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隻白狐

        夜闌人靜時分，偶來一陣微雨，這樣的夜適合卷被臥讀。不曾想明清時期的鬼狐小說沒能讓我寒意陡增，卻讓我在線裝的春夢旖旎裏難以釋卷。
　　在遠古的白雲深山裏，或古屋老宅的書齋裏住著一群長袖善舞的狐仙，多是豆蔻華年，有著小家碧玉的頑皮，也有著京城裏女子的活潑。她們個個麵如芙蓉，聰明伶俐，且刁鑽古怪，精通音律。熟讀諸子百家，二十四史，正楷，隸書，行草樣樣精通。她們是隱若在線裝書裏的精靈，是智慧與知識的鬼魅，她們溫婉俏豔、聰明機智，而且深明大義俠骨柔腸。
　　夏夜，進京趕考的途中，月色迷離，山野漠漠，竹林鬆下，玉蘭、紫薇、芙蓉香氣溢滿山穀。暗香浮動處，有一座古老的書齋。借宿在老屋裏的書生，此刻正當窗夜讀，驀地，月光下慢慢上升的霧氣裏，有一縷青光閃現，一襲白衣的女子現身在書生麵前。燭火裏那女子身姿清瘦，膚若凝脂，長發披肩，腰身婉轉，雙眸如煙。羅衫斜露，微翹著紅唇淡淡地衝書生一笑，說不出的風情與性感。
　　風起，燈影搖曳，幕幔飄拂，燈花落在朱紅色書案上，綺夢暗香在書房裏蕩開。如許之美境，其實隻是明清誌怪小說裏的一場幻覺、一段幽夢。年少時，每每夏夜，我常常靜坐在老家門前的一棵古柳樹下，聞著稻花青草和蓮的香氣，幻想著一隻美若凝脂的狐狸精，邁著蓮花步，輕盈的踩著印滿青苔的石階走進我的線裝書裏，和我一起在線裝書裏雲遊四海。可上天，可入地。或躲在屏風後穿著薄如蟬翼的雲水裙，在明山秀水的筆墨畫裏唱歌跳舞。……如此種種幻想，便是我年少時的狐仙情結。
　　青春一至，便急切地捧讀那些遊仙小說。於羞澀的燈下、於嫩青的案頭，夜夜展卷，便覺自已就是那個叫阿碧的狐仙，風情半解，欲想在一個細雨蒙蒙的黃昏、或清風明月的午夜，邂逅一位翩翩佳公子，白衣勝雪，朗目如星，南塘鶴影裏，纖弄銀箏，彈一曲《意纏綿》直到蒼海桑田。或在離京城很遠的荒郊建一間茅草屋，燃一盞火紅的宮燈，我為他磨墨，看他寫隸書小篆的風韻，相視而笑裏，挑著燈花，燙著黃酒，淺酌幾杯，說天上人間，談正史野史。話題雖空靈虛幻，但笑語盈盈、風情款款。
　　光陰荏苒，月白色衣袖拂去的是年少的時光。書裏書外的姻緣感遇，生離死別，親親我我，恩恩怨怨，仿佛黃粱一夢。年少的狐夢中，暖暖的花香依然殘留，明清遊仙小說世界裏的仙子容顏依然迷離，而歲月回聲如同遠潮。我每每攬卷於案頭，燈影搖曳中想起一些青春過往，我便有了書寫的念頭，書寫之後我終於明白，我不是蒲鬆齡，便不想為鬼狐怪異著書立卷。書寫，原來是為了把遺忘的當年，再記起。
　　今夜，我隔著一本線裝書的距離，於三更鍾起時分，潛入白雲鬆下那座清幽的書房裏，化著一隻明眸善睞的白狐，隱匿在寒衣秀才的書囊裏，秉燭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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