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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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肖南》第二章

(2010-03-25 22:18:34) 下一個
( 二 )
最開始學音樂的不是我, 而是肖南。
他的手,天生是用來彈鋼琴的,指節突出,大而修長。 爸爸給他請了一個教音樂的先生。 那先生長了長長一張青白的臉,原是個破落戶,把家產敗光以後,隻剩下一手的好琴能用來糊口了。 他大概覺得靠手藝吃飯是一件很可恥的事,所以終日悶悶不樂,很少說話,我常常賴在他們上課的琴房裏,他也不管。
隻有肖南會偶然回過頭來,罵我:“阿同, 滾一邊去。”
我不一定比肖南更有音樂天分,但我肯定比他更有興趣。 沒有幾天我就看明白了那些個彎彎曲曲的譜子,並且能用一個手指頭準確地找出我想彈的音符。於是爸爸就讓先生每次再多教半個課時,算是加了我這個學生。 十歲的時候,我最愛幹的事就是和肖南四手聯彈那首 《啤酒桶波爾卡》。
四合院裏,在北平秋天明朗的午後,陽光透過格子窗照在琴房裏。 我們並肩坐著,肖南穿著白色的襯衣,輕快地敲著琴鍵,我負責在適當的時候彈出滑稽的打擊擬音。“嘣嘣,噔磴,卟——”。 這個時候,肖南總是一邊彈一邊看著我“嗬嗬”地笑個不停。
後來,我有時侯想,如果不是肖南迷上了其他東西的話,或許他會成為一個不錯的鋼琴師,和我在北平的舊宅裏,平安地渡過一生。

改變了肖南的東西,是文學。
那時候, 他大約十四五歲。最開始,他往家裏帶一些小本子,有舊的《新青年》,也有小說,象什麽《為了奴隸的母親》,《小說新編》。 到後來,印刷的書變成了油印的小冊子,還有英語的東西(我們上的聖心中學一直有神父用英語講授《聖經》,所以肖南已經可以不費力氣地看原文了)。有時侯,他也自己寫文章,翻譯東西。他總是小心地把書和稿件藏在席子下麵,不讓家裏人知道。但他從不避諱我,為了他的信任,我沾沾自喜。
他經常和劉義勉等幾個同學在一起紮堆,討論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德先生,賽先生,階級分化,還有一個德國人的名字,叫卡爾。 他們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樣子,我也就跟著莫名其妙的激動。 因為義勉哥的父母比較開明,他們家的那個小洋樓就成了哥哥們聚會的最佳場所。
綺真比我大兩歲,已經十四了,每日裏打扮得花枝招展,常常端了水果盤子,到劉義勉房裏給我們打招呼。
我知道肖南長得高大英俊,在學校裏就常常有女生愣頭愣腦地看他。 不過,劉綺真讓我格外不爽,因為肖南跟她說話的時候,總是笑。

有一天,我和哥哥去劉義勉家,快到巷尾的時候,我停住了腳。
“哥,” 我悶悶地說,“我不喜歡去劉義勉家,你們以後不能換個地方麽?”
“為什麽?劉義勉怎麽得罪你了?”
“是綺真,……她看你的時候老是色色的。”我撇撇嘴角。
肖南嗬嗬笑起來:“小毛頭,你懂什麽叫色色的?”
他伸手去按門鈴。
我往後退了兩步,拍手叫道:
“洋妞,洋妞,打陽傘,戴洋帽。脖子扭三扭,蛤蟆也賣俏。”
肖南立刻追來打我。
門“吱呀”開了,劉綺真果然俏生生地站在那兒。才三月天,她就穿了洋紅夾紗的旗袍,頭發簾兒用火鉤子燙彎了,蓬鬆鬆罩著一張小圓臉兒。
“切。” 我呲鼻。
“南哥哥,你又帶你的小尾巴來了?” 綺真的聲音嬌滴滴地紮人耳朵。
“討厭! 你再說,我就不讓我哥來你們家了,稀罕?” 我推著哥哥就上樓,不讓他有搭訕的機會。

那天,我第一次聽到了“張文華”這個名字。
我知道,在劉義勉家聚會的人裏麵,有一兩個年齡大的是北大的學生。他們常常帶來一些油印的小冊子,那是個地下月刊——《赤月》。
我和哥哥一上樓,就看見那個矮胖的北大學生張偉正布置什麽。劉義勉探身給我們打招呼,張偉也露出特高興的樣子。
“肖南,怎麽才來,正等你呢。”
“我爸今天出門特晚,好容易才溜出來。“
“從下一期開始,你就要變成我們《赤月》的重要寫手了。” 張偉說。
哥哥立刻興奮地坐過去。我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流行的法蘭西武俠小說《俠隱記》,翻看起來。
“你年齡雖然小,但文筆犀利,思路清晰,是個好辯手。而且對當局的惡劣行徑寫得很有說服力。”
“嗬,” 劉義勉嬉笑出來,“你也不看看他爸是幹什麽的。”
張偉很有氣勢地一擺手,劉義勉伸伸舌頭閉了嘴。
“所以,我們決定,吸收你為我們雜誌的正式編輯。”
“真的?”
我從側麵看著肖南。他的眼睛亮亮的,秀挺的眉毛微微挑起來,神采飛揚。
“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就要和《赤月》直接接觸了,要格外小心。 上個月,我們的印刷室就被搜——” 張偉突然頓住了,抬頭看著坐在門口的我,“即便是李同,你也不能帶他來編輯部。他年齡小,小心他會被你爸套出話來。”
我緊張起來,瞪大眼睛看著肖南。
“沒關係,他是我從小培養的死黨。” 肖南斜眼看我。
“而且還能當個掩護。” 劉義勉也幫我說話。
我一愣。 隱隱約約的,一絲酸澀冒了出來。
我知道這是真的。 每逢爸爸問起我們去哪兒了,哥哥就會胡亂編個理由,“我和阿同去打球了”,或者“阿同讓我帶他去天橋”。 那種時候,我就在旁邊猛點頭,看也不敢看肖南。
我討厭對著爸爸撒謊,這讓我心神不安。 可是,我也知道,肖南的事不一樣。
張偉勉強點點頭,繼續派任務。
“以後,你要和我們主編張文華直接聯係了,他也是我們社會科學研究會最早的成員之一。你去找他的時候,千萬要小心,那兒是我們幾乎僅存的聯絡點了。 而且要盡量少去,如果有太多進步青年去找他的話,他那裏也會受到懷疑的。”
“-----。” 肖南皺著眉頭,苦苦思量。
“讓李同去幫你送稿子!” 劉義勉突然說。
“不行!” 肖南生氣。
“太危險了。” 不記得是誰說了這句話。
“他年齡小,又象個人畜無害的小少爺。沒有人會懷疑他的。” 劉義勉不放棄。
肖南扭頭看著我。
我知道劉義勉說的有道理。 我雖然快十三歲了,可是個子小小的,白白淨淨,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再穿個格子呢的小西裝,打死都不象個危及政府的家夥。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那天第二次,我心裏難過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肖南回答什麽,他不讓我去,我會難過,可如果他讓我去呢——?
我等著肖南。
肖南盯著我,不說話。
肖南為什麽不說話? 他不是從不讓我一個人去危險的地方嗎?
事實上,不管他回答什麽,我都會去幫他做這件事。可是那天,我心裏卻執拗地想聽他說:“不行。”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為大局著想,肖南。” 張偉也同意了。
“——”
那天,我終究沒有等到他回答。
我心裏的那點酸痛悄悄地蔓延開來,卻丟了手裏的書,搶在阿南前麵大聲道:
“隻要能幫你們忙,我願意。”

父親的官越做越大了。可是我卻感到,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了。 在家裏的時候,他常常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沉思默想。 不再親切地撫著我的腦袋問我一天的行程,也很少過問肖南的成績了。 這樣的父親讓我感到陌生和害怕。 我不知道如果他曉得了我和肖南的秘密,會有什麽樣的反應。我也不知道我們做的事到底有多危險,一旦被發現,會有什麽後果。 大部分時候,和肖南在一起的快樂讓我忘記了這些疑慮,我們兩個忙忙碌碌、全心全意地投入了他們所謂的“事業”。
是的,那段時光裏,我和哥哥都醉心於革命。
革命,對於十六歲的肖南來說,是一個崇高的遊戲,充滿了激情和刺激,可以讓他放棄一切;對於我來說,則是用來黏住阿南的工具。

北大在沙灘紅樓,離著景山沒有多遠。紅樓北麵是個小廣場,每次學生鬧事兒都是從那兒起頭兒。 象大多數北大學生一樣,張文華也住在校外,幾乎每個周末,我都會坐著黃包車,經過一小片荒地,到馬神廟西齋的那個小樓去。 小樓是西式的兩層,樓下住著同情革命的方教授一家,上麵多出來的閣樓租給了張文華,那兒,就是《赤月》的編輯部。
張文華是個麵色青黃的青年,目光炯炯,常常在黑黃的牙齒間咬半截熄滅了的紙煙。 我說不上喜歡他,同為革命同誌,他看起來遠沒有肖南明朗。 我一般會在他那裏呆半個小時左右,然後他就會把一遝稿紙放在我的書包裏,有時是修改後的稿件,有時是新一期《赤月》的小樣。
遊戲越來越新鮮有趣,為了躲開爸爸,我和阿南在堂屋邊牆的角落裏掏鬆了一塊青磚,把青磚裏麵敲去一半,再用鎬頭把牆裏麵掏出個坑來,把剩下的半塊磚皮放回去,外麵絲毫看不出端倪,裏麵已經有了一個神秘的藏寶匣。
爸爸在家的話,我就先把稿子藏到我們的秘密寶庫去,然後安安心心地去到堂屋裏纏姆媽,或者找秀明來欺負。肖南自會在放學以後取東西。
每當我從北大回來,肖南都激動不已。 他常常興奮地撓亂我的頭發,揪我的耳朵,然後就跑進自己的房間,坐在燈光下,凝神改稿。 桔紅色的燈光調和了他麥色的皮膚,在容長的臉上打下柔韌的光影。 我則在肖南身後吹爸爸新買給我的薩克斯管,反正他從小就習慣了我製造的噪音。
對於他做的事,我沒有興趣,我關心的隻是肖南。
還有就是,我對意外沒有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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