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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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肖南》第一章

(2010-03-25 22:17:16) 下一個
今天有問題跑到文學城移民論壇裏問,想起來自己這個id和曾經混跡的原創論壇,《肖南》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寫得一篇老文,可能比較幼稚,希望大家不要見笑。

《肖南》

第一部分
( 一 )
歌廳裏燈光很暗,人影綽綽,空氣裏彌漫著香水和紅酒的混合氣息。 男人女人們覆蓋在深深淺淺的絲綢下,如同在黑暗中珠光閃爍的幽靈,緊緊相擁著,在樂曲中緩緩移動。那天晚上,第三隻舞曲過後,照例有十分鍾的靜場,我放鬆地斜靠著後麵的鼓架,象往常一樣,仔細地用布擦拭著號口。
當時我沒有看見他,後來小建告訴我說他站在舞池中央,動也不動地看著我足足有五分鍾。他真的是有病,瘦骨伶仃地穿了國民黨綴滿勳章的軍裝,躬身站在舞池中央,神色淒涼,像是一個過了時的小醜,事實上他就是。 我終於發覺了他,隻能憤怒地把臉扭過去,希望不會因為他的存在而受到騷擾。可是媽的我跟他長得太象了,那一樣精致的五官,一樣蒼白的膚色,讓我垂頭喪氣地感到了別人驚異的眼光。
“是你爸爸嗎?” 小建是提琴手。
我“呸”了一聲,提起了手裏的薩克斯管。
悠揚流動的樂聲如同月穀春鵲,憑空鳴響,一瞬間,掩蓋了所有的淺笑低語。舞客們驚訝地聽著這突如其來的號聲,紛紛把目光看向樂池,尤其是他,他連吃驚的時候都帶著憂國憂民、悵然若失的神情,這種神情讓我心中恨意暗生。他的臉上日夜積聚了這種令人厭憎的憂鬱責任或者說若有所思,我已經不再記得,那雙眼睛裏是否曾經有過任何一種單純的表情。
幾年以後, 在我所愛之人的臉上,我又看到了同樣的複雜,難以避免地,我想起來了上海的這個晚上,驚訝之餘,不由得心碎神傷。
清涼的樂聲如抽開的蠶繭,絲絲縷縷地在黑夜裏飄著,綿綿不絕,如入無人之境。我嫻熟地吹奏著《江門開》,這是個傷感的曲子,是一個民間女藝人在麵對著滔滔江水歎息自己的孤獨,象所有的農村哭悼一樣,節奏難以分辨而且一再重複,以至於許多人聽著這支無法跳舞的東西,怒火中燒地瞪著我。我視而不見。
聽啊,聽我的號聲。 如我夢想中黃土高原的曲線,簡單質樸又輾轉纏綿;如我記憶中北平那黃昏時候的城牆,晚霞滿天,鴉聲四起。一直到經理把我死拉活拽地弄走,那號聲都一直在大廳半空,如泣如訴,婉轉悠揚的回蕩。
果不其然,那天下夜班的時候,在歌廳後門僻靜曲折的裏弄裏,他,還有他後麵的三個衛兵堵住了我。我想跑,但沒有跑成。 我象他一樣麵色蒼白充滿勇氣,但是他的我身材卻天生比我高大許多。 三個大兵按住了我,絕望又厭惡地,我閉上了眼睛,忍耐著低下頭去。
“……阿同,阿同啊,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姆媽,她天天問我,天天問我。我隻能說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似乎緊靠著我的耳朵,絮絮地,攪得人心力交瘁。不用回頭,我都能想象他臉上強打精神的沉鬱。我的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大叫:“閉嘴,閉嘴!不要這個樣子,請不要這個樣子!你的鋒芒呢! 你的那些個傳奇呢!”
“小南和你, 你們都不回去。你媽媽的頭發,我的頭發, 都快白光了,你看,你看。……天太黑,你看不見。……阿同, 回去吧,回去看看。你媽天天叫著你,還有阿南。 你知道阿南他……”
我沉默地聽著,聽他如此輕易地在嘴邊重複著這個讓人心悸的名字。

我被裝上火車時,江南下起了小雨。
坐在溫暖幹燥的車廂裏,我看著窗外。
早春三月,柳樹剛剛泛青,桃花快要開盡了,雨霧茫茫的田野裏,掠過一個一個帶著鬥笠的農人,景色如畫,他們的表情卻一如我的木訥。我把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緩慢的呼吸在透明的玻璃上形成了淺淺的白色水霧。
江南,江南,我從來都不屬於你,我隻是一個在其間遊走的北平浪子。
北平,北平,我又要看到你晚霞如扇般包裹的城牆了麽?

家,蕭索依舊,青灰色筆直的院牆上,歪斜的鐵色棗樹探出半個頭來,掛著幾顆去年秋天沒有被孩子們打盡的棕色棗子。聽見車響,母親迎出門來,她瘦了許多。我的身材來自於母親,纖細而勻稱。 走過去把她摟在懷裏,我的心裏湧出了幾年來的第一絲愧疚。母親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哭,直到晚間,她來到我房裏,才又提起了肖南。
“阿同,你知道阿南在哪兒的,對不對?”
我垂著腦袋,不說話。
母親又哭了,我暗暗歎口氣道:“姆媽,你放心,他應該還好。”
“他是在那邊,對不對?他是當兵嗎?也打仗嗎?你告訴我,我不會跟你爸爸說的。”
我不想聽他的名字,所以扭過頭去。母親的聲音靠近了一些,更加傷感:“阿同……你們不懂,其實我即便告訴你爸爸,他也不會再責備阿南。 你們都恨你爸,……你們不該這樣,他那麽疼阿南,從小把他當成自己的影子……”

肖南,是肖冠東的兒子,也是我爸爸——國軍第二十五師師長李政的養子。
孫大炮領導的二次革命失敗不久,年輕氣盛的國民黨黨員肖冠東就潛回了北京,企圖策動新的討袁計劃,不料消息走漏,肖冠東被袁世凱擒獲,兩天後在菜市口砍了頭。 同樣年輕氣盛的李政聞訊趕去了東北,找到沈陽郊區的一個農村,千裏迢迢,從那裏抱回了變成孤兒的肖南,交給了新婚不久的妻子。
李政沒有給肖南改姓,說孩子是給他的同誌肖冠東養的,肖南當牢記父誌。 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父親的這個決定對於我來說,意義重大。
那個兩歲的孩子,調動了我母親全部的愛意,以至於兩年後出生的我備受冷落。 後來,我常常想,如果不是我也一去不回頭地愛上了肖南,我一定會嫉妒死他的。
據媽媽說,肖南從來都不肯抱抱我,他說因為我軟趴趴地象一個鼻涕蟲,還常常弄他一手口水。可我自小就是個人見人愛的,無論是媽媽漂亮的女友們,還是我們家上上下下的傭人,都熱衷於把我抱在膝上,把大大小小的臉湊過來磨蹭我。開始我還好,後來就煩了,女人們,真是羅索。我的步子越來越穩,也越來越快,逐漸可以跟上肖南了。不可避免的,四歲以後,我變成了我哥哥——高大英俊、神偉無敵的肖南徹頭徹尾的跟屁蟲。
我記事的時候,北京就改了名字北平。我們住在兵馬司旁邊的一個大四合院裏,院子中間是棵很大的梧桐樹,餘下的就都是棗樹了。春天,棗樹會開出一簇簇的小小的黃綠色花朵,甜甜的香氣每日家都能引來一群群嗡嗡的蜜蜂;夏天雨後,梧桐樹下會出現指甲大小薄薄的洞,摳一下,洞口變大來,隱隱約約就能看見裏麵龜縮著的知了幼蟲,張牙舞爪,披著堅硬的盔甲,再過一會兒,這些盔甲兵就會被肖南用小棍子一點點釣出來,麻麻癢癢地放在我的掌心上。
剛開始,爸爸很少回來,到我五六歲的時候,他才開始在北京政府裏做事,身後總是跟著一個副官。 院子裏也慢慢熱鬧起來,一個車夫和一個新來的老媽子住進了西廂房。
爸爸閑暇的時候,常常要把我和肖南叫到書房裏去,檢查我們讀書寫字的事。 不過他大多數時候是跟阿南講一些外麵的事情,從老佛爺到段祺瑞,間或教導我們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之類的,嗡嗡嚶嚶沒完沒了的,讓人十分悶氣。 這個時候,肖南最會捧場,總是瞪著眼睛聽,隔一會兒問上點什麽,頓時可以讓爸爸興奮起來,口沫橫飛,忘乎所以。 我不敢溜出去,隻好一邊百無聊賴地翻著《山海經》,一邊暗自慶幸有肖南聰明能幹的大腦殼在前麵幫我頂著。
肖南比我大四歲,長得又高又壯,捉鳥爬樹,無一不精。爸不在的時候,他就帶著我在大門外的巷子裏橫衝直撞。隻是當他和其他孩子玩一些危險遊戲的時候,我從不參與,大多是袖手站在安全範圍內,給肖南加油,看他把張家老二從土堆上拉下來,再飛身上去,插上自己的藍旗子,轉身得意洋洋地搜索著我的身影……。
晚間回家的時候,肖南往往已經一身的土,外帶著撕開了的褲兜,我會率先溜進家門,偵查敵情(說白了就是爹情),若是爸爸不在,肖南自然大搖大擺地進來,媽媽便一邊責罵,一邊給他換衣服。 幹幹淨淨的我袖手站在旁邊看著,嘻嘻地笑。不過肖南也因此比我多穿了好多新衣服。
爸爸早年去過法國,很有些洋派,所以稍大一些,肖南便被送進了一家教會中學,在那兒,阿南認識了他的死黨劉義勉。 劉義勉家裏做紡紗生意,住得離我們家也很近,是個出了名的好鬥分子。不可避免地,肖南偶然會卷入真正的街頭大戰。 隻有這個時候,他不許我跟在後麵。
記得有一次,我八九歲的時候,剛吃過晚飯,天還亮著。 劉義勉跑來說有人欺負他妹妹綺真。有幾個大孩子在新街胡同那邊,摸綺真的頭發,還搶了她的卡子,害綺真披散著頭發哭著跑了回來。肖南也不多問,跟著劉義勉就往外跑,我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麵。 出了後門,肖南倏地停步,轉過身來對著我。 我把手背在後麵,嘟著嘴看他。
他擰起眉頭道:“我說過了,這種時候你不許跟著我。”
我不說話,他隻好放下身段來哄我。不一會兒,見我不為所動,肖南也惱了起來,飛起一腳,踢在我屁股上。
“滾回去!”
血一下子湧上了我的臉,我使勁眨著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
“哎,你弟弟哭起來很可愛哦。”劉義勉壞笑著扯了一下肖南。
肖南黑著臉看著我,停了一下,掉頭跑掉了。
這次我沒有再追上去。磨磨蹭蹭地走到巷口,我靠著牆角坐下去,把臉埋在胳膊裏,一麵哭一麵等肖南。
夕陽染紅了街上的槐樹和兩邊的院牆,空氣裏飄著煤煙的味道,遠處有鴿哨嗡嗡作響,肖南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迷迷糊糊之中,有人拍我的臉。然後一個溫潤的手掌欺進來,托起了我的下巴。我哼嘰了一聲繼續睡。但是下一刻,我就頭朝下被人扛在了肩膀上。肚子生疼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是肖南! 我哇哇大叫起來,掄起拳頭“嗵嗵”捶著他的後背,讓他把我放下。他隻管大步往家走,吱呀開了我的房門,把我摔在床上。小腿撞在木頭床邊上,疼得我又開始大叫,可隨即,肖南怒氣騰騰的吼聲嚇得我閉上了嘴巴。
“你是個傻子呀? 大半夜蹲在街上,給拍花子的拐跑了怎麽辦?”
“……可是現在才八點多……。”
“啪”!我腦門上挨了一下。
“你不知道你長得紮眼啊? 白臉大眼睛,連大白天都有人想把你拐走。”
“你!”
我突然覺得有無限的委屈,傍晚的事兒又從腦海裏蹦了出來,更別提我在街上睡著的時候冷風瑟瑟、黑咕隆咚……。我哇地哭出來,掉頭撲在了被子上,兩腿直蹬,把床板踢地怦怦一通亂響。
肖南不吱聲了。我哭著哭著,偷著側臉去看他 。他站在那兒,手足無措,懊惱地摸著自己的耳朵。過了一會兒,他猴上床來,趴在我肩膀旁,用手笨笨地磨蹭我的頭發。
“好了,好了。愛哭鬼……。”
“嗚嗚……。” 我不依不饒地。
“好了,阿同。明天我和劉義勉商量好了去天壇,還要做電車喔。 你去不去?”
“不去!” 我賭氣叫道,不過哭得有點累了,不知不覺聲音小了許多……。
“真不去啊?那……,那我們就帶綺真去好了,綺真肯定高興死了,唉呦,你幹嘛踹我啊,你看,大腿都被你踹青了!”
他在後麵誇張地大叫,我趴在被子上嘿嘿兒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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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312 回複 悄悄話 從小說的尾聲翻到這裏看,文字很美!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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