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少年時讀過曾樸先生寫的《孽海花》,因此對賽金花的印象頗為深刻,前年初秋和一位朋友去常熟旅遊,參觀了曾樸先生的故居——虛廓園。
曾樸先生的紀念館就設在園中的“君子長生室”裡,這裡的擺設和大陸所有的名人紀念館一樣,進門陳列著曾樸先生的半身銅像,墻上貼著介紹他的平生事跡的文字,玻璃櫃子裏陳列著各種《孽海花》的版本。最顯目的是,進門柱子上的一副楹聯:“絃歌百裏古亦少,文學千載今猶傳”。
曾樸先生以《孽海花》一書盛名,百年後在常熟老家還佔居一席之地,供後人憑弔,然而他筆下的賽金花賽二爺卻沒有那麽幸運了,連她在北京陶然亭的墳塋,也已無跡可尋,據說賽金花的墳墓,原由大理石砌成,墓碑高一米八十,碑文是齊白石所題,另外還有記述賽金花生平的三塊石刻:《彩雲圖》、《前彩雲曲》和《彩雲後曲》,《彩雲圖》是張大千為賽金花畫的仕女像,《前彩雲曲》和《彩雲後曲》是著名文人樊樊山作的長詩。然而時過境遷,不知是“破四舊”還是“向荒山要土地”的政治運動作的孽,如今已芳跡湮滅,春過無痕,想來也令人鼻酸。
據《孽海花》和稗官文字所載,賽金花嫁給洪鈞做小妾時,才十四歲,洪鈞出使俄、德、荷、奧等國欽差大臣時,攜帶在側。曾樸在書中渲染她在外交場合活躍的鏡頭,一場舞罷,向眾人鞠躬,頭上的白金鑽石髮夾墜地,視若芥子,也不撿拾,並說他跟隨洪鈞,進謁過維多利亞女皇和德國的威廉皇後,也見過俾斯麥鐵血首相。
賽金花跟隨洪鈞五年後,洪鈞遽然逝世,她被洪家驅逐出門,把和洪鈞生的女兒,叫“德官”的,送往母家撫養,另外還生下一個遺腹子,不幸出生十一個月後夭折。
那時賽金花十九歲,離開了洪家,便在上海二馬路的彥豐裏租了房子,買了兩個姑娘,掛牌開書寓,改名曹夢蘭,花名傅彩雲。用狀元夫人和公使夫人的招牌開妓院,時稱“花榜狀元”。那時上海正逢小刀會作亂,時局不穩,她又輾轉北上,在天津認識了一個叫孫作舟的混子,兩人合夥去北京,先後在西單石頭胡同、高碑胡同和陝西巷開設妓院,這時她結識了京城名儒、巨商盧玉舫,倆人結拜,排行老二,因而人稱“賽二爺”。
其時,北京剛被八國聯軍佔領,軍紀混亂,一天夜裡,幾個德國軍官前來嫖娼,發現賽金花能講一些德語,於是回去向統帥瓦德西匯報。第二天,瓦德西派車接她去軍營。見麵後,瓦德西問他去過德國沒有,她敘述了跟隨洪鈞去德國的經過,並說了個謊,説洪鈞是自己的姐夫,瓦德西聽後大喜,就此兩人親密往來。
北京被洋兵佔據,市麵一片混亂,街上店鋪均不營業,聯軍糧食匱乏,但店商又不願意跟洋人做買賣,無奈之下,瓦德西隻好把採辦軍糧的事兒,托賽金花辦理。
由此,賽金花騎著洋馬,由洋兵陪著,跟聯軍司令瓦德西騎馬在北京街頭並轡而行,招搖過市,人皆呼其“賽二爺”,一時名聲大振,許多因支持拳匪而被洋兵抓去服苦役的王公大臣的家屬,紛紛前往賄賂,求她在瓦德西麵前說情。據說,被義和團殺害的德國公使克林德的夫人,堅持要慈禧給他丈夫抵命,也因由她勸說,才使情勢緩和,最後同意在克林德遇害的地方建造一座紀念碑了事。
八國聯軍撤離後,賽金花在京城又重操舊業,她在妓院的大廳裡掛洪鈞的像片,亮出狀元夫人的招牌,一時嫖客們沖著他的名氣,前來捧場,生意紅極。不久班子裏一位小女孩因不肯賣淫,服毒自殺,傳說是被她所害,接著官司纏身,被拘刑部,家裏人花錢打點,行部官員和訟師勾結,從中敲詐,待她出獄時,家產幾於殆盡,馬廄中的三十餘匹馬,也被夥計和傭人們乘機分光。
同時洪鈞的同鄉,蘇州狀元陸潤庠(陸潤庠的女兒是洪鈞的偏房,兩家有秦晉之好)和洪鈞的好友孫家鼐等清室大臣,覺得賽金花在北京掛牌,有失洪家的顔麵,便利用各種關係,將她驅出北京。
賽金花無奈到了上海,想再操舊業,已是人老珠黃,沒有當年賽二爺的風采了,隻得從良,嫁給滬寧鐵路的總稽查曹瑞忠作續絃,(又有一說,是嫁給一個姓黃的職員),六年後曹氏染時疫死亡,旋即又和在南洋經商的魏斯靈同居,數年後魏斯靈也歸西,她又被魏斯靈子媳趕了出門,搬入北京天橋附近的居仁裏棲身。
當年採訪他的童軒蓀先生是這樣描寫她的居所:“居仁裏這一巷中,僅有四、五戶人家,其實就是貧民窟。她的門口貼著‘江西魏寓’小紅紙條,住院內隻有南北屋,窗格子貼滿著舊報紙,室內堆著箱篋傢具,淩亂不堪。東北角有個香案,供著磁觀音,高燭檯燭淚狼藉,想是香火不斷。那一天她穿著麻綢單旗袍,外罩一件舊皮襖,看上去都是明元時代的式樣,顯得老敗不堪,室內光線黯淡,顯得淒涼……(筆者注:時年賽金花六十歲)”
許多年前,我讀過另一位民國記者寫的,採訪賽金花晚年的文章,因時隔已久,已不記得作者的姓名了,說賽金花住在貧民窟,陪伴她的隻有昔日的女傭顧媽,和顧媽的低能兒子。記者採訪她時,她躺在汙穢泛味的帳子裏,用低啞的聲音向記者討鴉片抽,在過足煙癮後,神誌不清地亂侃一些前言不對後語的話兒,隨後又跟記者討月餅吃。記者叫顧媽的低能兒子買來月餅,賽金花吃完,又鬧著要上馬桶……反正那次的採訪是一鍋亂粥,叫人無法卒讀。
據說,賽金花在青春色艷時,頗積得一些錢財,可惜經過三次劫運,晚年落得一貧如洗:第一次,洪鈞的遺囑中,她有五萬元的份額,卻給洪鈞的族弟洪鑾侵吞了;第二次,義和團鬧事時,她把所有的積蓄換了金子,買進時金子很貴,拋出時正是金價的最低點,損失慘重;第三次,她逃難時,把值錢的珠翠等物,放在一個茶葉罐裏,在通州到北京的路上,被亂兵搶走。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三日,賽金花在北京逝世。
從富貴到貧困,從煊赫到潦倒,賽金花的一生跌宕起伏,實在是造化弄人。她死後,有人給他送了一條挽聯,很能概括她的一生,讀罷也很淒涼:
“救生靈於塗炭,救國家如沉淪,不得已色相犧牲,其功可歌,其德可頌;乏負廓之田園,乏立錐之廬舍,到如此窮愁病死,無兒來哭,無女來啼。”
說罷賽金花,不能不簡略說一說,對她一生影響最大的洪鈞。
洪鈞(1839-1893) 字陶士,號文卿。江蘇吳縣 (今蘇州)人,清末外交家,一八八九年至一八九二年任駐俄、德、奧、荷四國公使。我曾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去蘇州探訪畫家朋友杭青石,他是陳從周的學生,就住在王洗馬巷,洪鈞的舊宅裡。那時的所謂狀元府,經過文革的破壞,已經淩亂不堪,偌大的幾進廳堂,住滿了幾十戶人家,杭青石的一家就擠在一間窗門歪斜,地板裂縫的破樓上。昔日輝煌的客廳,變成了公共廚房,十幾隻煤爐共同冒煙,炒菜時鑊鏟共同發出的碰擊聲,伴隨著誘人的香味,倘若有人拿著筷子站在爐臺上,指揮一曲《中國狀元府鑊鏟交響曲》,這節目一定使維也納的交響樂團自嘆弗如。
洪鈞在擔任四國公署的任上,對蘇俄試圖侵吞中國領土的精闢分析,深得光緒的青睞,可惜最後他不懂俄文,中了俄國佬的姦計,在公使任上,受人串掇,買進一張中俄邊境地圖,結果,若幹年後,兩國在中俄邊境談判時,清方拿出洪鈞買來的地圖,上麵帕米爾是劃入俄方的,為此清政府吃了啞巴虧,由此洪鈞遭到彈劾,激憤之下,不久病逝,時年五十五歲。
洪鈞的死,成就了賽金花的後半生生涯,反之又把洪鈞的名聲襯托得更響亮,人世間事,實在是詭異無常,不可琢磨,昨日的陝西寇民李自成,可闖進北京城,掌玩乾坤;今日的天潢貴冑崇禎,可逃出玄武門,掛縧煤山……
敲鍵至此,不免又引出題外話來,洪鈞的遭遇,證明數百年來俄國佬一直在覬覦中國的領土,中國人受其荼毒不可勝數,聯想起李鴻章那句:“中華首倭是俄羅”的感嘆詩句,可見此鄰邦之凶險,無奈中國的子孫們,屢屢遺忘前事,認賊作父,每念及此,不由為之一哭!
二〇一五年七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