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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影祖魂 (三) 黃帝的衣裳 (上)

(2017-04-11 10:48:19) 下一個
我們肯定有祖宗!
我們需要一個共同的祖宗!
這在生物學上根本不是個問題。因為我們的存在,就是祖宗的存在。祖宗和我們,隻不過是同樣一些染色體在時間長河中使用的不同外殼而已。如果能像古埃及國王那樣,一直堅持親兄妹結婚生子,那他們直接就是祖宗自己。
當然,由於族外婚因(交配),就存在了基因交換和混合。越來越多的人,交織上了共同的祖先。同時,染色體自身也會產生變異,而且這種變異基本是恒速的,所以我們可以把這種變異現象當作“基因鍾”。根據不同人的基因差別,推算出多少年前出於相同的基因(共同祖先)。Y染色體隻有男性有,可以用來追蹤男性祖先。複旦大學幹了一件也不知道靠不靠譜的事:在今天中國人中收集了一些樣本,推算出大約在五千年前,中國這片土地上存在過三個超級祖先。而這三個男人的現代後裔,大約占今天漢族人口的40%。
於是就有人出來說,我認識這三個人!他們就是炎帝、黃帝和蚩尤。很突兀很奇怪嗎?為什麽不能是路人甲、乙、丙呢?不過,如果不把他們叫做炎帝、黃帝和蚩尤,你又能想到什麽其它名字呢?好吧,設想一下你突然知道了有個祖宗,讓你從兩個名字中選一個命名:分別是“黃帝”和“南方古猿阿法”。選哪一個?假如你是個炎黃子孫的話,我肯定你一定選“黃帝”!這就對了麽。。。等等,這不是在玩同義反複嗎?對的,實際上為祖先命名這件事,本身就是“同義反複”。從生物學上,一代一代是順著時間傳承的;但是在曆史上正好相反。祖先其實是後來發現的,是我們有了文化需求後重新發明的概念。在一定的意義上,遠古的曆史,的確如顧頡剛所說的,是層層累積出來的。生物學上的麻煩,從來不是曆史學上的麻煩。而生物學一旦解決了問題,曆史學就來了大問題。
顯然,生物意義上和文化意義上的祖先,是不可能重合的。我們需要操心的和能夠關懷的,隻能是文化意義上的祖宗。正因為事實上時間上的順序相反,現代生物學的一切進展,對曆史和文化都是顛覆性的災難。同時,生物學除了讓人賤如塵土,賤如糞土,還有什麽其它效用?在有這門科學之前,人類就已經苦於自己是如雞狗一般的生物體久矣。既然我們需要一個祖宗,一個共同的祖宗,一個文化上的祖宗,那就先忘掉所有的生物學!
讓我們乘著神話的翅膀,
隨我逆時光回訪,
來到這姬水之畔,
曾經祖宗生活過的地方。
這翅膀年代久遠了,神性減弱。我原來是一直要飛到昆侖山的。昆侖之虛,弱水瀛洲,稷澤之畔,帝宮巍峨,玉檻環繞。九井九門,醴泉灌樹。西邊長著珠樹玉樹璿樹;東邊是莎棠和琅玕,南邊是絳樹服常;北邊是碧樹瑤樹文玉和璵琪。這個可以有,六千年前到三千年前,正是東亞氣候大幅波動的時期,經常百年內三變,所以大部分地區是針闊葉混合林,樹種不要太多。
我們的祖宗豪闊,黃帝天天都吃玉膏,吃一半扔一半。。。當然也不全是浪費, 扔掉的一半就用來澆花(丹木),然後丹木再結果子給下級鬼神們吃。銀光爍爍的瑤池漫溢出來,飛流直下三千尺,匯聚為纖塵不然、清洌透骨的瑤水。瑤水東去彎過了九道灣,四百裏水路就到了槐江山。山上有懸圃,是黃帝最鍾愛的下界花園。這懸圃不說也罷,因為一說,就有人聯想到西邊的“空中花園”,豐富到我們的祖宗是“那邊”來的了。。。。。。
山西芮城縣永樂宮三清殿壁畫:朝元圖
九翎九冠,五色斑斕的鶉鳥伺候黃帝換好了出門的衣裳;虎身九尾,人麵獸爪的陸吾,打開了昆侖宮的大門。八足二首,牛角馬尾的窮鬼吹響了號角;三頭六眼,遞臥遞起的離朱,一齊睜開了所有的眼睛;九首人麵,朝東向陽的開明巨獸,也恭順地持戟致敬。鳳凰鸞鳥,身上掛滿了五色長蛇,在頭頂盤旋;銅頭鐵額,四目牛蹄的蚩尤,率領猛獸開道;雨師屏翳,風伯飛廉,隻配跟在車後掃灑除塵;青身紅紋,鶴嘴一足的畢方,駕駛著六龍擁圍的象輦;寬袍闊袖,心不在焉的象罔,在一邊飄飄灑灑地伴隨。威嚴的祖先,擁有無上榮儀的黃帝的車隊,過來了。快看快看!祖宗的臉,看清了嗎?和我們的相像嗎?見著黃帝穿什麽衣服了嗎?沒敢看,這陣勢,凡人早嚇得屁滾尿流地跑遠了。
我們長成什麽模樣,祖宗有很大的功勞。祖宗長什麽模樣,就全是我們的功勞了。黃帝究竟龍顏如何,讓我們十分好奇,卻恐怕不是能簡單地“可想而知”的。黃帝的子孫超多,他的一個嫡子叫昌意,昌意生了韓流。這韓流:“擢首謹耳,麵、豕,麟身、渠、豚止。。。”(《山海經·海內經》)。除了一張人臉,其它是些豬嘴,長脖子,麒麟身體,豬腳,兩條腿並在一起分不開。韓流生帝顓頊,這一枝,是很多漢族人認定的正祖。帝顓頊的尊容,一般不敢亂說,但他有些子孫的模樣流傳下來。他有一個兒子,夭折了。就是魍魎,身體像黑人,又黑裏透紅。黑頭發,長耳朵,紅眼睛。住在人家屋角專門嚇唬小孩。還有一個兒子叫檮杌,狀似老虎,人臉上長個豬獠牙。尾巴一丈八尺。另一個兒子叫窮蟬,做了人家的灶神。長相就是個紅殼甲蟲,過去人稱灶馬,今天我們叫做小強的。不但一個一個的,還有一窩窩的。比如:“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日月所入。有人焉,三麵,是顓頊之子,三麵一臂。三麵之人不死。”(《山海經·大荒西經》)唉,長這副德性,不死奚益!
夠了夠了!那些傳這樣不像話的子孫們想幹什麽?我找來找去,不知道自己究竟像是誰的孫子。這些子孫們都畫成像掛出來,可以是成套的動物進化圖譜,填補了所有的缺失環節;也可能是曆代所有到訪過地球的外星生物臉書,有圖有真相。當然,我們了解原始思維,就知道長相異常,是領袖們必要的素質。長得像人,隻是父母的功勞;長相怪異,才是神的工作。神讓人長得像其它動物,是要傳達特別旨意,或是在眾人中偏愛選拔此人。越是要有異於常人,就越是不能長得像人。“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列子·黃帝第二》)”。黃帝的長相,是不斷變化的。大概在公元二世紀出品的黃帝石刻像,真是一臉福相,隻是有些像今天的金三胖。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過今天再刻再畫,就越來越瘦身了。黃帝減肥成功,子孫們辛苦了!
左邊是東漢恒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建於山東的武梁祠黃帝石刻畫像,右邊是以武梁祠石刻畫像為藍本,雕刻於2010年的陝西省橋山黃帝陵軒轅殿內的浮雕。黃帝成功瘦臉。
渺渺茫茫,模模糊糊。神話可能是不太實在。要不還是看看曆史吧。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這讓人說點啥好呢?一共五百字的章節,開篇就是二十個字沒有一點實質內容。真能比神話強嗎?但是我覺得司馬遷也算盡力了。至於開始說黃帝是神,然後黃帝武力超群,然後黃帝善養生,然後黃帝特聰明,然後黃帝講仁義,再後來說黃帝製度先進,最後黃帝促進了生產力。這些都是子孫們的事。子孫們讓黃帝走下一個神壇,又走上了另一個神壇。是當我們發現一個祖先,想讓人群共同承認時,必要的資格認證。如果把賦予祖先的上述每一種品德對應一種動物,比如龍、熊、龜、狐、麒麟、金牛等,就是一組圖騰。
黃帝有這麽多的品德、這麽多的圖騰背景、這麽多的發明創造,可在商、周現存的幾十萬字的早期甲骨金文記錄中,根本找不著黃帝的字眼。“帝”字在春秋以前,一直專指“天神”,從沒有用於人的。在《孟子》中首用於堯舜。“皇”字在春秋以前一直是個形容詞,意為偉大壯麗。到《楚辭》首次當作名詞,代替“帝”來指天神。《荀子》首次提到“五帝”,但他隻說到了帝堯帝舜兩個名字。要到《呂氏春秋》才出現三皇五帝的說法。“皇”和“帝”一齊用,是秦始皇的發明。
早期社會,是一個民神糅雜的傳說時代。神往往隻有統稱,名不見於經傳。可是到戰國,突然出現了很多書籍,裏麵冒出來很多遠古親戚的名字。黃帝怡然混跡其中。可見江湖上的傳說以前就有,並一直在口口相傳。到公元前386年,遙遠的東方發生了一場政變,史稱“田氏代齊”。田姓(或陳氏)家族,流放和殺掉了薑姓的齊國國王,取而代之。田氏齊國傳了三代到齊威王時(公元前357年),製作了一件青銅食器《陳侯因齊敦》,銘文中明確提到了“高祖黃帝”。這是我們今天所能找到的,“黃帝”二字第一次出現在金文中。
銘文:“皇考孝武桓公,恭哉,大謨克成。其惟因齊揚皇考,紹緟高祖黃帝,邇嗣桓、文,朝問諸侯,答揚厥德。”
田氏突然攀上了黃帝,這其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田氏的祖先姓媯名滿,原是個庶民。當年周武王滅商後,為了作政治秀而大肆尋找和封賞各式“先王”後裔。媯滿時來運轉,隻因為武王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讓滿作為帝舜苗裔的代表,分封到陳地。從此改媯氏為陳氏。陳完是後代的一位陳國王子,在國內爭位鬥爭中失敗,舉族逃到齊國投奔齊桓公(薑小白)。齊桓公任命他作工正,遂改陳氏為田氏(其實是一個音,隻是寫法上有不同)。後來在齊國政變得就是陳完的後裔。所以,田氏的根在陳國。而陳國,一直號稱羲皇故裏,神農舊國。固然胡公滿當初封到陳國的主要任務是祭祀帝舜,但按照傳統,封到一地,不能絕了本地祖神的香火。陳國一直祭祀伏羲和神農。本來作為官方指定的帝舜苗裔,已經足夠高大上了,為什麽還要另找一個?如果要找一個更大更早的祖宗,為什麽不去攀緣伏羲,或者炎帝這一枝?
問題就出在炎帝身上。傳說中的炎帝神農氏,是薑姓的始祖。舊齊國原來恰巧是薑姓,是正統炎帝後裔。而且原來的薑姓齊國還祭祀蚩尤。田氏福至心靈,巧妙地借用黃帝戰勝炎帝和蚩尤的民間故事,為其篡齊正名。暗示人們,田氏篡齊,隻是黃帝戰勝和代替炎帝的延續,天道的循環與曆史的必然。在田氏齊國,黃帝是王室的直係祖宗,於是成了一種政治上的正確性。黃帝的命運也從此改變,從眾多的群眾演員中一躍而至前排。齊國一直是東方大國,與西方秦國抗衡的領袖。也曾是炎帝後裔中最大的薑姓的周朝封國。其時秦國已經建有青黃赤白四帝之祠,如果齊國改宗黃帝,那黃帝的影響,就可以說橫貫東西了。
田氏齊國,雖然國力上不是最強大的,但有一件輿論利器,是任何其它列強沒法比的,這就是稷下學宮。這是當時最高學府,學術中心,領導華夏思想新潮流。雖然這裏麵號稱百家爭鳴,但寄人籬下,就要保持對國君祖宗的基本尊重,各派起碼都必須點個讚。同時,學者想要在眾多大師中出人頭地,就得又紅又專,在政治上領先。比如鄒衍之流,還有後來齊地的著作如《管子》等,無不衷承田氏的宣傳大綱,大談和推崇黃帝。莊子也不例外,孟子也疑似跟過風(我們今天在《孟子》中已經找不到相關說法,但荀子曾批評過孟子一派跟著陰陽五行派起哄)。一時間,黃帝風頭無兩,直欲壓倒同行的青帝白帝以及其他一眾祖神。不過,隨著田齊亡國,學宮衰敗,黃帝的身影似乎又模糊起來。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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