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初三演的是折子戲,按著規矩,黃二小姐和她姨媽來得稍晚,打過招呼坐下來,第一回已經唱完了。
黃小姐算是半新潮的人物,穿著撒袖的旗袍,剪了頭發卻還留著老式的燕尾劉海兒,一把檀香扇把下巴頦兒遮得滴水不漏。姆媽看起來很滿意,頻頻讓茶,又讓人送了熱手巾帕子給黃小姐擦手,我隻管木頭人一樣裝作認真看戲。
過年,一個晚上都是熱鬧戲,大登殿、竇爾敦看得我頭昏腦脹,好容易快到散場了,居然來了一出昆曲《思凡》。
台上台下頓時清靜下來,偶爾角落裏傳來一兩聲咳嗽,這出戲純用吹腔曲調,一管洞蕭托著那小旦細細的聲音,情思嫋嫋,別有一番回腸蕩氣。過了一句誦子,便到了那山坡羊,這思春段落我也曾聽得無數遍,偏就今天,那小尼姑唱得格外恨絕。
“……他與咱,哎咱共他,兩下裏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碓來春,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裏去炸,啊呀由他!隻見那活人受罪,那曾見死鬼帶枷?阿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四周漸漸空明起來,似乎所有的人都退去了行蹤,隻剩下我和對麵舞台上那個耐不住孤獨的女孩子,她一邊揮舞著拂塵,一邊大著膽子傾訴自己的憤懣和誓言。
這一刻,我漸漸忘了秀明的勸解,忘了肖南的婚姻,忘了他的冷落和不滿。 肖南喜歡那個梳著辮子的女子,肖南胸懷大誌保家衛國無暇看我,但那又怎樣呢,我隻知道我顧不得那麽多,隻要有一天我還惦記著他,心心念念擔心著他,別的什麽就都不重要了,好啊歹啊的,都是我一個人的事。這小尼姑有勇氣逃下山去,我,為什麽沒有勇氣繼續承擔愛上肖南的後果。
看著台上活潑的人影兒,我心情漸漸好了起來,不再注意姆媽和局促的黃小姐,我一心一意聽曲子,看那小旦隨著一管洞簫、兩片響板,且舞且唱:
“……奴把袈裟址破,埋了藏經,棄了木魚,丟了鐃鈸。學不得羅刹女去降魔,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從今去把鍾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年少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
“好!” 我跟著大家一起轟然大叫。
等到那私逃出山的小尼姑舞動拂塵,一雙媚眼覷著台下,秋波橫流地唱道:“但願生下一個小孩兒,卻不道是快活煞了我”時,我已經實在忍不住,哈哈地笑出聲來。不經意一扭頭,正看見黃家小姐拿眼盯著我,可能是乍見我忘形,驚訝地一時忘了她的檀香扇,露出下巴上一顆才起的紅紅粉刺來。
我此刻心情大好,一挑眉毛,衝著她笑笑道:“黃小姐,我真的是很喜歡這小尼姑呢。”
就那一句話,不僅氣走了黃小姐,還害得姆媽三天沒有理我。
我心情卻不壞,氣走了黃小姐,對於我不過是少幹了件缺德事。 如果我心裏放不下那冷心冷麵的人,就讓我先帶著他去遊蕩吧,等到那一天我真的不在乎了,我再把他連根扔掉。
時局似乎還算穩定,過了十五,我就打點行裝準備去上海,爸爸問我去哪裏,我說我要回長樂門。
爸爸沒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
爸爸和我之間已經不複三年前的劍拔弩張,見他傷感,我強笑道:“爸,不打算再帶人把我抓回來了?”
“抓你幹什麽,要你去打仗嗎。現在,我隻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好好吹你的薩克斯管。”
我不覺感到慚愧,沒辦法,即便日本人已經兵臨城下,我依然沒有太多激憤之情,或許,我的血生來就是溫涼的。
爸爸卻沒有那意思,見我麵有愧色,反而拍著我肩膀說:“去吧,阿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一個家裏,隻要有一個英雄就可以了。”
謝謝你,高子,可是看得人好少,回帖更少,真是鬱悶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