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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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 第十九章

(2010-04-03 13:25:45) 下一個

(十九)

“……我曾經看不起爸爸的世故,看不起你的狹隘,那時候,在北平那個四合院裏,我以為隻有我一個人是清醒的,我找到了一個迷人的,一個顯而易見更正確、更神聖的主義,為了那個主義,什麽都可以丟下,什麽都可以不在乎,……”

看著他沒有表情的麵孔,我不覺想起來肖南十八歲時摔門而去的那個夜晚,想起他燈光下閃爍的眼神,還有決絕而又興奮的姿態。

“……可是,當一個是非分明的、單純的夢變成了一個實實在在卻又含糊的工作的時候,我卻發現,我並不是一個非常合格的執行者。 ……似乎真的是我的出身局限了我的視野,在鎮壓敵對階級的時候,我想到人性;在想象將來那個完美世界的時候,我懷疑人性……。”

“……即便如此,我都不曾對這個事業懷疑過,我想,那是因為事情做起來總比想起來要殘酷而複雜,隻是……,” 肖南頓了頓,“……我還是遠遠低估了它的殘酷和複雜……,大浪還沒有過去,水裏,就已經……漫卷了黃沙……。”

二十年來,肖南是明朗的,肖南是犀利的,是驕傲的、認真的、生死不計的,肖南是一個天生的革命黨,我從不曾聽到過這樣陌生的沮喪聲音,從不曾在這張容長的臉上看見過如此複雜而呆滯的表情,坐在昏暗的房間裏,我不覺黯然神傷。阿南黑黑眼睛裏的失落和難過漸漸地在我的心裏糾結牽扯,我無言地攥緊了他的臂膊。我愛肖南當年離去時的意氣風發,或許,我更愛他現在沉澱下來的痛苦和迷茫,阿南始終跟著自己的心走,即便厚積的黃沙也不能埋沒往日認真的天性,我也一樣,我們本來,就該是兄弟。

肖南似乎感到了我的沉靜,他睜開眼睛,慢慢轉過頭,若有所思地看我:

“你知道嗎,……有一天,當我在同誌們的槍聲中逃竄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是不是李同才是我們家最明智的那一個,他隻關心看得見的,摸得著的,他孝順姆媽,記著給秀明加月銀,他彈得一手好鋼琴,打動周圍聽到的人……,而我,我打了將近六年的仗,槍下亡魂幾十條,卻離夢想越來越遠……。”

“那不是明智,是因為我沒有你勇敢啊,” 我被說得不好意思,也不想讓他再去想逃亡的日子,便微笑著打斷他道,“你知道我看見血就頭昏,所以就隻好在家裏吹號彈鋼琴。”

“勇敢?” 肖南淡淡地接道:“什麽是勇敢? 如果我——喜歡一個男人,我打死都不會有勇氣承認。”

我腦袋轟得響了一下,頓時緊閉了嘴巴,瞪著眼睛警覺地看著他。 肖南沒有回避我愣怔的目光,麵無表情地看著我,眼睛裏雖然還有血絲,卻也黑白分明。

“什麽意思,笑話我?” 半天,我輕輕皺起眉頭,憋出來一句。

“不是,是真心話。” 他突然很溫和地笑了,輕輕地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我還想再問,肖南卻掙脫了被我緊抓著的左手,側過了身子麵向了床裏麵,剩下我,坐在小凳子上,滿腹困惑地瞪著他瘦而堅硬的肩胛骨。 

沉默半晌,我聽到了他低低的聲音:

“阿同,別瞪著我了,我累了,我想睡一會兒了。” 

肖南的身體依然虛弱,我盡量找到葷腥讓他進補,可是正值八月底,上海如同可怕的蒸籠,什麽東西都不能久放,所以我不得不象是一個饑不擇食的獵人,每天在城裏到處亂闖。

戰事似乎集中在城北,炮聲離得還遠,有消息說日本人從寶山和獅子林上了岸,已經被十五軍和十九軍擋住了。

公共租界裏到處是逃難的人流,攜兒帶女,三三兩兩從北麵和東麵逃進來,希望租界能夠成為最後的庇護所。然而,似乎所有的人出門的時候都忘記了帶糧食,饑餓象潛在的瘟疫,隨著拉鋸戰的開始,在混亂的街頭漸漸蔓延開來。我不敢大意,悄悄把自己的口糧減了一半,剩下的錢已經不多了,而糧食卻越來越貴,也越來越難買到。走在大街上,似乎有無數雙貪心的眼睛在四周打量,不時突然在人群中爆發一聲尖叫,然後就有人亂跑,周圍人木然看著,不過又是一個或大或小的搶劫。

黃安路的菜市場早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去了也是沒用。 運氣好的時候,能在大路邊上看到個別特別膽大壯實的鄉下人,身邊的籃子裏是用藍布蓋著的雞蛋,價錢賣得是以前的十倍;壞的時候,我東張西望跑上一天兩手空空也是正常。每當弄到點肉或者雞蛋,我總是趕緊藏在身上,盡快往家裏趕,這種時候,攜了糧食便如懷璧其罪,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每多站一分鍾都是危險。 

第一次遇到打劫,動手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 她先是愣愣地走到我麵前,突然黑著手就搶過來,被我猛推了一下,那女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走出去幾步,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女人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瘦瘦的肩膀在竹布大褂下麵輕輕地聳動。我站住,後悔自己回頭,但終於還是過去扔給了她兩個肉饅頭,她驚訝地抬頭看我,沒有說話,淚眼婆娑著把東西往腕子上包袱裏一揣,站起身子,飛也似地跑了。

那天晚上,我沒舍得吃飯,所以半夜裏便餓醒了,躺在床上悄悄地翻著烙餅。肖南晚上已經不用人照顧了,我卻賴著沒有搬出去。黑暗裏,他沉沉睡著,隨著呼吸,胸口一起一浮,我磨磨蹭蹭看了一會兒,終於大著膽子靠緊了他,偷偷握住了他的手。 

阿南始終沒醒,後來,我也睡著了。

就在這人心惶惶的日子裏,肖南在我們僻靜的小樓上,一點一點慢慢好起來了。

漸漸的,肖南能起身坐在床邊吃飯了。他吃飯從不挑剔,每一次都是在我的注視中沉默地把東西吃幹淨。我知道他食不知味,也知道勸不了他,索性跟著一起沉默起來。暫時不必出門的時候,我們兩個常常相對無言地坐在樓上的房間裏,如同置身於一條浪濤中的小船,傾聽著北麵和東麵隱約傳來的隆隆爆炸聲和附近不時響起的警報,等著外麵太陽慢慢消失熱度,變成夕陽染紅窗簾,再悄悄沉進暮色。

肖南似乎還活在陝北,有時候一連幾個小時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對身邊的事則有點漠不經心,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真正的打劫。

那是個下午,青天白日裏,我剛剛拐上一條小街,兩個大漢就一前一後硬擠過來。 我把油紙包著的一塊牛肉緊緊裹在懷裏,拉開架式準備打架,眼角一瞥,卻見街口處又有一個在往這邊趕。我隻好猛然甩開抓上我肩膀的黑魆魆的一隻大手,把頭一低,撞開了前麵的家夥,掉頭就跑。 

剛跑出去兩步,腰裏就被人抱住了。 

那場架最後打得一團混亂,我隻記得旁邊一片呼疼和罵娘的聲音,自己則是悶著頭把胳膊亂掄,又踢又踹。不過幾分鍾時間,身後的大漢突然一聲呼哨,放開了我,接著劈裏啪啦的一陣腳步聲,沿著小街一徑往東去了。 石板路上,剩下我一個人,慢慢從地上站起來,低頭看看爛乎乎的襯衣,我不覺又急又氣,喘著粗氣站在街上,半天,才把眼淚憋了回去。

那天,我不僅什麽都沒弄到,還把最後的十多塊大洋給丟了。 

到家已經很晚了,客廳裏黑糊糊的,隻有廊子上還有夕陽的一點餘輝。 粒米未進跑了一天,我隻想把自己往沙發上一摔再不動彈。袖子拉扯爛了,再摸一下,額頭上也破了一塊皮,我在台階上坐了片刻,這才支撐著去打了涼水來。 慢慢用毛巾擦去額頭上的泥和血痂,水涼涼的,有一點刺痛,我歎口氣脫了長衣,垂著腦袋站在門廊裏,一邊痛心那兩斤牛肉,一邊費力地擦拭身子。 

缸裏還有一些米,可以應付兩個星期,晚飯就隻能是米粥了。 肖南還是瘦得很,正在練習走路,食量也比十天前大了許多。

“這是什麽?” 一個冰涼的東西突然碰了一下我的後背,我嚇了一跳,一回頭,是肖南拄著拐杖站在客廳門口。他居然能自己下樓了,我一下忘了白天的事,高興地笑起來。

“這是什麽?” 他陰著臉,又按了按我的肩。 我覺出疼來,自己使勁兒扭著頭看,右邊肩背上有一片紅腫,便道:“被一群混混蹭著了,你不說我還沒覺得。”

“打架了?” 阿南看見了我的額頭,臉色難看地問,“誰欺負你了?”

我突然覺得象是回到了十年前,麵前站著那個拽拽的,隨時準備幫我出氣的哥哥。

“為了搶一塊牛肉。” 我擰著毛巾道。

“每次買吃的都要這樣嗎?” 阿南皺眉。

“還不至於。” 我笑道:“等你傷好了,你負責買米的時候就知道了。” 

“哼。” 他沒有再問,隻是抬手摸了摸我濕漉漉的頭發道:“怎麽又用涼水洗頭,忘了以前感冒的事兒了?”

“那都什麽時候的老皇曆了,也就你還記得。”

我看他站在那裏,道:“你怎麽不等我回來,自己就下來了。”

“你一天都不在家,我快悶死了。” 

我一邊擦身子,一邊聽他抱怨,忍不住笑了,其實在家的時候我們常常也不說話。

一天下來,滿身的泥汗,看著半盆髒水,我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訕訕一抬頭,發現肖南在盯著我的身子看,我走到欄杆旁邊扯起搭在上麵的長褲穿上。

“瘦得跟個鬼一樣。” 肖南見我不自在,不悅地說。

我的肚子回應般及時咕嚕了一聲,我笑了,他也笑起來。

“阿同,你早晨留的飯我沒有吃完,還剩了半碗,在桌子上,你先墊墊吧。”

肖南說完,扭過身去準備上樓。 我連忙穿好衣服,上前兩步,拉起他胳膊搭在肩上。 天氣太熱,肖南沒有穿上衣,原來灰白的皮膚重新有了血色,他腰裏的繃帶被汗水弄的潮乎乎的,皮膚卻是涼陰陰的。 

“以後不要再出去買肉了。” 低頭給他換繃帶的時候,肖南對我說。

“嗯。”

“到外麵去的時候,記著帶上槍。”

“嗯。”

我抬起眼睛,高興地笑道:“阿南,腰裏看起來比上次好多了,估計再吃一兩個星期的藥就沒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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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yutia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小泥山的評論: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your support.
小泥山 回複 悄悄話 Great great great :)

Thanks a lot! Can't wait to read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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