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月明三千裏》
(一)我回到了瓦城
我於泰德四年春回到了瓦城。
瓦城已經不再叫瓦城了,漢人給了她新的文字和名稱,他們稱呼她為沙州。
依然是城北沙漠城西草地,城南,有一眼泉。
我站在瓦城的城頭向東看,東麵是青色的文沙山,在山的後麵,在永嘉十年,我們第一次相見。
第一次,我隻是遠遠地看到了她的影子。
她在敵軍的主帥陣中,副將正在為我指點方位,黃沙模糊了對方的陣線,正在我眯起眼睛辨識的時候,一箭當胸如電,我倉皇後仰,非常狼狽地抓住了尾羽。士兵們簇擁起來,擋在我的身前,我低下頭去,在箭杆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那時候,我不過二十歲,作為一個年少的將軍,跟隨在偉大的冒頓單於左右,而她,不過還是個女孩子,尚未建功立業,剛剛抵達瓦城。
瓦城的主人,是她的哥哥——王子顯莫倫。
兩年以後,顯莫倫戰死。
瓦城,也變成了她的城。
而現在,我正站在她曾經駐足的城頭。
那是永嘉十三年,我已經做了西征軍的主帥。
我默默地向城下瞭望,注視著一個賣甜瓜的老人,想象著當年她的視野,想象著當年我的樣子。因為我曾經端坐馬上,拖一柄銀槍,身後五千騎兵,就在那個老人站立的地方。
那時候,她看到的我,沒有花白的頭發,沒有溝壑般的皺紋,隻有青春,隻有速度,隻有智謀,隻有喧囂。
而我依然看不清她的樣子,銀色的盔甲遮住了她的秀發,太陽在她的四周形成了刺眼的環,我隻能看到她的輪廓,和她身後如林的旌旗。
那,是我們第二次相見。
那一次相見持續三個月,直到我們分出了高下輸贏,直到一個成為另一個的俘虜。
看了半日,我有些疲乏了,我的腿被風寒侵蝕已近三年,所以久站非常困難。我慢慢地向城樓走去,擦肩而過是曹應選製下懶散的漢人士兵。曹太守是我的故人,也曾經是我的敵人,當他知道我重新來到瓦城的時候,破例派遣了一個參軍帶我登上城樓。
我想,他有炫耀的成分在其中。
當我和她為了這座城池拚殺的時候,他還隻是千裏外漢軍裏的一個士兵,在我們的傳說傳遍大漠的時候,終日徒步行軍,滿臉風塵,霜滿弓刀。
而現在,我們的城變成了他的城,我們的士兵也早已經散落在廣闊的草原和荒漠上,再也起不了風雲。
我與她成名太早,消失得也同樣很早。
走下城樓,我一個人慢慢地沿著筆直的宣威道向驛館走去。難得一個沒有風的天氣,不見風沙,商販和百姓們都很快樂。走到城中心的時候,我停住腳步,仰臉望向高處一個戲台。
戲台上,一個女人正攜了弓箭,一邊滿場子輕快地跑著,一邊捏著嗓子唱道:——漫漫黃沙遮白日,敵血飛濺石榴裙,控弦十萬無所懼,誤國皆為少年頭——。
她穿著奇怪的染藍服飾,連頭上也插了藍色翠羽,我不禁笑了,真穆外號藍公主,並不是因為她喜歡藍色,而是因為她藍色的眼睛,深色的寶石藍,必須對著陽光才能看見,她的父母叫她藍公主,別人也跟著叫,隻是很少有人知道為什麽。月氏族的人在戰場上穿盔甲,此外,便永遠是白色的袍子,腰間用中原運來的絲絛係了,正是這絲絛,引起了匈奴人——我的族人的嫉妒。
月氏族已經從這片大漠上消失了三十多年,曾經看到過那雙藍眼睛的人大都死了,人們也漸漸忘記了月氏人白色的長袍,唯獨記住了我和她之間的愛情。
我站在人群中看了一會兒,不久就看到了我的出場。為了表現匈奴人的凶悍,那個男子特意在臉上塗滿了黑色和紅色的顏料。可是這些人不知道,真正的我,有著一半漢人的血統,雖然身材高大,相貌卻更像中原人。
看著台上真穆與衛緣在沙州城牆上下眉目傳情,我的心裏有一點隱藏了秘密的快樂。沒有人知道,我和真穆真正的第一次相逢是在永嘉十年,那個穿過人群射來的羽箭,便是月下的絲線。
荒漠上的傳說來自於我們麾下的士兵,他們不曾留意那個瞬間,不曾像我一樣,在大戰之後摩挲著箭上的名字數次揣度回憶箭主人的模樣,所以無論是從沙州還是瓜州,戲台上,我和真穆公主的故事都開始於永嘉十三年的第二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