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是我離開中學整整四十四年。當年高中沒念完,提前畢業的原因是我們同學裏有幾個間歇式的精神病。要求提前下鄉煉紅心,晚幾個月煉晚煉成。當然,一九七四年,人人多少都有點精神病。國家總瓢把病得最厲害。副總瓢把林彪摔死快三年,把總瓢把氣得夠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再教育,文化低教育文化高,人往低處走,水往高處流。世上多少疑難事?
文化革命前,我的中學母校--陝西師大一附中是西安市最好的中學之一。聽我老師講,文革前學校教學大樓上的口號是:趕福建,超江蘇,排著隊伍進北京。每年國家高考會戰完後,我們陝西師大一附中走進北京諸多重點大學的人都有幾十人之多。
我是一九六九年的秋季進這所學校的。那時,“就是好”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剛取得了階段性(文化大革命有三階段)的大勝。國家劉少奇被弄死了,祖國山河一片紅了,全部都叫革命委員會了。領導學校的核心力量是黨的總支加革命委員會。長江滾滾剛剛向完了東方,葵花朵朵也都朝了太陽。黨的“九大”開完了。長得看起來像抽白麵的林彪進了黨章了。“複課鬧革命”的口號是“九大”後響遍神州,響在了“我要讀書”的孩子們的心坎上。革命怎麽鬧法?我不懂;上課我懂:認字識數兼學人生道理。其實社會是最好的人生課堂,人生道理雷人已經好幾年了。好幾年後,管他人生道理不道理,我就想上學。
我曾被小學布告開除(好像是因為“該上學時不上學”。記得從一九六七年上海”一月風暴“後學校就都不上學了,但時不時要我們“召之能上,上之能學”,像我這種小混球認為:要上就上,要不上就都不上,開始還召之能上,後來我統統不上,到處遊蕩,根本不能聽黨召喚。學校就把我開除裏,讓我懷裏揣不上小學畢業文憑。怎麽能上個中學?對我的小生命,生死攸關。好在當年亂,人急可以“走後門”。我媽到處找人“走門子”。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一個熟人領我見了陝西師大一附中的革委會副主任。呼振國,名字威風凜凜,陝北人。呼主任看了我一眼,我長得一點不賊眉鼠眼。那一看,讓我稚嫩而絕望的心,覺著有了點指望。呼老師和我媽找的那個熟人耳語幾句就直接把我領到新同學的隊伍裏了。我有組織了!我有了漏網魚的巨大歡快,站在隊伍裏拔個小胸脯,看一看大門外的媽媽。我終生難忘的媽媽慈祥善良的微笑。
一九六九年的八月,資產階級司令部土崩瓦解,正司令劉少奇化名在河南赤條條地走了。走在長滿野百合花的死路上;無產階級司令部剛剛重新排了座次。“紅太陽”正司令紅光滿麵神采奕奕血壓很高;副司令林元帥名正了言順臉色臘黃襯著慘白。京劇裏有黑臉白臉,文革中有紅臉白臉。紅白喜事天天有。“好一個中國大舞台”,“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
剛進校時,我分在七連一班,班主任姓李,原名福祿,新名一個字:軍。李老師是教體育的,對我們要求很嚴。我常常因為上課講話,被他叫我站起。好在我當年痞,全不當回事。那會正“破字當頭”後的上課鬧革命,盡管我們誰也不懂課和革命的關糸。隻知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們蓬勃生長的小身子上邊的小腦子整天就想吃飯,想吃有肉的飯。
我上中學的第一時間(很讓人費解的一個詞,不知道比“最早”好在什麽地方?大概是“科學發展”的結果)最不愛上政治,但政治課最多最重要。我們的政治老師叫張烈候,很高的個子,戴付白眼鏡,又斯斯,又文文,說話很棒,發音字正腔圓,能把混濁的道理講得頭頭是道。把沒人真懂或是想懂的政治,也講得我們這些小孩想知道點共產黨的哲學。“八億人,不鬥行嗎?”(耄主席就是那《平原遊擊隊》裏鬆井隊長拿刀指著的“你很會說話”的老頭)。當然不行!肯定不行!狼多肉少,弱肉強食,鬥則進,不都則垮,不鬥則修。炫炫道理,我們聽得興趣盎然,聽得進課就不想搗蛋,下課就想找人鬥玩。我們那會都才隻是早上六七點鍾的太陽,正“旭旭”呐,小腦袋裏裝了很多漿糊以後,天天都很快活。“馬克思主義的道理的千頭萬緒”,變成了一句話。我們苦惱的事就是不夠造反的年令。日後“批林批孔批宋江”批得我天天就想上梁山,敢問梁山的路怎麽走。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中華少年早知愁。
除了張老師,教過我們政治課的正有李立明,王英俊老師。政治課裏我學得最好的是中國共產黨的黨史,經常考一百分。什麽顧順章叛變,向忠發嫖娼,陳獨秀在監獄裏大大方方做愛,我都門清。不過我當年最不明白的是:怎麽毛主席在場場亂七八糟的鬥爭都贏?希特勒有個戈培爾,從一九四十年以後,共產黨的管宣傳都有誰?真不賴。
我最早認識的數學老師是高西堯老師,戴付黑邊眼睛,中等個,腦袋很圓且有點謝頂,看著就智慧。有點像電影裏的日本人,讓人覺著威嚴。講一口極好的普通話,不緊不慢,把代數裏的概念講得清清楚楚。沒多久我就愛上了數學。在我看,好老師就是能讓他的學生愛上他所教的課,這比僅讓學生懂得幾個定理公式重要得多。愛是什麽?就是不知疲倦地去理解,去追求。數學,正確是唯一的。
我們的幾何老師,叫王訥靈,是位三十多歲的女老師,像南方人,但講一口清晰漂亮的普通話,非常好聽。黑板字寫得娟秀且功力十足。王老師的圖文並茂的板書,簡直就是件藝術品。王老師教課嚴謹,而且還讓我們在歐幾裏德的幾何裏想象。在我日後學黎曼幾何的時候,都還常想起王老師的課。我在中學時曾在區裏突擊統考中憑著點舉一反三的聰明做出一道大家都沒學過的幾何題而獲得全年級數學考試的魁首。樂得我墊腳走路,身後女生議話:那就是第一名。我樂了好幾天。一九九四年在我赴美八年讀完研究生後第一次回母校時,王老師竟還能一下子叫出我的名字。著實讓我嚇了一跳。歲月不帶走學生對老師的敬愛,老師對學生的愛。
教我們三角課的老師叫張秦祥。大能人,長得很性感,說話極具煽動性,把個三角教得我們天天覺著如雷貫耳。他是我高考以後見到的第一個中學老師。記得他問我考得咋樣?記得我對他說:張老師,高考裏的三角題我可一題也沒錯。張老師哈哈大笑。張老師會拉手風琴,主持我們快畢業時的學生大合唱。“背上了那個行裝迎朝陽,雄壯的那個隊伍浩浩蕩蕩,同誌呀你要問我們哪裏去呀,我們要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離別城市(升高),上山下鄉(落下),耄澤東時代的青年誌在四方(悠揚)。當時覺得張老師真有才,四十年後我知道張老師是把《鐵道兵之歌》的詞改了。
?張老師還有一首歌:煤油燈下炕沿前,語重心長話當年。莫忘昔日長工恨,倍覺今日生活甜。曲調優美,如訴如泣,高低上下,東南西北。不過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張老師從哪弄來的。
我的第二任班主任叫汪海匯,物理老師,上課講一口很有韻味的慢條斯理的陝西話,日常所見的萬事萬物,芸芸眾事背後的深刻道理,都是物理。汪老師講課,引人入勝。記得當年“回潮”,我們學習大煉兵的日子,他為我們學習成績的提高,每個周日用他自己的時間為我們班上幾個學習好的同學“吃小灶”,先學一步,多學一些,然後滾雪球去幫助其他落後同學。但他的想法最後沒能實現。念書這事很怪,需要循序漸進,也不是有誌氣就在短時間就能見效。我也曾一周兩個早上,早上六點鍾就到學校“一對二”,那兩為同學也努力,但大半學期下來,也看不出效果。班上後來學習情況是好的越來越好,差的越來越差。區裏統考,年級物理前六有我們班五個。
在中學的時後,我是個考試型學生,大考小考幾乎是百戰百勝。但有一次物理考試,我隻得了八十二分,被汪老師在班上不點名猛批了一通。他語重心長告訴我們:學習應該像個小口大肚瓶,而決不能像猴子掰包穀--:掰一個扔一個。九年前我請汪老師吃飯,把他當年對我的批評和我當時的感受講給他聽。他當年批評我們有些人:一竅不通,滿麵春風。日圖三餐,夜謀一眠。提起來一吊子,放下去一堆子。汪老師淡淡地笑了,還遞一根煙給我:差不多四十年了,你是一點沒變。
一九七七年年底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鯉魚跳龍門的那決定我們這代人的人生命運的關鍵跳中,我考上中國前六一大學的物理係。我把青春獻給了物理;物理給我思維的快樂。四年本科,五年教書,五年研究生,千辛萬苦最後寫得發表在《Physics Review》的論文,後來自己也看不懂了。學物理,並沒幫我掙得什麽,但我不後悔。我在美國三十多年,就記住了我的研究生導師 Tom Kavle給我說的:生活隻要是自己選擇的就不要抱怨。
高二,我們的班主任換成了韓唯一老師。韓老師是當時中國少有的研究生畢業教中學的,戴黑框眼鏡,臉有點臘黃,厚眼鏡片後的目光意味深長。說不清是睿智,是學問光茫,還是人生感悟或其他。每次和韓老師說話或神聊總讓我如沫春風。他在課堂上教我們蘇東坡的《赤壁懷古》聽得我如醉如癡。蘇軾所表達的那種曆史的蒼桑感,人生的思考,被韓老師講得讓我們這些半大小子也想當個“風流人物”,就算被大浪淘到爪窪國,也沒什麼。韓老師五年前走了,我難受了半年。人生難得的一位亦師亦友的老師朋友朋友老師。他還沒能把他的自傳給我寄全。
五年前,我一個人獨自站在陝西師大一附中的操場邊上(現在已經是塑膠跑道綠茵球場),看著小小師弟小小師妹在歡快地蹦耍,我覺著點年輕。四十年,我已經走過中國的大江南北,遠漂到太平洋對岸,多次去過了歐洲,也踏上過南美洲。我教過大學,做過研究,編過程序,幹過管理的站在人生半山腰的半大老頭。很多當年的著急,不太著急;很多當年的情懷,似乎還有一點。那些老師的身影一個個從我眼前走過。當年的女同學還在和我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一起吃香,一起喝辣,賞心悅目,遊走天邊。
我為我是陝西師大一附中的一名畢業生而驕傲。我為年輕的夢想努力過,奮鬥過,經曆過。“是非成敗轉頭空”。到晚年,有吃有喝有老婆,自己種菜自己吃,有空世界看看。人的最後,大家都知道,不用想。故國人活著的時候“一分為二”,兩條腿走兩條路。死了都希望“一路走好”。我實在想不了,死路上是走社會主義道路呢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路邊長滿野百合花嗎?我打算和上帝呆著,一動不動。
一個學校的光榮,就在於它擁有一批有知識且樂於奉獻的伏秀老師。他們用他們的生命辛苦,教我們有個少年夢,教我們為夢去努力,教我們做人。以前我寫過一篇小文叫《背起了那個行裝迎朝陽》裏邊有句話:走在人生的黎明,迎頭撞見太陽;太陽就是那些讓我們愛知識,求真理,努力創造,奮然前行的老師們。
人是為了未來,為了快樂,為了友誼,為神清氣爽而活著的,體味往日的味道和年輕生命裏的的那種蓬勃,會給我們走向不知的未來以力量。
二0一八年四月十四(四十四年前的這一月,我離開陝西師大一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