了50多萬個,吃飯的人達到4億人,占農村人口的72.6%。
 
  *逼迫農民吃食堂 促成空前大饑荒*
 
  1960年3月,中共中央批轉的《貴州省委關於目前農村公共食堂情況的報告》說:“食堂也是我們必須固守的社會主義陣地。失掉這個陣地,人民公社就不可能鞏固,大躍進也就沒有保證。”中共中央批示說:“應當在全國仿行,不要例外。”
 
  3月18日,中共中央下令將糧食直接分到食堂,指出:“就全國來說,能夠爭取占全體農村人口80%的人到食堂吃飯,就很好了。”有些省市“爭取了90%以上的人到食堂吃飯,當然更好”。
 
  12月2日,中共中央在批轉一個報告時說:“食堂是當前農村中階級鬥爭尖銳所在”,要“把安排生活和辦好食堂提高到階級鬥爭的地位上來”。結果多數省份吃公共食堂的農民接近90%,河南省達到99%。因此,本來能夠在1959年初製止的錯誤被毛澤東又延長了兩年。三年的農村公共食堂是中國那場空前絕後大饑荒的主要成因之一。
 
  *高積累 廣征糧*
 
  造成這場大災難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中國當時的高積累政策和糧食“統購統銷”政策。
 
  當時,糧食等農產品是中國積累資金的最重要來源。1958年到1960年期間中國糧食連續減產,但是據中國紅旗出版社出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通鑒》說:
 
  “從1958年到1960年,積累率分別提高到33.9%、43.8%、39.6%,平均為39.1%。這三年積累額共達1438億元,比“一五”期間全部積累還多44%。1959年和1960年兩年的積累率是建國以來最高的。”
 
  1959年也是中共建政以後出口糧食最多的一年,達到83.2億斤,1960年的出口量也高達53億斤。而積累的資金基本上都用於重工業和軍火工業投資,所以從1957年到1960年,中國工業總產值從704億元增加到1650億元,增加了1.3倍;而農業總產值從537億元下降到415億元,減少了22.7%。工業與農業的產值比例由5.7比4.3變為8比2。
 
  為了保證工業發展,中國實行糧食“統購統銷”政策,根據預估的糧食產量確定國家征購和購買“餘糧”的數字。1959年2月,中共中央要求1959年的糧食產量達到1萬3000億斤。1959年7月在“廬山會議”上,又把產量確定為5000億斤。
 
  10月份根據各省的匯報,估計產量可以達到5425億到5603億斤。豈不知當時由於“反右傾”的壓力,各省紛紛隱瞞減產的事實,產量匯報水分頗大,實際上1959年中國的糧食產量比1958年減產15%,隻有3400億斤。但是中共中央在1959年3月的上海會議上卻根據高估的糧食產量確定征購數額與1958年持平。
 
  這一年,中國政府征購了1360億斤糧食,比1958年多360億斤,使征購率從1958年的29%猛升到40%,是中共建政後征購率最高的一年。
 
  *國計壓倒民生*
 
  結果,農民隻好將口糧當做征購糧和“餘糧”交給政府,全國農民人均每天口糧不足一斤,重災區隻有幾兩。《當代中國研究》主編程曉農說:
 
  程曉農說:“收購是硬指標,農民的生活是軟指標。就是說,有了多少產品,不管受災不受災,國家要的這部分先滿足了,先拿走。剩下多少,分給農民。分多分少,是挨餓還是吃得飽一點,那就看天氣了。”
 
  *農民吃糠菜 官員“反瞞產”*
 
  農民缺糧,毛澤東對這個情況是清楚的。但是為了完成征購任務,毛澤東寧可讓農民吃糠咽菜。1959年7月5日,毛澤東在“廬山會議”期間指示說:“告訴農民,恢複糠菜半年糧”。“忙時多吃,閑時少吃,有稀有幹,糧菜混吃”。
 
  在毛澤東這種指導方針之下,中共中央要求各地提高征購指標,對農民強行征購。一些地區還進行了“反瞞產”鬥爭,包括廣東省委第一書記陶鑄領導的廣東省。
 
  1959年1月27日,廣東省主管農業的省委書記趙紫陽向中共中央報告說,目前農村有大量糧食,糧食緊張完全是假象,是生產隊瞞產造成的。要對瞞產幹部進行處分,甚至法辦。毛澤東批示說:“在全國是一個普遍存在的問題,必須立即解決。”
 
  *危機 浮腫 死亡*
 
  產量劇減,征購額卻激增。中國農民1959年的人均糧食擁有量隻有1958年的77%,加上公共食堂吃糧既無計劃,又無節製,從1958年底開始,各地農村就出現糧食危機了。
 
  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後來回憶說:“到1959年春節之後,挨餓的人多起來了,開始發現餓死人的事情。”河南省的情況特別危急,在1958年年底已經發現浮腫病人17萬5000人,死亡6000多人。
 
  *濫用民力 豐產歉收*
 
  當時的中國軍隊總政治部主任羅榮桓元帥說:河南省由於大量征調農民“大煉鋼鐵”,“大辦工業”和“大辦水利”,1958年有一半糧食爛在地裏沒有收獲。
 
  然而到了1959年,河南省糧食減產,隻有195億斤,以吳芝圃為首的中共河南省委卻將產量估計成400多億斤,並且據此征購了75億斤糧食,使征購率超過38%,同時還外調了將近15億斤糧食。
 
  *信陽慘案 奪命百萬*
 
  在“大躍進”年代誕生中國第一個人民公社的河南省信陽地區在這個時期發生了震驚全國的“信陽事件”。1959年,這裏的糧食產量比1958年減產50%,隻有20多億斤,但是卻虛報為72億斤。結果,政府征購糧比上一年增加18%,達到總產量的50%。許多征購糧和“餘糧”是各級官員和民兵打、逼、搜出來的,先後有1萬多人被逮捕,死在監獄和拘留所裏的達700人。這樣,農民全年的口糧就隻剩下100多斤,僅夠吃三、四個月的。
 
  中共承認,“信陽事件”有50萬人非正常死亡。但是中國副總理李先念和中共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1960年11月12日到信陽進行調查。5個月之後,陶鑄說:“我看死亡數字就不要再統計下去了,已經100多萬了。”
 
  中國現代史專家丁抒根據信陽地區17個縣市的縣誌推算的結果也是100萬人左右,大約占河南省在大饑荒中死亡人數的一半。
 
  *為何不開倉?為何不搶糧?*
 
  然而據當時的信陽地委副書記、行政公署專員張樹藩回憶:“當時信陽地區餓死那麽多人,並非沒有糧食,所屬大小糧庫都是滿滿的,但群眾寧可餓死,也沒有搶過一個糧庫。這證明與共產黨血肉相連的人民是多麽聽話,多麽遵紀守法,多麽相信黨。”
 
  政府不及時開倉放糧賑災,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農民不敢搶糧庫,則未必是他們相信中國共產黨。《北京之春》雜誌主編胡平說:
 
  胡平說:“如果是沒有早期‘鎮反’、土改那種殘酷血腥,大饑荒年代的農民、中國人就未必會那麽順從。雖然大饑荒一來,貧下中農照死不誤,但是為什麽那些農民都不敢起來反抗,他們就是從以前的曆史運動中就已經知道,共產黨是惹不起的。”
 
  *懲地縣官員 保省委書記*
 
  由於“信陽事件”死人太多,中共中央對這裏的官員進行了處罰。地委書記路憲文被判處無期徒刑,近千人被撤職,將近300人被判刑,包括50個縣級以上的官員。但是在“大躍進”中執行毛澤東指示最堅決的河南省委書記吳芝圃還照樣是中共中央委員,隻是換一個地方當官了。
 
  *城市減定量 農村斷口糧*
 
  在1959到1961年間糧食短缺期間,農村和城鎮有很大差別。在1957年,中國農村人均糧食消費量高於城鎮人口4.3%。而在1959到1961年這三年間,農村人均年消費糧食328斤,比1957年下降20%,而同期城鎮人口人均消費糧食隻下降了2.6%。城鎮人口麵臨的是糧食定量減少,但是仍然有供應保證;但是農村人口沒有糧食定量保證,麵臨的是斷糧。
 
  *禁止逃荒 多少人家破人亡*
 
  中國華東師範大學曆史學教授楊奎鬆說:“饑荒、沒有糧食吃,並不意味著一定餓死人,更不意味著大量餓死人,因為農民在這種情況可以逃荒,而且中國很多地方的農民都有逃荒的曆史。他一到天災或者整個情況不是特別好的時候,或者說那個季節不適宜生產糧食,那麽他們全家大小挑著擔子,推著車就出去逃荒、要飯。那麽過一段時間,災荒過去了,或者天氣轉好了,他們又回來生產。
 
  “而各地也為了應付災民,長期都有粥棚,包括從清朝一直到民國,都有救濟,都有粥棚、賑災的這種活動。所以一般的饑民通常能夠得到社會的救助。
 
  “58年以後,特別是出現這種饑民大量被餓死,它很大問題是因為58年以後實行了戶口製度,把農民牢牢地拴在農村,而且拴在本地,他不能夠隨便跑。所以會出現有些地方用民兵看住饑民,不讓饑民出村。那麽這種情況下,當然會造成人員的大量餓死。”
 
  中共中央也根據毛澤東的指示,於1959年2月4日發出《中共中央關於製止農村勞動力流動的指示》。中共中央、中國國務院3月11日聯合發出《關於製止農村勞動力盲目外流的緊急通知》,要求製止農民外逃,而且指示各省市收容和遣返“盲目流入”城市和工業礦山地區的農民。
 
  *八方告急 國庫空虛*
 
  1960年,中國糧食進一步減產15.6%,隻有2880億斤,農民的人均糧食占有量隻有312斤,到1961年又減為307斤。各省餓死的人越來越多,官員們不敢再吹牛了,反過頭來紛紛向中央政府伸手要救濟糧。但是需求量太大,國庫空虛。
 
  1960年5月28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調運糧食的緊急指示》,說明北京、天津、上海和遼寧省調入的糧食都不夠銷售,庫存幾乎挖空。中國政府隻好把毛澤東在延安時代的話又拿出來說:忙時吃幹,閑時吃稀,不忙不閑,半幹半稀。還給城鎮人口減少糧食定量,就連中南海裏的黨政領導人也開始“省吃儉用”了。
 
  當然,即使是在最困難的時期,17級以上的中級幹部每個月可獲額外配給黃豆兩斤、白糖一斤;13級以上的高級幹部(廳、局級)豬肉2斤、雞蛋2斤、白糖1斤;8級以上的高級幹部(省、軍、部級)豬肉4斤,其它物資加倍,高級知識分子也有一些照顧配給,
 
  *大饑荒結束大躍進 毛澤東終於認錯*
 
  最苦的還是農民。1961年5月17日,副總理李先念給毛澤東寫信說:“目前國家糧食庫存實在挖不動了,群眾的底子也空了,餘糧區、缺糧區都很緊。幾個著名的高產區、餘糧區實在調苦了,農民的生活水平大為降低。”
 
  這時,毛澤東才被迫停止“大躍進”,指示中央領導官員到地方上“調查”。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鄧小平等人在各地調查之後,紛紛寫信、寫報告或者打電話給毛澤東,告知公共食堂、共產風和“浮誇風”弊病。
 
  毛澤東被迫承認:“我們有時也是唯心主義的,例如食堂,沒有調查......沒有聽取群眾的。”“過去的錯誤,主要是中央和我負責,我負主要責任。”1961年6月,中共中央終於決定解散農村的公共食堂。
 
  *城鄉人口比例劇變*
 
  “大躍進”期間,由於大辦工業,大批農村青壯年勞動力進城當工人。1960年,中國職工人數達到5969萬人,比1957年增加2868萬人,城鎮人口1960年達到1億3000萬人,比1957年增加3124萬人。
 
  與此同時,農業勞動力人數由1957年的1億9310萬人急劇下降到1958年的1億5492萬人。這不僅突然造成農村勞動力不足,導致農業減產,同時增加了吃商品糧的人口,進一步造成糧食供應緊張。
 
  *壓榨農民 大辦......*
 
  此外,各級政府普遍對農民實施“一平二調”,就是“平均主義和無償調撥物資”,既打擊了生產積極性,也造成了人力、物力的浪費。
 
  全民大煉鋼鐵、大辦工業、大辦交通運輸、大辦水利、大辦文教事業,大多數是通過農村人民公社無償調用農民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實現的。1958年中國“全民大煉鋼鐵”和大辦工業,人民公社派出數千萬社員參加。全國上百萬小高爐,有60%以上建在農村。新建的7.5萬公裏公路,有三分之二是人民公社參加修建的。
 
  大辦水利先後動員了7000萬人,最多時有1億多人同時在修水利。盡管新增灌溉麵積4億多畝,但是據官方估計,實際見效的可能不到5000萬畝。
 
  *公社成了“母社”*
 
  與此同時,地裏的農活卻沒有人幹了,一部分莊稼爛在地裏沒有收獲,耕作質量也下降了,例如,1959年有30%左右的春播土地缺乏底肥。1960年10月,中共山西省委報告說,農忙的4、5月份,全省參加田間勞動的勞動力隻占農業勞動力總數的48%,而且男多女少,老多壯少。有些人戲稱,人民公社變成了“人民母社”。
   
  盡管毛澤東1960年11月28日曾經做出《永遠不許一平二調》的批示,中共中央也曾經在1961年6月19日作出《關於堅決糾正平調錯誤、徹底退賠的規定》,但是在人民公社存在的幾十年裏,對農民的“一平二調”從來沒有停止過。
 
  大饑荒發生以後,為了減輕商品糧的壓力,中共中央在1961年5月到6月間決定把“大躍進”期間招進城裏當工人的農民“下放”回鄉,在1961年和1962年將城市人口減少兩千多萬。
 
  周恩來說:“這是一個中等的國家搬家,這是史無前例的,世界上也沒有的,也可能真是空前絕後。”毛澤東還得意洋洋地說:“兩千萬人呼之即來,揮之則去。不是共產黨當權,哪個能辦到?”
 
  *假勝利衝昏頭腦 瞎指揮減少種糧*
 
  大饑荒還有一個荒唐的原因,就是中國在這個期間減少了播種麵積。1958年11月23日,被“高產衛星”衝昏了頭的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武昌會議上說:“農業快得很,明年再搞一年。就糧食而論,搞到一萬五千億斤,農民就可以休息了,就可以放一年假。糧食多了吃不完。”
 
  在另外一個場合,毛澤東還說:“我看一個人平均三畝地太多了,將來隻要幾分地就足夠吃了。”這年9月,中共副主席劉少奇在江蘇視察時說:“這樣再過8年,就可以用三分之一的地種糧食,三分之一種樹,三分之一休閑。”
 
  隨後,中共中央作出第二年減少糧食播種麵積的決定。1959年,中國糧食播種麵積比上一年減少了9.1%,其中夏糧播種麵積比1958年減少了20%,即1億1000萬畝。以1957年中國糧食畝產量計算,這相當於1959年中國減產339億斤糧食,相當於總產量的10%。
 
  *死亡知多少?1400萬到5000萬?*
 
  “大躍進”給中國帶來的最大損失是大量農民死亡。究竟有多少人死於這場大饑荒呢?中國政府從來沒有正式公布過數字。中國國內外的有關資料和學術著作提供的數字從1400萬到5000萬不等。
 
  前中國國家統計局局長李成瑞估計約2200萬人;中國現代史專家丁抒的計算為3000萬人;中國著名學者茅於軾的估計是3500萬;國際權威的《不列顛百科全書》稱中國這場大饑荒為20世紀最大的饑荒,“造成多達2000萬人喪生”。順便說一句,這些字句在中國出版中文版時被刪掉。
 
  總之,這場大饑荒造成了數千萬人非正常死亡,這是各方學者的基本共識。時事評論家陳破空說:
 
  “絕大多數都是農民。而這樣餓死人的總數恐怕比曆史上中國曆朝曆代餓死人的總數還要多。而曆朝曆代餓死人往往是通過蝗災啊,戰爭了,兵荒啊,洪災啊等等這些造成的。還沒有過經過政府行為,收歸土地、胡亂施政造成的這個一個人為的饑荒。”
 
  *人禍重於天災*
 
  誰應當為這場災難承擔責任呢?中共副主席劉少奇1961年5月31日在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說:
 
  “這幾年發生的問題,到底主要是由於天災呢,還是由於我們工作中間的缺點錯誤呢?湖南農民有一句話,他們說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
 
  “總起來,是不是可以這樣講:從全國範圍來講,有些地方,天災是主要原因,但這恐怕不是大多數;在大多數地方,我們工作中間的缺點錯誤是主要原因。”
 
  劉少奇還曾經激動地對毛澤東說:“餓死這麽多人,曆史要寫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書的!”
 
  *毛:錯誤就是那麽一點*
 
  但是毛澤東的態度是“現在形勢大好,缺點錯誤是部分的”。1961年8月中共中央廬山工作會議上,毛澤東就滿不在乎地說:“錯誤就是那麽一點,有什麽了不得。”
 
  在1962年的中共“七千人大會”上,麵對各級官員的強烈不滿,毛澤東被迫“自我批評”說:“凡是中央犯的錯誤,直接的歸我負責,間接的我也有份,因為我是中央主席。我不是要別人推卸責任,其他一些同誌也有責任,但是第一個負責的應當是我。”
 
  中國華東師範大學曆史學教授楊奎鬆說:“到1962年‘七千人大會’,實際上全黨都非常清楚了,都知道這個‘大躍進’出了問題了。作為毛來講呢,承認劉少奇講的‘天災人禍’問題,隻不過他更相信主要是天災,不是‘人禍’。從他的思維方式來講,他從來強調的是動機。動機是好的,即使事情錯了,也是可以原諒的。”
 
  *醞釀文革殺機*
 
  然而毛澤東對被迫認錯一直耿耿於懷,認為劉少奇與他離心離德。就在“七千人大會”以後的那年夏天,毛澤東批評劉少奇說:“三麵紅旗也否了,地也分了,你頂不住?我死了以後怎麽辦!”
 
  在1962年的中共中央北戴河會議和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上,毛澤東說:“我周遊了全國,從中南到西南,找各大區的同誌談話,每個省都說去年比前年好,今年比去年好,看來並非一片黑暗。有的同誌把情況估計得過分黑暗了”,“這兩年講困難講黑暗合法,講光明不合法了”。
 
  *三年自然災害?*
 
  從此,“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就變成了“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再後來又變成了“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似乎災難的元凶是“自然災害”了。
 
  1981年,中共中央通過的《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談到這場災難時說:“主要由於‘大躍進’和‘反右傾’的錯誤,加上當時的自然災害和蘇聯政府背信棄義地撕毀合同。”
 
  大饑荒年代的確存在自然災害,但是據統計,1959年受災農田兩億畝,糧食減產200到300億斤,1960年成災農田3.7億畝,糧食減產300到400億斤。自然災害造成的損失隻占糧食減產總數的三分之一左右。有的研究人員在對那三年的氣象數據進行分析以後甚至得出結論說,這三年是中國“風調雨順”的三年。
 
  中國華東師範大學曆史學教授楊奎鬆說:“我們讓學生去做過各個省的這種統計,就是曆年的自然災害的情況。現在有十幾個省的資料統計出來,可以很清楚,就是58年、59年、60年不是嚴重的天災的情況,曆史上的災害情況不是說這幾年就特別重。所以從這個情況來看呢,‘天災’的說法應該說不太準確。
 
  “而且在過去國民黨時期,在古代也有過各種各樣的天災,也出現過這種大量饑民的情況,但是餓死人這麽普遍,或者說這麽大的數字,這個也是曆史上罕見的。所以肯定不是一個單純的‘自然災害’的問題。主要我覺得還是一個‘人禍’的問題,是政策的嚴重失誤。”
 
  *毛澤東決定提前還債*
 
  蘇聯當年是否逼債了呢?當時的新華社社長吳冷西在1999年出版的《十年論戰(1956--1966)--中蘇關係回憶錄》一書中回憶說,1960年7月16日,蘇聯決定召回在中國的蘇聯專家,但是並沒有提出還債問題。是毛澤東自己決定提前還債。
 
  1960年7月18日,毛澤東在北戴河會議上指示周恩來算一下要多少年還請蘇聯欠帳。周恩來說,中國尚欠蘇聯80億盧布,要10年才能還清。毛澤東說,延安時期那麽困難,我們吃辣椒也不死人,現在比那個時候好多了,要勒緊褲腰帶,爭取五年內把債務還清。
 
  於是政治局決定,各省成立外貿小組,擠出東西來還債。就在毛澤東指示提前還清債務的同時,大批的中國人正在死於饑餓。
 
  *如此“蘇修逼債”*
 
  蘇聯不僅沒有逼債,而且還向困境中的中國伸出了援助之手。1961年,根據中國總理周恩來的提議,中國向蘇聯提出借20萬噸糧食。蘇聯借給了中國,“使東北糧食困境及時得到緩解。”
 
  1961年2月27日,赫魯曉夫致函毛澤東,提出鑒於中國發生食品供應方麵的困難,蘇聯願意以貸款的形式向中國提供100萬噸糧食和50萬噸古巴糖,並且表示中國對蘇聯易貨貿易中沒有交貨的價值10億盧布貨物可以分5年償還,不計利息。中國還對此表示“我們永遠珍視、並且衷心感謝蘇聯共產黨、蘇聯政府和蘇聯人民給我們的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的援助”。
 
  *餓死國民事小?對外援助事大*
 
  另外,在大饑荒年代,中國一直沒有停止對外援助。根據副總理李先念《關於1961年和1962年國家決算的報告》,中國從1958年到1962年一共對外援助23億6200萬元,主要對象是阿爾巴尼亞、朝鮮、越南、古巴、蒙古和一些亞洲和非洲國家。
 
  中國官方1993年出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通鑒》不再把“自然災害”和“蘇聯逼債”說成是大饑荒的原因了。這本書寫道:“由於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從1959年起至1961年,全國農業總產值連續出現大幅度急劇下降,農業連年減產,造成市場供應緊張,人民生活嚴重困難。”
 
  *民族巨禍 誰人負責?*
 
  中國官方現在認為,“大躍進”失誤的主要責任應該由毛澤東承擔,但是中國現代改革的領導人鄧小平為了維護共產黨威望,不惜讓所有中共領導人共同承擔責任。他說:
 
  “大躍進,毛澤東同誌頭腦發熱,我們不發熱?劉少奇同誌、周恩來同誌和我都沒有反對,陳雲同誌沒有說話。在這些問題上要公正,不要造成一種印象,別的人都正確,隻有一個人犯錯誤。這不符合事實。中央犯錯誤,不是一個人負責,是集體負責。”
 
  然而時至今日,這個“集體”並沒有因此而受到任何懲罰和追究。同時,人們也沒有看到鄧小平和中國共產黨對“大躍進”時期非正常死亡的數千萬人承擔了什麽責任。

Canada16-08-2008 16:14
四川原高官曝大饑荒真相:川餓死1000萬人

  1949年以後,四川發生的災難最大的莫過於1960年前的饑荒。那場持續三年的災難使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竟然非正常死亡1000萬人左右。那是一場本來可以避免的悲劇,要不是一批敢於講真話的幹部衝破重重阻力向黨中央反映四川的真實情況,這場悲劇可能還會延續一段時間。然而,這批幹部卻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1960年,全國性的“大躍進”已經進行了三年,人們麵臨的現實是,農業生產遭到嚴重破壞。當年的糧食產量已經下降到2870億斤,比“大躍進”前的1957年下降了26%,國民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四川的情況更加嚴重。從1959年到1961年,糧食年年大幅度減產,1961年的糧食產量已經下降到231億斤,比1958年的449億斤下降了218億斤,甚至比1949年還少收30億斤。可是,受全國政治氣候的影響,當時的西南局和四川省委主要領導仍繼續執行極“左”路線,對上浮誇虛報,隱瞞四川農業生產的實際情況。在四川糧食大幅度減產的情況下繼續大量往省外調糧,僅1959年至1960年三年就外調157億斤,幾乎相當於前五年外調糧食的總數。就在他驕傲地宣稱四川外調糧食“居全國之冠”的同時,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農村卻大量餓死人,城市也普遍餓飯,老百姓怨聲載道。
 
  1960年11月,按照中央“糾偏”的指示精神,時任中共重慶市委辦公廳副主任兼共青團重慶市委書記的廖伯康擔任了重慶整風整社工作團辦公室主任,負責與當時重慶所屬三個縣的工作團進行聯絡。
 
  一大群在城裏指揮“大躍進”的幹部們,來到離自己並不遙遠的農村,所看到的情況觸目驚心。樹砍光了,房子拆來燒了,社員的很多東西都歸公了,為辦食堂甚至連社員的鍋灶也搬走了,家裏不準煮飯冒煙。長壽是當時重慶三個縣中的重災縣,1960年餓死人數以萬計,有些生產隊“到處家徒四壁,猶如豬圈,強壯勞力喪失,剩下孤兒寡母,令人慘不忍睹”。幹部們走進一戶“人家”,屋裏什麽也沒有:沒有床,沒有被褥,沒有鍋和灶台,連房子都沒有了牆,用稀疏的包穀稈紮起的笆子擋不住冬天的寒風;屋裏隻有一個用來到食堂去吃飯的破碗,一個空空如也的櫃子。
 
  工作組在農村認真傳達“十二條”(中共中央《關於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問題的緊急指示信》)指示精神,老百姓聽了“大幹部”們的話,都相信黨中央的政策始終是正確的,認為問題出在公社大隊的這些“歪嘴和尚”把“真經”給念歪了。於是,那些剛剛還在對社員們指手畫腳的社隊幹部們被揪上了台,社員們就像當年控訴惡霸地主一樣,哭訴他們如何抄家搶糧、拆灶砸鍋,還將那些餓得不得不去莊稼地裏偷糧食的人捆綁吊打,致傷致殘,甚至逼死人命……一時間,社隊的幹部們被批鬥、撤職、抄家、逮捕,搞得殺氣騰騰。
 
  為什麽那些執行上級指示最堅決的社隊,幹部們就越是顯得麵目可憎可惡,生產就越糟糕?而那些執行上級指示時打了“折扣”的地方,情況反而還好一些。究竟是上級的方針政策錯了,還是基層幹部執行政策時發生了偏差?在嚴峻的現實麵前,工作團的許多幹部不得不對高調滿天的“大躍進”進行深入的思考。
 
  向黨中央反映四川真實情況
 
  由於中央“七千人大會”前後采取了一係列措施,從1961年初到1962年上半年,全國的形勢逐漸有所好轉,可是四川餓死人的事卻還在繼續。
 
  1961年五六月間,在重慶團市委機關中層以上幹部學習會上,大家對麵臨的形勢和存在的問題坦蕩陳言。重慶市委常委、組織部部長蕭澤寬和市委候補委員、市委副秘書長兼辦公廳主任李止舟有時也到團市委來,同大家一起議論。會上有人提問:四川問題如此嚴重,餓死了那麽多人,中央知道不知道?
 
  廖伯康說:根據我的判斷,中央不完全清楚。
 
  團市委副書記於克書提出:我們是不是可以給中央寫封信,反映一下情況?
 
  廖伯康沒有直接回答,隻是說安徽的問題開始很嚴重,蓋子揭不開,後來有人給毛主席寫了信,毛主席派人去一查,就把蓋子揭開了。
 
  一聽這話,幾個副書記都積極讚成給中央寫信反映四川的情況,並公推於克書來寫,因為他擔任巴縣整風整社工作團副團長,比較了解農村的情況。不過,於克書最後下決心給毛澤東寫信,是在四川省委工作會議之後。他聽廖伯康說,在省委工作會上,重慶組提的意見全都被捂下來了,沒能反映到中央去,便決定給毛主席寫信。信的署名是“一個共產黨員”,沒有署真名。為防止查對筆跡、查出從哪裏寄的,這封信寫好後又請團市委打字員(是個啞巴)打印,並托人帶到武漢寄出。
 
  1962年6月,共青團三屆七中全會在北京召開。身為團中央委員的廖伯康同團中央候補委員於克書一道赴京參會。此前,廖伯康搜集了很多資料,想借此機會,向時任團中央第一書記的胡耀邦同誌反映四川的嚴峻情況。
 
  通過在團中央工作的老朋友遞信,耀邦同誌決定單獨找廖伯康談一談。胡耀邦過去找地方來的同誌了解情況,一般都帶有秘書、速記員和有關業務部門負責人,這次他隻是拿了厚厚的一摞稿紙和一大把削好的鉛筆,隻身來到廖伯康住的前門飯店。
 
  令廖伯康沒想到的是,胡耀邦不僅將談話筆錄交給了團中央書記處書記胡克實,由胡克實整理了一份簡報送到中央,還口頭向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兼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作了匯報。楊尚昆決定找廖伯康和於克書談話。為了“掩人耳目”,團中央以調廖伯康參加起草團中央全會文件的名義向小組請了假,於克書則是由團中央辦公廳通知小組,說要找他了解一些情況。入座後,尚昆同誌首先打消廖的顧慮,要他講真話。
 
  楊尚昆同誌說:“又不是要你們來解決問題,隻是要你們來反映情況,你們怕什麽?國務院辦公廳收到一位逃荒到陝西的四川人寫的一封信,題目是《一字一淚訴川情》,這封信把四川的悲慘狀況寫得非常具體,國務院辦公廳轉給了中央辦公廳。唉,我們看了也很震驚啊,還送給中央有關領導同誌看了。”尚昆同誌提到中央辦公廳還收到一封信,這封信寫得很好,簡明扼要,隻有兩頁半,明確提出四川的問題是沒有認真執行中央政策,是政策出了偏差造成的嚴重後果。廖伯康一聽,知道於克書寫的那封匿名信中央也收到了。
 
  尚昆同誌繼續說:“我們知道四川死人的情況嚴重,但詳情如何,得不到證實。我們要四川報,四川始終未報。我們找民政部問,四川情況如此嚴重,你們是管救濟的,那裏究竟死了多少人?民政部說是400萬,實際上他們是通過四川省民政廳報的,中央不相信。然後又找公安部,公安部是管戶口的,現在的糧票、布票、油票、肥皂、火柴等一切生活用品都同戶口掛鉤,死一個人就抹掉一個人,這個數字應該準確啊!公安部查的結果,當然也是通過四川省公安廳,說是800萬。中央依然不相信。但究竟死了多少人,中央不清楚。你說說,四川究竟死了多少人?”
 
  廖伯康舉起一個指頭,說:“死了1000萬。”
 
  “1000萬?你這個數字是怎麽來的?”
 
  “是從省委正式文件上來的。”
 
  “全國縣以上的文件都要送中央辦公廳,為什麽我不知道?”
 
  廖伯康:“四川省委下發的一份文件注釋表明,1960年底的四川人口總數是6236萬,而國家統計局中國人口統計年鑒上1957年的四川人口是7215.7萬,兩數相減正好約為一千萬。這隻是從文件上推算出的數字,實際上恐怕不止。”
 
  “為什麽?”
 
  廖伯康說:從1957年到1960年還有人口的自然增長數沒有包括進來,這還隻是到1960年的數字,從1961年到1962年上半年,全國形勢都好轉了,四川卻還在餓死人。1961年底,江北縣還有人餓死;涪陵地區先後餓死了200多萬;1962年3月省委傳達“七千人大會”精神的時候,雅安地區滎經縣委書記說他那個縣的人餓死了一半,前任縣委書記姚青到任不到半年,就因為全縣餓死人太多被捕判刑。這份簡報剛剛發出就被收回去了,別說中央,就連四川的同誌也不完全知道。雅安地委宣傳部副部長劉恩,早在1959年就到滎經調查餓死人的情況,並寫成報告上報,結果被打成“三反分子”。根據這些情況估計,四川餓死的人,起碼比我推算的還要多出250萬!但我正式反映隻說死了1000萬。
 
  尚昆同誌聽到這裏,一拍大腿說:“就是你這個數字!”說著吩咐秘書將書記處小會議室裏的一個保密櫃打開,從裏麵拿出一個折疊賬本式本子,打開看了一下,又說了一句:“就是你這個數字!”
 
  尚昆同誌說:“在和平建設時期為什麽會死這麽多人?依你看,究竟在哪些政策、工作上出了問題?”
 
  那個人上不聽中央,下不聽群眾
 
  廖伯康頓了一會兒,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了一下,接著說:四川主要的問題,是沒有認真貫徹執行中央“糾編”的有關政策。比如說農村自留地問題,1959年6月中央下發《關於社員私養家禽、家畜、自留地等四個問題的指示》,指出大集體中的小私有,在一個長時間內是必要的,有利於生產的發展,也有利於人民生活的安排。而省委主要領導卻把這個文件扣下來了,不準下發。困難時期老百姓把自留地稱為“救命地”,“救命地”長拖不決,也是餓死人很多的重要原因。
 
  廖伯康問道:1961年我們四川搞了個“新三反”,實質上就是“反瞞產私分”,不知道是中央布置的還是四川自己搞的?楊尚昆同誌說,中央根本就沒有布置過什麽“新三反”。廖伯康說:事實上,從1959年起毛澤東意識到“浮誇風”問題,多次提出不得在農民中反瞞產私分,後來中央又就此問題專門發文,可謂三令五申,但一直到1961年上半年,四川還在各地大搞反瞞產私分,抄家抓人。省委主要領導還主觀臆斷,搞瞎指揮。他在全省搞畝產萬斤的“萬斤畝”運動,這明明是假的,卻不準人懷疑,哪個懷疑哪個挨整,而且蠻橫地說我就不相信搞不出來,我搞不出來,我的兒子也要把它搞出來。他在全川硬性規定必須放幹冬水田種小麥。結果水放不幹,造成小麥播種時積水歉收。第二年春天田中無水,秧又插不下去,水稻也大幅度減產,兩頭失著。糧食減產了,他不是糾正自己的過失,還要繃麵子,在鐵路、公路、交通沿線搞所謂的“高產路”,把遠離公路的人力物力畜力肥料都集中在“高產路”沿線做給人看,造成了新的“一平二調”。他還大搞“一個樣”,規定拉繩插秧搞密植,無論山上山下、平壩丘陵,栽種收割都要一個樣。這樣瞎胡搞糧食能不減產嗎?
 
  廖伯康接著說:四川餓死這麽多人,省委主要領導的對策卻是向中央封鎖消息,不準談餓死人的情況,誰要談,就是小資產階級動搖性和軟弱性的表現。1958年四川人均占有糧食630多斤(包括種子、飼料和工業用糧)。到了1961年,這個數字下降到373斤。三年之內下降了將近一半!情況已經如此嚴峻,他還是繼續欺上瞞下,硬繃麵子,狠心克扣群眾的口糧。四川城市居民每月口糧是21斤,幹部隻有19斤,農村社員每天的口糧由公共食堂控製,一般是老秤(16兩為1斤)的4至5兩原糧(即穀子),打出米來隻有老秤的2到3兩,折合新秤隻有1到2兩米,城裏居民每月供應2兩肉和糕點,農民根本就沒有。這麽低的標準,有的地方還不落實,隻有空指標沒有糧食。1960年7月1日,省委突然一道命令宣布糧票作廢,把老百姓苦苦積攢下的4800萬斤糧食化為烏有,這種做法在全國也是絕無僅有的。此外,上調的糧食裏麵還有一部分是寶成鐵路修成前邊遠地區運不出去的死角糧,是從萬縣等地調了一批民工用人力去背出來的,而那些地方的人民更加貧困。這樣搞怎麽可能不餓死人!
 
  聽到這裏,楊尚昆同誌感慨地說:“你們今天所談的情況,很多中央都不知道,隻知道四川上調的糧食多。四川口糧定量低,我們知道。我有個老同學在江津白沙教書,讓我給他寄點糧票去,我哪有糧票啊,隻好給他寄了100元錢去。”
 
  談話進行了三個半鍾頭,期間楊尚昆不斷直率地表達自己的看法。最後他問:“你們今天談了許多情況和問題,依你們的看法,總起來是些什麽問題?”廖伯康想了想:“李止舟對此說過一句話:上不聽中央,下不聽群眾。我看是合乎實際的。”
 
  講真話付出沉重代價
 
  廖伯康和於克書向楊尚昆同誌匯報後的第四天,即1962年的7月2日,由鄧小平同誌主持中央書記處開會,李富春、李先念、譚震林、楊尚昆等人參加。楊尚昆同誌在會上匯報了四川的情況和問題,並反映了廖伯康和於克書要求中央派川籍司局級幹部到四川進行深入調查的建議。小平同誌說:那就按照他們的意見,派人去。
 
  派出的17名幹部分頭到了四川,大部分都先以探親的名義回到自己的家鄉,再去各處進行調查。17名幹部回到北京後都交了調查報告,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對於這次調查很關注,所有的調查報告他都看過,並打算請劉少奇同誌閱後轉給毛澤東。
 
  天有不測風雲。1962年8月,距離“七千人大會”還不到8個月,毛澤東在中央北戴河工作會議上就提出階級、形勢、矛盾問題,這個題目隨後成了9月在北京召開的八屆十中全會的主要議題。在這樣的形勢下,上述所有調查報告一下子沒有了音信。
 
  不久,四川省委主要領導通過一些途經看到了於克書給毛澤東寫的信,還了解到有人向中央反映過四川的情況,於是開始了大範圍的追查。所有與此事有關的人統統落入“天網”,大量的“反動言行”被揭發出來,最後都集中到了蕭澤寬、李止舟和廖伯康身上,揪出了一個所謂的“蕭李廖反黨集團”。中央有關部門得知後,通過很多途徑給四川省委主要領導打招呼,甚至說你要再查就查到中央頭上了,可他毫不理睬,繼續狠批猛鬥。中央也沒有辦法,隻好打算把幾個人調離四川。蕭澤寬被中組部調到了中僑辦,當了個政治部主任。中聯部部長李初梨準備把李止舟調到他那裏去,已經擔任高教部政治部主任的曾德林也準備把廖伯康調到自己手下,算是“惹不起躲得起”。可是當中聯部來調李止舟的時候,四川省委主要領導人說,李止舟是我們準備開除黨籍的人,你們怎麽還要他?弄得中聯部隻好作罷。而廖伯康的調動,就更無指望了。
 
  最後,廖伯康被“留黨察看兩年,撤消黨內一切職務”,下放到建築工地勞動;李止舟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下放到一個機磚廠當副廠長。重慶團市委的5個副書記被撤了4個。於克書和趙濟被免除團市委副書記的職務;副書記王竹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下到重慶市水上運輸公司去當了個副經理。
 
  直到20年後的1982年,劃入此案的人才得到真正平反。

Canada16-08-2008 16:16
左禍肆虐的年代—59年我們生產隊大饑荒記實
 
杜治中
 
  大難不死,足以為證,我要控訴那個恐怖年代。
  我家住在縣城邊(現在已經是城中)一個叫官田壩的村子裏,在“大躍進”實行軍事化管理時叫城關營同心連第四排,59年時叫城關公社同心管理區第四生產隊,現在叫嚴道鎮同心村四社。 

  57年“反右”之後,全國 “大躍進”,農村進入人民公社,上邊要求我們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那時人們完全沒有了正常的生活和種田的規矩,一個個的小家庭變成以生產隊為單位的大家庭。所有的家具都集中到公共食堂,用得著的就用,用不著的就做燒火柴;所有的金屬用具除了鐮刀、鋤頭而外,連門上的扣子、箱子上的飾件都拿去大煉鋼鐵。房屋除了用作睡覺而外,沒有其他用處。甚至於住房都屬於集體的,經常叫你住哪裏就住哪裏,有些單調戶的房屋被拆除了,把人趕到人口集中的大院子裏,行動軍事化,下地幹活除了帶上農具外,還要在腰杆上別上碗筷,打破以生產隊為單位的作業界限,哪裏幹活哪裏吃飯,吃飯不離開“陣地”。

  最害人的是搞“稀株密植”,高產田、衛星田,名目繁多;浮誇風盛行,糧食產量就象吹氣球那樣不斷膨脹,到處都在出高產、放衛星、萬斤田、萬斤壩,明明是減產硬說是增產。大豐收當然緊接著高征購。

  59年春節剛過,公共食堂的糧食便捉襟見肘了,每天隻能以少量的糧食維持度日,拚湊些五穀雜糧,磨成麵粉加糠做成饃,全勞力每日八兩(十六進位),次勞六兩、半勞及小娃娃四兩。全隊男女老少280多人,一天到晚就咽著口水等吃。有時連糠饃饃都斷頓,找些喂豬的紅苕根根、洋芋坨坨煮熟,每人一湯瓢。無論大人娃兒都餓的綠眉綠眼的,一雙雙饑渴眼睛四處搜索,巴不得有點什麽東西塞進嘴裏。捱了一段時間,連糠饃饃都維持不下去了,就在一大鍋水裏攪上兩三斤雜糧麵粉,就靠這種“麵糊茶”來填充肚子。每天在食堂裏盡聽到小娃兒熬熬哭叫,扭著大人要吃的,大人們除了無可奈何的哀聲歎氣外,別無他法。但就在這種情況下,還不準說一個“餓”字,否則馬上扣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帽子。社員們忍受著饑餓去出工,指望著秋收後能擺脫眼前的困境。

  幸好是在春天,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滿山遍野的野菜樹木都萌發了,開花了。大家都有常識:凡是豬牛牲口能吃的野草,人就能吃。鵝香草、側耳根、水芹菜、魚鰍串、車前草、苦馬菜、野苕子、米麻花葉、槐花、脫皮籽花、野棉花等等。割回來淘幹淨,加上食堂裏打回的二兩穀麵攪和在一起充饑。

  那年真還托大自然的福,除了野菜野果可充饑外,有能力的還可去捕捉老鼠、摸魚、逮蛇或泥鰍、黃鱔,逐漸又擴大到捉癩格寶、蝌蚪、枇杷蟲、蝸牛、田螺甚至螞蚱、蚯蚓、螞蟻等。

  好不容易熬到麥子灌漿待熟,一群餓得黃皮寡瘦的小夥伴約上我,偷偷去割田裏的麥穗。躲在河壩頭撿些水打柴生上火,把麥穗放在火苗上烤熟,雙手一搓,吹去芒殼,一把塞進嘴裏,那香噴噴的滋味,我敢說隻有我們經曆過糧食關的人才享過這種清福!吃飽了,個個臉、嘴、手都黑黢黢的,真像個活鬼,互相戲謔著,慶幸這下餓不死了。

  小春終於收成,大家以為可以把命逃出來了,這時,上麵宣布:“先國家,後集體”——征購糧交完後又沒有糧食了,仍然喝麵糊茶湯湯,於是伸長脖頸望大春。

  在玉米地裏壘埂子栽紅苕藤時,剛打蔫頭,起“麻索子路路”的玉麥苞苞掰來就下連核核(hū)啃,紅苕藤的尖尖也往口裏塞,大家都學會吃生的,不管生瓜瓜、生豆豆、生茄子各種蔬菜都能吃,就象牲口一樣見啥吃啥。收拾莊稼時,大家還是掰玉米吃玉米、挖紅苕啃紅茹、割穀子嚼穀子,當然隻能生吃,不敢拿回家,一是在家做吃的不方便,因為根本沒有炊具;二是監管很嚴,根本沒有自己支配的時間,而且一旦被發覺,還要挨打受辱。曾經有個叫蘭潘氏的老娘子揣了些穀子回去,在深夜裏用砂鍋炒幹,用手磨子磨去外殼,還沒吃進口就被幹部發現,收繳了手磨砂鍋,砸了爐灶,還弄去跪打。

  高征購下的秋收最後也沒能讓大家吃上一頓飽飯,接著又是反右傾,反瞞產私分運動。上頭到處都在說“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社員們每天都把收起來的穀子運到縣倉庫堆放,在縣倉庫曬壩頭翻曬,曬幹後立即收入縣倉庫。有時陰雨天收起來的穀子曬不幹,就在食堂用大鍋炒、炕,連夜趕交公糧。當時的最高指示具體明確:“糧食問題要十分抓緊,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時吃幹,閑時吃稀,代以瓜菜……”所以就在收割莊稼那半個多月吃過幹的,而且都是按勞力等級定量供給。等到“集體利益服從國家利益”之後,就隻剩下些間種的五穀雜糧和風桶尖上的二倉秕穀作社員的提留糧了。

  天,是風調雨順的天,地,是肥得流油的官田壩,可上邊說我們遇到了特大的自然災害!灌了半年的麵茶湯湯,人的營養嚴重缺乏,體力嚴重透支,水腫病終於擋也擋不住地來了。先是走不動路,接著是起不了床,一個個由皮包骨頭變成了黃腫爛熟的大頭和尚,眼睛腫得眯成一條縫,雙腿象木頭棒棒,小腿上一按一個深窩。山上壩頭的土地幾乎都丟荒了,全縣各公社普遍出現了餓死人現象,公社終於辦起了臨時腫病醫院。城關公社的臨時醫院就設在我們官田壩的大四合院裏。處方很簡單:麥麩子、細米糠、玉米和黃豆麵粉再加點兒紅糖蒸成糕,切成一兩重的小方塊,取名叫“紅發丸”,一經服用,簡直是奇效!連服幾天水腫便消退了。可是水腫病人太多,而醫院太小,整個四合大院全部用曬墊擺滿了地鋪,最關鍵是“藥”少,供求矛盾尖銳,隻好減“藥”減人。水腫稍輕的還住不進醫院,住進去的稍有好轉便強令出院,出來兩三天又複腫,當時有“三腫三消,四腫翻撬”的諺語,進出連番四複,最後還是拄著杖進去,橫起抬出來——變成了屍體。

  那年冬天,公共食堂裏也在到處找尋些能代替吃的東西,青菜、厚皮菜加糠麵就是最高級的食物了,可惜就是供不應求,剛到初冬就菜根菜芽都摳光吃盡了。食堂又從縣倉庫裏運來粗糠,加上玉米核核,經炒、炕後磨成麵,或者是用玉米殼滲上石灰水,浸泡幾天、搗茸,撈去粗纖維,過濾成粉,多是石灰沉澱物,加上米漿,做成米豆腐,一斤米能做18斤米豆腐。無論怎樣變著花樣吃,也總是解決不了饑餓問題,別的食堂還想出了新招,用人尿加清水,曬上兩周,待水中生出青苔,取名叫小球藻,就以這種尿水來充饑。我們食堂則把能走動的人派到山上去挖蕨雞根、粉葛根、牛馬藤、岩板花根來濾粉、和著糠吃。

  最殘酷的時刻終於來臨,59年冬天,公共食堂無法維持,斷炊了!家家都開始死人了,今天這家死一個,明天那家死一個,多是壯勞力。那時死了人都沒有哭聲,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個個都站在死亡邊沿,不知何時便輪到自己。許多人嘴上都叨念著一個最高理想:能吃一頓幹飯死了也值得!
  那年冬天,我在縣城“二完小”上六年級,雖然餓得足粑手軟、皮包骨頭,但還在堅持上學,老師們一個個不是麵黃肌瘦就是浮泡腫臉的,盡管他們每月有18斤口糧供應,也還是不夠身體的需求。缺課的同學一天比一天多,全班50個同學,除了有1/3屬居民戶口的在堅持上學外,農村的幾乎都餓得不能上學了。就在那年冬天,我們班也餓死了五位同學,一個叫蘭術生,是個高大結實的胖娃,他與我同一個生產隊,在他爸、媽、叔、嬸都先後餓死沒幾天,他也餓死了。還有同隊的蘭瓊芸同學。家在五隊的鄭登瓊同學,在到五裏山挖蕨雞根的路上餓得倒下去就再也沒有站起來。另外兩位一個叫王文珍,一個叫謝少全也是在那個冬天餓死的,他們都才十一、二歲,應該是朝氣蓬勃的少年,卻走完了不該走完的人生路!

  在那個恐怖的冬天,山上壩頭凡是能吃的野菜、野果、昆蟲都吃光了,連最賤的鵝香草都長不贏人們對它的需求。到處都是一片赤地,稍有點草芽剛出土,即被饑餓的人群爭著拈光了。我們隊裏有個五六歲的娃娃叫徐元康,他爸、媽、哥都在那個冬天餓死後,他餓的走不動了,就倒在田壩上歪著腦袋去啃那一點點的草芽兒,一直啃到斷氣後才被人發現。
  在那個恐怖的冬天,人們饑不擇食到了難以想像的程度,又發現了些能“吃”的東西——樹皮,榿木樹、樺樹、枇杷樹的皮,觀音土,還有用作肥料的菜籽油枯,皮口袋、皮箱、皮撮箕、皮帶、皮鞋等。

  各種樹皮當中,最好吃的要數枇杷樹皮了,它的苦澀味淡些,又有糍性,顏色呈高梁色,把它舂磨和糠麵做成饃,大家打精神牙祭稱之為高梁饃饃,叫觀音土做的是粉子饃饃。說起那個觀音土,白裏帶點黃,吃進口象糯米樣糍粘粘的,不含沙不踮牙,不苦不甜的白味,手感細膩,可就是絕對沒有營養,餓慌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口大口往肚裏吞,結果消化不了,墜脹難受,又拉不出來,好些人就這樣讓泥巴砣砣給脹死了。那樹皮和糠做的饃饃,吃時要克服它苦澀麻辣及說不出的怪味,拉的時候蹲幾天幾夜都拉不出來。用手去摳,用竹片去掏,整得鮮血直淌。饑餓又加上這樣折騰,哪有不死的!還有的人真的不想活,實在餓的受不了,就把潤膚的凡士林衝開水喝,把蠟燭、肥皂啃來吃,把蓖麻籽炒熟吃,吃了以後,上吐下瀉,死得更快。

  還有好些人是沒被餓死前而被打死的。那時村裏都豢養著幾個打手,他們吃飽了就背著槍到處巡查,發現哪家房子上冒煙了,便衝上門去砸鍋砸灶。上院子的幾個社員因為扯了點油菜來充饑便遭到吊、跪、打,受過毒打的也較普遍。有去偷菜的,偷吃莊稼的,偷豬牛的,偷剛播在地裏浸過農藥、大糞的種子的,去撬保管室門的,偷食堂饃饃的,總之都圍繞一個“吃”字而受盡淩辱。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樹德堂的院子裏,有幾個社員冒死去宰殺耕牛,被發覺後,把他們四個人押在四合院天井中站起,打手石開泰手握一丈多長、茶杯子粗的鐵頭子金竹竿(院裏原來做過粉條,有許多晾粉竿),氣勢洶洶的站在廊簷下,揮動竹竿,風聲嗚嗚響,猛朝天井中的人劈去,兩人立即倒地,張著嘴,半天叫不出聲來。接著又選好角度劈向還沒倒的另兩個人,全都倒後又喝令站起來,再打,直到把竹竿抽成光刷刷又另外換一根,一直把四人打得再也站不起來爬在地上奄奄一息才罷休。那當場喊“石爺饒命”的求饒聲、淒厲的慘叫聲,圍觀群眾的歎惜聲,小娃娃的嚇哭聲,幾十年來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另一種刑法是吊“鴨兒子浮水”,一個當時才15歲的小夥子王富清,打手用細麻繩將他吊起後,還在背上加一個百十斤重的石頭;有個婦女吊起後,還被脫下褲子,用蕁麻抽下身,用極其下流的手段淩辱人,他們的想象力很豐富的。同心五隊的孤兒艾雲華(現在縣福利院)的母親周國勳,當時才30歲,就是被打手丁××用鋤把捅進陰道戳死的。還有一種刑法就是把偷牛的人代替牛來耖田,大冬天,脫光了身子拉上犁頭耖田,走不動就打。我們隊被打死的人有徐明忠、宋金選、楊升安、王華劍。全縣饑餓又挨打死的就不知多少了。死後還背上“偷賊”的罪名,說被打死的是壞人,來標榜其打人的合法性。其實被打死的都是一貧如洗的好社員,當時稱為貧下中農,階級兄弟。成分不好的人在曆次政治運動中早就整怕了,寧餓死也不敢去偷。但我敢斷言在農村凡是活下來的下層人沒有一個沒去偷吃過莊稼的。死去的人蒙冤含垢,活下來的人何嚐不是蒙冤含垢呢?那時的情況就是全民皆“偷”啊!

  三年的大饑荒中,我們這裏從59年冬到60年春是死亡的高峰期,一條大路從我們生產隊通過,這段時期每天都看見鄉下逃荒的人經過這裏,走不動了,倒下去便死在路上。從北門口到飛機壩這段路僅一公裏。一天都要倒下幾個,又沒人及時收屍。在北門口那條小街上,住著五、六、七三個生產隊(當時叫大三隊、小三隊),每天一輛架架車專門拉屍體去倒都忙不過來,劉萬壽家一家五口就死去三口,他父親死在床上十幾天才輪到拉去倒在黃沙壩河邊上。

  四鄉山區各公社的死人情況比我們城裏更慘,一家一戶死絕的也不在少數。複順公社的太陽彎生產隊幾十戶人幾乎死光。我的同學方聯森說,他60年到三合鄉去,親眼目睹了在一個住有五六十人的大院子死得清清靜靜的,長期沒人掩埋,那些先後死去的屍體橫陳豎擺,各具慘狀:有背靠大門枋,眼巴巴站著死去的,有橫擔在門坎上,伸出手作呐喊狀的,有蹲在牆根的幹屍,有母親抱著嬰兒死在床上的,有剛死不久被老鼠掏去眼珠、咬得血淋淋的,有死後被人割了屁股肉的。在烈太公社共和隊我叔叔杜國林家,一天就餓死三個孩子。另一個親戚叫楊仕芸,當時才一歲多點,她媽已經餓斷氣了,她還在身邊吮奶,幸好命大被家人救起,現在已四十多歲了。

  到後來,那些死在路邊上的人,晚上就被割去身上的肉,我也親眼看見過在小壕頭路邊上,兩具男屍被脫去褲子,從臀大肌到腿肚子的肉都被割走了,露出青紫色的刀痕。吃死人的現象很快播及開來,雖然餓死的人隻是皮包骨頭沒多少肉,但比起吃觀音土來要強多了。倒在路邊上的屍體吃完了,就去吃傾倒在河邊上的屍體,甚至有些埋在土裏的新屍都被挖出來刮去了皮肉。鄰隊丁×氏的孩子剛死,她便悄悄宰割煮著吃了,大家都知道這事。她存活下來後,一直帶著內疚沉重的心情鬱鬱生活直到去世。在太平公社還發生偷吃別家活娃娃的事。

  如果說57年的反右運動改變了人的大腦思維功能而三年的饑荒則改變了人的胃腸生理功能,在62年省檢查團來這裏檢查時,看見到處都是馬屎而又無一匹馬,後才搞清楚那是人屎不是馬屎,因為長期啃樹皮草根,人的胃腸生理功能都蛻變到馬的生理功能了。

  在我國曆史上雖也有“易子而食”的記載,但那現象是偶然的,局部的,時間是短暫的。因為東方不亮西方亮,災民去逃荒有地方可逃,而我所經曆的發生在當代的這場浩劫,其地域遍及全國,時間長達三年,餓死人數空前。據載,全國死亡4000多萬人中,四川就占1000多萬。我們滎經縣因死亡比例最大而震驚中外名垂青史!據縣裏有關統計,全縣58年加上外來人口近12萬人,62年後統計隻剩5.7萬人,死了一半。我們隊還算好的,才死1/3。遺憾的是至今都還說的是三年自然災害。我想,在講實事求是,以人為本,創建和諧社會的今天,也該給老天爺平反昭雪了。

  不僅該給老天爺平反昭雪,而且應該感謝那年冬天老天爺給了個個暖冬,太陽每天暖融融的惜疼著廣大的賤民們,要不然不知還會有多少人死亡,我也會在死亡之列了。

  茲將我們官田壩四隊59—62年粗略統計的死亡名字附錄於下,願他們的靈魂安息!

  上院子:陳匡氏、蘭潘氏、蘭加榮、蘭少彬、蘭少成、李文孝、李笨牛、蘭吳氏、丁永元、陳國芬及二個孩子。

  中院子:張超、張誌環、羅鬆蘭、蘭聚五、王少文、王王氏、方萬祿、楊丙德、蘭少武、蘭劉氏、蘭少臣、蘭李氏、蘭少光、蘭王氏、蘭少舉、陳文珍、蘭惠瓊、蘭錫芳、王陳氏、蘭鬆貞、徐懷石、徐石氏、徐明忠、徐元康、張元福、張羅氏、馮大方、馮馮氏、蘭瓊榮、蘭李氏、蘭少可及母、妻、子。

  下院子:蘭悅才、石明香、石安、曾廣鈞、陶瓊香、曾毛氏、霍永敦、張必華、蘭錫華夫婦、蘭錫芬夫婦、蘭術生、杜國禎(家父)、楊升安、何術清、何木匠、夏仕高夫婦、蘭加華、蘭何氏、蘭加林、蘭馮氏、肖仕彬、蘭少林及母、蘭少琪、肖馮氏、蘭洪氏、蘭吳氏、蘭悅華夫婦、楊廷模、方劉氏、任蘭氏。

  樹德堂院子:蘭保和夫婦、宋金選、宋李氏、徐芝芬、陳開榮、王華劍、王石氏。
  我隻能用這樣的方式來祭奠他們,永遠銘記這段曆史,以警後世。

Canada16-08-2008 16:18
50年代末大饑荒驚人記實:殺人割肉煮食
 
  饑餓,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的饑餓,把所有正常的腦瓜都攪得天昏地暗,一塌糊塗。大難臨頭的氣氛籠罩著這個小村也籠罩著這一戶農家。

  敢於想的辦法均已想盡想絕。可以吃的以及不能吃的東西也已全部啃了,嚼了,吞下去了。榆樹皮、楊樹皮剝光了。柳樹皮苦比黃連,也剝下來烤幹磨成粉咽了下去。還有什麽?蕎麥皮點把火燒成灰,和在水裏喝下去也管用,連棉絮也扒出來吃了。最後吃了蕎衣,人腫得不成人樣……
 
  死亡的感覺在饑餓的軀體裏膨脹。這一戶農家隻剩下父親和兩個娃。父親一動不動地偎在炕上,苟延殘喘。娃娃們的忍耐力並不一定比大人強,但最後一點可以吃的東西是盡娃娃們吃。現在,隻有他們還能動彈。女娃比男娃似乎更多一點氣力。
 
  終於,整天整天死閉雙眼再不說話的父親這一天從炕上歪歪斜斜地撐起了身。他給鍋裏添上水,又在灶膛點了把火。女娃被趕了出去。臨走她看見弟弟躺在床上。等她回來,弟弟不見了。鍋裏是一層白花花油乎乎的東西。她嚇壞了,整日呆在院子裏不敢進屋。她看見了,灶邊扔著一具白白的骨頭。她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她隻是怕極了。
 
  隔了幾日,父親又從炕上歪歪斜斜地撐起了身。這一回他幾乎是爬著給鍋裏添上水,又在灶膛點了把火。然後,他招招手,用女娃從沒聽見過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喚:“來,來。”
 
  女娃嚇得渾身發抖,躲在門外大聲哭。父親還在喚她。女娃哭著說:“大大,別吃我,我給你摟草、燒火。吃了我沒人給你做活……”
 
  這隻是我聽到的許多駭人聽聞的真實片斷中的一個。而這,則是1958年到1962年在通渭這塊中國大地上的一種真實存在。
 
  人為什麽吃人?幾乎所有人在初聞此情時都不約而同地提出了這個疑問。為什麽呢?
 
  有人說,人餓到一定程度就迷糊了,神誌不清。有人說,沒有別的原因,就是為了活下去。為此,我詢問了我接觸到的所有人。也許,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從一個曾經吃過人的人嘴裏得知他之所以吃人的全部原因。但是,當我在通渭的最後一天讀到剛剛編纂完稿的《通渭縣誌》時,我以為我找到了一條起碼可以明白人為什麽吃人的捷徑。《通渭縣誌》:1958年
 
  5月5日至23日,縣委書記席道隆以“先進縣代表”的身分在北京列席了中共中央八屆二次代表會議。
 
  6月,全縣抽調農村勞動力2.3萬人(占總勞力17.8%),由副縣長白尚文帶隊,赴會川參加引洮工程(從岷縣古城溝攔截沈河水上山,蜿蜒向東,經牛營大山、華家嶺、至慶陽縣董誌塬,1961年停止,計劃未能實現)。
 
  8月,按照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關於“還是辦人民公社好”的指示,僅10天時間,全縣實現了人民公社化……
 
  9月上旬,為迎接中共水土保持檢查團,全縣調集5萬農村勞動力(占總勞力38.7%)從華家嶺、馬營、城關、碧玉、雞川160華裏的公路沿線上大搞形式主義的水土保持工程,嚴重影響了秋收、秋種、秋犁。
 
  同月,在“越大越公”的指導思想下,全縣20個人民公社擴建為14個人民公社,還提出“千斤(糧食單產)元帥升帳,萬斤(洋芋單產)衛星上天”的口號,致使脫離實際的瞎指揮、盲目蠻幹、浮誇風開始盛行。
 
  IO月,再抽調2.5萬多農村勞力,大戰華家嶺、史家山,繼續搞形式主義的水土保持工程。又抽調1.3萬多農村勞動力,赴皋蘭、靖遠大煉鋼鐵。這時,全縣“三秋”生產主要靠老弱婦幼,致使許多地方洋芋沒人挖,凍死在地裏;秋田沒運上場,黴爛在田間;冬麥沒種夠,秋犁地沒犁完。
 
  同月,全縣又組織6萬多人,用“野戰兵團作戰法”大搞深翻地“放衛星”,多為虛報浮誇。
 
  8月至12月,全縣實現了人民公社食堂化,共辦2,759個,隊均2個。
 
  是年,在“大躍進”思想指導下,全縣農業生產大計劃。高指標、高估產、高征購,上麵逼,下麵吹,弄虛作假十分驚人,糧食實產l.15億斤,上報2.6億斤,征購4,154萬斤(占總產36%),人均口糧不足30斤,致使人民群眾以草根、禾衣、樹皮充饑,開始出現人體浮腫現象。
 
  我正在《通渭縣誌》的字裏行間苦苦煎熬,突然,重重的捶門聲讓我好不心驚。我忙去開門,卻見門外站著一位身材粗壯、麵目黛黑、神色和順的農村婦女。
 
  請她進屋,她也默默無語。待她坐定,又隨便問了些話我才弄明白,她是寺子村的婦聯主任,竟是我約見的幾位當地人士之一。見她坦坦然然,我便也放心地問問她災難年月的經曆。
 
  也怪了,1958年她卻像是專為來趕通渭的這場災難似的從鄰縣嫁了過來。那年她17歲。可進了婆家門不足一個月,她又跑了出來。她堅決要當村上的團支部書記,婆婆死也不肯,小她3歲還未成年的丈夫又不拿事,這主便由她自己做了。那時候,她就是這麽要強這麽倔。
 
  大概就像1958年各種各樣的人辦出了各種各樣荒誕不經的事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幹出了什麽事一樣,婦聯主任的那一股倔勁倒保全了她的一條命。1959年5月間省上培訓拖拉機手,盡管寺子村這裏山高溝深見都沒見過拖拉機,但她硬是報了名進了縣城。再沒料到,她隻走了一兩個月,村上的食堂大灶就斷了糧,待她半年後興衝衝地返回村子,她家子,村子死了一樣,沒有人哭,沒有人叫,村上人十個裏麵已經餓死了三個。學得的技術頂不得飯吃,沒多少日子她也和村上的所有人一樣餓,瘦了,瘦幹了,骨瘦如柴;然後就腫了,浮腫,腫得就要死了。她去拾草葉子一次次餓昏在路邊,險些死去。又再沒料到,她離開婆婆的那種要強那種倔又救了她。縣黨校叫她去學習,她便“學”回來一條命——學習有飯吃。
 
  這就是一個僥幸活下來的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的經曆。這不古怪?不離奇?我到底猜不透,這個今天如此坦然、如此平靜的農村婦女心中到底裝下了又還能裝下多少生命的苦水、曆史的雲雨。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她以及像她一樣的居然活下來的人們,坦然地平靜地麵對著過去。就是提及那最慘痛的時刻最不堪回首的情景,她也同樣地坦然而平靜。
 
  “1959年11月到臘月,死的人多。老百姓一想那事就要流淚。餓死老人家的,餓死婆娘的,日子過得糊裏糊塗。把人煮了吃,肉割來煮了吃……人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怕,就想吃,想活。把娃娃、自己的娃娃吃下的,也有;把外麵逃到村上的人殺了吃的,也有。吃下自己娃娃的,浮腫,中毒,不像人樣子。有的病死了,也有救下的。吃了娃娃心裏慘的,吃過就後悔了,自己恨自己。在村子裏住不下去,沒人理他,嫌他髒。”
 
  她依然那麽坦然那麽平靜,“沒了糧食吃,吃草葉子、樹皮,半個月就不行了。一點東西不吃,男的三四天就死,女的還能多活三四天……那時候餓死也不知道往外跑。人都怕事,當時也是相信政策,隻想共產黨把人從水深火熱中救出來,不會把人往死裏餓。”
 
  我隻是望著她,不知下一句我接什麽。
 
  《通渭縣誌》:1959年3月,根據中共中央鄭州會議精神,縣政府草擬了挽救通渭
 
  嚴重局麵的三張布告,很受群眾歡迎。但在後半年八屆八中全會以後,被視為“右”傾思想的產物,未能貫徹執行。
 
  4月,人口開始外流、死亡。
 
  是年底,全縣糧食實產8,300多萬斤,虛報1.8億斤,征購3,800多萬斤(占實產45.6%);人均口糧20來斤,致使人口大量死亡。但當時的省、地、縣委不承認通渭的實際問題,反而一律認為是“富裕中農和五類分子”在糧食問題上搗鬼。組織“千人整社團”,在農村普遍召開“千人鬥爭大會”。“萬人鬥爭大會”,錯整了一批幹部和群眾,並翻箱倒櫃,遍搜糧食,拷打群眾,致使人們持續浮腫、外流、死亡,許多地匠魷秩訟嗍場?
 
  曆史容易失落,因為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回憶曆史。
 
  “人相食”,當我在縣誌的這一曆史段落終於找到這種字樣時,我的頭腦中突然湧出紛紛揚揚的思緒。也許後人會由衷地感謝編纂這部縣誌、記錄這極端特殊的曆史事件的人們。因為,我們已經失落了許多曆史,而容易失落的曆史在這裏終於沒有失落。
 
  我已見過這部縣誌的主要編纂者張尚質。他說他對娃娃談起餓死人、人吃人的這一慘狀。娃娃聽了隻笑笑:“人吃人?狼才吃人,人怎麽吃人?”
 
  娃娃不能信以為真的在張尚質心中卻斧劈刀斫一般。當年,他是《甘肅日報》的記者。災後他才隨省委工作組到通渭放糧,搶救災民,他寫了通渭饑荒死人的內參,而這篇內參又險些給他扣上右傾分子的帽子。
 
  他不能不說實話,這是他的家鄉,他的家鄉啊。他看到了什麽?路邊、田裏,到處都是死人、死人,遍地白骨無人收。他跑回自己的村子,村子慘不忍睹。他跑進家門,家中已氣絕三人。
 
  二十年過去了。但這一切他怎麽忘記,怎麽能忘記!
 
  在縣誌的編纂中,他用的隻是簡略了又簡略的筆法。那“千人整社團”、“萬人鬥爭大會”是怎樣的喪心病狂、胡作妄為啊!他們到老百姓家何止翻箱倒櫃、掘地挖牆地搜刮糧食,他們完全變成了一群野獸,把拿不出糧食的婦女,剝光衣服,用繩子紮起陰毛拉出去遊街示眾!
 
  要麽整死,要麽餓死,隻能在這兩者之間選擇。有的人被活活捆死、吊死、打死了。更多的人有糧不敢吃,有野菜不敢挖,有路不敢逃,隻能老老實實地餓死。
 
  “這是今古奇觀!今古奇觀啊!就是那滅絕人性的惡行,當時的工作組記下了128種!”張尚質說著說著,抑製不住地悲憤地要喊,站起來喊。
 
  《通渭縣誌》:1960年1月8日,縣委成立外流人口遣返小組,抽調110名幹部分赴陝西、青海、寧夏、新疆等地進行收容遣返及安置工作。
 
  3月1日,中共甘肅省委決定,逮捕縣委第一書記席道隆,書記張峰、陳景虞及有關負責人17名,其他縣委縣政府負責人都停職檢討。
 
  12月,中共西北局在蘭州召開會議,研究了“通渭問題”,認為通渭縣發生如此嚴重的饑荒問題,省、地、縣委都有責任。接著中共中央、省委、地委派工作組250人,醫療隊128人,調醫藥136噸,放回銷糧3,300多萬斤,救濟款330萬元,棉布110萬市尺,棉花6萬多斤,迅速安排了群眾生活,醫治因饑餓所致的8萬多病人。
 
  12月25日,縣委決定,在全縣14個人民公社分別成立兒童福利院,收養無依無靠孤兒1,200名。
 
  冬季,農村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幼兒園、托兒所、敬老院陸續解散。
 
  年底,全縣造林麵積比1957年底減少82%,林木保存麵積僅占原有的4%。
 
  是年,旱、風、凍、病、蟲等自然災害頻繁,人民群眾災難深重,吃國家回銷糧4,000多萬斤。
 
   我在《通渭縣誌》中看到了白老漢。我忘不了他,自然也忘不了他的指點:“要了解通渭問題,去找王振。”王振老漢在哪兒?這是我到通渭打聽的第一個人。
 
  在離通渭縣城70裏路的一個山穀裏,我放輕了腳步走進一個靜得像睡熟了的小山村。王振老漢閑居在家,隨隨便便的,但他的衣著和舉止,卻多多少少保留著做幹部時的樣子,他老了,說是六十有四。望望他那冰雪蓋頂般的一頭白發,再看看他那張像被雨水割出千萬道溝窪的坡地一樣的臉,我想任誰也不敢說他的一輩子過得順順當當、簡簡單單。
 
  我們雖聊得輕鬆自然,但我卻還是驚詫不已。王振老漢談起通渭問題時的那一番剖自,竟和白老漢一般無二:“我是1959年反右傾機會主義時撤了我副縣長的職,打下去當一般幹部。1960年二三月,省委決定逮捕席道隆和其他16個縣裏的幹部,我就是那第17個。因為我在水庫下放勞動,把我放過了。不然也得抓起來。”
 
  白老漢和王振老漢這共同的僥幸背後該藏著那不言自明的必然嗎?我和王振老漢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也許遠遠地離開了那些升降沉浮的散淡生活,反倒使王振老漢更直截了當地去審視過去。
 
  “那像一場夢,糊裏糊塗地幹了那些事。其實,從1959年春季就餓死了人,1959年前半年已經餓死了6,000多人。一直到1960年冬季,人還繼續在死。1962年秋收洋芋下來,人的肚子才飽了。就是席道隆,對死人也是悔恨的。”他說:“我席道隆把群眾捆住了,你上麵領導對群眾下了刀子。”1960年宣布抓17人以後,公社一級的幹部又抓了39個,以後又提審了300多人。93%的基層幹部都撤了職。群眾心傷了,幹部的心也傷了。後來人們就說,“共產黨幹部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共產黨的幹部,我們這一代把罪受完了。吃了苦也辦了壞事,在錯誤政策之下,越積極辦的壞事越多。唉——”王振老漢長籲一口氣,像是胸中積鬱著再也吐不淨的惡氣。良久,他說道:“有的幹部一輩子做不成什麽事情,白老漢是幹成了一件事的人。”
 
  《通清縣誌》:1961年至1963年春季,市場糧價高貴,每市斤小麥由1957年的一角七分漲到五六元;洋芋由三四分漲到五角;清油由七八角提高到十五元;一個油餅由一角漲到兩元。
 
  10月11日至16日,召開通渭縣第四屆人民代表大會,選舉白尚文為縣長。
 
  1962年5月13日,根據中共中央2月北京二千人會議精神,中共定西地委釋放席遺隆等17人出獄,並恢複名譽陸續安排了原級別工作。
 
  1月至5月,全縣狼害成災,傷108人,死33人,傷亡牲畜44頭,羊2,966隻。
 
  1963年風調雨順,夏秋作物全麵大豐收,基本解決了通渭人民的吃飯問題。
 
  讀下去,再讀下去,似乎我便歸回到了一個我似曾相識的地方。1964年“四清”運動,1965年社教運動,1966年“文化革命”開練……通渭吃著回銷糧、救濟款卻一步不差。
 
  我罷手了,盡管我還不忍心裏手。但說實話,我的神經繃得過緊,已不時地像要出點毛病。
 
  在通渭幾日,隻要跨出房門,走到街上去,我那過敏的神經便會哆哆嗦地從頭到腳直立起來,似乎全身都睜開了眼睛。我再聽不得笑聲,一有笑聲傳來我即脊背發涼,仿佛從那笑聲中望見一副猙獰的麵目。若遇有滿麵赤紅或垂頭行走的人,我又非要辨認一下他的或她的臉,仿佛那上麵留下過殘忍的痕跡。當然,我自知這毫無道理,但我還是情不自禁!我的皮肉乃至我的五髒六腑都燥熱難忍。
 
  是碰巧也是不可避免,我去查閱了甘肅中部五百年來的災難史。我這才知曉人曾經忍受了多少苦難而人又能忍受住怎樣的苦難。我似乎這才更懂了湯大,更懂了白老漢,更懂了通渭縣誌辦公室主任的悲憤,也更懂了那位婦聯主任的平靜、坦然。
 
  也許隻消在這部災難史中挑些定西、通渭的段落出來,便再也無須多言了。
 
  明萬曆十一年(1582年)定西、通渭大旱,民大饑,轉鄉流離。
 
  明萬曆四十年(1618年)通渭荒疫並作,死者枕藉。
 
  明崇禎十三、十四年(1641—1642年)通渭大旱,民大饑,鬥粟價有二百錢,民捕鼠羅雀,食草者甚多。人相食,舍子換食,後流亡者不計其數。
 
  清道光十二至十六年(1832—1836年)通渭連旱五年,民大饑。
 
  清同治七年(1868年)定西、通渭大旱,戰爭加瘟病,民大饑,人相食,狀極慘憫,鬥粟價十千有餘。民國十七年(1928年)定西大旱,秋夏無收。全省大旱。
 
  民國十九年(1930年)定西旱。災民三萬。哦,還有密密麻麻的一片又一片的可怕文字:夏秋無收,隕霜殺麥,山崩地裂,黑泥湧出,春大旱,秋大水,收獲甚微,瘟病流行,餓殍盈途,死者無算,等等等等。
 
  這就是我們苦難的農民,這就是我們民族的苦難。幾百年幾千年的進化,在那民大饑、人相食的災難中不轉眼就回到太古中去了?進化如此艱苦卓絕,路途漫漫,而退化又如此輕易短促!
 
  文明竟如此易碎嗎?而破碎的文明又會帶來什麽?
 
  通渭百姓餓怕了,死怕了,便不顧一切地生孩子。1964年到1974年,全縣每年都要生出來兩萬人。盡管在那場災難中全縣1/3的人餓死的餓死,逃亡的逃亡,但到1982年人口普查時,全縣人口竟從1949年的23.8萬人增長到35.l萬人。
 
  人多了,糧少了。1949年,通渭人均產糧7O8斤,口糧500斤以上。1979年到1983年的五年,每年的人均產糧降到339斤,口糧227斤。一年227斤糧食夠誰吃的?如此,每年通渭便要吃國家回銷糧2,414萬斤,每人可攤73斤。
 
  也許,《通渭縣誌》還將編纂下去,但又怎麽才能寫得下去?“吃飯舔碗,通渭人的出產。”這餓出來的習慣,看上去怎不令人鼻酸。然而,日子能這樣舔著碗過下去嗎?
 
  通渭遠了,很遠了,我心中密布的愁雲卻久久不散。

Canada16-08-2008 16:20
揭示人為大饑荒的真相   ◎ 王友琴
  ● 造成數千萬人死亡的三年大饑荒原因是毛澤東已知饑荒發生,還出口大量金錢與食品,為了製造原子彈和米格機,甚至蘇聯支援糧食一百萬噸,毛也拒不接受。

    我正在讀張戎的毛澤東傳。書後有一百五十頁資料來源,包括書麵資料和采訪過的人的長名單。另外書中還有不少書頁底部的注腳,總數會有二百頁。這個數字就表明這本書在史料收集方麵的深厚功夫,特別是對數百人的采訪以及對前蘇聯等國檔案資料的研究,是很原創性的貢獻。本文想要討論的是另一個特點,即這本書突出地通過中國人在毛澤東統治下的悲慘遭遇來描述和評判毛澤東。

  探討大饑餓和毛澤東的關係

    從一九五九到一九六二年,中國有數千萬人被餓死。雖然親身經曆了大饑餓的一代人還未過去,雖然曆年人口統計中的人口負增長清楚說明大饑荒的規模和程度,但是對大饑餓的記載和研究卻很少很少。這本書詳細探討了大饑餓和毛澤東的關係。

    一九五八年有所謂「衛星田」,把產量吹牛至一百多倍。書中指出,這是沙皇的「波將金村」的反方向使用。俄國臣子在路邊假造出些村子以偽造政績欺騙沙皇,而毛使用這些假造的高產量來欺騙下麵的人,結果之一是訂出超大徵購數字,把農民的活命口糧都剝奪了。

    書中指出,送到毛的桌上的一份從雲南來的報告,日期為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八日,已經報告了營養不良造成水腫病並導致了死亡潮。還有一份一九五九年四月的報告說,十五個省的兩千五百十七萬人沒有飯吃。書中多次強調毛澤東有非常有效率的報告係統,了解下麵發生的情況。但中國領導人一九五九年出口了四百七十萬噸糧食,當時價值美元六億三千五百萬。另加大量別的食品,特別是豬肉。

  毛給格瓦拉六千萬美元不必歸還

    在中國人大量餓死餓病的同時,大量的錢和食品被送往外國。在兩千二百萬人餓死的饑餓最為嚴重的一九六○年,中國成立了專門的機構從事援外,數額也在那一年激增。書中指出,中國不但是世界窮國中唯一的提供援外的,而且提供的援助額占人均收入的百分比是最高的。另外,援助常常被送給那些生活水平遠高於中國的國家,比如匈牙利(作者采訪了匈牙利總理)。食品給了他們隻影響生活水準的高低,但是對中國人來說卻有生與死的關係。

    毛澤東先後給了印度支那地區二百億美元。一九六○年一月卡斯特羅的戰友格瓦拉到北京,毛澤東「借」給他六千萬美元,告訴他「不必歸還」。(格瓦拉數年前在北京舞台上被頌揚,他從中國拿錢的事沒有被提到。)

    阿爾巴尼亞在一九五八年就跟中國要了五十萬盧布。一九六一年一月,因為他們和中國一起反對蘇聯赫魯曉夫,又得到五百萬盧布。中國把從加拿大買的二百二十萬蒲式耳(三十六公升)小麥也送給了他們。當中國人餓死數千萬的時候,阿爾巴尼亞人由於中國贈送大量食品,不知道甚麽是「定量配給」。該國當時到北京談判的首席代表對作者說:在中國能明顯看到饑荒,可是「中國給我們任何東西」,我們甚麽都跟中國要,「我覺得可恥」。

    這名阿爾巴尼亞官員覺得「可恥」的事情,中國當局卻恥上加恥,長期欺騙中國人,說經濟困難是「蘇聯修正主義逼債」造成的。書中說明,是中國政府主動要把本來隻需在十六年中償還的貸款在五年中就還清。提前還債是因為知道蘇聯需要食品而中國食品占了蘇聯食品進口的三分之二。毛澤東因此可以給赫魯曉夫壓力,從那裏得到技術製造原子彈和導彈。當時的蘇聯大使告訴作者:到飛機場的路邊的樹葉子都沒有了(被人吃了),他們不用調查就知道饑荒的嚴重程度;當中國方麵宣布將增加肉食輸出量時,蘇聯人問怎麽能?得到的回答是「不關你事」。

    書中還說,赫魯曉夫不但沒有逼債,還改變了中蘇貨幣的匯率,這樣把中國的債務減少了百分之七十七。一九六一年二月,赫魯曉夫提出給毛一百萬噸糧食和五十萬噸古巴糖。毛澤東要了糖可是拒絕了糧食。不是毛放棄了傲慢,他已經抓住了赫魯曉夫答應提供技術和專家製造米格二十一戰鬥飛機。

  試圖把中國變成奴隸勞動營

    饑荒從一九五八開始,持續到一九六一年,在一九六○年達到最高峰。書中引用了中國政權的統計記錄,那一年平均每人每天的熱量攝入落到了一千五百三十四卡路裏。韓素音是中國統治的主要辯護士之一,她都說一九六○年一個城市家庭主婦得到的每天營養是一千二百卡路裏。然後張戎指出,在納粹的奧斯威辛奴隸勞動營裏,每人每天的配給食品是一千三到一千七卡路裏。

    書中稱毛澤東試圖把中國變成「奴隸勞動營」。在書的結束處,還指出毛澤東在建立紅色高棉統治中起了關鍵作用。毛澤東當麵慶賀波爾布特的奴隸勞動營國家,讚揚他們一場革命就消滅了階級。作者說,毛澤東的意思是每一個人都變成了一個奴隸。

    這個「奴隸勞動營」的說法可能會引起震動,也可能有人不能接受。但是按照馬克思「剩餘價值」理論,自從生產力發展到人能生產出比養活自己所需更多的產品時,就不殺俘虜,而是把這些人變成奴隸,讓他們為奴隸主生產「剩餘價值」。但是在毛澤東統治的時期,中國人被餓死殺死和折磨死了幾千萬。僅僅一九六○年前後的大饑荒,官方已承認餓死一千多萬即至少有一千萬人連做奴隸的資格都被剝奪。所以「奴隸勞動營」的說法不會過份。

    關於毛澤東,已經出了很多很多的書,其中絕大多數是歌頌他的,歌頌他的權力,他的思想,他的戰略手段,他的詩詞文彩,他的親情友情,等等等等。然而,要評價毛澤東應該看他統治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中國二十七年普通人民的生活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寫文革學生打死老師迫害同學

    這本書介紹中國製造原子彈耐所花費的錢時說,如果買成小麥,可以讓在大饑餓中餓死的三千八百萬人每天增加三百卡路裏食品達兩年之久;毛澤東的原子彈造成的死亡,比美國在日本投下的原子彈多出一百倍。

    寫毛澤東當然一定要寫文革。我注意到我的兩篇關於文革的文章列在書的資料來原始目錄中,是《一九六六:學生打老師的革命》和《打老師和打同學之間》。所以,這本書在描寫文革時,寫入了北京師範大學女附中的副校長,五十歲的四個孩子的母親,怎麽被紅衛兵學生打死。也寫了該校「家庭出身不好」的學生,怎麽被紅衛兵用繩子在脖子上拴成一串「鬥爭」和被迫詛咒自己。這這樣的材料也都是現在已經出版的幾本文革通史都忽略不記的。顯然作者沒有來得及看到我去年出版的《文革受難者》。不然,作者可能會從那本關於六百五十九名文革受難者的書中引用更多的這類材料。文革中的死難者和在大饑荒中餓死的人,都是普通人,默默無名,不被關注。現在,他們的悲慘遭遇被強調出來,並且和毛澤東的評價緊密聯係起來,這不僅是因為這本書追求真實,也因為作者平等和正義的價值觀念。

    這本書多次把毛澤東和希特勒、斯大林相提並論。這三人時代、民族、文化背景和個人性格都不相同,能把他們聯係在一起的共同特徵,就是製造了千千萬萬的受難者,剝奪了無數人的生命、自由和幸福。他們犯下了二十世紀最大的群體滅絕罪行。已經為被希特勒殺害的人們建立了一批博物館,已經有一百三十多萬被斯大林殺死的人的名字被刻錄在電腦光碟上。毛澤東的罪惡也將得到清算。這本八百頁的厚書,是很多中國人會關心和想要閱讀的,但是現在他們還不被準許看到這本書。

Canada16-08-2008 16:21
震驚!周恩來在大饑荒時大量出口糧食,用外匯購買黃金

  大躍進,大饑荒,三千到四千萬中國人被餓死。他們是怎麽死的?讓我們看看下麵的數字:
 
  一九五八年中國出口(指淨出口數,即出口減進口)了二百六十六萬噸糧食,雖比五七年的一百九十二萬噸高了不少,大致仍屬正常貿易。但五九年就不同了,不少省市從年初開始就有人餓死,政府首腦如果不是對局勢混沌無知,就應改出口政策。然而五九年竟出口了四百一十九萬噸;而到了天天都有大批人餓死的六○年,仍然出口了二百六十五萬噸。 (一九八三年《中國統計年鑒》第四二二、四三八頁。)

 
  本來,一九五九年糧食產量比五七年減少五百億斤,折合二千五百萬噸,即使完全不出口也已經不足,可是出口卻比五七年增加了二百二十四萬噸。僅這二百二十四萬噸(折合四十五億斤)糧,就夠三千萬人吃半年,足以從五九年秋熬到六○年夏。然而這些本屬農民口糧的糧食卻被吹了牛的地方幹部當作「餘糧」繳售給了國家,轉而被需要外幣的政府運到國外去了。
 
  這可不是我編造的,這是中共官方‘中國統計年鑒’的數字。
 
  還有更驚人的呢:
 
    ‘1960年,我國財政赤字已經高達80億元,但為保證最低限度的國計民生的需要,還必須從國外進口大量小麥。在嚴重危機麵前,如果我國在國際市場拋售黃金,以解決外匯緊缺問題,也不是不可以的,但周總理不讚成這樣做。他說,黃金不能賣!我們要以黃金作後盾。他強調,在外匯的使用上,我們花一個美元都要認真考慮考慮!周總理這種一心一意為國家、為人民的利益著想的崇高思想品質,使我們感動不已。事隔這麽多年後,每當我想起他這兩句言簡意賅鏗鏘有力的話,仍然感慨萬千。在周總理直接過問下,我們不僅沒有賣黃金,而且還利用金價比較便宜的機會,每年買進幾十萬兩黃金。年年買進,一直買到1970年。這些黃金都是用專機運回國內的。’
 
  http://www.people.com.cn/GB/shizheng/252/7619/7647/2541175.html
 
  上麵的文字是堂而皇之登在‘人民網’上的,‘周總理’的豐功偉績,我們永誌難忘。

Canada16-08-2008 16:25
高華:大饑荒中的“糧食食用增量法”與代食品
 
    原載香港中文大學《二十一世紀》2002年8月號總第72期

    從1960年起的兩年多時間裏,在中國廣大地區先後開展了兩場與糧食問題有關的群眾運動:“糧食食用增量法”和代食品宣傳推廣運動。前者是在大饑荒已經蔓延,當政者仍確信糧食大豐收,由地方黨委和政府發起,並得到中央認可和支持的一場節糧運動。後者是中央已意識到大饑荒的現實性,但已無糧食用於賑災,因而主動發起的一場救災運動。對於這兩場和糧食危機有關的運動,國內外學術界在有關大饑荒的研究中均較少涉及,本文擬對這兩場運動的起因、過程和後果作出探討,以求教於方家。
 
    一、確信糧食大豐收,“糧食食用增量法”登場
 
    “先進燒飯法”或“糧食食用增量法”最先是由地方黨委和政府創造的。1959年5月,遼寧省黑山縣衛星公社三台子管理區副業生產隊創造出將“玉米先蒸、後磨、再煮”的“玉米食用增量法”。報道稱,食用了用增量法製作的玉米麵後,“群眾紅光滿麵,生產勁頭十足”。這個經驗經遼寧省委上報後,得到中央的肯定,並批轉全國。1960年1月,上海市川沙縣推出旨在提高“出飯率”的“先進燒飯法”,將原先粳米一斤的“出飯率”,從2斤提高到2斤8兩。同月,河南省創造出更具科學術語規範性的“糧食食用增量法”一詞。具體操作程序是,將原糧煮到六七分熟後,從湯水中撈出,再用水磨將原糧磨成糊狀,把酵母放在麵糊中,發酵後送入蒸籠蒸熟。其結果是,用傳統方法蒸饃,1斤麵隻能蒸出1斤饃,最多隻能蒸出2斤,采用增量法後,1斤麵可蒸出5斤饃。河南同誌興奮地將這種饃命名為“躍進饃”,他們甚至創作了一首歌謠,表達對“躍進饃”的喜愛:
 
    “躍進饃真正好,
 
    既頂饑又頂飽,
 
    節約糧食營養多,
 
    利國利民好處多。“[1]
 
    川沙縣和河南省的經驗分別代表了以食米為主的南方和以食麵為主的北方的兩種不同的節糧方式。繼而,層出不窮的增量法紛紛問世,也都貼上了“營養多、易消化”的宣傳標簽。其中有:
 
    北京市密雲縣的“燙麵”、“雙蒸”、“水磨”做飯法;
 
    遼寧省撫順市的“油水混合”的“食油食用增量法”,其工藝特點是,“用土超聲波使油水乳化”;
 
    湖南省的“一炒、一泡、一蒸做飯法”;
 
    四川省邛崍縣、莆江縣的“火米(蒸穀子)增量法”、“三開一煮法”;
 
    武漢市的“蒸米做飯法”;
 
    重慶市的“冷水發飯法”;
 
    蘭州市的“水發麵蒸饃法”;
 
    西安市的“純麵增量法”、和“碗蒸饃增量法”;
 
    河南省魯山縣的“煮後幹磨燙麵增量法”;
 
    ……
 
    各地創造出的“糧食食用增量法”五花八門。雖然在1959年廬山會議前中央曾向全國批轉過遼寧省黑山縣的經驗,但在批判彭、黃、張、周之後,這項工作就被擱置了下來,直到1960年3月,領導層才真正重視起糧食食用增量法這個新發明,開始在全國全麵推廣。3月之後,湖北、河北、河南、安徽、江蘇、山東、內蒙、江西、廣西、陝西、四川、遼寧和北京、天津、上海等省市采用增量法的夥食單位已高達50%至90%.[2]
 
    推廣“食用增量法”是否表明領導層已經意識到全國出現嚴重的糧食危機,並準備采取相應的解救措施?檢討1960年頭幾個月領導層的政策舉措,卻無法形成上述判斷。事實是:北京認定全國糧食取得了大豐收,倉稟飽滿,不僅可供國內需求,還可用於出口換匯;同時,領導層相信節糧與豐收並不衝突,越是糧食大豐收,就越要節糧。由此,下一個問題自然就被提了出來,即領導層對1958年大躍進以來各地普遍發生的浮腫、非正常死亡、人員外流等現象,究竟有何反應?
 
    (1)對浮腫病的反應
 
    1958年大躍進運動興起後,各地有關浮腫病的內部通報,除了廬山會議後的幾個月,在大多數時間裏,一直保持著暢通狀態。據不完全統計,僅在1958年一年,就有河南、四川、雲南、甘肅、山東、湖南等6個省存在著浮腫病嚴重蔓延的情況。[3].
 
    1959年浮腫病在更大範圍加快蔓延。據零星資料統計:[4]
 
    山東省荷澤地區:1959年入春以來,水腫(即浮腫)病人達72.7萬人,死亡1558人。
 
    廣東省海南島:1959年7月,海口市與其它6個縣有浮腫病人4.3萬人。
 
    至1960年,浮腫病已成為遍及全國城鄉的流行病症,4月中旬,僅湖北省水腫、幹瘦、婦女子宮脫落人數達35.9萬人。江蘇省浮腫人數達12.6萬人。6月,江蘇省浮腫、消瘦人數達89.2萬人。[5]
 
    對於各地浮腫病蔓延的現象,各省及中央經過一段時間,方弄清發病原因。起先認為,是食用了不潔食物引起消化吸收障礙而導致,後認為是食鹽過多而引起浮腫,最後才判定是營養不良導致浮腫。[6]北京要求各地解決群眾疾病問題,但一般不減免地方的糧食征購任務。
 
    (2)對人口外流的反應
 
    1958年4月,山東、甘肅農民就開始大量流入內蒙河套地區。
 
    到了1959年,大量外地農民開始流入北京、沈陽、呼和浩特、包頭等城市。4月,流入上海的人口已達數萬。據不完全統計:
 
    河北省:外流人口28萬;
 
    山東省:外流人口32萬,其中青壯年10萬人。[7]
 
    1960年1至4月,無票乘火車的盲流農民達17萬人次,比1959年同期增加3倍,大部分來自魯、冀、豫。前往東北的占60%,前往西北的占20%,其它城市占20%.同年1至6月,流入內蒙的盲流達60萬人,同期遼寧農民外流30萬人。[8]
 
    對於農村人口外流,北京持明確反對的態度。1959年3月,中共中央、國務院聯合發出《關於製止農村勞動力盲目外流的緊急通知》,其後,在各個交通樞紐普遍設立收容站。對於流入北京等大城市郊區的外流農民,可免糧票供應飯食,但需進行人員登記,其後一律遣返原籍。
 
    (3)對經濟下滑嚴重影響對港副食品供應和出口供應的反應
 
    1958年11月後,由於農副產品供應緊張,內地供港的副食品急劇減少。[9]北京對此的反應是,動員群眾少吃肉、蛋,1959年5月,國內城鄉市場基本已不供應豬肉、鮮蛋。在大城市,除保證特種供應外,將居民供應壓縮到最低限度,或停止供應,以全力支援出口。河南省積極響應中央的號召,提出口號:國慶節前不吃肉,不吃蛋,或少吃蛋。湖北省規定:從縣到省,除特殊需要外,一律停止供應肉食。1959年4月,武漢市將停止肉食供應的範圍擴大到餐館、合作食堂、點心鋪。偶有供應,群眾排隊如長龍。[10]
 
    (4)對大城市節日供應困難的反應
 
    1959年1月至4月,上海市市民的豬肉供應減少了35.92%,家禽減少75.19%,蛋減少79.56%,雞、鴨、魚則早已停止供應,原每人每月肉供應6兩(老秤)已不能夠維持。長期銷售不旺的代乳粉、代藕粉成為暢銷品。糧店開始出售部分山芋絲、苞米粉,作為居民的定量口糧。[11]全國首善地區北京市的節日供應也捉襟見肘。1959年春節,在各地大力支持下,北京的食品供應仍比1958年減少。1959年端午節,馬寅初因沒買到雞、肉,隻吃了幾個粽子。他說,活了78歲,第一次沒過端午節。北京大學化學係教授傅鷹在家養了50隻小雞。
 
    與大城市相比,小城市的供應更加困難。1959年山東省棗莊市黑市地瓜幹8毛錢一斤,洋槐葉5分錢一斤。[12]
 
    對此,各級黨委和政府的反應是,號召勤儉建國,開展新舊社會對比活動。
 
    (5)對非正常死亡人數激增的反應
 
    1957年12月,各地就有非正常死亡的內部通報。1958-1959年後,情況日趨嚴重,據不完全資料反映:[13]
 
    1959年冬至至1960至4月,江蘇省寶應縣35391死亡,其中絕大部分為餓死,該縣縣城內拾到的棄嬰有927名,其中死嬰153名。[14];
 
    1960年1月至2月,江蘇省高淳縣非正常死亡1171人[15]……
 
    對於此類非正常死亡事件,北京的基本態度是,認定事件起因是“民主革命不徹底”,[16]要求以階級鬥爭的方式反擊階級敵人的破壞,同時責成地方妥善安置災民,處理好善後工作。
 
    北京領導層對上述所有“消極現象”的總體判斷是:
 
    (1)認定現在全國糧食形勢一片大好。1960年1月26日,國務院下發文件宣布,1958、1959年糧食獲得特大豐收。當前糧食形勢好得很,國家糧食庫存在1959年6月底343億斤的基礎上,1960年6月底將達到500億斤,而1960年6月底的實際庫存僅為127億斤。[17]
 
    (2)認定消極現象僅是“一個指頭”的問題,其它“九個指頭”都是好的。
 
    (3)堅持大辦公社食堂的政策。廬山會議後,重又沒收農民自留地;1960年3月後,統一將糧食分配到食堂(不分到農民手中)。到了4月,全國農村已有4.4億人參加了食堂。
 
    (4)將社會各界對糧食供應方麵的意見,一律視為階級鬥爭和兩條道路鬥爭的反映,把群眾對糧食供應方麵的不滿定性為“鬧糧”。而“社會主義不會餓死人”則成為一條鐵律,所有現實都必須經此條鐵律的過濾。
 
    基於以上判斷,北京對於各地糧食告急,並未予以充分重視,反而認為,造成“糧食緊張空氣”的重要原因是,農民和基層社隊“瞞產私分”。此即是1959年以來一直未間斷進行的“反瞞產鬥爭”。具體到糧食問題,北京領導層采取了四項措施:
 
    (1)繼續出口糧食。1958年的出口量為266萬噸,1959年激增為415萬噸,僅11月,就出口糧食18.8億斤,比第三季度糧食出口總和15 億斤還多了近4億斤,創下了糧食出口新紀錄。1960年則安排了272萬噸的出口計劃,實際出口265萬噸。東歐國家鑒於中國宣傳糧食大豐收,要求中國在 1960年供應84.7萬噸,比1959年提高50%.[18]
 
    (2)繼續高征購。1958年的征購比例為糧食產量的29.4%,1959年上升為39.7%,1960年為35.6%.[19]到1959年11月 27日,全國征糧1077億斤。其中,1959年10月,全國收購入庫糧食241.8億斤,比上一年同期增加153.7億斤,即增長一倍半。[20]
 
    (3)減少城鄉糧食銷量。1959年7月至11月,全國農村銷售127億斤,比上一年減少40億斤;城市銷售346億斤,比上一年減少40億斤。[21]
 
    (4)調動宣傳工具,闡述“好日子當苦日子過”的新概念。這個思想來自最高當國者。毛澤東在廬山會議上提出,要“富日子當窮日子過,寬日子當緊日子過,計劃用糧,節約用糧,糧菜混吃,吃飽吃好”,同時要“糾正部分農民多分多留多吃糧食的想法”。
 
    北京的這些判斷和措施與資訊渠道不盡暢通有一定聯係。根據現有資料反映,高層雖然知道部分省、區餓死人的情況,但從大躍進以來,地方報災係統部分失靈。其中又以河南省信陽地區為最。1959年冬,信陽地區已“遍地哀鴻”,但當地領導仍封鎖消息,“災荒報豐收”。[22]一些地方領導匿災不報,致使北京高層無法了解到餓死人問題的普遍性。
 
    地方領導的匿災不報又和廬山會議後反右傾的大環境有關,因為報災就意味自我否定。因此,一些地方官眼見百姓大批死亡,也不放糧(一些地方糧庫仍存有糧食),而且鐵了心拒不報災。更重要的是,最高當國者存有忌災諱荒的心理,一些地方官對此心領神會,幹脆匿災不報。
 
    最後,在某些當政者看來,節糧與出口糧食並不矛盾,多年來一直如此,這就是“動態平衡”或“綜合平衡”。於是,領導者就這樣沉浸在了自己構築的“意底牢結”邏輯分析中。
 
    但是,糧食問題似乎又很嚴重。在此背景下,1960年3月,北京對各地缺糧問題正式作出反應:在堅持既定原則下(沒收自留地,糧食分配到食堂,不停止出口糧食),通過“組織人民經濟生活”,推廣糧食食用增量法,以達到節糧和支持出口的目的。
 
    二、何謂“組織人民經濟生活”?
 
    從1960年3月開始,“組織人民經濟生活”一詞頻繁出現在中央文件和各種報刊,在當時的語境下,這個詞匯包含兩層涵義:
 
    (1)開展多種形式的宣傳活動,向群眾解釋當前各項經濟政策的合理性和必要性,重點解釋“為什麽糧食大豐收了反而需要節糧?”[23]
 
    (2)通過各級黨組織具體落實增產節約、計劃用糧的措施,“打擊階級敵人的造謠破壞活動”。
 
    “組織人民經濟生活”所麵臨的最大困難是官方宣傳與人民生活水平下降之間的巨大反差。1960年後,《人民日報》等不斷宣傳1958年、1959年取得了空前大豐收,但群眾的生活卻每況愈下。群眾對“三麵紅旗”的不滿,已經從城市發展到農村和邊疆。一些零星資料對此有所反映:
 
    福建省晉江縣深瀘漁民“攻擊”糧食政策說,毛主席當主席,一頓吃四兩;劉少奇當主席,一頓吃三兩;以後再一個主席,不知吃幾兩?晉江縣華僑僑眷八九千人,“爭著要出國或跑香港”。[24]
 
    沈陽“有一些壞分子揚言”,給餓飯的孩子照個像,給毛主席寄去。包頭鋼鐵公司有幾個工人甚至要把帶沙粒的小米飯送給毛主席。[25]……
 
    針對各地出現的大量不滿言論,各級黨委把加強專政和思想教育結合起來。公安部長謝富治要求各地專政機關“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重點打擊五類分子的 “造謠”、“誣蔑”和“反動言論”。[26]在打擊、震懾階級敵人破壞活動的同時,各級黨委重點向群眾宣講“十年偉大成就”和“今後的幸福遠景”,以澄清群眾的“模糊觀念”:
 
    一,糧食究竟有沒有取得大豐收?正確答案是:“堅信糧食取得了大豐收,在這個問題上不能有任何動搖”。[27]
 
    二,為什麽糧食大豐收了,還要號召節糧?為什麽各條戰線都取得了勝利,卻買不到日用品?正確的答案是:“不是糧食少了,而是吃得人多了”,“不是東西少了,而是買得人多了”。[28]
 
    三,小家有小家的困難,國家有國家的困難,群眾應設身處地,站在國家的角度考慮這個問題,不應一講節糧就埋怨、發牢騷。
 
    四,社會主義絕不會餓死人,說農民被餓死完全是階級敵人的造謠、誣蔑。
 
    上述種種充分說明,以國家權力為後盾的意識形態,在修複和具有極其強大的功能。同時,這種具有強製性質的意識形態,也有它“柔性”的一麵,它能夠以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類平民化語言訴諸並調動群眾的情感,使其服從於自我克製。現實世界早已是滿目蕭肅,但經過意識形態的過濾,就變幻為“萬紫千紅”, “滿園春色”。隻是這種意識形態的遮蔽效果實在過於強大,竟也誤導了領導者的常識思維,嚴重影響了他們對形勢作出正確判斷。
 
    1960年5月,北京領導層開始逐步知曉糧食問題的嚴重性質。事情的起因是,遼寧工業基地和津、滬的糧食供應已難以維計,但直至此時,北京對糧食和農村危機的深度和廣度仍模糊不清,而僅將問題理解為調運糧食出現了困難。28日,中共中央向各地發出緊急調糧指示。6月6日,中共中央再度發出《關於為京、津、滬和遼寧調運糧食的緊急指示》。令人驚奇的是,即使到了這一步,一些領導幹部仍在繼續隱瞞饑荒的真相。周恩來以後回憶道,在1960年夏天召開的北戴河會議上,他本人“已經意識到糧食有問題,但大家不承認,結果把真實情況給掩蓋起來了”。[29]周恩來所說的“大家”既有中央幹部,也有省級大員。就在這次北戴河會議期間,毛澤東召見李富春、薄一波、陳正人談話,要求全國大搞小洋群、小土群,今冬要動員7000萬人來大煉鋼鐵。[30]毛的這個指示很快就具體化為1960年7月後興起的“保糧保鋼運動”。
 
    “保糧保鋼”運動的核心是試圖以政治運動的方式提高鋼產量和解決農村糧食問題。雖然中央到此時對各省的糧食情況仍不摸底,[31],但大致已知道糧食出了大問題,這才有了“全黨動員,大辦農業,大力糧食”。無庸置疑,在全國人民尤其是廣大農民饑腸轆轆的情況下,根本無法完成1860萬噸鋼生產的任務,而在繼續堅持公社食堂製度的前提下反五風,動員幹部下鄉整社,對解決大饑荒顯然也無濟於事。
 
    就在“保糧保鋼”運動全麵展開之際,農村餓死人現象已發展到令人恐怖的程度。僅山東省章丘縣黃河公社一地,從6月初至8月15日,已死亡642人。其中8月1日至15日,死亡229人,平均每天死亡15.2人。[32]
 
    在非常形勢下,北京高層終於完全清醒。9月7日,中央發出《關於壓低農村和城市的口糧標準的指示》,規定除少數重體力勞動者外,城鎮居民每人每月降低2斤口糧。文件首次承認“夏收之後,浮腫病、非正常死亡和人口外流現象繼續發生”。
 
    三、大饑荒日趨嚴重,全麵掀起代食品推廣運動
 
    糧食空前緊張,廣大農民食不裹腹,就連較為富庶的江蘇省揚州地區,也到了“天天喝粥,有粥無菜”的境地,泰興縣在1960年5月10日至8月15日的 96天裏,每人口糧僅82斤。[33]1960年底,東北三省農村人均口糧已減至232斤,比1957年減少了55%.[34]至於豫、皖、川、魯、甘、青、桂、黔等農村部分地區,則早已是道殣相望,村室無煙。而國家的糧食庫存已到了最低警戒線–––1960年7-8月糧食庫存比上年同期減少了100億斤。[35]作為應付迫在眉睫的糧食危機的一項直接措施,北京正式向全國發出號召,要求各級黨委政府、機關、學校,全力開展征集代食品活動。8月10日,毛澤東在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講話中說,秋收力爭要多打糧食,無論哪一個省、哪一個縣、哪一個公社,多打糧食,多搞菜,多搞代食品(野生的),總之,韓信點兵,多多益善。[36]毛澤東雖沒問糧食為何打不出來,但他畢竟明確提出要“多搞代食品”,這樣,宣傳機構又有了新的工作目標。
 
    從前一陣鋪天蓋地的宣傳糧食大豐收,到眼下鼓動全民大搞代食品,這個彎子實在轉得太大,竟使得意識形態機構一時還不知道如何向人民解釋這一切,隻能空洞地開展“三大萬歲”(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宣傳活動。直至1960年10月,《人民日報》在國慶社論中才對形勢作出了新的解釋。社論稱,“兩年來,全國大部分地區連續遭受嚴重的自然災害,造成糧食嚴重減產”。社論並宣稱,“人民公社已使我國農民永遠擺脫了那種每遭自然災害必然有成百萬、成千萬人饑餓、逃荒和死亡的曆史命運”。社論作者當然知道,就在這篇社論發表之時,全國各地農村正在發生大麵積餓死人的情況,但事實歸事實,宣傳歸宣傳,他們選擇采取了“硬著頭皮頂住”的方針。
 
    然而,麵對各地餓死人的警報,總得想出解決問題之道。1960年11月3日,周恩來主持起草了中共中央緊急指示信(12條),在繼續堅持公社食堂的前提下,對農民作出了一些讓步,希望通過政策調整,迅速扭轉餓死人的現象。11月14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立即開展大規模采集和製造代食品運動的緊急指示》,根據中國科學院的建議,向全國推薦了一批代食品。《緊急指示》決定,成立以周恩來為組長的中央瓜菜代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正式提出“瓜菜代,低標準”的口號。在各省成立“除害滅病”領導小組,普遍建立“人民生活情報網”,具體落實瓜菜代的任務。
 
    所謂“瓜菜代”,就是以瓜果、蔬菜代替糧食作為主食。其實,在饑饉遍地的1960年的廣大農村,早已無瓜無果,百姓且已把樹皮、樹根、野菜、觀音土代替糧食吞進肚裏,所以瓜菜代小組的真正任務是動員開發代食品。
 
    在現代漢語中,“代食品”一詞最初出現於1955年。在統購統銷運動中,廣西靈山縣數千人因缺糧上山采取野果、樹皮充食。這種非穀粟類之物質從此就被冠之以“代食品”之學名,開始出現在官方通報中。之所以將野菜、樹皮等名之曰“代食品”,其關鍵的考量是意現形態所要求的政治立場問題。從“無產階級政治立場”出發,舊社會勞動人民吞糠咽菜不能稱其為食用代食品,而社會主義集體化和人民公社運動中農民所食的稻秸、橛根、玉米芯一類必須稱之為“代食品”。以後相延成習,“代食品”一詞逐漸進入現代漢語語匯。
 
    在統稱為“代食品”的各類物質中,大致可分為兩類:
 
    (1)自然生產類的動植物
 
    小球藻,及其它水生植物(紅萍等);
 
    各類農作物(玉米、水稻、小麥、高梁等)的秸杆;
 
    各類植物(蠶豆、豌豆、洋芋等)的橛、根,土伏林等;
 
    冷樹皮;
 
    各種野菜(野口頭、鵝子草、泥鰍稿、野芹菜、野池米、毛姑、豆瓣菜等)及野生菌類;
 
    各類作物枝莖(紅薯秧、豆角皮等);
 
    各類野生果實(橡子、栲櫧、芭蕉等)
 
    各類昆蟲……
 
    (2)合成類(用黴地素、鏈孢素作基本原料)
 
    人造肉精、人造肉精粉;
 
    人造肉(又稱人造成型肉)、人造肉丸子、人造肉湯;
 
    人造奶;
 
    人造食用油脂…
 
    在上述各類代食品中,小球藻得到了中央和各級領導機關的特別重視。小球藻原是一種水麵浮生植物,1960年上半年,上海等地最早將其用於豬飼料的食用。由於糧食空前緊張,生豬存欄量急劇減少,嚴重影響出口和人民的副食品供應,小球藻的開發一度被認為有助於提高豬飼料的營養成份,可緩解豬飼料短缺的困難。於是這項發明在上海等地迅速得到了推廣。至1960年7月底,全國二十七年省、市、區(西藏除外)都已程度不同地開始了小球藻的培養試驗和大麵積的生產。
 
    小球藻從豬飼料的輔助食物一下跨入人類食物領域,時任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的胡喬木在其中起了關鍵性的作用。1960年10月,胡喬木呈書毛澤東,建議在全國推廣小球藻代替糧食。胡稱,推廣小球藻,既可治浮腫,又能“保證不餓死人”。毛澤東聞知此物有如此功效,遂於10月27日將胡喬木的信批轉全黨, [37]要求全麵推廣。
 
    毛澤東的批示及胡喬木的報告下發後,全國立即掀起了群眾性大辦小球藻的熱潮。小球藻生長的關鍵要素是采集小球藻培養液。各地稀釋小球藻培養液的種類繁多,最常見的方法是:用人畜糞尿。北京、湖南的經驗是,以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的稀釋人尿為最佳配方。
 
    機關、學校、工廠、街道普遍建起了培養小球藻的水池,城市居民更是利用家中的瓶罐,培養小球藻。許多家庭讓孩子每天在餐前喝一兩勺小球藻水液,相信小球藻具有豐富的營養價值。實際上,這隻是糧食極度匱乏的年代中人們的一種預期心理,與科學原理毫不相幹。
 
    在大辦小球藻的同時,北京市還發明了一項“大白菜快速生長法”,將大白菜的疙瘩、帶心芽的菜根,栽在盆子裏,據說在15度的室內氣溫下,能較快地生長成菜。
 
    在各類代食品中,比較具有實際效用的應是“人造澱粉”。所謂人造澱粉,就是將經過整理的秸、根、葉、莖、球等磨成粉狀,通常將其混入玉米麵、高梁麵,做成饃或窩頭,食後胃腹部有某種充實感或腫脹感,而不象飲了小球藻液後那樣虛無縹渺。[38]
 
    四、組織、意識形態與代食品推廣
 
    代食品推廣運動是在各級組織的精心布置下全麵展開的。1960年下半年後,解決群眾吃飯問題成為各級黨委和政府的頭等大事,在堅持人民公社製度和公社食堂的大框架下,各級黨委和政府運用常規的政治動員方式,全力貫徹中央關於瓜菜代的措施。
 
    各級黨委紛紛製定采集代食品的指標,各省都向中央匯報了采集代食品的預期數目。1961年初,青海省提出兩項承諾,農民口糧全年人均不得少於180 斤;在1961年8月底生產人造肉、小球藻幹粉300萬斤,葉蛋白1500萬斤,人造精製澱粉2億斤。1960年底,中共中央東北局對1961年1至9月的全區農民生活作出安排,力爭每人口糧達到120斤,每天2兩幹澱粉(代食品)。[39]湖北省崇陽縣發動群眾2.5萬人上山采集野果。中科院昆蟲所在短期內搞出可食昆蟲1200多斤,並將取得的經驗向全國推廣,即,“采食昆蟲是補充營養的一種途徑。”[40]
 
    在各級政府的全力推動下,人造肉精的商業性生產取得很大進展。據輕工業部、商業部、化工部不完全統計,到1961年4月15日,已生產人造肉精幹粉 479噸,其中輕工部第一批試點廠濟南酒精廠、沈陽啤酒廠等十個重點廠生產了446噸。從1961年3月起,天津全市已在17個二級飯館出售人造肉炒菜。雲南省用小球藻液70噸,生產冰棍、稀飯、湯供應市場。
 
    黑龍江、吉林、遼寧十個市已供應195萬斤人造成型肉。四川省銅梁縣利用代食品生產糖果33萬斤、糕點19萬斤,還供應葉蛋白湯圓、小球藻羹湯、肉精水餃。[41]
 
    為了推動代食品運動向縱深方向發展,各級黨委和政府還用召開“吃飯大會”或“節糧先進集體、先進個人表彰大會”的形式宣傳代食品的優越性,消除黨內外幹部在推廣代食品運動中的“模糊認識”。
 
    推廣代食品的關鍵是幹部,然而不少幹部在推廣代食品問題上卻表現消極。他們先是對“綠水”(群眾稱小球藻為綠水)可以代替豬飼料表示懷疑,以後更不相信可為人食用。河北省隆化縣委遵照中共中央華北局和河北省委的布置,召開推廣代食品的“吃飯大會”,將榆樹葉、檞樹葉混入玉米麵做成窩頭,讓全縣五級幹部集體食用。[42]地處西南的四川省納溪縣也曾召開過“吃飯大會”。縣委書記要炊事員做了十幾樣代食品,讓全縣幹部品嚐,並大聲問道,“代食品好不好?” 參加吃飯大會的縣社幹部,隻有少數人大聲稱“好”。[43]
 
    在推廣代食品運動中,科研部門與宣傳部門發揮了重要作用。大躍進浮誇風重災區河南省,在宣傳代食品優越性方麵走在全國前列。該省科研部門對玉米皮、紅薯秧的“營養成分”作出鑒定,其結果是:
 
    玉米皮:含水分7.09%,蛋白質3.92%,澱粉33.36%,糖1.62%,粗脂肪0.44%
 
    紅薯秧:含水分39%,灰粉1.84%,澱粉63.17%,
 
    最後的結論是,玉米皮、紅薯秧質量很好,適於人體食用。[44]
 
    湖南省電力學院發明了用稻草粉和麵粉各半製成的饅頭,聲稱“經過醫學院的化驗,營養價值超過北京標準麵”。湖南、四川、廣西還將石灰水煮稻草再研製成粉,聲稱稻草的澱粉量達到30%至80%,並將這種澱粉起了一種學名,曰“稻草澱粉”。[45]在1960年11月後的一段時期內,意識形態宣傳部門將代食品的“優越性”推到了極致,“甚至說得比真糧的營養價值還高”。他們說,雙蒸飯易於消化,更易於發揮食物的營養價值,是對人類膳食結構改革的重大貢獻;小球藻、精製澱粉則不含膽固醇,有益於防止心血管疾病。
 
    盡管宣傳媒介將代食品和雙蒸飯等的優越性吹得天花亂墜,但各地不時傳來群眾誤食代食品導致中毒的消息。1960年4月,中央衛生部發出通知,要求各地禁止宣傳蒼耳子。此前河南省蘭考縣群眾5900餘人誤食蒼耳子,致使1100餘人中毒,38人死亡。在此前後,各地農村因誤食有毒植物中毒死亡的事件接踵發生。5月,山西省3800人吃蒼耳中毒,54人死亡。
 
    各地農民還因吃了腐變的蔬菜,患了青紫病。由於中毒現象較為普遍,1960年下半年後,全國各製藥廠紛紛趕製解毒劑“60號中藥”,隨即又開展了防治青紫病的宣傳活動。[46]
 
    在代食品推廣運動中,同時進行防治青紫病的衛生防疫工作,顯示了意識形態在解釋現實問題上所麵臨的巨大困境。這種矛盾性也充分體現在各地領導幹部的公開與私下言論中。
 
    作為黨政首長,他們在公開場合動員大搞代食品,但常識理性又使他們自己也不相信意識形態對代食品的宣傳。北京市委第二書記劉仁就指責過負責代食品生產的北京市商業局副局長:“淨出麽蛾子(北京土話,指壞主意),叫人吃這個行嗎?”他也不滿“雙蒸飯”,說“一兩糧食蒸來蒸去不還是一兩糧食嗎?”[47] 劉仁講這些話時,已是1961年。在這年年初召開的八屆九中全會上,中央重又提倡調查研究和實事求是的精神。與此相連,有關代食品優越性的宣傳開始逐漸降溫。科研部門對代食品的“營養價值”又作出了新的測定。四川省測試出40種代食品的有毒成分。中科院生理所對橡子粉、稻草的“營養成分”作出檢驗,結論是基本沒有任何營養價值。中科院有機化學研究所、生物化學研究所和中國醫學科學院的最新研究證明,稻草、玉米根、玉米芯、玉米秸營養價值很低,“不能產生熱量,不能消化吸收,不適合大量摻食”;而所謂“粗澱粉”的真正澱粉含量隻有0.8%至2.96%,蛋白質0.27%-0.6%,將其喂小白鼠,三天內體重下降31%,解剖後發現胃擴大和胃壁變薄。[48]
 
    在劉仁等作出不公開批評及科研部門在內部重新對代食品作出營養評估時,一般的普羅大眾則更直接、更明確地表達了他們對代食品和相關政策的不滿。
 
    學生:沈陽醫專有學生說,“勤儉建國真正好,又吃野菜又吃草”。太原市五中、三中、十中的幹部子弟拒絕吃野菜,說“那是給豬吃的”。廣州大學生“發牢騷”:“形勢好得很,為什麽天天吃無縫鋼管(通心菜)?”他們還“攻擊”國家的援外政策是“打腫臉充胖子,瘦狗拉硬屎。”[49]
 
    工人:在1960年下半年降低口糧標準時,撫順發電廠工人的主食是用杏條麵做的窩頭,工人說:“這東西喂雞,雞都不吃,可為了裝飽肚子,不吃又怎麽辦呢?”[50]鞍鋼有些工人說,“過去給地主扛活還管飽不限量呢!”“舊社會不好,魚蝦酒肉都能吃著;新社會好,什麽都買不到。還不如從前給地主當雇工,也比不上過去的豬狗。”[51]
 
    農民:上海市青浦縣農民說,“蔣介石手下受苦,吃飯;毛主席手下享福,吃粥。”安徽省宣城縣農民不滿道,“什麽毛主席,比茅缸板還臭!害得我們飯都沒得吃。”[52]江蘇省海安縣農村兒童傳唱一首歌謠:“毛主席,大胖臉,社員餓死他不管!”[53]
 
    高級知識分子:經曆過1957年反右運動,絕大多數高知都做到了謹言慎行,但在1960-1961年,中科院仍有一些科學家,因糧食和副食品短缺,向組織上提出了出國探親的申請。[54]
 
    在社會各階層的普遍不滿中,城市低收入群眾的不滿最為突出。從1961年11月15日起,全國各省會城市率先執行陳雲有關大量生產高級點心和高級糖果,以回籠貨幣的指示。當天北京售出高級點心12.2萬斤,高級餅幹1.9萬斤,高級糖果12.1萬斤。高級糕點最高價格為7.6元一斤,最低3元一斤,但數量很少;高級糖果5元一斤,最高16元一斤;高級餅幹分4元一斤和5元一斤兩種。這類高級食品的購買者雖有一般市民,但大多為幹部和高級知識分子。 1962年初七千人大會後,國家將1960年11月製定的優惠享受副食品供應的範圍從高級幹部、民主人士頭麵人物、有突出貢獻的科學家一下擴大到17級以上中級幹部。規定:17級以上幹部每人每月補助供應糖一斤、豆一斤;13級以上高幹,每人每月增加供應肉2斤、蛋2斤。此舉雖然得到中高級幹部的普遍擁護,卻極大地挫傷了一般幹部和廣大群眾。北京市的一般幹部諷刺道,“高薪人員豬肉炒雞蛋,低薪人員一鍋菜葉熬稀飯”,“現在幹部分三等,一等是吃肉的,二等是吃糖豆的,三等是喝湯的”。[55]一時間,各種“牢騷怪話”如潮水般湧了出來。
 
    對17級以上高中級幹部予以副食品補助反映了中央對幹部階層的體恤關心,正式的說法是:“幹部是國家寶貴的財產”。[56]1962年初,對幹部階層的照顧,除了供應糖豆、肉蛋等副食品,還有其它的形式。在北京,“黨中央決定舉辦17級以上黨員幹部學習班”,主要目的,一是“為了統一黨內思想”,二是為了讓幹部得到營養補充。這種學習班帶有“保養性質”,“每期兩個月”,每天的飯食有“富強麵粉的饅頭、花卷,有大米飯,還有市場上少見的豬肉、雞蛋和香腸等犖菜”,“每天的夥食標準一元錢”。[57](當時,省會城市一般家庭成員一月的最低生活標準是8-10元;在全國工資類別最高地區的上海,收入較高的紡織廠工人的月工資一般僅為40多元。)[58]遼寧省委照顧幹部的方法是,安排他們輪流“住在賓館,看看馬列主義的書,同時改善夥食。”[59]對農村縣社基層幹部的補助水平,則遠遜於大城市。一些省地市縣經常以開會為由,讓縣社一級幹部在縣食堂補餐,“進城開會期間,三兩天有一頓豬肉,開四五天會,可吃兩次肉……幾天不吃藥,腫就消了”,因而許多農村基層幹部“最盼的就是到縣上開會”。[60]由於幹部進城開會,吃住在縣城,農民根本不知幹部進城開會補養身體的事。
 
    以常理觀之,領導層用製度的方式對17級以上幹部實施照顧,是希望他們努力工作,更好地“帶領群眾抗災救災,恢複生產”。但部分地區卻更熱衷於借著 “照顧17級”的東風,將這個門縫越擠越大。據有關資料反映,1962年上半年,河北省唐山、承德等七個專區,大大突破“照顧17級”的範圍,規定17級以上幹部,每人每月供應食糖1斤、大豆3斤、食油0.5-3.5斤,肉0.5-3.5斤,雞蛋0.5-2斤,紙煙2條,下水2-3斤,水產3-5斤,粉條 3-5斤,豆腐3-5斤。豐南縣還別出心裁地將該縣200餘名負責幹部分劃為“三等九級”。縣委書記處書記一級,平均每月吃掉雞、鴨、豬羊肉40多斤,而縣委第一書記一個月則分到了70多斤肉。[61]
 
    17級以上幹部雖然較群眾先吃了一步,或多吃了一些,但畢竟表明現在已經有了可吃的食物。1961年底,國家增加了城市人口的糧食定量標準。第二年初,雖然還有消極現象——僅河南商丘、開封、新鄉、安陽、信陽6個專區外流饑民就達到了32萬,[62]但全國經濟形勢已出現好轉跡象。以浮腫病現象為例,1962年初江蘇省浮腫病人達到39.3萬人,雖比1961年底增加了8萬多人,但比上一年同期仍減少了許多[63].伴隨經濟的逐步恢複,城市居民的副食品供應也相應得到改善,代食品逐步退出人民生活領域。
 
    促使糧食供應好轉的關鍵因素並不是“糧食食用增量法”和代食品,而是中共中央分別於1960年11月和1961年6月作出的恢複農民自留地和解散公社食堂的決定,以及從1961年初從國外大量進口的糧食。據統計,僅1961年就從國外買進糧食500萬噸,1962年又進口300萬噸。增量法和代食品在緩解糧食危機方麵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1962年的國慶節,全國各大城市的節日供應已明顯好轉。從9月25日至10月2日,僅北京市場就銷售了脫銷兩年多的雞鴨30萬隻。在此期間,北京市民每人供應鮮肉3兩(平時每人每月肉票限量供應2兩,多為凍肉),全市居民共購買了160萬斤鮮肉。[64]北京市一些冷清了多年的著名飯莊又重新紅火了起來。“沙鍋居”恢複了燒、燎、白煮等32個品種。門框胡同的爆肚腸、豆腐腦白,菜市口的羊頭肉,“金生隆”的豆腐腦、炸丸頭都恢複了供應。高收入者喜愛光顧的“月生齋”的醬牛肉,“普天樓”的扒雞、叉燒、燒肉,“福玉樓”的醬豬肉也已敞開供應。
 
    然而,美食雖好,卻非人人都能享用,在高收入者大快朵頤之時,北京市的一些底層群眾卻買不起節日計劃憑票供應的副食品,致使某些平時難得一見的副食品滯銷。9月25月至10月5日,北京市向市場投放了80萬隻雞鴨,可保證每戶居民購買一隻,但到了10月2日,僅銷售了30萬隻。[65]
 
    但不管如何,幾年特大經濟困難,終於“盡力設法混過去了”,[66]領導層最擔心的情況總算沒有發生:幾年間,盡管“糧食少,死了一些人,可是沒有出大問題,沒有出‘皇帝’”(宋任窮語)。[67]全國城市的代食品的噩夢也在1962年上半年大致結束。
 
    綜上所述,在大饑荒降臨之際,發起“糧食食用增量法”和代食品推廣運動實乃迫不得已之舉。中國曆代政府對於饑荒問題都有一套應對方法,到清代已建立起較為完善的報災、勘災製度,朝庭通過放糧、免征、出貸、移民就粟、以工代賑等減輕百姓痛苦。[68]建國後,在五十年代初中期,政府在勘災、救災方麵也取得很大成績,但1958年的大躍進和接踵發動的反右傾運動破壞了報災、救災機製,造成了令人痛心的後果。
 
    1960年下半年後,當國者逐漸麵對現實,卻苦於已無糧食可用於賑災,遂運用意識形態和國家權力全麵發起代食品運動,顯示出了巨大的功效。在這艱難的幾年裏,絕大多數幹部也能做到與群眾同甘共苦,隻是百姓尤其是廣大農民的克製和犧牲,並沒有使最高當國者有所愧疚或改弦易轍,在其戮力堅持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中,農民依然長期缺衣少食。農民的吃飯問題,一直要到1980年代初鄧小平啟動農村改革才得以真正解決,其間的教訓值得世人永遠銘記於心。
 
    本文的基本資料來自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所藏當代中國史資料,在此謹表示誠摯的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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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3][4][6][7][8][9][10][11][12][13][15][16][17][18][20][21][23] [24][25][26][27][28][32][40][41][42][44][45][46][48][49][51][54][55][61][63] [64][65]引自香港中文大學所藏當代中國史資料。
 
    [5][14][33][62]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中共江蘇地方史》第二卷(南京:2001),頁365,365,368,380.
 
    [19]薄一波:《若幹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卷(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頁884.
 
    [22]陳敏之、丁東編:《顧準日記》(北京:經濟日報社,1997)頁57.
 
    [29][34][67]宋任窮:《宋任窮回憶錄》(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4),頁369-370、368、385.
 
    [30]薄一波:《若幹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卷,頁872;另參見杜虹:《20世紀中國農村問題》(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1998),頁450.
 
    [31]中共中共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年譜(中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頁365.
 
    [35]謝春濤:《大躍進狂瀾》(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頁202.
 
    [36]杜虹:《20世紀中國農村問題》,頁458.
 
    [37]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九冊(北京:中共文獻出版社,1996),頁327.
 
    [38]朱正:《小書生大時代》(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頁195.
 
    [39]強曉初、李力安、姬也力:《馬明方傳略》(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1990),頁86.
 
    [43][60]鄧自力(鄧小平族弟):《坎坷人生》,(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頁156,157.
 
    [47]中共北京市委《劉仁傳》編寫組:《劉仁傳》(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頁409-410.
 
    [50]周維仁:《賈拓夫傳》(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3),頁197.
 
    [52]丁學良:<革命回憶錄之五。我最早遇到的“持不同政見者”>,載香港《信報》財經新聞,2001年2月13日,第24頁。
 
    [53]王覺非:《逝者如斯》(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1),頁426.
 
    [56][59]韶華:《說假話年代》(長春: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頁60,61.
 
    [57]金鳳:《曆史的瞬間——一個新聞記者的回憶》(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頁116.
 
    [58]熊月之主編:《上海通史。第11卷。當代政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頁170.
 
    [66]韋君宜:《思痛錄》(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頁89.
 
    [68]李向軍:《清代荒政研究》(北京:中國農業出版社,1995),頁23-25;另參見:袁林:《西北災荒史》(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 1994),頁304、307;曹幸穗等:《民國時期的農業》(南京:《江蘇文史資料》編輯部,1993),頁295-302.

魚魚12329-06-2009 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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