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不是軍官也沒有打下過來飛機,他憑什麽當教習。” 麥柯一邊穿靴子一邊從鼻子裏說話。
“可是他已經飛了七年了,比好多教官的機齡還長。” 我一邊刮胡子一邊說。
肖南在我旁邊擦臉,低聲笑說:“刮什麽刮,別裝樣子了。”
我沒有理他,繼續在臉上找胡子。
“我就瞧他不上眼,沒見過這樣的教習,沒打下來過鬼子,反倒被鬼子打下來過。哼,一個飛機四萬多美金,就這麽著讓他扔了,還好意思來指手畫腳。” 麥柯憤憤地說。
麥柯剛剛從昆明澗橋航校畢業,據說是今年成績最好的學生。 第一次分到戰機,麥柯興奮不已,恨不得每天都長在飛機上,不過他卻死活不願意上晚上的理論課,就因為教員是阿什裏。
“我寧願肖南來教我,至少他打下過小日本鬼子。” 麥柯又道:“哎,肖南,你的嘉獎令應該快到了吧,這下肯定會連升兩格!”
肖南笑著沒說話。
等我洗完臉,穿好皮衣,肖南已經收拾好等在營房門口了。 天才蒙蒙亮,我縮著腦袋跑過去,接過他手裏沉沉的裝備包。
“哎,有個哥真是好啊。” 遠遠地,麥柯在後麵歎氣。
雖然沒有人明說,但是在飛行員裏,聽到零式戰鬥機的時候,大家心裏還是忍不住有點發寒。
“沒錯,日軍的零式戰鬥機是比我們P-40靈活,他們重量小,回轉性能強,一旦被咬住就不容易擺脫,但是,它們的優點有時候也會成為致命的弱點。”
一本正經講話的正是阿什裏。 因為無人可比的作戰經驗,新飛機一到,阿什裏立刻便被晉升成為基地的臨時教習,開始了給中國飛行員的緊急培訓。
簡易帆布教室裏,白熾燈發出輕微的嗞嗞的聲音,麵前的小黑板上,畫著P-40C的發動機結構圖。
美國飛行員大半在昨天乘運輸機去了昆明,教室裏是最新分到飛機和候補中的十來個中國飛行員,白天不間斷的訓練讓每個人都精疲力盡,這個時候看著阿什裏,眼神就不免有點渙散。
再加上他平時吊兒郎當,突然變成教習,還真是讓人嚴肅不起來。
“從被擊毀的零式殘骸上看,他們采用的是鋁合金材料,雖然輕但是易燃。 所以隻要你能夠掌握有利的進攻點,它就會象被打火機點燃一樣,‘嘣姆’變成一團可愛的火球!。” 阿什裏非常誇張地作了一個手勢。
肖南坐在我前麵,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我專心致誌地看他脖子後麵的疤,下課還早著呢。
“有這麽容易?”
我回頭看,問話的是麥柯。
“或許沒有這麽容易,但也沒有傳說的那麽困難。” 阿什裏微笑著一抬屁股,坐在了桌子上。
“那怎麽有人好多年都打不下來一架。”麥柯又問。
我一愣,阿什裏的表情有點不自然,然後似乎沒有聽見一樣,繼續講課。
我又趴了下去。
“萬一被敵人咬住的時候,不要停下,盡量上下左右擺動。關鍵是不要緊張,因為零式武器沒有那麽可怕。他們現在裝備的7點7毫米機槍,子彈初速小,穿透力差,超過300碼,就無法精確命中目標。”聽得出來,阿什裏在盡可能地保持著平靜的口吻和日常的水準:“相反,我們的P-40造價高,機身堅固,有時候被打了二、三十個彈孔,也不會有致命的危險,所以,關鍵是要鎮定,如果一害怕,你就會象石頭一樣卡在那裏。”
“是嗎?如果我們的飛機這麽堅固,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要棄機跳傘,長官?” 麥柯從鼻子裏笑著問。
沒有人稱呼過阿什裏長官,因為他什麽都不是。
這次,連睡著的人也坐直了身子,大家麵麵相覷,小小的不安和緊張彌散在教室裏。阿什裏看著我們,突然間變得有些手足無措,他目光閃爍,亞麻色的小胡子微微顫抖著,握著粉筆的毛茸茸的大手舉到胸前,又放了下去。
“麥柯,看好你自己的嘴巴!” 我忍不住皺眉道。
“是,長官!” 麥柯說,旁邊有同學笑起來。
肖南回頭看看我們,沒有說話。
“下課。” 阿什裏低聲說。
我看了看表,還差整整半個小時。
已經熄燈了,營房裏還有兩個人沒有回來。 肖南被叫去訓導室了,阿什裏的床上沒有人。
王一翰大座已經回了屋子,我等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悄悄披上衣服,向訓練場走去。
阿什裏正坐在雙杠上喝酒。
我慢慢走過去,不遠的地方,訓導室的燈亮著。
月亮低而細,星星也不多,遠處的群山輪廓隱隱約約,顏色在濃淡不一的墨色裏變換。
“我是德克薩斯人,我們那裏,到處都是牛仔。” 阿什裏突然說,“我也是個牛仔。”
我默默爬上雙杠,坐在他旁邊。 他剛喝了一口酒,胡子上的水珠亮晶晶的,聲音裏有了醉意:
“我們穿皮褲子,嚼煙草,有一條河叫科羅拉多,很寬很美,陽光象緬甸的一樣刺眼。”
阿什裏是個誌願者,因為這一點,我永遠不會瞧不起他。
“我是開了七年飛機,一千二百個小時的飛行經驗,比這裏所有的人都多。 沒錯,我還打了四年的仗。” 阿什裏說道:“當時一起來的還有另外三個家夥,後來,他們都沒有來得及跳傘,兩個死在了武漢,一個死在了上海。”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說了句俗語,阿什裏應該能聽懂。
“這是美國人的觀念,不是中國人的。” 阿什裏悶悶地說:“你們講究殺身成仁。”
我不知道怎麽安慰他,隻好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不要亂用成語了。”
阿什裏扭頭對我說:
“同,給你一個忠告,這個忠告我不可以在課上講。”
我看著阿什裏。
“你知道嗎,對一個飛行員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新式的飛機,也不是豐富的經驗和特別的技術。”阿什裏說:“最重要的,是運氣。”
“運氣?” 我困惑,又有些不以為然。
“對,是運氣。” 說話的不是阿什裏,是肖南。
我低頭,肖南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到了雙杠旁邊,正抱著膀子靠著。
“阿什裏說的對。 那天,雲層那麽厚,我什麽都看不見,隻能聽見有轟鳴聲。 然後一架敵機突然就出現在前麵了,我根本來不及反應,憑著本能就追了上去。”
“南,嘉獎令下來了?” 阿什裏問。
“嗯,讓我們明天去重慶。” 肖南說。
阿什裏沒有說話,點點頭,仰頭又喝酒。
“阿什裏,一個人不會總是運氣壞。” 我看著他說,酒沿著阿什裏亞麻色的胡子往下流。
他們兩個都不接茬兒,我也隻好沉默下來。
“好了,李同,你該回去睡覺了。”肖南說著伸出手來,我抓住他輕輕跳下架子。
肖南樓著我肩膀說:“讓阿什裏自己呆會兒吧。”
我點頭,跟著他走。
阿什裏在後麵說:“我好羨慕你們兩個,可以天天在一起。”
我停住腳步,慢慢回過頭來。
“在德克薩斯,他們都叫我Queer。” 阿什裏說。
肖南皺著眉頭,我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輕輕問道:
“那,Angela是怎麽回事兒?”
“他不叫Angela,他叫Angelo。” 阿什裏慢悠悠地說:“他,是我們鎮上的另一個Queer。 我走了以後,他一個人頂不住,就結婚了。”
“阿什裏。”
良久,我和肖南轉過身子往回走,背後傳來了阿什裏醉醺醺的聲音。
“祝願你們兩個,比我們兩個的運氣好。”
當我和肖南走到營房門口的時候,隱隱約約,還能看見阿什裏孤獨的身影,我忍不住再次停住了腳步,呆呆望著。
肖南繞到我前麵,遮住我的視線,月光讓他變成了漆黑的剪影。 他看著我,雙手慢慢地抬起來掠過我的頭發,又滑下去,最後,緊緊抱住了我。
“阿同,別再看了,我們會有好運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