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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銳:如何看待毛澤東

(2010-10-23 17:45:12) 下一個

如何看待毛澤東

李 銳

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舉辦的毛澤東誕辰110周年學術討論會的發言稿*


對毛澤東的評價,在他生前當然是無比崇高。一曲《東方紅》唱遍全國城鄉。林彪更給他上了“四個偉大”的尊號。“文革”十年中對他的崇拜已如宗教聖主。可是,他辭世剛四年,即經全黨四千高層幹部討論後,通過了黨的第二個《曆史問題決議》。盡管《決議》說,“他的功績是第一位的,錯誤是第二位的。”但總是以黨的決議形式,正式提出他犯有嚴重錯誤這一問題了。要知道,毛去世前有過“我生平做了兩件大事”的遺言,就是擔心有人翻“文革”之案。

我曾說過,這個《決議》是研究毛晚年錯誤的開始。近二十年來,國內外有關毛澤東研究已獲得豐碩成果。比較地說,因未受到監控,境外的出版物成果大,即數量少而質量高。如美國的施拉姆、史華茲、麥克法誇爾、索爾茲伯裏諸位學者的著作;以及中國的高華、單少傑、王若水(還有高文謙《晚年周恩來》中有關毛的論述)等人近作。境外有將希特勒、斯大林與毛澤東相提並論,稱為 二十世紀三大獨裁者,還有幹脆名為“混世魔王”的。我認為曆史學者應當做的並不是道德的譴責,而是弄清曆史事實的真像,進而從中總結經驗教訓。

關於毛一生功罪,我說過三句話:革命有功,執政有錯,“文革”有罪。這當然是很籠統的說法。對於中國共產黨來說,毛一生做了兩件大事,奪取政權和執掌政權。據老中宣部長陸定一的說法,毛做前一件大事,七分成績,三分錯誤;做後一件事,三分成績,七分錯誤。我可以補充一句中國古人忌諱之言:馬上得天下,馬上治之。即以暴力奪得革命的勝利,仍以暴力(階級鬥爭)執掌政權是決不可行的。暴力即有死人的問題。毛是決不怕死人的,死多少也無所謂。內戰時期的肅反,從打AB團起,自己殺自己人死了十萬。不總結教訓,延安繼續搞搶救運動,總算提出“一個不殺”的方針。不怕打核大戰,說中國死了幾億,還有幾億。“大躍進”餓死四千萬人。曆次政治運動傷害了幾千萬人,被迫致死幾百萬人。葉劍英說過,“文化大革命”死了二千萬人,整了一億人。這些數字難道不可怕嗎?這些數字意味著什麽,我們弄清楚了嗎?

毛青年時代就信奉鬥爭哲學,留下名言: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認為所行隻對自己負責。從事革命後,他接受了中國農民革命傳統中的痞子精神(這種精神貫穿到“文革”的“造反有理”,發動紅衛兵運動)。不同的是,他追求“君師合一”,又當秦始皇又做孔聖人。他的《沁園春》詞道出其中深意:“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1945年到重慶和談時,這首詞風靡大後方,征服了許多人。他的文章、風度、談吐,他的博古通今,無所畏懼,確實獨具魅力,使人甘拜下風。在戰爭年代,在“三座大山”壓迫之下,他審時度勢,基本做到了實事求是,《新民主主義論》是他的理論高峰。延安整風運動使他成為黨的絕對權威。執掌全國政權之後,“三座大山”消失,更要以“毛澤東思想”來征服天下。1950年頒布的“五一節口號”,最後一個“毛主席萬歲”是他自己加上去的。於是天下歸心,君師合一,惟我獨尊,一言九鼎。尤其斯大林問題出來之後,更是無所顧忌,我行我素,更不容拂逆,而一意孤行了。與天地鬥的“大躍進”,明知出現了錯誤,但皇帝決不能下“罪已詔”,還在會議上正式提出:“要一點個人崇拜。”林彪逢迎投好:大講“四個第一”,隻讀“老三篇”,身上掛像章,手搖小紅書,“一句頂一萬句”,高呼萬歲、萬萬歲。

毛澤東非常相信統一意誌在兩軍廝殺中的作用,沒有服從就沒有軍隊。他不熟悉西方文明發展的曆史。對民主的理解也隻認為是一種手段,“要讓人家說話”,不過是恩賜而已。他需要人人都聽命於己,都做馴服工具;可說並不懂得沒有自由就沒有創造,扼殺不同意見必導致思想停滯和僵化。他晚年愛說:“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這是對左右和掌權者說的,殊不知正好諷刺了自己:過去受“三座大山”壓迫時最聰明,一朝君臨天下便愚蠢了。他覺得知識分子有點知識,有思考的習慣,難免遇事多嘴多舌,影響號令施行。於是延安整風運動得以發展,從批胡適,反胡風,反右派,反右傾,一直折騰到“文化大革命”大革文化命,以至說道:“書讀得愈多愈蠢”,“知識越多越反動”。於是,青年學生統統趕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愚民政策得以風行。終於使得人不成其為人,曆史倒退下去,經濟到達崩潰的邊緣。還記得毛當年說過,“大學還是要辦的”,卻明白宣稱僅僅限於理工大學。其意即在堅船利炮的器物層麵得抓緊,研究“兩彈一星”的技術人員還是需要的,而不再要培養人文知識的文科大學了。

由此可見,不實行民主法治,權力不受製約,文采武功不亞於曆代雄主明君的毛澤東,讓其一意孤行,可以荒唐到何種程度!所以我信服西方這相同意義的詞語:個人崇拜即邪教也。

我早在文章中說過,毛澤東的陰影還籠罩著我們。這就是說,我們過去的彎路,除了毛本人的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政治體製的原因。在蘇共二十大揭露斯大林的問題之後,毛說過,如果在英美這樣的國家,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英美民主法治的國家,任何人都不能違憲,政治家都必須遵從選民的意誌,也沒有不受製約的權力,當然不可能發生斯大林式的獨裁暴政。毛對此是有所認識的。可是他擺脫不了“馬克思加秦始皇”這雙重權威,尤認為“列寧、斯大林兩把刀子不能丟”;也就是擺脫不了一生的自我成見。他最後做到了十年“文革”,想以此達到他的理想(實為幻想),這是中外古今任何一個專權執政者都做不到的,隻有自詡為“馬”加“秦”的,即接受並發展了馬克思階級鬥爭學說,且繼承了中國自古專製傳統的毛澤東才能做到。因此,毛澤東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一生,關係曆史太大,值得我們弄清全部事實,仔細加以研究。

鄧小平曾是毛澤東的愛將。他比毛高明,堅決走市場經濟的道路;當他作純理性的思考時,也能認識到沒有政治體製的同步改革,經濟的改革開放也是難以成功的。可是在實際運作之中,仍離不開獨掌權力的慣性,他沒能實踐自己的這一認識,反而發生1989年的風波。這裏我們看到毛澤東的陰影還是何等的頑強。人類曆史發展的遺憾太多了。曆史學家的責任就是要將曆史及其有關人物的事實,尤其是長期不為人知的事實,一一清理出來,公之於世。從而使後代人徹底清醒過來,接受教訓,以史為鑒,更理性地前進。我們要學習司馬遷的春秋史筆,決不要再遮遮掩掩過日子。


*這個學術討論會於2003年12月中旬在美國波士頓舉行,主題是重新評價毛澤東在人類發展史中的作用。李銳先生受到邀請但沒有前去參加,寫了這個發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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