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第六章
(2010-03-26 22: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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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你為什麽不阻止肖南?你明明知道Doctor King 已經被監視了。”
“我不知道蘇區來接貨的人就是肖南,我隻是懷疑,所以才不許他出門。” 父親坐在我的病床前,歎了口氣:“即便我告訴肖南,他也不會聽我的勸告。”
“可是你可以派人保護他啊!你已經是師長了不是嗎?”多年以後,我才明白自己的幼稚。
“我不能在肖南的事裏插手太深。”
“為什麽? 就因為他不再承認你這個父親?”
“阿同!” 父親皺起了眉頭:“你不明白,和我們李家的一切關聯都有可能成為肖南的致命傷。政治,比革命更可怕。”
“我不相信!”
我憤憤地扭過臉去。在那一瞬間,我如此厭惡父親的臉,厭惡他和我相似的五官,厭惡他憂鬱的眼神,厭惡他黃呢的軍裝,厭惡他皺著眉頭把紙煙放到唇邊的動作……。 那時候,在我的眼裏,這個國民黨師長的每一句話都意味著借口,每一道皺紋,都是因為虛偽和冷酷。
我從此開始厭惡北平。
到處都是灰色的城牆,鴿哨嗡嗡地響在大街上,街上行色匆匆的行人和士兵,甚至家裏鬱鬱寡歡的母親,都變成了一把鈍鋸上的齒,緩緩地銼著我年少的神經。
兩個月後,我終於不告而別。
我不知道去哪裏,最後選擇了上海,那裏人多,生存的機會也就多一些。 事實上,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陌生的環境,以及一群陌生的人。
我在長樂門——一家高級夜總會裏找到了樂師的職位。因為我可以吹薩克斯管並兼作鋼琴師,所以老板對我相當好,還在樓上租給了我一間房作為宿舍。提琴手小健成了我的鄰居。小健二十五六歲,人高馬大,衣著摩登,我們兩個單身漢很快成了好朋友。
長樂門是個夜夜笙歌的地方,每一個人都看著很快樂,我也跟著快樂。 那一年裏,我隻學會了一樣東西——喝酒,幾乎賺來的所有的錢都倒進了長樂門的吧台裏。每當不該我班的時候,我就坐在明亮的橘色吧台前,一杯接一杯地喝。我不介意是白酒還是紅酒,根本就嚐不出差別,調酒師遞過來什麽我就喝什麽。經理也不來管我,因為我的酒品很好,喝醉了就坐在吧台前發呆。 這時候常常有男男女女上來跟我搭訕,從打招呼到開門見山地調情,我隻是傻乎乎地看著他們,看到他們因為尷尬開始顧左右而言他,看到他們難以堅持自說自話最後沮喪地放棄。偶然,也有個別厚臉皮的賴著不走,這時候身材高大的小健就會擠上前來,把我扯回樓上的住處。
喝醉的夜晚,我一般不會夢見渾身浴血的肖南。
有一天,從宿醉中醒來,我習慣地揉揉疼得欲裂的頭,拿了衣服去外麵的公共浴室洗澡。大中午的,浴室沒有人,洗了澡,心情好了很多。回到房間,阿健在屋裏,小桌上擺了兩盒餛燉。
我幾乎不記得我曾經做過飯,有時去樓下的小攤子上吃些餛燉,有時買吧台的甜點,結果來上海不幾個月就得了胃病。這大約是上天懲罰我的荒唐,餓急了的時候就會犯病,疼得我滿床打滾。有兩次被阿健看見,他就把我的薪水要去了一部分,每天自己買飯的時候也給我帶上一份。
我歡呼著拿了筷子,高高興興坐下來,準備開吃。抬頭看見阿健臉色不好,便知趣地放下筷子,吃人嘴短,難免受些排揎。
“你記得昨天晚上的事嗎?”阿健問。
“不記得。”
“兩個美國軍官在那兒糾纏,我把你拎上來的時候,他們差點跟我打起來。”
“又不是我的錯。”我低著頭
“不會喝酒別喝。 要不喝完趴那兒睡覺,別老睜著一雙眼勾引別人。”
我抬頭看著阿健。
阿健在桌子上敦筷子:“你知道老板為什麽不管你喝酒?你都快成長樂門的一塊招牌了。隔三岔五坐在那兒,招蜂引蝶。”
“你說什麽?什麽叫招蜂引蝶!我又沒跟別人說話!”不就是一碗餛飩嗎,這樣講我。
阿健恨道:“動不動坐在那兒,瞪著一雙大黑眼發呆,整個一童叟無欺。誰都看得出來你喝醉了,不僅女人來跟你熱乎,好那一樣的男人也會忍不住的。”
我不語,這又怪不得我。
“好在你醉了就不說話,任誰哄都不動一動,除了答應讓我帶你上樓,”說著,阿健又笑了,“那幫家夥肯定嫉妒死我了。”
“阿健,”我心頭一熱,趕快配合,“謝謝你,我答應你,以後回屋裏再喝。”
“為什麽非喝不可?”阿健凝眉看我,“你真是不象個喜歡喝酒的人。”
“可以吃飯了嗎?我的餛飩快涼了。”我茬開他。
“——,” 小健知趣地不說話了。
屋裏靜下來,我和小健埋頭吃飯。
我心下愧疚,卻又不知如何重開話題。正躊躇間,傳來敲門聲,我感激地跑去開門。
“綺真!” 門口站著的女孩讓我呆住了:“怎麽是你?”
“李同,真的是你!” 綺真看起來很開心:“昨天我和人來跳舞,看見好象是你在吧台那兒坐著。”
我有些尷尬,綺真一定看到那荒唐一幕所以才沒有過來打招呼。
我側身讓她進來,她穿了鏤空的藕色開司米披肩,罩著淺藍色的絲質旗袍,站在屋裏,驚訝的打量著極其簡陋的房間。她闊小姐的氣勢讓阿健有些手足無措,綺真大方地跟他打招呼。我推開亂七八糟的東西讓她在床頭坐下。
“你怎麽在上海?”我們倆幾乎同時問,問完都笑起來。
“我們全家都已經搬到上海來了。走之前,我去找過你,伯母都告訴我了。”
“喔。”
“伯母,看起來很傷心。”
“你們為什麽來上海?” 我問綺真,阿健在這裏,我也不想談北平。
“你知道,北方不安寧,日本人都駐在北平城外了。 上海有租界,安全些,紡紗生意也好做。”
“嗯。”
“這兒是家裏的地址,一定要來。”綺真突然微笑著改用英語:“I get to tell you something about Nan. ”
說罷她起身告辭,我等不及便借口送她,隨綺真一起下樓。
正是冬季,我和綺真走在上海灰撲撲的裏弄裏。天陰冷陰冷的,我脫下大衣給綺真披上,綺真笑一笑,沒有推辭。自從肖南和劉義勉走後,我和綺真之間似乎一日間前嫌盡釋,奇異地建立起了默契和溫情。
“延安開始肅托運動,前些日子有人來我家,說是核實我哥的背景。”綺真說。
“為什麽?”
“好象是團職以上的共黨都要有詳盡檔案,要曆史清白。”綺真停下,轉身看著我,“我哥信裏說阿南幹得很好,讓我有空給你和伯母報個平安,不過我擔心,他的職位越來越高,和你家的牽連有可能會給他帶來麻煩。”
“為什麽? 這有什麽關係,隻要他是個革命者,即便是委員長的兒子又有什麽關係!”我憤憤不平。
綺真溫柔地看著我:“李同,還是小心為妙。”
回到宿舍,阿健正有一百個問題等著我。
“李同,你怎麽會認識這麽有錢的小姐?她是誰啊?你們很熟的樣子!你也會說英語嗎?什麽時候學的,在那裏學的?”
我把他硬是推出門去。
“我的餛燉!” 阿健拍著門大叫:“嘿,我不問了,李同,讓我吃飯!我還沒吃完呢!”
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心亂如麻。
長樂門的醉生夢死日複一日,就在我以為自己會醉死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地方的時候,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父親。
瘦骨伶仃地穿了國民黨綴滿勳章的軍裝,躬身站在舞池中央,神色淒涼,像是一個過了時的小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