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沒啥好說的,都來我家喝酒吧
正文

《肖南》第四章,這一章比較長

(2010-03-26 09:11:24) 下一個
( 四 )
迷迷糊糊裏,有人翻過了我的身子,我痛得胡亂哼哼。
下一刻, 我被舉到半空,掛上了一個堅硬的肩膀。 本來就難受的胃終於爆發,我“哇”地吐了出來,胃酸嗆進了鼻子,我又咳又吐,一下子恢複了意識。 他媽的肖南。我無力地用拳頭捶著他的背,卻說不出話來。
幸好聽到了媽媽的叫聲。
“阿南!你幹嗎呢?!怎麽能扛著你弟弟,要死啊!趕快把他抱著,抱著!“
“喔。” 肖南悶聲悶氣地應著。
他小心地避開我背上的傷,把我慢慢挪進他寬寬的懷裏。
他為什麽總是這麽笨啊。
一個溫暖纖細的手覆上我的額頭,是姆媽。
“怎麽燒得這麽厲害,阿同,你睜開眼睛,你別嚇唬媽媽。” 姆媽頓時就哭了。
我睜開眼睛,可是無法聚焦。 定定地看著眼前,我努力地吸了口氣,卻觸動了傷口,痛楚席卷過來,世界又緩緩地從腦海裏退了出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正趴在床上,一個溫暖的手握著我的手腕。 是肖南吧, 我心安地想。 我想睜開眼睛,可渾身上下疼得厲害,傷處似乎連成一片,眼眶也腫脹地難受。 天大的事交給肖南去吧,我自暴自棄地不再掙紮,又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狀態。
恍惚中,我感到一個寬大的身子靠過來,一支手在輕輕地磨蹭我的頭發,癢癢的。突然,一個軟軟的東西溫存地貼上了我的額頭。
我動彈不得。
輕輕的吐氣聲靠著我的耳朵,我聽到了肖南喃喃的聲音:
“對不起,阿同,對不起。”
我一動不動,聽著驕傲的阿南失去常態。
良久,肖南站起身來,出去了。
我睜開眼睛,淚水朦朧了視線。

爸爸沒想到我會傷得這麽厲害。 潛在的傷寒和高燒延緩了傷口的愈合,我時醒時睡,媽媽和肖南不分日夜,輪著伺候我。 等完全退燒,已經是半個月以後了。
挨打的時候,我隻知道用胳膊護著腦袋,手上肘上便挨了很多,紅腫多日不退。 我本來就是小少爺,所以心安理得地讓秀明和肖南喂我吃飯,漸漸地身上疼得輕了,心情也就跟著輕了。
爸爸有時也來看我,來了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心事重重地。 我一看到他,就把臉埋在枕頭裏,寧肯憋死,也不抬頭。 我並非怨恨爸爸,我隻是不知道如何麵對他。 肖南比我勇敢,因為他明白自己的目標,而我,卻不知道誰對誰錯。爸爸沒有再提那件事,甚至對肖南。

一天,肖南正喂我吃飯。 枕頭墊得高高的,我懶洋洋側趴在上麵。
見屋裏沒人,我低聲問阿南:“《赤月》怎麽樣了?張文華呢?”
肖南頓了一下,他抬頭仔細地打量我,我有些不安。 他放下碗,伸手把我長長了的頭發掠到耳後,認真地道:
“李同,跟哥說實話。 在劉義勉家,還有張文華那裏,你已經聽了很多了。——你真的理解你做的事嗎?你真的喜歡我們的理想嗎?”
每當他說起他的那個主義,他的眼睛就閃爍出異樣的光華。 我不愛他的夢想,卻愛這樣的肖南。
“我,” 垂下眼睛,我思索了片刻,惶惑地搖了搖頭,“我害怕你們說的——革命。革命,要革誰的命,要革很多人的命麽。 還有那個人人幸福的共產主義,我,聽起來就象別人說故事。 ——我沒有感覺。 我隻是,想跟你在一起。”
肖南的眼睛黯淡下來。
“不管你做什麽,我願意跟你一起努力,做什麽我都不怕,我可以幫你阿南。” 我急忙補救。
“這不是過家家。 如果你沒有熱情,你根本不可能堅持下去。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犧牲了呢?你怎麽辦?背叛革命?”肖南聲音有點不尋常的嚴厲。
“犧牲?”我的臉有些變白,我沒有想過這個。“你不會死的,我會跟著你。”
“你想來想去還是自己! 革命中沒有個人,小我是不容許的。 在必要的時候,你要有勇氣舍棄個人的感情,甚至家人。” 他皺起了眉頭,眼睛不再看我,“阿同,你不是個適合革命的人。 你呆在你的小屋裏,對周圍那個不公平的窮苦世界漠不關心——”
“誰說我不關心,我——我也很關心秀明啊!”
“那是因為你善良,而革命還需要胸懷寬廣。”肖南決絕地說。
我的心沉下去。我不要他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他看著我,放輕了聲音,說了那天最尖銳的一句話:
“你,隻適合做一個音樂家,在這個小小四合院裏。”
說完,他起身離去。
走到門口,他又停了一下,沒有回頭,淡淡地說:
“以後,我不會再傷害你,也不會再拖著你和我一起。 你,也不要再打聽《赤月》和張文華的消息了。”
說完,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肖南!”
我大叫,掀開被子追出去,剛衝出去兩步,腿一軟就摔倒在地上。 我靜靜的趴在石板地上,遏製著一陣陣的眩暈。
十三歲的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心痛的感覺。
已經快六月份了吧,地上怎麽還這麽涼? 我趴在這兒很久了嗎? 或許沒有。 啞著嗓子叫人,四周卻一味地靜悄悄地。
強打精神,我緩緩爬回去,等慢慢騰騰回到床上,我也累的動彈不得了。
好容易媽媽進來看我,立刻叫出來:
“阿同,你怎麽搞的?腦門上怎麽破了塊皮?”
想是剛才摔的,我悶悶不樂扭過頭去,媽媽掰過我的身子,拿手來摸,又覺得觸手有些燙,不由急了。
“不是都好了麽,怎麽又燒起來了?小祖宗,你要熬死我啊?”
她翻箱倒櫃,正拿了消毒水來擦,肖南進來了。姆媽一肚子火,看見肖南就罵:
“阿南,你怎麽搞的,你說上午要看著弟弟,跑到哪裏去了?他怎麽又發燒了,腦門兒上那一塊是怎麽磕的?”
肖南臉色陰沉,走近來細看那塊油皮。 見我扭臉不肯讓他瞧,便攥住我的下頜:
“摔地上了?你跑去追我了?!”
“誰去追你了,走開啊!” 我憤怒地說。
“ ——。” 肖南愣在那兒。
姆媽推開他,給我吃藥。肖南乞求地看著姆媽,姆媽隻好把東西遞給他,自己在旁邊坐下。
肖南把我扶到懷裏,溫言軟語地哄:“你知道我剛才去那裏了?我去給你買蛐蛐罐兒了。你不是在屋裏呆的悶嗎,我就去大柵欄那塊買了兩個青頭。大個兒的那個給你,咱倆回頭在家鬥蛐蛐兒。”
像小時候那樣,他一哄我,我就不再跟他鬧,即便是今天也一樣,垂下眼睛,我一言不發,就著他的手吃藥。
吃完了藥,肖南說要帶我到院子裏曬太陽。 他在床邊蹲下身來,我聽話地靠上去,把手摟住他的脖子。 他扒著我的腿,將我背起來。 有一下沒一下的,我的臉輕輕蹭著他的腮,他已經開始刮胡子了,麻蘇蘇地有些紮人。
把臉埋在他的背上,我酸澀地笑了。

以後的一個月,我和肖南絕口不再提那天的話。 肖南細心地照顧我,我也很快地好了起來。
等我能下床的那天晚上, 我悄悄地把兩隻蛐蛐兒放了。

爸爸開始嚴密地監視肖南的行蹤,並且已著手聯係在法國的友人,為肖南聯係學校。 對此,肖南不置可否。
每天放學時,家裏的車已經等在聖心中學大銅門的外麵。 而星期天,也得在老王的陪同下才能出門。肖南不再跟我說起革命的事,我也乖乖地不問。但我知道,他的活動比以前更頻繁,因為每隔三四天,我會在半夜裏,睡眼惺忪的跟著他到後院裏,看他踩著椅子翻過高高的牆頭,然後我再把椅子扛回房間,銷贓滅跡。
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
肖南回來的時候總在淩晨,而我,也隻有在聽到他悄悄地潛回隔壁的房間後才能入睡。

肖南與父親之間的衝突爆發的時候,我不在家。 那天,我和秀明陪媽媽去暢春園看戲了,演的是《琵琶記》,戲散的時候,姆媽和秀明為了趙五娘哭得淚人兒一樣,害我坐在車上一路左哄右勸。
回到家一過中門,就覺得不太對勁,後院堂屋裏的燈大亮著,隱約傳來了爸爸和肖南的爭吵聲。 忠心的老王守在門外,見到我們象是看到了救星,連忙迎上來。
“太太小少爺,你們可回來了。”
“怎麽了?” 姆媽扶著我問道。
“聽著是老爺要大少爺去法國留學,大少爺不肯,反而說要去找——找共黨,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
果然,屋裏兩個人都在氣頭上,聲音大得已經失了顧忌。
“你忘了你親生爸爸了嗎?!” 是爸的聲音。
我和媽推門進去,肖南穿著白色的襯衣,低頭坐在沙發上,爸爸則臉色陰沉地來回踱著步子:
“為了國民政府的建立,肖冠東的腦袋讓袁世凱砍了,血印子還在菜市口留著呢!為了什麽?為了三民主義!可是共和政府還沒有穩定,你竟然加入共匪!”
見肖南默不作聲,父親越來越生氣,平日的溫和親切蕩然無存,漸漸臉暴青筋,大吼大叫起來:
“逆子,你這個逆子,你怎麽對得起你死去的父親?!”
“逆子?” 聽爸爸罵他逆子,肖南稍稍抬起眼睛,反唇相譏:“如果我是逆子的話,我也是一個逆子的逆子!!”
“你!”
肖南從沙發上站起身來,他已經十八歲了,個子長得高高的,連爸爸,都不得不仰著臉看他。
“爸爸,您和肖冠東不都是逆子嗎? 當初你們的夢想是什麽? 是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社會!可是你們建立了什麽?是軍閥割據、民不聊生!您一個國民黨的老黨員,卻是靠給奉係軍閥賣命當的師長?現在呢,全國統一了,他們又重新建立了沒有帝王頭銜的新獨裁!” 肖南目光炯炯,神采飛揚,越說越激動,“日本人已經占領了半個東北,而國民黨政府還在一味的剿匪。 你們,你們已經墮落了,你們的努力早已變質了。 隻是您,您還沒有辦法接受自己夢想破滅的事實。 爸爸,現在的中國,需要新的革命!”
盯著爸爸,肖南一字一句地說:“肖冠東死於二次革命,我,願意死於第三次!! ”
我癡癡地看著。
父親的聲音陡然低了,緊皺著眉頭,他沮喪地分辨:“我們根本沒有來得及修複這個社會,我們需要時間,時間和安定。”
看著肖南,他語重心長地說:“肖南,相信我,每一次革命之後,都像一個巨浪,退潮之後總會泥沙俱下!”
可是肖南不為所動:“爸爸,我們現在有了一個更完善的主義,我相信,新的民主主義政府有能力避免國民黨犯下的錯誤。”
父親絕望地用手抱住了自己的頭,坐在了椅子上。
良久,他終於緩緩地抬起頭來,滿眼的心灰意冷:
“好,阿南, 你走吧。”
媽媽一驚,剛要出言阻止,被爸爸用手製止了。
隨後,爸爸說出了一句讓我久久無法原諒的話。
“肖南,隻要你走出這個家門,就不再是我的兒子。 記住,從此以後,你和我李政再沒有任何關係。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曾經是你的爸爸。”
肖南一怔,隨即傲然的略抬起下巴,他的眼睛在燈光下熠熠閃著,象黑夜的星辰。
“放心。”肖南說。
皺著眉頭,肖南最後看了一眼媽媽和我,外套劃過弧線甩在肩上,然後轉身出去,“砰”地一聲,撞上了房門。

爸爸不許任何人去找肖南,媽媽隻好盼著肖南賭氣去了同學家,過兩天氣消了自個兒能回心轉意。
誰知,三天後的下午,秀明領了一個人來我房裏,是綺真。 一年不見,她已經長大了好多,臉瘦了,身材也變得修長。 看見綺真,我無端地感到有些緊張。
綺真開門見山地說:“李同,昨天一早,我哥和肖南一起走了,去找那邊的人了。”見我呆在那裏,她疲憊地笑笑:“他們說——先去安徽,再去江西。”
“——共黨,處境很危險,” 說著,綺真忍不住落下淚來,“會很苦。”
我看著沙發一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肖南讓我告訴你,說他將來還會回來看你和伯母。”
綺真想安慰我,卻連自己的心情也無法打理,坐不住,很快就告辭了。 臨走前,在門檻上又補了一句:
“差點兒忘了,肖南還說,祝你成個大音樂家。”
我沉默地聽著。
這祝福即便不是個諷刺也象個諷刺。
綺真走了,我關上門,整個人埋在床上,失聲痛哭。

十八歲的肖南摔門而去的那一刻,像一個神話,深深刻在了我心頭。 我一生都留戀他那天年輕明朗的額頭,英武的身姿和決絕的神色。
1931年的那個冬天,結束了我快樂的童年。 更準確一點說,早在幾個月前,在肖南把我從革命隊伍裏開除出去的那個午後,我的童年就結束了。
我漸漸習慣了沒有肖南的生活。專心地學音樂,換了一個老師,後來又找到了榮主音樂專校的吳教授,跟他學習管弦樂。 我傾心研究John Coltrane的藍調布魯斯,以及吳教授從青海收集的民歌形式——少年與花兒,並嚐試著把降B調高音薩克斯管的演奏與中國民歌結合起來。
北平的春天,桃花似錦。 北平的秋天,雲淡天高。
在家裏,我依然是個乖巧的好孩子,出門訪客,也不失溫文。
日子,在沉默中流逝。
這期間,日本人在東北建立了滿洲國,隨後,又占領了熱河。 國民黨內外交困,一邊抗日,一邊傾注人力物力打掃後院,誓在南方剿滅共黨。
不時地,我會去劉義勉家。因為劉義勉間斷地還寄信回來告知平安。 開始時,信從江西來,進而湖南,到了1933年的冬天,信突然斷了。
不久我從報上看到了剿匪勝利的消息,才知道當時南方形勢急轉直下,共黨已經被迫轉入長征,人員損失慘重,據稱十不存一。 劉義勉和肖南從此再無音信。
這時候,在北平小小的音樂圈子裏,我已經漸漸有點名氣,也有了幾個自己的朋友。 瞞著父親,我和一個唱片公司簽了協議,錄製了兩張爵士樂的唱片。 三十年代,趕上了有錢人家玩留聲機的時候,唱片在上海和天津賣得出乎意料的好,我也算有了自己的積蓄。
我過著簡單的花花公子的生活,讓爸爸非常滿意。我盡量地避開爸爸,我依然無法原諒他。他明白我心中的怨憤,也眼見地蒼老了。

又過了半年,一個午後,我不經意地在爸爸的書房裏翻看時,在一疊文件下麵,發現了一張印著“機密”字樣的文件。是華北軍團的通緝名單! 我仔細一個一個查下去,在不起眼的角落裏,看到了一個名字,紅一方麵軍十一軍團三營營長——周懷遠。我如釋重負,那,是肖南的化名。
至少他還活著。
我站在爸爸的書房裏,像一片幹枯的樹葉漂浮在無邊的海裏,心裏空空蕩蕩的,悲喜交集。幾乎在那一瞬間,十六歲的我終於明白了一個多年的事實,我愛肖南,
我是那樣的思念他,日日夜夜地思念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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