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初
聖誕節的前一天是我爸的祭日。他要是還活著,今年正好一百一。他和林彪是同年生人。他出生的那一年,慈禧和光緒都還活著。
我爸比我大幾乎整整半個世紀。據說老爸歲數太大,生出的孩子不好,我沒做過統計考據,也許有幾分道理。我是我家最好,在中國的時候,讀沒用書讀得特別好。
三十多年前和現在不一樣,那會的人顯老,如果再加上喜歡倚老賣老,就更加顯老。從我記事起,我爸就是一個老學究,老先生,老頭。“老學究”是說我爸愛念書,晚年的鼻尖常在書上行走。還跟毛主席一樣學英語(我還真沒聽過耄說英文,也沒見過他寫英文。但都說他學英文,菜英文,隻是想跟章含之在一起):我爸喜歡英翻漢,從《中國建設》上找文章。翻譯個“沒死的英雄麥賢德“就能翻譯半個月。樂不疲。再就是填詞:“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還偷偷地和“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相比。“老先生”是指我爸老愛“說人”,他還能說得動話時,就總是沒完沒了,不停地嘮叨著那個時代的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是也不是,不是也是。其實我爸說得對。“老頭”是說我爸總是自己讓自己“看上去很老”。他近視一千五?.我見他就跑。
在我爸百年辰誕,好久不寫文章的我為領我領我入世走一遭的人寫下這篇文字,用我的記憶我的心,,不想藝術加工。,算是給父親的永恒紀念。
是個正常男人就能做爸。也許別人的爸偉大,但是我爸就是我爸,他是個有血有肉有品性的人。他有他的可愛。他也做過不講道理欺負我的事。時間過了幾十年,他都駕鶴西去幾十年。我也做了爸,已經是老爸。我才懂了些“爸”的意思。那一個爸不對自己的孩子犯點橫,到死都沒來得及給自己的孩子道個欠。
我爸走了二十二年了。我感他的恩,是他送我來這人,在我不會吃不會拉不認字不明理的時候拉扯過我,教育我。
人世,是個“一天等於二十年”(中國喜歡瞎等於),“坐地日行幾萬裏(中國領袖愛胡說)”,“我們自己哭著來,人家哭著我們走”的地方(劉震雲說得不錯)。假如有人走時沒人哭,說明走的人壞或者灑脫,不活在活人的心裏讓活人難受。
“中國人民站起來以前”,不知道以前是爬著躺著還是蹲著。毛主席很會說話,光站起來幹嗎?撒尿?爸跟我講,抗戰後期和抗戰勝後,他是國府重慶保險總公司的副總經理。同時還給我說,“保險”,什麽的幹活?就是用嘴巴把別人包包裏的錢說到自己的包包裏來。我爸在打完小日本的那些國共開戰的日子裏,賺了不少錢。我爸特別能說,賺錢不難;但守不住錢。守錢不能僅憑“說”。他自己知道自己守錢不行,就幹脆不守,上班敬業,下班玩錢。打麻將下注,吟詩詞談天;再不就給郭沫若領導的共黨“左翼”捐點錢,打水漂玩。我們家的照像本的頭一頁,就是郭沫若贈他的親筆簽名的照片,以感謝我爸為黨的文化事業捐的錢。郭沫若日後寫臭詩,熏人,讓人噴飯,其實老郭是真才子,當年的《女神》,寫得何等好。“在人屋簷下”,低頭鑽褲襠。管什麽喜歡不喜歡。耄愛被吹捧,老郭就可了勁地吹,拚了命的捧。郭沫若坐了中國當代現代(現代當代,一九四九劃界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二把交椅,至少劉大傑先生在《中國文學史》裏是這麼寫的。第一是台灣李敖說的“魯迅算什麽文學家,連個長篇小說都沒有”。
我爸愛不愛國民黨共產黨,我不知道。他不太愛錢我知道,因為他如果愛錢,就沒有我。
重慶解放得比北京晚一點。解放後,人民政府按人的作惡多少和有錢多少來槍斃人。我爸沒多少錢就沒被槍斃。我大伯就被槍斃了。
解放,翻身?人民“當家做了主人”。“社會的全部生產資料和產品都歸人民所有”。人民都是人民,人人也是人民。但人人人民都沒覺著自己管著了什麽;人民人人也不知道人民是人人還是人人是人民。於是人人唱:“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人民地位高”。“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調往上升)”。人民都把“新”當成“好”的同義詞。
新中國不需要保險公司了。天地慨了爾慷,煥然一新。我爸徹底失業。按那會的“階級劃分法”,他的成份有點高。成分雖高,但一沒地二沒錢(正是人民地位高,吃喝拉撒地位高)。我爸的錢,都買成了筆挺的西裝,鋥亮的皮鞋,還有好些書,壓在箱底。所以黨和政府一算,就沒有要他的腦袋,也沒讓他坐牢,就隻讓他失業。(成份高就失業,雖說心裏不平,但失業總比斃了強(無法的國家人想事都是“兩害相較取其輕)。我爸就閉了嘴不吭聲,(“紅太陽”上天安門,說給全世界說:咱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我爸也不問人民站起來走半路還是走一路,那會人死了,別人也不祝福“一路走好“)。
一九四九,我爸四十二,毛主席五十六。毛主席忙不過來,我爸完全沒事幹。毛澤東寫詩,我爸就也詩。哎。
一九五零年,苦難深重的中國人民歡天喜地。我爸,打得一手好算盤,寫一手好文章,卻不能“為黨做工作”。在沒有工作的日子裏,城裏租不起房。我爸沒轍住到了重慶鄉下的丈母娘家。整天“山清水秀”,整天“霧裏看花”。我媽是不是好像還得在城裏掙點錢?我爸和我媽在那麼艱苦的日子裏生下我哥(懷是解放前),取名五零。他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我哥。我親哥。在我倆共同娘的肚裏,經曆的“新舊社會兩重天”。不知道我哥現在在一死路上走得好不好?他一生的半路走得一點也不好。
剛解放,全社會都是“新生”。那會沒人想掙錢,隻想為黨分憂.。毛主席為首的黨那會也是剛開張。忙著”不知道為了什麽“,用中華兒女的生命去幫金日成統一朝鮮。不管台灣還沒解放,也不管抗戰八年內戰四年,很多精壯兵九死一生都還沒來得及娶個媳婦留個種給祖宗盡個大孝。抗美援朝,合轍對仗,“雄“蹴蹴”,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四萬萬五千萬人民決心大,沒有一個人,管待業的我爸。
我爸,當兵歲數太大。他自強不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失業算什麽?隻要有個娃!“萬一”我一個,還有後來人。那年我爸特別想給黨做工作,沒地,沒錢,有娃,日子,肯定哇。。。。在鄉下,他學東坡蘇,自己種糧養自家(我瞎編的,我爸好像也沒力氣)。
我哥落地那年,我爸和我媽的日子肯定不好過的。外婆是個小地主也偷偷存了點接濟我媽。被當成親娘的黨,常給人”驚喜”。也不知饢格(川語:怎麽)搞的一回事,黨,我黨,英明偉大光榮正確。突然間需要一個懂保險業務,又不怕吃苦的同誌(沒銀子買糧的時侯,誰怕吃苦?),帶隊到比較落後的陝西省三原縣去開展保險業務(太不好懂)。我媽托人讓我黨看上了我爸。“放心吧”,我老爸在他最需要工作的時侯,黨能讓他上山下鄉走街串巷(那會的陝西,李世民武則天都死了好多年了,連李自成劉子丹也死了好多年了,從陪都到陝西。要不是快餓死,誰去?)。“放心吧”,我爸讓黨把心直接放到肚子裏頭。我就孤膽英雄不怕蜀道難。穿上西裝,穿上皮鞋,迎著朝陽。
大概是一九五一年的年初吧(那年頭重慶到陝西可沒火車)?。我爸領著十幾個人的小分隊,帶著七八個算盤,“船”武漢,跨河南,中間還經很多縣,曆盡艱辛,走過萬難,到了陝西省三原縣為黨開創保險業務(發達的地方不需要保險,而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的陝西小縣則需要“保險”)。新社會和舊社會就是不一樣。聽我爸說:那會的三原,窮!坐馬車,走泥路,吃包穀,喝麵湯。我到現在比我爸給我說這話歲數都大了,也沒去過三原。我真的不明白,打死也不明白:那麽窮的地方,那麽窮的人,黨到底為啥要給那裏的窮人送保險?收不收錢?誰交錢?人民翻身有了黨,黨也還沒有不正常麵朝上。其實,這六七十年,我們明白什麽。中國共產黨就是個神奇黨。話說回來,要不是黨要給窮苦百姓送保險,我爸沒準就餓死了,誰來生我到人間來吃香喝辣瀟灑。
我爸從重慶到陝西三原縣的時侯,為了完成好黨交給的任務,做了充分的準備。他以為黨要他經常給齊整整靜悄悄的邊遠人們講課或者做報告,所以帶上了好多他壓箱底的漂亮西裝,皮鞋,想在窮苦三原瀟瀟灑灑幹個漂亮,雖說上了些歲數。結果三原縣沒人請他上課,隻有縣劇團每次要演資本家,地主,壞人,就找我爸去借西裝借皮鞋。我爸那會是不是要求進步的中年,我不知道。縣劇團的“老借”,差點沒把我爸給氣死。我爸一生氣,西裝,統統剪了做鞋;皮鞋,一侓扔了喂狗(狗都不吃)。要是那會我爸把他的漂亮行頭都留下,我日後定是比人說的“風流倜儻”還更加衣冠楚楚。
我爸沒給我仔細講過他一個人在三原 “望星空”,我媽那會還在重慶給黨打工。
一九五二年,我媽離開大重慶,到了小三原,和我爸鵲橋相會久別重聚。現在說結婚是錯誤,離婚是覺悟,結婚不離是執迷不悟。這最後一句說的就是我媽,跟共產黨幾乎一個歲數的我媽。我由衷敬重我的媽。我爸跟我媽把我姐生在風吹草低啥不見的窮地方。歲月如梭,日月流水。有了愛,日子走得快。
一九五六年。聽我媽說:是解放後最好的一年:雞蛋,兩分錢一個。“蛋年”裏,我爸我媽到了“月下紅袖香”的西安。我就出生在那一年。我爸在一個中專弄了個差事,好像是教 算盤教保險。不過我爸酷愛“飛流直下三千裏”。
一般說,一男一女有了一兒一女,就不會再生孩子了。但我爸在他走進“知天命”前高興,居然和我媽又生了我。畢竟我出生前是我爸我媽在新社會最好的日子。男人,腥風血雨艱苦卓絕時愛生,比如,耄主席在長征路上,讓他的子珍懷了N次。還有語錄,說:長征,是播種機。春風得意躊躇滿誌時,也愛生。我爸(結過兩次婚)。一生生過八個,我是老八。不過,我爸不識數(說過了,我爸算盤打得極好,隻是我的數學太好)。我爸和毛主席有同樣愛好,但我爸的詩裏好像從來不用數,不像毛主席,壓根可能就不知道地球直徑有多大,有了直徑怎麽算周長?就敢寫:“坐地日行八萬裏”。人偉大,就是不管,啥都敢。
“一九五九,保險公司沒有了。”這是我已經老年癡呆好幾年的媽媽老說的話。我爸要被“下崗”。對我們家來說,那是滅頂之災。我才三歲。天啊,有沒有絕人之路?我爸他們中專學校的黨委書記是跟我爸學寫的古體詩的徒弟。黨委書記說了算就是好,我爸轉行,改教漢語。“士為知己著死”,書記救了我們一家。我爸玩了命,書教得不錯。
日月慢慢地還是快快地荏苒到了 餓死人的“三年”完,又四年,我上了小學。從小就不是省油燈。大約在我小學二年級,有一次我把我們班上的一位飄亮小MM的腦袋打破,那小MM和黛玉是一個姓,也有點黛玉風采。老師告到我家。我爸把我打得認識了爸。那時候,人小,力氣小,膽子更小,從那起,我怕我爸就像老鼠怕貓(我也算是聰明人,好漢不吃眼前虧,小孩不和大人玩)。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時代進步,到處躍進,我爸教的中專,變大學了。我爸就成了大學漢語老師(想想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咱中國的太陽還是那個太陽,中國大學稀裏卻嘩啦,更大更全更大的名字更嚇人,多少“清一色” 多少“一條龍” 多少“十三不靠“),大學長得和麥子一樣,當然和現在“全政治局博士”還差點意思。
我爸是讀書人,但教孩子,他堅信:“黃金棍下出好人”(在甲骨文裏,或是在“爾雅”裏,這“教”還真就是我爸理解的那意思,一點都沒錯)。我爸在我小時候做的最讓我傷心最讓我難過至今也不忘事就是我在我們全家屬院裏很自豪的蛐蛐大將,蛐蛐二將,蛐蛐三將全都用剛開的水,統統活活燙死。我那年才十歲,”文化大革命“才開始。“孟薑女哭長城”,我從太陽出來哭到月亮升起,地動山搖泣鬼神,感天慟人哭蟋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親生的爸怎麽就這麽狠?
我爸有倆兒子。我爸打我要比打我哥少多了,不知是不是我爸那會對我有些什麽想法,或是愛。“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我哥和我挨打時的作派也完全不同,我哥是“凍死迎風站,餓死不彎腰,砍頭隻當風吹帽”;而我,“不管是上級的姓名還是下級的姓名“,隻要老爸要,全給,不喊:“共產黨萬歲”。我兒童時代的這些“王連舉”行為,給我保住了日後還算能用的腦子。不過,我長大之後,卻是死倔,有理決不低頭,多吃了很多人間苦,不過,人生難得二百五。
文化革命前,我們家有好多書。“六六六”(文革大幕正式拉開,該是一九六六六月一),“文革”卷席,“風卷殘雲如卷席”。紅衛兵造反,挨我爸打最多的上初三的我哥就紮著武裝帶戴著紅袖套領著一幫紅衛兵到我家把我爸看得跟命差不多的書,拿出去統統燒了,埋了。我爸昏死(他怎麽怎麽也想不到毛主席會領導人民鬧文革,要是他能早知道,就該把我哥當個菩薩供呀)。沒轍,晚了。我那晚躲在門後瞪小眼,特羨慕我哥,特佩服我哥。牛,牛,實在牛。牛人是我親哥。按祖宗的傳統:爸,幾乎就是皇上的同意詞。我哥不信邪,聽毛主席話:敢把皇帝拉下馬,敢把老爸嚇趴下。從那以後,我哥好像就再沒跟我爸打過照麵(正經八百地去鬧革命了,腦袋別在褲腰袋上,從延安走到北京喊聲毛主席萬歲回來就上山下鄉,偷雞,摸狗,扒火車,搞偷盜,背艾思奇,學辯證法,和張鐵生一年考大學。還考了全縣第一。(誰不想改邪歸正?誰不想穿四個包包的幹部服走路?).我哥在農村的黑房裏等了快兩個月,也沒等到大學的入學通知書。他,寒凍臘月,穿個襯衫,拿本紅寶書,頂著鵝毛雪,唱著什麽歌,回到了家。人,“精神”了,居然還能記得家門?還會蹭火車?那一年,一九七三。我中學都還沒畢業。《文革毀了我的家》,一人精神病,全家苦無涯。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給過我不知道多少清規戒律。比如: 吃飯時兩手必須放在桌子上;吃飯時不要講話;大人不來就不能自己先吃;不能玩洋片,不能玩彈球,。不能玩三角,不能鬥窸蟀。那麼多“不”,跟現在黨要求幹部完全一樣。寫字要工整,念書要認真。子曰:“學而時習之”,天天要 “逆水行舟”。老人家好像真不知道喘氣的活小孩成天會想啥?我沒有我哥剛猛,算得上聽話的孩子,怕,怕挨打。所以天天習“之”,也行舟,也念點書,還背點詩。
我爸就兩個兒子,一個是他心情最不好生活最不好的時候生的,和他“水火不容”;另一個是在他心情最好生活最好時生的,卻也和他“水油不溶”。
我爸在他行將走完他的人生路的時候或許也難受。小孩其實都是你對他好,他就對你好。小時候我覺得我爸對我不好,老覺得我爸很難理解。現在想,我爸生在清朝,經過民國總統若幹,國民總統幾個,共黨主席兩三個,不停換腦不停變腦不停被洗腦。人腦都快變成豬腦。愛,大概沒有剩下多少。但還是把我養大,教給我些道理。做中國人,難,做人的道理老在變。
在我很小的時侯,我爸要我一定得好好練字。成天說,“字是打門錘”,練好字,長大好打門。在他高興的日子裏,常常給我每天寫的毛筆字上畫紅圈,寫得好就“口頭表楊“,胡亂講評,誨人不倦,誤己子第(後來我長大才知道他不懂書法)。當爸的,對兒子 “不懂裝懂,小懂裝大懂”很常見吧?以我的才情,如果碰上個懂中國書法的人,那人不用是我爸。我的書法再怎麽著也寫得會和馬英九差不多。
我爸做事情極其認真,甚至有些過分認真,對我有沒影響我不知道。任誰也拿說不清的遺傳沒辦法。人生最難事,就是怎樣認真?認真到哪?現代社會,特別是在“成天都得講鬧不懂也不信的話的國家”。太認真(雖說毛主席教導共產黨最講,但他認真了嗎?)。人生該怎麽混?毛主席教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世界上怕就怕認真,共產黨就最講認真“。“苦”,“死”,“認真”,都是“怕”的賓語。苦死認真。
我當過三年工人,為我認為的正義,曾用毛主席的語錄去和工廠黨支書“認真”,黨支書昏死,無話可說。但黨大腿放倒個把小胳膊,也不費多大功夫。“高帽一戴,小鞋一穿,“我就成了“哪裏最艱苦就去哪裏”的“好同誌”了,當時還被黨任命為民兵排長。本職工作是:打鐵兼敲鐵皮。幸虧當年能一頓飯吃水餃一斤半(六個一兩)。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