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賀小朋的腿恢複得很快,不久就回到公司上班了。
素顏的片子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特技過了關,再有就是字幕了。這個星期素顏很少露麵,隻有導演組和後期製作沒日沒夜地耗在機房裏,賀小朋因此常常錯過接兒子的時間,全靠了蕭阿姨和大高的照顧才沒有耽誤。
大概是在準備辭職交接的事情,蕭高誌看起來比較空閑,因為連續幾個晚上,都是他把無帆送過來,還常常陪著小帆玩到睡覺再回家去。
賀小朋沒有阻止文克揚對賀無帆的私下探望,隻是從不允許他來找自己。文克揚常常會把電話打到機房裏來,賀小朋有點不勝其擾,後來看到他的號碼的時候,幹脆不接。
不止一次,小朋下班早的時候,看到在自己樓下不遠處停著那輛灰色的奔馳,甚至連蕭高誌都發現了這個秘密,還笑著跟小朋打趣說她給小區招徠了一個高檔免費保安。
樣片終於出來了,那天,公司裏一片歡騰。前衛本就不是多大的文化公司,象素顏這樣製作精良的片子一年也做不了幾個,正趕上全國性的一個音樂電視大賽,公司終於在報名中止之前,把樣帶送到了評審委員會,江淮和導演摩拳擦掌,雄心勃勃,發誓說這次要不得獎就不幹這行了。
幾家主流電視台也和公司商量好了檔期,準備春節期間與觀眾見麵。素顏後來又來了兩次公司,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了明星的氣質。
然而這天早晨一上班,賀小朋就發現公司裏的氣氛不太對頭。
九點半,經理辦公室的門啪嗒一響,先是素顏紅著眼圈從裏麵跑了出來,抬頭看見小朋,猛地站住了,眼睛裏立刻有了淚光,卻什麽也沒有說,然後一低頭,快步走出了公司。
過了一會兒,江淮也出來了,大家齊刷刷地從格子間裏抬起頭來。江淮沉著臉,猶猶豫豫地走到賀小朋的座位前,撓了撓頭皮。賀小朋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大眼瞪小眼了一分鍾,江淮也終於什麽都沒說出來,“嗨”了一聲又回了辦公室。
剩下賀小朋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
到了中午,事情的原委才漸漸在公司裏傳播開來。
賀小朋從來沒有見過文克揚的公司,當年他初出茅廬的時候沒有,現在他成功之後更是。
所以,當小朋看到經緯大廈的時候,還是不由吃了一驚。當年自己還傻乎乎地勸說他投資房地產,看到經緯現在的規模,小朋才更加感受到了文克揚的精明。
工作區是封閉式的,一個個年輕的工程師憑借手裏的磁卡進進出出。等候大廳豪華而精致,顯現出了新一代IT行業與傳統技術公司之間的巨大差異。前台裏麵坐著兩個麵容姣好的女孩子,看見賀小朋過來,禮貌地打招呼。
“我找文——文總,文克揚先生。”賀小朋稍稍猶豫,不太清楚文克揚是公司的董事長還是總經理。
“小姐,您有預約嗎?”閔小姐客氣地問,看不出來麵前的女子什麽來曆。
賀小朋穿著白色細線毛衣,藍色牛仔褲,站在鏡子一樣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突然發覺了自己的不合時宜。前衛是文化公司,穿著比較隨便,而這裏的女孩子們與自己有著截然不同的精致。
“我沒有預約,您幫我問一下好嗎,我——有急事。”賀小朋說。
“總裁可能在開會,不過我可以幫您問一下他的秘書。”閔小姐說:“小姐,您貴姓?”
“賀,賀小朋。”
閔小姐接了電話上去,不一會兒,抬頭對賀小朋笑著說:
“對不起,劉小姐說讓您在大廳裏稍等一會兒。”
閔小姐知道,總裁秘書這麽回答,意味著來人是見不到總裁的,過一會兒秘書劉燕平能自己下來打發這位賀小姐就不錯了。
賀小朋點點頭,默默走到旁邊的沙發上坐下。
已經快到元旦了,外麵很冷,這裏卻溫暖如春,進出的人穿著輕薄的西裝短裙,似乎全然不知道什麽是冬天。
“叮”一聲響,電梯門開了,文克揚匆匆走了出來。
閔小姐和同伴馬上站起身來,糟糕,不該把咖啡杯放在台子上,閔小姐緊張地握緊了拳頭。還好,總裁沒有向這邊看。
“小朋,你怎麽來了?!”文克揚有些興奮地問,想接過賀小朋手裏的羽絨服,卻被小朋不為人察覺地避開了。
“你這麽聰明,難道猜不出來我為什麽找你嗎?”賀小朋壓著不快諷刺道。
“怎麽了,生氣了?”文克揚低聲道。
賀小朋不便發作,憋口氣,轉過頭去看著自動門。
文克揚正要賠笑勸說,周圍有職員經過,恭敬地跟他打招呼,文克揚隻好微微點頭回應。
好容易周圍清靜了,文克揚忙湊過來輕聲懇求:
“小朋,去我的辦公室說話,好不好?”
厚重的橡木門在兩人身後無聲的關上,隔斷了大秘書劉燕平好奇的目光。
“文克揚,你為什麽要這麽做!”賀小朋轉身看著文克揚。
“為什麽,難道你不明白嗎?”文克揚溫柔地說:“從你出事兒的那天起,我就找人檢查了梯子,雖然我肯定是素顏拆掉的螺絲,我還是希望能找到目擊者讓她口服心服,直到前天發現了那個攝影棚裏的監視錄影帶。小朋,我可以不讓她斷手斷腳,但起碼,我要讓她在這個圈子裏再也混不出來。”
文克揚的聲音依然溫柔,賀小朋卻覺得異樣地寒冷,麵對麵站著,她看著文克揚修長的眼睛,為何自己過去從來沒有發現過這目光中溫柔的冷酷。
“你封殺片子,受影響的不隻是素顏,還包括我們整個公司。”小朋說。
文克揚不以為然,挑一挑嘴角說:“首先,根據合約,我有這個權利;其次,我付的製作費,遠遠超過實際費用,封殺片子的帶來的損失我也會照價賠償,前衛文化不會為此虧損一分錢,你又何苦生氣。”
聞言,賀小朋不悅道:“你聽好,我也有兩個原因。第一,這是從導演到劇務到後期幾十個人的心血,這種價值,不是用錢來衡量的,隻有作品在電視上播出的那一刹那,才能體現。你為了我一個人的緣故,毀掉那麽多人的努力,置我於何地?第二,——我同情素顏。”
文克揚揚眉:“賀小朋,你什麽時候變成了這種濫好人。素顏知道你要給燈光幫忙,趁著中午休息,故意卸掉梯子螺絲,你居然還替她說話?!”
“沒錯,我同情素顏。當你發現自己是別人遊戲裏的一個傻瓜的時候,這種心情,我深有體會。素顏是個笨女人,把怨氣算到了我的頭上,我不想變得像她一樣。”賀小朋冷冷地說:“文克揚,報複別人,不是我的興趣,傷及無辜,更讓我深惡痛絕。”
尷尬在文克揚冷峻的臉上一閃而過,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沒敢回應。
賀小朋轉過身去,看著窗外灰沉沉的天,辦公室裏靜悄悄的,聽得見城市上空極遠處嗡嗡的鴿哨聲,半晌,才聽到小朋悶悶的說:“文克揚,你變了,變得越來越喜歡運用手裏的權勢了。”
文克揚輕聲回答:“事實上,我沒變,我一直都相信權勢,隻是當年的我不夠真實,讓你誤會了。”
賀小朋點點頭,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地說:“文克揚,我沒有資格讓你做什麽或者不做什麽,但是,請你在對付別人的時候,不要說是為了我賀小朋,因為我和你,從過去到現在,都是兩樣人。”
文克揚的目光有點黯然,自嘲地笑笑說:“賀小朋,對於一個父母自殺的反革命小崽子,一個在白眼中長大,滿心隻有仇恨的人來說,你不能奢求他擁有太多的良心。”
賀小朋僵住。
“對於你父親的事,我從不後悔;而對於你,”文克揚緩慢地說,“對於你,簡單的“對不起”三個字不能承擔我的愧疚,你是我整個複仇計劃裏一抹意外的,難以忘懷的,燦爛而又溫暖的陽光。賀小朋,我願意把我剩下的所有的良心都留給你,隻要你給我機會,不,哪怕你不給我機會,我都會盡最大的努力爭取,直到你嫁給我或者嫁給別人的那一天。”
賀小朋背對著文克揚站在窗前,文克揚看不到她的表情,隻看到她幾乎石化的背影,封閉的房間裏,連發絲都沒有絲毫的顫動。
文克揚慢慢走過去,站在賀小朋身後。
“小朋,對於這個世界,你貌似聰明,實則太單純,太善良,你需要一個不擇手段的強有力的人站在你身後,愛你,保護你,你才能把所有的光彩迸發出來。”文克揚注視著瘦削而凝滯的賀小朋,溫柔地說,“也正是因為我們的這種差距,你才始終吸引著我,就像是凸透鏡和凹透鏡,二者因為差異才能完美地嵌在一起。”
“即便在你利用我把我父親送進監獄的那一刻?”賀小朋扭頭冷笑。
“是的,雖然承認這一點耗費了我四年的時間。”文克揚迎上賀小朋地眼睛,麵不改色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