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兒
(2008-07-24 06:4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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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侯住在北京東城的一個四合院兒。院中有一棵海棠樹,一棵蘋果樹,一棵桃樹和一棵紫丁香,花開時似彩雲飄落,滿院的芬芳.樹是鳥兒們的家,偶爾會有雛鳥從上頭掉下來,我用麵糊喂它們,還去胡同裏給它們捉楊樹上的吊絲鬼兒,看著它們在院兒裏跳來跳去,看著它們長出翅膀,又飛回到樹上。
院子裏有個漂亮影壁,我叫它花牆.牆下種著金銀花,還有個葡萄架.蘋果和海棠樹下各有個花壇,我種的都是特好養的花草.串兒紅是北京最常見的,金魚似的花朵,花芯裏有一兜甜甜的汁.還有一種花叫"死不了兒",顧名思義生命力極強.花朵不大卻開得很盛,很鮮豔,赤橙黃粉白紫,一般花卉的顏色它都具備.開放以後,我對某電影場景印象頗深,畫麵中一對戀人漫步在開滿白色野菊花的山坡上.我兒時想象的美景是,牆角磚縫都開滿了"死不了兒".白色的茉莉花是大人放在花盆裏養的.新鮮茉莉花和茶葉混合的香味曾讓我產生過去茶葉鋪當學徒願望.
天氣好的時候,家人喜歡在海棠樹或者是葡萄架下喝茶,聊天.清風時而撒些花瓣在我們的頭頂肩膀.我隨著大人們的手指尋找北鬥七星,琢磨月亮中的陰影哪個是玉兔,哪個是嫦娥,哪個是吳剛......
果實收獲的季節我總是很興奮,除了蘋果,海棠,葡萄,還有葵花子,扁豆,絲瓜和花生,鄰裏們也經常提著籃子相互贈送.有些留在樹上的海棠,經過霜凍味道會特別好.花兒也結種了,我把它們分別收集在玻璃瓶裏,心裏和看到種子發芽時一樣的歡喜.
文革開始,先是抄家,接著新任街道主任帶著另一家革命群眾占領了北房,隨後南房也住進一戶.鍋爐間也改造成住房,搬進了新鄰居.家長們要下放了,鋪蓋都堆在院兒裏.大家忙著收拾行裝,給我幾張沙紙,讓我把姥爺那根很"資產階級"的拐杖磨成白木棍.直到他們離開,我的任務也沒能完成,那資產階級的漆實在是太結實了.姐姐紅了眼圈,我隻是傻傻地看著.好在我有個善良能幹的保姆,她以自己響當當的城市貧民身份,帶著我,姐姐,表哥三個未成年的孩子留在了四合院.
院子裏倒是相當的熱鬧.北屋的兩家常為些瑣事對罵,雙方都是靈牙利齒,聲音高慷,嘴架一打就是半天兒.南屋的姥姥喜歡聽廣播,內容不限,隻要耳邊有響動就好.還有兩個特淘氣的男孩,他們的父母每天都得亮開嗓子,滿院子吆喝著喊人.熱愛文藝的表哥不隻教我一個人詩朗誦了,他組織了個宣傳隊,任總指揮,隔三差五地在門洞裏排練.
我也多了不少玩伴.大家一起跳皮筋,扻包,過家家......夏天裏男孩子們常用一根粘了膠的長竹竿去沾落在樹上的蜻蜓.這個活動我從不參加,因為那時候已經知道蜻蜓是吃蚊子的益蟲.男孩兒們數蜻蜓論"朵",現在想來這用詞還真是貼切,蜻蜓落在枝頭的樣子確實像花.他們常把戰利品送我幾朵,我不好意思當麵把他們送的禮物放了,就接了拿回屋裏,在後沙窗上剪個窟窿,讓那些長著翅膀的"花兒"一朵朵飛出去.
在最高指示"深挖洞,廣集糧"的鼓舞下,各院兒都開始挖防空洞.很快院子中央就出現個大大的深坑.小孩兒常圍著坑邊玩抓鬼子,害得大人提心吊膽,生怕我們一頭載下去.當時街道常組織演習,一說空襲,大家就都跳進土坑裏.後來學校組織看了個防原子彈的科教片,說白色可以對付其輻射.接受備戰教育的結果是讓我對那土坑的不信任感加劇.怎麽看都想象不出它能防原子彈,覺得還不如多預備些白衣服來得實在.待防空洞建成,整天演習的形勢已過,於是戰備設施自然地變成了放冬儲白菜的菜窖.為之付出的代價是,門洞花牆拆了,除北房外,屋頂的瓦被揭了,葡萄架和花壇給刨了,幾棵果樹傷了根,再結不出果子.待文革結束,落實政策的時候,院子早已麵目全非.終於有一天,枯了半邊的海棠樹轟地一聲倒了下去.
隨著不斷的城市改造,那四合院兒和它許許多多的同類們一樣讓位給了現代化的商業街,寫字樓.在北京我先後搬過幾次家.置身於越來越多水泥叢林當中,漸漸習慣了各類馬達的噪音,習慣了看不見星星的夜空,習慣了充滿汽油味的空氣......
年底回國探親,再次感到了北京的日新月異,晚上做了很多的夢,而夢中的家一如既往,還是那個四合院兒.
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