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還是分析第3章。大家看第5段:
冷先生指派藥鋪的夥計王相,到鎮上的飯鋪定下八個菜,又提來一瓶燒酒。他坐在上位,讓白鹿兩家的主事者各坐一側,方桌剩下的一邊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冷先生向來言簡意賅,不見寒暄就率先舉起酒盅與三位碰過一飲而盡,然後直奔主題:“事情不必再說,現在隻說怎麽弄,有話明說,過後不說。”一切都按著各人預定的軌道推進,沒有差錯。嘉軒擺出的自然是敗家子羞愧的麵孔,呷了一盅酒後,開口說:“踢賣先人業產,愧無臉麵見人,咋敢爭多論少?先生哥處事公正,你說怎麽弄就怎麽弄。我絕無二話。”鹿子霖早已領得父教,嚴謹地把握看自己的情緒,把買地者的得意與激動徹底隱藏,表現出對於自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與體憫,慷慨地說:“先生哥你就看看辦吧!既然俺們兄弟倆信得下你,誰日後再說二話還算人嗎?你說咋弄就咋弄。”冷先生連著喝下幾杯酒,冷冷的麵孔開始紅潤活泛起來,更見一副耿直不阿的風采:“話怕明說。你們兩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戶,二位令尊與家父都是義交。我雖無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話說回來,再準的尺子也都量不準布,還要二位賢弟寬諒。”說罷眼光銳利地啾一啾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樣堅定的眼光作了回答。冷先生再轉過頭啾著白嘉軒,白嘉軒卻一把捂住腮幫,似乎要哭出來,低下頭去。冷先生緊緊迫問:“嘉軒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現在還來得及。人說潑出去的水推倒了的牆——難收難扶。現在水還沒潑牆還沒倒,你說了不遲。”嘉軒抬起頭來,頭上竟沁出一層細汗,說:“反悔倒不反悔,隻是畏怯子孫的憤怒和鄉黨的恥笑。”隨之吞吞吐吐說出換地的想法來:二畝水地還是賣給鹿子霖,鹿家原坡上那二畝慢坡地轉到自家,好地換劣地的差價,由鹿家付給自家。嘉軒說出這個方案後忽地站起,手撫胸膛紅看臉說:“全是為了顧一張麵子呀;還望先生哥和子霖兄弟寬容。”此話一出,畢竟是節外生枝,冷先生不大高興地說:“即有這話,你該早說,我也好與買方早早說透。不過現在說了也好……”說完就啾一眼鹿子霖。鹿子霖原以為嘉軒事到臨頭要反悔要變卦了,單怕到手的二畝水地又黃了,聽明白了是換地,就作出豁達的氣魄說:“這倒好!隻要於嘉軒兄弟麵子上好看,就那麽辦。”冷先生自己當然對兩廂情願的事不再有什麽話說,隻是這突然的變故打亂了他事先與兩方交換過的關於地價的估計,隨機應變的辦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小有變故,這事也不難辦。”冷先生說,“嘉軒的水地是天字號地,子霖的慢坡地是人字號地,天字號地和人字號地的價碼,按朝廷徵糧的數目就可以兌換出來。如果二位同意這個弄法兒,事情就簡單不過了。”無論白嘉軒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們的土地。他們誰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開始,對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時地利人和”劃分為六個等級,按照不同的等級徵收交納皇糧的數字;他們對自家每塊土地所屬的等級以及交納皇糧的數目,清楚熟悉準確無誤決不亞於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級是官府縣衙測定的,徵交皇糧的數字也是官家欽定的,無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倆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來算盤,推給老秀才說:“你給兌換算計一下。”老秀才劈裏啪啦撥動看算盤上的珠子,連撥兩遍,一畝天字號地大體可以折合四畝人字號地。這樣就推算出鹿子霖應該淨給白嘉軒的銀兩,如果按市價折合成糧食或棉花該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過頭對老秀才說:“現在該你忙活了。”老秀才這時接過藥鋪夥計王相送來的硯台,開始研墨。他被請來的職責很單純,那就是雙方把話說到以後寫買賣土地的契約。
解析:這段話有1405字,一般的讀者沒有耐心看這麽長的段落,作者為什麽要寫這麽長的段落呢?還是因為這段的內容聯係非常緊密,不適合再切割成小段。我們看到很多網絡的小說,分段太細,把段與段之間本來緊密的連接中斷。真正的名家,是非常講究段落的劃分的。好了,我們把這打斷分開討論:
冷先生指派藥鋪的夥計王相,到鎮上的飯鋪定下八個菜,又提來一瓶燒酒。他坐在上位,讓白鹿兩家的主事者各坐一側,方桌剩下的一邊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冷先生向來言簡意賅,不見寒暄就率先舉起酒盅與三位碰過一飲而盡,然後直奔主題:“事情不必再說,現在隻說怎麽弄,有話明說,過後不說。”一切都按著各人預定的軌道推進,沒有差錯。
大家注意到,上麵這段話有兩個新人物出現,一個是藥鋪的夥計王相,一個是老秀才鹿泰和。長篇小說中,往往要涉及到一些非常次要的人物,這些人物的名字要不要寫出來?有沒有必要,都是看情節的需要。好像這個王相,如果後麵沒有他的情節,名字不一定要寫出來,但是為了小說情節的完整性,作者還是給這個夥計起了一個名字。
另一個需要注意的是,我們常常說寫作的幾個要素,時間地點人物,可是這段話裏,沒有說明冷先生是什麽時間來主持這個買賣交易,如果一定要寫什麽時候的話,文筆可能囉嗦一點。所以,寫作不必拘泥於形式。有的長篇小說,事無巨細都要交代清楚,沒有必要。這段話隻有155字,就把一場交易的序幕打開,沒有一句是空洞的廢話。
一般的作者,很容易寫成如下類似的文字:冷先生派人到鎮上定了一桌酒菜,請白鹿兩家的主人來商談買賣地皮的事情,還請了一位老秀才做公證人,冷先生請大家一起喝酒,然後說:“大家都清楚了這件事,有什麽意見當麵提出來。”......
這樣寫的話,就很一般化,所以,不要小看陳忠實這些看起來很平常的話,其中有兩個人物的名字,有酒的名稱“燒酒”,有現場人物坐的位置“上位”、“各一側”、“方桌剩下的一邊”,還有冷先生脾氣“言簡意賅”,有他的動作“不見寒暄就率先舉起酒盅與三位碰過一飲而盡”,冷先生說的話也很幹脆,“怎麽弄”,這和“弄”字,看起來 不是很文雅,卻很幹脆。
小說的人物形象就是靠這些具體的細節文字組成的,這就是文學和一般文字的區別,文學的文字就是要“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臨其境。”
隻有“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臨其境。”小說才有畫麵感,給人是立體的感覺。其中的如見其人,除了立體感之外,還要使人看到這個人的內心世界。這就是名著作吸引力。我們看到很多所謂的網絡小說,文字是平麵的,就像我剛才例舉的那一段一樣,沒有立體感,那是文字,不是文學。
好了,今天的討論暫時告一段落,文章太長的話大家沒有時間看。這一段的談論隻是剛剛開始。
請大家看這個係列的連接:
關於段落問題,那段1400字的段落還是有點嫌多了,再有內在聯係,視覺上受不了。古龍也不算網絡小說家,寫的段落也很短小。當然短小容易破碎,也不好。我的意思是,短小和冗長不一定是網絡小說和傳統小說的分水嶺。
陳忠實在寫出白鹿原之前,也不算名家。即使是名家,其表達手段還是可以值得推敲批評的,不必都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