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鬥胡耀邦
他永遠不孤單,他的好評如潮,他的威信空前絕後,他的名字萬古流芳。——老鬼
日月如梭,耀邦一晃就離開我們二十年了。
我還記得大約是1964年,胡耀邦作為共青團第一書記在團第九次代表大會上作了一個《為我國青年革命化而鬥爭》的長篇報告。當時所有渴望進步,渴望入團的中學生們都曾反複閱讀和學習這個報告。我也如此,拚命地自我革命。那時候打心眼兒裏以革命為榮,以革命為美,所以狠挖自己總跟人搞不好關係的根源,向靈魂深處的私心雜念猛烈開火,不斷地、相互比賽地進行自我革命,自我揭發,自我批判。
我是學生,學習卻不好。怎樣證明自己革命呢?就特別渴望參軍打仗。當“文化大革命”來臨之際,覺得考驗和表現自己革命的機會到了。在運動中緊跟“偉大領袖”,緊跟“中央文革”,緊跟《人民日報》,為當個紅色打手、紅色暴徒、紅色造反者而積極努力。
1967年初,在動物園旁的北京展覽館劇場召開了一場首都中學生批鬥“三胡”(胡耀邦、胡克實、胡啟立)的大會。當時是中學紅代會頭頭李冬民通知我們學校紅衛兵的,要選派十來個人去擔任押解“黑幫”上台的任務。因為我穿一身軍裝,比較健壯,榮幸當選。
記得耀邦是被一輛華沙牌小轎車送來的。他身穿一件黑呢子大衣,個子出奇的矮,大約要比我矮半個頭,身體瘦小。下車後,他表情平靜恬淡,挺著胸脯,在我們幾個人的圍簇下從旁門走進展覽館劇場後台。一路上他默默無語,就好像去上班一樣從容不迫,鎮定自若。
“三胡”他是為首的,要被第一個押到主席台前。我和另外一個紅衛兵(記不清名字,肯定是我們47中的),各揪住他一側脖領,攫著他一條胳膊,把他押到台前。隨著他的出場,下麵黑壓壓的中學生高呼口號。
到台上站定後,我們兩個押送者就鬆開他的脖領和臂膀,讓他自己獨自站立,我們則站在他身後。耀邦默默地低著頭,雙腿站得筆直。我們看押者每隔二十分鍾左右就換班休息,另外一批紅衛兵上來接替我們看押。當時我們都是十六七的小夥子,站一會兒腿和腰都覺得累。耀邦他們三個“黑幫”卻從始至終一直低頭立正站著,其疲累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來自各個中學的代表一個又一個上台,義正詞嚴地發言批判“三胡”。由於北京市各中學的工作組成員很多來自團中央,所以北京中學生對團中央意見很大,憋了一肚子怨氣,就把怒火撒到了“三胡”身上……
這次批鬥會給我留下了終身難忘的印象。
二十年之後,1987年初,當聽到耀邦辭職的消息時,心裏非常非常難受。這時候,我對耀邦已經有了新的深刻的認識。
我知道,1979年貴州有個“啟蒙社”最先在天安門廣場東南角貼出了大字報,揭露極左政策,被當時的公安部門認為反動組織。耀邦卻主張用教育的辦法,溫和地解決這個組織問題,受到公安部堅決反對。
我知道,他曾秘密接見過“四五”天安門事件和西單民主牆下的活躍人物軍濤和呂普。這兩位都被公安局掛了號,屬危險分子。一般幹部都不敢沾他們,高級幹部就更躲得遠遠了。在當時的中共政要中,耀邦是唯一接見過他們的中央一級領導。
我知道,他同情民眾疾苦,積極大膽地為很多冤假錯案平了反。比如江西贛州的李九蓮問題、福建的地下黨問題、河北的伊瑪尼黨冤案以及劉少奇、彭德懷等大冤案。當他向鄧小平提出要給“六十一人叛徒集團”平反時,連老鄧都沒想到,有些驚訝地問:“這樣的案子你也敢翻?”最可貴的是那“六十一人叛徒集團”之中還包括原西北局第一書記劉瀾濤,當初曾把掛職到陝西省委主持工作的耀邦整得死去活來,被迫灰溜溜離開陝西。但當劉瀾濤被打成叛徒後,耀邦卻毫無芥蒂地花大力解救他於水火。
我知道,他待人寬厚,從不落井下石。老紅軍,原湖南省軍區副司令員吳自立曾在四十年代的延安幹部會上當眾嘲諷他,“我參加革命那陣,你還穿開襠褲呢”,把耀邦罵個狗血淋頭。後來吳被打成“彭德懷分子”,1972年七十多歲了還遭盡毒打關押,特地給毛主席寫信,派兒子去送。兒子找到了耀邦。當時耀邦自己還沒解放,卻不怕犯“包庇彭德懷黑幹將”的錯誤,也不計較吳自立與自己私交不好,積極幫助轉交信件,終於改善了吳的處境。
我知道,他對老戰友的孩子有情有義,所有受苦受難的老戰友子女他都熱情相助,從不刁難擺譜不理,他家成了落難子弟的庇護所。本人前妻之父曾滌原是王震部下,“文革”中被中組部郭玉峰迫害致死,孩子全流落外地。其母為孩子的調動費盡心血,找過王震,得到的卻是一堆官話,毫無用處。無奈之中又托人把材料轉給耀邦,耀邦當即批示將曾滌小女兒從廣州189醫院調到了解放軍藝術學院門診部。
我知道,耀邦是個孝子,真誠善良,襟懷坦白,從不戴假麵具,裝模作樣。聽說父親死後,他像個孩子一樣在辦公室裏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新來的秘書推門進來,他什麽寒暄話也沒有,就是痛哭流涕,完全失態,令秘書大吃一驚,感到這個首長“不深沉”。
他曾經說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也不可有,如此人際關係才能融洽。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對人不設防,有時候那麽單純,一點不油,根本不像個政治家。這樣的好人能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一把手真是一個奇跡。他在中國當代曆史上頂天立地。
1987年1月某天晚上,從廣播中得知耀邦辭職的消息,思緒起伏,心情抑鬱,非常痛苦,為耀邦鳴不平。再沒心思玩摩托車了,當即就把摩托車賣掉,以至於被老婆臭罵一頓。
這年年底《血色黃昏》出版之後,我感覺應該送給已經下台的耀邦一本,讓他知道,當年在批鬥會上曾經押過他的人,現在對他充滿敬意和內疚。
中央大官,我的書隻送給了耀邦一個人,當時也並沒奢望能得到什麽回音。1989年春,工人出版社給我轉來了一封寄自廣西的信,一個自稱是耀邦老戰友的女婿李洪欣在信中寫道:耀邦同誌在南寧的時候,閑聊時曾問我認不認識老鬼,我說不認識,但能找到他。耀邦說:請你轉告老鬼,給我的書收到了,向他表示感謝,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真讓我萬萬沒有料到。
這是1989年春他逝世前所發生的事。每逢想到此,就無限的惆悵,無限的悲傷。耀邦多麽平易近人啊,對我這樣一個崇尚武力的打手,曾經押過他的紅衛兵造反派,本可以置之不理卻不置之不理,認認真真地托一個年輕人捎話。
耀邦的肉體生命雖然沒有了,他的精神生命猶在。他自己曾說過:“我本來不是當總書記的材料,而是在特殊的時間、特殊的曆史條件下被推上特殊的崗位。”
但唯他這個總書記卻幹得最好,最得民心!唯有他這個當眾痛哭,“不深沉”的總書記最受廣大民眾愛戴!他永遠不孤單,他的好評如潮,他的威信空前絕後,他的名字萬古流芳。
◇ 我告發了同學宋爾仁
(作者原名馬波,又名老鬼,自由寫作者。1947年生於河北阜平,1968年從北京去內蒙古錫盟西烏旗插隊,1976年到山西大同礦機廠當工人,1977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係新聞專業,1982年後在文藝出版社、法製日報社任編輯,1989年應邀赴美國布朗大學當訪問學者,著有《血色黃昏》、《血與鐵》、《母親楊沫》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