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進了九月份,白天的轟炸一天比一天密集,公共租界也突然緊張起來。 美國人的海軍陸戰隊已經登陸,開始陸陸續續保護著洋人撤退,大街上,連紅頭阿三也失去了往日的囂張,在人群裏喪家之犬一般亂竄。大家都說法租界要更安全一些,於是逃難的人流像蝗蟲一樣經過我們附近的大道,向南湧去。
不時有從羅店和月浦一帶撤過來的傷病員,在驚心動魄的呻吟聲中,被遍身灰塵血汙的士兵抬著,送進附近公安巷天主教會所辦的醫院。每當迫不得已經過那所醫院爬滿青藤的樓下時,我總是低著頭快步走過,倉皇地把裏麵隱隱約約的慘叫聲甩在腦後。
錢被我丟了,而櫃子上的藥隻剩下一天的劑量了。 夜裏,我躺在肖南身邊,連著兩天,發愁發到半夜。
這天一大早,我找了塊大毛巾當包裹,收拾起了綺真桌子上的西洋自鳴鍾。
近一個月,巷口的當鋪生意出奇地好,綺真那座本來值上百塊的精致瑞士座鍾被我隻換了二十塊大洋,我掂著手裏的小口袋,有點哭笑不得。劉家信任我讓我幫著看家,我卻監守自盜,變賣起東西來了,不知將來綺真回來了會不會罵我。
回到家,肖南已經下樓了,穿了件白布汗衫,拄著拐杖,正在廚房裏站著煮飯,煤球有點潮濕,滿屋子都是煙。看我笑嘻嘻地進去,他疑惑地盯我一眼道:
“怎麽了,這麽高興? 一大清早去哪裏了? 不是說不去買肉了嗎?”
“沒去買肉,” 我心情很好,連忙過去把肖南扶到客廳裏坐著,盛了兩碗粥過來,“哥,你別亂動,等你好了再做飯給我。”
他沒說話,看著我笑笑,細長的眼睛裏透著柔和。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目光讓我有點不安,我不敢多看,埋下頭飛快地喝完了滾燙的米粥。
等我換了衣服從樓上下來的時候,肖南還在慢吞吞地吃早飯,他掃了我一眼,輕輕皺起了眉頭。
“阿同,非要出去嗎?”
“半下午就能回來,哥,你別擔心。”
我摸摸索索扣著腋下的盤扣,從小我就討厭穿長衫,扣不上扣子是一個最大的原因。
“阿同,” 肖南的臉色不太好,眼睛裏閃過了一絲我熟悉的銳利,他扶著拐杖,慢慢站起身來,走到我身邊,突然抬起手,幫我扣上了大襟上的扣子。
不必要的時候,肖南從來沒有主動碰過我,我感到領口那裏有點窒息。
他退後一步,上下打量,低聲道:“穿長衫是對的,但是槍不要放在懷裏,現在是夏天,仔細看就能看見輪廓,最好是用搶套,沒有的話就塞在腰裏,拔出來也方便。”
我的臉一熱,連忙把槍從懷裏掏出來,然後小心別在皮帶上。
“哥,——我還以為,你會攔我。” 出門前,我在廊下回頭。
“哼,就你那脾氣。” 肖南站在我身後台階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我笑了笑,轉身去開大門。
“李同——!” 肖南在我後麵叫我,“三點以後還不回來,我就去巷口等你。”
我沒有回頭,仔細揣著阿南帶給我的溫柔,合上了身後的大門。
早在幾天前,我就已經瞄準了靜安曹家渡的這家診所,難得亂世之中,他們照舊營業,主人不是膽子特大就是想錢想瘋了。診所是在臨街一座兩層小樓裏,一樓是不大的門臉,掛著洋式的百葉窗,門前收拾的幹幹淨淨的,透著興旺和嚴謹。
外間一個頭上紮了護士三角巾的女孩子在發號碼,油漆斑駁的長椅上稀稀落落坐了兩三個病人,女孩子過來招呼我,讓我在白紙上寫了名字和病灶,和著幾張單子一並送進去了。
病人絡繹地進出著,不一會兒,女孩子掀開白布簾子探頭出來。
“紀方!”
我坐著不動,她皺著眉頭看我,我突然想起來這是我剛才填的名字,急忙站了起來。
裏麵又是兩間,一個當門診,一個是檢查室,因為簾子擋著,看不見裏麵有沒有人。
醫生是個胖胖矮矮的中年人,紅通通的鼻頭上麵是圓圓的夾鼻眼鏡。
“怎麽了?” 大夫低著頭看手裏的單子,香腸一樣地手指輕輕地點著桌麵。
“大夫,我想,” 我再看一眼他身後的門簾,那裏依舊靜悄悄的,“我想買點——盤尼西林。”
他抬起頭來,厚厚的鏡片一閃一閃:“盤尼西林隻供應軍隊,我們這裏沒有。”
“我知道。” 我把手伸進懷裏,他哆嗦了一下,看見我掏出來的沉沉布口袋,他悄悄地擦了擦頭上亮晶晶的油汗,雖然已經九月了,天還是很熱。
“大夫,我要的量不多,夠兩個星期的就行,您看這些——夠不夠?” 我把錢推過去,他接過去掂了掂。
“先生,不是我不賣給你,我們確實沒有。” 他把錢推回來,扭頭叫道:“阿廣,有病人得了紅斑狼瘡,你過來一下!”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護士應聲掀簾子出來了,我正自困惑,那阿廣粗聲問道:“密斯脫劉,是這位先生嗎?”
“對。” 大夫再擦擦腦門,站起身來。
我突然明白了什麽,猛然起身,伸手就往腰裏摸,眼前黑影晃動,那阿廣卻已經合身撲了上來。
“哐哐啷啷!”我後背先是碰到了黃銅的臉盆架子,然後又狠狠地撞上了青石的地板,手剛剛碰到了槍把,另一個沉重的肉團也已經壓上來,死死了抱住了我的胳膊。那阿廣一看就是個練家子,跟著探手到我腰上,我一腳狠狠踢過去,他叫了一聲從我身上爬起來,手裏已經摸到了我藍熒熒的勃朗寧手槍。
就聽外麵那個女孩子一迭聲在尖叫:“四叔,四叔快來啊!!”
我心知不妙,今天恐怕真的要栽了。
胖子大夫一見阿廣得手,呼哧呼哧的也從地上爬了起來,門簾一動,從外麵又進來了一個小個子瘦男人,站在阿廣旁邊,齜著焦黃稀落的牙齒,抱著膀子看我。
“早就聽說這一片兒有個人拿著槍搶盤尼西林,沒想到居然撞到我們這裏來了。 嘿嘿,等了你不是一天兩天了。” 那瘦子笑道。
我一邊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想著對策。
“對不起,你們聽我——”
“噗!”那大夫突然往我肚子上猛踹了一腳,我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阿廣又撲了上來。
“啊!啊!”
拳頭皮鞋頓時如雨點一般落在我身上,開始的時候我還想爬起來,後來隻能蜷成一團,緊緊用胳膊抱緊頭部,用脊背去承受三個男人瘋狂的襲擊。
“你們兩個閃開。” 是瘦子四叔的聲音。
臉上有熱乎乎的東西流下來,迷糊了我的眼睛,我透過血紅的簾幕看過去,那四叔已經不知哪裏拿來了手臂粗的一個木棍,掄圓了往上一揚,我用胳膊抱住頭,緊緊閉上了眼睛。
“嘭!”
肩膀上一陣劇痛,我還沒有喘過起來,脊背上已經又挨了一下,我本能地挺起了身子,卻把胸前小腹暴露給了人家——。
“我不是要搶——,啊——!” 狹小的診室回蕩著我的慘叫聲,我抱著頭在地上滾動,可是那可怕的劇痛如影隨形,讓我找不到喘息的餘地——。
——
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明亮的大街上了。 四下裏鬧哄哄的,我慢慢抬起頭,聽到周圍一陣吸氣的聲音,勉強睜開一個眼睛,從地上一節一節支撐起身子。
這是在靜安裏,離家大概有六裏地,三點多了吧,我不想讓阿南等。
右腿鑽心一樣疼,我用袖口擦擦眼睛,血已經不流了,幹幹地結在臉上,圍觀的人群自動地閃開了一條路讓我過去。
我慢慢往外走。
“這個哥哥怎麽啦?” 一個小女孩兒嫩嫩地在我後麵問。
“這個哥哥不是好孩子,搶人家東西。” 一個女子的聲音,不知是女孩兒的媽媽,還是姐姐。
六裏地,走得快的話,用不了一個小時,走得慢的話,就不一定了。
我中間停了一次,摔倒在牆根那裏就沒了知覺。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好多次,我都想就這樣躺下,再不起來,可是我知道,那樣,恐怕就再也起不來了,肖南還在巷口等我。
天已經完全黑了,離家還有半裏多路。半裏路,不過幾百米,右腿麻得完全沒有了知覺,我覺得我真的不行了,肖南這個笨蛋大笨蛋,難道就不知道走遠一點來找我嗎。
終於,我停在了一盞藍色的路燈下,沿著牆根,我慢慢地滑了下去,輕輕把頭靠在後麵。青磚上,還留著白天的餘溫,熱乎乎得很舒服,眼前的幽幽的藍色慢慢地變化起來,先是完全地漆黑,然後是一片明亮的,斑駁的白斑——。
“阿同,阿同!阿同!!” 模模糊糊裏有人叫我,我不想理會,不要吵。
突然,我的身子猛地一翻,接著肚子硌上了一個硬梆梆的東西,我慘叫一聲,醒了過來,身子已經晃晃蕩蕩掛在了半空。
“哥,哥——!” 我覺得我還不如馬上就死了得好:“肖南!你忘了,要用抱的,不要用——抗的!”
“我還得拄拐杖呢!” 肖南喘著粗氣說。
這茬兒我倒忘了,我迷迷糊糊地想。 幸好不過幾步,我就再沒有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