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走,回家!” 肖南跳上吉普。
“我還以為你舍不得走呢。” 我道。
“你說誰舍不得?”肖南笑道。
“這可是幾年來第一次看見這麽多漂亮小姐呢,怎麽,不想多呆會兒了?”
枯燥的軍營生活能讓最文雅的小夥子變成花花公子,昆明航校艱苦嚴格,成都機場地處郊區,幾年來,肖南的生活裏隻有飛機和我。 此刻間突然蜂環碟繞,有所留戀也當在情理之中,更何況他天生並不是——我這種人。
“你不想走麽?也行啊。”肖南笑著發動汽車,車子微微顫動起來。
我笑了,連忙從另一邊爬上去。剛才酒喝多了,從溫暖的屋子裏出來,被涼風一吹,腳下便有點虛浮。
“那王大座他們呢。”
“放心,肯定有人送他們。” 肖南說。
“李同,等等我!!!”
清脆叫聲突然從前麵傳來,梁海音披著雪青色大衣,踩著白色小高跟鞋,一路碎跑著跳下官邸台階。
“肖大哥,你們去哪裏?” 海音氣喘籲籲地問。
“我們回家。” 肖南笑著道,“海音,你要去哪裏,回朋友家?我們送你。”
“我——,” 海音扯著自己白色小皮包的帶子,有點吞吞吐吐,天太黑,看不清她的臉色,“我——可不可以去你們家——借住一晚。”
我們與梁家已是好友,在昆明時受梁母關照頗多,海音隻身來到重慶,去我家借住也是該的。
肖南欣然笑道:“當然啦,是我們疏忽了,對不起海音,快上車!”
看海音高高興興打開後門坐上來,我側臉質問:“海音,你為什麽叫他大哥叫我李同?”
“哼,”海音微微翹翹下巴,道,“誰讓你沒有當大哥的樣子。”
“海音,你不回去,你朋友不會著急吧。” 肖南問。
“我出來的時候,已經跟她打招呼說今天不回去了。” 海音急急道。
我撲哧一笑,海音咬咬嘴唇,用扇子打了一下我肩膀。
“阿同,不許欺負海音。”
肖南一踩油門,我和海音同時打個趔趄。
吉普車的發動機吼叫著,十二分拉風地衝出了官邸大門。
戰時的重慶擠滿了來自全國的達官顯貴,母親帶著秀言,能在沙坪壩找到這個小小的兩層磚樓已經是萬幸了。夜黑燈稀,吉普沿著坑坑窪窪柏油路開過去,兩側低簷土牆後的看家狗紛紛被驚動,遠遠近近、高高低低地叫起來。
肖南白天就打了電話,前方遠處,小樓上還亮著燈光。
“姆媽。” 肖南輕輕地叫。
我也看見了,房子緊鄰大街,門開著,兩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黯淡燈光的盡頭,是姆媽帶著秀言在等。
停下車,一開車門,肖南便被媽媽抱住了。 她並不問空戰當時的情形,隻連聲道:“下次要小心,阿南,下次不要——。”
片刻後姆媽才鬆開肖南,正看到他胸前的雲麾勳章。 姆媽慢慢抬起手來,用拇指碰了碰,沒有說什麽,隻長長歎了一口氣。
我怯怯蹭過去,姆媽果然轉過身來含著淚打我:“你個傻子,讓姆媽操多少心才夠?你爸一個,你哥一個,連你,也要我這樣擔心。”
我不敢躲,隻好抱住她瘦小的身子,默不作聲,讓她把淚落在我的衣襟上。
良久,我才輕輕拉開姆媽道:“姆媽,別哭了,今天有客人。”
姆媽連忙用手帕慌亂地擦幹眼淚,道:“你的同事麽?”
海音悄悄上前一步,肖南道:“媽,是梁小姐。”
“伯母,我姓梁,梁海音。 今天,實在是冒昧了。” 這種情景,海音不覺有點尷尬,但家教使然,仍舊落落大方。
姆媽一怔,然後才抿抿發角,笑著道:“您就是梁小姐。”
“伯母,叫我海音吧。”
“對不起,看我失禮了,”姆媽再擦擦眼睛,伸手拉住了客人,“海音對不對?哎呦,聽說你好久了,快進屋來吧,看外麵冷。”
海音跟著姆媽進去,回頭衝我小小吐了吐舌頭。
這是四五年來我和肖南第一次帶女孩子回家,而且又是一個年方十八,相貌不俗的大家閨秀,所以當我和肖南看見姆媽眼神由傷心變得欣慰的時候,後悔已經晚了。
雖然知道我們今晚有酒會,姆媽還是帶著秀言做了一大桌子宵夜。 等我們進門,姆媽便張羅著讓秀言去找那瓶據稱窖了五十年的竹葉青。 酒會上沒有吃好,又跳了大半天舞,肖南當先便坐下來,用手捏了一個水晶餃子。
“阿南這孩子,他爸爸不在家,他就成了王了,也不看有客人在。 海音見了別笑,” 姆媽熱情得已經近乎失禮,拉著海音的手不放,“快坐下,看伯母的手藝好不好。”
四方桌子,有意無意間,梁小姐被拉著坐在了肖南和姆媽之間。 我在這邊坐下,秀言乖巧地把酒給我斟上。
肖南被媽媽命令著給客人布菜,他笨手笨腳地把一個鵪鶉蛋弄掉的時候,海音低低的驚呼,姆媽連連的嗔怪以及秀言哧哧的笑聲,讓小屋裏頓時一片溫馨。
肖南說肚子餓,和我一起喝了一杯便再不碰了,剩我一個人享受那陳年舊釀。 因為儲藏的太久,一瓶酒隻剩下了半瓶,味道格外濃鬱。
姆媽正在跟海音細說著阿南童年趣事,海音幾次笑得彎下腰去,忽而問肖南:
“肖大哥小時候這麽皮麽,倒真是看不出來。”
“可不,每隔一段就會被你伯父抓來打一頓。” 姆媽道。
“姆媽——!” 肖南無奈道。
我悶頭吃飯,秀言卻在旁邊道:“小少爺,怎麽這麽吃白切肉,也不蘸著醬,那可是沒放鹽的。”
我不知道為什麽,臉有點發燒,訕訕抬頭,肖南卻正在盯著我,臉上微微透著笑意。 我推開盤子,讓秀言給我換個大點的酒杯。
“那阿同呢?也這麽淘氣麽?” 海音又問。
“阿同啊,阿同不象他哥,是最聽話的。” 媽媽的聲音裏透著寵溺,“從小到大,沒挨過一頓打。”
“隻除了一次,” 肖南還在笑,明明是回答海音,卻看著我輕輕說,“他不聽話,老是愛往北大跑。”
姆媽一愣,頓了頓,岔開了話題。
我低頭倒了一杯酒,與別的不同,這酒是透明的青玉色。
肖南伸手蓋住了我的酒杯,道:“夠了。”
我往外扒拉他的手,肖南卻腕下用力,把杯子直接劃過去,道:“你喝完了我怎麽辦。”
媽媽依然和梁小姐聊得熱鬧,我推開桌子站了起來。
“媽,梁小姐,我有點困了,先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