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 賀小朋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電話,接完之後,她顯得有點心神不定,匆匆忙忙地向江淮請了假便離開了公司。
“咦,小朋?這麽早。”聽到敲門聲,蕭阿姨打開門看到來人後驚訝地說。
“阿姨好,小帆回來了?”
“噢,小帆剛接回來就睡了,在沙發上呢。小朋,今天不用上班嗎?”蕭阿姨笑著問,不知道為什麽,自從那天大高說起小帆大款爸爸的事情後,蕭阿姨總是忍不住用窺伺的眼光看小朋,這麽年輕的女人,背後卻有那麽複雜的故事。
“我請了會兒假。阿姨,我——我想知道大高回來了沒有?”
蕭阿姨一愣,衝口而出問道:“你找大高幹什麽?”
“我——有點事兒,想問問他。”小朋略略尷尬地回答。
“什麽事兒?”
“這,是——我自己的一點小事兒。”賀小朋為難地輕輕皺起眉頭,匆忙又道:“大高不在就算了,阿姨,我抱小帆回去。”
“小朋,找我嗎?”裏麵門開了,大高拿著一摞宗卷站在門口。
賀小朋看見救星一樣,從尷尬的氣氛裏逃出來,連忙點頭道:“大高,你在忙呢?”
蕭高誌隱約覺出賀小朋的異樣,推開裏麵的門笑道:“進來說,小朋。”
臥室的門在蕭阿姨眼前關上了,阿姨狐疑地看著,漸漸皺緊了眉頭,這算什麽,大白天的,兩個人關起門來說話,連自己都被當成了外人。
大高靠在桌子上,雙手交叉,等著小朋說話。
賀小朋臉色有點發白,沒有束緊的額發垂下來,讓她看起來有點失魂落魄。
“大高,我想——,”賀小朋低著頭,猶豫了一下才道,“我想問你件事情,保外就醫的條件是什麽,鑒定必須由監獄裏的醫院給開麽?”
“誰要保外就醫?”蕭高誌側頭看著賀小朋。
“我爸爸。”
“你父親?”蕭高誌驚訝地道。
賀小朋點點頭,抬起眼睛,那裏麵無言的傷楚讓蕭高誌有片刻的恍惚。他鎮定一下,方問道:
“刑期多少?哪個監獄?什麽病?獄政科初審了麽?監獄自身是否配備醫院?”
蕭高誌沉穩的聲音讓小朋感到了莫大的安慰,最初的羞澀漸漸消失,她平定一下心緒,盡可能清晰準確地一一回答。
蕭高誌微微傾身,認真地聽著,偶然在一些關鍵的地方打斷賀小朋,以求更準確地了解。
蕭阿姨坐在沉睡的小帆身旁,眼睛緊緊盯著一側緊閉的臥室房門,胖胖臉上的皺紋越積越深。賀小朋和大高說話的聲音不大,牆壁隔音又好,任憑蕭阿姨豎起了耳朵,也僅僅能聽到類似監獄生病的隻言片語。
“如果是你說的這種情況的話,應該沒有太大問題,屬於《保外就醫執行辦法》裏麵的第四類。我和L城監獄的獄長以前在工作上有過來往,他們沒有監獄醫院,一般鑒定都是在人民醫院做。我可以幫你向他打聽一下。”蕭高誌認真地說,心中竟然有點欣喜,為了自己能夠幫助賀小朋。
賀小朋看著大高平凡質樸的臉,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四年了,掙紮於生活艱難,看遍了人情淡薄,除了嚴貝給予她的些許溫暖,她再不曾得到過這麽輕易的幫助。賀小朋掩飾地眨了眨眼睛,不敢張口,隻是笑,看到她黑色眼睛裏閃爍的淚光,蕭高誌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
呼機突然響了,賀小朋連忙低頭去看號碼,是公司裏打過來的。
“大高,我可以用一下電話嗎?”
“當然,要我出去嗎?”蕭高誌體貼地問。
“不用,是公司的事,估計是要我加班。”賀小朋笑道。
茶幾上的電話突然閃起了紅燈,蕭阿姨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大高臥室的房門,然後伸手拿起了電話分機。
“小朋,是我江淮。”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江總?”小朋一愣,加班也要老總通知麽。
“小朋,謝謝你,太謝謝你了,”江淮連聲道,“文總的秘書已經打電話過來了,事情全都搞定了。”
“搞定什麽?你是說——?”賀小朋還沒有醒過味來。
“就是素顏的MTV啊。文總不僅同意解禁了,還把明年他們手機產品的廣告和員工培訓片的製作也交給了我們公司。”
“真的?”賀小朋訝道。昨天文克揚和自己不歡而散,小朋還以為他真的不會放手了呢。
“文總還刻意指明是看在你的麵子上,小朋,不是我說,文總對你那可真是——。”
“江總,我知道了。”賀小朋生硬地打斷老板,道:“我現在在一個朋友家裏。”
“好好,我明白,不過,小朋,咱們現在都是朋友了,你別怪我多嘴,我不知道文總和你曾經有過什麽過節,他畢竟是你孩子的親生父親,又對你這麽好,我真不明白你——。”江淮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把經緯集團老總的情人與兒子統統留在自己的轄區內,比起賀小朋,素顏算什麽。
對麵傳來了粗暴的嘟嘟聲,賀小朋竟然掛了老板的電話,害江淮硬生生地把下半句話咽進了自己的肚子。
同時,蕭阿姨也敏捷地扣掉了手裏的電話。
小帆的親生父親?就是大高說的那個大款了?
往後麵一靠,蕭阿姨麵色陰鬱地看著沙發上睡得正香的賀無帆,陷入了沉思。
16
賀常榮得的是慢性胃炎,這種病情可大可小,他原來也曾申請出獄,但遲遲無人理會,直到蕭高誌插手,保外就醫的事情才有了進展。
元旦前夕,獄方經過討論,決定采用當地醫院的鑒定,認定賀父罹患嚴重慢性疾病,且年邁體衰,已不能再對社會造成危害,準予保外就醫。
賀小朋請了兩天的假,準備去山東辦理各種手續,可惜蕭阿姨說自己要去大高的姨媽家小住,沒有辦法代為照顧賀無帆,嚴貝又已經出國,無奈之中,賀小朋找到了文克揚。果然,文克揚二話不說,喜滋滋地便把小帆接回了自己的別墅。
出乎意料的是,到了賀小朋臨行的時候,蕭高誌突然說自己也正好出差要去山東,可以順便陪著賀小朋去L城。賀常榮的事情辦得很順利,到了監獄的第二天,在大高的陪同下,L城監獄長痛快地為賀父出具了保外就醫的審批表和意見書。
在監獄長辦公室裏簽署取保書的時候,蕭高誌見到了賀常榮,昔日的老局長麵對著年輕的律師感激涕零,連說自己遇到了貴人。賀小朋看著滿頭白發腳步蹣跚的父親,突然想起來自己第一次帶著文克揚回家時的情景,不由心中一片茫然。
L城監獄出具的材料要等上一級部門作最後審批蓋章,一般這隻是個過場,所以估計再過兩個星期,賀常榮才可以正式出獄,小朋不能等,所以當天便和蕭高誌坐了下午的火車回B市。
不是節假日,臥鋪車廂裏人很少。
傍晚時節,賀小朋和蕭高誌麵對麵坐著。玻璃上疊映著朦朧的晚霞、一閃而過的荒蕪的田野和小朋凝固的側影,蕭高誌出神地看著車窗,耳邊隻有鐵軌和車輪間單純而有節奏的磨擦聲。
兩個人一直沉默不語,心中各自若有所思,直到賀小朋的聲音突兀地打破了兩人間的平靜。
“大高,”賀小朋說,“謝謝你。”
“不客氣,對外行來說很麻煩,對我們是小事。”蕭高誌笑笑。
賀小朋點點頭,低頭看著自己手指,問:“蕭阿姨知道無帆爸爸的事了?”
“嗯。”蕭高誌。
“她是不是——很介意?”賀小朋有點難為情地問。
“你不可能讓世界上每個人都滿意,別為了別人的看法折磨自己。”蕭高誌沒有正麵回答小朋。
像平常一樣,蕭高誌的話總是讓賀小朋感到釋然,她點點頭,鼓了鼓勇氣,看著蕭高誌,輕輕說:“大高,有些事情——,我想我應該告訴你。”
外麵天已經快黑了,臥鋪車廂裏的燈還沒有亮,小朋的臉隱藏在淺淺的夜色裏,不甚清晰,蕭高誌專注地捕捉著對方閃爍的眼睛。
“四年前,舉報我父親貪汙的人,”賀小朋有些費力地說,“——是文克揚。”
“文克揚?”
“你見過他,在醫院裏,無帆的爸爸——文克揚。”賀小朋掉過目光,看著窗外。
蕭高誌不覺睜大了眼睛。
有一刻,賀小朋似乎承受不住蕭高誌震驚的目光,忍不住垂下了眼睛,卻沒有停止:
“因為二十多年前,我的父親曾經為了一個瓶子,害死了文克揚的爸爸和媽媽。”
蕭高誌摒住了呼吸,這兩個人之間,曾經有著怎樣的過往啊。
賀小朋的聲音舒緩地漂浮在空氣裏,伴隨著火車車輪富有節奏的磨擦聲,靜靜地講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複仇故事。
蕭高誌聽得目瞪口呆
不知過了多久,賀小朋的故事接近了尾聲,可以說戛然而止。
“父親入獄以後四個月,我生下了無帆,無帆早產,是個可憐的孩子,再後麵的,你就都知道了。”
最後四年的艱辛被賀小朋一筆帶過,輕描淡寫地講完了最後一句話,她疲憊地靠在座椅上,讓沉默籠罩了自己。
最後的四年,完全是她自己的故事了,跟誰都沒關係,她看著自己放在小桌板上交叉的十指,心中有些傷感,那些艱辛,能說給誰聽呢?父親?文克揚?還是眼前毫無關係的蕭高誌?她的心已經封閉了,她從不向別人哭訴,甚至嚴貝,都隻看到了她雜草一樣的生命力,最後四年,那麽多浸淫了眼淚的漫漫長夜,都是屬於她一個人的財富,賀無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悲傷的分享者,實在太小了,這些他擁有記憶之前的事情,等於沒有發生。
突然,一隻溫暖的大手輕輕地覆蓋住了賀小朋重疊的雙手,賀小朋抬起頭,看到了蕭高誌充滿了關切和痛惜的雙眼。
“你難道沒有想到,生下這個孩子,生活會有多麽艱難嗎?”蕭高誌輕輕地問,前麵的故事,讓他震驚,而小朋大而化之的結尾,才真的讓他心疼了,他無法想像賀小朋怎麽度過了那四年艱難的日子。
賀小朋慢慢低下頭去,半天沒有說話,因為她需要幾分鍾,就幾分鍾,才能讓眼淚不流出來,才能讓聲音不顫抖。
“那時候,父親沒了,情人沒了,姑姑恨我了,隻有肚子裏的這個孩子,是我所有的親人了。”
“為什麽,我沒有更早地遇到你,”蕭高誌真誠地責問上天,“我多麽希望,自己能更早地遇見你。”
賀小朋看著蕭高誌,有點僵住,沒錯,她真的很需要那樣一個寬厚而溫暖的肩膀可以靠住,去好好地哭,可是現在,她做不到,所以她緩慢而堅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指,微笑著說:“怎麽這麽說,大高,我已經很感激蕭阿姨和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