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是個大周末,生日聚會結束的時候已經快11點了,大部分同學要回宿舍,隻有賀小朋中間要倒車回家。
“賀小朋,你不害怕吧,要不我送你。” 周響一邊穿外套一邊問。
“切,小菜,有了壞蛋我跟他賽跑。” 小朋說。
大家都笑了,中文係裏誰都知道,賀小朋跑得快,爆發力好,100米之內能追上她的男生全係也挑不出來幾個。
等到上了電車,大家才知道確實有點晚了,車上稀稀拉拉總共不過兩三個人。賣完票,售票員把前麵的小燈啪得關上,整個車廂裏,隻剩下了路邊店的彩色霓虹一閃一閃地掠過。
玩累了,車廂裏靜悄悄的,誰都不說話。
車晃晃地走,停了幾次,然後大家突然聽到前麵駕駛員的聲音,嚇了一跳:
“哎,我說,你看咱們後麵是不是跟了一小車啊。”
“什麽小車啊?”售票大嫂扭著頭看,坐在後麵的小朋她們也扭著頭看。
大半夜的,路上車很少,寬寬的馬路上,一輛黑色的雅戈慢慢騰騰、悄無聲息地跟在搖搖晃晃的電車後麵,看著著實詭異。
“跟了咱們好幾站地兒了。”駕駛員又道,“唉,你們誰認識後麵那車嗎?是不是想跟誰啊。”
“不認得。”“沒見過。” 大家紛紛扭頭看,一個大媽還從前麵刻意跑到車尾。
“大劉你快甭說了,瘮的慌。” 售票員衝前麵的駕駛員道,“喝醉了吧那小車司機。”
“不象,開得挺穩的。” 駕駛員搖頭。
“賀小朋,你是不是該下去轉車了?” 雪兒突然轉頭,嬌嬌地問。
“沒錯。” 小朋沒好氣兒地說。
兩個男生一起站起來說去送小朋,被小朋攔住了。
“賀小朋,真的不用?可別逞強啊。” 雪兒笑著問。明明沒什麽特別的,賀小朋就是聽著刺耳,索性不理她。
車慢慢地靠站了,小朋裹緊身上的短呢大衣,一個跨步跳上了站台,電車車門在身後“咣當”一下關上了。
“賀小朋真是個賊大膽兒。” 雪兒扭著頭看,這次,那輛小車似乎沒有再跟上電車,大家鬆了一口氣。
賀小朋緊走幾步,看左右沒人,懶得去走天橋,徑自向大街對麵跑去。
上了馬路牙子,小朋下意識地回頭,突然覺得頭皮有點發緊。那輛黑色的雅戈仗著半夜無人,居然當街掉了一個頭,真得衝著小朋貼過來了。即使一向膽子大,這下賀小朋的臉色也有點白了,把手揣在大衣口袋裏,不覺加快了步子。
“嗨!” 車裏有人喊話。
賀小朋走得更快,心驚地看看前麵路口,這個時候了,哪裏還有警察,真要是賽跑,四個輪子10米以內就能追上自己。
“嗨,賀小朋!!”
賀小朋腦袋一乍,連我的名字都知道了,黑社會麽?埋頭又走了兩步,才慢慢回過神來,呸,什麽黑社會。
停步轉身,那車窗已經搖下來了,賀小朋皺著眉頭彎腰往裏看。
“賀小朋,” 說話的竟然是撲克臉文克揚,“上車我送你?”
Shit,賀小朋張大了嘴巴合不攏,誰有病,他還是自己?
賀小朋直起身子,要是發火吧,八成會被這種人看扁;抬腿走人吧,太小氣;反正自己沒有什麽可以被勒索的,這麽涼颼颼的秋夜,——切,上就上吧,誰怕誰啊。
“砰!” 賀小朋撞上車門,搓搓手,裏麵好暖和。
車滑上大路。
“住哪兒?”文克揚涼涼地問。
“鐵塔寺你知道嗎?就城管局的家屬院。”
“噢。”
然後,文克揚居然就不說話了,好像他真的不過是下班碰到賀小朋順路捎帶一樣。
賀小朋掃了他一眼,文克揚專著地看著前麵。
還好,文克揚沒往郊外西山上開。車上白雲路,離家不遠了。
賀小朋擰著眉頭也緊緊閉著嘴巴,可惜年齡小,修行不夠,終於還是忍不住了,不悅地突然道:
“你跟蹤我?”
“嗯。” 文克揚說。
“幹嘛?”
“想追你。” 文克揚說。
賀小朋的心悄悄停跳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麽,一個晚上,因為在那雙細長眼睛裏丟了麵子,自己始終念念不忘、耿耿於懷,現在突然形式逆轉,讓人沒辦法不措手不及,賀小朋心裏亂麻一般,不覺繃住了薄薄的下嘴唇。
當真的麽,這個人,不會是想繼續看我笑話吧?
“——為什麽?” 小朋猶疑地問。
“嗯——,” 文克揚破天荒咧了咧嘴,臉上終於顯得生動了一點,“你真的要聽?”
“我不喜歡拿這個開玩笑。” 賀小朋覺得自己的惴惴不安似乎被人看透了,有點氣惱起來。
“好。 第一你好看,第二你聰明,剩下其他條件也都不錯,暫時呢,我還沒有找到不追你的理由,本來想著回頭先問過了嚴貝,但是你今天晚上連著露怯,估計心情不會太好,怕你睡不著覺,所以就提前行動了。”
文克揚非常順暢地一口氣說完,口氣和頻率都接近於售票員報站名。
賀小朋的眉頭鎖得更緊起來,這人,追女生還是買東西啊,別人這時候都是說“因為我不知不覺地喜歡你啊”。小朋噘著嘴想,瞪著大眼睛看前麵的路麵,卻無法阻擋有一種隱隱約約的甜蜜,貓腰鑽進了她理智的煩惱裏。
“——還有就是,你吵起架的時候,象個小母雞。” 文克揚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顯然想起了什麽。
小朋臉紅起來,扭頭去看窗外,心裏從來沒象現在這麽亂過,這算什麽啊,全中文係最拽最酷的體育部部長,怎麽可能像母雞!
“賀小朋,後天我請你去喝咖啡。” 文克揚的聲音漸漸變得溫和起來,總算有了點令人愉快的起伏,“要是你沒有錢,喝大碗茶也可以,嚴貝說你喜歡AA製。”
小朋有一萬個心說不去不去我不去,他憑什麽這麽篤定,我憑什麽這麽容易上鉤啊!
“——幾點?”
小朋不敢回頭,臉太紅了,隻怕黑天也能看見。
沒有聽到回答,小朋忍不住奇怪地扭頭看,卻見文克揚正開心地笑著看她,原本刻板的臉突然明亮起來,連梁家輝一樣的扁眼睛也在瞬間變得很有味道,與一個小時以前似乎判若兩人。
“5點行嗎?” 見小朋回過頭來,文克揚方才回答。
“你真的是很惡劣!” 小朋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樣子,惱羞成怒。
“心裏高興的時候,就忍不住惡劣。” 文克揚笑著說,輕踩刹車,前麵已經到了城管局家屬院的大門。
“就這兒?”
“嗯,第二幢7層。” 不知道為什麽,賀小朋文覺得文克揚是那種不會亂來的家夥,就徑直報了地點。
“跟爸爸媽媽住?”
“媽媽去世了,就爸爸。” 說著,小朋關上車門之前,低頭回答。
“哦。” 文克揚抬頭向7樓看,隻有一個房間還亮著燈,白色的窗簾,藍色的印花。
“快進去吧,他在等你。” 文克揚收回目光,在黑暗裏說。
(4)
第一次約會在一個叫小馬過河的咖啡屋裏,賀小朋發現其實文克揚笑和不笑的時候都很帥,嗯——也不是帥,是耐看。
第二次約會在北海公園白色的冰湖上,文克揚把賀小朋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帶著薄繭的指肚輕輕劃過小朋的手心,賀小朋想真是N古老的把戲,不過——這依然是個可以讓人心裏撲騰撲騰跳上半天的把戲。
第三次約會是在學校的食堂裏,賀小朋給文克揚說看那個穿軍大衣的男生就是劉小山,雪兒撤了申請,小山已經拿到了保研的名額了。文克揚說人家看見你怎麽不理你啊,賀小朋說他特內向一直都不理我啊再說他又不知道我幹了什麽,文克揚看了賀小朋半天才說我真的很幸運碰到你這樣的女孩子,賀小朋使勁兒抬了抬下巴,總算有機會為了保研這件事偷偷得意了一把。
“205,賀小朋有人找!” 揚聲器裏傳來老太太的聲音。
“來了。” 賀小朋答應著,床上的衣服亂七八糟,小朋慌慌張張撓撓頭,一時拿不定主意。
“大款兒來了啊。” 王雪兒躺在另一側的下鋪上,不冷不熱地說。
“是啊。” 賀小朋也不冷不熱地回答。終於套上了一件米色的運動衣,她一仰頭,甩了甩有點亂的短發,對著牆上的穿衣鏡扭了扭屁股。
雪兒用圓珠筆戳著手裏的筆記本,近乎惡毒的目光憎惡地盯著賀小朋的背影。這個世界,真是好不公平。就有賀小朋這種人,把什麽便宜都占盡了,有一個廳局級的爸爸,有一個聰明的腦袋瓜,有一幅好的皮相,這還罷了,更可恨的是她還要得了便宜賣乖,容不得看別人辛辛苦苦地往上爬!
現在,她居然又找了個高大有錢的男朋友!
“嗨!” 賀小朋一出樓門就看見了文克揚。
文克揚嚴肅的臉上迸出一點笑意,賀小朋穿了一身的米色運動衣,柔亮鬆散的短發,咧著大嘴燦爛地笑著跑了過來。
賀小朋跑到跟前兒,掃了一眼,噗哧笑道:
“哪兒弄得啊你?”
“托人買的。”文克揚回答。
“我是說你的自行車。”
“說的就是自行車,上來吧,全市也沒幾輛了。”
文克揚跨上車子,等著賀小朋,小朋跳上去,頓時發現了不同。古董一樣的28永久牌自行車,看起來笨拙無比,後座卻又寬又高,坐著特別的舒服。 文克揚悠悠蹬了出去,車子吱吱地響了起來。早春,北方天氣還冷,文克揚破例沒有穿西裝,換了件藍色細條紋的絨線衣和亞麻色的運動褲。
“怎麽沒開你的車。”小朋奇怪地問,從克揚公司到學校騎車要半個小時呢。
“怕人笑。” 文克揚不愛多說話。
“怕人笑話我吧。”
文克揚沒有回答,賀小朋心裏卻感到了幾分甜蜜和溫暖。每逢周末的傍晚,總是有幾輛小車停在樓下接女孩子們,看著那些挺胸疊肚頭頂毛稀的老頭子和得意洋洋的少女,賀小朋雖然沒說過什麽,卻常常不知不覺地皺起眉頭。
正是下午下課的時候,校園裏亂哄哄一片,車鈴被文克揚按地“丁丁玲玲”響成一串,賀小朋抓著文克揚的衣服,蕩著兩條長腿。兩人一路穿梭,飛馳在擁擠而充滿了活力的校園裏。
直到在學三食堂裏發現賀小朋和一個細眼睛的家夥吃飯,中文係的男生才驚覺牛人賀小朋已經肥水流了外人田,被一個公司小老板給摘去了。眾男生大怒,憑什麽啊,三年同窗居然比不上一個晚上的邂逅,讓大家顏麵何存。
“聽說那家夥長得不怎麽樣啊,長鼻子細眼。” 外號小寶玉的何洋大一時碰過小朋的軟釘子。
“個子還沒我高。” 1米9的黃家任說。
“老麽喀哧眼 。” 現年不滿20的智商超常少年王敬說。
“不就有輛車麽。” 周響踹一腳籃球。
“我也有啊。” 號稱京城四少之首的劉文廊反駁。
“得了吧你們,賀小朋她爸是城管局局長,稀罕這個?” 何洋沮喪地說。
大家不說話了,坐在操場邊的台階上上悶悶不樂,體育部長賀小朋談戀愛了,不知道今天還會不會來,說好了跟數學係打一場熱身的,大四最後的聯賽快開始了。
“嘿,部長來了!” 何洋眼尖,第一個看見了賀小朋。
28自行車沿著操場劃著弧線迅速駛近看台,文克揚刷得停住,仗著腿長,單腳支地沒有下車。賀小朋從後麵跳下來,用手揉了揉被風吹散的頭發。
“都到齊了嗎,怎麽不熱身,走啦走啦。”
沒有人答應,五六個男生齊刷刷地看著賀小朋旁邊那個不老也不醜的家夥,正在暗自比量。多虧了文克揚臉皮厚,刻板的臉上沒有一絲兒窘意,倒是小朋先紅了臉。
“看什麽看!你們到齊了沒有?何洋,孫浮順呢?”
賀小朋大眼睛一瞪,被點了名的何洋醒了一樣,連忙答道:“小順兒沒來。”
“沒來?!他是主力啊,那我們今天還怎麽打?!” 賀小朋把手插進褲子口袋,嘟著嘴站在那裏,修長整齊的眉毛擰成了一砣兒,道:“真不行,就我上吧。”
“隻能這樣了,賀小朋,反正是熱身賽,輸了就輸了吧。” 周響垂頭喪氣地道。
賀小朋個子雖然不到一米七,但是彈跳力特好,投球也準,在男生隊裏湊數沒有問題,不過少了主力,今天就沒勁了。
開場七八分鍾,中文係的比分就被拉下了一截兒。電線杆子一樣的黃家任弱不禁風,沒有衝鋒陷陣的本錢;賀小朋吃虧在個子小,被數學係高大中鋒一蓋一個準,隻能遠投。
“賀小朋!”
何洋在中場大叫,賀小朋聞聲往右跳起,把球兜到了手,身後有人迅速堵上。
賀小朋做個假動作,側身躲過了身後的對手,湊準機會,轉身側步,三步上欄。
賀小朋投籃極準,數學係見狀立刻撲上,小朋人在半空,就看對方1米93的主力劉岩已經飛撲上來想要打蓋帽,可是他起跳太早,手沒有碰到球,拳頭卻已經落在了賀小朋肩膀上。
“賀小朋!” 文克揚猛地直起身叫道。
賀小朋身子下墜,腳蹭過劉延小腿,沒了支點,不由自主向後仰過去,“哎呦”一聲,撲通坐在了地上。
大家愣了愣,連忙圍過來,文克揚衝上場子,把賀小朋慢慢扶了起來。
“完了,我的腳崴了!” 還沒站直,賀小朋大叫。
“你那麽拚命幹什麽!” 文克揚皺眉道,伸手把她抱了起來,緊走幾步,把人放在了場邊的長椅上。蹲下身子,文克揚利落地拉掉賀小朋的襪子,沿著踝骨仔細地摸過去。
粗粗的手指溫柔有力,賀小朋低頭看著他認真的表情,輕輕繃起嘴唇,白皙的臉上因為運動,泛起著紅暈。男生團團圍過來,默不作聲,都有點不是滋味。
“是崴了,還好沒別的。” 文克揚把小朋襪子拉起來,抬起頭道,“現在怎麽著,回家?”
賀小朋抬頭,和大家麵麵相覷,打不成了?
“我湊合上吧,都沒腫呢。” 說罷,小朋踮著腳想站起來,又被文克揚按了下去。
“你老實坐著。” 文克揚皺眉看著蠢蠢欲動的賀小朋,停了停,歎口氣,低聲道:“我上行嗎?”
“你?” 賀小朋撓撓頭。
本來垂頭喪氣的幾個男生互相看了看,何洋點頭道:“反正不是正式比賽,我去問問數學係的。”
何洋轉身向數學係休息的地方跑去。
小朋看著文克揚撲克一樣的臉,咧著嘴低聲道:“你,行嗎?”
“試試看吧,體育部長。” 文克揚繃著臉說。
不一會兒,就見何洋遠遠在那邊招手:“接著來啦!”
文克揚應聲脫掉身上的絨衣,隻穿了白色的緊身跨欄背心兒,掰掰手腕,露出了臂膀上結實的肌肉,深麥色的皮膚。
這場比賽證明,文克揚不老,不窮,不笨,不難看,連籃球——也打得不賴。
他的個子隻比豆芽菜黃家任稍矮,高大靈活,全不象阿黃一樣在球場上一撞就倒,而且注意配合,能夠利用團隊的時候決不單打獨鬥,懸殊的比分眼看漸漸追平了。到了後半場,文克揚還自然而然地代替了半吊子周響,成了中文係名副其實的教練。
熱身賽結束的時候,中文係反以52:45的成績戰勝了數學係,哨聲一響,圍觀的學生轟然叫好,掌聲口哨聲中屬著賀小朋的叫聲最大。
真掙臉!賀小朋早就忘了自己的腳,看見文克揚滿臉是汗地跑過來,賀小朋站起身就迎上去,腳腕子一疼,剛要彎腰,被文克揚手疾眼快地扶住了。
賀小朋胡亂揮舞著拳頭,大笑著抬起頭來又喊又叫,比平時鬧騰多了,看著賀小朋閃閃發亮的眼睛,後麵幾個男生齊齊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我們的體育部長啊,就這麽——淪落了。
眼看著賀小朋坐在那大個子的28自行車上,笑語盈盈,狼才女冒,比翼齊飛地掠過B大的球場,消失在茫茫夜幕裏,所有的中文係男生都蔫了。不是我輩太忪,實在是對手太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