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四部分裏,有一些曆史小人物用他們的生命提供了故事的原型。可能有讀者對前麵某一節裏李同用手勢讓飛機改變降落的情節覺得不可思議,但是這確實是1937年在杭州筧橋機場出現的一幕,當時風雨中,國民黨空軍大隊長高誌航用喊叫和手勢製止了準備降落的戰友,及時躲避,並反攻成功,取得了抗戰初期空軍的一次重要勝利。海音和李同相遇取材於林徽因一家和昆明航校學生們在湖南某鎮的偶遇,和林家來往的這幾個空軍戰士在隨後的幾年裏幾乎全部犧牲,也包括林的弟弟林恒。原來寫東西的時候曾經備注過一些,不過大都丟光光了。
(二十八)
外麵廳裏的說話聲一直在響,間或夾雜著笑聲。 我沒有脫衣服,躺在床上看黃色竹布台燈罩下的流蘇,漸漸地睡著了。
“阿同,阿同,脫了衣服睡。”
肖南在推我的肩膀,我皺著眉頭睜開眼睛,看見他在麵前伏著,怔了怔,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胳膊木木的,抬起來沉重,攀住東西後又有點靈魂出殼的輕鬆。
“姆媽——好喜歡海音。” 我似乎全醒了,睜大眼睛看肖南,在嘴裏囁喏。
“你喝多了。”
肖南手下解開我胸前的衣服,他身子一動,我胳膊扶不住便從他背上滑了下來。
“那你呢,你——喜歡嗎?” 我問,嘴也木木的,說每個字都要用力。
“海音?喜歡啊。”
我不喜歡穿秋褲,嫌累贅,肖南扯下我的長褲,溫暖的大手按住我:“怎麽了李同,你不喜歡她?”
我也喜歡海音的,她活潑文雅,知道進退,我輕輕歎了口氣,把臉扭向裏麵。
肖南把我的臉掰過來看,我說,“煩,走開。”
肖南也不生氣,抓我肩膀拉我起來,頭一下沉甸甸的,難以控製地搖晃。
“你到底喝了多少?”
肖南把我頭按在他胸前,手忙腳亂往下褪我的襯衫,一邊還笑:“以後,記著把吃醋跟喝酒分開,醋多點沒關係,酒多了除了給我找麻煩。”
我努力抬頭,睜大眼睛看他。
“你,為什麽——要這樣,阿南?” 我皺眉頭,“你明知道的。”
“是你自找的,” 肖南一手整理枕頭一手摟著我道,“今天酒會上,你身邊有幾個女孩子?哪一個最漂亮?哪一個是第三戰區副司令長官的小女兒?梁海音最喜歡的是什麽?”
我搖頭,不是我在問問題嗎,再說那些管我什麽事?
肖南搖搖頭,已經把我扔下塞進被子,被子冰冰涼,好冷。
“阿同,你就象是根蠟燭,眼睛裏隻有我,卻看不見自己。”
肖南自顧自說話,脫掉外衣鑽進我身邊,我側著腦袋看他,困意重新上來,隻好使勁兒睜著澀澀的眼睛。
肖南躺著,跟我大眼瞪小眼,忽兒歎口氣,用手撥開了我的額發,慢慢地說:
“這樣的眼睛,男人女人,都會被你迷住,可惜你卻是個天下第一大傻瓜。”
我的腦子漿糊一樣,有些沮喪,又實在困得厲害,說的話連自己都聽不清了: “海音是——女孩子,我不是,她可以跟你結婚,生——。”
我往肖南身上蹭,半邊身子都是木的。肖南把我抱進懷裏,親我,我聽到他一直在耳邊低低說話,聲音卻越來越遙遠:
“可是——她沒有你漂亮,頭發太長,鞋跟太高,她不喝酒,不知道那個讓我快跑的手勢,沒有偷偷給爸爸送過信,沒有替我挨過鞭子,還有,她喜歡——。”
半夜時,我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晃了晃,我伸手去摸褲子。
肖南被驚醒,從後麵抱住我,迭聲問:“要吐麽?”
我不敢張口,惡心一陣陣上來,抓了褲子套上,往外便衝。
跑進廁所,頭一低,我便吐了個昏天黑地。
身後門輕輕關上了,我喘著氣直起腰來。肖南扶住我,把一雙拖鞋扔在地上,我踏進去,靠在他身上,頃刻又忍不住,向馬桶彎下腰去。
終於清爽了很多,漱過口擦了臉,我把手支在洗手池上,鏡子裏,肖南在我身後苦笑,搖著頭把手裏的大衣給我披上。
他也沒來的及穿上衣,暗淡的燈光照著棕色的結實胸膛,我回過身來,靠在池台上衝他吃吃笑。
“還笑,亂吃飛醋,活該。”
我靠過去:“怪我麽,你那麽風光。”
我的手指在他光裸溫暖的背上滑動,大衣滑下去,肖南抱住我,從眼睛吻向我的脖頸。
“不吐了,我們回屋去?”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響在我肩頭。
“嗯——。”
我仰著頭,閉著眼睛,他濕潤的吻讓我呼吸急促。
“啪嗒。” 有什麽東西輕輕響了一下。
肖南的身子突然一僵,我睜開眼睛,轉頭。
梁海音蒼白著臉站在洗手間的門口。
那是一種停頓,每一種東西,呼吸、滴水、表情。
然後海音突然轉身,快步過去,拉開大門門閂,身影飛快地消失在門口的黑暗中。
“海音!”
我追過去。
“阿同。”
我回頭,肖南遞給我大衣,我不及細想,披在身上便跑。
外麵幾乎一片漆黑,除了不遠處一個暗淡的路燈。
“海音!” 我低聲叫。
黑暗裏,前麵一個纖細的身影在深深淺淺地疾走,我快步追過去,海音又跑了十幾步,終於慢慢站住了。
我回頭,肖南沒有跟上來。
海音沒有穿大衣,單薄的旗袍外麵一層鏤空的開司米披肩。
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住,昏頭昏腦慢慢走過去,愣在那裏不知如何開口,呆呆看著海音的開司米披肩輕輕抖動著。
已經是秋天,夜涼如水,我脫下身上大衣,試探著給海音披上,海音輕輕扭一下肩膀,我尷尬地縮手。
“海——海音——,對不起。” 我囁喏。
安靜的秋夜裏,隻有海音細而短促的呼吸聲。
我不安地回頭,混蛋,肖南怎麽還不來。
“你們——是當真的麽?” 海音突然低低問道,帶著重重的鼻音。
我不說話。
海音慢慢轉過身來,眼睛裏淚光閃爍。
“那是不正常的,李同你——。” 她輕輕搖頭,傷心道。
“對不起,阿南,阿南,他不是有心傷你。” 我試圖找到自己的聲音。
“不是他,是你,是你傷害了我!” 海音沙啞地叫道:“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麽你總是把我推給別人。”
我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著海音。
她在說什麽?
“你——你,你喜歡的不是——不是肖南麽?” 我問。
“你——,” 海音頓住,嘴唇有點哆嗦,“我連夜從昆明趕來,就是為了見到你,可你隻陪我跳了一隻舞,就把我推給——。”
“我——。” 我是真的傻了,腦子裏突然閃過臨睡前肖南的話。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 我問到。
海音頭慢慢垂下去,眼睛看著腳下,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從那天夜裏,汶縣鎮上,當我站在風雨裏聽到薩克斯管的聲音,當你把我們從屋簷下接進房間的時候。”
“——那天晚上,是阿南去為你開門的啊。” 我茫然道。
海音打斷了我,抬過頭來,已是淚流滿麵:“可是,是你在吹《阿來城姑娘》啊!”
那天夜裏我和海音回去的時候,肖南已經穿好襯衣,開著台燈,坐在客廳裏等。
看見我們,他站起來,海音垂著眼睛從他麵前走過去,沒有打招呼。
肖南和我並肩站著,看海音疲憊地上樓,一步一步。 我握住阿南的手,海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黑暗中。
第二天早晨,海音吃完早飯就走了,說是要趕上午的火車,肖南去送她。 姆媽雖然有點遺憾,還是匆忙收拾了一包人參,硬要海音帶走了。
“海音是腫眼泡嗎?昨天晚上我怎麽沒看出來。” 姆媽看他們遠走,對我嘮叨道。
我沒有回答,扶姆媽回屋,到了門口忍不住回頭,吉普車已經隻剩下了模糊的影子。
在心裏我默默地說:“海音,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