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狼狽不堪的新年前夜
走著走著,我發現剛才掛在臉上的幾串眼淚,現在不知怎麽越擦越多了,手和袖子很快都濕了,被冷風吹得結了層硬硬的殼。走到那條小道的入口處時,兔子拖鞋也被雪打濕了。兔子的肚子已經變得黑黢黢的,耳朵也吸滿了水耷拉下來,冰涼的雪水滲透進我的襪子。我有點後悔沒把自己裝備好,但是又不想回去。我跺了跺發涼的腳,往手裏哈了幾口熱氣繼續往前走。
這條所謂的小路在平時看起來就是一條枝椏稍許少一點的空檔,現在幾條枯樹枝被雪壓得橫七豎八欄在中間,幾乎沒有了空隙。我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子執拗偏要往裏走。我試圖掰開擋著路的樹枝,卻不曾想抖落了更高一根樹杈上的積雪,鑽進我的脖子裏,一陣透心的涼。然而這點涼算什麽呢,就在剛才,在那間暖氣充足溫暖如春的房間裏,我經曆過比這更涼的徹骨冰寒。
我跟樹枝較著勁,非要把它們挪開,可是它們顯然也不願意在大雪天的被挪窩,死氣白賴的倒作一團。我一邊哭,一邊對著這堆廢物拳打腳踢,不管不顧自己的手掌被劃破了,袖子被刮出絲,頭發被勾得七零八落。譚天,你怎麽這麽輕易的就放棄了我們的約定?
就在我與樹枝交戰的檔口,一道手電筒光朝我照過來,我驚慌的擋住眼睛,背過身去。
“小妞,別怕,是我。”
我當然不怕,這裏有這麽多警衛站崗,不用擔心有壞人進來。可此時,我怕的正是你,譚天啊。我不想見他,卻也被枝椏絆住前無去路。譚天踩著泥地上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的向我走來,我隻能束手就擒。
譚天觸到我時一把將我拉進了他的懷裏,我別扭的想掙脫卻掙脫不了。他死死的抱住我說:“剛才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向你發脾氣,不該說那些話。我媽在電話裏一遍遍的數落我,我心裏難受,一時犯渾竟朝你出氣,都是我的錯。”
當譚天溫暖的臉龐觸到我冰冷的鼻尖時,我的心有一刻被軟化了,但當我想到他脫口而出間或許暴露的正是他的本意時,我的心又落回了冰窖。確切說我整個人現在都在冰窖裏,兔子拖鞋和襪子早已濕透,我相當於赤腳站在雪地裏,寒氣從腳底一個勁兒的往上竄。然而全身上下最涼的不是腳而是我的心。我身體在瑟瑟發抖,但我咬著牙沒有說話。
“你怎麽一個人跑這裏來了?張阿姨還說你肯定跑出大院去了,我看有一串腳印往院子裏處走,才尋過來,不然還真得被你急死。” 譚天拉起我要往家走,卻拉不動我。不是因為我使勁兒不想走,而是我的兔子拖鞋吸飽了水現在沉重無比的陷在雪地裏。
我甩開譚天的手,把腳從拖鞋裏拔出來,拎起兔子耳朵赤腳往前走。腳一踩到雪地裏和隔著濕鞋子感覺還是不一樣,我忽然感覺小腹有點墜墜的痛,這才想起來下午時例假如約而至了,剛才一時氣憤跑到雪地裏來完全忘了這回事,我不該讓自己在這時候受涼。譚天發現了我鞋子的困窘,二話不說將我抱了起來。我沒有反抗,反正也沒用,而且我也不想再繼續挨凍讓肚子更疼。
快到年三十了,月亮像一道許久未描的眉毛,殘缺破敗的隨便一彎。大冷天的晚上,沒有人想在這時候離開屋子,偌大的院子隻有我們兩人。譚天抱著我大步流星的往家趕,鞋子踩在雪地裏的哢擦哢擦聲有節律的在院子裏回響。我的頭靠在他胸前,溫暖熟悉的氣息從他領口竄出來。我深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好讓這股氣息在我身體和記憶裏能多停留片刻,然後慢慢的將它呼出,仿佛能看它一點點消散在清冷的夜空裏。
譚天邊走邊跟我說話,不停的向我道歉,問我冷不冷,可我好像什麽也沒聽見似的,隻沉浸在那一縷快要看不見的氣息裏。我隻感覺到肚子越來越疼,但是我卻有點莫名的高興,因為肚子疼可以覆蓋掉我心裏的疼。
一到家,還沒等譚天叫門張阿姨已經應聲等在那裏。張阿姨雖然在我家很多年,和我們一家已經如親人一般,但是她一直秉守著雇傭原則,很懂得拿捏分寸,對我真心的關心但也絕不過多的盤問。她看見我光著腳,渾身狼狽不堪,心裏著急,卻是也沒追問我們兩個到底怎麽了。她拿毛毯給我裹了個嚴實,讓我去屋裏換衣服,可是這時我已經疼得縮成一團,站不起來了。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痛經,讓我領教了痛到打滾渾身冒冷汗的滋味兒。
譚天看我臉色煞白,咬著嘴唇在沙發上痛苦的蜷縮著,不明就裏著急的問東問西。我不好意跟他說,也根本不想跟他說,隻吩咐張阿姨給我熬點紅糖薑水。張阿姨立刻明白了,先給我灌了個熱水袋,不一會兒就端來一碗熱騰騰的薑湯。一大碗薑湯喝下去後,我慢慢感覺疼痛減輕了些,站起來想回樓上臥室。譚天想扶我,我使盡渾身力氣甩開了他,咬著牙快步走上樓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我聽到身後有譚天的追上來的腳步聲,但是他在門口停住了,沒有敲門。
我打開浴霸,讓自己置身於熱水的衝刷中。手上幾處劃傷遇水後開始提醒我它們的存在,小腹下墜著疼,還蔓延到了胃和後腰,凍僵的腳趾仍舊沒有完全恢複知覺。我有點後悔自己剛才貿然的舉動,每次一跟譚天吵架我就想著跑掉,結果就是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經過上一次標槍事件,我竟然還沒有吸取教訓。我命令自己,以後無論有多生氣,都不能跟身體過不去。我吹幹頭發,給手上貼上創可貼,找了些可口的零食把自己喂得飽飽的,然後心滿意足的睡覺了。
這一夜我沒有再哭,一直睡到淩晨再次被肚子痛給喚醒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把保溫杯裏的熱水都喝完了也無濟於事,我決定下樓再去熱碗薑湯喝。打開門卻一腳踩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嚇得我幾乎要驚叫起來,在淺淡的夜燈下我發現竟然是譚天蓋了條毛毯半坐半躺在我房門口。
“你怎麽起來了?肚子還疼嗎?張阿姨給你做了薑湯,我去熱一下拿給你。” 譚天立刻站了起來,把身上的毛毯披在我身上,“你回床上躺著去,要什麽跟我說。張阿姨都跟我吩咐過了,我知道東西在哪裏。”
我仍然不想跟他說話,可是我也怕自己衣著單薄再受涼,於是輕輕“嗯”了一聲。
譚天心急火燎的跑下樓去,我聽到他用微波爐的聲音,不一會兒他小心翼翼的將一碗薑湯端過來。我抬眼瞥見他惺忪疲憊的眼睛,想來這大半夜坐在門外他並沒有睡著,然而我還是無動於衷的接過碗。因為疼痛,我的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在我喝薑湯的當口,譚天伸手想來擦,我把頭一扭躲了過去,卻把薑湯晃出來灑了一些在被子上。我狠狠瞪了譚天一眼,他的手在半空中尷尬的懸了片刻後收了回去。
薑湯很燙,我沒法很快喝完,譚天站在一旁注視著我,讓我有些窘迫。我不情願的說:“你先出去吧,我自己可以了。”
“沒事,我等你喝完把碗收了再走。” 譚天略略躊躇了下說,“小妞,我當時不該衝你發脾氣,都是我不對,但你也不應該在大雪天的跑出去。你這麽虐待自己,達到目的讓我內疚心疼了,可是你自己不是更疼嗎?想讓我內疚的方法有很多種,你不應該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而且我其實話剛出口就已經很內疚了。等緩過勁來想跟你道歉時,你已經不見了。”
譚天總是以為我吵架跑掉是為了懲罰他,我不得不辯解:“我跑出去不是為了讓你內疚,我隻是不想看見你。”
譚天沉思了一下說:“我說不出國那是氣話,你別當真,我們的計劃不會變。”
“你隨隨便便就撕毀了我們的約定,你沒有信用,我無法再相信你。” 我放下空碗,溜進被窩背過身去,不再理睬他。
“我沒有,真的。當時話趕話不知道怎麽就變成那樣了,我真的沒想改變計劃,不然也不會大費周章的隻讀碩士啊。”
我背著身子不說話,我聽到譚天歎了口氣,拿起碗在床邊站了片刻,然後說:“我在外麵,你有事喊我。” 說罷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其實我心裏的氣憤在睡完一覺後已經所剩無幾,但是心裏像堵了一塊饅頭幹,咽不下去吐出來的鬱結。譚天為什麽每次都要狠狠的傷我一下又再來道歉呢?為何不能從一開始就不要傷我的心?那些傷害真的不是他的本意嗎?每一次難道不都是他在當時情況下權衡利弊後做出的選擇嗎?如果他真的愛我,他從一開始就不會選擇讓我承受這不該有的傷痛。
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肚子疼在薑湯的作用下減輕了,可是莫名其妙我的腳趾頭癢癢的刺痛腫脹起來。我坐起身搓搓腳趾,摸到了腳踝上那道標槍留下的傷疤,微微凸起著,輕按下去還是會有隱隱的痛。這道疤是因為跟譚天吵架留下的,但也是因為他奮不顧身將我撲倒躲開致命傷留下的。他選擇在史雲霞麵前隱瞞我不是他女朋友,他選擇不記得我的生日,他選擇因為他媽媽而遷怒於我……隻是他也選擇了在標槍飛向我時保護我,選擇了放棄讀博士陪我出國,選擇了每次吵架後主動道歉……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腦子裏一團亂麻,一會兒是溜冰場,一會兒是標槍,一會兒是噴泉池,一會兒是小竹林,像電影裏的快速鏡頭在我腦海裏一幕接著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