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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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次回眸》 第八章 極關鍵章節。

(2010-04-03 18:19:27) 下一個

8

小馬過河夏天的生意沒有冬天好,冒著熱氣和濃香的咖啡似乎隻有在寒冷的季節才如此誘人。

透過長長的玻璃窗,咖啡館放射著橘色的燈光,隨著大門的翕合,隱隱約約地傳播著柔和的音樂。

文克揚頓了頓,慢慢推開了小馬過河的門。華燈初上,時間還早,咖啡館裏沒有幾個人,吧台那裏,播放著一隻很老的情歌——Careless Whispers 

眼光掃過去,文克揚看到賀小朋聳著肩膀,抱著頭,蜷縮在他們常坐的角落裏。

“小朋。” 

聽到叫聲,小朋猛然抬起頭來,慢慢站起身子,伸開雙臂就撲了過來,文克揚隻好把她接住。

“克揚!” 

賀小朋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大大的眼睛下麵一圈青色的暗暈。文克揚慢慢扶她坐回在椅子上,回頭衝侍者一揚手,要了一杯啤酒。

賀小朋木呆呆看著侍者張羅,文克揚在對麵坐下,身後一盆巨大的橡皮樹伸出肥厚的葉子,擋住了側麵的光線,將他的身影埋在了昏暗中。

等侍者轉身離去,賀小朋抬起眼睛,還沒有說話,眼眶便有些濕了,聲音不可遏止地帶著顫抖:

“克揚——。”

“你瘦了。”文克揚向後埋在椅子裏,慢慢地說。

“你總算回來了,克揚。我們家——我們家出事兒了。” 

哆嗦著的嘴角開始慢慢撇下去,看到文克揚,賀小朋似乎終於看到了希望,被多日的緊張抽光了力氣,再也沒有精力撐持,她的聲音不覺哽咽起來,晶瑩的淚水一點一點,溢滿了眼眶:“我到處找你,怎麽也找不到,克——克揚,我爸他——!” 

“我已經知道了。” 文克揚端著啤酒說。

“你知道了?”

小朋驚訝地說,又回過神來:“噢,是嚴貝告訴你的?我還以為她也沒有找到你。”

“她是沒有找到我。” 文克揚說。

文克揚似乎有點古怪,可是更重要的事情在賀小朋心頭積著,她實在顧不上分神多想。

“克揚,你——你知道了? 也好,克揚,你認識人多,你可不可以幫我想想辦法,我——” 眼淚終於滾落下來,賀小朋用手背去擦,淩亂的短發,笨拙的動作,讓她看起來象個十幾歲的小男孩子一樣, “以前認識的那些叔叔阿姨,——他們都不肯見我,現在,我就像個,像個瘟神一樣。” 

文克揚沉默地看著賀小朋。

“克揚,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你說,還能有辦法嗎?”文克揚的穩重和波瀾不驚似乎稍稍安慰了小朋,她抬頭看著文克揚,滿含著希望地問。

“你爸爸貪汙了大概30多萬對不對?”文克揚說。

“什麽?”

小朋睜大了眼睛,詫異地看著文克揚,她並不知道這個數字,她甚至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爸爸真的在貪汙,隻能被動地說:“我不知道,審查的人沒有告訴我。”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你爸爸大概會被判710年。” 文克揚轉動著手裏的杯子。

“——克揚,你在說什麽?!!” 小朋震驚地說。

“小朋,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文克揚抬起眼睛,沉靜冷酷的神情讓賀小朋呆呆地動彈不得。

“克揚,這個時候,說什麽故——故事?” 小朋長長的眉毛擰在一起,結結巴巴,她本能地拒絕著:“我不想聽,不想聽故事。”

“你必須聽。”

一直無動於衷的表情裏似乎參雜著一絲興奮,文克揚頓了頓,開始慢慢地講:

“在湖北,有一個小地方叫戚縣,你聽說過吧。”

小朋木訥地點頭,戚縣是她的老家,她是五歲那年才和爸爸媽媽一起到B市的。

文克揚點點頭,刻板的聲音在黑暗中繼續:

“——1976年的三月,戚縣一中曾經有一對夫妻自殺,男的教語文,叫程好南,女的是縣棉紡廠的會計,叫汪秀梅————” 

賀小朋瞪著疑惑的大眼睛,怔怔聽著文克揚低低的講述,是個很無趣的故事,象是80年代哪個傷痕小說的段落。

“——程好南的反動言論統統被他一個私交很好的同事記錄了下來,新年剛過,他被縣革委會帶走——。”

“——程好南和汪秀梅臨死前,給自己兒子也準備了毒藥,對了,他們的兒子叫小帆,不過——”

文克揚平穩而冰冷的聲音緩緩響在賀小朋的耳邊,小朋心中迷茫,努力地集中精力,克揚的話應該是重要的,可是這對可憐的夫妻和自己有什麽關係呢。

“——他們夫妻死了以後,揭發程好南反革命言行的同事就因為立功,當上了縣教育局的副局長,幾年後,又調離了戚縣。”

賀小朋的臉突然變得有點發白,文克揚修長的手指鬆鬆地覆蓋著酒杯,他仔仔細細地看著賀小朋,慢慢地點醒:

“這個同事的名字,叫——賀常榮。”

她不知所措地看著冷冰冰的文克揚,一絲刻骨的寒意沿著脊髓悄無聲息地,緩緩地鑽上來,在心底凝聚,變成了一團巨大的、莫名的恐懼。

“——克揚,你不要——。” 賀小朋輕輕搖著淩亂的短發,有些惱羞成怒,斷然輕喝道:“你在胡說什麽!”

“小朋,其實這都還不是故事的關鍵,” 文克揚右手的中指輕輕地扣著杯沿,嘴角裏含著似有還無的笑意,一字一句道:“這個故事的關鍵是——我實際上並不姓文,我姓程,我父母給我起的名字——叫程帆。”

賀小朋瞪大著眼睛,不記得在自己理解這句話之前經過了多長時間,那一會兒似乎很久,周圍很靜,文克揚很遠,而自己心頭,則是一片空白,耳鼓中隱隱約約傳來了不真實的竊竊私語,以及極細極細的、詭異的牙關撞擊聲。

 “——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賀常榮的女兒?” 小朋無法控製牙關的顫抖,一個破碎而空洞的聲音在問。

 “為了這一天,我等了好多年。” 文克揚沒有正麵回答。

賀小朋感到腦子裏一陣眩暈,心中寒氣沿著神經慢慢彌散開去,漸漸到了四肢的盡頭。

“那——嚴,嚴貝呢?” 

“她不知道。”文克揚搖搖頭,賀小朋哆嗦著,也跟著輕輕點了點頭。

“你怎麽——知道,知道我爸爸貪——?” 小朋沒有說完,努力地把最後的字咽進了肚子裏。

“是那些牆上的古董——你爸爸最可怕的一個愛好。” 文克揚說:“在那一堆亂七八糟的假貨中,藏著幾件真正的北宋青花。你還記得角落裏的那個小小娃娃碗嗎,那個,是明代湖田窯的‘影青’,以你父親的工資水平,他存上十年,大概才能買下一件。”

文克揚輕聲笑:“賀常榮很聰明,也不張揚,即便是哪天被懷疑到了,也可以說是在破爛堆裏憑著自己的眼光淘到的。所以,我必須找到他真正的受賄材料。”

 “他出差的這段時間裏,每當你在廚房裏做飯的時候,我都在忙著搜索。——記得我出差前的那個星期六嗎?”賀小朋搖搖頭,文克揚接著道,“就是那天,我打開了你父親臥室抽屜裏的夾層,拿到了賀常榮詳細記錄別人行賄的小小筆記本。兩天後,我留下了它的複印件,寄給了紀委。”

賀小朋低下頭去,顫栗著閉上了眼睛。

“事實上,賀常榮很久以前就曾經見過我,就在我父母自盡以後,隻是他自己忘記了。”文克揚說,“那是我姥姥趕來的前一天,他曾經到過我們家,當時,我一個人坐在小床上,看著他從布條塞著的牆洞裏,旁若無人地,掏出了一個破爛的木匣子,——樟木盒子,青色裱布。”

文克揚細長的眼睛不為人察覺地抖動了一下,一直清冷無波的聲音漸漸惡毒起來:“其實,後來當上教育局長不過是賀常榮的意外之喜,你爸爸真正看上的,就是你曾經現寶一樣給我看過的那個藍色的瓶子——雍正年間的青花釉裏水龍紋天球瓶。”

一瞬間,許多東西都變得清晰了起來,賀小朋想起了那個瓶子的樣子,想起了那個初春的下午,一片紛飛細雨中的金黃粉紅雪白墨紫的鬱金香,更想起了自己的初次,以及文克揚不同尋常的暴虐和溫柔。

眼淚伴隨著酸楚緩緩地積聚,賀小朋抬起頭,乞求般地看著初戀情人,可惜文克揚絲毫沒有覺察,依然沉浸在冰冷的快意裏:

“你父親的行為並不違法, ——是他教會了我,如何取得信任,如何尋找漏洞,如何利用政府,如何全身而退。” 

“怪不得,你能——聽懂湖北話,怪不得——” 淚水慢慢地滑出來,無法控製地流滿了麵頰,賀小朋慘然一笑,哽咽道,“就連那溜門撬鎖的絕活,也不是為了逃學,不是為了送我,你有備而來,我怎麽可能——躲得過。”

文克揚沉默。

“我居然還總是怪你不肯騙我——騙我讓我開心。” 賀小朋不知道還能去找誰,一片迷茫中,似乎是眼前這個一片模糊的陌生人,掌握著自己和父親的生死大權。透過氤氳水霧,賀小朋絕望地看著文克揚,吃力地為父親辯解: “克揚,那個時代,每一個人都已經瘋了,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克揚,你不能,你不能把所有的罪過——都推到我爸爸一個人頭上。” 

“這不過是借口,每個成年人都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 文克揚陰鬱而痛苦的眼睛沒有躲避賀小朋的無助,他似乎被激怒了,盯著賀小朋,冰冷的聲音裏夾雜著惡毒:“有的人用起碼的良知壓製了心中的邪惡,而有的人利用了環境,放縱了自己隱藏的欲望。”

賀小朋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我希望你回去告訴你父親,是我揭發了他,” 文克揚一字一句道,“是我,文克揚,程帆,程好南的兒子,他賀常榮的準女婿!你說,他是憤怒呢——還是釋然?”

 賀小朋本能地搖著頭,眼淚四落:“那我呢,——我算什麽?”

“你覺得呢?” 文克揚沒有表情,見小朋幾近崩潰,停了一下道,“——你隻有——受委屈了。” 

這看似低柔的回答,刀子一樣刺透了賀小朋的心。 

文克揚抬抬下巴,默默看著昔日的情人。賀小朋穿著一件淺紫藍色上衣,幾個星期的焦慮,使原本豐潤的臉頰消瘦了許多,黑色的眼睛顯得益發大了。文克揚承認,賀小朋是個吸引人的女孩兒,是個好女孩兒,即便飛揚跋扈也是可人疼的那種,隻可惜,她是賀常榮的女兒。

“七年監牢賠兩條人命,賀常榮賺了;我們無辜受累,算是平了。”  吸口氣,文克揚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刻板而清晰地說:“從現在起,我們兩迄了。”

賀小朋一動不動看著桌麵,很久,才慢慢抬起頭來。文克揚有點驚訝地發覺,她的眼睛,似乎已經幹涸了。 賀小朋緩緩並起修長的手指,凝滯而仔細地抹去了麵頰上狼藉的淚痕,蒼白憔悴的臉上,黑黑的眼睛裏現出了異樣的平靜,隻是說話時,依然不能克製嘴角痙攣般的抖動。

“你錯了,文克揚,” 賀小朋說著,緩緩站起身來,並沒有忘記用手撿起一旁座位上的錢包,“——從現在起,你要欠我的了。”

說罷,她拉開椅背,挺直了脊梁,轉身離去。薄薄的衣衫鮮明地刻畫出瘦削的肩胛,頭發依然是短短的,從後麵看上去象一個未成年的男孩子。一把橫在過道裏的椅子絆了她一下,被賀小朋推開,繞過圓桌後,她的腳步漸漸快了起來,細長的手指在碰到玻璃門的瞬間稍稍停了一下,然後,便推門走了出去。

看著賀小朋沉默的背影,文克揚的心突然狠狠地抽疼了一下,透過並不十分幹淨的玻璃長窗,細長的眼睛冷冷地看著賀小朋的平穩的走過,掠過一個窗戶,又一個窗戶,然後,徹底地消失在夏天的黑暗裏。

他終於為父母報了仇了。

時代錯誤?同樣的時代為什麽我的父親沒有殺人而你的父親殺了!瘋狂和愚蠢都是有限度的,那個限度就是良知,大多數人選擇了沉默和順從,而有的人卻以熱情為借口跨越了良知的底線,這就是罪與非罪的差別。

似乎所有的人都以為那可以原諒,隻除了我這個當年哭了三天三夜的反革命狗崽子;似乎所有的人都不再可能討回文革中的所謂的舊帳,隻除了我,文克揚!

是的,你什麽都沒有作錯,賀小朋,就象三歲的我什麽都沒有作錯一樣!我贏得了一個女孩子的心卻從來沒有真心付出過,我是這個城市裏,最棒最棒的騙子。賀小朋這個傻瓜,這麽容易上當,一個漂亮的大傻瓜——。

一陣突如其來的鬱悶在瞬間梗上心頭,文克揚知道這不是因為賀常榮,而是小朋那絕望的眼睛。他漸漸捏緊拳頭,不輕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半杯啤酒濺了幾滴出來,引來了侍者困惑的眼光。 文克揚低頭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了一支煙,桌子上廉價的塑料打火機拿在手上,噗得跳躍出一簇明亮的火光,文克揚湊上去,鎮定地、慢條斯理地點上。

暗紅色的火光,映亮了他微微顫抖的臉頰,細長的眼睛。

76號,是B大的畢業典禮,賀小朋沒有來,王雪兒卻給大家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40萬,七年!” 周響驚訝地合不上嘴巴。

“要不是賀小朋把所有的錢都還上了,還不止七年呢。” 雪兒已經幾乎難以掩飾幸災樂禍的表情了。

“城市人,哼,看著風光,背地裏不知怎麽齷齪。” 劉小山冷冷地說,端端正正,扶好了自己的學士帽。

嚴貝無精打采地在不遠處的凳子上坐著,看著同學們擠成一堆,滿臉驚訝地嘰嘰喳喳。她自然知道大家在議論什麽,也很慶幸大家畢業了,最起碼從此以後,小朋不再用麵對這個場景。

上個星期,嚴寶辭職了,文克揚試圖挽留他,畢竟是一起打天下的哥們兒,可是嚴寶執意要走。

“為什麽?” 文克揚問。

“我想投資房地產,另外,再跟你一起呆下去,——我瘮得慌。”

嚴寶說著,猛吸了一口紙煙。

文克揚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慢慢從老板桌後麵站起,伸出手。

嚴寶握著搖了一下,心悸一般馬上鬆開。

文克揚笑笑,說:

“替我向嚴貝,說聲對不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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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yutian 回複 悄悄話 俺確實相當狗血
雨天yutia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高子的評論:

嗬嗬,你看麽快幹嘛,跟著我這次發貼慢慢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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