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兩處舊了的花壇,裏麵長著雜草和夾竹桃,在下午的陽光裏變成金黃色,幾個退休的老人無聊地坐在花壇邊上喝茶聊天。
文克揚把車緩緩開進樓宇中間狹窄的過道,遠處,一個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出現在視野中,高高的個子,半舊的T恤,以及不為人注意的平凡的臉,就這樣一個家夥,偏偏可以比自己更接近小朋和孩子。
認得文克揚的車子,蕭高誌匆匆從台階上走過來,昨天吵完架,小朋出去後似乎一夜沒有回來,所以一大早蕭高誌就等在這裏了。
看著遠處走來的男人,文克揚說:
“小朋,我有一個請求,既然大高跟你沒關係,那麽以後你加班的時候,我來接無帆好不好,畢竟,我是孩子的爸爸,有爸爸在,沒理由勞駕外人。”文克揚又扭過頭補充說,“再說了,蕭阿姨肯定不消停。”
賀小朋想了想,點點頭道:“行,隻要你不嫌麻煩。”
見賀小朋去拉車門,文克揚困獸猶鬥,忍不住垂死掙紮。
“小朋,難道你就不能給我一個補償你和無帆的機會?!”
賀小朋挑起嘴角,一邊笑說一邊打開了車門:“如果你要補償,好啊,給我二十萬、五十萬、一百萬,然後離開我的生活。”
外麵,蕭高誌微笑著去接賀小朋手裏的大衣。
“不要,我不要文叔叔離開我的生活!”乍然聽到母親最後一句話,坐在後座上的無帆突然醒來一般叫道。
文克揚大喜,一兩個月來,他已經給無帆買了無數的高檔禮物,相信比孩子幾年來所有的禮物加起來還要多,前一段賀小朋出遠門,得以與無帆日夜相伴,文克揚更是用盡了心思,自持已經捕獲了小孩子易感的心,文克揚扭過頭去異常溫柔地問:
“小帆,如果要你選,你想要誰做你的爸爸,文叔叔還是大高叔叔?”
蕭高誌不知前因後果,乍聽文克揚此言,困惑中夾雜警覺。
“無聊你!”賀小朋皺眉,拉開後麵的車門,要把小帆抱下來。
“怎麽了,不想聽聽孩子怎麽想的?”文克揚柔聲笑道:“小帆,還沒回答叔叔,喜歡誰當你爸爸?”
“隻能從你們兩個裏麵選嗎?”小帆困惑地問。
文克揚笑著點頭。
賀小朋迅速把孩子抱下車,無帆卻不肯罷休,在媽媽懷裏扭頭大聲回答文克揚道:
“我選大高叔叔!”
賀小朋終歸是善良的,她沒有忍心回頭去看文克揚的臉色,憋著笑先走了。
賀無帆的話如同一記板磚,啪唧拍在了文克揚的腦門子上,等他從打擊中回過神來的時候,無帆已經被高高舉到蕭高誌的脖子上扛走了,隻見他兩個胖胖的小腳丫翹在半空,一顛一顛,看在文克揚眼睛裏,全都變成了蕭高誌奪妻拐子的得意姿態。
“我——靠!”文克揚用拳頭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寶馬香車,真皮的墊子顯出淺淺的痕跡,許久才平複如初,最起碼在表麵上。
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
元旦過後,地球又開始照常運轉了,第三個工作日,下午的時候,秘書劉燕平接到總裁的電話,讓她安排公誠律師事務所的謝先生來一趟。
謝振亭接到劉燕平的電話有點吃驚,經緯司法方麵的事情一向都是他們的張欣總經理負責的,他極少見到文克揚,案子進展順利,今天怎麽巴巴地要自己單獨去一趟呢。站在電梯裏,謝振亭又把經緯的案子在腦子裏過濾了一遍,以保證沒有什麽紕漏,說實話,見文克揚,他還是有些緊張的。
“文總,這個,有什麽問題嗎?”總裁辦公室裏,謝振亭不解地翻看著文克揚遞給他的一個牛皮紙卷宗袋,裏麵都是最近公誠律師行送過來的案情最新匯總。
“沒有,謝謝,你們準備得很充分。”文克揚笑笑。
謝振亭心放下來很多,困惑地看著對方,這個案子不是特別大,經緯總裁今天找自己來,不是就想誇誇他吧。
文克揚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開口。
“謝律師,這個宗卷是張總今天早晨給我的,——裏麵的法律顧問名單似乎稍有變動。”
“什麽?”謝振亭有點一頭霧水。
“裏麵,多了一位——蕭先生,以前沒看到過。”文克揚的口氣有點像聊天。
“哦,您是說蕭高誌?他是最近才加入我們律師行的,名義上是顧問,實際上跟其他律師沒什麽兩樣。”謝振亭忙解釋說。
“對不起,我的案子不能用他。”文克揚麵無表情地說。
“為什麽?您是不是對他的能力有點不放心?他原來在高院知識產權庭呆過,經驗足,法院那邊也比較熟——。”喋喋不休地說著,謝振亭突然停下了,明白了什麽似地看著文克揚,“文總,您——您認識他。”
“是的。”文克揚簡單地回答:“而且,我跟他有過結,所以我的案子不勞他插手。”
“這個——,這個有點意外。”謝振亭立刻緊張了。經緯是B市最大的IT公司,以前主要生產電話交換機,現在更涉足前途廣闊的無線基站,能夠中標代理經緯使得謝振亭的事務所近兩年在本行內穩坐了B市的頭三把交椅,最初的慌亂過後,謝振亭聰明地改口道:“文總,小事一樁,我讓他撤出這個案子就是了。”
“對不起,謝先生,我不能把我的案子交給蕭先生所在的事務所,我不放心。”文克揚小人之心地說。
“文總,這個——,小蕭剛剛加入,也沒有什麽差錯——,我——。”謝振亭有點結結巴巴,口幹舌燥,喝了口茶穩穩神,才皺著眉頭,為難地又道:“文總,不知道您二位什麽過結?如果不是太嚴重的話,我可以安排小蕭回避一下,我們做好保密就是。”
“私人的事。”文克揚禮貌地不做回應,肚子裏冷笑,難道告訴你貴員工正在追我孩子他娘。
“這樣啊,這——。”
“謝先生,我們合作快兩年了吧,找律師行,最重要的就是信任。”文克揚打斷謝振亭道,“如果您處在我的位置,您會把自己的案子交給貴所嗎?”
謝振亭噤言,他得承認這是常識。
“好吧,回去我處理一下。”謝振亭無奈地說,他一向在業界以誠信公平聞名,這事兒得做得有點技巧才好。
謝振亭起身告辭,臨出門前,謝振亭又回頭,滿臉笑容地提了個相當卑鄙的建議:“其實——,其實文總,以貴公司的影響,隻要是在B市,大的律師行哪個都不敢留小蕭的。”
文克揚抬頭掃了謝振亭一眼,掃得謝振亭渾身不舒服,所幸文克揚很快換了個表情,笑著讓他離開,謝振亭趕快溜走了。
文克揚笑是因為謝振亭的話,他倒是不介意這麽幹,可是沒這個膽量,孩子他娘若是知道了,他文克揚吃不了兜著走,至於謝振亭解聘蕭高誌,這事兒可怪不得他,他有權選擇自己的律師正如謝振亭有權選擇員工,賀小朋最大的好處就是是非分明,即便知道了也應該不會怪罪自己。
接下來是公司每季度的財務報告會議,會議結束後,剩下文克揚和張欣以及財務總監在會議室說話,劉燕平敲門進來了。
“今天晚上跟David Scofield的晚宴安排在希爾頓了,六點半到,東西都準備好了。”劉燕平說。
“行,大家各自準備一下吧,不早了。”文克揚欠身站起來。正在這時候手機響了,他背過身子接電話,兩位老總悄悄開門出去,走了沒有兩步,卻被文克揚叫住了。
“對不起,二位,恐怕今天晚上我去不了了。”文克揚匆忙過來。
“文總,斯克的總裁好容易來一次中國。”劉燕平驚訝地說。
“我知道,”文克揚愁眉道,想了想對張欣說,“張總,替我跟David講一下,家裏出了急事。”
張欣驚訝地看了看劉燕平,劉燕平使個眼色表示自己也很暈,公司裏都知道文總父母雙亡,目前單身,所以才能當上第一加班狂。
“很急嗎,文總,斯克是我們最大的客戶——。”張欣其實心裏沒底,因為Mr.Scofield最想見的肯定不是自己。
“很急,我知道這樣有些失禮,不過我晚上會打電話給他道歉,明天隻要他還有時間,我會自己約他。”文克揚不容置疑地說。
文克楊可不敢跟兩位手下說,今晚的急事兒說白了就是賀小朋沒時間接孩子。生意可以推遲點做,差一天沒什麽,David Scofield精明如斯,不會因為一頓飯的失禮取消下半年的訂單,孩子他媽給自己的機會可是少之又少,今天要是讓蕭高誌去接孩子,自己不僅不能加分還給對方製造機會,如履薄冰的時刻,錯一步一輩子可能都後悔。
拋下還在無措的同事,文克揚匆匆走向電梯,還不忘回頭交待張欣:“我晚上9點以後會回公司加班,你有什麽話,9點以後再給我電話。”
蕭高誌被解聘的事情不久就被小朋知道了,文克揚沒有想到,這一次,他雖然沒有把事情做絕,但自己往日的壞名聲多多少少讓他受了點牽連,此是後話。
小朋最近更忙了,因為田導的大力舉薦,江淮試著把兩個低成本的廣告交給小朋去做,賀小朋雖然不是專科出身,但上手很快,兩個片子同時進行著,先後進入了後期編輯,隻是孩子讓她掛心。
幸好,連續好多天,文克揚晚上都很清閑,每天不到五點就打電話過來,問需不需要他去接。隻有一天,文克楊去新加坡開會,也是第二天就回來了。想到他對孩子的迷戀,賀小朋不忍心拒絕,所以孩子都是文克楊帶著吃晚飯,到晚上8點半再送過來。小朋在樓下接過孩子,從來不肯讓文克揚上樓,文克揚好脾氣地也不爭,交待幾句關於小帆的吃喝拉撒,衝孩子揮揮手轉身就走。
賀小朋不知道,每天下午那個時候,不管文克楊有多麽重要的會議,多麽關鍵的客人在,他都會一邊道著歉一邊拿著手機四下尋找無人的角落,就為了聽一聽電話那端的聲音,那個曾經一度被文克楊強迫塵封的聲音,在短短幾個月裏,已經喚起了他比遠比四年前更強烈的期待和柔情。
更讓文克楊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賀無帆那個小小的胖仔,簡直是長驅直入,沒費一槍一彈就牢牢占據了他身心的一角。
不知是父子天性,還是因為他對於家的渴望太久。每天晚上,當他在居民樓那昏黃的路燈下,扛著小帆走向賀小朋的時候,文克楊幾乎是強行遏製著滿懷怒放的心花,那短短幾分鍾年輕父母親之間的交談,是他在一天嘈雜的觥籌交錯勾心鬥角和拚搏奮鬥之後,最幸福平靜的片刻。
他不敢糾纏,也不屑糾纏,在賀小朋那裏,他是有前科的人,所以他明智的選擇了最能讓小朋放鬆警惕的方式,盡可能把一切努力變得風輕雲淡。
讓賀小朋奇怪的是,最近幾天,蕭高誌下午四五點也會準點打電話過來,請纓去接無帆,所以周末的時候,蕭高誌過來串門,賀小朋好奇地問他怎麽最近律師行下班這麽早?
蕭高誌猶豫了一下,坦承了自己上個月底慘遭解雇的事情。
幾乎在一瞬間,賀小朋就猜出了原因,她隻是沒有想到,文克揚除了能夠讓無依無靠的素顏倒黴,居然還能讓有些根基的蕭高誌也丟掉飯碗。
“憑什麽,他憑什麽這麽囂張?”賀小朋氣不打一處來。
“這是他把經緯的案子繼續交給謝振亭的條件。”蕭高誌繃著嘴。
“謝律師也是一個人物,怎麽會這樣做事?”這件事把賀小朋鬱悶地夠嗆,這次自己連累了大高,偏偏還說不出什麽,總不能強迫文克揚去選擇蕭高誌所在的律師行吧,隻好把怨氣撒在不仁不義的謝振亭身上。
蕭高誌苦笑:“經緯公司狀告對手華芯係統剽竊自己的技術資料,這個案子堪稱今年知識產權第一案,不僅是謝振亭,對於任何一家律師事務所來說,這都是個機會。沒有名氣的,可以一舉成名,有名氣的,則會貪戀高額的報酬。”
蕭高誌自嘲道:“最近幾天,我開始找工作了,我的資曆應該是比較搶手的,可是麵試了兩家都沒了下文。恐怕在B市,我出現在哪家律師事務所,哪家就會接到經緯集團的電話。”
“怎麽可能,他怎麽可以——。”賀小朋為之氣結,她並不覺得蕭高誌小人之心,以她對文克揚的了解,她斷定文克楊一定會這麽做的。
“隻要他想,”蕭高誌沉聲說,“經緯是國際性的大公司,每年在司法訴求上的預算是你我無法想象的。”
賀小朋坐在那裏,半天才抬頭說:“對不起大高,是我帶累你了,我去找他。”
“別去,你去了,我就輸給他了。”蕭高誌按住賀小朋的手,異常強硬地說。賀小朋猶豫了一下,沒有把手抽出來。
蕭高誌看著小朋擔心的樣子,心裏悄悄輕快起來,她皺起眉頭的樣子讓蕭高誌覺得特別可愛而溫暖。
賀小朋還在受打擊中,苦惱地看著遠處,徑自發呆。
“你放心。”蕭高誌坐在她身邊,輕輕地說。
賀小朋回頭,突然想起來紅樓夢裏寶玉說過的同樣一句話,黛玉的回答沒有經過賀小朋的腦子,直接從嘴裏溜了出來:“你倒說說看,我有什麽放心不放心的?”
說罷,賀小朋的臉突然就紅了,矯情,她在心裏暗自嗔怪自己。
蕭高誌笑了,握著賀小朋的手緊了緊,聲音自信而沉穩:“你放心,我不能保證贏他,但是我保證絕不會不戰而退。”
賀小朋的手指很細,柔軟而結實,這種幸福而溫柔的觸感蠱惑著蕭高誌,讓他無法自拔。
“那你打算怎麽辦呢?”賀小朋仰著頭,黑漆漆的眼睛專注地看過來,擔心地問。
“嗬嗬。”自從被辭退後,大高的心情數現在最好。
“你笑什麽?”賀小朋困惑地說。
“這個,”大高撓撓腦袋,笑說,“等過兩天吧,等事兒成了我再告訴你。”
賀小朋沒有繼續追問,隻是撤過眼神,淡淡地說了句:“跟他打交道,你要小心。”
“我會的。”大高緊了緊手,笑道:“最起碼,我失業的這幾天,可以充當小帆的車夫。”
賀小朋的臉色有點窘,掩飾地微笑道:“謝謝你。”
“還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那個,我媽——”大高也有點窘,說話吞吞吐吐起來,“我媽這兩天不知道在琢磨什麽,又有點——怎麽說呢,這個蠢蠢欲動。我不想惹她生氣,也不想讓她惹你生氣,所以昨天,”大高頓了一下,給自己鼓鼓勁,才接下去一口氣道,“所以昨天我在東塔那邊看了一個兩室一廳的小房子,除了舊點,地點還是很方便的。還有——我已經付了兩個月房租的定金,你要是不想去的話,我就賠了。”
說罷,蕭高誌眼巴巴地看著賀小朋,生怕自己唐突了,賀小朋看他一副寵物狗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知道了,我去。”賀小朋從心底裏感激蕭高誌。無帆的外公已經出獄,不兩天就要回家了,現在的一間屋子實在太小,此外,如果蕭阿姨知道父親的事,還不知又要怎樣吵鬧了,此時此刻,蕭高誌的善意如同雪中送炭,解決了賀小朋的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