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們再次見到肖南時,他已經被通緝一年多了。
不知道他從哪裏得到了母親病重的消息,又如何闖過了軍隊的重重盤查。在那天夜裏,他翻牆回家。
母親伏在床頭,喜極而泣。他半跪半趴在床邊,把臉埋在母親身上的被子裏,動也不動。他一如十八歲那年摔門而去的那一刻,高大瘦削而矯健,隻是皮膚由健康的麥色變成了富有彈性的黧黑,神情也內斂成熟了許多。
我悄悄站在門口看著他,百味陳雜。
他看見了我,起身走過來。 暗淡的台燈光線畫出他高大的剪影,把我遮在黑暗裏。 他張開雙臂。我的身子傾向前,額頭抵到了他的下巴,他抓住我的頭,按進他的肩窩。
“你長這麽高了。”他的聲音比過去更低沉。
“嗯。”
“想我嗎?”
“嗯。”
我慶幸他穿了線衣,不會感覺到我那無法遏製的淚水。
肖南已經回家一個星期了。 最初的幸福慢慢變成焦慮,我的目光無時無刻不追隨著他,擔心在下一個瞬間,他已經又不告而別。我不奢望能得到什麽愛情,在這動蕩不安的歲月裏,我隻希望在下一刻看見肖南。 終於,在肖南回來的第十個早晨,一夜無眠的我推開肖南的房門。
“帶我走吧。肖南,帶我去你們的根據地。”
“你?”他疑惑地看著我。“為什麽?”
“我不想再呆在家裏,傻等著,每隔三到五年得到一句兩句關於你的隻言片語,我會受不了的。”
他走過來,用修長的手溫柔的撫摸著我的頭發:“傻瓜, 這個理由不合格。”
“我想時時刻刻在你身邊,我會有用的。”我的手插在上衣口袋裏,握成了拳頭:“我並不象你想的那麽笨。”
“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小家夥。不過,那太危險了,不適合你。”
我看著他輪廓分明的五官,蠱惑人心的笑容。
“讓我去吧,肖南。 求你,走的時候帶上我。”
他有些困惑了:“為什麽?這不是在做遊戲。”
“因為我愛你。”我說。
肖南愣了一下,然後一把推開了我,象是碰到了一塊燒紅的烙鐵,明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閃爍著難以置信的驚訝。
“阿同!”
“因為我愛你。”我重複。
“你瘋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知道。 我說我愛你, ”我苦澀地笑了,“就象……林黛玉愛賈寶玉。”
肖南鐵青了臉,後退一步,帶著猶疑低聲道:“你是說, 你——是個兔爺兒?”
我的指甲深深地扣進肉裏。
眼看著他的眼神緩慢而清晰地,由驚訝變成憤怒,由憤怒,變成了輕蔑。
“不要再說了。” 他又往後撤了一步。“這種事讓人惡心。”
我習慣性地垂下眼簾,遮住了傷心的眼睛。 我感到了幸福,我終於說出來了,即便他死了,或者我死了,這件事我都已經做過了。
我轉身走出房間,冬日的白色陽光打在我的臉上,刺眼又冰冷,讓人睜不開眼睛。
為什麽?
為了預料之中的回應,準備了那麽久,這幸福中的刺痛卻依然沒有一分差別?!
我和肖南陷入了沉默的僵局,他連正眼都不再看我。 不兩天,媽媽看出了異樣。
晚間吃飯,爸爸照例不在,我沉默寡言,肖南與母親聊天。
“怎麽了,你們兩個,怎麽不說話?” 姆媽給肖南盛湯。
“有嗎?”肖南笑。
“你們兄弟倆個一直相親相愛的,分手三年,怎麽反倒沒話說了。 吵架了?”
“怎麽會,姆媽,你想什麽呢?” 我也笑。
“阿南啊,那年你走了以後,阿同整整哭了兩個月,誰勸都沒用。 從那以後,連性格都改了許多,象是一下子長大了。”
“男孩子,不可以這麽多愁善感。” 肖南悶聲說。
我埋頭扒飯,卻依然能感受到他沉重的目光。
肖南回來以後,爸爸一直小心地防備。 門口和院牆外都設了守衛,嚴令不許肖南出院門一步。
肖南經常皺眉瞥向大門。
我冷眼旁觀,知道肖南必有心事,眼見他一天比一天焦慮,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
“或許我能幫你。” 我站在他門口。
肖南把手插在口袋裏, 沉思應不應該讓我知道。 不過一刹那的功夫,他決定告訴我。
“你知道,爸爸去天津了。後天早晨就回來,所以最遲我需要在明天夜裏辦妥一件事。”
肖南要到東交民巷附近的一個醫生家裏接走兩挺從德國偷運來的新式輕機槍。
“我們現在非常困難,必須——” 肖南道。
“我可以去。”我打斷他。
“不行, 那人隻會交給我。 這是事先的約定。”
“那好,我會想辦法幫你出去。”
第二天夜裏,我謊稱見賊,大呼小叫著引開了守衛,肖南則趁機從大門溜走。
肖南離家後,我心急如焚,坐臥不安地等著。
掛鍾在黑暗裏嗒嗒作響,當指針指到四點的時候,我站起身來,披上一件黑色西式大衣,從枕頭下掏出了一把藍盈盈的手槍,上好子彈,拉開保險拴,黑暗中悄悄向大門走去。
黑色的福特轎車靜靜的停在巷子裏,門口大打瞌睡的兩個士兵還沒有醒過神來,我已經關上車門,擰動鑰匙發動汽車。兩個年輕人驚恐地拍打著車門,大喊大叫,試圖阻止。
換檔,踩油門,車子咆哮著衝出去。 把衛兵們甩在身後。
深夜的大街漆黑一片,隻有雪白的車燈照亮了前方。 車過平安路,我就聽到了清脆的槍聲。拐過東交民巷巷口,槍聲益發密集。我把車停在巷口,東交民巷因為住有外國人,所以路口裝了一盞昏黃的路燈。一個人影提著個大箱子,蜷縮在巷子中間石獅子後麵。 是肖南。二三十米外, 有四五個人隱蔽在各處,密集的火力壓地肖南抬不起頭來。槍聲稍微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換子彈,肖南果斷地探身瞄準射擊,對方有人慘叫一聲。
“哥, 快上車!”我大叫!
肖南扭頭辨識,提著箱子要衝過來,對麵的人發現不好,加大火力,呼嗬著阻截。
我下車,左手托穩右手,果斷地扣動扳機。“砰!砰!”巨大的後坐力震得胳膊發麻,立刻將對方一部分火力吸引過來。刺耳的槍聲中子彈橫飛。我閃身上前,躲在巷口,用牆角掩護著射擊,肖南也從石獅子後麵往巷口衝。看他已經到車門了,我且戰且退。
子彈在我耳邊呼嘯而過。突然腰間一麻,一陣銼痛傳來,是中彈了嗎?我不敢遲疑,繞過車子,衝上前座。肖南從車窗狙擊敵人。我一踩油門,車子衝了出去。特務們大喊大叫追過來。
轉彎處,車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集中精力甩脫敵人,直到身後的追逐聲逐漸小了,才鬆了口氣。
“你怎麽來了?”肖南喘著氣問。
“等急了。” 我專注地開著車。
“那兒來的槍?”
“爸那兒偷的。”腰裏很疼,我卻忍不住微笑。
“車鑰匙呢?”
“從你回來的第一天,我就想辦法配了司機的鑰匙。”
“為什麽?”他看著我。
“如果隻是因為媽媽的病,你會回來嗎?”我看著前方車燈照耀下的昏暗的道路。
他沒有回答。
我扭頭看看他,天已經微微亮了。他微微低著頭,有些懊惱的樣子。
“現在去哪裏?回家?” 我問。
“不行, 會連累到爸爸。” 肖南顯然計劃在先,說話間毫不猶豫:“六點了, 有一趟去太原的火車七點鍾開,送我去永定門車站。”
腰間的銼痛一陣猛似一陣, 頭上也冒出了冷汗。我凝神開車。
“李同, 你怎麽了? 你在發抖。”肖南湊過來看我。
“我太緊張了。”
他接受了我的答案,不說話了。本來,我就是個膽小的孩子。
趕到火車站時,離開車隻剩下十分鍾了。 我跟著肖南買了票,衝向月台。
快到車前,我伸手拉住了他臂膊,執著地問:
“肖南,我真的不可以去嗎?”
“不行,”他不答應,卻有些猶疑,“阿同,那邊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
我黯然,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布袋, 遞給肖南。
他掂了掂,驚訝地看著我。
“這三百大洋,捐給紅軍。” 怕他不要,我略作補充:“是我自己掙的,用薩克斯管。”
肖南猶豫了一下,伸手過來,攬了攬我的肩膀。
該上車了,把手搭在火車門把手上,肖南又轉過身來。
那天,他穿了一件棕色的短呢外套,裏麵是淺色的毛衣,顯得格外英俊。
我看著他,或許雙眼泄漏了什麽。
“阿同,” 肖南垂下了眼睛,“希望我那天說過的話,——沒有傷害你。”
“不,”我微笑著說,“你傷害了我。”
他抬起頭,深深眸子裏,是我看不清的情愫。
——
火車漸行漸遠,我站在月台上看它消失,心頭不能說不恨。
慢慢把左手伸進黑色的大衣,裏麵已經是濕答答一片,我用手按住右腹部止血,緩緩轉過身,向站外走去。
依舊是冬日暖陽,照的四處明晃晃的。搖搖擺擺站在人來人往的站外,我抬起頭,看到汽車前站著一個人,是爸爸。我慢慢過去,爬上車,把頭靠在後背上,閉上了眼睛。
“阿同,你的臉色怎麽那麽難看? ”爸爸摸我冰冷的臉。“你受傷了?”
我點點頭:“在腰上。”
爸爸解開大衣扣子,撩起我的西裝,我低頭看去,襯衣上的血紅映進眼裏。
“阿同,你中槍了?!” 爸爸驚心叫道。
我心虛不敢回答。
“肖南知道嗎?!”
我搖搖頭。
“傻孩子!”爸爸居然沒再責備,歎了一口氣,急急扭頭吩咐司機:“快走,去傅醫生家裏!”
子彈穿過了右側腹,爸爸鎮定地撕開我的襯衣,包紮傷口。
或許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血,也許是因為矢血過多,眼前的東西漸漸模糊起來,我看著看著,終於倒在了爸爸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