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對水牛城槍擊案的一篇報道,題為“網上滋生的邊緣陰謀論被共和黨重新設計——水牛城大屠殺的嫌疑人所信奉的替代理論已被一些右翼政治家和評論家所擁抱”。圖中所示為2017年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的右翼集會。(《紐約時報》截屏。)
上周六下午,在紐約上州水牛城一家超市發生了一起10死3傷的大規模槍擊案。因為那是一個黑人社區,受害者中大部分是黑人。作案人是18歲的白人男子佩頓·根德隆(Payton Gendron)。根據根德隆網上發表的言論,警方已經初步定性為仇恨犯罪。
促使根德隆采取如此極端行動的是一種被稱為“替代理論”的言論。該理論說美國黑人和西班牙裔移民等正在取代美國白人,引發白人的種族主義恐怖情緒。2017年在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爆發的右翼集會和其他一些槍擊案也是受到“替代理論”的影響發生的。該理論近年來已經從網絡上的陰暗角落走入右翼主流媒體。《紐約時報》的調查顯示,福克斯主持人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自從2016年加入福克斯的黃金時段陣容以來,已經在400多次節目中以不同形式宣傳替代理論,並以民主黨政客和其他各種精英想要通過移民強製改變人口結構的觀點來蠱惑人心。
政治策略家和評論員安娜·納瓦羅(Ana Navarro)在此槍擊案發生後在“The View”電視節目中怒不可遏地說:"現在是指著那些人的鼻子指名道姓的時候了!"她說卡爾森等福克斯節目主持人、共和黨領導人、為共和黨領導人捐款的人、福克斯廣告商都應受到譴責,因為他們"通過傳播種族主義獲得經濟和政治利益"。
懷俄明州共和黨議員,前共和黨眾議院領導人莉茲·切尼(Liz Cheney)發推文說:“是眾議院共和黨領導層使得白人民族主義、白人至上主義和反猶太主義的盛行成為可能。曆史告訴我們,那些以文字開始的東西會走向災難性的結局。共和黨領導人必須放棄並拒絕這些觀點和持有這些觀點的人。”
這兩位女性政治人物都說得非常好。早就到了揭開那些偽裝成正人君子的人身上畫皮的時候了!
這次慘案有兩件事對我觸動特別大。一個是水牛城當地一名64歲的黑人居民厄琳·帕特森(Earlene Patterson)說的一句話:"在這一點上,痛苦存在於我們的DNA中。它存在於我的曾祖父和我的父親身上。它存在於我身上。"另一個是作案人根德隆才18歲!他多麽年輕!
帕特森的話讓人悲哀到靈魂深處。黑人的曆史就是受迫害的曆史。到了2022年,黑人還在不成比例地承受苦難,尤其是種族歧視所帶來的苦難。這個政府,這個社會,無法對黑人交代啊!
看著電視上完全還像個孩子的凶手根德隆,我腦子裏浮現出的是密西西比大學三個白人學生麵帶笑容舉著AR-15等槍支在一個愛默特·提爾(Emmett Till)紀念牌前的擺拍。提爾是芝加哥的一個黑人孩子。14歲的他去密西西比的叔叔家玩時,在那裏無辜被白人極其殘酷地毒打並私刑。這一事件成為黑人民權運動一根極其重要的導火索。
2007年,為紀念提爾案對民權運動的意義,人們在與提爾案有關的8個地點分別樹立了紀念牌。但是在此後的十多年中,這些紀念牌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毀。密西西比大學那三個白人學生就是參與破壞活動的人。他們那麽年輕!而且我總在想,難道靈魂迷失的他們不也是受害者嗎?卡爾森那樣的人難道不是有罪嗎?
2月份是黑人曆史月。2021年2月我特意作文寫了提爾和他的紀念牌的故事。在水牛城槍擊案再次引發種族仇恨議題之際,那篇文(如下)拿來重發正合適。
為什麽14歲男孩慘死近70載後,其紀念碑依然一次次被毀壞?
二月份在美國和加拿大是黑人曆史月。去年風起雲湧的抗議活動將“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在《民權法》已經通過了半個多世紀的今天,我們還有必要這樣不厭其煩地講黑人受歧視的遭遇,講黑人抗爭的故事,有必要繼續紀念黑人曆史月嗎?
了解美國黑人民權運動曆史的人,對愛默特·提爾(Emmett Till)這個名字都很熟悉。1955年,14歲的黑人男孩提爾無辜被白人極其殘酷地毒打並私刑的事件(私刑指那時南方白人對黑人實行的法外處決),成為黑人民權運動一根極其重要的導火索。2007年,為紀念提爾案對民權運動的意義,人們在與提爾案有關的8個地點分別樹立了紀念牌。但是在此後的十多年中,這些紀念牌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毀。
2019年7月25日是提爾78歲誕辰日。那一天,密西西比大學三個白人學生麵帶笑容舉著AR-15等槍支在一個提爾紀念牌前的擺拍傳遍網絡。這張照片最初可能是在3月份發布於一個私人Instagram帳戶上,在被刪除之前已獲得274個讚。是怎樣根深蒂固的仇恨才會連個紀念牌都容不下?這些大學生擺拍時心裏在想什麽?他們多麽年輕!他們的年紀不更證明了黑人曆史月的存在極其必要嗎? 讓我們在2021年的黑人曆史月開啟一段黑人曆史的旅程吧。
一、14歲的愛默特·提爾無辜慘遭私刑麵目全非
那年夏天,提爾纏著媽媽,要去密西西比的叔叔家玩,因為早先叔叔來訪時他從叔叔那裏聽到了很多有關密西西比的故事,非常想親眼看一看。媽媽熬不過他,答應了。出發前,瑪米警告提爾,芝加哥和密西西比州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在南方的白人麵前他必須舉止規矩,謹慎行事,要謙卑到屈膝的程度:如果你遇上什麽情況,白人叫你跪下請求原諒,你就應該毫無二念地那樣做。提爾告訴媽媽,他懂了——他以為他懂了!
根據法庭文件,8月24日那天,提爾在一家雜貨店買了2美分口香糖離開時,對店員卡洛琳·布萊恩特(Carolyn Bryant)說了“再見,寶貝”,而這在當時的南方,屬冒天下之大不韙。事後卡洛琳對人說提爾對她有性挑釁行為,而這激怒了她的丈夫。
8月28日淩晨兩三點,卡洛琳的丈夫羅伊(Roy)和同父異母兄弟J.W.衝進提爾叔叔的家,把提爾從床上拖出去毆打,直打到名副其實的麵目全非。然後槍殺了他,並將屍體扔入塔拉哈奇河。 同年9月,一個全白男的陪審團裁定羅伊和J.W.無罪。(盡管卡洛琳在法庭上指控提爾對她性侵,但法官認為沒有其他證人證實的一麵之詞不足以作為證據,沒有讓陪審員聽她的證詞。)
第二年,在“同一個罪行指控不能被再次起訴”的法律保護下,羅伊和J.W.在接受Look雜誌采訪時公開承認他們殺死了提爾。
60年後,在她82歲時,卡洛琳向杜克大學教授Timothy B. Tyson,一位曆史學者,承認她對整個事件都撒了謊。 根據多方的事後調查,如果提爾那天真的做了什麽,唯一的可能就是與卡洛琳有過一兩句語言交流或是吹了口哨。來自芝加哥的提爾在舉止上犯了南方黑人的大忌諱。這就惹下了殺身之禍,被處了私刑。
(前麵說過了,私刑指那時南方白人對黑人實行的法外處決。這等於什麽呢?雖然法律給予了黑人保護,但是白人可以淩駕於法律之上,就像提爾這個案子所體現的:那時候的南方,陪審團幾乎都是清一色的白人,而白人陪審團幾乎不可能懲罰白人對黑人行使的不法行為 。正因為有這樣的實際效果,南方的黑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事實上,那天陪伴提爾一起去商店的幾個當地小夥伴,在提爾開口與卡洛琳說話後,全部都嚇得立馬逃出了商店。)
二、憤怒的母親舉行開棺葬禮,震撼了全國,催化了民權運動
提爾的遺體被送回芝加哥。瑪米在火車站看見兒子屍體那一刻癱軟在地,發出了一個悲痛欲絕的母親的哀嚎:“上帝啊,請帶我去吧!”
瑪米不僅僅是悲傷,提爾徹底變形的麵容也讓她憤怒異常,而憤怒異常的母親也是勇敢異常的。瑪米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舉行一個開棺葬禮。她說:“我無法描述那個盒子裏的東西。不可能。我要讓世界都看一看他們對我的寶貝做了什麽。”
在芝加哥南側的一座教堂裏,5萬芝加哥人親眼目睹了提爾殘缺不全的屍體。幾天後,又是成千上萬的人參加了提爾的葬禮。瑪米還主動給媒體打電話,邀請媒體,特別是攝影師的參與。她懂得圖片的震撼力量。提爾麵目全非的“麵容”不僅在黑人社區造成極大反響,也獲得了白人的廣泛同情。 在這個事件中表現出大無畏精神的還有提爾密西西比州的叔叔莫斯·賴特(Mose Wright)。莫斯在法庭上指認了從他家帶走提爾的羅伊:“就是他!”
出席聽證的為黑人新聞社(國家黑人出版者協會,後更名為國家報紙出版者協會)工作的記者詹姆斯·希克斯(James Hicks)稱莫斯指認的那個瞬間為一個“帶電”的曆史時刻。另一位記者說,莫斯指認完後是跌坐下去的,仿佛這一個舉動就耗盡了他所有的力量。在當時的密西西比,莫斯的作證絕對是跨過了一道紅線。而作證後的莫斯生存下來了,也說明南方黑人隻能唯唯諾諾的時代開始瓦解了。 這很可能是美國曆史上第一次黑人在法庭上作證白人男子有罪。意識到這是一個曆史時刻的記者大有人在,以至於攝影記者歐內斯特·威瑟斯(Ernest Withers)違反了法官禁止在法庭拍照的命令,在莫斯說“就是他”的那一刻,按下了快門。
提爾被私刑100天後,在也是嚴重種族隔離的阿拉巴馬州,坐在蒙哥馬利市公交車前麵座位上的羅莎·帕克斯(Rosa Parks)拒絕將其座位讓給白人乘客,並因此被捕。帕克斯事後說,她考慮過讓出前麵的座位坐到後麵去。但是她想到了提爾,她認為自己沒辦法那樣做。 帕克斯的這一舉動引發了蒙哥馬利市黑人曆時一年多的對公交車的抵製運動,最終導致美國最高法院裁定,在公共汽車上強迫黑人白人分開坐是違憲的。 馬丁·路德·金博士在隨後的民運活動中也是反複提到提爾。1963年8月28日,在提爾遇害8周年紀念日,金博士在華盛頓做了他著名的“我有一個夢”的演講。
三、直到今天,有關提爾的在公眾場合的紀念物被毀事件從來沒有停止過
2006年,作為紀念,密西西比州49號公路上一段38英裏長的路被命名為“愛默特·提爾高速公路”。但是,有著愛默特·提爾名字的路牌立即被3K黨人塗鴉噴漆。 2007年,愛默特·提爾紀念委員會在與提爾被殺案中有關的8個地點分別豎立了紀念牌。沒想到,這居然是該紀念委員會噩夢的開始。
在提爾買口香糖的那個雜貨店門口的那個牌子上,刻有提爾被私刑的故事。2017年的一天,當一群學生走下停在商店門口的巴士時,他們發現這塊牌子上的字畫被抹去了。於是孩子們把提爾故事的相關情節和引言寫在字條上,貼在紀念牌上,以這樣的方式抵製對曆史的抹殺。 也許豎立在塔拉哈奇河邊的那個紀念牌是最有故事的一個。當年提爾的屍體就是在這附近被撈起來的。
那是一個紫色紀念牌。牌子豎起後立即成了一些人發泄仇恨的靶子,牌子上很快就彈痕累累,而且不到一年就被人摧毀並扔入河中,簡直就是當年小提爾遭遇的重複。 第二個一摸一樣的紀念牌豎立起來後,再次成為靶子。這個牌子在2018年被第三個牌子取代時,上麵已經有了317個彈孔。而第三個牌子豎立後才35天,就被發現已經有了4個彈孔。
People對置放在塔拉哈奇河邊的愛默特·提爾紀念牌反複被毀的報道。從發文日期推斷,圖中的牌子很可能是這個位置的幾個牌子中的第三個。(People網站截屏。)
這是一個幾乎沒有人去的地方,要破壞很容易。可能也是這個原因,這個紀念牌是被破壞頻率最高,破壞程度最嚴重的。從來沒有一個破壞者被抓住。
2019年,愛默特·提爾紀念委員會再次置換了這個紀念牌,這一次所用材料是“永久性”的。新的紀念牌上寫著:
豎立在這裏的紀念牌被偷,被扔入河中,被射擊,被移走,被更換,然後又被射擊。破壞和推動進步都集中在這個地方。而這樣的曆史,使得愛默特·提爾紀念中心的創始人傑羅姆·利特爾(Jerome Little)意識到,Graball Landing(注:紀念牌所在地)既是種族進步的燈塔,又是提醒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的警鍾。
四、徹底消除種族歧視,路還很長
在那個年代的美國南方,黑人被私刑的事情並不鮮見。但是提爾這例出奇的殘暴,而提爾母親的決絕勇氣讓全世界不得不麵對這罕見的殘暴。提爾之死體現的殘暴有特別的視覺效果,這種特別效果觸動了人的憐憫之心。 曾獲得普利策獎的曆史學家Studs Terkel在他1992年的《種族》(Race)一書中這樣寫道:“很難衡量讓公眾看到提爾的屍體所產生的影響有多深。但是毫無疑問的是,它對美國黑人的推動效果是美國最高法院關於學校種族隔離的裁決無法比擬的。(提爾之死激發的)向NAACP(全國有色人種發展協會)的“戰鬥基金”(用於幫助種族攻擊受害者的基金)的捐款達到了創紀錄的水平。”
不少曆史學家的觀點是,關於愛默特·提爾生平和死亡的事件所產生的共鳴有長遠的效果。一些作家認為,關於密西西比的幾乎每一個故事,都會以某種精神上或“歸巢”的方式回歸到提爾身上或是他死去的那個區域。也許這是一種尋找精神寄托的表現,但更可能是在借這個把最醜陋的東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例子,來探索種族歧視的根源。推動曆史,有時候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契機。
愛默特·提爾生前與死後容貌對照。(圖片來源:愛默特·提爾紀念委員。)
2020年發生的弗洛伊德(George Floyd)之死與提爾被私刑非常相似。 第一,弗洛伊德一個大活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當眾跪死,同樣有讓人無法直視的視覺效果。
第二,正因為其特殊的視覺效果,這一事件激發的抗議活動,其規模不僅是美國推動民權抗議活動中最大的,而且波及了七大洲的60多個國家。這一波抗議活動推動了社會各個階層、各個領域的反省和改革,產生了有實際意義的政策和社會效果。又因為拜登政府把消除種族歧視作為最緊迫的任務之一,我們有理由相信現在還隻是開始,更多更大的效果將在不久的將來體現出來。
同樣,弗洛伊德之死成了推動曆史的一個契機。
提爾之死,讓人不禁要問:要多仇恨才會對一個孩子下這樣的狠手?或者,在有的人眼裏,黑人根本就不是人?他們對黑人永遠不會有憐憫之心? 弗洛伊德之死,同樣的問題再次擺在人們麵前。但我想問的是:為什麽到了21世紀,提爾的紀念牌還會一次次被破壞?
還有,我怎麽也無法把密西西比大學三個白人學生在提爾的紀念牌前持槍擺拍的畫麵從腦海中抹去。他們那麽年輕! 提爾如果還活著,今年是80歲了。這三個大學生也就20歲左右吧。是怎樣根深蒂固的仇恨使得他們至今還不饒過提爾?或者提爾隻是一個標誌,他們饒不了的是黑人與他們平起平坐?
如果真是這樣,我不寒而栗!
如果黑人得不到平等待遇,華人能夠獨善其身嗎?我深深懷疑。
從建國時期的保留奴隸製到今天理論上的人人平等,美國在去除種族歧視方麵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但是,要真正消除種族歧視,係統性的,政策上的,執行中的,觀念裏的,明的,暗的,今後的路還很長很長。
我們所有的族裔——不僅僅是少數族裔,還包括今天依然占多數的白人——都必須團結起來,共同把這條路走下去。是的,白人必須起主要作用了,否則,這條路太艱難,也走不徹底。
當然,華人也不例外,尤其在美國有太多人對“華人麵孔”喊“滾回你的國家去”的當下。 根據人口普查數據,到2042年,白人將不再是美國的多數族裔。那時候將沒有某一個多數族裔。我們同在一條船上。隻要種族歧視的觀念不死,就沒有一個族裔是安全的。
提爾之後的1964誕生了《民權法》。弗洛伊德之後的2021,我們有沒有勇氣開啟一個嶄新的時代?曆史其實就在我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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