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35萬字的長篇小說《土樓情人》於2017年8月31日在美國南方出版社出版發行,這本書是寫1968年之後的12年,中國福建土樓山區上山下鄉知青生活的一部長篇小說。
在我的這本書裏,有一對下鄉的城鎮居民戶夫婦王祥和康茹
1969年初,王祥和康茹夫婦倆帶著三個女兒文徇、文芳和文娟從閩南江城鎮來到
閩西南山區雲江公社嶺下大隊永昌生產隊落戶,這是他們一家在下鄉之前的一段經曆。
1921年王祥出身在閩南的一個鄉村,父母勤勤懇懇地耕種家裏的幾畝地,供他讀了私塾,後來又送他到城市上了中學。五十年代初,王祥在新中國的建設浪潮中來到江城工作。因為他有文化,很快在政府機關找到了一份文職工作。
他住在一條僻靜的小巷,巷子口是騎樓相連的大街。有一天晚上他在參加單位政治學習的回家路上,街燈忽然滅了。沒有月亮,燈一滅,街巷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剛要走進家門,忽然聽到小巷裏有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和撕打聲,緊接著,好像是被撞翻了的陶器發出一陣刺耳的碎裂聲。
他衝上前去,大喊一聲"誰!"隻見一個年輕女子微弱的呼喚:"抓流氓!大流氓!"
他跑到女子的身邊,大喊一聲:“誰?”
接著一個人影從女子身上爬起來,剛要逃跑,王祥不知哪來的膽量,一腳把這個人的腳掃倒在地,撲上去把他的手反剪起來,痛得這人哇哇叫。
這時街燈又亮了,他看到一個穿淡紅衣服的女人雙手按在胸前,蹲在角落裏喘息,他想:她是否受了重傷?救人要緊,顧不得腳下這個流氓,狠狠踢了他一腳:"滾!"那廝痛得嗷嗷直叫,抱頭鼠竄。
他上前扶起這個年輕女子,發現她的衣服已經被撕破幾處,趕快脫下他的大衣,披在她身上。一會兒,她回過神來,看了看路燈下的王祥,眼裏閃著淚花:"謝謝你了!我好幾次看到你從這兒路過,你是好人。" 王祥說:"我送你回家吧。"
她就是康茹。好在王祥及時出手相救,她才免遭欺負。那天晚上她到一個朋友家,朋友送她一個花瓶,她的家就住在這條巷子,沒想到在走進巷子時電燈熄滅了,就遇到那個流氓,在搏鬥中把花瓶砸碎了,好在沒被碎片割傷。
從此他們就成為好友。康茹父母是南下幹部,父母調到別的城市工作,她喜歡江城,就自己一人留下來,正在找工作,她的家和王祥的家居然是同一條巷子。
同是天涯淪落人,不久王祥就和22歲的康茹結婚了,王祥整整比康茹大12歲,第二年他們就有了女兒王文徇。他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他最信奉孔丘的哲理“君子寡言”,做人低調,拘謹少語,他的性格使他在曆年政治運動中平安無事,後來他們有了文芳和文娟兩個女兒。
文革來了!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政治運動沒完沒了地衝擊著人們的靈魂,讓王祥夫婦膽顫心驚。他倆每天下班就回家呆著,不知要出什麽亂子?
有一天晚上,他們聽到門口傳來撕心裂肺的喊叫,王祥從門縫裏伸出頭瞧,原來是鄰居的一位老師跳樓自殺了,他的家人圍著他鮮血淋漓的屍體啕豪大哭。
平時,半夜三更經常傳來激烈的槍聲,接著停電,夜色籠罩著的小城陷入一片陰森恐怖之中。就這樣,王祥夫婦惶惑不安地過著日子。
那時,王祥在江城鎮文化局工作。有一天,他參加係文化係統的一個政治學習會議,以為無非是老一套的聽文件,加上輪流發言。他準時出席,會議室上百個座位幾乎坐得滿滿的,全場鴉雀無聲,連抽煙的人也沒有了,人人正襟危坐。他才坐下,主席台上的係統張主任就宣布開會傳達一個中央文件,他老老實實地做筆記。
文件讀完了,張主任說要宣布一項決定,大家都知道肯定有人又要遭殃了。果然,張主任從他的文件袋裏拿出一個紅頭文件,厲聲厲色地念道:"經江城縣紅色文化造反總部調查核實,我縣文化局幹事王祥為土改期間的'漏網地主', 王祥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心神恍惚,嘴巴張得開開的,睜看大大的眼睛瞪看主席台發愣。兩個戴紅袖章的造反派戰士走過來,一個人對他大喝一聲:"站起來,把頭低下!"沒等他回過神來,就提起他的衣領,另一人迅速地把他的雙手銬上。
"冤枉啊!"他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本能地這樣說著。
張主任舉著拳頭高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接著全場跟著喊起來。
他被拉到台上站著,脖子上掛上一個"反動漏網地主"的木牌,接著張主任開始念他的罪狀,就像一顆炸彈在他的腦袋裏爆炸,他什麽也沒聽見,隻覺得心髒就要跳出來 ......
他當場被開除公職, 馬上被關進居委會開設的拘留所,連家也沒回。
第二天清晨,康茹一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門外有人大聲地叫著漏網地主老婆開門。康茹急忙去開門,進來幾個凶神惡煞的男女,命令三個女孩子靠邊站,要康茹交出地主王祥的罪證,康茹說王祥是政府工作人員,不是地主,哪來的罪證?
一個腳有點瘸的男子往前挪出一步,伸出右手手指,如同槍筒,對著康茹嗬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根據群眾揭發,你丈夫王祥是漏網地主,海外關
係複雜,你是地主老婆,隻許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我們要抄家。”說著要康茹交出所有家裏的鑰匙。一個女的先給康茹搜身,沒有搜身到什麽東西,一個男的問康茹:“你丈夫的手槍和裏通外國的反動信件哪裏?”“沒有,甚麽也沒有。”
三姐妹看到這幾個殺氣騰騰的人在家裏翻箱倒櫃,那時文娟隻有五歲,緊張得小手緊緊攥住大姐的手,文徇抱住她,文芳也嚇得嚇得哆哆嗦嗦的,三姐妹抱在一起。
這些惡魔把抄家變成踐踏人權,侮辱人格,無償掠奪他人財產的公開行為,他們把家裏的全部書籍和信件都搬到大廳裏,亂七八糟堆放在地上,搜集地主和反革命活動的罪證,一時查不到什麽東西,就把這些書信全部搬走,還有一些貴重的瓷器古董也被抄走,都沒有給一份清單,唯有王祥買的一套精裝的毛澤東選集被留下,最可笑的是他們看到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偉大的蘇聯》,不知道繁體字的“蘇聯”是什麽意思?問康茹,康茹給他們說清楚了,一個滿臉橫肉的家夥還惡狠狠地說:“蘇修的書你還窩藏,罪加一等,沒收!”康茹真是哭笑不得。
他們走後,康茹發現連銀行的一個存折也找不到了。但她更擔心的是王祥的安危。
過後,康茹每天都要給王祥送飯,有一天傍晚她去送飯,9點還沒有回來,留下三個驚慌失措的孩子,母親常常是6點去最遲7點回,到底出什麽事了?文徇到居委會門口打聽,看到很多人站在居委會門口小聲議論,原來是有人在裏麵上吊死了。文徇一聽更加擔心,是不是爸爸出事了?正想著,母親出來了,她對文徇說:“你爸爸沒事,你放心!”
原來是拘留所裏麵有個老醫生不堪被毒打,乘上廁所的機會上吊了。她來送晚飯時,居委會造反派頭頭瘸子對她說:“你丈夫和你到現在還沒交代任何問題,而我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為了你丈夫,也為了你,希望我幫助你端正態度。”
康茹說:“我相信黨的政策,但是我們真的沒有做什麽壞事啊,我們家裏的海外信件你們都看了,根本沒有裏通外國的文字。王祥的曆史也交代得清清楚楚,解放前他家是有些地,但也是一般的中農水平,土改成分也是中農,哪來的‘漏網地主’?”
瘸子這次卻沒有生氣,其實他根本沒有聽康茹的解釋,而是換了個話題。他說,我們居委會有少數壞人自殺了。他們抗拒運動,自絕於人民。黨和人民絕對不會原諒他們,但是應當防止不必要的死亡。”
康茹這才知道,原來找她的目的是怕王祥自殺,其餘的話都是多餘的。
瘸子繼續說:“你進去之後,給你丈夫做一下思想工作,注意他的動靜,以防萬一。”沒等她把話說完,康茹說就請你放心,我丈夫知道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他不會那麽愚蠢。我們家無端遭受冤枉,他還不會愚蠢到毀滅自己的生命。他還等待清白之日呢?說完,她微微一笑。
康茹進去之後,拘留所破例讓他們多談十分鍾的話,看看康茹是不是在做王祥的“思想工作”。王祥聽了康茹的“傳達”,真是哭笑不得。他們不是在乎他的生命,而是在乎他們的麵子,共產黨不是最講人性嗎?如果案件沒有查到,卻天天逼死人,他們如何向領導請功?
康茹走後幾天, 王祥還是被車輪般的拷問折磨,拳打腳踢是家常便飯。一周之後,王祥的兩隻眼睛深深地陷了進去。康茹送飯,都不能和他見麵。不久他又被轉到大牢。不少單位的同事還紛紛與他撇清關係,怕被牽連。街坊鄰居知道王家出事了,還是個漏網地主,有人路過還會吐口水,扔瓦塊,康茹看到王祥單位的同事,會盡量與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以免影響人家的前途。
王祥是個愛麵子的人,這人生的第一次大尷尬使他頓覺自己完了,死了。他的精神幾乎崩潰,臉色浮腫,走動困難。這輩子完了,他實在想不出知道自己蒙冤的原因。他從來相信“斜不鬥正”,光明會戰勝黑暗,但是自己脆弱的凡軀肉體不堪折磨,他但願自己有甚麽罪可坦白,不用再聽造反派的叫囂和威脅。他絞盡腦汁去回憶自己到底有什麽罪?想來想去隻有在夢裏好像做了什麽壞事了,有一次他夢見自己飛到學校的圖書館偷了幾本書畫,不知道是不是潛意識的犯罪?需要不需要交代,他越想頭越痛。有時一件事情到底是自己做過,還是在夢裏做過,自己的搞不清楚了,他發現自己可能是快得神經病了。牢裏的一位蒙受現行反革命冤情的室友劉世恩對他說:“想開點兒,你看看劉少奇彭德懷都給鬥了,咱們算啥? ”劉世恩是個基督教徒,向王祥講了很多聖經的故事。王祥在心裏開始相信了上帝,他以前看過很多非常善良的基督教徒,漸漸地學會了信仰的基本道理,上帝愛世人,我們的一切上帝都知道,凡事祈禱,凡事依靠上帝。他對自己說,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要活下去。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直到這次下鄉運動來了,有關部門考慮他的案情還沒有確鑿證據,又需要湊足下鄉人員指標,就讓他出獄,並遣送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他走出監獄大門時,一向無足輕重的新鮮空氣和藍天白雲成了無比珍貴的天恩。他覺得下鄉對自己來說是不幸中之萬幸,文革不幸發生,他才被批鬥戴高帽關進監牢成為囚犯;因下鄉運動卻使他萬幸地走出牢房成為自由人。他恨文革,卻又感謝下鄉。
接下去的日子,他隻想好好和家人過日子。康茹即溫柔善良又非常堅強,脾氣也很好。王祥被關押的時候,她一個人支撐起家庭的重任。為了增加收入,她每天下班之後,還搬人家挑水。
那時江城市剛有自來水,但每條街隻有幾個供水點,水量不足,不能滿足居民的需要,江城的民居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水井,但多數水井水的含堿量高,不能飲用,所以很多家庭習慣飲用盤龍江的淡水,有的從江裏自己挑,有的雇人挑,從碼頭到住家步行最多十幾分鍾就可以到達,但挑水的人一般都選在退潮水位低的時候,因為這時水較幹淨,可以從長長的碼頭走向江心。可以想象像康茹那樣身材苗條的女人,看似一陣風就會吹倒,挑著兩個大水桶,挽起褲子赤著腳,雪白的小腿艱難地沒入水中的姿態,是多麽讓人憐香惜玉。
康茹挑一擔水隻賺兩分錢,每天回家都累得直不起腰。大女兒王文徇和二女兒王文芳 在學齡前遇到三年困難時期,但因為有海外親友支持,所以她們都發育正常,也非常勤快,為了減少家裏的開支,她們倆連衣服也拿到江邊的碼頭上洗。因為家裏井水含堿量高,對衣服的腐蝕性強,兩姐妹喜歡到江邊洗衣服的另一個原因是可以欣賞江上的風景,看人們遊泳和打撈河蜆,碼頭上停泊著的很多魚船也常使她們留連忘返,她們想像著在那遮風擋雨的船棚裏一定有說不完的故事,一條小船是怎樣護衛著船家人甜甜的夢?她們還認識了幾位船家姑娘,盡管她們穿著很寬的衣服和褲子,但是她們在水中劃槳的時候 ,風把她們頭發和衣服使勁向後拉扯,唯有那胸部永遠是挺立和勇往直前,妙曼的身材給讓人無限的遐想。有時她們在傍晚時分來到江邊,看江麵上飄起了幾點漁火,在水麵上蕩漾開來,月亮映在水中,蕩出一艘艘黃色的小船,仿佛這片天和水都是為自己創造的,苦難的心靈仿佛有了依托。
往事不堪回首,但卻使康茹更加堅強。在最艱難的日子裏,康茹忘不了那一年江城發大水,盤龍江畔決堤,江城在水裏泡了七天七夜,康茹懷著王文娟,用混濁的洪水煮了幾兩稀飯讓全家喝,後來斷了糧了,就吃地瓜和野菜幹 。好在洪水過後,王祥有個在香港哥哥從香港寄來食品罐頭和麵幹,他們一家才熬了過來。
王文徇和王芳非常聽話,從來不在外麵惹是生非,她倆讀小學時就遇到文革學校停課,後來複課也是讀讀毛主席語錄,學工學農。沒學到什麽知識。康茹最不放心的是小女兒王文娟這小丫頭片子很調皮,從小就毛手毛腳的,有一次康茹剛買了一塊鬧鍾,他當新鮮玩具給弄壞了。另一次喝豆漿油條,她剛接過碗就滑落,摔碎了。還有一次他到門口倒垃圾時,看到喪葬的遊行來了,還沒把垃圾倒幹淨,就把垃圾倒拖回來,風吹紙飛飄臭氣,行人要掩鼻而過。平時讓她洗碗沒洗幹淨,拖地常拖一半。可是王文娟很聰明,她沒上過小學,跟兩個姐姐學了很多字,會看懂一般小人書,也會唱很多小朋友的歌。
康茹操心的是原本就多,忽然來了一個下鄉運動,康茹這時所在的糊紙盒編竹器的街道小企業全部解散下鄉,王祥也因此有了出獄的機會。
現在要離開這個生活了幾十年的美麗的小城了,不知未來是禍是福,他們不敢去想,他們在心裏禱告,希望真的有一位上帝,會帶領他們一家平平安安的走向未來的生活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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