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再有一天就是元旦了,下午,小朋早早地下了班,自己去幼兒園接回了孩子。
“媽媽,我不想姓賀了。” 無帆坐在桌子上,奶聲奶氣地說。
“那你想姓什麽?”難得的清閑時光,賀小朋打算晚上吃餃子,多包一點,明天也省事兒。
“我想姓文。”
賀小朋停下手裏的勺子,看著無帆。
“誰教你的?文克揚?”
“不是文叔叔。”
無帆原來最愛粘住大高,可是這次跟文克揚住了兩天回來,無帆已經整日把文叔叔文叔叔掛在了嘴邊。
“那你為什麽要姓文?”賀小朋奇怪地問。
“因為‘文’字好寫啊,我最討厭寫賀字了,好難寫啊,手都疼了。” 無帆認真地說:“還有啊,那樣小朋友就不會叫我‘喝午飯’了。”
賀小朋忍不住笑了,拿指節敲了敲無帆的腦袋道:“你要是姓文,那不就成了‘聞午飯’了,傻兒子。”
無帆沒有想過,一愣過後,便撅了嘴巴生悶氣。小朋也不管他,自顧自埋頭攪餡子,屋裏靜悄悄的,勺子碰到盆邊,一下一下“嗒嗒”響著。
想著無帆的話,小朋覺得有點刺心。
“當當”門響,小朋叮囑無帆坐著不要動,顧不上擦手急忙跑去過開門,外麵站著文克揚。
“文叔叔!” 無帆看見了就大聲叫著,興奮地往桌子邊上爬。
“無帆,別動!” 文克揚扔了手裏的兜子,大步衝進來,把無帆按在了桌子邊上。
“文叔叔!” 無帆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兜住文克揚的脖子,讓克揚抱了起來。
賀小朋本來不想讓他進來,這一來反倒說不出口了,隻好冷著臉回來,站在桌前繼續包餃子。
無帆轉眼就已經坐到了文克揚的脖子上,咯咯大笑著,紮手紮腳,完全忘了剛才的鬱悶。
“小朋,明天元旦,我可不可以請小帆——和你,一起出去吃頓飯?”文克揚一邊用手扶著肩上扭來扭去的孩子,一邊小心翼翼地問。
“你帶他一個人去玩吧,別帶他去大酒店,就帶他去肯德雞或者麥當勞吧,我很少帶他去,他就羨慕小朋友。”賀小朋說。
文克揚突然想起來賀小朋到現在連手機都沒有,心裏有點兒慚愧,便不作聲了。
無帆吵著要給文克揚看自己在幼兒園裏得的鉛筆刀,文克揚趁機答應著,和無帆躲進了唯一的臥室。
小廳裏靜悄悄的,賀小朋包著餃子,耳邊不時傳來房間裏無帆的嬉笑聲。
“媽,媽,你站住,你幹什麽啊!!”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吼叫,賀小朋訝然停住手裏的動作,好像是大高的聲音。
接著從樓梯上傳來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夾雜著低低的拉扯和爭吵聲,動靜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賀小朋,開門!開門!”門外有人厲聲叫。
似乎是蕭阿姨的聲音,有點狐疑,賀小朋把門拉開了一條縫。
“嘭”的一聲,房門被撞開了,賀小朋嚇了一跳,往後一個趔趄。
蕭阿姨衝了進來,身後跟著一臉焦急的蕭高誌,他伸手去抓他媽媽的手臂,卻被蕭阿姨狠狠甩開。
“簫阿姨?”賀小朋愣神。
“賀小朋!”蕭阿姨銳聲說:“我不管你以前怎麽樣,但是從現在起,在這個樓裏,你檢點些!”
“?”
“裝什麽傻?”簫阿姨輕蔑道:“我警告你,以後離我兒子遠一點,你要是再勾引他,可別怪我不客氣!”
“蕭阿姨,您在說什麽,我不明白。”賀小朋睜大了眼睛,她從來沒見過蕭阿姨這副樣子,一時又驚又氣,而蕭高誌的臉則一片鐵青。
“你不明白?!那我就說明白,我的意思是請你不要勾引我們家大高!”
“我沒有勾引大高,”賀小朋皺眉道,“您這麽說要有證據。”
“沒有?那他今天為什麽說要跟你處朋友,我怎麽勸都不聽。怪不得你平時在我麵前那麽乖巧,原來不過是想當我兒媳婦,你想得美!”昔日慈祥的蕭阿姨此刻麵目猙獰,口沫橫飛,指頭也開始撮撮點點。
對麵的防盜門開了,有鄰居探出頭來看,樓上樓下,沒有打開的門後麵,估計也已經貼滿了好奇的耳朵。
“簫阿姨請你出去!”賀小朋的嘴唇有點哆嗦。
“對不起,小朋,對不起,我們馬上就走。”蕭高誌臉漲得豬肝一樣,往外死命推他母親。
蕭高誌的動作如火上澆油,蕭阿姨一邊抓住門框,一邊往裏掙紮著高聲叫罵:
“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就帶著一個野孩子,當別人的二奶不說,還要再勾搭第二個!——”
臥室的門開了,文克揚站在門口,抱著趴在懷裏的小帆不聲不響地看,眼睛裏漸漸透出些陰冷。
抬眼看到抱著孩子的陌生人,僅僅憑著外貌和嗬護的動作,簫阿姨便立刻作出了準確地判斷,拚命掙開大高的拉扯,撲上來指著文克揚尖聲嚷道:“大高,你看看,我的傻兒子,你看啊,人家屋裏還藏著一個呢,你還說她不是二奶,不是二奶他們怎麽不光明正大地養孩子,都說捉賊拿贓,捉奸捉雙,現在人家的相好都在屋裏呢,你算什麽?你別傻了,也快30的人了,被個——,”
小朋被來勢洶洶的蕭阿姨逼得往後退了一大步,回頭看到往地上掙紮的無帆,臉色頓時變了。耳聽無帆尖叫一聲“媽媽”撲過來,大哭著把臉埋進賀小朋的腿裏。
“媽,你閉嘴,人家從來沒有喜歡過我,你聽好,是你兒子自己一廂情願!”蕭高誌青筋暴露,一把抓住正在往賀小朋身上湊的母親。
“小帆,進裏屋去。”賀小朋蒼白著臉,低頭推無帆。
“打你打你!不要欺負我媽媽!!!打你!”無帆滿臉淚痕,小手死死抓住母親的褲子,扭過臉來,對著蕭阿姨尖叫,聲音都變了腔調。
賀小朋本來還鎮定,此刻看見無帆怕成這個樣子,終於再忍不住,水氣頃刻盈滿了眼眶。
“我們大高還沒打算給別人當後爹,你要進蕭家,除非我死了。”蕭阿姨衝著賀無帆冷笑:“哼,小野種。”
“你胡說!壞奶奶!”無帆大哭道:“我不是野地裏生的孩子,我知道!”
文克揚站在臥室門口,見賀小朋抬起手背抹了一下眼眶,再也忍不住心中刺痛,兩步上前,怒道: “老人家,10秒鍾內,你給我滾出這個門檻兒,不然的話,我報警了。”
“你打啊?”蕭阿姨平日裏和藹可親的胖胖的臉現在突然變成了一堆橫肉,看得大家一片愕然,隻聽得她尖聲笑道,“我還怕了不成,我兒子是高院的,我們家不怕警察,倒是你們奸婦淫婦兒,上了法庭才有好戲看。”
“閉嘴!你再說一個字看看!”文克揚喝道,眼睛陰沉沉的,看的賀小朋心驚肉跳,一把把他拖住,叫道:“文克揚,你不要再在這裏攪和了!”
無帆見母親與文叔叔拉扯,大高叔叔死死拖著不肯後退的蕭奶奶,已經嚇得忘了哭,隻會抱著賀小朋的腿,瞪大了兩眼,張著嘴往裏抽氣。賀小朋抓著文克揚,低頭看見無帆傻呆呆的樣子,仿佛有重錘敲在心裏,抬眼對文克揚央求道:
“克揚,我求你,帶小帆出去,去哪裏都行,帶他出去!”
再次相見,對文克揚來說,賀小朋始終是一個美好但是無懈可擊的、僵硬的背影,此刻乍然看到賀小朋盈滿了眼眶的久違的淚水,文克揚的心在一瞬間繳械投降。
文克揚一把抱起無帆,經過門口時,惡狠狠地盯了一眼蕭阿姨,甩在身後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老人家,自求多福吧。”
蕭阿姨無端地打了一個寒顫,蕭高誌聽過文克揚的故事,頓時也背後一陣涼氣,轉臉見母親麵色陰晴不定,像是有點害怕,索性趁熱打鐵,把手一鬆,轉身作勢上樓:
“媽,你再鬧一句,從現在起,你就沒我這個兒子了!我今天就搬走!”
蕭阿姨想抓住兒子沒抓到,急得在後麵喊:“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蕭高誌站在樓梯上,欠身衝著門口的賀小朋叫:“小朋,今天的事兒,你就當我媽腦子進水了,改天我好好跟你道歉。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你要是願意當我女朋友,我外麵租套房子,我們到那兒談戀愛去。”
看熱鬧的鄰居噗哧笑了,賀小朋又窘又氣,剛才滿是淚水的臉此刻漲得通紅,蕭阿姨站在賀家門口,又想跟小朋吵架,又想返身去追兒子,正猶疑間,賀小朋後退一步,當著蕭阿姨的麵,“哐當”一聲撞上了門,嚇得蕭阿姨胖身子猛地一聳。
蕭阿姨敲了一回門,無人理會,有些無趣,再加上心裏抵不過兒子的威脅,隻好悻悻放棄,一陣風上樓了。
鄰居們也憋著笑,紛紛縮了回去。
聽到門外漸漸趨於平靜,賀小朋靠在門上的身子終於鬆弛了下來,她沮喪地左右看看空蕩蕩的房間,裏麵沒有了小帆胖胖的身影,她忍不住聳聳鼻子,疲憊地,一點一點地蹲下身子,坐在地上,把臉埋在膝頭,哭了。
“比比——。”
口袋裏的呼機響了,賀小朋從膝蓋裏抬起頭來,找到一看,是文字留言,江淮通知她加班,晚上在新世紀酒店與客戶談策劃案。
賀小朋“啪”地把呼機扔出去好遠,帶著哭腔罵道:“奶奶的,今天元旦啊,還讓不讓人活了啊!!”
18、
天陰冷陰冷的,漸漸黑下來了,因為是元旦,街上的霓虹燈一盞接一盞,布滿了長長的街道。
酒店的暖意驅散了外麵的潮濕,賀小朋悶悶不樂,一邊走一邊脫下了大衣,在二樓找到了修蘭閣,木著臉推開了門,出乎意料,裏頭迎麵傳來了一陣歡呼。
“Surprise!”
小型豪華會議廳裏,到處都是鮮花和公司同事們的笑臉,賀小朋掃一眼橫幅,才發現上了江淮的當,原來今晚是為了慶祝素顏的音樂電視獲獎而舉辦的慶功酒會。
“功臣,大功臣來了!”江淮笑容滿麵迎上來,身後跟著神色尷尬、麵帶羞愧的素顏,江淮連連道:“素顏,快敬酒!賀小朋,今天晚上,你可一定得多喝,你要敢說你不會喝酒我跟你急。”
“小朋,——對不起,你能——,小朋,你——你喝酒。”素顏紅著臉,蚊子哼哼一樣,恨不得把頭紮在地裏。
賀小朋疲憊地看著素顏手裏玫瑰紅色的液體,稍稍遲疑了一秒鍾,苦笑一下,然後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一杯下肚,賀小朋看著大家滿意的笑臉和素顏釋然的表情,心裏空蕩蕩的,五彩的裝飾,明亮的燈光,四周彌散的酒氣和香水味道,都讓她覺得有點恍惚,腦子裏突然閃過了蕭阿姨刻薄的嘴臉,蕭高誌與眾不同的表白乃至文克揚惡狠狠的警告,賀小朋猛地一甩頭發,似乎把半個小時前發生的一切都拋之腦後,臉上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衝著大家夥笑道:
“搞什麽搞!不就是喝酒麽,今天晚上,站著出去的不是好漢。”
新年快要到了,空氣中洋溢著一點快樂的氣息,入夜的時候,天空中落起了雪花,開始是潮濕的,一點一點直墜到人肩頭,半個小時以後才漸漸地幹燥起來,輕薄起來,飛舞了起來。
文克揚坐在車裏,看了看表,已經十點半了,賀小朋還沒有出來。
傍晚出來的時候,小帆先是哭了半天,後來好容易忘了媽媽,跟著文克揚吃了許多的炸雞翅,現在整個縮在後座上,已經睡得天昏地暗。怕他凍著,文克揚把西裝罩在他身上,空調開得暖暖地,自己隻穿著件襯衣,聚精會神地看著車外。
十一點也已經過了,陸陸續續有人從酒店裏出來,一個、兩個、三四個,文克揚耐心地等著。
文克揚同樣接到了江淮的邀請,因為素顏在,所以他沒有進去,隻希望賀小朋能在宴會上玩得開心一點。
車裏輕柔的音樂響著,雪花一點點在擋風玻璃上積聚,每隔一會兒,都要啟動雨刷器。玻璃是帶著折射的透明,酒店門口還沒有撤掉的聖誕樹閃著紅色綠色的燈光,在黑夜裏,透過車窗變得格外明亮。
快到十一點半的時候,文克揚終於看到了賀小朋的身影。
下雪了啊,好冷,末班車都已經沒有了吧。賀小朋腦袋昏沉沉地想,搖搖晃晃,站在大堂門口等待小弟招呼計程車。
本來以為要見客戶,所以賀小朋穿了自己唯一的一套西裝裙,外麵罩了一件半新的厚呢大衣,此刻寒風一吹,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江淮和一個女同事從大堂裏匆匆走了出來。
“小朋,別叫車了,我送你回去!”江淮扶住賀小朋。
“——不用。”賀小朋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拒絕。
“小朋。”文克揚從台階下走了上來。
“哎呦,文總,怎麽沒進去,宴會還沒散呢,快進去快進去,我得敬您兩杯。”江淮欣喜地說。
“不用了,我在等她。”文克揚盯著賀小朋問江淮道:“她怎麽了?”
江淮不好意思地說:“喝多了。小朋酒量真好,幾個人都喝不過她。”
文克揚卻知道賀小朋滴酒不沾的,臉色陰鬱,用手扶住昏昏沉沉的賀小朋對江淮說:
“我帶她回家。”
“這——。”江淮有點猶豫,他知道賀小朋跟文克揚有過節,明天清醒了肯定翻臉,但是轉瞬之間權衡利弊,江淮果斷地將賀小朋交給了文克揚。
地上已經積了一層薄雪,賀小朋閉著眼睛,溫順地靠在文克揚肩上,轉瞬間,雪花就星星點點地沾上了發稍和睫毛。
文克揚半摟半抱把她放上後座,無帆哼唧了一聲,軟軟身子靠在了母親身上。
雪還在下著,不大不小,天晚了,又是放假,路上的行人很少,刺骨的寒風中,一個個縮頭聳肩,急匆匆地走著。路麵有點滑,加上車裏有了小朋和孩子,文克揚開得比平時慢了許多。
從後視鏡裏看,溫暖的車廂裏,小朋側著身子肩靠椅背坐著,呢子大衣滑下來,斜斜地披在身上,幾縷垂下的發絲溫柔地覆蓋著白皙的臉頰,小帆一定是聞到了母親的氣息,已經八爪魚一樣抱住了母親,圓圓的腦袋埋在了母親溫暖的腹部。
車裏的收音機停在調頻上,新年夜,大多是情人在互相點歌,輕快的,情意綿綿海誓山盟的,一首接著一首。
“我們仨。” 文克揚的腦海間突然閃現了這個詞,他覺得鼻子酸酸的,又在心裏重複了一遍這個詞,我們仨,這麽簡單而實在的詞,連音節都是動人的。
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住家男人,電影散了,回家晚了,老婆孩子都困了。
幾年來,文克揚場麵上觥籌交錯,風風光光,卻在心底深處期盼著這一刻,雖然這一刻隻是個假象,但是在這個溫暖的雪夜,他還是盡情地,自欺欺人地沉浸著。
文克揚抱著賀小朋,小心地推開了臥室的門。賀小朋很輕,文克揚緩緩把她放在大床上,坐在旁邊看了片刻,用手握住了她垂下來的胳膊。半舊的西裝襯衣下,細細的腕骨勾起了文克揚記憶中圓潤而富有彈性的觸覺,他輕輕斜靠在床頭,把小朋的手合在掌中,抵在自己的額頭,閉上了眼睛。
無帆早在隔壁睡著了,郊區公寓,即便在新年夜,也非常地安靜。
台燈發出柔和的光,時鍾在牆上滴滴答答地走著。
遠遠地似乎傳來了幾下低沉的炮聲,文克揚慢慢抬起頭來,心中一驚,賀小朋已經醒了,正半睜著眼睛,側臉對著陽台,隱約的五彩光瞬間在黑色的眸中閃過。
“小朋。”文克揚試探地叫道。
“——焰火。”賀小朋的聲音很低,很模糊。
“什麽?”
賀小朋不說話了,醉眼朦朧地看著。
又一聲低低的轟鳴,文克揚順著小朋的目光扭過頭去,極其寬敞的橢圓形陽台外,起伏的高爾夫球場上空,一團巨大的明亮的白色菊花正在黑暗中緩緩綻放,細長的花瓣伸展開來,一點點垂下,變成閃爍的光點,最後如同金色的瀑布,絲絲縷縷,流入了無邊的夜色。
又一串低響,夜空中出現了紅色和金色交織的圖案,伸展著變幻著,重新熱鬧起來——。
“新年到了。”文克揚輕輕說。
“大學時候,有一本書上說,煙花——很寂寞。” 賀小朋喃喃地說。
文克揚悵然:“——我們,比煙花更寂寞。”
賀小朋呆笑了,大著舌頭說:“這句話,那本書也說過。”
兩人不再言語,依偎在一起,看煙花一朵一朵,開在黑暗中,敗在黑暗中。
賀小朋突然往上欠身子,文克揚連忙扶住:
“怎麽了,小朋,難受麽,洗手間在這邊。”
賀小朋用手捂著嘴,不敢答話。
文克揚半拖半抱,手忙腳亂把小朋往洗手間裏弄。賀小朋喝得太多了,按住馬桶蓋子,穢物幾乎是噴了出來。
稍有停歇,賀小朋伸手把文克揚推了出去。
文克揚焦急地站在門外,聽著裏麵又一陣稀裏嘩啦亂響,然後是衝水的聲音,等了半天,還不見小朋出來,文克揚忍不住推開門看。
洗手池裏的水嘩嘩地流著,賀小朋雙手撐著,身子前傾,一動不動抵在洗手台上。
“小朋。”文克揚走過去,站在小朋身後。
鏡子裏,賀小朋緊緊地閉著眼睛,臉上都是水珠,燈光下,皮膚顯得格外白皙。
感覺到背麵有人,賀小朋往後便仰過去,文克揚一慌,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腰。在文克揚所有的女人中,賀小朋是身量最高的,幾絲零亂柔軟的頭發幾乎掃到了文克揚的麵頰。
“小朋。”不知為什麽,文克揚打心底裏有點害怕小朋,他不敢亂動,僵硬著問:“你還好嗎。”
賀小朋直起身子,慢慢轉過來,睜開眼睛,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這麽熟悉,在夢裏,來來回回了一遍又一遍。
那麽親密,那麽難忘,那麽地想。
她想點點頭,告訴這個男人說還好,可是渾身的肌肉都很沉,沉得無法控製,心裏有很多很多話,要跟眼前這個男人講,但是,從哪裏開始呢。
“從哪裏——開始呢。”賀小朋一邊想一邊說,眼睛裏漸漸有了淚光。
賀小朋皺著眉頭,努力抬起手,食指笨拙地、緩慢地劃過文克揚襯衣上的第三顆扣子。
看著賀小朋眼睛裏氤氳的水霧和渙散的目光,文克揚心裏被什麽揪住了一樣,他垂下頭,忍住鼻子上湧的酸意,靠近昏昏沉沉的醉酒人,喃喃私語:
“小朋,對不起,——小朋。”
文克揚的頭發垂在賀小朋麵前,在柔和的燈光下反射著微弱的光,賀小朋用手指輕輕插進克揚的發間,看著那柔順的發絲在緩慢移動的指間起伏著滑過,慢慢地說:
“克揚的頭發,還是這麽密,——這麽滑。”
文克揚動彈不得,這是很久以前賀小朋常做的動作。
賀小朋的眼前一陣眩暈,她仰過臉,閉上眼睛等著頭昏過去。腦子裏空明得很,又亂得很,漸漸地,賀小朋終於想起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抓住了那點思緒,她對文克揚輕輕說:“——我們——有孩子了。”
“我知道。”文克揚不抬頭,悶悶地回應。
“他有媽媽,所以比——克揚幸福。”小朋辛酸地自語。
文克揚點點頭,把臉深深地埋在小朋肩頭。兩滴無人看見的眼淚,慢慢地滑出眼眶,浸入了小朋的衣服,留下了淡淡的濕痕。
“一個很乖的孩子——病了。”兩歲以前,無帆體弱,生病總是賀小朋最大的夢魘,多少次,在夢裏,抱著高燒的孩子卻怎麽都找不到去醫院的路。
文克揚抬起頭,看到小朋眉頭緊鎖,輕聲安慰:“無帆沒病,他睡了。”
賀小朋心裏感到很安慰。克揚在,就不用擔心了吧,一切都會好的,不用擔心孩子病了,不用擔心沒人接孩子,不用擔心工作,擔心錢——。
賀小朋身子有點搖晃,文克揚緊一緊抱著小朋的手。賀小朋靠在他懷裏,她的溫暖、消瘦、以及依賴的動作讓文克揚的眼睛越來越酸澀,當年他以為為了仇恨,他可以放下一切,可是誰知道,愛情自顧自地埋下了根,到現在枝葉已經擠擠壓壓,彌滿了文克揚的內心,可是沒有想到,這最珍貴的愛與家,竟然變成了他手中的水,無論再怎樣合攏五指,都無聲地流失流失,一直到現在,隻有沉醉後的小朋,才會給他的掌心,再留下一點濕潤。
文克揚看不得賀小朋哭,伸出右手,把她的頭輕輕地按在自己的肩上。
“小朋,你還恨我嗎?”
“不,——不恨。”賀小朋搖搖頭,頓時一陣眩暈。
文克揚的心中充滿了希望,小心再問:
“小朋,你還想我嗎?”
“——想。”賀小朋的眼淚沾濕了文克揚的肩頭。
“小朋,你——還愛我嗎?”文克揚卑鄙地、溫柔地、誘惑地問。
思索了很久,賀小朋輕輕回答:
“我已經——記不起來了,克揚。”
天亮了,賀小朋先醒了過來,覺得很暖和,卻動彈不得,原來文克揚依然在抱著她,呼吸可及。
賀小朋眼睛很澀,她看著眼前的文克揚,愣了幾秒鍾,才起身整理衣服。一夜下來,自己最好的這件襯衣已經皺得不成樣子了。
文克揚也醒了,躺在那裏聽小朋在浴室裏嘩嘩啦啦洗漱,今天是節日,誰都不用上班。
等小朋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文克揚也已經爬起來了,小朋看起來精神不錯,言談也恢複了平日的自然,文克楊想起昨夜,心底悵然若失。強打精神,坐在床邊笑著說:“小朋,我們去吃早茶吧,我知道有一家館子很好。”
賀小朋搖搖頭,說:“還是算了吧,改天,你帶小帆去好了,我還要回去。”
“別回去了,省得碰見那個瘋婆子。”
聽他後半句說得狠,小朋猛然想起此人的睚眥必報,警覺地道:“你不要去對付蕭阿姨。”
文克揚哼了一聲,悻悻道:“這老婆子,讓我對付我也不知道怎麽對付。”
想起昨天的混戰,賀小朋有點不好意思,把頭別過去說:“不回去,還能總躲著不成。”
“不然,你和小帆——搬到我這裏來?”文克揚試探著說,說完又趕快補充道:“我可以搬到公司去住,總裁辦公室裏也有臥室。”
賀小朋沒有動,文克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過了十來秒,小朋才回過頭看著他,答非所問地說:
“文克揚,有件事——你還不知道,我爸爸——馬上就要出來了。”
文克揚的臉稍稍變了。
賀小朋笑笑,說:“我去看看小帆,他也該起了。”
賀小朋快要跨出房間的時候,手臂被文克揚抓住了。
“原諒我吧,小朋,”文克揚說,“忘了過去,我們都會幸福。”
“不要說了,”賀小朋一甩胳膊,沒有掙脫,皺眉道:“我不想再談這件事。”
房間裏靜了片刻。
“小朋,其實我知道,你並不恨我。”文克揚握得更緊,一字一句道:“我還知道,你一直在——想我。”
賀小朋停住,轉過身來,困惑地看他。
“難道我說錯了?”
文克揚沒有回避,盯著小朋的眼睛說:“小朋,你這是何苦?”
賀小朋愣了愣,才微微點點頭,說:
“就我父親而言,我不恨你,尤其是有了無帆以後。我常常想起來三十年前,那個淩晨坐在父母屍首前哀哀哭著的小孩子,沒人管沒人問的,也叫小帆。——你的報複,其實很仁慈。更何況,我父親僅僅是償付了國家的債,並不曾真的還你程家一分一厘。”
文克揚心裏有些感激,即便對於他,賀小朋也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清醒與仁慈。
“隻是——”
“隻是什麽?”文克揚直覺得不喜歡這個開頭。
賀小朋目光越過文克揚,聲音裏帶著傷感:
“——隻是,你已經斷絕了你我之間的可能。”
“我可以與你父親兩地相處,老死不相往來。”文克揚說:“我也不會妨礙你,做一個孝順女兒。”
賀小朋沉默。
“是因為——那個高先生?”文克揚酸酸地道。
“他不姓高,他叫蕭高誌。”想起昨天的鬧劇,賀小朋苦笑:“他跟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他連自己的母親都搞不定,有什麽資格來養你?還有小帆,你怎麽能忍心讓那個老婆子那樣嘲笑他!”文克揚繼續。
賀小朋搖搖頭,說:“文總,我不是那種為了孩子就要犧牲自己幸福的女人,我如果想嫁,沒有人能阻止,小帆會學會如何應對嘲笑的,我會教給他。”
文克揚搖頭:“事實上,當我看到小帆的時候,我的心裏就有了希望,如果你對我隻有仇恨,你不會留下他,如果你完全不再愛我,你不會給他起這個名字,”文克揚狡猾地一笑,“小朋,何必自欺欺人。”
賀小朋思索片刻,慢慢抬起胳膊,轉一下手肘掙脫了文克揚:
“可是,你不知道,磨光了我對你的愛情的並不是你當時的迎頭一棒,是以後的四年歲月,是那些瑣瑣碎碎的痛苦,一點一點,鑠金銷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