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沒啥好說的,都來我家喝酒吧
正文

《肖南》第三章

(2010-03-25 22:21:20) 下一個

( 三 )
事發時,已經到了第二年的初夏。
那天早上,我起了床就有些頭昏腦脹。 因為害怕姆媽和肖南逼我吃藥,所以我打定主意沒告訴任何人。 早飯的時候,我說要到自己房裏吃,偷偷跑出去,把油條倒進了垃圾桶。吃完飯,肖南要帶我出去,也被我推托掉了,我說已經好幾天沒練琴了,要補課,他就跑沒了影。
練了一會兒琴,還是有些鼻塞頭重。 我推門出去,百無聊賴地在院子裏晃。
五月,雖然換了單衣,天還很涼爽。 梧桐樹巴掌大的綠葉子重重疊疊的,留下了很多蔭涼。 新來的小丫頭子秀明在院子裏給金魚換水,我蹲過去搗亂,撩起水珠往她臉上彈,她也反過來潑我。咯咯唧唧笑了一會兒,我們蹲在那兒閑聊,秀明突然鬼鬼的笑著湊過來腦袋對我說:
“你知道南少爺昨天跟我說什麽?”
“什麽?”
“他說,你們家剝削我!” 秀明比我大一點,圓圓眼睛瞪大了也挺好看,“‘剝削’唉,嚇了我一跳。聽著跟千刀萬剮差不多。”
“他說的也有道理。 你怎麽來的我家?” 這種詞我在劉義勉家聽多了,所以在秀明麵前,絕對有資格故作深沉。
“窮唄。 我有四個弟妹,懷柔的地又少。虧來你們家,吃飽了飯,每個月還有兩個大洋的份例。”
我語拙。
想著要是肖南在就好了,肯定知道怎麽跟她講道理。
決定換個話題。
“我爸那兒有客?”
“嗯,一早就來了,在廳裏喝茶呢。”
“什麽人?聊天還要關著門?” 我抬頭看看大廳。
“是個署長,管老師的那種。”
“嗬嗬,” 我逗秀明,“你夠行的啊,連署長都知道了。”
“討厭。” 秀明拿水珠彈我。 突然又湊過腦袋來,壞壞地說:“同少爺,我今天早上倒垃圾的時候,看見了兩根油條。你說,我該不該告訴太太啊?”
我抬手去揪她的辮子,她比我更快,一甩腦袋,拎起水盆站起身就跑了。
我施施然起身回房,卻聽見大廳門響。 爸爸和一個中年人走出來,我連忙站在一旁。 我記得這個人,是教育署長,和爸爸素有交情。 他走過我身邊時,麵無表情看了我一眼。 我突然有些心驚,正自不安,爸爸已經送他出了門。我轉身溜走,卻聽耳後一聲斷喝:
“李同, 站住!”
緩緩轉過身,刹那間我的臉變得雪白。爸爸極少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跟我到書房去,我有話問你。” 爸的聲音裏蘊藏著怒氣。
我不由自主地挪動雙腿,跟爸爸進了書房。 爸在我身後“砰”的一聲撞上房門。
“跪下!”
我雙膝一軟,“嗵”,跪在了地上。
腦中一片空白,心怦怦象要跳出胸膛。
老天爺保佑,不是因為那件事。
“你告訴我,最近你都在哪裏混?”
“就,就是同學家,還,還有學校。”
“你有沒有經常去北大?” 爸爸的怒氣籠罩著我。
“——有。” 恐懼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去找誰?”
“去,去方教授家,我認識他的兒子方,方韻凱。” 謝天謝地我記著肖南教給我的話。
“啪!” 爸爸猛地一拍桌子,我哆嗦了一下。
“那,你認不認得張文華這個人?”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是直覺地搖著頭。
“可是有人看見你和張文華在一起,他還把一些《赤月》的稿件交給你。” 爸爸說,“要知道特務機構已經盯了他很長一段時間了。”
“我,——我沒有!” 我哆嗦著說不成個兒。 肖南他沒有教我,現在我該怎麽辦?!
爸爸重重歎了口氣,放緩了語氣:“阿同,你從小是個讓我省心的,從來不撒謊,膽子也小,不象阿南,總讓我擔心。 我不相信你會做出這種不要命的事來,好孩子,跟爸說實話,到底怎麽回事?天大的事有爸爸幫你”
我淚眼婆娑地看著爸爸,可還是搖了搖頭。
對不起,爸爸,可是我也不能出賣肖南。 我不說話,是不是就不算說謊了?
爸爸氣的嘴唇哆嗦起來,扭頭看了一圈,抓起了一個雞毛撣子。 我張著嘴,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從小到大, 我還從來沒有挨過打。
我隻知道喃喃地叫著:
“——爸,——爸。”
一陣抽痛烙在我肩膀上,接著又是一下。 爸爸下手很重,我哭著,扭動著身子躲避著飛舞的竹棍兒,卻不敢站起身來。 沒幾下,竹棍兒就散了。 我滿腦子責備秀明,為什麽這麽早讓我換上小單褂,竹刺刮在細嫩的胳膊上,火辣辣地疼。
“你為什麽去找張文華?”
“是你自己去的嗎?”
“肖南認不認的他?”
爸爸停了手,看著我。 淚珠掛在我的睫毛上,我抽噎著,隻是搖頭說不認得,不認得。
“你知道麽,張文華已經被捕了,就是昨天。”爸爸陰陰地說.
我猛地抬頭看著他,瞬刻間又醒悟到,我睜大的眼睛和驚疑的目光一定暴露了我。
“你認得他!” 爸爸臉更陰了。“你知不知道這是殺頭的事,一旦你們走上了這條路子,不要說前途沒有了,搞不好就會死無葬身之地。造反誤國!今天我要不及時把你們攔住,你們將來會後悔一輩子。”
我垂下頭不說話。
爸喘著氣,轉身走到櫃子後麵,拿出一個棄置已久的馬鞭。
“你還是不說?”
“啪!”
現在我才知道鞭子和竹棍兒的區別。 火辣辣的劇痛“刷”的一聲掠過脊背,讓我一下摒住了呼吸,
“——爸!——爸!” “啪!啪!”
我慘叫出聲,竭力用雙手護住頭,讓脊背承受劇痛。 鞭子卷過皮膚,一下緊似一下,開始有血珠飛濺在青石板上。
“阿同,你隻要說實話,我就不再追究。”
“——我, 爸,——我不,不要說!”
“啪啪!啪!” 爸爸瘋了一樣抽著我。 滿屋裏隻聽到皮鞭著肉的聲音,我的尖叫聲,還有媽媽焦急的拍門聲和哭聲。
不知過了多久,我已經哭不出來了,趴在地上,再沒有力氣躲閃。 身上漸漸麻木,似乎也沒有象開始那麽疼了,青石板上的血珠已經濺得到處點點滴滴。
爸爸終於停了手。
他喘著粗氣喝道:“跪好!”
我緩緩用手支起身子。
“好好在這兒跪著,不許吃午飯,等想明白了,再讓門衛叫我!”
“哐!” 書房的門關上了,然後是上鎖的聲音。 媽媽與爸爸爭執的聲音隱約傳來,我已經聽不清了。
我搖搖晃晃地跪在石板地上。 背上胳膊上的劇痛火燒火燎,攪和著惡心和眩暈的感覺,一陣陣襲來。我迷迷糊糊地想。肖南不知跑那裏去了,他若是回來,看不到我的暗號,會不會撞上爸爸。
身子越來越熱,膝蓋也越來越疼了。 昏昏沉沉地,我不知跪了多久,終於眼前一黑,咕咚撞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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